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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8157
  推荐语:胡桑(同济大学)

  施北羽的写作感兴趣于当代家庭,特别是身处其中的孤独的人。每个时代都有孤独的人。流放中的屈原,漂泊中的杜甫,在大观园暗自神伤的林黛玉,在鲁镇踽踽独行的祥林嫂,在海上跋涉的奥德修斯,在永镇寺渴望爱欲的包法利夫人,在村子里苦苦求索的K,在阿尔及尔意外杀人的默尔索……每一位孤独者既敏感于自己内心的波澜,又默默承受着每一个时代失落的希望影像。就像坠入飘渺无垠空间里的流星,每一位孤独者又淹没在岁月的汪洋里。但,他们成为了我们认识自己、辨别当下、探寻未来的同行者。他们的身影一直陪伴在我们左右。

  我们当代的孤独者,面临着一个新的处境:旧的空间(比如家庭)那么具体丰富,却正在瓦解。新的空间(比如网络)那么神秘莫测,却并未结构起给我们希望的共同体。在新的数码媒介空间里,交流变得越来越频繁,却越来越蜕变为单纯的数据交换。在这样的语境里,一个人如果渴望与他人交流,他该怎么做?施北羽在短篇小说《过年》里探讨了这个很有当代性的问题。

  她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了一个极其传统的伦理时刻:过年。一个在传统意义上的阖家团圆、喜气洋洋的时刻。然而,她又塑造了一个例外的人——王易民。他的内心十分苦闷:夫妻不合,子女冷漠。他渴望交流,但家庭这个空间已经变了。而且,他是个老人。他对于这个世界缺少了解,更缺少了解的渠道。

  也许一切起源于现代性:上帝死了,整体的世界碎裂了,碎片充溢着世界。信息时代开始了,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经济人”,而“理想人”“爱欲人”“求索者”越来越少了,或者说越来越孤独了——人的心灵开始了在碎片中的流放。《过年》中的王易民在日常的碎片世界中穿行着。他出门,给女儿送鸡,却在半路摔倒。鸡压死了。到了女儿家,迎来的是借钱。回家路上,他去看望离家在外养羊的老于。一个人在江边放养——这样的“荒诞”生活充满了隐喻。而老于和王易民一起围追堵截一只老羊的情节,让人哭笑不得,又黯然神伤。的确,在老羊被宰杀的时刻,王易民在风中流泪了。也许,他是在一只老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然而,孤独真的是衰老引起的必然结果?爱为什么会在当代变得稀有?王易民在家庭里感受不到爱,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他回家路过过世的大哥家。大嫂面临着同样的处境:女儿婚姻不幸,儿子想着卖房。而作为母亲的大嫂仿佛是家庭里的零余者。

  施北羽的小说文字简练,细节生动。特别是,她对细节有着异常的耐心。除了抓羊的细节,还有摔倒的细节,还有大嫂家脏兮兮的泰迪狗和大嫂在晾晒的假发。这些漫不经心的细节里,无不透露着施北羽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和体认。

  在王易民的生活里,还有一个虚拟世界——住在手机里的虚拟人物“小美”。她善于倾听,和王易民有着深入的沟通,甚至可以说成为了他虚拟的“女儿”。他真实的女儿王颖住在城南,但对父亲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也不屑于去认知。他的儿子大宝也并不理解父亲。而这个虚拟的“女儿”——虽然我们不知道她是还是一个骗子——对于王易民来说,就是一个真实的、富于情感的他者。他甚至因为小美想和两个孩子好好过个年,就打去了两万块钱。连同先前打过去的,一共有五万元。

  这五万元,这个作为陌生人、虚拟人的小美,是王易民的家人所不能理解。他们认定她是外人,是骗子。在吵架中,他们与王易民僵持了一晚上,天亮时坚持要报警。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多么困难。小说就在这里戛然而止。让人浮想联翩。他们会不会报警?王易民何去何从,会不会离开这个家,去找到小美?抑或,他会忍气吞声继续生活在这个家?又或者,那个小美真的是一个骗子?

