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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披头的恋情(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8862
  王子健

  我把牛奶递给收银员时,在想自己的事,完全没注意到收银员在和另一个同事聊天,这时我听到了一句,“最近心情怎么样?”我正低头打开自己的付款码,还以为这句话是问我的,“就是累,没什么。”我顺口说道。

  等我再抬头时,收银员和他的同事都看着我:啊,该死,原来他是在问同事。我尴尬地把付款码伸过去。

  “嗯,”收银员似乎也挺尴尬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累也是一种心情。”似乎在假装他一开始就在问我。那个同事讪讪地离开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收银台。而我本来正在拉开帆布袋的拉链,准备把牛奶塞进去,听到这句“累也是一种心情”时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拉链拉到了一半,古铜色的链条看起来像一根根酱香味的小骨头拼起来的;我的手停了下来,简直像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挖掘的考古学家(你以为的白垩纪的化石居然是他妈的别人吃剩下的酱香味小骨头);牛奶依然端坐在收银台上,像一头“我的世界”里的方形奶牛坐在一片超现实的、被月光照耀得水银似的草地上。而我从这一切中抬起头来,看向了收银员的脸——之前只有小披头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是大二的学生呢。当然,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他,因为小披头六年前就自杀了——但我还是抬起头来看向了收银员的脸。

  那时我耳机里在放列侬的“Imagine”,刚好放到了那一句“I wonder if you can”(“我在想你能否办得到”)。那一句真是契合我那时的心境:当然,我并没有天真地相信小披头没有死,只是和我们所有朋友,他的家人,他爱的人,断了联系,一个人(或者和他新认识的别的朋友)过了六年,然后碰巧到了我现在在的城市(或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随便在一家超市做了收银员——而且我也参加了小披头的葬礼,那天天气好得简直不像话——但我承认,即使生活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期待,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我在想小披头能否办得到“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所以,当我看清收银员的脸时,我大概也把“失望至极”四个字写在了脸上吧,因为我又听见他说,“先生,您还需要别的什么吗?”是的,不光长得不像,声音也完全不像。他瞥了一眼刚刚那个同事,好像在担心自己遇上了服务业经常会遇上的那种“棘手的情况”,但他脸上还是带着紧张的微笑。他的手搭在柜台上——达利应该会喜欢这一幕,巨大的手,装扮成牛奶盒的奶牛(多么资本主义!),赛博朋克的牧場,还有永远回不去的时间。我摇摇头,两根手指钳起那盒牛奶,我听见它“扑通”一声栽进我的帆布包里,简直像松尾芭蕉的那首俳句一样;不过我已经记不清了;这样的事,还是记不清楚好,记得太清楚,发现没有人再懂你的比喻,get your punchline,是会让人难过的。

  “呃,”我努了一下嘴,“吸管在——?”那晚我先去见了一个和我有固定性关系的女人,不过我们没有做爱,她来那个了——但她还是让我开车带她沿江兜风。“你有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后来不在了?”我点了根烟,摇开车窗,她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给我。”“别闹,”我笑着看了她一眼,“包里有牛奶,”她的手依然搭在那里,“给你买的。”“我要的是烟。”

  她把那根烟剩下的抽完了,“有吧,现在都没联系了,”看来她会错了意,不过那晚夜色好,我也不好再解释不是“不再了”,而是“不在了”——“大学的男朋友劈腿了那个婊子,我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打了一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人;那个婊子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她把烟屁股扔到了窗外,弹出的几粒火星看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大,“她哭着一遍遍给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我还是揪着她的头发不放;不过,他们在一起之后,我又和那个男朋友睡了几次,算是为自己报仇吧。”她从包里掏出牛奶,伸手问我要吸管,“后来他们分了手,我也没再和他睡了;人是不是总喜欢偷腥?”我给了她,“你真好,你从不忌讳我谈起前男友,谈起过去的爱。”她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里。

  我颔首,转头对她笑了一下。“下周我男朋友回来,”她把自己伸过来,狠狠亲了我一口,一个混杂着牛奶和香烟味的、复杂的吻,“但我们在此之前还能做好几次爱呢,现在才周二!”她又亲了我一口,这一次我闻到了从她胸口、颈项散发出的、混杂着体香的香水味,“我真开心啊,”她拍拍我的大腿,把车窗摇了上去,“我好爱你啊!”

  把她送回去后,我也回去了。就像她说的,我从不忌讳她谈起她过去的、现在的恋人;不过,那晚的不忌讳,其实还掺杂了一些不在意——我那时在想小披头的事。那晚我回去后,打开iPad,开始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当然,小披头只是他的昵称,他的真名叫肖十迁,在小披头之前,他的昵称是肖万——你当然知道为什么)。之所以后来叫他小披头,一是因为“肖万这个名儿听起来真是太难听了,像个没有修养的暴发户!”(这是他自己说的,他一边说一边翻了个白眼),二是因为他那段时间疯狂喜欢上了披头士(是真的疯狂!他几乎每天都要学会一首披头士的歌,买了好多海报。“你他妈再唱,我就把你从楼上扔下去。”当时他们寝室隔壁住的那位暴躁的工科生学长如是说。不过他那时已经大四,很快就因为实习搬出去了。而小披头对披头士的热爱可不止那一年——那份热爱几乎持续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后来那个工科生学长毕业前还和他冰释前嫌了,他们在学长的寝室里喝了一夜酒:他真的有人见人爱的魔力),三是因为喜欢上披头士后,他开始留头发了,“是不是,”他有一次拨拉着他的头发问我,“看起来更酷了?”

