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是在礼堂,那里正举办朗诵会。一开始,巩梅对老王印象糟糕。他眉毛描得又粗又黑,脸上还抹了粉,表情慌张、滑稽。他不停伸出手腕,瞄那块海鸥牌手表。这可是头一次,他自言自语。她不知道他指的是登台朗诵,还是同她相亲。三十岁生日刚过,她正式迈入老姑娘的行列。终于到他上台。旁边的椅子空了,她长吁一口气。他走进光里,捧起笔记本。笔记本是深蓝色,软皮,带压扣,左上角是云南少女的半身像。笔记本同他的西服很不相配。他站得笔直,皱着眉,沉默地盯着笔记本,像在疑惑。观众席静了下来。
我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
不敢直视的眼睛
并没有出现:
那儿,眼睛是
断柱上的阳光
那儿,是一棵树在摇晃
而声音则在
风的歌唱中
比一颗渐渐隐去的星
更遥远也更庄严
老王鞠躬,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她是金属厂的会计,每天同数字以及元角分打交道,从未读过诗歌。在那一刻,她被诗击中,听到礼堂外有风路过,想象着无数挺拔的树木在摇摆,路灯孤独地守候。她进入到无人知晓的世界,在同一时刻感到了孤独和振奋。老王出现在了座位上。她回到现实,小声问诗是谁的。是我的,老王眨眨眼说。她望向舞台。你怎么在发抖?他凑过来问。走出礼堂时,老王将西服披在她身上。她扔下衣服,跑开了。
过了一个礼拜,老王又约了她,地点定在了公园。那座公园因一棵上千岁的槐树而闻名。她本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老槐树被铁栏杆围起来,低处的丫桠上挂着数不尽的祈愿牌,牌上刻写着“心想事成”“永結同心”之类,红带子随风飘动。暮风吹来,落叶耀眼。天色暗了下来。要不,我们回去?他征询她的意见。她没有回话。落叶高飞去,半空似通道。她坐在长木椅上,听空中飘来邓丽君的歌:何日君再来……歌声渐低渐远,如梦之初醒。她半眯着眼,微笑着,身体放松,慢慢靠向扶手,仰望天空。她渐渐出神,忘了夜是怎样黑下来的,忘了誓言是怎样发生的。老王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结婚,婚姻将比命运坚固。风更大了。她看着落叶涌向远处,如河流奔向黑暗……窗外天气阴冷,枯叶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干燥的声音,嗒、嗒、嗒,如老鼠在隐蔽处啃食虚空。她站在窗前,将披肩向上拉了拉,手指轻按玻璃。她看着玻璃反射出自己的形象。我的头发白了,她说。别那么夸张,不过几根,顶多几十根,老王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他脚下放着烟灰缸。外部世界在风中震颤。生活永远都是不温不火,不痛不痒!老王提高了音量。她闻到皮肉的焦味,转身,看到他在吹手指。他用手指掐灭了烟头。他得意地笑了,吹手指的动作仿佛是在吹枪口。墙上挂着两人的合照。照片上,两人坐在木椅上,肩头抵在一起,笑着。那是在公园里拍的照,那座公园因一棵上千岁的槐树而闻名。
我不觉得疼,真的,他说。她蹲下身,从小柜子里翻出医药箱。她记得里面有半瓶碘伏和一卷纱布。他摆手,意思是别麻烦了。他说:巩梅,你知道吗?有个心理学名词,叫现实感缺失,我们就是这样。她站起身,模仿起他朗诵的样子:我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咦,下句是什么来着?一颗星星更加遥远?他笑弯了腰。我不是诗人,从来不是,这也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叫艾略特的家伙写的。她觉得意外,直愣愣地看着他,但很快又觉得无所谓。他看着窗外,说:我也写过诗,超级长,题目叫《无尽的悬浮》,我把它烧了。烧它做什么?她问。它太烂了,比现在还烂,他恶狠狠地说。她笑了,他也跟着笑。他倒了满满一纸杯二锅头。你也来点?窗户咯吱咯吱响,枯枝败叶飞过。大风呼啸,似乎永无止境。
那会儿,两人已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婚后两年,金属厂倒闭,她失业在家,后来陆续做些小生意,都不成功。下海热时,老王扔掉了铁饭碗,在体校门口卖体育用品。后来,他又开画廊,办培训班,卖保险,推销保健品。俩人没有孩子。老王的父母在一场事故中丧生。世上没什么是我可以照顾的,老王在葬礼上说。我不是吗?她这样想,但什么都没说。一天,她提议领养一个孩子。得了吧,世界那么大,孩子那么小,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可怕,老王说。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两人离了婚,不久又同居,并未复婚。他们没有子女、父母、事业,不必操心生计(老王父母死后留了存款和赔偿金,总量倒也可观),也不必费心经营婚姻。生活的一切重负都消失了。
