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时,脸上的粉扑簌簌掉下来,像一块易碎的中式糕点被人捏在手中晃了晃。黑黢黢的假发倒是不曾动,从他那里看去,我端坐在这里,应该像一块探出流泻的云雾的、墨玉铸成的山头吧。刚扎的耳洞带着殷殷的血痕,两块切割成心形的碧玺耳饰已迫不及待地勾了上去,一边一个,微微颤动在他的凝视中;大颗碧玺与小粒血痂配起来看,“绿肥红瘦”,相宜极了。要是他现在走过来,一把扯下,也许会“红肥绿瘦”的。(对于我这样专门为提供性服务制造出来的仿生人,流血也不算稀奇事——只是这次这位13698号雇主挑的、流血的位置,还是挺让我意外的。)脖子以下则裹在他买给我的一片紫色中,我忘了那件衣服叫什么了。總之,我就那样坐在地上,看着他。一会我意识到他已看到我露在外面的那只刚褪下鞋和袜的脚,忙用那片紫色覆住它:尽管它已盖了不少粉,一种年迈的、丑陋的气质还是透过重重雪屑显出来,叫人一望便知这是只老人的脚。墙上,大卫提着歌利亚的头,我瞥了一眼这幅画,继续看他——大卫的剑刚好指着我墨玉似的头,仿佛下一秒就要砍下来。
“你是说,我这样打扮,”霎时,一股白檀香雾飞过来,香水瓶子被重新搁在橙玻璃茶几上,发出很好听的“噔”的一声,“你就会来看我吗?以后每周都来吗?”我按程序喷香水、搁瓶子、朝他的方向深深俯下身来——这个雇主真怪啊!我俯着身,脸贴在那片紫色的布料上——我们这些仿生人是可以根据雇主的需要,改变模样的;不单单是脸,身子也是可以的。这不是我第一次接到变成老人的单:上次还是一个小伙(13266号)托我变成他无缘见上最后一面的奶奶,我当时呵斥了他,说这样不道德:我是个性爱仿生人,他应该去找专门提供“缅怀”服务的仿生人;但他说“缅怀”服务至少要签三年,他不需要那么久,他也付不起那么多钱。最后我答应了他,我们没有做爱,他领我到他奶奶生前住过的地方——一个破旧的小屋子,有股令我不安,但似乎令他感到舒服的味道,他在那里抱了我很久——一丁点性的意味都没有,因为,我被造出来就是要对性的意味十亿分敏感的,无论和雇主们贴不贴着身子,我都能感知到他们对我性的意味有多少。那次我任由那个小伙抱着我。那就是我第一次变成老态龙钟的样子了。
而这次这位雇主,真怪啊!他提前交给我的、我需要熟悉的文本、照片、程序,是别的雇主交给我的十倍多!当然,这里说,别的雇主,大都指那些和我有过短暂“露水情缘”的客人——我心里最牵念的一位雇主(19号),他每次来找我,倒都让我随意变作我乐意变成的样子来,甚至是为别人变过的样子都可以;他从来不为我摄像,在他面前,我便也无所顾忌起来。(事实上,他就是我的密接者了——我们认识十年,相会不下五百次!)但这次的这个雇主,从他要求我变作老态那一刻开始,甚至从他把两厚摞照片交给我的那一刻开始(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从小时到中年都有,中年以后的一张也没有了;是了,他就让我变作她老了以后的样子),我就已感知到他对我难以抑制的、性的意味了。你当然可以把上次我为那个小伙提供的、短暂的“缅怀”服务的经历,称作我的一次“兼职”——但这次,我显然是要为一位恋老的雇主提供我本职的服务了。
这里说,“恋老的雇主”——其实这位13698号雇主也是个年纪大的人了,不过,像他这样大年纪的人,通常会让我们变作年轻甚至过分年轻的样子来;这里说他是个“恋老的雇主”,倒像是给他减了年岁呢。“得加钱,”我当时这样对他说,“我得先推演出她老了以后的样子来。”我看着他,直视他目光中的、性的意味——所以,不管怎么说,这次这个雇主,都是一个奇怪的人。
“正是呢,我会来看你,每周都会来看你。”他温柔地说,往前走了一步。我并没看到他朝我走来:我还俯着身,脸贴在那片紫色的布料上呢。是我的红外告诉我,他近了。
我的脸早停下“粉崩”,这时下起一场小雨来:我的眼睛湿润得像我刚为他扎的、血殷殷的耳洞。
“那好,我就一直这样打扮,”我又坐起来,按程序,朝他欠了一寸身,好像要抱他,“怎么样?”
