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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丹吉林遗书(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8688
  王子健

  事情还不仅仅在于有的人记忆力强,有的人记忆力差(还不至于差得像土耳其大使夫人们和某些人那样,在不断地遗忘中过日子,这便使他们的脑子里总是留有位置接纳别人告诉他们的相反的信息,因为前一条才一个星期便销声匿迹,或者后一条具有排斥前一条的能力)。

  ——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1

  妈是无锡人,嫁到天水后,生下哥,因为想念故乡,给哥起名“吴息”。

  三年后,生我,顺着“自己兄弟一条心”的意思,就给我起名“吴忌”了。哥从小体弱,上学晚,只比我高一级,放学我俩都是一起回家;班上同学见我俩天天黏在一起,经常笑说我俩“没有自己的心”。你看,吴这个姓,真不好起名!后面加上再好的寓意,意思都反过来。

  用在我这里,倒好,吴忌吴忌,不怕不恨;但用在哥那里,就挺不祥的。哥考大学,太用功,经常熬夜到很晚,后来一病没了,真应了“无息”二字。

  妈从此连故乡也不想了。

  爸一直疼哥,哥走后,爸心也散了,说我不上进,家里以后还指望谁呢。他后来出去打工,开始一个月不回,寄钱回来;后来两三月不回,寄钱少了;再后来再也不回,也不寄钱了。一直到妈上个月走了,四十年,他都再没回来。

  哥腼腆;我大大咧咧,语文还好,其他都不好,怨不得爸不喜欢。我念完高中就去打工,今年五十六岁,直到妈查出渐冻症,我这三年都在天水照顾她,以前基本都是一年回来一次,陪她过春节。钱是攒了不少,想着给她好好养老,可惜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比起给她治病,妈显然有更好花这笔钱的主意,“不治了,治也治不好,”她当时还能说话,“你知道妈的心思。”话头每到这,我都不接。

  上个月妈走时,全身肌肉已经萎缩,早说不出话了,睁眼,一脸愁,看着我——一脸愁就是她最后几个月一直的表情。可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哥和爸走后,我在家时,她很少和我聊他们。那时我把哥的照片举着,让她看。

  她那时要会说话,应该会念哥的名字吧;也许是念故乡的名字。我伸手搭在她手上。我握住她的手。

  “妈,我知道,就是成家的事嘛。”我一手握着她,一手握着哥的照片。我哭了。妈依然一脸愁。但我好像看见她点了点头。

  妈就那样走了。

  我给妈办的葬礼挺风光,就是没多少人。也难怪,她来天水认识的人,搬的搬,死的死;和无锡那边也再没联系了。我想起小时候,妈给爸说过,她爱上了一件水红裙子,爸笑了一下,这事就过了。这回我给妈挑了个粉色的骨灰盒,算替爸补偿她。给妈治病治丧,是花了不少;但今后我也用不上什么钱了,这些钱,妈的屋子,也够我活了。

  我那时是这样想的。活。

  我那时从没想过在巴丹吉林录遗书,想过死。

  2

  三年照顾妈的日子,除了去兰州拿药问诊,我几乎没离开过天水。妈走后,我空落落的。

  妈这几年每次说起成家的话头,我都不接,但我总会一次次想起楠米子和幸米子。楠米子是金昌人,在天水读书,小学初中都和我一个班。一开始她喜欢哥,哥也喜欢她,两人说要一起考西北师范大学;哥走后,我们经常互相宽慰,后来爸也走了。高中那三年,楠米子对我很好,即使不在一所学校,也经常来找我;慢慢地,我也喜欢楠米子了。后来她考上了西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

  幸米子是我打工认识的,武威人,名里有幸,但活得比我还不幸。她爸走得早,她妈撂下她跑了,她叔从她初中开始养她,对她歹,后来养大,倒想对她好了。幸米子被她婶赶出来,还被骂“小淫妇”,从此她就打工,过年都不回去。

  认识几年后,一年春节我问幸米子,“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年?我妈人好,给你包饺子,下长面。”

