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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坊五号:上升(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7994
  汗漫

  1

  一座小楼、三棵香樟树构成的这一院落,安定坊五号,位于江苏路、愚园路交叉处。

  附近是地铁二号线江苏路站、静安寺、上海戏剧学院、华东医院……院落大门敞开,可开进并容纳几辆轿车,目前空落落。一地黄叶,说明冬至后的寒意达到极端,但暗自酝酿新一轮的生发与蓬勃。静悄悄。没碰到一个人。

  小楼建于一九三六年,德式风格。砖木结构,三层,水泥拉毛外立面。若干大小不一的铁框磨砂玻璃窗,紧闭,像嘴巴,坚守室内的幽暗和秘密。三条黑色排水管道,有锈迹,并列着紧贴墙壁、贯天彻地,隐隐有哗哗啦啦水流声。两个崭新的空调外机,很突兀。小楼顶端高耸的烟囱及紧密联系的室内壁炉,大约已废弃功能。红瓦铺陈于阁楼倾斜的尖顶。一群鸟飞过。若鸟瞰小楼,大约近似于“L”形格局,像一个人张开双臂,试图抱住一切出入于内心的事物。楼道入口,那心脏般的位置,位于“L”的直角转折处、连接点,斜放一辆自行车。墙壁镶嵌标牌,镌刻文字:“傅雷旧居。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六六年居住于此。”

  一只白猫盯着我,嗖一声,窜进小楼东侧拐角处,像向导,指出南侧那一个后花园的存在——

  站在后花園里,我一眼就看见傅雷与妻子朱梅馥某张黑白合影中的背景:客厅外封闭阳台旁的后门,三级台阶。那一天,傅雷站这台阶下,穿衬衫,结领带,平静对待镜头;朱梅馥站台阶上,穿旗袍,低头笑着。傅雷心情应该比较好,朱梅馥乃至全家的心情也就比较好,像轻雷隐隐的春日天气。拍照者,应是傅雷小儿子傅敏。时间,大约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大儿子傅聪已被国家公派波兰留学。我此时或许就站在傅敏拍照的位置?后门紧闭,三级台阶依旧。透过阳台窗户,可以看出室内的吧台、沙发,似乎是一个倒闭或歇业的俱乐部、咖啡馆。当下,庚子年末,因新冠肺炎侵袭,傅聪的身体也在巴黎停止运作,终年八十六岁。

  花园已被水泥硬化,一把可以折叠的巨大红伞下,有一张玻璃圆桌、三把藤椅。靠近围墙的地面,用一块太湖石装饰出小规模的沙滩,暗示着湖水、舟、隐逸、消失?傅雷没见过这些景象。他和朱梅馥喜欢种花,曾在这里种大片月季,深夜里也会点着灯来观察,研究开花、嫁接的规律。举动异常,引发其他小楼邻居的猜忌、举报,招来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后花园挖地三尺……

  我回到前院,从楼道入口走进去,绝对不能像那些学生一样狂热,大概像傅雷那样沉重?

  木质楼梯旋转着,上升,从一楼到二楼、三楼。我放轻脚步,屏紧呼吸。楼梯陈旧,咯吱咯吱作响,像一个老人的脊骨与肝肠,充满骨裂肠断的危险。傅雷喜怒不定,走在这楼梯上的响动应该比我大,像雷鸣,随时带来春雨或暴风。在底楼客厅中练钢琴的长子傅聪,做针线活的朱梅馥,读连环画的小儿子傅敏,对于从三楼书房走下来的脚步声或者说雷声的意义,很敏感。它沉重或轻快,决定一个家庭半天的阴晴晦明。

  当黄宾虹、刘海粟、钱锺书、杨绛、柯灵、施蛰存、楼适夷、宋淇等友人来访,甚至过夜,就是傅家最愉快的时光。作为主人,傅雷微笑着,显得腼腆、羞涩,双手抱着烟斗与客人聊天,轻声细语。话题冷门、有趣,比如“普希金的枪伤有无可能治愈”“英国诗歌中的布谷鸟意象”“作家体质与小说品质之间的关系”等等,笑声时时响起。多年后,傅聪回忆,钱先生幽幽缓缓的话最有趣,机锋暗藏。当客人邀请傅聪弹奏一曲肖邦,琴声响起,傅雷表情更愉快。朱梅馥会脚步轻盈端来点心、续茶。更多时候,傅雷与客人闭门深谈沉重的话题,比如内战、民主、中国的未来。被排斥在话题外的傅聪和傅敏,坐在门外楼梯上偷听、沉思。门突然打开,傅雷在逆光里咆哮,一把尺子随即飞过来。两个孩子噔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朱梅馥一边骂他们,一边用手安抚丈夫胸口……

  傅雷租居的这座小楼,主人是宋淇,其父宋春舫,中国现代戏剧理论家,一九三八年病故,家族殷实。安定坊内共计十六座小楼,都是宋春舫投资建起的家业。除傅雷外,其他著名房客还有科学家钱学森、钢琴家顾圣婴、电影演员祝希娟,等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宋家提前收取的房租急剧缩水,陷入困顿,移居香港后,成为张爱玲著作版权的代理人、持有者。每推出一部张爱玲小说,就引发文学界、读书界的一次轰动、一番猜想。那些真实或虚拟的旧事前情,让上海保持梅雨季一般的恍惚、江潮一般的冲动。

  宋春舫曾留学欧洲,通五国语言,痴迷于巴黎、伦敦、日内瓦各个剧院的声腔灯火,是将西方小剧场艺术样式引进中国的第一人。安定坊五号亦如戏台,装台工、布景工宋春舫退场,演员卸妆,旧剧落幕。我像迟到的场记、戏剧评论员?在现场徘徊,看一个时代作为编剧、导演所创造的悲欢离合,还有什么遗迹余音。

  门槛以及与其相邻的楼梯、穿堂、走廊等时空体,还有相继而来的大街和广场时空体,是情节出现的主要场所,是危机、堕落、复活、更新、彻悟、左右人整个一生的决定等事件发生的场所。

  在《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一文中,巴赫金如是说。傅雷一生,也是一部长篇小说,在这座小楼里完成高潮和深渊。现在,小楼的新主人紧闭几扇门扉。“福”“吉祥如意”“喜来运旺”等对联、门心旧了,大约对新一轮春天的到来充满期盼。借助楼梯的转折、穿堂的过渡、走廊的长驱直入,以及愚园路、江苏路、外滩这些周边大街与外景的推动,门内的人,书写个人史,暗自希望比一九六六年消失于此地的那个文人,写得好一点。二楼楼梯拐角处墙壁,并列三个长方体电表,分别有黑色水笔潦草写下的名字“顾浩培”“王淑兰”“包美芳”,像傅雷翻译巴尔扎克《高老头》那样,这也是以人名为书名的三部长篇小说封面?电流隐蔽,充满光明的动机和黑暗的伏笔。

