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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245
  于坚 张英

  近七十岁的于坚,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乃至当代文学史上绕不开的一位诗人。

  他是中国诗坛“第三代诗歌”代表性诗人,在诗歌写作上代表了南方、昆明、口语、日常、反抗遮蔽、拒绝隐喻、回到事物本身、诗言体、诗领导生命……他的诗被反复讨论、争议,被视为口水或不朽的景观,不管怎样,只要论及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歌,谁都无法绕开于坚。

  20世纪,于坚写下了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中极为重要的诗歌《尚义街六号》《0档案》《飞行》等作品,出版了《诗六十首》《于坚的诗》《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便条集》《诗集与图像》《棕皮手记》等著作影响了当代很多诗人的创作。

  北京大学教授洪子诚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曾专门辟出一段,着重介绍诗人于坚几个阶段的创作特点,认为于坚的创作为诗歌写作的当代拓展注入了活力,其写作显示了“渺小、平庸、琐碎的个人生活细节的文化意义和用它建构诗歌空间的可能性”。

  于坚1954年生于昆明,儿时因注射链霉素致弱听,少年时遇学校停课流窜街头,当过铆工、电焊工、搬运工、宣传干事、农场工人。高考恢复后,于坚考上云南大学中文系,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与诗人韩东、丁当等创办了民刊《他们》。

  在昆明,于坚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翠湖边的一栋法式建筑里。隔几条街的尚义街,住着他的大学同学吴文光。

  在于坚的记忆里,尚义街满是梧桐树。尚义街六号,这幢建造于1947年的法国式二层黄色房子,临街而立,云南大学文学才子的沙龙,于坚对这幢房子的感情,仅次于房子的主人吴文光,这有他一个时代的生活记忆和诗歌见证。

  “那时候的尚义街六号,吴文光的家,由云南大学一些文学青年组成的文学沙龙正处在狂热时期,我们留长发,跳迪斯科,酗酒……处于‘主动疯狂(金斯堡语)的边缘,在这个大多数人穿灰色中山装的城市,他们看起来像疯子或逃犯。讨论诗歌,在深夜步行穿过整个昆明,经常数十小时,然后在黎明的硝烟中散去。”

  《尚义街六号》充满现象学式的日常、琐屑、毫无诗性可言的生活,却成为于坚诗歌写作最重要的精神档案。日常生活在于坚这是最大的诗性,日常也能成为“史诗”。这是于坚一贯的追求,与当时新诗中盛行的宏大叙事截然不同。

  这种写作方向最基本的前提是對个人和日常生活细节的客观观察,韩东评价:于坚是具有“史诗”追求的写作者,《尚义街六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级作品”。

  《尚义街六号》中提到的人物,都是于坚当时的朋友。进入诗歌语言后,这些原型就具有了特殊的象征性。尚义街六号法国式的黄房子,20世纪80年代诗歌记忆的折光和精神地标,在城市化过程中,已灰飞烟灭、踪迹全无。于坚的愿望,最终在现实面前破灭了,“在别的地方/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孩子们要来参观”。

  在云南省文联工作约三十年后,于坚在快退休前调入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课、带研究生、创办《诗与思》,创建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举办西南联大国际文学节,在学生中培养“后西南联大诗人群”。

  现在,于坚住在滇池边一个绿化很好的小区里。除偶尔去学校,大部分时间,他过着规律的文人生活。几十年如一日,安安静静地教书育人,读书写作,旅行摄影。出版的散文集,如《暗盒笔记》《人间笔记》《棕皮手记》《火车记》《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印度记》《昆明记》《巴黎记》《建水记》《希腊记》《密西西比河某处》等,他称为“坚记系列”。他还在文学杂志上发表很多小说,也举办摄影展、拍摄纪录片。

  评论家谢有顺感慨:“从1997年出版《棕皮手记》至今,于坚已出版数十部散文集(包括选集)、文论集,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汉语中,一切写作都自文发端‘散文就是写一切,于坚的散文以‘写一切的雄心和‘好胃口不断拓展个人创作的疆界。”

  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于坚兴趣多样、爱好广泛,偶尔拍拍纪录片,还登台演戏,他经常外出旅行,迷恋古城古镇古街,收藏文物、字画,练习书法,烧得一手好菜。如今年岁渐高,足球不踢了,网球不打了。几十年的游泳爱好,一直保留到现在。

  在成群结队、扎堆抱团的诗歌圈,于坚是独行侠。在写作外,他频繁参与公共生活,对城市拆迁及工业化、全球化,中国传统建筑保护,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他有自己独特的思考与意见。