  幸米子在剔牙,我一直觉得她不是个精明女人,剔起牙来,也呆呆的,“哥,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我笑了,“你把哥当什么人?哥看你一个人过年,清冷,可怜。”

  幸米子啐了一口,把剔出来的不知什么,啐到不知什么地方,“哥,你真傻。”

  我没懂她话里意思,也觉得她傻,“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幸米子严肃起来。

  我以为她是被她叔吓怕了,不敢再去别人家,“成吧,不去没关系;哥给你炒几个好菜,咱们先过个小年。”

  幸米子不说话,就看着我。好久,她又说,“哥,你真傻。”

  我当时没再接下去,拿话岔开了。幸米子看起来既没生气,也没高兴,经此,我再没和她提过带她回家过年的事。工地上,幸米子有时熬粥也给我,知道我爱喝酒,还找我喝酒。一天我还看见幸米子抽烟。塔吊下面,她站在一堆废料上,烟抽得很短了。

  斜阳下,塔吊像截血骨头。

  “哥,抽不?”

  “幸米子,你咋学这个?”我有点生气。

  “我看你抽,我就抽。”幸米子把烟屁股扔了。

  那晚下工,我劝她好久,给她说抽烟多不好,肺会黑;又给她说喝酒多不好,肝会紫。

  “那你咋抽?你咋喝?”幸米子问我。

  我本来想说。“愁啊”,可幸米子比我愁多了。

  我叹了口气。

  “男人嘛。我们是男人。”

  幸米子翻了个白眼,笑了,“那你说,我们女人要做啥?”

  我看着幸米子,想到了楠米子。“幸米子,”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应该好好读书,好好学习,有文化,有本事,好好活着。”幸米子是不该站在塔吊下抽烟的,她应该像楠米子一样活着。“你来。”我有个主意。

  “去哪?”夜深了,幸米子问我,她的声音有些兴奋,我以为她怕了。

  “去我住处而已,别怕。”

  “我不怕!”幸米子笑了,“你要不喜欢我抽,我就不抽!”

  “这才是好米子!”我也笑了。

  我房间很乱,还担心没洗的衣服会发臭;但幸米子走进来,似乎没注意到脏,“我没想到你们男人住得比我们女人还干净!”

  我有些汗颜,把一团袜子藏起来,让她坐下。幸米子当时坐得像个弹簧,如果按按她的背,她就会佝偻下去;松手就会弹起来,弹到塔吊上。

  “哥,你比我还爱干净!”

  我当时脸上没笑,心里笑了。我把一摞书抬出来,放在她坐的床边。

  “这么多书啊!”她拿起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是1977年1月印的。

  “这些都是我哥的,他不在了,现在都是我的了。”

  “那你看过吗?”她摸着封面上的红字。

  “都看过了。”我特地加了个“都”字,特地说得淡淡的。

  她不说话了,一本一本翻着那摞书,时而看我。

  那夜幸米子的表情,我今天都记得;她翻着,很陶醉,看我时,陶醉的表情依然在。那样的表情让我想起楠米子——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样呢?

  幸米子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啊!这本书!可以借我吗?”她正翻着一本书,举起来让我看封面:是张爱玲的《传奇》。

  这本我是打算这年带回去给楠米子的,我私心只想楠米子看这本书;我对幸米子说,“这本书是我哥最珍惜的,我要把它带回去给他的米子。”我看着幸米子——那时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生气了。

  “可这本书是前年出版的,”幸米子直接戳破了我,“‘1986年2月北京第1版,1986年2月北京第1次印刷,印數1-34700。”她翻到书的版权页,念给我听。我给她讲过我哥的死,她知道。

  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擅撒谎,现在还被直接戳破了。没错,前一年的春节我见了楠米子,她那时从大学放假回来,和我说起老师讲张爱玲,说她自己看了几篇,有多喜欢。可惜其他的都找不到;听说北京印了一版,不过她也买不到;我记在心上,回到工地后写信托一个初中朋友,现在在北京,让他帮忙买一本。我寄的钱够他买三本了。直到这一年春节快到,我才收到他寄来的书。我不好意思了。