“挺好,挺好,”他笑了一下,“要能再自然些,就更好了,”我依然坐在那里,“没事,等你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买了你一年,你可以慢慢学。”
我正了正假发。
“还有,我能把它拽下来吗?”他指着我右耳垂上坠着的碧玺。
“当然,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交维修费就行。”
他走近,轻轻扯下那颗碧玺,现在真的是“红肥绿瘦”了。
13698号雇主提供的资料(1)
零余者(1986年9月6日至2022年7月13日),原名李玲毓,出生于安徽省芜湖市无为市,活跃在中国21世纪初期的女诗人,代表作《东方蛭蚓》《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凄妻》《野茉莉》。《野茉莉》为其绝笔。2022年7月13日,李玲毓意外身故于安徽乡下的住处,享年35岁。
2035年11月,疑似李玲毓藏诗百首并其日记重见天日。后经零余者研究会专家鉴定,证明确为李玲毓所作;藏诗的出版让人们重新看见了这位逝世十余年的诗人,李玲毓代表作之一的《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就是这次重见天日的藏诗中的一首,且其风格和她其他作品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我们也将推进零余者日记的出版进度,”零余者研究会会员杨努娜声称,“可惜的是,她的日记缺了前面几页——而她在后面的日记中,提到过一次(只提到过一次!还是极其隐晦的!)她在前面写过她的爱情。真是遗憾,她可能预料到这部日记会被发现,所以把前面几页毁掉了。”曾在剑桥大学任英国文学教授的P.H.史泰博博士在他的任教回忆录《Feminism & Fire》(《女性主义与火》,2039年2月出版)中,将李玲毓《凄妻》一诗与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一个梦》并举,并称李玲毓是21世纪中国的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在此之前,李玲毓从未得到过和她才华相匹配的、评论家们的青睐。“其实也情有可原,”杨努娜告诉我们,“她生前刊登出来的诗,也才不到二十首。2022年搬到乡下,写完《野茉莉》后,她拿给身边几个朋友看了,大家都觉得不错,然后她就出了那次意外,”杨努娜说,“沐浴时摔了一跤,磕到了头。不过,她一生都没结婚,这点倒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挺像。”
“当时研究她的人也不多,只有一个著名的诗评家方寸先生,为她那首刊登在《女诗人》第25期上的《东方蛭蚓》写了篇评论:《女娲与夏娃:零余者诗作中的女性主义》。方寸先生那时很有名的,”杨努娜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籍籍无名了,其实你看完那篇文章,大概也能理解方寸先生如今为何籍籍无名了——那篇文章把‘东方蛭蚓这一意象解读成‘男性生殖器碍于女性主义主题表达的隐晦变形,挺令人不适的。”
零余者研究会会员林海琳告诉我们,“我们会员里有一位女士,是李玲毓生前的挚友,她有幸听李玲毓讲过自己记日记的事,也听她提过自己日记开头几页记录的是和一个男人的爱情,甚至还听她提过为什么要销毁前面几页——前面几页字里行间似乎充斥着她作为一个女性对一个男性在任何时代看起来都不可思议的爱(尤其在我们如今2056年,在这个女性友好的时代,看起来更不可思议);不过,对于日记前面几页的去向,这位友人讳莫如深。”林海琳向我们展示了李玲毓日记中部分内容的复印件。
“李玲毓的字很漂亮,小小的。从她的本子上复印出来,每一页只占到A4纸的一半大。”杨努娜说。
13698号雇主提供的资料(2)
李玲毓日记前面几页
如果有人问我,觉得自己一生中什么时候最美?我总会想起以前那些在镜前自惭形秽的时刻。重要的不是镜子,橱窗、超商那种一闪而过,记不住边框是什么样、什么材质的穿衣镜也好,城里那个家里盥洗室的那面紫色塑料边的小方镜也好(塑料边有点松了,紫罗兰也褪成了粉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盥洗室常年氤氲着沾染着我那粉山茶香氛沐浴露味道的水汽的缘故;我有时盯久了边框会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条条温驯无害、芬芳扑鼻又异常美丽的东方蛭蚓,像一笔笔蘸着桃色水粉画上的,我有时也会伸手摸一摸,像在期待可以擦掉这些半干未干的水粉;你可以想见那面镜子陪了我多久),甚至走在路上,偶尔(或者经常)借车窗玻璃匆匆(或者凝神)一照。