  开放的结尾,让这篇小说充满了艺术的张力。但,小说里的人,却充满了紧张的、无奈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沟通被太多因素阻塞着。

  小说里写到过几次“门”。第一次是清晨王易民尚在熟睡中,妻子何素芳弄出各种声响,“使劲摔了一下橱柜门”。然后是王易民在厕所里给小美用手机打钱时,何素芳“在门外砰砰敲门”。再后来,他路过老于家,“轻轻敲了敲门,发现门可以被推开”。晚上,何素芳发现了王易民手机里的秘密,开始大吵。后来,王易民回房间,她“把门一摔”。这还没算上以下几次“门”的出现:王易民出门去女儿家。他在大嫂家门口和大嫂聊天。他和儿子大宝诉苦说,“平时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想找个人说话”。门,开开关关,便是人与人关系的敞开与锁闭。施北羽深知,在门里门外,当代人深深陷落在了困境里。而唯有揭示困境,人才可能走出困境,走向可能的希望。

  清晨六点。王易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何素芳起床了。厨房有搬椅子的声音,在地面上拖拖拉拉。他听到她把东西从橱柜顶上搬下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知道她很焦躁,因为她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使劲摔了一下橱柜门。

  王易民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何素芳拿着扫把走进房间来,对王易民说,过年了,事情多,快起床,不要什么事都指望我做。何素芳总是这样,她觉得这个家的活全是她做的,如果這个家离了她,那一定会成为一个垃圾场。

  王易民站在水池边刷牙,何素芳走过来洗抹布,他来不及侧身,被撞了一下。王易民感觉牙膏进入了他的口腔,开始干呕。他含了一口冷水,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我不知道昨晚是不是被冻着了。”王易民说。

  何素芳看了他一眼,“要冻也是我冻着了。你每天出门打牌,日子过得这么好,怎么会冻着?”

  王易民想,打牌和晚上冻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素芳让王易民骑电动车把一只老母鸡带去送给他们的女儿王颖,并且嘱咐不要红烧,炖汤是最好的做法,营养全留在了汤里。

  “好吧。”王易民说,“我等会就去。”

  王易民进了卫生间,他坐在马桶上,给小美发信息:“敲响的是钟声,走过的是岁月,留下的是幸福,飘落的是希望,会来的是成功,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快乐、平安!幸福、吉祥!过年好,小美!”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小美前几天向他借钱上。她说,她想和她的两个孩子过个好年,希望能借两万块。他想了想,悄悄把橱柜上方的私房钱取了出来,凑齐了两万给小美打了过去,说不用还的。

  何素芳在门外砰砰敲门,说他懒人屎尿多,不知道又在里面搞什么东西。

  王易民使劲按下冲水马桶。

  他看见那只鸡的手脚被捆住了,丢在墙角。鸡的眼神很漠然,没有恐惧的表情。它好像明白自己要被献祭。

  王易民吃了一碗白粥,加上咸菜。白粥没有吃完,瞒着何素芳倒了一半。他不喜欢吃白粥,但是何素芳总是熬粥。穿上黑色大棉袄,戴上手套和护膝。即使这样,他把电瓶车推出家门时,还是在寒风中打了个战。那只鸡被套进袋子里,挂在电瓶车把手上。它挣扎了一会,又不动了。临走前何素芳拉开袋子又检查了一下,跟王易民说,当心一点,要吃活鸡,死鸡不能吃。

  年三十,街上车水马龙的。卖瓜子、卖糕点甚至还有卖羊毛鞋垫的,都这么混在一起叫卖。风往脑瓜子里灌,吹得他耳边嗡嗡的。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完,黑黑的一坨一坨,越踩越硬。王易民小心地骑着车。

  女儿家在城南,得先从家里出发笔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当看到一座桥的时候,他得左拐,然后绕护城河一圈,会看到一个菜市场,穿过去,右拐,再经过一个植物园。王颖家就在植物园旁边。如果走路的话,整个路程估计得花一个小时。