  “哥对不起你,幸米子;其他书都随你借,这本哥真不能借你。”

  幸米子依然生着气,但她轻轻把《传奇》放了下来。好久,我们两个都没说话。最后她起身离开了我的住处。

  3

  幸米子第二天就离开了工地,那月的工资也不要了。那之后二十四年,我就再没见过她。十年前,2012年春节前,我去集市买菜,我不记得是哪个集市了——反正已经拆掉了。总之,有个人见到我,就愣在那里,看着我。我死活没认出那是谁,这也难怪——二十四年,可不短。

  “是幸米子,是幸米子呀!”这个人走上前来,我差点以为她要抱上来。胖了,头发短了,其实有点秃了,和记忆里的幸米子可一点都不像;但她说她是幸米子,仔细一看,好像又确实是。人生啊!

  这次我请她到家里吃饺子,吃长面,她没拒绝,只是问,“不会添麻烦吧?有醋吗?”我当时没多想,还以为她真的是问买没买饺子醋;我笑了一下,她也乐呵呵地来了。

  “我赌气离开工地,后来我又回来问过一次,但人家说你走了。”幸米子帮我拎菜。

  “也没人给我说过你回来找过我的事呀!”我说我能拎动,男人嘛!

  “我就回来问过一次,没让旁人看见——问的还是个挺新的人。我不想让旁人知道。”幸米子不说话了。

  “让旁人知道什么?”我们转了个路口。

  “哥,你还是和过去一样。”

  “嗯?”我叫她看红灯。

  “你真傻。”

  4

  幸米子说,她离开那个工地后,又去山西干了几年,结了婚,生了娃,后来老公下矿没了,儿子公婆带,不给她,她又一个人回到甘肃来。她说她不回武威了,她叔婶都在。她说她一直想着我,知道我在天水,就想着在天水租房子住下,看有一天能不能在这遇上我,反正天水就这么大个地方。

  “遇上我做什么?”我当时想,如果她没离开工地,长久处下来,我也能真认下她做米子。我笑了,但幸米子没笑,幸米子说,“哥,我待见你。”

  那一路上我没再说话了。幸米子一直在说。她说她要攒钱,好好工作,到时把儿子接来身边;她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这样挺拔的身材;她说她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她不会破坏我和嫂子的感情,她只是想让我知道,她待见我,让我别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她先前问“有醋吗”的意思。

  最后,快走到家,我才开口,“幸米子,其实我一直没成家。”

  5

  那时我是有机会和幸米子在一起的,连妈也撮合我们。这么多年来,妈一直知道我对楠米子的情感。起先她以为楠米子嫁了人,我就会死心;后来楠米子生了女儿,她见我还不死心,有时也骂我是不是被哥附了身,对楠米子那么痴情。

  十年前幸米子来我家吃饺子,妈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就算有孩子,就算模样壮点,就算没有头发——比起一个人凄苦地活下去,算什么?

  但我心里对幸米子有愧——说实话,我从没对幸米子有过那种想法;就连先前承认的、妈这几年每次说起成家的话头,我都会想到她,也只是因为妈动过那样的心思;而且十年前,楠米子的丈夫刚好在巴丹吉林沙漠出了事——楠米子打电话给我,哭了,说他挺不过去了;当然,他现在活得好好的——但那时我以为楠米子的丈夫就快不行了。

  现在换我来到巴丹吉林沙漠里。唉。接着录吧。

  那时对幸米子的示爱和妈的撮合,我是无动于衷的。

  当年把《传奇》递给楠米子时,我就脸红了;她一见我脸红,拿着书,就懂了。我们走到马跑泉公园一个僻静的地方。冬天,没有柳荫,湖水也一动不动。我一米八二,她让我低下头来。

  “低头做什么?”我说话都不利落了。

  她亲了我一口。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我甚至想起妈给哥和我起名的用意来,也许“自己兄弟一条心”是真的!我被她亲得低了头,低了腰。我怕她发现我硬了,我把她推开,可她把我抱住了。

  “楠米子,我……”

  她终于发现了,松开我;她脸红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找了两块石头,一人一块,坐在上面。

  “楠米子。”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不说话。

  “楠米子,我们能在一起,对吧?”