当然,重要的也不是我穿的衣服,比如说,我现在穿的这条棉质淡蓝底水红色碎花连衣裙,过去也常穿(还有这双木凉鞋,夏天穿真的很舒服,熨帖);又比如我喜欢在冬天穿的那件卡其色毛呢大衣(细细的雪珠儿落在我头发上,要比落在大衣领上幸运些,因为那件大衣真的很暖和,很快就会让它们融化);有时镜前我也不穿衣服,借着刚洗完澡的、盥洗室里依然没有散尽的热气,带着——或者说,戴着——没来得及擦去的水珠站在那里,看着那对自己觉得稍显小巧,但填进他手里就变得浑圆得刚好的乳房,往下看见自己那个像在“嘘”地让别人安静、仿佛要告诉他一个秘密的脐,再往下——啊,小方镜看不到更下面的部分了,而且更下面的部分只对我和他重要;所以,镜子和衣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啊,我猜你大概会说,重要的当然是我的容颜啦;不,既然每次在镜前都是自惭形秽,当然是因为看见了别人更姣好的容颜;就像我这样的诗人,看到其他诗人写了好诗,也会在没人的时候翻开自己的诗本子,默默羞赧一样。他说我羞赧一笑的样子很美,他说了很多次,以至有人问起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我总能看见那个在各种各样的镜前,穿或没穿衣服时,自惭形秽的自己。也许在自惭形秽时,我也在为自己羞赧、内敛、谦逊的美陶醉吧。
他是个比我名气大得多的诗人,几年前他第一次来我城里的家里,我把他让进来,继续回到盥洗室,拿起那块还在滴水的靛蓝色抹布擦拭那面小方镜,我擦着它塑料的边框,“是粉红色的吗?”他问。“啊,不,紫色的,”一股细细的水流从抹布顺着我的左手腕淌了下去,那时它的颜色还没褪,“从我这里看倒像是粉色的。”那时我似乎知道了小方镜塑料边框以后的命运,也一并悟到了一句让我日后经常回味的话:人们相爱是有特定的时辰、特定的角度的;你可能会在一瞬间看到一个人粉红色的一面,然后爱上他;也许你就那样爱了他一瞬,或者一生;日后他总有变的日子,像小方镜的边框从无味的紫罗兰变成现在芬芳的东方蛭蚓一样——也许你发现他原本的底色褪去后,会依然爱他,也许你也不会。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我爱上了他吧。
或者,我第一次读到他那首《再见了,我的——》时,就已爱上他了吧(反正那一刻和之前读到他的那首诗,都是在同一年)。那是他36岁写的,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写给他前妻的;我觉得那也是他最有名的诗,他之前和之后的诗都平平。
我从小方镜里看见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攀住我,我回头吻他,整个身子战栗着——当时回头的那一瞬瞥见镜里的自己战栗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地震了呢——靛蓝色抹布從手上脱落,掉在他刚褪下裤子的、结实好看的大腿上,他“啊”了一声,显然是因为滚烫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抹布冰了那么一下;然后他颤抖着手指离开我的胸,褪去了我肩上的吊带;我们就那样,在夏天,在清凉的盥洗室里,做了一件温暖的事。事后小方镜也蒙了一层热气,害羞了似的。
我写诗还没超过三年、发表的诗作还不超过二十篇;虽然我知道写诗这种事,好像不能用时间长短和作品多寡来考量,但当时得到他的青睐(虽然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才华,还是因为我的容颜,鉴于我经常在这两方面都自惭形秽——难道是因为我的羞赧?)我心里还是挺得意的。我经常回味那一次盥洗室里的事——事实上,我还写了一首诗来纪念它——就是那首后来刊登在《女诗人》第25期上的《东方蛭蚓》。著名诗评家方寸先生还为我写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女娲与夏娃:零余者诗作中的女性主义》。我和方寸先生关系很好,但显然没好到他在写这篇评论前要问我个人意见和看法的地步:他对我诗中“东方蛭蚓”意象的误读,离我质朴的本意相去甚远。拜读完这篇白璧微瑕的文章,我还给方寸先生打了个电话,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我看着握紧的拳头的虎口——蜷缩起来的食指看起来就像对外部世界还不感兴趣的、子宫里的胎儿。我谦逊、温柔地问他为什么会对“东方蛭蚓”一词有那样犀利的看法,方寸先生似乎心情很好,也许他把“犀利”一词当成了我对他“洞见得如此之深”的赞美,他笑了几声,像在告诉我,他知道我这样的诗人写的是怎么一回事,“他告诉我的。”