一个红气球飞过窗户,灰黑的枯叶紧随其后。她喝尽杯中酒。这儿像是个陷阱,她说,望着窗户,就像望着陷阱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取出那部蓝色软皮笔记本,朗诵起来: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她打断他:《无尽的悬浮》?她晕乎乎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可仍觉房间在快速旋转。不,是一个叫海子的家伙写的,他接着说,我们该去远方拯救现实。他放下笔记本,含住受伤的手指。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拯救,她说。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汗津津的手贴在她脸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推开了他。
次年九月,他们卖掉了房子,毁掉剩余的东西,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到了青海西宁。他们走出车站,看见天空湛蓝,云朵巨大而饱满,远处广告牌上画着巨大的冬虫夏草。他们被陌生的凉爽感包围了。
他们住了一个礼拜酒店,后来在宏觉寺附近租了房。他们没什么具体的打算,开始四处游荡。他们去了塔尔寺、青海湖、茶卡盐湖、大柴旦以及德令哈。她兴奋地了解着高原上的植物和动物。在一个峡谷中,老王为她讲解: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灌木林高于针叶林,苔原高于灌木林。荒凉高于一切,他补充说。
天冷了下来,旅行被迫中止。他们蜗居在小房间里,哪儿都不想去。熬到了春天,她找了家服装店当导购。老王再次创业,屡败屡战。年复一年,她总梦到那些景色,针叶林高于阔叶林,苔原高于灌木林,荒凉高于一切。
她在西宁的一家私人影院打过工。影院红火了没几天,夏天一结束,生意就比天气更凉了。影院的工资微薄,她不在乎(她觉得,这种满不在乎的人生态度是受老王影响)。没有客人时,她提着抹布水桶,在空包厢里看电影。很快,老板为了节约电费,不允许空包厢开机。因此,影院倒闭时,她并不伤感。那会儿,有个女孩是影院的常客。女孩在每个周六下午准时到来,从不点饮料零食。女孩总是一个人,只看一部电影,然后升起投影幕布,望一会窗外景色。她有点脸盲,记不住女孩的模样。
一个周六下午,女孩打来电话,气呼呼地质问:影院怎么没开门?倒闭了呗,她漫不经心地说。她又一次待业在家,正拿着一块抹布四处擦拭。什么时候再开呀?不会开了,她说。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她刚要挂断,女孩又说自己在影院办了充值卡。她询问了充值卡的类型和办卡时间,语气生硬地表示已过有效期,退不了。她正说着,瞥见了墙壁上一群红蝎子。她尖叫起来,手机摔在地上。那是老王的蝎子。他在家养了好几箱子的蝎子,希望以此致富。
随后几天里,女孩不断打来电话。她没有接,后来干脆拉黑。蝎子被全部消灭之后,老王又去广西参观学习新的致富项目。她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自从来到西宁,她的睡眠一直很成问题。各种事情在脑海中翻涌,又很快消失,如同泡沫。她忽然想起女孩,将女孩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她想,女孩如果打电话来,她就接通。她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等着女孩的电话。直到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光亮来,电话没有响起。她很快忘了这事。
过了几天,她在街边小店正吃羊肠面,女孩的电话来了。女孩喊了出来:哇,终于打通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死了呢。女孩的声音是兴奋的。她笑出声来。女孩接着说,那天你惨叫一声,电话就没人接了,你知道吗?我至少看过三百部电影,我想象出了无数个可怕的场景。谢谢关心,她放下筷子,感到一股暖流。她等女孩挂电话。女孩嘴里“啊啊”“呜呜”地小声叫,就是不挂电话。她耐心地等待。女孩终于说话:我充值卡上还有七百二十五块钱,我很穷的,能不能给我退钱呀?少退一点儿也行,可以商量的。她想,没钱怎会在私人影院充值呢?退不了,老板定的,她说。女孩委屈地说,可我真没钱吃饭了。她笑了笑,说: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怎么称呼?小林,女孩说。小林,你多大了?十四,上初三。晚上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嗯?