  她笑了,“当然。”她开始低头用手指画土玩,我也学着这样做。

  “楠米子,你现在在大学里,认识那么多优秀的人,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连手指都是粗糙的,甚至不敢伸过去画她的土玩,叫她看见。

  楠米子拍拍手上的土,然后伸手摸我的脸。她捏了捏我的脸蛋,“忌哥,我相信你喜欢我,但你好像不相信我也喜欢你,这样,我们约定一件事;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这件事总能印证我对你的爱,怎么样?你来定。”楠米子笑了一下,我沉默了。

  “我想想,”这次我也伸手拧了拧她的脸蛋,“我想想,”我也笑了,“还是你来定吧!”

  楠米子想了想,看着我,有了主意;我现在回忆起那天,真希望我没和她约定那件事;要是当初没约定那件事,也许今天我就不会如此失望,要在巴丹吉林沙漠里录下这封遗书吧。

  6

  “忌哥,我有主意了。以后我和你生的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名字都取‘忋字!好不好?女孩也叫吴忋,男孩也叫吴忋,就是把你的‘忌字写成这样!”她在我手心里写了一个“忋”字,还教我念“gǎi”,“这个字的意思是——依赖、依靠,就代表——我的人生里,不能没有你。”

  楠米子告诉我,她学古代汉语时,认识了不少生僻字;其他字还好,但第一眼看到这个“忋”字,她就想起我,决定以后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个名字。

  我感动了,“好,就用这个字!虽然“忋”不太好听,但如果是我们的孩子,我一定喜欢这个字!”但我还是担心,担心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担心我们没有未来,“我们也想想最坏的情况,万一——你别生气,楠米子,我是说万一,万一以后你和别人在一起了,你还会给你们的孩子取“忋”字作名字吗,为了表示你心里依然有我?”我问完以后,自己都后悔了;我自己那时已被世事磨平棱角,凭什么相信楠米子会是例外,会在今后的人生里保持理想主义,保持浪漫,以我名字“忌”的改写形式“忋”为她和别人的孩子命名呢?凭什么相信楠米子不会被世事磨平棱角呢?我问完以后,不敢看楠米子的眼睛。我重新低头画土玩。

  “忌哥,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这样问,是真的很喜欢我,”楠米子过来蹲在我面前,让我看着她,她那时眼眶湿湿的,“忌哥,也请你相信,我也是很爱忌哥的,很爱很爱的。”

  然后楠米子说出了那句让我现在想起也会颤抖的话——她那时多懂我的心啊!

  她说,“就算我们以后没有在一起,就算有一天我被世事磨平棱角,忌哥,也请你记得我们今天的誓言:我总有办法恪守对你的爱,总能让你一看到我孩子的名字,就明白我对你的心思。”

  7

  我说过,要是当初没有约定这件事,也许今天我就不会如此失望。可见,楠米子并没有恪守她的誓言。

  当然,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我很爱楠米子。

  她大四那年要去实习,我不放心,请了一个月的假陪她。虽然知道我请假,她很生气,但见我来,她还是很开心;她带我逛了西北师范大学,逛了长长的兰州市。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她向很多同学朋友介绍了我,说我是她的男朋友。

  我羞赧极了。

  那些朋友中,有个男生和她都是文学社的,那个男生看我的眼神一直冷冷的,不过他好像对谁都这样;可他那样看我,我还是挺不自在,别人好像都习以为常了。“他是个诗人呢。”楠米子笑着对我说;那个男生似乎发现了我的不自在;可是,我越感到别扭,他就越那样看我;我都想揍他一顿了。