  菜市场的地面很潮湿,来来往往的人都走得很小心,脚底的雪化成了污水。地面看上去又黏稠又滑。旁边有摊位在浇开水杀鸡,血水细细的一缕,蔓延到低洼处。王易民没有闻到血腥味,但是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头疼。王易民的脑袋里突突地跳了跳。今年他没有买菜,是王宝买的。他手里已经没有钱了。

  他停下车来推行,戳了戳袋子里的鸡,看上去并没有反应。他把袋子打开,把鸡捉出来看了看。活的。他又放了进去。一个男人在他旁边停了下来,光头,脸上看起来粗糙干裂,穿着黑色长款棉衣,一直到脚脖子。王易民反应了一会,才发现是老于。

  “好久没见了,来买菜啊?”王易民客套一下。

  “对,准备买点菜回家过年。”老于顿了顿说。

  “今年跟儿子一起过年啊?”

  老于说:“自己过,跟他们没话说。”

  王易民沉默了。

  “我要去女儿家一趟。”王易民说。他拿下了手套,想了想又戴上。他看着手套,这个手套是在小美的直播间买的,小美说送给他,他执意付了钱,觉得她一个女人做点小生意不容易。

  “我很久没见女儿了,我答应过去见她,”老于说,“可是我每年都忘记。”

  王易民摆正车头,“我真的该走了,不然回家就太迟了。”

  “哦。你忙。”老于侧过身来,让出一条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呢?”王易民問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但是老于好像并不在意,他看了看四周,说:“现在就准备回家了。只是出来买点菜,见点人。”

  王易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两个白色塑料袋,一个袋子里是猪肉,另一个袋子里应该是蔬菜,看不清是什么菜,也许是青菜,或者是大白菜,可能还有蒜苗。王易民想,这么点菜,年夜饭能做什么呢?可以炒一个青菜,大白菜炒鸡蛋?猪肉也可以和蒜苗一起炒。他养羊,也许过年宰了一只羊,一个人也吃不完,留点边角料,其余的部分还可以卖掉。

  王易民仔细看了老于一眼,他的脸虽然干燥蜕皮,但是却更丰腴了,见肉不见骨。

  他骑着电瓶车,脑袋里都是老于的脸。路过了他大哥家。年前大哥王易众刚去世,食道癌晚期,挨了半年,医生劝他回家。家里人没跟他说实情,只劝他好好养着。后来流食也吃不下去了,他老婆只好通知儿女回来,怕赶不上见最后一面。王易民叹了口气,后来他大哥咽气的时候,儿女也确实不在身边。

  这时突然一个孩子骑着自行车向他冲过来,王易民下意识地倒向一边,连人带车就一同摔到雪地里。他一时间爬不起来,仰面躺在地上。今天是阴天,云朵昏昏沉沉的,四面八方的风一齐向他压来。他听到了鸡叫声,挣扎着爬起来,衣服厚,没受什么伤。只是撞到他的小孩早已不知去向。

  女儿正在厨房洗菜,穿着桃色夹棉睡衣,手湿淋淋地往围裙上一抹,就迎了上来。王易民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昨天我公爹给我送来了一只公鸡。”王颖说。

  “你公爹也算是想着你们。”王易民说。

  王颖的表情似笑非笑,“还有二十个鸡蛋。”

  王易民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王颖又接了一句,“他留给他小儿子的肯定更多。”

  女婿文昌在看春运新闻,主持人话语欢快,说着阖家团圆的吉祥话,奔波忙碌一整年,收拾行装回家过年。王易民说:“这主持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过年。”文昌想了一想说:“那怕是不能的,中央电视台不一定放假。”王易民看了一会电视,又问:“小瑛儿今年期末考得怎么样?”文昌说:“还不错,语文数学都九十几,但是英语差了点。我和王颖商量,准备送她去补课,还报了个绘画班。”