两人坐在餐厅里,很快就冷场了。她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共进晚餐(她想,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也是受老王影响)。后来,两人聊起了一部电影,才打开了话匣子。那是部好莱坞出产的烂片,讲的是一个特工家庭,两口子一天到晚相互攻击,先后使用了手枪、手雷、轻机枪和火箭筒,电影的最后谁也没干死谁,又恩爱地生活在一起。她赞扬了主演朱莉亚·罗伯茨的美貌。小林纠正说,不是朱莉亚·罗伯茨,是安吉丽娜·朱莉。她评价说,电影很糟糕,从头打到尾,一点也不真实。小林说,我倒是希望家里天天能发生枪战,柜子、床、碗碟全被打碎。她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这种生活爽极了。
小林是福建人,跟着父亲生活。父亲是做工程的,继母是交际花,跟着丈夫四处跑。小林常一个人在家。每个月小林父亲会给小林生活费,小林在影院充了值,因此手头紧张。小林又问起她的情况。她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没有房子、没有孩子,离了婚,仍和前夫生活在一起。小林“哇”了一声,说,真酷,我好羡慕。小林又问,巩姐,你爱你的前夫吗?她想了好久,觉得眼泪快要流下来了。爱,她说。她喊来服务员,点了瓶红酒。小林的手伸向高脚杯,她挡开了。她斟了一杯,掏出七百块钱,说,这是退的钱,影院退的。小林高兴极了,表示要埋单。她靠在椅子上,摇晃着红酒杯,潇洒地说,不,不需要。
过了没几天,小林给她打电话,请她帮忙去开家长会。她向店长请了假。小林在校门口的奶茶店等她。家长会结束了,她对小林说,老师说你考高中费事。小林说,巩姐,你入戏太深了。隔段时间,她就和小林见一次面。小林开始变得依赖她。两人无话不谈。小林中考前天,两人一块吃了晚饭,接着又到人民公园散步。站在人工湖前,小林问,巩姐,你的爱好是什么呀?她想起曾被一首诗打动,说,诗歌吧。小林说,巩姐,读一首呗。她站定,看着人工湖上的鸭子造型的小船。她知道小林正注视着她。
车停荒原上。老王下车,提着露营灯,向远处走去。她望着他,觉得他会永远这样走下去,不会回头,也不会到达终点。露营灯被安置在一块平地上。灯亮了,弱小之物的影子变得巨大,向外延伸,直至黑暗边缘。一棵绿绒蒿的影子,一株紫花针茅的影子,一块碎骨的影子,一颗石子的影子。他的影子。
他敲敲车窗,歪着脑袋说,来,感受感受。我宁肯待车里,她降下车窗说。冷风钻进来,高原的冷是斩钉截铁的。星星明亮极了,逼视广阔的戈壁。这是一个过分宽广的舞台。沙尘闯进灯光,先是丝缕状的,很快铺天盖地,占据了一切,将他们整个包裹。风不再呼啸,而是盘旋着哭嚎。她关紧车窗。砂石打在车身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啪!”枪声响起,又被风声淹没。她愣住了。老王,老王!她推开车门,喊道。大风夺门而入,将她推倒在座位上。露营灯在沙尘中变得像是个小毛线团。她砸了砸车喇叭。一个红点在慢慢靠近。老王叼着烟,弯着腰,行走在昏黄中,在车附近转圈。他眼睛紧闭,已被风吹迷糊了。他用力嘬着烟,腮帮子深陷。她推开车门,慢慢挪出车外,整个地进入到大风中。她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抓住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张开发紫的嘴唇。香烟被风卷走了。