  在诗人中,于坚是少有的身体力行的行动主义者。在文学上,于坚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写作者,他企图在写作上回到中国古典传统,承接上下几千年的古典文脉,站在今天的时间节点,在个人的写作实践中,进行独特转换和艺术创造。

  于坚把自己视作汉语写作的守夜人。中国最早日常说话体的经典是《论语》,孔子教导门徒,皆是日常性言论和事件,记述其言行的文字,时而叙事,时而议论,时而抒情,既有故事,也有诗和文,完全是混杂的,这是对人类日常说话的模仿。于坚重视日常和口语的书写,他的诗与文有说话体的特征。持续地说,坚决地说。适合诗歌的,用诗歌说;适合散文的,用散文说。

  在写作上,于坚试图回到汉语中诗的经验。“如果语言是存在的材料,那写诗就是写字,是作者对字这种构件的组织、挪动、拆卸、重组、安装。我将古典汉语所造之句,七言、五言、骈体、长短句视为材料,进行重组。”

  于坚回忆,长诗《0档案》起草于1989年,完成于1992年,后在《大家》杂志发表。写完后,于坚打印了10份,分给朋友看,其中有位是中国实验戏剧的导演牟森,因喜欢,把《0档案》变成了戏剧。于坚用诗歌谱写复杂的交响乐,被誉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它被改编成戏剧,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

  在于坚心目中,这首长诗是他个人面对一个时代在发言。《0档案》将惠特曼“列举”式的诗风,发扬到了极致。一个人从出生、成长、恋爱到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压缩成一张表格,卡片式存在。

  牟森讲起:“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这首长诗的感觉,很‘装置化。”“我印象中最强烈的是‘物品清单部分,那种排列感、堆积感、冷静感、压迫感、熟悉感、陌生感、重量感。我是喜欢大东西的人,长诗《0档案》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大东西。”

  “1992年写作《0档案》,是我最痛苦的经历,在现存的语言秩序與我创造的‘说法之间,我陷入巨大的矛盾,我常体验到陷入庞大的总体话语包围中无法突围的绝望,我几次想把诗稿烧掉,返回已被当代美学确认为‘诗的模式中去……”诗稿写完,于坚两个月不敢重读,害怕失掉自信心。

  再度谈及,于坚已没当年的忐忑:“他们(欧洲媒体)说这是卡夫卡式的作品,我觉得是对的。但中国评论界说起这首诗,总说它是关于语言的什么什么。我觉得不是,它是对语言和人本身存在的交代。”

  最新出版的诗集《漫游》收录了于坚2011—2021年的作品。我们的谈话由此从人、时代、写作三个维度慢慢展开。

  “我最近几年蓝调式的长短句写得较多。这种写作令我迷狂不已,仿佛在语言的荒野上漫游,那时候长短是自由的,生命的节奏通过语言的发生得到敞开。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是最高最难的写作。我的野心是成为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当我写作时,我想象的读者是那些黑暗里的古人。我希望能成为《诗经》那种古典作者,并被孔子选中。”

  家族和文化传承

  张英:你们家族,是从福建迁到四川的?

  于坚:是从福建长汀迁到四川的,可能是小刀会成员,后来又成了哥老会。我高祖是哥老会会长。高祖的于氏祠堂,在沱江边一座山上,后来被拆了,但木梁还在,还有一块墓碑。

  我爷爷算当地最后的乡绅,他考上保定军官学校,但没去,在家里写字养花、搞植物嫁接。20世纪50年代发生饥荒,家里人说他是浑身浮肿而死,估计是因为饥饿。

  张英:你父亲也是诗人,他对你影响大吗?

  于坚:父亲在南京大学(前身中央大学)读书,接受的是西方教育,我喜欢的书《约翰·克利斯朵夫》,他也喜欢。他的笔记本,抄了很多罗曼·罗兰格言。他在云南省计划委员会工作,喜欢写毛笔字,写古体诗。最喜欢的诗人是陆游,他在单位的小绰号,叫“小陆游”。

  父亲的兴趣是藏不住的,经常这裂出一线来,那裂出一线来。比如春节,他在家写对联,他写“红太阳光照小楼千红万紫”类。这在“文革”就惨了。

  张英:你父亲跟巴金是同时代人吧。

  于坚:他比巴金小一代,但深受其影响。

  当时的中国大学有两个方向,一是西南联大方向,受胡适实用主义和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二是延安,受苏联影响,革命影响。北大有革命传统,浪漫主义。南大有实用主义传统,比较低调。

  我父亲四川资阳人,于氏家族是当地大户。他去成都读书,考上了南京中央大学边疆政治系。

  1949年毕业跟着解放军南下到了昆明。年纪轻轻已是13级干部。他的领导是延安来的老干部,和另一老干部有矛盾,让我父亲揭发,被我父亲拒绝了。他被关了几个月才放出来。

  张英:父亲在政治运动中,被流放下乡时,你处于什么状态中?