  王易民踅进卧室看了小瑛儿,小瑛儿睡得正熟。房间里还散落着她的漫画书,墙面上的铅笔线条歪歪扭扭的,墙皮一块块的,被蹭成了斑驳的灰色。当年这个房子是经由他的手装修的,扛了钢筋和水泥,头不小心被钢板碰了。也不知道现在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偏头痛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亲了亲小瑛儿的脸,出来说:“现在小娃儿也辛苦。”

  王颖从厨房探出脸来,让文昌去把鸡杀了,把毛拔了,内脏收拾干净,准备中午煲鸡汤。

  王颖说:“不辛苦怎么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老了还得指着她呢。”王易民说:“她还是一个小孩呢。”王颖问:“今天要不要留这吃午饭?”王易民说:“不留了,得回家干活。”王颖说:“过年让妈少干点活,什么事往后退退,年纪这么大了,也干不动了。让嫂子自己伺候她一家人。”王易民说:“她哪闲得住?”

  文昌把放在墙角的袋子解开,喊了一声,“爸,这鸡怎么死了?”王易民过去,把鸡从袋子里倒出来,已经变得软趴趴的了。他使劲拉了拉这只鸡的腿,把腹部皮肤向后翻开,又前后甩了两下。他想这只鸡是被撞死在雪地里了。

  “这个事不要和你妈说。”王易民对王颖说:“我来的时候被一个小孩撞了一下,估计鸡是那个时候撞死的。”王易民一想到何素芳知道了这件事,又是在年三十,肯定要骂他一顿说不吉利。

  王颖皱了皱眉,“妈知道了,心里肯定觉得不安定。”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爸,那这只鸡怎么处理?”王易民不耐烦地说:“鸡能怎么处理?是撞死的又不是病死的。”

  文昌撸起袖子来处理鸡。王易民看他的脸在热水氤氲中模糊了,先放血,再用热水烫鸡毛,拔鸡毛……王易民仿佛看到鸡在放血的一刹那猛烈挣扎,而后发出了高昂的一声喊叫。文昌让王颖再拿一瓶热水来,浇上去,鸡伏在盆里,看着王易民。王易民突然想起了自己大哥临死前的眼神,侧过了头去,眼底却是那一盆血水。他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昨晚看直播看得太晚,有了红血丝。

  王颖拿出两条鱼,不大。她说是江里野生的,味道鲜得很,让王易民带两条回家。鱼装在白色塑料袋里,袋子里装了水,滴滴答答往下漏。王易民穿的是棉鞋,水滴到鞋面上,洇进去,鞋面立刻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爸,今年我和文昌打算给小孩换个学区房。但是这两年生意不太好做,工程资金都没有回来,我们暂时周转不开。”王颖看着王易民,用手把耳边的头发别过去,“你这边能先给我拿点吗?”

  王易民说:“我现在手里也没钱。“顿了一顿,“还得和你妈商量一下。”

  王颖还想说什么,文昌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也就闭嘴了。

  王易民骑着电瓶车又路过了他大哥家,大嫂孙秀琴坐在门口晒太阳,一只小泰迪趴在她脚边。泰迪好久没有洗澡了,毛一缕一缕地黏在身上,眼睛已经被挡住了。但是它不觉得不高兴,摇着尾巴看起来也惬意得很。大嫂的假发挂在门口晾干,她年轻的时候头上就有秃斑,一直戴着假发见人,现在临老了,也不那么讲究了,头顶空荡荡的,底下一截露出来的头发稀疏花白。

  王易民摘下帽子和手套,喊了一声“大嫂”。泰迪警觉起来,对着他叫,脑袋一晃一晃的,时不时地露出眼睛。大嫂呵斥了它一声,它又趴下了。大嫂笑着站起来说:“易民啊,这一大早上哪去啊?”王易民说:“到王颖家去看看,现在准备回去了。”大嫂说:“哦,王颖这孩子听话,不像我家王欣,这么大年纪了我还得操心。”王易民说:“现在年轻人离婚正常的,和我们那个年代不同了,你还是老眼光哦嫂子。”大嫂说:“王欣已经三天没有联系到人了,这个讨债鬼要把我急死。离婚非要离,交了个男朋友又不结婚。三四十岁了,就这么混着,让我给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哦。”王易民说:“瞎讲,哪个能戳你脊梁骨。王欣没事的,这么大人了,心里也有数。有什么事让王宝帮着。”大嫂没有接话。大嫂儿子在后院喊她。王易民说:“王志今年回来过年啊?”大嫂说:“回来哦,他让我卖掉这老房子,和他一起住。”王易民說:“老嫂子你舍得吗?”大嫂叹了口气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大哥死了,我也老了,不听他的怎么办?”