  “来!诗人!读一首你写给小楠的诗!”他们甚至不叫她楠米子,叫她小楠。

  我和这些人是多么不一样啊。

  “对啊!就读那首《大海》!”另一个女生笑着对我附和道,“你不知道,他那首诗写得可好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

  8

  我今天都还记得这首叫《大海》的诗。

  没有标点符号。

  小楠喜欢大海

  从来没去过

  死前横陈在床上

  像个一字

  我爱她

  在她死后

  还看见她的幻影

  上次

  人海中

  所有人都站着

  只有她

  横陈在人海中

  我就替她看见了

  大海

  我承认,我从没觉得这首诗好在哪。尤其是他还把小楠写死了,还说他“爱她”;好吧,也许是他虚构的,但这首诗还是让我很生气。

  “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挺不错的?”一个女生问我。

  诗人冷冷地看着我。

  我那时很自卑,突然觉得她应该活在他们中间,而不是待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十年前知道楠米子的丈夫在巴丹吉林沙漠出事后,我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依然在幻想有一天能和她一起生活——但那時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们不适合。就像我给她那本《传奇》,我自己却从来没看下去任何一篇。我应该放过楠米子,楠米子有更好的选择。

  我鼓起勇气抬头,发现楠米子正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她似乎终于在那一刻意识到了我们的差距。

  我甚至忘了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

  实习结束,她找到工作后,我和她提了分手,然后就去广州打工了。她通过我妈和我联系,一次,两次;她再没和我联系第三次了。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二十九年前的1993年,她嫁了个福建莆田人,此后十七年一直住在仙游(我还查过仙游有没有海)。2010年,楠米子妈妈去世,为了陪她爸爸,她和她丈夫搬回了金昌。

  在金昌,她丈夫成了个驴友,经常组织徒步穿越。

  两年后,他在巴丹吉林沙漠出了事。

  9

  其实,十六年前的2006年,楠米子住在仙游的第十三年,我去过福建莆田一次。别误会,我很爱她,我只想去看看她。偷偷看,不打扰她的生活。

  我托当初那个帮我买《传奇》的初中朋友打听她的近况;其实我本来也可以托别的朋友,但大家联系都很少了;况且这个朋友帮我买过《传奇》,他从不虚张声势——总之我又一次托他了;《传奇》那件事后,这么多年我从没联系过他,所以对我突如其来的请求,他挺诧异的。“我和她也好久没联系了,只知道她嫁了个姓杨的,生了个女儿,叫什么名都不知道呢!”

  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楠米子当时发的誓,难不成她真会给她起名叫Yáng Gǎi?那一刻我觉得我疯了:居然依然相信这种事!但楠米子当时说得那样坚定——也许呢?

  最后,初中朋友帮我把楠米子那时的地址打听到了“仙游县赖店镇锦田”这个范围内。“再进一步我就不能帮你了,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人家孩子都有了,看与不看,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那一刻前,我从未把楠米子和“赖店镇锦田”联系在一起;那一刻起,我决定,就算在“赖店镇锦田”见不到她,去那里走一走,去她生活的地方看一看,也够了。

  但幸运的是,我真在“赖店镇锦田”的仙游南方中学门口见到了楠米子母女,2006年5月11日,星期四。

  10

  幸米子后来说得没错,反正天水就这么大个地方;但为了遇见我,她还是得在天水长久租下来才行。我那次去仙游,工地上只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虽然“赖店镇锦田”还没天水大,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抱的希望多小啊。

  不过,那几天,我几乎把仙游所有小吃都吃了一遍。肯定有她吃过的。拱桥头的海蛎饼味道很好。

  我那时就住在仙游南方中学旁的一家小旅店里,左边是一家打印店,右边是一家文具店。5月11日,我到那里的第四天,几乎都要放弃了;下午我正从旅店出来,准备去吃晚饭,路上已有小摊摆出花来,凑上前一看,原来是为三日后的母亲节预热;我往前走,朝马路对面中学方向瞥了一眼,几分钟前我就听到铃声了,可能是放学铃——就是这一眼!