  当然,最后一个原因存疑。作为他大学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几乎是在喜欢上披头士的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不是我们学校的)。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没有喜欢上那个女生,也许他现在应该还活着吧。大学毕业一年后,小披头做了植发手术,他约我见了一面,“啊,你现在看上去更帅了,”小披头嘻嘻哈哈的,“你看我呢,有没有什么改变?”说完他撩起自己前额的头发。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原来留长发不仅是因为喜欢披头士,而是留长发可以遮住我的发际线,不过,现在留长发是为了一个字,‘酷!嘻嘻;唉,我原来爱她也是因为她不介意我的发际线,但我现在爱她是因为,我感觉是她的爱在支撑我,让我变得更好,更酷了!”我摇摇头,笑他是恋爱脑。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那时我劝他放弃对她的爱,他是不是就能活下来呢?但他当时是那样自信,那样好看,说实话——你看着这样一个人,对生活充满爱与期待,谁能想到他会在一年后自杀呢?现在我也知道了一件事:爱,通常不会让人真的变得更好,而会让人感觉自己变得更好了。也许我们在因为爱堕落,因为堕落而得到快乐——我们却以为那种快乐源自飞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和一些我们爱的人在一起时,我们的朋友都觉得我们简直变得糟透了,我们却觉得人生从未如此美妙过。知道这样的事后,我后悔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插句题外话,那晚我搜索着“肖十迁”,还看到了一条让我哭笑不得的东西——曹氏豫章梅林派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双溪宗谱原序》及解读——我在里面还看到了“肖十迁”的名字。这种东西,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搜索过;我正这样想,猛然看到了日期是2019年11月27日:啊,这样的话,他就没法搜索了,2019年,他已经自杀三年了。

  我之前去看过小披头一次,他的墓旁边是一个叫田野的少年,14岁不在了。墓碑上“父母泣立”四个字看上去让人难过极了。我去的那天阳光很好,我为小披头把落在他墓碑上的松针拂去了,他抽烟,不喝酒(只喝啤的),所以我放了他平日里爱抽的烟;我怕他不够抽,所以放了整整一条。还有人为他带来了一束花,不是那种墓园里常见的、让人看到就觉得不祥的、黄色的、白色的菊花,而是一束可以随时被人拿走、转送给活人也没问题的香槟玫瑰,被包裹在印着英文的牛皮纸里,周围还扎着一圈薄薄的、淡粉的纱。不过,对于小披头这样的人,即使他已经不在了,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就像我为他留下一整条烟一样——他是值得这样被人铭记的。我就在那里和他聊了很久我那时的恋人、工作、生活、房贷、游戏、音乐、动漫。风有时会带下松针来,带下柏树的叶子来,我就一遍遍为他拂去,我抽着烟,心里平静极了。我记得大四毕业那年和小披头聊过以后墓志铭写什么,那段时间他刚和那个女生分手,马上又要毕业了,他直接唱了一段披头士的Yesterday,“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she wouldnt say,I said something wrong,now I long for yesterday.”(为什么她必须离开,我不知道,她也没说,我好像说错了点什么,现在我十分渴望昨天。)

  他披着长发的样子看起来也俊朗极了,他抽着烟,烟灰落在他的黑色飞行夹克上;我经常想起他那个样子,眼睛红着,鼻子堵着,嘴巴微微张开,头发有点蓬乱,“现在我十分渴望昨天。”他看着我,那种眼神好像他知道自己是世界的第九大奇迹,是散佚的《诗学》的喜剧部分,是再也找不到的《乐经》,而他却渴望回到昨天,重新找回那个让他变得如此憔悴的女孩子。

  当然,小披头的墓志铭并没有镌上这样一句“现在我十分渴望昨天”,他的生卒年月日冷冰冰地刻在上面,其中一个“8”下面的圈圈里的石头还没被凿出来,他要是知道,会气死的。我很愿意杜撰,说午后温柔的阳光给这些数字鎏了一层金,但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那些松树太密了,即使风穿过它们,吹到我面上,也已被那些松针扎得窸窸窣窣的了;这些数字就那样刻在上面,也刻在我心里,告诉我,我的好朋友小披头,或者说,我的好朋友肖十迁,他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了。

  当然,我之前也就只去看过他那么一次。现在想想,那次留的烟还是不够多啊!这么多年了,即使一天只抽一根,那些烟也早就没了。那晚我很想他,毕竟他走了后,世上再也没有谁能那么让我想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了。小披头总能让你感受到的快乐接近一种神迹,仿佛你知道自己获得了一个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但他总会告诉你,“你值得这个,因为你就是一个很棒的人”,好像你一不小心就推开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收藏他从世上收集到的、所有关于爱与美的奇珍异宝的密室的门;他也总能让你感受到的哀伤变得像最好的诗一样隽永,好像你之所以这样难过,是因为世界马上就将嘉奖你了——就像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被掳走时的情绪一样,她一定在一刹那感受到了一阵恐惧,但随后她就要和俊美的帕里斯王子在一起了——谁能说她又不会马上感到幸福呢?