两人上了车。车在风中摇晃,如船在海上。老王喘着粗气,木然盯着挡风玻璃。她嘴巴发麻,像是过电一样,头疼得快要裂开,胸口发闷。她取过后座上的氧气瓶,拔出面罩,将吸氧管连在气嘴上,打开阀门,猛吸了几口。她又将面罩扣在老王口鼻上。两人交替着吸氧。症状很快缓解了。车不再摇晃,沙尘仍遮蔽视野。我们本在平原上生活,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小声问。人往高处走嘛,老王吸着氧气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她问。他笑了,拍拍衣服,说,风小些我们就出发。为什么开枪?她问。不知道,“嗖”一声,子弹飞出去,啥也没打着,他说。枪呢?她问。扔掉了,他说。她发现挡风玻璃上的贝壳碎片。我们在平原上生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为什么在这里?
风停下仍需时间。她谈起一个女孩。砂石打在车身上。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她的声音。如果车子熄火,我们就会死在这里!老王大喊起来,像在宣布了不起的发现。她依旧说着那个叫小林的女孩。小林沒有考上高中,去了重庆的一所工艺美术学校,学设计专业。刚开始,小林常和她聊微信,今天上了什么课呀,食堂有多么垃圾啦,有个老师是变态……后来,小林结识了新朋友,再后来交了男朋友。她在小林的朋友圈见过那个男生,感觉糟透了:那男生一头黄毛,脖子有刺青,脸色惨白。她跟小林说,你年纪还小,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别交乱七八糟的朋友。小林回信息说:巩姐,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当我妈?后边是个微笑的表情。她又发微信:上中专也可以考大学,加油,巩姐看好你!微信没能发出。她被小林拉黑了。
大概过了一年,小林又加回了她。小林说自己渴望一种生活,没有负担,像气球一样不需要照顾别人,也不需要被照顾。她说,我想起了一首诗的题目,《无尽的悬浮》。题目很棒,小林说。诗很烂,她说。同小林恢复联系后,她觉出一丝隐秘的幸福。这一丝幸福如同锚一般,在灵魂中迅速下沉,抓住了坚硬的地面。
老王睡着后,风小了下来。荒野静谧,月光如霜雪,空间无限延伸。她打开空调热风,将氧气面罩靠近老王的口鼻。他嘴唇裂开了一道血口子。她想起黄叶纷飞的公园、挂满祈愿木牌的千岁老槐,以及那一场朗诵会,忽觉如梦如幻,人生似在迷途。他舔了下嘴唇,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他表情痴呆,费劲理解着现实,接着长叹一声,问,我睡了多久?半个小时,她说。我像是在梦中度过了一生,他有些忧伤地说。旷野传来了狼嗥。枪扔掉了,真可惜,那可是高配,白光瞄准镜,红外成像,却什么都没有击中过,他又说,跟我们一个样。你做了什么梦?她问。他愣了愣,说,走吧。
汽车行驶在高原上,远光灯如两道犁,犁开坚硬的黑暗,将荒凉翻晾在两边。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他兴致高起来,吟诵两句,又解释说,这是宋代的禅语,像不像此情此景?车在高原的夜里,像是深海的潜水艇。她厌烦地说:我们不是潜水艇,顶多是气球。他有些意外,瞄了眼她。夜鸟无声低飞过,路边枯草摇曳。她望着车窗外。天空是深蓝的绸缎,星辰密布,似在缓慢流淌。大地一片黑暗,只有远处闪烁一点白光,那是雪山映着月光。去年,我路过一个叫哈拉库图的小地方,老王说,那会已经十月了,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时节青海很冷了。她等他继续说。他叹了口气,说,我看到地里长着大麦,大麦仍青绿。她问:这种情况大麦还能成熟吗?肯定成熟不了,他说,我想不通站在地埂上的农民究竟在想些什么,毫无意义嘛,可那幅画面刻在我的脑子里了。他又点上烟。