  2012年那次遇到幸米子,我没认出来;但对楠米子,即使她化成灰,我都不会看错!我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她了,马路对面,她正牵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娃,准备过来。红灯刚好拦住她们。我不用确认就知道那是她——那可是我一直深爱的人!我急忙躲进一家小卖铺,拿了包烟,又对着靠近店门的冰柜左看右看,用余光去瞥她们。她们这时已穿过马路,在这边走了。我就站在冰柜前,我甚至可以听见她们母女的对话:是很日常的对话,但我听到后,眼泪都流下来了——她本可以是我的妻子,她本可以是我的女儿。

  11

  其实5月11日下午那次见面,已让我很满足了——见到了她,见到了她女儿——可当我晚些时候回到旅店,没开灯,把自己锁在黑暗中时,我才想起我刚剛忘了印证的事——楠米子究竟有没有给她的女儿起名Yáng Gǎi呢?我越想越阴沉,要是没弄清这件事,我的余生可能都要这样阴沉下去了。而且,第二天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第二天,5月12日,星期五;那时周末娃娃们还不用上课,不像现在;而我已等不到下周了,工地已在催我回去了。

  我想了好久——突然有了个主意——卖花的小摊!5月14日!星期天!母亲节!

  第二天下午,我在仙游南方中学门口支了个小摊,摊上放了不计其数的康乃馨,红的,黄的,一枝枝分开,各自包在扎着彩绸的塑料纸里;摊上还摆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免费!母亲节活动!”那是我从旅店隔壁的打印店彩印的,每个字颜色都不一样,醒目极了。

  我包了百来枝,把最漂亮的一枝紫色的藏在下面;又怕压坏,又摆在上面,又怕被挑走;无奈,最后我把它拿在手里,以示即使活动免费,这一枝也是最独特的。

  放学铃终于响了。

  中学生陆陆续续出来,初中的、高中的……算算年纪,她女儿也就十二三岁,肯定会对这种活动感兴趣的;我给每一个驻足在摊前的学生介绍这个活动,“在这个本子上写下你们对母亲的祝福,然后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就可以领走一枝康乃馨!”我俯下身,拿着那枝紫康乃馨,躬在摊上,微笑地对小朋友们说。

  一个小男孩先拿起笔,翻开我放在摊上的本子,开始在上面唰唰写起来。那个本子是我刚刚从旅店隔壁的文具店买的。

  “告诉你名字就可以拿花了吗?要把名字写在本子上吗?”小男孩认真问我。

  “随意!”我笑着。

  康乃馨一枝枝减少了……本子可以单独写的页数也越来越少了。我有些担忧地笑着,指挥小朋友们报名、写字、拿花,时而观望,看看楠米子的女儿有没有来。过了很久。

  终于。

  她是一个人,也许马上楠米子就会出现,把她接走了。但她现在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她走到摊前,好像不大感兴趣。这时摊前只有她一个人,她好像闷闷不乐,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我叫住了她。

  “Yáng Gǎi,”我叫了一声,她似乎吓住了,当时我激动极了——我以为楠米子真的信守了誓言,我又叫了一声,这时比刚才要温柔许多,刚才那声是害怕她离开。“你是叫‘杨忋,对吗?”我怕她起疑心,又补充了一句,“叔叔是魔术师。”

  小女孩似乎放松了戒备,她对我笑了。我当时真的激动极了,也感动极了;我觉得,就算此刻死去,我也没有遗憾了。可这是一个上天开的残酷的玩笑,因为下一刻——

  “我不叫Yáng Gǎi,但叔叔你真是个魔术师!你猜对了我的姓!”小女孩依然笑着,“我叫Yáng Yì。”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累,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居然相信楠米子真的会给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取Gǎi作名。我的失望似乎写在脸上,小女孩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手中的紫康乃馨,“叔叔,我告诉你了,我叫Yáng Yì。”我点点头,“嗯”了一声——那一刻我非常想哭。

  小女孩翻了好几页,终于找到了一张干净的纸,“我要开始写给妈妈的祝福语了!”