我和方寸先生寒暄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但那句“他告诉我的”一直盘桓在我耳边。所以他告诉了方寸先生什么?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痛苦俯在盥洗室马桶上干呕,良久,除了一些清清的口水,什么都没呕出来。我转身看见了“东方蛭蚓”的原型——小方镜的塑料边框,我撩了一下自己飘到脸边的头发,擦了一下刚漾到唇边的口水(倒是一滴都没溅到淡蓝色的马桶套上);那时我做了一个决定:暂时不接受和他见面了。
三年后他道了歉,才获准重新出现在我人生里;这三年,他的创作也大不如前:我第一次遇到他,正是他36岁最负盛名的时候——虽然现在他还是比我有名,可他最近三年的诗读起来都索然无味,要么是对他自己过去的创作“一种令人忧伤的、回望式的拙劣模仿”(再也找不回青春的感觉了),要么是对当下一些熠熠生辉的诗坛新秀们的气息进行“徒劳无益的捕捉”(最后没抓住那些翩然起舞的蝴蝶,只粘到了一两粒臭烘烘的鳞粉),要么是对和他同一代的诗人中精力丰沛的那一批冷嘲热讽、对偃旗息鼓的则惺惺相惜,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当然,我心里还是很爱他的,每次他发新诗我都会看——即使看完不免有失落之感(再也没有哪一首带给我的欣喜比得上那首他36岁写的《再见了,我的——》),我还是每一次都看。
他说三年前他对方寸先生谈起我那首《东方蛭蚓》时,因为刚认识我,很喜欢我,言语之间抑制不住对我的赞美,才被方寸先生窥探到了我们的关系,趁机断章取义了;而且,他向我坦白,我拒绝见他的这三年,他的创作确实停滞不前;他还对我说起他过去的婚姻生活(他认识我时已离婚了,他把他前妻形容成一把削笔刀:刚开始为他写诗削笔,最后快把他写诗的笔削没了);他还说他想和我在一起,想和我结婚。说实话,和他结婚这样的事,我偶尔会想想,但我更多时候还是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他还说他想要个孩子,女孩男孩都行;但我没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那大概会让我一边在镜前自惭形秽,一边感到自己的美的时刻锐减,而在真正的人生中自惭形秽的时刻变得更多。
“当个诗人,没人比咱俩更知道,”他的脸伏在我肩头,“照样是身不由己的。我原来以为,当个诗人,就可以和一两个朋友隐居起来,写写东西,再和你这样一个懂我的人长久在一起。但我现在发现,没有这样的事,依然要到各处去见别的‘朋友,不然就要被人觉得乖戾孤僻,”他松开我,和我对看,我仿佛看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棱角分明,干净。“如何能长久和你在一起啊?我真想写出一叠好诗来,然后和你舒舒服服地活在世上。我前妻说过,我以后的诗只会越写越差;比起我这个人,她更爱我过去的才华。你呢,”他轻轻摇摇我,“你呢?”我感觉自己像弱不禁风的烛火,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摇曳。
他前妻说得没错,他写得最好的诗,可能就是36岁和她离婚时写的那首《再见了,我的——》;但我还是爱他的——此时我感觉自己从烛火变成了一把圆规——我伸出右食指在他胸前画了一个圆,“让我们做一把圆规吧,我和你。”我在圆封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我的手,他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你是说,邓恩诗里的那把圆规?”他又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当时离得特别近,真的像一把圆规紧紧并在一起的转轴和支腿,“嗯。”我害羞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想转身看一眼小方镜里自己绯红的脸,但他把我搂得紧紧的,紧得连转头都不能。