  我上楼下楼,又上楼下楼,试图能碰到一个人开门。聊聊傅雷?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居住在傅雷的阴影中,多么不安和庆幸。

  透过楼梯拐角处的窗子,可眺望隔壁另一院落。那同样风格的红色屋顶下,有着怎样的隐痛?我试图体会傅雷与傅聪多年前的立场和心境。

  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中原一座小城谋生。长发散乱,焦虑,抽烟,写诗。与周遭格格不入。逆反期、青春期似乎过于漫长。渴望远方,却不知道远方的经纬度是什么。父亲,小镇公务员、酒徒、象棋爱好者、业余书法家,给我写信,洒脱的行书竖排在稿纸上,像充满忧虑的秋日细雨:“儿子,你要适应环境,要安心、开心,找一个女孩早日成家。”“我的教训很多,你不要像我这样直肠子、急脾气。古话说得好,贵人语迟。”“能不能先别写诗,会不会伤脑子?”如此等等。一九九七年冬,父亲六十岁,脑溢血突发,去世。一个人的晚年刚刚开始,就草草落幕,像一部无力完成尾声的戏剧。

  如今,我头发已剪短、灰白,逐渐接近父亲去世的年龄,不再抽烟,诗写得少了。在散文中散怀,对精神的伤害强度会降低一些?与周围人物客客气气、保持距离。庚子年,疫情绵延未了,脸上的口罩像掩体、山顶积雪、面具,似乎在揭示生活真相。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符合父亲期愿否?完全可能被他质疑:“你早年的孩子气弄丢到哪里去了?”父亲们面对子女一辈都是矛盾的、纠结的。诗与现实之间,这古老的敌意,由李白、杜甫、苏东坡们次第遗传下来,也是全人类面对、求解的广阔敌意。

  大学时代,我读过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庚子年,疫情断续未了,带来空前焦灼和危机感。我用三个月时间,戴耳机听完上世纪初期问世、四十年代由傅雷翻译进入中国的这部小说,重新走完主人公从德国到法国、意大利的一生。每每听罢一节,结尾处,就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片段响起,雷鸣雨泻一般,贯彻身心。我与一部小说长久相处,从青年到逐渐进入晚年,是因为时代的疑难始终伴随。在一个深夜,终于听完整部小说,泪流满面,好在无人知晓而不至于难堪。像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样,在绝境中重生勇气,去爱着,去追求美与真理吧。

  傅雷历时二十年,三度翻译《约翰·克里斯多夫》。第一、第二个译本,分别在一九三七年、一九四一年,由商务印书馆、骆驼书店分别出版。当时,傅雷刚从巴黎回上海不久,住在贝当路即今衡山路上的巴黎新村。这两个出版年份,怵目惊心,恰恰是上海孤岛期、沦陷期的两个开端。书甫一出版即畅销风行。小说扉页题记,在中国南北传诵:“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胜的自由灵魂!”沉浮于迷茫和苦难中的知识分子乃至一个民族,在约翰·克里斯朵夫身上,辨认并复活自己。以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作为《约翰·克里斯多夫》的传播背景,可以解释法国文学界的一个困惑:为何这部在法国没有太高评价的小说,在中国却拥有如此重要、广泛、恒久的影响力?

  解释这一困惑,另一重要答案在于翻译者是傅雷。他用雅正美好的汉语,重新书写了一部异域小说。

  我曾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傅雷手稿与文物展”上,目睹傅雷用毛笔书写,竖排,再用钢笔小字密密麻麻修改的各种文本。他常常半夜爬起来,打开台灯,改掉一句话,躺下,又爬起来,打开台灯,再改掉一句话,躺下。就这样一日日、一夜夜斟酌推敲,让罗曼·罗兰、丹纳、巴尔扎克等作家抵达汉语,获得亲切动人的面孔和身影。对文字,对生活,一概追求完美和准确,以至于苛刻、不近人情,傅雷的魅力在于此,他乃至周围人的痛苦也在于此。家中的茶瓶、茶杯摆放顺序乱了,日历撕去不及时,这类小事也会令他雷霆大作,更何况,“文章千古事”。正是在安定坊五号,傅雷完成《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第三度重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持续出版至今,印数惊人。前两个版本,傅雷屡屡向朋友讨回、道歉、销毁,再奉上最新版本并致歉:“旧版献丑了,这一版还算满意。”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初的一天清晨,几辆卡车从上海市虎丘路某地下室内,运出一批尘封多年的旧书,奔向上海火车站。《高老头》《安娜·卡列尼娜》《雾都孤儿》《基督山伯爵》《简·爱》《红与黑》《唐璜》《悲惨世界》《德伯家的苔丝》《双城记》《静静的顿河》……像一群流亡者,在数天后,抵达内蒙古一个偏远小城——集宁。按照国家文物局要求,上海这一批被抄家而来、没有主人记录的文学经典,被调拨给边疆地区图书馆。集宁文化局干部、文学青年李尧,赶来上海迎接并与这些“流亡者”踏上长路。在仓库中整理这批来到草原上的书,他发现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一卷,扉页上,有一列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下的字:“译者自存,一九五二年”。李尧周身涌起热浪:“天啊!傅雷自存的书!是傅雷字迹!”细细寻找其他各卷,无果。四顾无人,李尧将这一卷孤零零、纸张泛黄、散发霉味的书,小心翼翼塞进胸前衣服内,回家,像拥抱着一个前辈脆弱的身体。反复打开书,像反复打开前辈内心。在一些句子、一些词上,傅雷用红笔修改的痕迹犹在。“他还在修订,寻找更好表达……”李尧体会着、感动着。他不懂法文,就找出英文版《约翰·克里斯朵夫》来对比傅雷译本,发现两者神似魂通。因傅雷,因这本流亡到草原上的书,多年后,李尧也走上翻译之路。其译著,有我喜爱的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的自传《镜中瑕疵》。每有新译著出版,样书扉页上,李尧也像傅雷那样写下“译者自存”字样,这是一种致敬和自勉的仪式。一九七八年,通过给上海翻译家任溶溶、作家柯灵写信,辗转获得定居北京的傅敏地址。李尧把这本傅雷自存的书,包裹得严严实实,走进邮局。一个父亲残存的手跡手温,终于回到儿子身边。

  “傅雷手稿与文物展”,出现了这本“译者自存”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旁边,是六十年代零散四方后重聚一堂的《论语》《孟子》《庄子》《红楼梦》《骆驼祥子》……这些傅雷生前读物,揭示一个翻译家汉语美感的秘密源头。正是在反复揣摩曹雪芹、老舍等人文字的过程中,他顿悟,如何将西语的长句连绵,与古汉语的省净、简劲,两相融汇,去创造一种全新的现代汉语,从而有能力叙述一个全新的、剧变中的世界。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