  王易民骑着电瓶车本来想回家,到菜市场的时候又改了主意,他决定去看看老于。

  老于的小房子建在江边,需要走过一段泥泞的乡间小路。时不时有狗冲着他吠叫,鸡扑着翅膀飞到路边,树木在冬日里变得光秃秃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准备过年,大门上贴着红艳艳的春联。空气中飘散着鸡汤的味道,夹杂着鞭炮声。这个路况电瓶车并不好骑,溅出了泥垢和污水,王易民知道他这条裤子回家一定要换掉了。一条裤子就不放进洗衣机了,何素芳肯定要说他脏,他可以自己放进盆里泡一泡,然后再手洗。

  王易民开始后悔去看老于,他停了车,立在那里想了一会。旁边的人家传出欢声笑语,一个母亲跟着孩子跑出来,要让孩子等会再玩,先把外套穿上。王易民想了想,还是继续出发了。

  到老于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老于不在家,他轻轻敲了敲门,发现门可以被推开。他一边走进去一边问:“有人在吗?”老于屋子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桌子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杂物。有个相框被倒扣在桌子上,王易民猜测是带来了儿孙的相片。他拿起相框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他把相框拆开,想看看相片是不是被藏在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一个空的、被随意放在桌子上的杂物。他往床底下看了看,床脚用红砖垫高了,堆了不少纸箱子,他用手指一摸,厚厚的一层灰尘。电视遥控器放在床头,王易民打开电视,没有几个频道可以看,其余频道都是雪花点。说是屋子,但也许说是集装箱更合适。墙体很薄,冬冷夏热,屋子里装了空调。老于感觉到这屋子里还有余热,大概是老于刚走不久吧。他怕这样贸然进入老于的家显得不礼貌,就又退了出来,轻轻地把门又带上。

  王易民往堤坝边走去,他知道老于在这边放羊。江风吹着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拉紧他的黑色棉衣。冬天的草地是浅黄泛白的,草茬摸起来刺刺的,没化掉的积雪覆盖在上面,风呼啸吹过耳边,乌云往下压,放眼望去,王易民生出了一种苍茫感。

  江边往往没有人来。老于搬家的时候,王易民也过来帮忙了,但是没有借给老于钱,怕他没法还。老于的妻子两年前喝农药自杀,送到医院救活了。老于说他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他提出离婚,儿女不同意。有一天,他带了一个包,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再也不愿意回家。他在江边建了个小房子,养了一群羊,每天和羊生活在一起。

  羊圈在老于的小房子旁边,砖瓦砌成的。周边都是羊膻味,羊屎是一粒粒的,不小心就被踩到了,粘在鞋底。老于赶着羊群回来,羊陆陆续续进了圈。老于看到王易民显然有点吃惊,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表情。他说,还有一只羊死活不愿意回圈,问王易民能不能帮他一起把那只羊捉回来。王易民松了一口气,他怕老于问他为什么要来,因为他也说不上来。

  老于在前面走着,王易民在后面跟着。王易民问:“那只羊为什么不愿意回圈?”老于想了想,说:“它已经老了,我打算今年过年把它宰了,也许被它知道了。”