  但他离开后,我的所有快乐都变得像维纳斯诞生时的泡泡一样轻浮了(当然,我们都知道维纳斯是如何诞生的;也许这也是我选择用这个意象的原因吧,在浮沫中漸渐消失的欲望);我的所有哀伤,要不是因为太过冗长而变得无聊乏味,就是因为没有世界的嘉奖而让我在徒劳的等待中变得一蹶不振。近来我还发现,有时我会因为自己的哀伤感到一种“滑稽”——那种感觉我原来只在阅读阿里斯托芬的喜剧时感到过,没想到现在它来到我的现实中了。

  你看,在我想起小披头时,我也一并想起了一起和他读过的这些古希腊的东西。他要是知道我还这么想他,大概会掏出烟,点着,憋一口,朝我吐好几个烟圈,然后笑一下吧。那晚我正准备扔下iPad去睡觉,突然有了个鬼马的念头——我打开了一个云祭祀的平台。大概是我刚刚点着的烟让我想起那次给他扫墓时留了一条烟的情景了吧;我只是想在上面搜搜他,这种事,小披头这样的人才不在意吧(当然,我也没法和他求证了);但这种事,说到底,本来也只是留给活人的慰藉。

  平台首页可以看到很多近来逝去的公众人物的遗像,网页上的花,叶子统统绿得惊人,像我吃的维生素B族瓶身贴的纸一样(这种绿色还挺好看的,像新鲜芫荽的绿);花要么是白的,要么是黄的;平台首页上面可以搜索逝者的名字,我先随便搜了几个——如果一开始就搜他,没搜到的话,我会很失望的。

  我点进了一个39岁男人的主页,他长得很好看,一脸正气,是因病逝世的。我之所以点进去,是因为他的照片是彩色的,让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我看着别人为他写的、寥寥几百字的生平,他是一位忠诚的爱人,一位慈祥的爸爸,一位孝顺的儿子,一位可爱的朋友——我看到最后几句,前面的这些生平才打动了我:“我多么渴望再见你一面啊,老公!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啊!”可他以后都不能再陪在他们身边了。

  往下翻是别人的留言,大多都是同一个账号留的,偶有一些别的账号在节假日时的留言;从留言内容来看,可以肯定那个留言最多的账号,就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了。我翻了很久,她足足留了76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翻下去的——我肯定是被这种深情打动了,但也有我害怕面对一会儿可能出现的、已经没有人记得小披头的缘故。我发现最开始这位妻子几乎每天都在留言,有时甚至一天留好几条,她买菜啦,和女儿逛公园啦,去婆婆家带老人出门晒太阳啦,和过去的朋友吃饭啦,一个人伤心啦,哭啦,笑啦,下雨啦,出太阳啦,生病啦,长胖啦,变瘦啦,遛狗啦,最后狗去世啦,女儿去别的地方上学啦,她去寺庙啦,她被人看出心事啦,她如何佯装没事啦,她搬家啦——等等等等,几乎都是用第二人称写的,好像她在给他写信一样;而且,不管她当时心情如何,每条留言的落款都是“亲爱的,如果你还在就好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无糖可乐,我渐渐看到了凌晨两点,直到2018年3月31日,我翻到了她最后一条留言,“亲爱的,明天我就要重新开启新的人生了,我不会继续再在这里和你说话了,但我会在世上别的地方,继续和你说话的。我今天哭了很久,我好渴望那些灵异故事里的情节发生,比如你回复了我的留言,或者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经常梦见你,但没有一个是噩梦——你总是笑着,我总是哭着,你总是抱着我,我总是祈求你不要离开我,但我心里已经知道,你早就离开我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你永远看不到了,你走之前对我说过,你爱我,希望我早点放下你,要好好继续生活啊!你当时用那双不可思议的、温柔的眼睛看着我,要好好继续生活啊!可是你那么好,我放了那么久,还是舍不得。即便在你人生的最后一刻,你还是那么好看,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一样令我心动。”

  “亲爱的,我会永远爱你的,明天我要搬去新的房子了——我拒绝把它叫作我的新家——你知道原因,亲爱的。我把东西都安置好了,我也会经常回来看爸妈的,当然,那些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我还会一次次回去的,亲爱的,一切都很好,请你放心,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只是——亲爱的,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即便这句“如果你还在就好了”我已经看见不下三千遍了,这最后一次还是把我这个大老爷看哭了。唉,我点了根烟,我现在终于有勇气搜索肖十迁了。

  当然,我第一次键入的还是“小披头”这个昵称——结果如你所料,我并没有搜到他,倒是搜到了网友为约翰·列侬设立的祭祀平台;我为他献了一束花——刚刚我看完了那个妻子的留言,也为她丈夫献了一束花。

  我退出约翰·列侬的祭祀平台,心想,要是搜不到肖十迁的,干脆我也为他设立一个。就算我可能不会像那个妻子一样,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他说,但我那晚开始觉得,人们是不能对他们心里的深情无动于衷的。我小心翼翼地键入“肖十遷”这三个字——