  这是《约翰·克里斯朵夫》史诗般的开篇,傅雷在三度重译时定稿,不再更动,随即震撼数代读书人的心灵。健笔陡起,像韩愈、苏东坡那样鹰视周遭,又蓦然落回绵密细节构成的烟火人间:窗玻璃上的雨流,婴儿摇篮的晃动……

  曾翻开《约翰·克里斯朵夫》另外两个他者译本,开篇分别是:“江流滚滚,震动了房屋后墙。”“屋后江河咆哮,向上涌动。”叹一口气,我合上书,不再继续对比。言辞的选择,就是世界观的选择。在对比中,确认傅雷对现代汉语美感与力量的贡献,满怀感激,像曼德尔施塔姆所期待的、在未来海滩捡到漂流瓶的人,感激多年前的深情抛瓶人。如果没有这样美好的漂流瓶,世界多么荒凉。一个好翻译家,必然是好作家、好诗人,使原著在新国度获得新生——写字台,类似于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后扭动、啼哭的那一个摇篮?

  在安定坊五号,傅雷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过程中,书桌旁的唱机,持续播放贝多芬的一系列交响曲或短章。这些雄拔或柔和的旋律,与书中主人公的悲恸或狂喜,两相激荡。这栋小楼,与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时莱茵河边的家,有类似的风格和气质。走在楼梯上,我耳边响起贝多芬的命运敲门声,那也是傅雷命运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楼梯拐角处止步。这一扇窗户前的立场和心境,像书中那少年激烈的立场和心境?

  这一刻,上海晴朗,没有雨水沿着历史的裂痕蜿蜒流下。

  3

  能够写出“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这一惊人句子,缘于黄浦江横越傅雷出生地——浦东下沙。每个人,都是其所处地理、种族、时代的产物——丹纳的《艺术哲学》中这一观点,傅雷翻译,并以自己的道路和命运加以确认。

  一九〇八年,傅雷脐带刚被接生婆剪开就哭声如春雷。父亲傅振鹏欢喜,为儿子起名“雷”,字“怒安”——“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源于《孟子》。一个父亲,在儿子身上寄托儒家伦理:入世济民安天下。傅雷四岁,父亲遭构陷、入牢、去世。母亲带他迁往离城区和黄浦江更近的周浦镇上学,力图使傅家唯一的香火,更明亮壮大地燃烧,光宗耀祖雪恨。当傅雷顽皮、逃学、走神,母亲就哭、殴打,甚至以自杀相逼迫。多年后,傅雷给远在异国的傅聪写信,反思早年教育儿子时为何充满暴戾,意识到:一个人童年中的阴影始终存在于自身,像病灶、暗疾,须用一生去治疗。他期望从傅聪开始,中止这一“家族疾病”的遗传,给孙辈以充分自由和欢乐。他甚至给从未谋面的儿媳、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女儿弥拉写信,谈约翰·克里斯朵夫和自己的童年经历,感谢她爱傅聪……

  黄浦江宽阔、浩荡,充满傅雷的视觉听觉,为一个终生天真而勇敢的人,指出广大的入海口。

  一个人的名字就是提前宣示的命运?傅雷,的确君子振振,选择了孟子式的阳刚一途,在愤怒中安放良知和义理。

  中学时代参加学生运动,在街头演讲,抨击国民政府腐败专制,遭学校开除。不得已,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赴法留学。母亲卖了数十亩地,为儿子筹措路费学费。一九三一年秋,与画家刘海粟等友人一同归国。完婚。受邀到刘海粟创立的上海美专任教。这所学校,开中国美术教育史上裸体素描课之先河,刘海粟被保守势力誉为“上海滩三大妖怪”之一。另两个妖怪,是写靡靡之音《毛毛雨》的黎锦晖和写《性史》的张竞生。为一个生病同事争取待遇改善未果,傅雷愤而辞职并与刘海粟绝交,斥责其“商人习气”。直到十多年后,他才打去电话:“我来看你。”刘海粟在电话另一端哽咽良久:“怒安兄……好的……”正是傅雷,与郑振铎等人在四十年代发起成立“中国民主促进会”,与国民党斗争,“我是可以扛着自己的棺材,去死谏的!”许多友人都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决绝神情。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傅雷以一篇长文点名道姓,抨击翻译界的种种平庸、惰性,呼吁维护汉语的纯粹、鲜活与正大,惹来同道声讨与疏离,成了孤家寡人。他也曾与周建人争论:新中国在苏联、美国之间如何站位选择?傅雷认为:国家利益至上,独立自主发展,警惕苏联企图。这一观点,在一九五八年以“倡导中间道路,亲美反苏”之名遭批判。

  巨鹿路,上海作家协会大院。一九五八年某日,著名的爱神雕像,俯瞰傅雷缓慢走进来,像一头孤单、瘦弱的鹿。在群雄逐鹿、恨意弥漫的时代氛围里,雕像中的爱神,对自身、对这座城市许多人的存在,充满不安预感。傅雷站在聂鲁达、叶夫图申科等中外作家曾经出入的华丽大厅,接受批判。除了在上海美专任教两年,傅雷一直以稿费维生,没有单位和工资,上海文人中只有他和巴金如此。与上海作家协会的关系,无非是挂一“理事”虚名。中国民主促进会在四十年代成立之初,傅雷作为发起人就声明:待蒋家王朝覆灭,即完成个人使命,从中退出。果然,他后来专心于翻译事业。在疏离中介入时代,于一己间贡献民族,这是傅雷的选择,清醒而又艰难。

  那一日,朱梅馥在家中等待丈夫从巨鹿路回来,一次次走到窗前、大门口,眼巴巴盼着。天黑了,那鹤一样瘦高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保姆端来的晚餐凉了,朱梅馥和幼小的傅敏,都没动一口。大街上隐约有锣鼓声、口号声传来。直到深夜,听见大门推开的声音,朱梅馥“啊”一声冲到院子里,丈夫游魂般晃进来。看着趴在沙发上入睡的小儿子,傅雷低声说:“冤啊……若不是阿敏太小,今天……”回家前,他拐弯到苏州河边站很久。苏州河下游是黃浦江、东海。朱梅馥拥抱着此刻软弱得像孩子的傅雷:“忍一忍,总会过去的,总能弄清白的,想想阿聪阿敏,想想我……”

  早逝的父亲傅振鹏,不知道傅雷多年后的遭际,否则,会为儿子起一个逍遥、避世、不怒而安的名字,从而能避开种种危境?