经过戈壁荒漠,穿越山口时,风一度又强烈起来。她吓坏了,不再说话,死死盯着遥远的黑色的地平线。天气莫名其妙,他说,人也莫名其妙,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我为什么要花一万八千块钱买把枪,又把枪扔掉。她打开了车载音响,邓丽君的歌声响起,何日君再来。她将氧气罐放回后座,说,我想领养个孩子。这次他没拒绝,说,随你吧,我们已经离婚了。她没有说话。他又问,多大的孩子,哪儿的孤儿?她说,十七岁了,不是孤儿,父母都在世。他狂笑起来:十七岁,那能叫领养吗?包养还差不多。她也跟着笑,同时又觉得这笑声恶心。笑消失了,风让一切寂寞极了。他说,我想换个地方生活,我打算去广州,再去趟可可西里。去可可西里干什么?她问。在最远的地方,人最诚实,他笑着又问,你去吗?她说,不去广州,不去可可西里,哪儿也不去,我想领养个孩子。
她找出那件酒红色大衣,仔细熨了一遍,搭配上黑白格丝巾,戴上耳环、吊坠,选定出门的斜挎包,蹲坐在鞋柜前,比较起两双高跟鞋的优劣。半小时后,她下定决心,踩着那双米白色高跟鞋下楼打车。餐厅门口,她掏出小镜子,拢了拢鬓角的头发。头发是亚麻色,下午新染的。她被镜中惨白的脸吓了一跳。那天和老王从海西下来,她有些贫血的症状。她去了兰州做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雅座空空荡荡。客人到了没?她问服务员,又补充说,是个女孩,十八岁,个不高,挺秀气。位子一直是空的,服务员说着递上平板电脑。女士,现在点餐吗?她摆摆手,拨打小林的电话。无人接听。她沮丧极了。吃饭时,她手机响了,是老王的电话。老王的声音沙哑,带着虚弱的亢奋,喋喋不休:
喂,我到曲麻莱了。下午,我在县城请了个向导。向导是汉人,他自己开车去。向导的车简直像是辆救护车。前天,我去纳赤台看昆仑泉,纳赤台有个火车站,车站无人值守,荒凉极了。明天我们去五道梁。当地人说:纳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吓人不?天气很糟,刚刮了风,又下冰雹,冰雹有鸡蛋那么大。路边的车被砸得哐哐响。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老王的呼吸短促,休息了一会,接着说,这几天有大风,等情况好些,我就进可可西里。一定要去吗?她问。他停顿了一会,缺氧让他变得理解困难,自顾自地又讲起来:我见了藏羚羊、兔狲和野牦牛,它们在公路不远处跑;天气很冷,这里只有冬季;紫外线很强,月亮特别大,你保准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月亮……她说,不要进到无人区的深处,太危险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危险,事实上我对自己挺冷漠的,他嘿嘿笑了声,又说,明天手机可能没信号,就不打电话了,你照顾好自己,快祝我好运。
她走出餐厅。街上行人稀少,风里有烟尘味。圆月从楼后升起。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声音空洞,像是在地心回响。她对这里十分熟悉,对面是商场,她打工的地方。附近的小饭馆她都吃遍了。她最常吃牦牛大骨头汤和羊肠面。一个喇嘛走过咖啡馆。她掏出手机,看到老王发了朋友圈。照片上,一只藏原羚露着雪白的屁股,望向远处的冰川。老王在照片上配了句话:“荒凉高于一切。”她感到孤独忽然难以忍耐。她走到湟水河边,坐在长椅上,看见垂柳在风中摇摆。她一直这么坐着,不知在等什么。
小林回西宁了,约定了今晚吃饭。她老是想起小林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的场景。那时的小林是多么可爱,善良,可现在满口鬼话。前几天,小林借了她一千块钱。有什么事?她问。小林说,别问,问就是买学习资料。她转账一千块钱过去,又说,回西宁告诉我一声,聚一聚。小林说,巩姐,我在西宁了,约在后天晚上怎样?行,不见不散,她说。小林已经借了六次钱了,有三次是连着借的,而且语气很急很强硬。这么频繁,让她一度怀疑小林是不是借了高利贷。她想,小林将她从黑名单放出来就是为了借钱。在小林眼中,她早已不是那个很酷的朋友,而是个脑筋不太够用的傻大姐。我在乎这些吗?她想,我没有房子,没有孩子,没有什么需要我去照顾,我不是很酷吗?