  我本来已经做好拥抱失落的准备了,所以一眼就看到“肖十迁”的照片,还是让我眩晕了好一会儿。照片里是他的一张侧脸,笑得很开心,他穿的甚至还是那件我记忆里的黑色飞行夹克;那时他喜欢披头士一定已经很久了,因为照片里他的头发留得很长,已经完全遮住他后来通过植发矫正的发际线了。那张照片不是黑白的,但因为他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很亮,飞行夹克又是黑色的,所以倒也可以说,这是一张黑白照。但他的笑简直像一道彩虹一样,冲破了照片的黑白,冲破了iPad荧幕,跨越了时空,直接飞到我面前来了。不得不说,小披头真是好看啊。

  我点进他的主页,又眩晕了好一会儿。我把它们直接复制过来了——帮助你更好理解我当时的震惊。

  “咜掱栺仩洧煙愺哋菋檤,囗腔里還弥嫚着碙碙咽芐哋,

  匍匋哋靈魂;咜哋衬釤被忲陽燳嘚佷皛,皛嘚潒

  莪啝咜楿喁と湔哋亾泩;咜厛怶頭仕,荍潗倁咮摽夲,

  妑莪圷嘚夠濸,妸莪還湜嬡咜怼莪説“芣婹嗐啪”溡,

  翕憅哋觜脣。

  哯茬莪荍潗孒埖埖淥淥①葙ふ萫煙,能妑諟ふ啝

  匍匋汾凊;莪茬忲陽芐涼皛衬釤,潒怶頭仕①樣

  怶頭潵潑,儭沕咮蛧,潒焱——妸咜巳經怺逺蓠閞莪,

  潒哪呴“芣婹嗐啪”,巳經怺逺蓠閞

  莪哋洱朶。

  (她手指上有烟草的味道,口腔里还弥漫着刚刚咽下的,葡萄的灵魂;她的衬衫被太阳照得很白,白得像我和她相遇之前的人生;她听披头士,收集蜘蛛标本,把我吓得够呛,可我还是爱她对我说“不要害怕”时,翕动的嘴唇。现在我收集了花花绿绿一箱子香烟,能把提子和葡萄分清;我在太阳下晾白衬衫,像披头士一样披头散发,亲吻蛛网,像火——可她已经永远离开我,像那句“不要害怕”,已经永远离开我的耳朵。)

  这两段是你当时用火星文转换器写给她的表白,她说你好幼稚,她说她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还把这两段给我看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我用火星文转换器把它们转换回来了,我想,我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你吧。但这样的爱,是不能被满足的;我爱你,我还是她最好的朋友——直到两年后你们分了手,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两年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等待。我并不为自己的这种等待感到羞愧,我并没有做任何伤害你们感情的事——我也是在得知你们分手后,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在等待你。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后来明白,即使是两个很好的人,有时也无法在一起。这张照片是你们分手后,你找我聊天那天,我偷拍的。你真的很好看!你还打趣,说,也许世界很快就要因为你这次的分手嘉奖你了!我那天问你,那你最近想谈恋爱吗(对,我想,我就是世界给你的嘉奖),你对我笑了笑,说你要给自己两年的时间,我问你为什么是两年(当时我听到“两年”,心都跳得更快了,像听到了德尔菲神谕),你说,因为今年毕业,明年你要去做植发手术(我当时笑出来了哈哈哈),你说,这件事你还没告诉别人哦,目前只有她和我知道;等头发再长一年,加起来就是两年。

  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决定,我还要再等你两年;谁知道两年以后,你自杀了,肖十迁!我当时还在想,我赚到了啊!你当时就已经那么好看了,做完植发手术后,会更好看啊!肖十迁你这个骗子!

  现在我明白了,当一个人绝望地爱着另一个人,同时其他人也绝望地爱着他,他们的绝望是不可能相互拯救的。我当时一直以为,你在她那里碰了壁,我的爱就有了希望;但世上是没有这种事的——你和她已经彻底结束了,结果呢?我的爱也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经常去看你,带你喜欢的花给你。现在的朋友都觉得我疯了——但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爱你爱得多么绝望,像你爱她一样。

  渡渡鸟

  我关掉iPad,第二天要上班,可我那晚一点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我从那晚感受到的深情中尝到了一种失落很久的、深深的迷醉,那种迷醉只能在青春年少时和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酒吧里,在陌生的漂亮女孩注视中,在掺了冰块的、宰人的烈酒里尝到——这是很难在日后为了保持身材才喝的无糖可乐里尝到的。我默默擦了会儿眼泪,编辑了一条向老板请假的短信。我还买了第二天的车票,我要再回去看看小披头。

  啊,没错——小披头爱那个女生,就像那个署名“渡渡鸟”的女生声称她爱小披头那样,“爱得多么绝望”。但一开始并不是那样的——要是很多绝望的事在一开始就露出苗头来,人生会简单许多。小披头和我第一次谈起那个女生,是在大二,那个工科生学长大四那年。是的,他那天晚上想练习唱Let it Be(不过好笑的是,那天学长不在,他也没练这首歌;我们聊了各自的恋情), 他把我叫到他们寝室给他弹吉他,我带着吉他来了,朝他后面的墙努努嘴,示意吵到隔壁的学长怎么办。