  安定坊五号,傅雷在一九四八年入住后,称之“疾风迅雨楼”,与其名“雷”、其字“怒安”相呼应。他显然没把此地视为逍遥避世的桃花源,也从未将自我定位成隐士高人。始终在人间,抱持家国情怀,“小楼一夜听春雨”,或“铁马冰河入梦来”。他也常用“疾风”“迅雨”为笔名,力图以惊蛰之雷,焕发春风新雨洗尘埃?评论张爱玲的一篇文章,就是以“迅雨”之名刊于报端。他是最早肯定张爱玲才华的评论家,质疑其部分小说格调不高,惹得才女不快,写一篇小说影射傅雷情事作为报复。多年后,张爱玲对此举甚为后悔,承认傅雷的批评是准确的。她四十年代后期居住的常德公寓,离安定坊很近。

  傅雷也常自稱“怒庵”——庵,一座在雷声大作中保持安详的庵堂?他自印的专用稿纸顶端,有“疾风迅雨楼”五字,是自我勉励,也像一种预言。

  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深夜十一点,上海音乐学院学生突袭安定坊五号,在后花园深入挖掘,失望,遂开始抄家。书籍、名画、瓷器、钢琴,被烧毁、砸碎或装上卡车运走。那些充分宣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咖啡壶、烟斗、西服、领带、西式餐具、唱机,被丁零当啷甩向门外。一堆火在院落里燃烧,照亮周围扭曲变形的脸。大部分房间被贴上封条,只留下一间房,供傅雷和朱梅馥容身。小楼挂满标语,贴满大字报和漫画。终于,在小楼尘封一角,学生们搜查出傅雷遗忘多年、亲戚寄存、挂一把铜锁的旧皮箱,撬开——三十年代的一本杂志,印刷有蒋中正肖像。青年们狂喜高呼:“罪证找到了!打倒傅雷!”傅雷的脸一阵阵苍白、通红,嘴唇哆哆嗦嗦:“那箱子,我从未碰过,不知道有这本杂志啊……”嗓音从嘶哑渐趋低微。

  周身充盈胜利喜悦的青年们,像处于狂欢节,烟花在头脑深处喷薄怒放,怎会去俯身听取这嘶哑、低微的辩解?傅雷明白,更巨大的耻辱即将来临。

  九月二日傍晚,朱梅馥告诉保姆,不用买太多小菜。台灯下,傅雷用毛笔给妻兄写遗嘱,就火化费、保姆生活费、存折中的余款处理等十三项事宜,一一交代清楚,没有一笔涂改的墨痕。不欠人间债,了却尘世情。天将亮,窗户有微白的光,九月三日来了。傅雷、朱梅馥用土布床单撕成的布条,绾成两个巨大句号,系在窗框上……“凡是爱过的,就是不死的。”罗曼·罗兰的这句法语,通过傅雷译笔,越过中法之间无数的山脉、城阙和大海,转化为汉语。一种爱,越过生死间的边境线得以永生。中国成语有“死去活来”,出自《红楼梦》,我对此有区别于原意的理解:自身体的死亡,得到精神的复活。一切耻辱、惊惧、卑怯,都会消失,而狂喜与尊严终将传布人间。

  这一年,傅雷五十八岁,朱梅馥四十九岁。

  这一夜,书桌上的台灯一直亮着,协助这对夫妻的灵魂上升,到浩荡江声和云朵里去。

  4

  借助于一叠黑白照片,眺望朱梅馥——

  少女时代裹头巾。成为新娘,站在傅雷旁边身穿婚纱。与自己的“情敌”成家榴,并肩立于丈夫身后。中年后身着旗袍或列宁装做家务、出行……体态逐渐发福,大眼睛始终明亮。从她银盆圆月般的面孔,就能判断: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贤良美人,可相夫教子,可寄托门风与家运。傅雷去法国留学的前提,是必须与远房表妹订婚。一个暴烈母亲为儿子做出这一选择,有远见卓识。难以想象,同样暴烈的傅雷,除了这大地般宽阔的朱梅馥,能有哪个女子可供其安身存心?多年后,儿子傅聪说:“没有我母亲,就没有翻译家傅雷。”

  用朱红色梅花的芳馥,抵御寒意侵凌,是一个女子在姓名中确立的宿命。朱梅馥原名“朱梅福”,少年傅雷感觉“福”字俗气,更改了,才去十六铺码头坐上开往巴黎的轮船。外滩海关的钟楼当当作响。十五岁的表妹在岸上挥舞手帕,似乎为揩拭未来汹涌的泪水而练习。

  在巴黎,傅雷给朱梅馥寄来一张照片:穿着她手织的毛背心,手抚一本书,侧脸望着窗台外的街景,或许正沉浸在《约翰·克里斯朵夫》情节中。正是这部书,让迷茫、消沉的傅雷号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自此奇迹般振作,此实余性灵生活中之大事。”他给罗曼·罗兰写信表达敬意,决心迟早要翻译这部巨著。他给朱梅馥抄赠唐诗《春雨早雷》:“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抚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朱梅馥捧着照片、情书,被远方雷声一阵阵惊动芳心,在回信中连连呼唤“哥哥”“怒庵哥”……教会学校毕业的朱梅馥,字迹端庄如其人。英语、法语、钢琴,皆能熟稔操持。婚后,家务之余,为傅雷承担起校正、誊写稿件的秘书性工作,夫妻二人笔迹竟渐渐趋同。如同苍白宣纸接受了一枝梅花的颜色滋漾,傅雷中年后肖像,被朱梅馥氤氲着、影响着,减却几分孤寒,平添一抹宁静。

  黄浦江边,小镇上,少女朱梅馥弹钢琴,总觉得像叮叮咚咚制造春日轻雷,走神,想念乘坐慢船去了巴黎的少年。她后来才知道,一个法国女子玛德琳的突然出现,使未婚夫的雷声变调并恍惚、微弱,差点永远消失。同在巴黎的刘海粟,把陷入新恋情的傅雷交给自己转寄朱梅馥的解除婚约信扣留,笃定等待。数日后,傅雷果然来敲门、唠叨:“完了!完了!玛德琳找不到了!变心了!一切都完了,巴黎的,上海的……我要自杀。”刘海粟拿出那封信,抖了抖:“还在这里呢。上海的,没有完……”傅雷呆了,接过信,泪水夺眶而出。即便后来发生冲突、断交,“扣信”这一细节,使傅雷对刘海粟终生怀有感激。