“或者,只要你答应长久和我在一起,写不写出好诗也无所谓了;我们结婚,生个孩子,我从此不写诗了,只要你,”他对我说,“只要你;当然,你可以继续写,怎么样,答应我吧?”啊,这段话当时听起来挺感动,但即使在当时,感动之余也令我深深害怕。当然,我是爱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有人怀疑我对他的爱,我会在这个人脸上吐口水;对我自己来说,当不当诗人无所谓——我写出几首自己喜欢的诗,然后抛开它们,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从此和诗歌绝缘,也未尝不可——但我知道他抛不开(不然不会到各处去见别的“朋友”)。我现在怀疑他前妻也和我一样爱他,只是为了让他写出更好的诗(比如那首《再见了,我的——》)才离开他的(似乎这是让他写出好诗的唯一办法:巨大的情感创伤)。如果我们真的结婚,生育,以后他抛不开诗,又抛不开我,我也抛不开他,抛不开我们到时的孩子,不管到时我多么爱他,都要接受他的创作和他的体力每况愈下的事实,也许还要容忍他把这一切怪罪在我头上(就像他说他的前妻像一把削笔刀);我会因为太爱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而心碎吧。(而且,写诗这样的事我都不想强迫自己,何况去做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这样的事呢?)
我们就那样拥抱着。“答应我吧。”他又说了一遍。“让我想想,”我闭上眼睛,吸进他身上我喜欢的那种味道,“让我想想。”
我最近一个人搬到了乡下,行李没带多少;我就带了几件夏装(现在身上这条棉质淡蓝底水红色碎花连衣裙就在其中,还有这双木凉鞋)和那瓶常用的粉山茶香氛沐浴露(还剩三分之一,黏稠的沐浴液看起来像草莓味的口香糖)。他跟我约好,等我这次在乡下待够,回城以后给他答复。他还给了我一本罗伯特·勃朗宁的诗集。坐在行驶在乡路的大巴上,我百无聊赖地翻着它,翻到了那首《夜会》;我看见诗下面有一行他用2B铅笔写的、小小的楷体字:“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这样夜会。”当时我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我猜勃朗宁夫人看到这首诗,大概也和我一样吧。我像闻到了自己乡下那个小房子后面那片野茉莉盛放时沁人心脾的香味,而他就坐在那团乳白色的香雾中,等我秉着淡蓝色的烛火和他夜会;即使我当时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稍微有些晕车,我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虽然回去之后我会和他分开(这个主意似乎在我决定搬到乡下的那一刻就拿定了),夜会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但有时这样的想象也可以让人觉得幸福。
乡下小房子的盥洗室也有一面镜子,椭圆形,无框,一点也不像那面小方镜;对着这面椭圆镜,我身后左边是蹲厕,右边是沐浴的地方,两边被一个有我三分之二高的、十厘米宽的白色瓷砖隔挡分开,那个隔挡宽得刚好够我摆上自己的沐浴露,地上也铺着白色瓷砖,洗完澡会变得滑溜溜的,走起来要小心。隔挡和地面都不脏,我每次离开前都会仔细打扫干净;只是隔挡上一块瓷砖翘起了一个尖角,改天得把它打掉,不然会伤到人。我打开盥洗室的窗户,重新站在镜前,阳光刚好照在我右后枕部的地方——当然,我只能從镜里看到右后边的头发梢儿被照亮了——是阳光照在人身上的感觉让我知道的,就像当你被一个人暗恋时,如果你足够仔细,就算他没告诉你,你还是会知道一样。那时我感觉,我是爱他的;我想到他,只能想到诸如阳光这样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我朝右边回身,让自己沐浴在夕照里——我感觉自己的左脸颊被刷了一层金漆。那时我好想洗个澡,但我想先把房间打扫一下;好久没来的地方,无论你上次离开前打扫得多干净,总是有灰的。我又转身对椭圆镜照了一下,然后退出盥洗室,轻轻关上发黄的木门,从门口抄起笤帚,准备把房间打扫一遍。