  “他准备搬东西走了,要去实习,嘻嘻,反正今晚他不在。”小披头把窗户打开——虽然我们叫他小披头,但他有一米八二,他站在窗边,探身出去,“啊!傍晚空气真好,落日也好!抽烟不?”我笑着拨了两下吉他,拨出了几个和声。他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又看着我的吉他,肩上一块被落日照耀着,又转过头去。他轻轻在窗边移动着位置,变换着手机的角度,把荧幕反射的光照在我的吉他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手就跟随着他反射过来的光拨动着吉他弦——那听起来就像“光阴的故事”的副歌,于是我拨动着闪闪发光的吉他弦,弹了一遍“光阴的故事”。

  啊,那段时间我也在谈恋爱——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李娅的人。现在想想,那确实是我人生中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我在人生中遇到最好的人们,都是在那段时间里。起初我并没有发现李娅和其他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当然,我那时很单纯,和女孩子们出去玩,从未和她们有过“不正常”的肢体接触(比如任由我那夜的情人把手搭在我大腿上,问我要烟);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还涉世未深,青涩又紧张,所以,除了觉得李娅的下颚要比别的女孩子宽阔些,脸上的线条硬朗些,我真的再没主动发现她不寻常的地方了。一开始见面时,我瞄过她的胸部、她的腰,但我没多看,我那时还是很害羞的。

  但我现在要为李娅发声——她真的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虽然,也许只是因为她是我人生中遇到的(当然,是那种意义上的遇到)第一个女人,我才有这种感觉——但我现在想起她来,依然觉得她值得feminine这个形容。第二次见面时,李娅似乎比第一次还紧张,她问我,啊,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声音,绵绵的,又很有力量,像悬停在棉花地上空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鹰。

  “你看出來了吗?”她起身拍了一下我的手肘,我当时正帮她举着她的冰淇淋,她之前要系鞋带。

  “看出来什么?”我笑了一下,以为她要说刚刚我们见到的那个路人把短袖穿反了,我看着她。不过,她之后说的话倒让我想把自己整个翻过来。

  “我之前其实是男生,”我正张嘴准备吃一口冰淇淋,听到这话,嘴巴就停在那里了,冰淇淋也停在了嘴边,“我现在做过手术了,也在打激素,”她扬起脖子,“你看,喉结也磨掉了。”她的眼睛斜睨着看着旁边那棵树,嘴上挂着浅浅的笑,尽管她的下颚确实宽些,我还是无法相信她说的这些话。我终于舔了一口冰淇淋。我们就那样站在那里,站在午后的阴凉里,看着路人来来往往。

  “你生气了,对吗?但我挺喜欢你的,”她的声音压低了,好像她说她喜欢我,会冒犯到我一样,“我真的挺喜欢你的,所以我觉得我不能骗你。”她从我手里接过差不多快化完的冰淇淋,那简直没什么可吃的了,但她还是照着化得稀烂的甜筒咬了下去,我准备再去给她买一个。

  “你是要走了吗?”她以为我要离开她。

  “不,不是的——”

  “好,你走吧;没关系的;正因为我喜欢你,我就更不能骗你;现在我对你说清楚了,我的心里也好受多了,你走吧!”

  她说着“你走吧”,却自己转身走了,长长的头发飘在空中,香水的味道淡淡地甩过来,我立在那里好久才反应过来,追了过去。

  “我是想再给你买个冰淇淋!”这回我相信她之前是个男生了,因为她跑得真的好快啊!

  那一幕——啊,一个少年追逐着一个少女,就像阿波罗追逐着不爱他的达芙妮一样,我的冰淇淋也化得稀烂,洒在1.496亿公里远的太阳留在2012年的街道上的、一个个小小的光斑上——也许我当时心里是有一种硌硬的感觉,但我并没有觉得恶心;我忘了是谁说过这样的话,肌肤(skin)和灵魂(soul),你先通过哪一个认识一个人,都无所谓;但最终你们能不能长久地相爱,就要取决于你们灵魂彼此吸引的程度了。那一刻,李娅跑离我,留给我一个白色的背影时,我简直像一块和她相吸的磁铁——我知道她再跑远一点,那种吸力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须奔向她。

  现在很难说清为什么那时会如此珍视这种“吸力”了,我想,可能是因为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在以后的人生里,引发这种“吸力”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当然,我那晚看了“渡渡鸟”在小披头的主页写的话,也有了新的感触,我想,也是因为成人的世界里很难再相信诸如“绝望到可以去死的爱”“灵魂深处的引力”这样的东西了吧——引发这种“引力”的人,我现在觉得,并没有减少,只是我们各自的故事已经开场了太久,我们对自己的回忆更有兴趣,已经疲于为新的“引力”奔波了——就像我在理智的时候,在白天,我可能已经没有兴趣(或者说,没有时间)知道“渡渡鸟”是谁了。