  傅雷另一次情感危机,发生在婚后,就是被张爱玲写进小说的那一情事。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刘海粟妻子的妹妹,与张爱玲同窗期间的一朵校花,明艳照人,暗香浮动。她闪耀在傅雷、刘海粟应邀出席的音乐会上,接受掌声和欢呼,又闪现于安定坊五号,身姿、声音与眼波流转,使傅家秩序混乱了。成家榴气质迥异于朱梅馥,似乎不适合成为任何人的妻子和母亲,只宜于供奉在舞台般的高处,接受仰慕和聚光灯。这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美,令傅雷心慌意乱。写出《世界美术二十讲》作为上海美专教材的这样一个苛刻、敏感的审美者,“如何叫我不想她”?坐在钢琴前,他弹奏赵元任作曲的《叫我如何不想她》。年幼的傅聪和傅敏,望着突然沉默寡言的母亲,似懂非懂。朱梅馥勉强笑着,解释:“爸爸弹得好……阿聪要弹得比爸爸还要好,好吗?”八岁开始爱上钢琴、被父亲惩罚不怕挨打只怕锁上钢琴的傅聪,点点头,伸手去抚摸母亲的脸,那皱纹像旧瓷器纹理一样加速蔓延。

  住在安定坊另一栋小楼中的成家榴,时常步态优美地迈进安定坊五号,以芳邻、学生的双重身份来请教傅老师,关于意大利歌剧与中国戏曲之异同,关于诗词韵律与演员的声腔呼吸……朱梅馥笑着端茶、续茶,再掩门、上楼。丈夫坐在书桌前,酷似被母亲长久约束的一个孩子,面对成家榴,像看见久违的童年玩伴,那高声部的、明亮的无边欢愉……朱梅馥感受着,疼痛着。紧闭门窗,楼下的笑声琴声,仍隐约传来。她用手按着心头,像在担心那一个关键的器官,是否会碎裂……

  成家榴去云南演出了。这一时期,傅雷正重新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推进不畅,因一个女子多日没有出现在大门外、院落里、书房中。失魂落魄。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主人公命运起伏转折的关键时刻,都有女子出现,来推动叙事与沉思。“成家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否永远不再回来?”傅雷脑海里总在盘旋这些问题,像海面上盘旋的台风,扬波激浪。握着烟斗,他沿楼梯上上下下,在花园里进进出出,像一头笼中老虎。

  “老傅——老傅——”这是朱梅馥对丈夫的公开称呼,听起来像呼喊“老虎——老虎——”。一头焦灼躁动的老虎。朱梅馥明白原因,给成家榴写信,嘱咐她保重身体,询问她何日回上海。听说成家榴归来,朱梅馥马上打电话:“家榴啊,总算回来了啊,老傅……和我都很想念你啊,来吧,一起晚餐!”成家榴就欢天喜地来了。一头老虎冲出笼子跃进万重青山……

  《傅雷家书》中也收有朱梅馥给傅聪所写的几封信。她为傅雷对儿子们的爱、对家庭的爱、对事业与真理的爱辩护,期待儿子能爱父亲,谅解那过于严重的父爱所带来的伤害。在信中,一个母亲,也为自己对婚姻抱持隐忍态度向儿子解释:爱他们的父亲,就必须接纳一切。她的确曾准备带儿子们离开安定坊五号,只要傅雷明确做出另一种选择。

  八十年代的一个夜晚,香港,傅聪在钢琴音乐会开始前,讲了这样一段话:“今晚,我演奏的曲目,都是父亲爱听的……”观众席上,被傅聪邀请来听音乐会的成家榴,白发苍苍,泪流满面。音乐会结束,成家榴对傅聪说:“我那时真爱你爸爸,那么有才华,高贵不俗,我怎么能不爱……可你妈妈多好啊,你们安定坊的家多好啊,我只能选择离开,远远地……”在傅聪眼里,这个独身女子到晚年依然是美的。他理解父亲能为她动心一年,是美的,就像自己曾经为女钢琴家阿格里奇而短暂动心一样,是真诚的。香港街头灯火中,傅聪与成家榴拥别,像代替父亲,去拥抱早年的上海时光。我读过傅雷分手后写给成家榴的信,全是关于读书、绘画和音乐的心得,无一丝暧昧和晦暗,端正、干净得像初冬的早晨。

  “我的玛格丽特,我亲爱的玛格丽特……”傅雷私下这样呼喊朱梅馥。“玛格丽特”,这爱称,源于歌德《浮士德》中的一个女子。傅雷私下呼喊着。从朱梅馥的爱与谅解里,似乎看到自己翻译的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中那个俄罗斯圣者的形象,他深深震惊、羞愧。他呼喊着“玛格丽特,我的玛格丽特”,表达依恋和感动。这样的呼喊,使朱梅馥只能担负起玛格丽特一般的命运,去佑护和救赎这个刚烈、软弱、天真的爱人。这样的爱,有几分小母亲的色彩?只有朱梅馥知道。当然,“玛格丽特”这一爱称,完全可能与《浮士德》无关,欧美女子中常见这一名字。比如,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德语犹太诗人策兰的《死亡赋格》也出现了玛格丽特:“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夜里喝……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或朱梅馥,但丁《神曲》中的维吉尔、贝雅特丽齐,俄国十二月党人们的妻子,用铁饼锅夹层保存曼德尔施塔姆遗作的娜杰日达……这一个美好女性们的阵容,有霞光在她们的瞳仁和怀抱里,一次次破晓、喷薄,让人间永不黯淡绝望。

  在《浮士德》结尾,歌德写出一个名句,也写出真理——

  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5

  江小燕走进安定坊五号,是在一九六六年的九月六日上午。

  小楼楼道口的门紧锁,贴封条。风,拍打三楼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在呼唤:“来呀,关上呀,冷呀……”墙上贴满的大字报,被前一夜雨水冲洗得字迹模糊,像女子哭花妆的脸。“傅雷夫妇自尽了。”江小燕从辅导她弹钢琴的老师那里听到这一消息,震惊。尽管时常有死亡消息流传,但,傅雷决绝而去以及朱梅馥的追随,还是让江小燕打起寒战。她加穿一件衬衫,仍止不住这寒战的阵阵袭来。从钢琴老师那里问清地址,走进心目中这一光辉院落,眼前一切,墓地般黯淡死寂。

  这一年,江小燕二十七岁,待业。读过《约翰·克里斯朵夫》,最喜欢书中的安多纳德,那一個法国女子,对困顿、挣扎中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充满温情与善意,彼此并无深刻纠葛,在街头湍急的人流两端对望着、召唤着,走散了。