  于坚:父亲在“文革”期间因早年参与大学里的社团活动而被怀疑、批斗。大字报贴到了我家门口,父亲被挂了黑牌,在家也不能取下来。我十二岁,觉得很好玩,完全意识不到严重性。后来,父亲遭流放,一夜间头发全白了。我去流放地探望,说他头发白了,他不相信。我很奇怪,后来恍然,那没有镜子。

  父亲被流放后,我继续玩,那是一段自由的时光,学校停课,没任何人管我。

  我从小是外祖母带大。我和传统的关联,不仅来自书本,还有自身的关系。外祖母是绣娘,为南京流放来的工匠后代。她的绣工非常好,找她做活的人很多。

  外公去世得早,解放前在昆明武成路开着一家布店,卖大理那种蓝色土布,自己做扎染。外公去进货,被强盗捅了一刀,四十几岁就去世了。外祖母一个人开布店,把六个孩子养大,相当了不得。

  她是文盲,也是居士般的儒教徒。文化不一定通过文字来传播,文化渗透生活,她对我的影响,在做人方面。她备受左邻右舍赞誉,比如,她在村里开店,农民来买布,她接受赊账,到秋天农民会给她一些鸡蛋,或麦面类冲抵。她很多朋友,昆明快解放时,她已准备在别的地方买房。

  我们三兄妹跟外祖母一起生活。我受她的影响极大,特别是为人方式。儒家文化的仁义、礼、道德、善良,在她身上非常鲜明。少年时代的知识结构来自中国传统,我背诵《三字经》、唐诗、宋词、《古文观止》《史记》《左传》。背错了,父亲朝我手掌抽一尺子。在那时,中国传统文化还没从日常生活中完全断掉,虽经历了“文革”,但文化总是以某种隐秘的方式,在民间流传。

  青少年成长时期

  张英: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文字表达的天赋?

  于坚:我上学在大庙里,菩萨被搬走了,教室就是大雄宝殿。我上课常发呆,听得不是很清楚。五岁时得急性肺炎,母亲忙于工作没带我去医院,晚期发展得很严重时,送去医院,医院不收,母亲哭着求人家,医院给我打了大量链霉素,到六七岁时,发现耳朵听力下降了很多。有次老师让写作文,《五一节有感》。那天发作文,老师念了一篇认为最好的,念完,全班同学回头看我,我还在发呆,奇怪大家看我干什么。

  张英:这件事树立了你的自信心?

  于坚:我是不被注意的学生,全班同学看着我,我吃了一惊。老师念了我写的作文,这对我影响太深,我能通过写作文获得存在感,有被确认和尊重的光荣,超越别人的优越感。

  我对写作有朦胧意识,最早缘于此。

  张英:作为亲历者,你读小学时,有看到昆明的抄家和烧书场景?

  于坚:“文革”烧书,集中在1966年8月那段时间,这成了我最深刻的记忆。8月份红卫兵从北京坐火车来到昆明,整个城突然乱了,开始满大街烧书。他们闯进家里,把旧家具、古董全部砸掉,把刻在门上的雕花削掉,门口的石狮子被砸,或低价卖给农民。

  外婆虽为文盲,但她有徐悲鸿的画,还有很多云南建水陶艺大师向逢春做的紫陶花瓶。我们家的太师椅、八仙桌,还有黄杨木大柜子,全抬出来了。摆在街上,一件给五块钱卖掉了。如不处理,红卫兵来抄家,不是说着玩的。

  有一天我目睹红卫兵抄邻居的家。那人是解放前的模范妇女,跟宋美龄基金会有联系,她被叫作美国特务,会讲英语,跟美国关系密切。她家东西被丢到院子,大米倒在地上。他们一家人站在墙根,在旁边看的我们,非常紧张、害怕。

  那时我12岁,“文革”刚刚开始,从1968年、1969年开始批斗、游街,更残酷了。我们这代人在很小时,已对死亡麻木不仁,觉得一个人突然自杀或街上什么地方有血,就像天空有白云,很自然。

  张英:司空见惯了。

  于坚:到处都这样,少年不知什么事该有,什么事不该有,就认为这些是正常的。我们这些正上小学五年级的人,成了“文革”的旁观者。

  比我大点的红卫兵,是比较激进的一代。我每天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看他们去革命去抄家。这种“看”导致我会去想: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烧掉?这些被烧的书到底写了什么?激发了我对文字、语言的神秘感和好奇心,可能是我后来终身写作的原因。

  父亲坚决反对我写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说。那时,我已有对父权的反抗意识,越不准,我越要坚持。我常给在四川的大伯、二伯写信,把他们当读者,我二伯在中学教语文。二伯写信跟父亲说:于坚的作文写得很好。

  “文革”这段历史,是促使我成为诗人、作家的根本契机。

  张英:你家的书也被烧掉了?