  现在再遇到李娅这种生命中的挚爱,我可能会和她吃顿饭,聊聊近况,睡一觉,然后继续做我自己的事。当然,并不是说我过去没有爱过她,并不是说我已经被社会驯服成了一个冷漠的人——那晚过后,第二天去看了小披头的墓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有时也会被心里的深情搅扰得睡不着觉,在那样的时候(通常是晚上),我就会想:天啊,我错过了生命中的挚爱,错过了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他们要么走了,要么死了,我怎么还能在这个残忍的世上苟活着?在那样的时候,我就会想重新和过去的朋友联系,给李娅打个电话,对她说我多么爱她,想要知道“渡渡鸟”是谁,以及无数次想起小披头。

  那天我弹完“光阴的故事”,在小披头和我讲他和那个女生的事之前(啊,听起来像一出古希腊悲剧开幕前,由歌队演唱的序曲),我先和他讲了我和李娅的事。我从没和别的朋友讲过李娅,他们不会懂的;这样的事,只有小披头会懂。

  我抚着吉他弦,想象她头发的质感,“她说她之前叫李亚,呃,去掉女字旁的那个亚,那天我追到了她,我们沿着那条大街走到了尽头,”我想象到底有没有“大街的尽头”这种地方,“后来我们都饿了,就去吃了饭。”落日沉下去了——即便没看向窗外我也知道,因为最后一丝光倏地从吉他弦上跳了下来,掉进音孔里去了;我最后拨了一下吉他弦,想象着落日掉进音孔里的声音。

  小披头从窗边走回我身边,坐了下来,他把我的吉他接了过去,好像那是一束花。他弹了后来在失恋时弹的那首Yesterday,现在想想,那时他的确是为我和李娅弹的,不过,这首歌可能更适合他和那个女生的恋情吧。他唱得也很好听,“烟嗓哈哈,不少女孩子喜欢我就是因为我低沉又忧伤的声音。”他开玩笑似的做了个鬼脸,不过,他的声音确实比原唱更低沉些。

  唱完歌,小披头给我俩点了烟,“我只问你一句话,”小披头眯起眼睛,他被烟熏到了,“你喜欢她吗?”

  我看着被他撂在桌子上的吉他,“喜欢,但——”

  “那就够了,‘但字以后的话不必说了,听我说——”他看我想打断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吸了口烟,把烟全喷在那根手指上了,“喜欢,就够了啊——”他又猛吸了一口烟,“够了吗?‘但是,但是,我最烦听到的就是‘但是了!就是因为世上总有那么多考虑,那么多‘但是,这个世界才这么多阻碍人们相爱的东西!统统让它们见鬼去吧!”小披头当时真的激动极了,当然,我见过他很多这种时候的样子,他确实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他当时很认真,烟都拿不稳,感觉随时可能掉下来,把我俩谁烫一下——我当时在想,李娅要是在就好了,她要是听到小披头这番话,会颇有感触吧;不过,我转念一想,还好李娅当时不在:小披头这样一个迷人的人,也会让李娅禁不住喜欢上他吧。

  那天小披头的话让我笃定了对李娅的喜欢——有时想想也觉得好笑,年轻时总喜欢从别人的话里找到非这样不可的理由,哪怕这些理由早就在我心里了;但听到别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还是会得到一种信心——它不是自信:我后来发现,一个人是可以在自信的同时,没有信心的——因为他不知道别人怎样看待这样的事;当我知道小披头的看法以后,我开始允许自己在那段时间每时每刻地想她了,当然,我也在对她的思念中听完了小披头跟我讲他和那个女生的恋情,“你有时爱上一些人是因为你想吻她们,有时爱上一个人是因为,你只是想爱她,这两种爱欲经常被人们搞混,这也是为什么人间有这么多,呃,爱情的悲剧的原因?”他说这话时显然不觉得自己正滑入一出悲剧中,当然,当时我也没那样觉得,我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但这两种爱欲在前期真的很难区分,我这次用了好久的时间才确定,就是她了,”小披头笑了,“啊,就像你喜欢一道美食,并不是因为你饿了,呃,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你饿了!反正就是——哎呀,很难说清!总之就是她了!”我听见他谈那个女生,想到的只有李娅,我在想她可能经历过的一些流言蜚语,一些偏见;而我将给她我最好的爱——我能坚持多久呢?即使在我那么爱她的时候,我心里都有那样的疑问,我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小披头也从他的恋情里回过神来,“心情不好吗?”他大概没发现,我也分神了。

  “没什么,”我苦笑了一下,“就是累了。”

  “哈哈,”小披头俏皮地拍了拍我,“你知道吗,累也是一种心情?伤心得累啦,开心得累啦,累也是一种心情的!不过,我看你现在大概是开心得累了吧。”我“嗯”了一声,但心里其实不确定。“哎,但愿我也能开心得累了。”他笑了一下,继续给我讲他和那个女生的恋情。

  在听到收银员说“累也是一种心情”前,我一直以为世上只有小披头这么说过;那晚我其实还在iPad上检索了这句话,后来我失望地发现,百度文库里一篇2012年5月25日的文章题目和开头就是这句;看来世上还是有人和他(至少在某些层面)相似的,那他也就没那么独特了;我想这也是我最终会鬼使神差地在云祭祀平台上搜索他的原因——看看他有没有独特到有人在他离开后那么多年还记得他,像我一样;当然,要比我更加深情地记得他——深情到为他设立一个祭祀平台。事实证明,他到底还是一个挺独特的人,那么多人爱他,我也就没那么失望,没那么歉疚了。