  与安定坊隔一条马路的上海第三女子中学,前身就是张爱玲、成家榴等上海名媛读书的名校圣玛利亚女中。一九五四年一月,江小燕走进学校音乐厅,听傅聪去波兰留学前的告别演出音乐会。前排就座的公众人物,有贺绿汀、傅雷等。舞台上,翩翩少年手指下倾泻的音符,潮水般漫过江小燕内心。当然,她从未想到会与傅家产生交集,像不同种属的鱼群游动在不同水域,各自冷暖。一个平民家庭女子,在弄堂深处逼仄、杂居、油盐气息飘荡、流言蜚语滋生的空间里,幻想着,成长着。高中时期,众多同学遵从旨意,纷纷揭发一个俄语老师的“罪状”,江小燕选择拒绝。毕业时,被学校做出“立场不稳”的政治鉴定,失去考大学、就业的资格。“‘不可作假见证,这是《圣经》上的话,我信之,我行之。”多年后,回望这一选择带来无业、独身的生存状态,江小燕无悔无怨。她埋头自学大学教材、练钢琴、画画。直到一九七二年,父亲去世后,她被安排在街道工厂,正式进入社会,三十三岁。

  一九六六年九月这一天,江小燕又将做出另一重要选择,与高中时期那次选择,源于相同的逻辑力量:为道义,为慈悲。她尤其怜惜追随傅雷而去的那个妻子、母亲。想想那女子的刚烈、爱,看看安定坊五号此时的景象,江小燕忍不住眼含泪水。

  “姑娘找人吗?”身后传来询问。江小燕赶忙擦拭眼睛,转身,看见一瘦小老人。江小燕解释:“我,想看看这小楼,我知道傅先生……您?”老人叹息:“我是傅家保姆。”江小燕握着她的手:“您现在怎么安身?”老人答:“安定坊另一家人,也是傅先生朋友,见我无处可去,让我暂居一段。这两天,害怕路过这里,又想来这里。与他们一起十多年,先生、太太待我好。先生脾气不好,心好。我病了,催我吃药休息。好人没好报啊……”江小燕问:“他们火化了?有人送吗?”老人摇摇头:“我一个人去送了。阿敏在北京劳动回不来。阿聪还不知道家中出了大事情。骨灰不让我领,因为不是亲人。太太娘家,也没人出面……”江小燕周身又涌起一阵寒战,继而燃起一场火焰,向老人问清哪一家殡仪馆,急急离去。

  在傅雷、朱梅馥灵魂上升的漫漫长途中,又一永恒的女性,出现了。

  江小燕戴着大口罩来到殡仪馆。“我是傅雷养女,来领爸妈的骨灰。”火化工狐疑,像狐狸一样打量着口罩上方的大眼睛:“他们自己儿女呢?”“我就是他们养大的,亲女儿一样,哥哥们来不了,我不能不管,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您说是吧?”火化工似乎被“良心”“恩义”这些庄敬词语说服,点点头,拿出一纸袋骨灰,装入江小燕买来的骨灰盒。傅雷、朱梅馥化成的尘埃,被一个陌生女孩怀抱着,穿过半个上海。她担心坐公交车会被拒绝。江小燕家阁楼里,两支线香点燃在骨灰盒前,烟袅袅上升,安抚亡灵。数日后,她又怀抱骨灰盒去永安公墓,办妥存放手续。在死者名字一栏,江小燕用端庄楷体写上“傅怒安”三字。她明白,用“傅雷”这一如雷贯耳的名字存放,不妥。回家,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为傅雷鸣冤。当然,这封信不可能离开上海。盘踞上海市公安局闹革命的工人造反派,从信中雅正言辞,推测是一个有阅历的老者所写。通过邮戳、指纹、笔迹对比,追查到江小燕,有些吃惊、失望。

  爸爸和妈妈站在弄堂口,看一辆吉普车带走江小燕,担心着。半小时后,一个工厂仓库改造成的审讯室内。三个工人虎背熊腰,面对这一瘦弱女子,很困惑:“你为什么给反革命分子傅雷叫屈?”“傅雷不是反革命,是老革命,解放前就反蒋介石,爱新中国!他翻译了好多书,对国家有贡献——反革命都戴鸭舌帽、戴墨镜,你们看过电影吧?傅雷不戴鸭舌帽。”三个审问者无言以对。冷场半分钟。又问:“他儿子叛逃了!他就是反革命!”“不是叛逃,国家还让他们父子通信呢——叛逃了还会让通信吗?那不是里通外国了吗?公安局不是太笨了吗?”审问者语塞、气恼,拍桌子:“傅雷自绝于人民!你为什么给他收留骨灰?阶级立场哪去了?”江小燕答:“人死要收尸,自古以来天经地義,这点义气你们大男人有没有?我还有。”审问者张大嘴巴,半天发不出声音,眉头紧蹙,像遇到难题的笨学生。冷场。继续厉声厉色:“为什么给周总理写信?大胆!谁在背后指使你?”“没人指使,我闲人一个,待业青年,整体呆家里,给总理写写信、说说话,不犯法吧?”三个审问者面面相觑。

  多年后,江小燕向一朋友回忆这场审讯,感到庆幸:“那三个工人还算淳朴。我有意识强调‘义气二字,打动他们。说话也故意像孩子一样任性、幼稚。查不出我有啥政治背景、政治目的,关一天就放了。临走,求他们不要告诉我家街道居委会,不要告诉上海音乐学院——那学院与傅雷根本没关系,但如果知道收藏骨灰的事、写信的事,就麻烦大了。三个工人答应了。吉普车送我回家,在离家稍远的街口把我放下来。但我一直忧心别人知道这些事。许多年,听见警车、救火车、救护车的喇叭响,就心跳加速,失眠,头发早早白了,一把一把掉。我多次跑去找那三个工人,确认他们的承诺,神经质了。那三个工人讲义气,没食言,是好人。傅家后人感谢我,其实不必。我能在傅家灾祸覆顶时站出来,也就能在傅家无上荣耀时消失。无非做了一件符合良知的事罢了,无愧,不内疚,就是一种善报。”

  无比宽宏的天恩啊,由于你

  我才胆敢长久仰望那永恒的光明,

  直到我的眼力耗尽!