  于坚:是的。我非常震惊,深刻影响了我的写作。

  父亲是知识分子,喜欢订杂志、买书。在当时的环境中,我跟父亲一起把家里的书全烧了。1966年8月的一个下午,我们拉上窗帘,用脸盆,把一本本书撕下来慢慢烧。烧了很多书,都是我喜欢的。《收获》《人民文学》《世界文学》《儿童文学》,父亲也订了《观察家》。那时的杂志,很美,《观察家》有一期封面是齐白石的照片,我看着它在火里变成灰色的飞蛾。

  烧完书,只剩下《毛泽东选集》《斯大林选集》《列宁选集》,还有鲁迅的十本书——《鲁迅全集》,这十本我在“文革”中看完的,没其他书看。

  我一生都在想,这么漂亮的书为什么要烧掉?那么多珍贵的书、字画,传统家具,为什么都堆在大街上,被戴袖章的红卫兵一把火烧掉?还是有读书人把最好的书藏起来,秘密传递阅读。

  张英:在阅读上,你也经历了读“禁书”求“真知”的时代。

  于坚:“文革”后期是地下阅读非常猖獗的时期,我读了很多18、19世纪的西方诗歌。有一套书,是干部读的内部白皮书,不能公开出版。

  许多禁书,最早在干部子弟出身的知青手里,知青读完,又传给我们这些小学生。只要你想读,有渴望,再费周折,最终还是能得到这些书。

  得到这些书的过程,比较传奇比较危险,这种阅读对我来说,是刻骨銘心的记忆,让我的写作受益匪浅。

  张英:你经历了类似梁晓声小说里写的场景:在工厂,知识青年给工人、同事讲书里的故事。

  于坚:1966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学校停课,只能在家玩。1969年,我读了一年初中又被迫停课,那时城市青少年的工作由国家分配。1970年,我就去工厂工作。我以耳朵听力不好为名向单位请求分配到噪音低的车间,却被故意分配到噪音非常大的车间,说听不见正好。

  那在当时是昆明最好的工厂之一,但设备非常原始、粗糙、笨重,全是从上海搬过来的,师傅都是上海人。工厂的劳动强度太大,名义上是八小时工作制,但“文革”时期,以政治口号来要求工人,要求“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工作非常繁重,经常加班到天亮。我抡过大锤,焊过电焊,电焊很伤眼睛,技术活。焊得好可以焊出鱼尾纹,像一条一条鱼的尾巴连在一起。

  工厂地处昆明北郊,工人非常渴望读书,但没渠道。上班有时停电,我就给工人讲故事,雨果的《九三年》,大仲马、小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只要读过的,我都讲。看完这些书,再完整讲一遍,一部长篇小说,讲一星期,每次还要接得上。

  张英: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于坚:在车间、集体宿舍、食堂,我给他们讲了很多故事,很好玩,有巨大的存在感,让我成为一个中心。我竟能待10年,多年后再回工厂,站在车间我一秒都不能忍受。

  在上大学前,我文化知识的学习基本已完成。上大学后中文系老师给学生列的必读书目,名单里90%的书我已读过。

  我的阅读比较正统,先是对基本古典文学的阅读,后才有与它背道而驰作品的阅读。我不觉得古典主义不如现代主义,我是较早读罗伯-格里耶的人,但并不因此妨碍雨果、歌德、罗曼·罗兰对我的影响。我不为主义、先锋阅读,而是按部就班,像在私塾里,从文言文开始,到白话文,从《左传》《诗经》、唐诗、宋词,到《红楼梦》,再到30年代、艾青、贺敬之,从巴尔扎克、契诃夫、普希金、泰戈尔到艾伦·金斯堡、毕肖普、艾略特……

  时间长了,影响和结果就在今天显示了出来。现在的作家最危险的是,他们和中国传统文化几乎没有了联系,很多青年作家连文言文都看不懂。有的记者采访我,我提到中国古典经典,他们两眼茫然,接不住话。

  20世纪90年代后,西方的拿来主义已登峰造极。中学生和大学生的阅读,几乎和中国传统经典发生了绝对的断裂。唯一的联系就是汉语学习本身没有断,但文言文典籍,基本没人读了。

  当年鲁迅只看西方的书不读中国的书,这在今天,成了一道圣旨。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都受西方文化影响,他们只读翻译的书。但那只是鲁迅的一种批判方式,他们那代知识分子和文化人,旧学功底很结实,并非不读传统书籍。

  大学时期,从《银杏》到《他们》

  张英:你哪年上的云南大学?是工农兵大学生吗?