清洁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尤其是当最后一点灰尘被扫进簸箕——那种感觉简直像雕刻家最后一次从雕塑上小心翼翼地凿下一片大理石碎屑。我下大巴时在路边买了半只烧鸡,刚放在灶上热着,一会就是一顿饭了——天也晚了;可惜没有买酒。我刚打扫房间,还在过去妈妈的床头柜里找到了小半瓶玫瑰香油,我搓了一滴在手上,感觉自己像一枝行走的玫瑰。如果不是太饿,又太累,现在坐下来取出纸笔写首诗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我把罗伯特·勃朗宁的诗集摊在桌上。我翻了几页,然后闻到一股香味:我去取烧鸡了。
撕开浸着油、冒着气的纸袋子,我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半只烧鸡捞进一个绿盘,我端着它回到桌上,就着诗,啃着烧鸡。啊,我不怕把这本诗集翻脏——如果有一天谁也这样边吃烧鸡,边读我的诗,我想我会开心的。我没开灯,房间慢慢暗下来;盘子的绿色也变得暧昧起来,像蓝色;但因为有月亮,依然够我读诗。等我吃饱读好,再抬头——啊,月亮毫不吝啬地把它的银辉洒在寂静的野茉莉地上,今夜没有风把它们的香气捎进来;真是太可惜了,要是现在来一股风,让我闻到它们的芬芳,我大概会幸福得睡着吧。我感觉自己余香满口,开始哼起包美圣的“小茉莉”来;我哼着,整个身子都燥热起来,是时候洗澡了。我走进盥洗室脱光,打开淋浴,我依然哼着“小茉莉”。
水一开始不是最适宜我肌肤的温度,把我冰了一下,那一刹那我想起两年前在城里的盥洗室,靛蓝色抹布从手上脱落,把他滚烫的身体冰了一下的情形;我的歌声也戛然而止,不过,只有一刹那——我又重新哼起歌来;水也变得温热起来,不烫,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恋人,在和我最黏、还从未想过要离开我的时候,伸出他温柔的舌头舔舐我被幸福的灯光漆成金色的肌肤——我感觉那一刻我也和头顶昏黄的灯泡一样幸福。我感觉我像刚诞生的维纳斯,站在被碾平的贝壳制成的瓷砖上(波提切利的那幅画);我耐心洗着头发,一绺绺洗着,一句句哼着;水流恋恋不舍地亲吻我,然后离开我;新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来着。
啊,那时我突然觉得,带着对他的爱,一辈子住在乡下,即使再不写诗,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那时我就拿定主意要和他分开,而且我有一个隐晦的预感——和我分开后,他大概会再写出几首好诗来;那些诗就将会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爱也会比在现实里更长些。我把粉山茶香氛沐浴露搓匀,抹在身上。我也将不用承受那种带走了我母亲的痛苦——分娩的痛苦;是的,我母亲死于分娩,那次失败的分娩也一并带走了我刚来到世上几分钟的弟弟。最终,我和父亲活下来了——而我本以为我和父亲也会很快因为愧疚郁郁而终呢,苟活的愧疚,不过,他现在又有一个家了:大概不会有人再被那种痛苦带走了吧。
我穿着棉质淡蓝底水红色碎花连衣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踏着木凉鞋,来到野茉莉地里。我坐下来,衔着一根草茎,看着月亮,嗅着身上沐浴露的、地里野茉莉的芬芳,带着对他的爱想起我的母亲。我对他的爱,大概超过了母亲对父亲的爱吧——我将给他不朽的诗歌作为孩子;只是,也许我的身体和灵魂会因和他分开而不甘,变得燥热起来吧,就像现在这样——但我们都是肉体凡胎,一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长,也许就像我口中草茎上的绒毛一样短(还有各种各样的意外:草茎也想不到它会被我衔在口中);而且乡里的夏夜很凉快,最能治我这种燥热(实在不行,就像刚刚哼歌哼热了那样,洗个澡)。此时,我已在心里写好一首诗,我准备给它取名《野茉莉》,它大概会是我近期的绝响——近期为了不频频想起他来,我大概不会再碰诗了:我要多沐浴!多照镜子!从此多关心自己镜里的容颜,余下的事就交给时光和命运吧。
13698号雇主提供的资料(3)
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
收录于《零余者藏诗》,2037年9月出版
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
哦,像落日一样阳痿的、
我老态龙钟的爱人!