  那晚过后的第二天,我又乘火车回到过去的城市看了小披头。那天天气不是很好,我穿得有点单薄了,14岁的田野墓碑上那个“泣”字,在雨天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仿佛它已经预先知道了,日后总会有这样伤感的雨天的。我这次来忘了带烟,我还在心里埋怨自己,唉,这么好的朋友,来看他还是会忘了带他喜欢的东西——何况别人呢?但我显然低估了他其他朋友的记性:这次一束鸢尾花安静地躺在我上次放烟的地方,蓝色和这样的天气很搭,又因为是好几枝,蓝色也加了复数,变成了布鲁斯,妈的!这个献花的人真的太懂了!我在心里骂道,他该和上次那个送香槟玫瑰的,是同一个吧?这时两只戴胜从墓碑后面的槐树中飞来,擦过我们这里的松树,飞到我们后面的柏树林里去了(在这里用“我们”,一是受到了来自鸢尾花的蓝色的、复数的感染,二是我觉得自己正和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我瞥见了它们黑白相间的羽毛——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小披头的那张黑白照,也一并想到了那个落款“渡渡鸟”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在没有被深情搅扰到睡眠的白天,想知道“渡渡鸟”是谁。

  第二周,尽管她男朋友回来了,那个女人还是和我出去过了一夜,其实那夜我是去和她提分手的。“跟他说去朋友家了,编了个名字,所以他也不可能认识,”她笑了,“你知道吗,他听到我编的那个朋友的名字,还假装知道她,‘哦,她啊,是不是就是上次那个让你陪她去广西北海玩的朋友?最好笑的是,我还说他记性差!‘不是!你把她们都记混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他还哄了我好久呢。”那个女人看我好像没什么兴致,凑上来想亲我一口,我用手挡住了那个吻。分手的过程就不多说了,后面会提到分手的原因。不过,和她提分手的时候,我倒想起之前她说过的、她把他男朋友劈腿的那个女生揪着头发打了一顿的事来。就算我真的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和你分的手,我心里想,你也不能把她揪着头发打一顿:我甚至都不是你的男朋友。

  啊,我一直没提她和小披头爱上的那个女生的名字——没提前者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她都不道德;没提后者是因为,小披头自杀后,我对那个女生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或者说,我对世界也开始有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我们可以简单地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命名为,恨意;对,恨意。当然,大多数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小披头的死是她的错,是她造成的;但偶尔会有那样的时候,我会觉得,如果小披头没有爱上她,而是爱上了别人,比如,爱上了李娅这样的人,小披头是绝对不会自杀的。所以,另一方面我明明知道,小披头的死是他一厢情愿的,是他自己选择的,没有任何人逼他;一方面我又觉得,也许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都在告诉他,这次哀伤过后,只会有更大、更多的哀伤,不会再有任何嘉奖了。

  我曾想过把我对小披头爱上的那个女生的所有了解都写出来,写在这里,但我觉得,也许这样对小披头和那个女生都不公平:当我对她有一种深沉的恨意时,我又如何能让别人理解我们这样一个故事呢?而且,被爱的人到底有多好,也只有那个爱她的人才能说清楚了,而小披头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人能说清楚她的好了;我現在觉得,“渡渡鸟”说得就很好:小披头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即使是两个很好的人,有时也无法在一起。也许这句话就够了。他们是在他大二在一起的,在他大四分了手,两年以后的2016年,小披头自杀了。葬礼上我没看到那个女生,我看到了李娅——我们在一起一年,大三分的手;我们的恋情是自然结束的,但我们的爱从未结束——到现在我们都还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遇见,眼睛都挪不开对方;她也和小披头成了很好的朋友(看到“渡渡鸟”的留言后,我在想,那天小披头的葬礼上,她有来吗?我是不是冥冥中已经见过她了呢?)。葬礼上最让我感到愤怒和难过的是没看到那个女生(不过,我现在能理解她了),但当时最让我感到意外和感动的是,我看到了那个工科生学长,李娅不认识他,我牵着李娅的手,越过黑漆漆的人群走向他。他当时看着小披头的遗照,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就那样哭了。李娅给他递了纸巾,他也不认识李娅(你看,我把李娅保护得很好),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这种事已经不会再让我和李娅感到尴尬了,我们已经过了为这种事尴尬的年龄了),他又看了一眼遗照,小披头笑得很开心。然后他把我拉到外面,外面天气很好——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那天天气好得简直不像话——我也一直攥着李娅的手,我们听这位工科生学长讲了毕业前他和小披头冰释前嫌的事——他们在学长的寝室里喝了一夜的酒。

  “我那时快毕业了,心情不好,”学长说,“哈,其实我现在心情也不怎么好;但我突然发现,好像世上并没有谁在乎你心情好不好;我现在能接受这一点了,但放在过去,我简直要为这个气得发疯——尤其是那小子,那段时间每到傍晚就开始唱歌——当然,”他有些哭笑不得,看了我一眼,“你吉他弹得挺好的,”李娅也笑着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但那家伙一开始唱得真的——声音是不错,但全没在调上!让我听得折磨死了!”