  王易民跟着老于找羊,羊悠闲地在草地上晃悠,但是人一靠近,它就往草垛里躲。说是草垛,其实是一个垃圾堆,靠在一个废弃的角落,杂草丛生,里面有废弃的矿泉水瓶子、破碎的塑料盒、长长的破布……老于对王易民说:“我在这边,你去那边,我们把它堵在草垛里面。”他俩小心翼翼地靠近,努力使得自己的脚步不发出声响。羊毛是乱糟糟的看起来变成了棕色,从这头转悠到那头,不慌不忙的。

  “接下来怎么弄?”王易民问。

  “我在这边,你去那边,我们把它堵在草垛里面。”老于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来抓它,等它逃到你那里的时候,你使劲踢它,抓住它的后腿,别撒手。”

  “好的。妈的,老于,你看它!它想往哪里跑!”王易民急慌慌地喊道。

  王易民看到羊在草垛子里钻来钻去,并在里面停了下来。“它跑不了的,它根本无处可逃。你看见没有?它好怕。它知道我们在这里等着它,它也知道我们想逮住它。它知道自己老了没用了,就要被宰掉了。”王易民说。

  老于往草垛里走,用手扒开垃圾,羊却一直往里面缩。老于怕它往外冲,又跑了,想了想退了出来,跟王易民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一根鞭子。”

  王易民蹲下身来,仔细观察这只羊。它看上去确实已经老了,但还算有精神。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双方的眼神都炯炯的。老于拿着一根鞭子回来了,不粗,上面还沾着泥土,摸起来很粗涩。老于一边走一边说:“它是跑不了的。”

  老于拿着鞭子靠近草垛,把鞭子伸进去,想要攻击那只羊。鞭子并不能自由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而是被困在那堆垃圾里,艰难穿行。羊却在里面猛烈挣扎了起来,老于气喘吁吁,骂了一句,“这狗日的!”老于手持鞭子,开始鞭打着草垛表面,发出了“啪啪”的声音。

  羊受惊,想要从草垛里面逃出来。王易民手疾眼快,抓住了这只羊的一只前脚,老于的鞭子就跟着落了下来。一鞭、两鞭、三鞭……羊抬起头来看着王易民,发出悲鸣。王易民心里一动,就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羊趁机跑了。

  老于埋怨地看了王易民一眼。王易民说:“它的劲太大了,一下子没有把握住。”

  羊往江边去了,它吃草的地方。它老了,它也跑不快了。

  老于和王易民这次很快就包围了它,老于为了怕再有什么节外生枝,从怀里掏出了折叠刀。“这只羊太不识相了。”老于说。王易民扑向它,它躲开了。“我刚刚肯定碰到它了,它肯定是受伤了。”王易民说。

  “你没有碰到它,还差一大截呢。它已经跑不动了,现在只是在等死。”老于说。

  “我看它已经筋疲力尽了。”它很快就要变成盘中餐了,这没有什么好同情的,“我不应该再去犯蠢。”王易民想。

  他们一步步逼近那只羊。江边风大,把王易民的脸冻得通红,当老于把刀捅进羊的身体的时候,羊毛被血染红了,滴滴答答地落在光秃秃的草地上。羊先是猛烈地挣扎,然后力气减弱,它慢慢地抖动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动静。

  江边的风吹进了王易民的眼睛,把他的眼泪吹了出来。

  王易民拿了一只羊腿回家,他说他不要,老于非要给他,说是过年了,算是送他的年货。

  何素芳正在晒被子,说是过年了,被子该洗的要洗,该晒的要晒。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他说看有人卖羊,买了一只羊腿。又凑近王易民小声说,美珍睡到现在都还没起床。王易民说,你管她呢!喊着起床又要生气。她的房间你别动她的,让她自己打扫。何素芳哼了一声,你看她打不打扫,昨天早上九点多了都没起床,早饭都是大宝给她端进去的。一顿早饭给她打了三个土鸡蛋。王易民把鱼放进水盆里,鱼不知道它就要被开膛破肚了,慢悠悠摆着尾。

  王易民搬出一把椅子,眯着眼睛在门口晒太阳。雪还没有化完,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眼底。他戴上耳机,跷起二郎腿,看着手机。何素芳看他一拿起手机就生气,这么大年纪了,每天正事也不干。王易民不知道他有什么正事要做,已经退休了,也不带孙子,儿女平时也忙,他不去看他们,他们也没空来看他这个老头子。