  我看到了全宇宙的四散的书页,

  完全被收集在那光明的深处,

  由仁爱装订成一部完整的书卷。

  《神曲》中这六行诗句,像江小燕在吟诵,也完全像致敬江小燕的献词——在疾风迅雨的年代,用仁爱收集、装订那四散飘零的书页。

  一九七九年,傅雷平反昭雪的消息在《文汇报》上刊登,江小燕的心一下子落定,失眠症随即消失。上海市作家协会遍寻傅雷骨灰,无线索,某日,接到一陌生女子电话:“请去永安公墓骨灰存放室668932号位置,找‘傅怒安。”“谢谢!谢谢!请问您是谁?怎么联系您?”女子把电话放下了。

  同年,经邓小平批准,傅聪回国参加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办的傅雷追悼会。这是他一九五六年去波兰留学、出走后,第一次回到祖国。怀抱骨灰盒,怀抱已改变成木质长方体的父母,傅聪泪流满面。听到江小燕的故事,哽咽不止。他与弟弟傅敏托人请求登门致谢。江小燕再三推辞,最后答应在当时供职的上海大学见一面,拒绝合影,只接受一张傅聪的钢琴音乐会门票。当傅聪在舞台上抱着鲜花,朝江小燕座位的方向深深鞠躬,她悄悄起身,离去。周围是掌声、灯火、人流,星辰高悬。

  我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张江小燕的照片。风吹云散雨无痕,才更像一个上海传奇。

  6

  傅聪坐在沙发上。修长、宽阔的双手,戴着黑色半截手套,这是手掌受伤后形成的习惯,即便弹琴时也不摘去,像突破黑夜包围的十棵小树,在晨风里摇荡不息。一双价值连城的手,不知为其买了保险没有。

  周围,一群记者手持相机、话筒、笔记本,坐着、站着或者半蹲。若干摄像机镜头虎视眈眈,像老虎,像老傅雷,紧盯这一个早已越过少年边界进入暮境的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傅聪每年都要回中国,举办音乐会、大师班。每次都有记者云集风从,屡屡吃闭门羹。这一天,在上海,傅聪终于答应接受集体采访。记者多,那一间下榻的客房满盈,只好移步于酒店大会客室。傅聪始终呵呵笑着,配合记者要求,从沟通采访提纲,到调整拍照角度。头发向后梳,一丝不乱。尽管老年斑点点如繁星,形象依旧英朗如夜空。手捏烟斗的姿势酷似傅雷,脸型已有大差异。父母的面相中和之后,傅聪脸庞少了傅雷颧骨的耸峙,多了圆融通达。但耿介之气在父子眼神中一脉相承。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这是北岛诗句,傅聪可能没读过。但“召唤与追随”,是所有父子间共同的命题。答案与分数,则需要幽明两隔中的父子们,一再订正、补习、复试?

  记者开始提问。背景中偶尔有手机响,傅雷表情平静,略停顿,再接着回答。

  “您往往被称为‘钢琴诗人,怎么理解这一称谓?”

  “这是别人的说法,不是自我命名。但的确有一种诗性,在我音符里回荡吧。可能与爱肖邦有关。肖邦被称为‘钢琴诗人。像我父亲一样挑剔,太追求完美,音符啊,节奏啊,气息啊,都讲究得不得了。我也与肖邦有缘分,一九五五年得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新中国成立后获得的第一个国际奖,全国轰动啊。肖邦去国怀乡,很忧伤,诗人气质浓烈。少年时代,父亲领我读李后主的词,句句是故国山河、春风秋月啊。我后来的经历也像肖邦,自然而然,旋律中有乡愁……”

  “多年后,回头看当初您从波兰去英国这一选择,有何感想?抱歉,如果先生不想回答,我们换个问题。”

  “可以回答。一九五八年,在波兰听到传言,我有可能中途结束学业,被召回国内批判,就担心不能再爱钢琴,有了到英国继续学琴的念头。我没背叛国家,国家也始终没以叛国之名加罪于我。周总理一直要求上海方面,不要阻碍我和父亲通信。他对我老师马思聪的命运也很关心。马思聪的钢琴曲《思乡曲》,我不敢听啊,听一次就流一次泪……万不得已,如何会离开祖国和父母?在英国,遇不到说汉语的人,很孤独。埋头读唐诗宋词,我的孩子已经不懂——那种美啊,‘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四顾无人啊,如何说?父母在,尚有家书,他们走了后,我彻底孤独了。我知道自己当年的出走,惊天动地,父母受了巨大打击……”

  “父亲对您走上钢琴演奏之路的影响是什么?”

  “他首先是艺术家,懂音乐、美术,其次才是翻译家。我从小就受到家庭氛围的熏陶,很多画家、歌唱家、钢琴家,是父亲的朋友知己,常来家里做客。我爱听他们聊天。还没钢琴高,就喜欢爬上琴凳乱弹琴。父亲最初想让我跟着黄宾虹学画,发现我对钢琴着迷,就为我请教师、编教材。我没上过音乐学府,靠每天八小时练琴,靠对钢琴的爱,有了一些成绩。当然,小时候淘气、逆反,偷偷跑到街头看景致,或者弹琴的同时翻《水浒传》,爸爸发脾气,大吼一声真像黑旋风李逵啊。打,打得真疼啊。母亲就来宽慰爸爸,保护我。有一次,我弹练习曲烦躁了,扔开琴谱,随手弹,爸爸在书房听出不同,噔噔噔下楼来到钢琴边,我吓坏了。爸爸问什么曲子啊,没听过。口气温和。我说随意弹的。父亲连说好听好听,把刚才的旋律再弹一遍。他一边听,一边拿笔在五线谱上记录下来。就叫《春天》吧,父亲说。我就有了第一首自己的作品。这情景,完全像约翰·克里斯朵夫童年乱弹琴,被祖父记录下来、起标题。父亲对我管教严,期望高,他后来在信中过度自责了,你们千万别把我童年想得多么悲惨,开心的时光很多很多呵呵。关键是我爱钢琴,就能理解父亲的苦心。”

  “您的后代有钢琴家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欣赏音乐,就行了,从事其他职业也挺好。我对他们是放养,与我父亲方式不同呵呵……”

  “您还经常看看《傅雷家书》吗?这是一代代人都在读的经典。”

  “这倒不用刻意去看,父母的话,就在脑子里。一九八〇年,傅敏来伦敦,把父亲给我的信带回国,整理后,出版了这部书。傅敏也有很多父亲的信,不敢留,烧毁了。父亲给我的信,一百八十多封,每封信都有编号,字迹干净。他反复叮嘱我,要先做人,再做艺术家,最后才是音乐家、钢琴家,这顺序不能颠倒。他用写信完成家庭教育,也用写信完成一个父亲的形象,那就是‘赤子,赤誠的孩子。对国家,对艺术,对友人,没一丝卑劣和虚伪,严霜烈日般,容不得一点点苟且、谬错、龌龊。他有两三年时间不能以‘傅雷本名出版译著,家里断了收入。母亲来信让我给他们寄一点生活费,父亲对此感到很难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劝父亲化名出版,他拒绝了,认为这样很屈辱、无尊严。幸好出版社体恤,以预支稿费的名义,每月寄来生活费,父亲才能够把巴尔扎克翻译下去。父母落葬后,墓碑上刻有‘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是我从父亲信中挑出的一句话。”

  “您给父母的回信,在《傅雷家书》中没看到。您觉得自己这一生,合乎父亲的理想和期望吧?”

  “我的回信,父母不敢留,怕被人胡乱解读,读完就烧掉了。那时候,他们很孤苦,无人交流回应,就等我的信。我演出忙,回信少,他们就着急。邮差来敲门,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我嘛,事业上,也许能给父母一些安慰,但作为儿子,很有愧,很痛苦……”

  “先生回到上海,去安定坊五号的家看过吗?”