  我那时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开始大笑起来。还好我们在外面,天气又很好,简直像听伴郎给宾客讲新郎的笑话一样——这时我才想起我是在一场葬礼上。李娅也没放开我的手,她就那样一直牵着我。

  “后来,有一天晚上——第二天我就要彻底搬出去了,去实习——那家伙傍晚拎着一箱啤酒来找我,他说他是来道歉的,‘打扰到学长真是不好意思,还是想让学长在离开学校前,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现在想想,那家伙是挺没礼貌的,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把自己当成‘美好的回忆!哼!”但学长的声音又温柔了起来,“但他确实做到了,现在我想起那个傍晚,以及之后的那个夜晚——确实是大学里挺美好的一段回忆,他弹唱了很多歌,他爱听的,我爱听的,我们都爱听的,都有。”

  这时我才想起来了,那天小披头把我的吉他借走了,“反正你今晚也用不着,嘻嘻。”是的,那晚我和李娅在一起。学长继续说,“听他从傍晚弹唱到了天黑,也有路过的人来听,来点歌,那夜现在想起来,就像梦一样,”他看着李娅,“就像梦一样,”学长那时的神情看起来也像梦一样,然后有个人喊了一声,“已经很晚了,还要睡觉呢!”我和那家伙就都笑了一下——我笑是因为我想起了之前说的要把他扔下楼去的话,但那家伙的笑,真的很不一样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和他那张遗照上的笑一样——也许听起来很不吉利,但他当时就是那样笑的。

  “然后我们就喝酒,喝了一夜酒,第二天我醉醺醺睡了一天,把实习什么的都忘到九霄云外了——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啊,那家伙,我们聊到了人生,聊到了爱情。啊,那家伙聊起爱情,湿漉漉的眼睛里都闪着星星!他说他一生都要为了爱活着,没有爱,他就去死;我当时只是笑着看着他,但我不相信。”学长好像依然不相信似的,尽管小披头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我问学长,“学长,那夜他有对你讲过他喜欢的人吗?”

  学长点点头,“讲过,我想想——”他又摇摇头,“不过,他没有提她的名字。”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在想象那夜的小披头,穿着他的黑色飞行夹克,弹完我的吉他,把它撂在一边——他有想过,人生有时也会使人把彼此撂在一边吗?即使是曾经很相爱、很相爱的人?获悉小披头自杀后,我有问过其他一些共同朋友,知不知道他自杀的原因,结果他们都一头雾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哎,我们还想来问问你。”和学长聊完后,也多少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看来,小披头和外校的那个女生的那段恋情,在这所大学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猜在那所大学里,也只有“渡渡鸟”知道吧。

  看来,即使到了最后,即使当这份绝望的爱即将带走他的生命,小披头还是为她保留住了一丝丝理智——看来他是真的很爱她啊:他连一封遗书都没有留下。

  那天看小披头回来以后,伞上的雨还没干,我打开iPad,打开那个云祭祀平台,重新看了一遍“渡渡鸟”的话。也就是那天,我决定要和那个女人分手了。

  我很难解释清楚非要和那个女人分手的原因,但“渡渡鸟”话里那种为爱甘愿等待两年、再等待两年,甚至不惜继续等待一生的意思,让我想起了那个为丈夫留了76页言的妻子——尽管她在2018年3月31日那天已经停止了更新(我也相信,只要时间够长,总有一天,“渡渡鸟”也会停下给小披头献花的;但我现在觉得,花时间考证、等待这种事的发生真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那位妻子现在过得好、“渡渡鸟”有一天对小披头释怀,难道对她们来说,不是个更好的结局吗?“亲爱的,如果你还在就好了”,连续看见这句话不下三千遍,难道我们能说它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吗?)——我想,我非要和那个女人分手,也是因为“爱”吧。“爱”确实是一件很难解释清楚的事(也许也是因为“渡渡鸟”的话唤醒了我昏昏欲睡的道德感?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再把这样的人生继续过下去了。“爱”这样的东西,也许一经发生,就永远不会磨灭了——要想磨灭它,就只能先磨灭掉我们的生命:像小披头对那个女生,像那位妻子对她的丈夫,像“渡渡鸟”对小披头,也许也像我对这篇日记里唯一一位有名字的女人——李娅,我说过,我们的爱从未结束。也许我对她的爱,也和克里奥佩特拉被毒蛇噬咬乳房时、迦太基女王狄多被烈火焚身时、安提诺乌斯一步步走入深水时、小披头自杀时感受到的爱一样绝望吧。

  但没关系,明天,或者,未来的某一天(我现在已经很少听Yesterday了),我要重新找到李娅,我要把她重新带到我的人生里,我要找到她,告诉她,我要永远爱她。我后来还去看过小披头几次,矢车菊、风信子、茉莉、跳舞兰、山茶、郁金香、薰衣草、向日葵……至少“渡渡鸟”没有停下她的爱,那么我有理由相信,“渡渡鸟”会继续爱下去的(世上还有多少种花,她就还会愛小披头多少年);那么我也有理由相信,作为小披头最好的朋友,我也同样沾染了爱的绝望的气息——也许我也将爱李娅,至死不渝。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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