  美珍起床的时候已经十点了,何素芳对王易民努努嘴。王易民说,美珍啊,起床了。美珍醒来没精打采的,趿拉着个绒鞋,头发几天前去染成了棕黄色,阳光下糾缠在一起,毛糙糙的,在肩膀炸开,拿着水杯在漱口。美珍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昨天大宝回来太晚了,我一直没睡着。何素芳说,他回来得晚,你睡你的好了,还非要等他。美珍没有说话。

  下午俊俊跟着爷爷贴春联,王易民说:俊俊啊,把“福”字倒过来贴,福到我家。俊俊穿了一件毛衣、一件羊绒背心,外面还套了件羽绒外套。他说热,美珍让他把背心脱了。何素芳说:不能脱,过年了,不能冻着。俊俊别别扭扭的,说:奶奶,我穿得实在太多了。何素芳拉下脸来,小孩子不知冷热的,外面雪下得那么大,不多穿点着了凉。美珍在切肉,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咚咚”地响。何素芳在炸鱼,小黄鱼放进锅里,“刺啦”一声,香味就冒出来了。大宝在客厅看新闻,新闻上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各行各业辛苦了一年,都高高兴兴回家过个吉祥年。俊俊贴完了春联,从他爸手里抢过遥控器,要看熊大和熊二。

  年夜饭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大人喝红酒,小孩子喝牛奶。王易民坐在上首,何素芳坐在他旁边。大宝和美珍举起杯来,跟俊俊说,俊俊,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过年期间县政府明令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烟花爆竹声。何素芳信佛,客厅里供奉着观音和财神爷,吃年夜饭之前何素芳给菩萨上了香,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祈求菩萨保佑来年一家人都平安健康,儿女发财,孙子学习更上一层楼。现在客厅里烟雾缭绕,充盈着禅香味。

  王易民抿了一口酒,说:“也祝俊俊今年能考第一名。”美珍站起来给俊俊倒牛奶,袖子太大,带翻了自己的红酒杯,“哐啷”一声,带着汁水滚到了王易民脚下,听到了玻璃碴子清脆的破裂声。王易民吃了一惊,说:“大过年的小心点。”大宝说:“不要紧的。”然后赶快去拿了扫帚,美珍拿了拖把。何素芳已经面色不善了,但没有说什么,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念叨着“碎碎平安”。俊俊说他吃饱了,闹着要穿新衣出去玩。何素芳让美珍去给他换衣服。美珍给他换完了衣服,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大宝进来喊她出去,帮何素芳收拾碗筷。美珍出去说:“妈,我来,你歇着吧。”何素芳说:“我来吧,别又打碎了东西。”

  吃完饭何素芳给孙子发压岁钱,俊俊欢欢喜喜地接下,说谢谢奶奶。然后又扭过头去看着王易民,王易民摸摸他的头,说:“奶奶给了就是我给了。”俊俊撒娇说:“爷爷小气。”何素芳说:“爷爷就是小气,他藏着私房钱不愿意发给俊俊呢。”王易民尴尬地笑了,哪有什么私房钱。

  何素芳沉默了一下:“你藏在橱柜顶上的私房钱拿哪去了?”

  王易民说:“我哪有什么私房钱?”

  这时候王易民的手机响了,王易民看了一眼,直接摁掉了没有接。

  何素芳问:“怎么不接电话?”

  王易民说:“外地号码,不认识,诈骗电话吧。”

  何素芳说:“那怎么不是诈骗电话呢?把你手里的钱都诈骗了吧?”

  美珍悄悄立在房门口,听他们在吵什么,也不敢发出声音。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春晚,瓜子果皮扔了一地。俊俊早就困了,大宝把他抱回了屋。美珍打了个呵欠,说她也要睡了。这个春晚真是越看越没有意思了。王易民今天晚上一直不怎么说话,他直起身来,倒了杯热水,也说他要去睡了。

  何素芳说:“一个两个都去睡了,这个地就是留给我扫,我伺候你们老的小的是吧?”