一只白鹡鸰飞过,划出独特的波浪形轨迹。她取下丝巾,裹在身上,可仍然覺得冷。她想起本地人经常开玩笑说,西宁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祝我们好运,她给老王发了信息。
一切在暮色中变得半透明,仿佛可以任意穿梭。她走进医院对面的小巷里,找到一家老旧、嘈杂的旅馆。旅馆旁依次是水果店、牛肉面馆、花店、公共浴池和丧葬用品店。旅馆里的客人多是等待床位的病人和家属。她没有领到房卡,只有一把钥匙和廉价的、发锈的挂锁。楼道的红地毯发黑,有许多烟头烫出的洞。她走进房间,打开灯,凝视一株柳树的影子。下午医院里的场景闪现在她脑海中:
是我的吗?她问医生。是你的。医生向后靠在椅子上。他还很年轻,一脸的痘痕,正小心地揪着嘴角的死皮。她看着观片灯上的X光片。这是一个人的局部,在机器的注视下,白骨从黑暗中走出。窗外飘过一只沙燕风筝。我是不是该哭?她沉默着。楼道里有人交流病情,护士站传出争执,街道上驶过洒水车。嗯,情况不是太乐观,他不再揪死皮,又问她,有没有家属陪同?该进门就问这句话,可他这会才提起。她说没有。他介绍起常用的治疗手段,以及前沿的研究进展。一长串的专业名词从他嘴里冒出来。他带着炫耀的兴奋。还有意义吗?她打断医生。嗯,当然,许多病人选择了保守治疗。他有点尴尬,瞥了眼检验单,念出了最上边一栏。他的声音很小,以为她未听到:巩梅,女,五十三岁。她觉得这像是一份极简的悼词。下楼时,她在妇产科候诊的椅子上看到了小林。小林是一个人。
她回过神来。小旅馆楼道传来脚步声。门缝透出一线光亮,一张小卡片从光亮中塞进来。她捡起卡片,上面写着:“叶落归根,入土为安。”运送尸体的黑车广告。她关掉灯,坐在黑暗中,回顾一生,眼前尽是碎片。
她给老王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按照计划,老王正孤独地漫步在可可西里。和老王生活了二十多年,可她想起老王,总觉得他像影子。在逼仄的房间里,她感到一切都变得现实的,一切都在远离,连同回忆也是。现实感缺失,她又一想起老王嘴上常挂着的这个名词。
在旅馆的最后一个夜晚,她梦到了小林。梦里,阴沉沉的餐厅一角,小林笑了笑,起身向她招手。咖啡馆开始下沉。梦中她感到气闷,快要溺毙一般。灯又亮了,咖啡馆成了水族馆。玻璃后,游客冷漠地看着她和小林。别管他们!小林有点不耐烦,问: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她听见婴儿的哭声,起初细微,后来越来越大,仿佛巨大的机器在轰鸣。她醒了过来,听见隔壁房间苍老的咳喘。
她想起四月的一个夜里,小林给她发信息,说自己怀孕了。紧接着,小林又发了一张妊娠阳性的化验单。那次,小林称她为“妈妈”。事后小林道歉,说那只是个恶作剧,朋友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愿赌服输,让她给家人发信息,谎称自己怀孕。不,小林没有撒谎。
她下床,打开台灯,又一次看到柳树的黑影和桌上的黑车广告。她拨打了黑车的电话。