  傅聪摇摇头,突然用双手覆盖住眼睛,长久不语。此时,一位漂亮女记者上前献一束鲜花。傅聪缓缓放下手,抬起头,笑了,高大地站起来,抱着鲜花与记者们合影。

  我通过一个长度约半小时的旧视频,目睹新世纪初上海某日的以上场景。

  这一日之前,中午,傅聪去海滨墓园祭拜父母。那里是黄浦江进入东海的地方。法国诗人瓦雷里有名诗《海滨墓园》,傅雷在巴黎留学时读过并深深喜爱,大概没想到完全像是为自己所作: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下午,傅聪从海边回到上海音乐厅,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练琴直到黄昏,为晚上的个人钢琴音乐会而准备。开场前,像孩子一样在后台嘀咕:“弹不好了,弹不好了,真担心……”友人忙安抚:“一定好,一定好,不担心的……”每次走上舞台,傅聪总保持着初恋般的紧张。灯光师调暗舞台,幽会般的气氛呈现,傅聪才缓缓走到亲爱的钢琴前,让肖邦、李斯特、贝多芬们在起起落落的琴键流水里,潜泳或仰泳,到听众内心深处去,掀起波澜。音乐会结束,掌声不息。傅聪松一口气,在渐渐明亮起来的灯光下,笑了。走出剧场,坐上轿车,应邀到诗人白桦家去做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正是通过阅读国内文学杂志,傅聪读到白桦、刘心武等作家的作品,在伦敦感受到故国解冻、春山可望。那一夜,傅聪、白桦喝了两瓶茅台酒,醺醺然到天亮……

  一九八一年,经楼适夷推荐,三联书店的掌门人范用,力推《傅雷家书》问世。之后,出现众多版本,印数惊人。一代代读者从中获得艺术的、爱的、人性的启蒙。我手中的版本,蓝色封面上,一片白色羽毛翩然飞动,设计者是傅雷在巴黎求学期间结识并成为知己的画家庞薰琹。《夏倍上校》《贝多芬传》等傅雷译著的封面设计者,都是他。这位同样受过折磨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在为亡友家书设计封面时,心情或许大海般汹涌难平。“青鸟海上来,今朝发何处”(李白)。“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欲作家书意万重”(张籍)。“江水一千里,家书十五行”(袁凯)……青鸟来去,一代代游子、浪子、流亡者,只能在家书里拥紧亲人故土。当下,手机、电脑的即时性,取代纸墨和邮路的缓慢悠长,让乡愁与情思的重量变轻了?

  傅雷给傅聪写第一封信,是在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晚。前一天,一月十七日,全家到上海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赴波兰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并留学。月台上,父子、母子、兄弟一一拥抱,泪水中的笑脸像阵雨中的花朵。

  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的一部分罪过。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你走后,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7

  安定坊五号,种种剧情落幕后的一个舞台。

  “荷衣兮蕙带”,“芳菲菲兮袭予”,屈原所写的句子。一个最早以自尽表明心志的诗人,让汨罗江像一面波动的巨镜,供历代士子端正衣冠、洗尘去垢。傅雷熟读《离骚》、痛饮酒,看看这一巨镜。在空间中消失,在时间中永恒。荷香与蕙芳,自古至今浩浩荡荡吹袭身后人,让我们从莎士比亚式的悲剧里,感受阵痛,又在契科夫式的悲剧里,忍耐着、惭愧着、重生着。

  我沿楼梯又走一遭,依然无人开门。像一只手掠过旧琴键,没听众。我的脚步声中,变奏着傅雷、朱梅馥、傅聪、傅敏等人的脚步声。

  不知傅雷那间冲洗照片的暗室,设在哪一房间。他曾对摄影狂热过一个时期,去黄山、杭州、台州等地游走拍摄。与友人同行,会提前两天让朱梅馥用面粉、糖、肉糜、芝麻,精心制作出一种傅家点心,在路上共享。合影时,他难得咧开嘴欢笑。一九四四年,在上海费心操持“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写文章发表在报端,解读泼墨与积墨技法中的山水,举相機拍摄照片留存资料,去银行为黄宾虹汇寄卖画所得款项,像一个儿子对待老父亲。他从黄宾虹身上感受到缺失的父爱。通过能查询到的傅家照片,我在脑海中尝试还原这座小楼的室内陈设:书架,花瓶,钢琴,墙上悬挂的字画,写字台,窗户,傅雷、傅聪坐在沙发上讨论一本打开的画册,朱梅馥坐在他们对面织毛衣,穿衣镜映出摄影者模糊的身影,大约是傅敏。那本打开的画册,可能就是比利时木刻家麦绥莱勒为《约翰·克里斯朵夫》所作的插图集。我看到过这一插图集。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成长的那座莱茵河边小楼,被木刻刀刻画得像苏州河边的这一栋小楼,黑白分明,犹似深夜里大雪压境。

  傅雷离世后,小说家、翻译家、傅雷老友施蛰存,来这一院落站立很久。在翻译原则上,二人观点有异,曾在傅家客厅发生争论。施蛰存主张,达意即可。傅雷则坚持不仅仅要达意,还要传神,并给施蛰存举例: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一场,有一句“静得连一个老鼠的声音都没有”,纪德由英文翻译成法文时,这一句变成“静得连一只猫的声音都没有”。傅雷对施蛰存说:“这不是翻译错了,是传神。”施蛰存反问:“这么说,中文译本里这一句应该是‘静得鸦雀无声?”傅雷击掌而笑:“对呀!”施蛰存狡黠一笑:“不行哦,怒安兄,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话中,不用猫或鸦雀来形容静啊。”“但我们生活在汉语中啊,‘鸦雀无声,多美好。”傅雷坚持己见。二人没有达成共识,也美好。一九八六年,施蛰存写文章悼念傅雷,感叹:“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如此祈愿,大约因这样的刚劲已罕见,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蹁跹四方,像轻薄的蝴蝶。

  “刚毅木讷近乎仁。”“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这些前贤话语,在傅雷身心回响,像江河潮汐在滩涂上的一枚贝壳里回荡。

  《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结尾,回应开篇,在傅雷译笔下保持恣肆与雄阔——约翰·克里斯朵夫在梦中又回到童年卧房,一生像莱茵河那样在眼前展开。那些爱过的人,母亲路易莎,舅舅高脱弗列特,知己奥里维,女性友人萨皮纳、葛拉齐亚、安多纳德……一个又一个浮现并与克里斯朵夫深情对话。恍惚间,开始渡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

  早祷的钟声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 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去的克里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责编:鄞珊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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