  我又“嗯”了一声。也不是孩子的错,我又温柔起来。

  小女孩写着,我不忍心看她要写什么祝福楠米子了;我把紫康乃馨撂在一边,开始转身看斜阳。

  “要在这一页署名吗?”小女孩问我。她写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或者当时我哭了,听不见那些细碎、微小的声音了。

  “都可以,想署就署吧,”但我又怕她最后没署,我以后想找她的笔记,找不到,“这样吧,你把你写的这一页折个角,”我依然看着斜阳,此刻它正把“仙桃中学”四个字中的“桃”字染红,“你把你写的这一页折个角,叔叔就多送你一枝,好不好?”我不忍心看她,不忍心知道她有没有署名。我听见她折角的声音,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叔叔!”她没问我为什么要她折角,她只是照做了。我从斜阳里回过身来,一个大大的角,折得很好,刚好没有挡到那些祝福语。她挑了一枝黄的,挑了一枝红的,紫的那枝就那样落寞地摆在摊上,有些蔫了。然后她就走了,轻轻说了声“再见”;也许楠米子就在前面接她,也许楠米子看到了我——

  但我当时任性极了,我抱着合起来的本子——我当时还不忍看她写给楠米子的祝福语——我再也无法抑制,为失落的誓言哭泣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无限苍茫的斜阳。

  12

  今夜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里。

  我要做一件楠米子的丈夫无法做到的事。

  我要死在巴丹吉林沙漠里。

  我要告别这个世界。

  我没什么活头了。

  昨天我去拜访幸米子,这十年她一直住在天水;或者说,这十年她一直在等我。她租的房子很破,一个人住,客厅卧室都合在了一起。我把这些年的积蓄存在一张卡里,趁她去厨房端菜,塞进了她的床头柜。有了这笔钱,她应该能过得幸福些吧;她儿子也长大了,比我们都出息。

  遗嘱我也写好了,屋子也留给幸米子,她再也不用租房了。

  天水也比十年前大得多了。

  今天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里走了一天,晚上開始录音,录下这封遗书来。我绕开了任何一条去金昌的路,我决意再不去干扰她的人生——虽然她现在就在金昌市;啊,现在我知道了,人离死越近,他对这世界的爱,就越大。

  我随身带着当年的本子。

  我想到“记忆”这个词。

  “记忆”这个词,造得真好;言字旁一个“己”,竖心旁一个“乙”,说出来的当然要比心里想的更直接,更棱角分明;记忆就是这样的东西。你看,乙要比己柔,己要比乙刚。

  楠米子当时说,“就算我们以后没有在一起,就算有一天我被世事磨平棱角,忌哥,也请你记得我们今天的誓言:我总有办法恪守对你的爱,总能让你一看到我孩子的名字,就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她最终还是没有刚下去;她被世事磨得柔起来了。

  她食言了,她没给女儿取名Yáng Gǎi,她给她取名Yáng Yì。肯定是她丈夫觉得不好听,她又不想违拗他。也许她不再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人了,不过,也没错——人人不都这样,统统被慢慢磨平棱角吗?

  我快没电了。早上,我决意带上只有两格电的充电宝出发时,就没准备像楠米子的丈夫那样,带着她的爱,活着离开巴丹吉林。

  我翻开本子,有折角,很容易就翻到那页Yáng Yì留给楠米子的祝福语,这十六年来,我反复看了无数次。

  妈妈母亲节快乐!旁边一个笑脸。

  就这样简单一句,可我还是看哭了。吴忌吴忌!这样不怕不恨的一生——

  (断电提示音)

  后记

  沙里露出一只手,伸向一个摊开的本子,本子被风翻动着,其中一页的折角一直没被捋平。风强的时候,偶尔会把那页的折角吹得开开合合,折角下不停闪现“杨忆”二字。竖心旁的旁边,不是“己”那样刚硬的“横折、横、竖弯钩”的写法——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让人一望而知的“乙”字——“横斜钩”——十分绵柔的一笔。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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