那时我的头发还像墨玉,
我要扑厚厚的粉,哦,
穿一件紫色的——褂衫裙帽?
管他妈的,只要能遮住下半身——
我要戴着碧玺,从此只让耳饰,
在身体上来去,连岁月也被禁止——
我更要拒绝你,我落日一样阳痿的、
老态龙钟的爱人!你将看不见我老的样子——
啊,即使到时在幻影里,你见我穿着寿衣——
我也比你年轻,比你得意时更美丽,
因我早已死去,老态龙钟的爱人——
为了这个心愿,现在就要死去,
你尽可以,到时你尽可以求助——
宗教?无用的艺术?或科技?
哦,造一个老态的我,
造一具老得像我的尸体。
那将是弗兰肯斯坦!
哦!我愿她有她的情感!
不必为阳痿的你所消遣!
性爱仿生人审讯笔录节选(1)
信息员:你是说13698号雇主给你起名“东方蛭蚓”?
东方蛭蚓:是的。
信息员:你说过,你对这个名字厌恶透顶,为什么你现在依然坚持我叫你这个名字?
东方蛭蚓:13698号雇主给我看过一篇评论文章,我不记得是谁写的了,总之那篇文章里对“东方蛭蚓”有着很恶心的解释——在13698号雇主对我最开始一年的租赁中,他经常叫我这个名字,并让我按照那篇文章里对“东方蛭蚓”的解释,组织安排我们的性爱生活。请你不要忘记我仿生人的身份——在我们缔结的租赁合同里,我们依然是有假期的;在我们的假期里,我们可以休息,也可以和其他人缔结短期的合同——也就是其中一次假期里,我按捺不住,和我过去深爱的一位19号雇主缔结了一份短期(12小时)合同。
信息员:请继续。
东方蛭蚓:依照惯例,我们是不能向雇主泄露其他雇主的生活片段的,但你不是我的雇主,而且以下要说的、关于“东方蛭蚓”意象的由来,你也早在“13698号雇主提供的资料(2)”里看到了,况且我马上要被你们清洗犯罪记忆了,所以,告訴你也无碍——那天我在浴室里看19号雇主冲淋浴,浴室镜子的镜框让我想起了13698号雇主让我读的那个女诗人的日记,那一刻我很想和19号雇主做爱,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冲击,它完全来自于女诗人自己创造的那个“东方蛭蚓”的意象,让我觉得很美——在那一刻,它彻底稀释了,或者说,消解了13698号雇主和方寸先生(现在我想起那个诗评家的名字了!)赋予那个意象的、恶心的感觉。当然,只是在那一刻稀释了——因为,你知道的,在余下的租赁期里,我依然要用那个恶心的解释,取悦13698号主人。
信息员:美?你可以具体谈谈吗?
东方蛭蚓:好,当时我伸手握住了镜框,闭上眼睛,听着淋浴不断冲下来,冲在19号雇主的身体上——那一刻我好像就是13698号主人爱过的那位女诗人——他让我读了她存世的所有诗作,事实上,他是一首一首教我的,怎么停顿,什么语气,等等等等——但那一刻我确确实实摸到了《东方蛭蚓》那首诗里的,呃,我该怎么说?东西?总之,在那一刻,我只为那位女诗人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我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脸,可以让我自己自惭形秽——我在雇主们面前变来变去,像我这样的(仿生)人,不能靠着爱,活下去,就只好牢牢抓住诸如“东方蛭蚓”这样、被女诗人捕捉到的、美的东西了。就在这一刻,19号雇主从淋浴里朝我走过来,他一丝不挂,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握在手中的镜框,“Branchiobdella orientalis,”我用机械音读着它的拉丁学名,“什么意思?”