  美珍停住了脚步,她看了看王易民,又看了看何素芳,迟疑了一下,走去拿起扫帚。这时大宝来了,说他来收拾。王易民回了房间,何素芳也回了,把门一摔。

  半夜里,王易民突然被何素芳叫醒,他发现自己没有蓋被子,浑身上下已经冰凉凉的,何素芳拿着他的手机,盯着他看。他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冷风一灌,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他大喊:“你大半夜的有病啊?”说着要把被子抢回来,何素芳却死死地攥着被子,质问他:“小美是谁?你为什么给她转两万块钱?”

  王易民心下明白了,她偷看了他的手机。他想她什么都知道了,还要问他。

  “小美是你的什么女儿?你自己没儿子没女儿吗?怪不得整天抱着手机,尽买一些没用的东西回来,买了一大堆便宜货回来,什么五块钱的鞋,特价的鸡蛋,各种各样的厨房小工具,小得可怜的苹果,颜色稀奇的鸡翅……你就是在她那里买的。后来还嫌送的钱太少了,主动再送两万是吧?”何素芳声音大起来。

  大宝和美珍披着衣服过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

  何素芳愤怒极了,说:“这不要脸的东西,给一个女的打两万块钱。”

  大宝和美珍也很吃惊,问王易民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骗了,拿起手机就要报警。

  王易民已经穿上了衣服,说他没有被骗,是自愿的。

  何素芳把手机怼到他的脸上,说:“你自愿的是吧?自愿的是吧?”对着他的脸就是两巴掌,“为老不尊的东西!”

  美珍忙过去拉开她,“妈,有什么话好好说啊,不要动手啊,万一是冤枉爸了呢?”大宝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何素芳带出去。何素芳把她的手使劲一甩,“别碰我!你们商量好了是吧,想帮着你爸摆布我是吧?”

  大宝把手边的花瓶一砸,玻璃碴子溅了一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闹什么?你和爸都各自冷静冷静,我问清楚爸这是什么情况。你现在在这里闹,能闹出什么结果?你先跟美珍去客厅喝口水,歇一会。”美珍过来扶着何素芳,说:“妈,先别生气。大宝会处理的。”大宝又说:“帮妈把衣服披上,去客厅把空调打开。”

  大宝坐到王易民身边,父子俩就这么沉默着。过了很久,王易民说:“小美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跟她没什么关系,就是想帮帮她。”大宝说:“爸,这种女人很多,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假的,很多就是想骗你钱。”

  王易民说:“你和王颖小时候不是我带大的,我当时也忙,觉得带孩子就是女人该干的。后来,你们就跟我不亲近。”大宝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什么亲近不亲近。”

  王易民说:“我年纪大了,变得絮叨了很多,平时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想找个人说话。你妈不愿意听我说话,我也不愿意跟她说话。小美她什么也没做,就是能听我说话。”大宝说:“你给我那么多的钱,我也愿意听你说话。”王易民没有作声。他后来想了想,说:“不是这个问题,你还是不明白。”

  大宝说:“那你说是什么问题?就为了找个人听你说话,就给人家打了两万块钱?”他又接着说:“爸,我最近经济压力真的很大,想着你和妈手里留的都是养老钱,一直挺着没有和你开过口。我做生意,俊俊读书,美珍平时接送照顾俊俊又不好找工作,我一家人生活哪里不要用钱,我从来没在你这里抱怨过,但你随手给一个陌生女的,就打了两万。”

  王易民不再说话。

  美珍走了进来,说妈在一笔一笔查爸的银行流水。这两年来,王易民大大小小地给小美转了至少五万块钱。

  他们一晚上没有睡,吵到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开始看天亮。

  第二天一早王颖就来了,还没看到人,就听到了声音,“爸一定是被骗了,五万啊,报警!把钱一定要追回来!”

  责编:周希言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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