凌晨四点半,黑车停在巷口的路灯下。四周静极了,远处有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声。瞧,和救护车一模一样,不怕碰上检查,司机拍拍车身,又问,逝者在哪儿?她说就她一个人。司机抽着烟,打量着她。活人也行,不过得先付钱。他打开车门,抱起蛇皮袋,放在了担架床的下面。蛇皮袋里是她之前在东部市场进的货。她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遗忘这个袋子。司机弹掉烟头,说,上车吧,车厢改装过,也许不太舒服。
经过海石湾时,她看到化工厂的燃烧塔。塔顶的蓝色火焰被风吹斜,指向西边更高的高原。接着,天就亮了。司机兴致高了起来,变得聒噪:我以前不送死人回家,送活人看风景;当然现在也送,只要有人掏钱就行,不过很少了;甘青大环线跑一趟得十天半个月,真辛苦,可来钱快。她“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司机又兴冲冲地介绍起大环线来:
头一天从兰州到西宁,西宁市区没意思,直接去湟中鲁沙尔镇,看塔尔寺。第二天你得起个大早,在黑马河看日出,然后一路向西,看青海湖,接着去看门源油菜花海,还有茶卡盐湖。看完了大柴旦,从青藏高原下来,到黄土高原,就又进了甘肃境。你沿着丝绸之路向东折返,看莫高窟,爬嘉峪关城楼,看张掖丹霞地貌。前幾天,有个游客出高价,想去可可西里。
车停在山顶的一片平地上。司机指指担架床说,下边有串鞭炮,帮忙拿一下。见她有些惊慌,他解释说,每次出来他都要放鞭炮,起初是怕晦气,后来只是为了听个响。司机从她手里接过鞭炮,下车,将鞭炮披挂在肩上,走向远处。她看到树在荒凉中。白烟从野地上升起,缓缓掠过荒草,飘过摇曳的树,扑向这辆伪造的救护车。车窗紧闭着,可她能闻到烟味。
你像有心事,在牵挂什么吗?司机问。我不在乎,她沉默一会,又问,可可西里好看吗?无人区,荒凉得让人想死,司机笑笑,又说,新闻上说有个男人死在了可可西里,我前段时间还送人去那儿。为什么有人会去哪里?她问。司机说,我也问那个游客,游客说,在最远的地方,人最诚实。
车到西宁市区时,她拒绝下车。行至鲁沙尔,司机将她放在了路边。公路发出淡白的光。过了不多久,她发现包丢了,手机、钱包、身份证都在里面。重要的东西都丢了,作为负担的蛇皮袋却不离不弃。她看到一片湖,走了过去。附近还有游客。他们从塔尔寺出来,一路到这处野景打发时间。有人说起一个死在可可西里的男人。男人被野兽撕咬,只剩残骸。警方推测大概率是自杀,因为男人没有带任何野外生存物资。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条新闻。她回过神时,游客不见了,目之所及,只有两个年轻人在折腾一只狗。
鲁沙尔有一片湖。她说出这个简单句,背起蛇皮袋,攀登斜坡。她弓着腰,空闲的那只手几乎触摸到大地。坡上长着针茅、冰草、芨芨草以及臭烘烘的黄蒿。荒草是一丛一丛的,相互远离,裸露出板结发白的土地。柳下铺着野餐布,摩托车躺在一边。车是那两个年轻人的。黑色的野餐布在风中挣扎,像受伤的大鸟。远处的公路安静极了。
她犹豫着是否向两个年轻人求助。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估摸起码有一个小时),公路上只过去了一辆渣土车。笑声传来,伴着凄厉的狗叫。她回过头,想制止他们。两个年轻人再次抓住那只倒霉的狗,抛进湖中。咕咚。狗游回岸边,甩了甩毛,“汪汪”地叫。吠声渐低沉,有如呜咽。她沉默地注视,什么都没有改变。暮色涌上了高原,拍打黑色的针叶林,哗哗作响。湖水瞬间变得幽暗。