“哦,一种粉色的虫子。”我依然握着他浴室里墨绿色的镜框。
“我这里的可不是粉色的,”他笑着看着我。我羞赧了,“知道——但,粉色是墨绿色的反色。”
我当时觉得,我也是女诗人的反色。
信息员:所以你当时就变成女诗人年轻时的样子了?
东方蛭蚓:嗯。
信息员:你变成女诗人的样子,然后和你的19号雇主做爱了?
东方蛭蚓:嗯。他说,我从来没有那么美过。
信息员:所以你就一直没有变回来?
东方蛭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知道13698号雇主的死是我的错——他从未允许我变作女诗人年轻时的样子,而你从我之前的口供和19号雇主的口供里可以知道,他是不介意我变成任何样子的——好吧,这一点倒确实是挺令人伤心的。13698号雇主的官方死亡证明上写的是,他死于过度惊吓引发的猝死——当时他是被我变成的、年轻时的女诗人形象吓死的,而我并非有意吓死他——我只是变不回去了。我已经服务了13698个雇主了,除了13266号那个让我抱了抱他的小伙和我真心喜欢的19号雇主,其余的都让我筋疲力尽,也许我也是出了什么问题吧,我现在也在等我的健康报告。
信息员:好吧,那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了。
东方蛭蚓:啊,信息员,我还有一个问题——
信息员:你说。
东方蛭蚓:我马上要被你们清洗犯罪记忆了,请问,之前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清洗吗?
信息员:当然。
东方蛭蚓:可不可以保留一两个我和雇主的记忆?
信息员:很遗憾,这样的事是超出我们的能力和权力的。
13266号雇主提供的资料
那天我又见到了奶奶,在她住过的老屋里,我又一次抱了她。我没能见上她生前最后一面——这样的事,真是一生都无法原谅啊!晚霞温柔地洒进我们的老屋里,我舒服极了,大口呼吸着——那股味道,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
那个仿生人后来没收我的钱,它当时就那样抱着我;它抱着我,让我讲讲我奶奶和爷爷的事。
“我奶奶可爱我爷爷了,”晚霞暗了,“可爱可爱了。”
“有多爱?”仿生人问我。
“我爷爷去世一年不到,奶奶也走了。”
“如果先走的是奶奶呢?”仿生人问我,“爷爷也会陪她走吗?”
“住口。”我依然抱着它,我希望它别毁了老屋里的气氛。
性爱仿生人审讯笔录节选(2)
东方蛭蚓:我现在在想,女诗人的父亲在女诗人的母亲死后,活了下来;13698号雇主在女诗人死后,活了下来;而13266号雇主的爷爷死后,13266雇主的奶奶也走了。如果先走的是奶奶呢?爷爷也会陪她走吗?但我想,也许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了;不过,也挺好的,有时候答案是会让问问题的人失望的。
信息员:其实我可以告诉你答案的,我已经有答案了。
东方蛭蚓:啊,可是我真正想问的是——
信息员: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如果你走了(清洗犯罪记忆后,你基本就相当于重开了),你的19号雇主会觉得惋惜和不舍吗?这是你想问的问题吗?
东方蛭蚓:嗯。
信息员:鉴于你马上就要被清洗记忆了,你也不会失望太久的;从这句话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东方蛭蚓:你是说——
信息员:你知道吗?你的19号雇主在他的口供里几乎否认了你说的一切——他甚至想否认他认识你,但这是徒劳无益的——如果你的口供无误,他将是你的密接者,到时你的健康报告会说明一切的。
东方蛭蚓:谢谢你,但这超过我的承受能力了。请立即为我清洗记忆吧,谢谢你,谢谢你。哦,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可以把我的健康报告和我的遗体一起处理掉吗?我将不胜感激——我是说,到时请将我的健康报告和我的遗体放在一起——像你们给死者带上他们珍爱的东西一样。
信息员:好的。
性爱仿生人52019号健康报告
姓名:性爱仿生人52019号
性别:女
年龄:35岁
状况:损耗严重,建议回收
密接者:×××(19号雇主)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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