她走到其中一个年轻人面前。能不能借用下你的手机?她有些胆怯地说。年轻人痛快地掏出手机。她先打给老王,连着打了好几个,没有接通。年轻人站在一旁,等待着。她又打给小林,电话接通了。她气呼呼地说,我看到你了,就在医院里。小林“哦”了一声。我知道,那晚你没有玩真心话大冒险,那件事是真的,对吗?她问。小林说:烦死了,我没想好,我不在乎!我讨厌任何生活的负担,我希望成为你,随风飘来荡去,没有生活的重负……她挂了电话。年轻人过来,取过手机,问,女儿?她铁青着脸,没有说话。年轻人犹豫了一会,说,我可以送你到镇上。她摇头,一个人走开了。
天真正黑了下来。含混、低沉的声音传来。风在远处,她刚这么想,风就来了。强风掠过山林和湖面,带着尖锐的啸声,以及石头粉末的气味。草和树指向同一个方向。蛇皮袋摇摇晃晃地移向路的中央。她追赶着蛇皮袋,如在洪水中。一辆越野车驶来,强光穿过黑暗。短暂的失明后,她看到细沙如蛇一样在光中游弋。越野车与她擦肩而过。风小了,但不会停,她耳边又一次传来含混、低沉的声音。
摩托车倒在缓坡上,车头朝下,光柱擦过地面,照亮荒草。风又大起来。火焰被撕扯,露出暗红的骨架。野餐布掠过火焰,飞向黑暗。她躲在蛇皮袋后。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我开口说话,他们就会帮助我,而我沉默着,像进到了死亡的试用期。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下来。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如立在兵荒马乱中。她走到篝火边。火尚未熄灭。她打开蛇皮袋,抓出几件连衣裙,扔了进去。火被压住了,过了一会,又冒出头来,熊熊燃烧起来。她将整个蛇皮袋抛进去。她靠近火焰。原本作为负担的蛇皮袋成为了依靠。风带来了许多松树的断枝。她拾捡起来,不时回望火焰。风在远处,声音低沉、含混。她不再如气球一样飘浮。远处呜咽的风,由近及远变得淡漠的山影,高原的湖。针叶林黑暗的影子。针叶林高于阔叶林,苔原高于针叶林,荒凉高于一切。不,仍有更高者。她仰望云隙的寒星。她被星光压迫,感到自己被无形的力量按在了世界的表面上,被迫缓慢展开。她朗诵起来,用一种轻柔的、小心翼翼的语调,一字一顿,如行冰面上:
我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
不敢直视的眼睛
并没有出现:
那儿,眼睛是
断柱上的阳光
那儿,是一棵树在摇晃
而声音則在
风的歌唱中
比一颗渐渐隐去的星
更遥远也更庄严
朗诵结束,没有掌声,只有风在欢呼。诗如一座桥,连接起二十多年的生活,连接起高原和平原,公园里的千岁老槐和荒原上的绿绒蒿,老王的蓝色笔记本和小林的笑……现实复活了。她感到巨大的真实,莫名欢欣。现实感缺失的症状不见了。她被治愈了。一切确切无疑,正如同鲁沙尔有一片湖。
愿意照顾,如果小林生下孩子,如果我能活那么久。她站在高处,将松枝抛出。火焰接近湖面的瞬间,风再度来临。无数波浪反射火光,黑暗被点燃。世界在低温燃烧。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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