  于坚:1980年,我通过高考考入云南大学中文系,这是我第三次被大学录取。前两次,一次因为体检耳朵不合格,第二次录取的大学(云南师范大学)我不想去,那时不想当老师。第三次考上云南大学中文系,是请朋友冒名混过了听力测验。我因为耳朵在当时深受歧视。

  张英:在云南大学,你加入文学社,还写下第一首诗。

  于坚:我第一首白话诗在大学前写的,我一开始还写了几年古体诗。后来读新诗,艾青、贺敬之、郭小川、李瑛都读过。1973年读惠特曼的《草叶集》,大为震撼。我第一首新诗叫《夏天的翠园》,这首诗后来被《读者文摘》2012年第18期选载。

  云南大学中文系77级、78级学生,办了一本文学刊物叫《犁》,我很快成为《犁》文学社成员之一。刊发学生的作品,油印,自己刻蜡版。

  《犁》只出一期就停刊了。我发表在《犁》上的一首诗叫《滇池夜景》,有几句,“现在是绝对的黑暗,我划着孤独的小船,世界在我的心中,生命在我的浆上。”

  系领导在全系大会上,点名批判《犁》文学社,还专门点我的诗,说非常阴暗。就这样,《犁》被停刊了。《犁》文学社成员在毕业时遭惩罚,被分到不好的单位,到昆明郊区的学校当老师。

  热爱文学的同学都喜欢交流,我们在学校找了一块旧黑板,同学吴丹用三轮车拉到通往食堂的路边,我们用锄头挖坑,把黑板立起来,自己买了白纸,把我们的诗歌、散文用钢笔抄上去,贴在黑板上。很多同学吃饭路过都会看。我们认识了很多热爱文学的同学,大家提议让我搞文学社。我们找了中文系系主任张文勋老师,他非常支持,我们的文学活动,中文系好多老师都来参加。

  云南大学很多银杏树,秋天的校园飘满了银杏叶,我们就用“银杏”为文学社命名。

  成立的那天晚上,教室满地铺着银杏叶,桌子点上蜡烛,这是我的主意。他们说我应该是社长,我不喜欢行政职务,我喜欢当主编,就没当社长。

  张英:文学热,大学是主要活动场地,全国各地大学的文学社,交换着各自的民刊,相互拜访、串联、交流。

  于坚:那时的诗人、艺术家,受20世纪80年代西方文化刚涌进中国时的巨大影响,我们对艺术和生活的基本判断来自人类现代文明最经典文化的影响。我们年轻时,以伟大的诗人、艺术家为榜样,崇拜贫穷、神、伟大、不朽,崇拜放荡不羁,喜欢波希米亚式的生活。

  各大学的文学社有来往,相互写信、寄赠刊物。银杏文学社在大学生中逐渐有了影响力,成为最重要的文学社之一。

  我们和北京的大学联系不多,但有些校园诗人也会寄作品过来,比如海子,他印的诗集寄给了我。因不能出版,诗人就油印一本自己的诗集,这成为诗人的惯例。我也会印,每隔一段时间,我把最近写的作品印30多份,寄给一些朋友。

  我在文学上的主张,比如用明白的话,写日常生活,诗应该像朋友间的谈心,应该如桌上的小笔记本、一副眼镜、一盒火柴、一个打火机、一枚戒指、一块手表,不应像朦胧诗隔一层,高高在上,可以用舞台上的普通话朗诵。我认为诗应像盐巴,像生活本身,亲切自然。好比忽然你瞟一眼,哦,梨花开了,就那么自然。

  北岛、舒婷、顾城等朦胧诗人在诗坛走红,我们非常不以为然,在这点上,大家有共识。分歧也有,有同学倾向浪漫主义,我主张用日常语言,用平常说话的口气,我不喜欢“口语”这个词,不认为我的诗是口语诗,那是后来批评家加给我的帽子。

  张英:很多诗人的处女作发表在《飞天》上,你诗歌的处女作也发在“大学生诗苑”栏目了。

  于坚:甘肃的《飞天》有位伟大的编辑叫张书绅,开辟了“大学生诗苑”栏目。那时一般刊物不发大学生作品。

  我的诗一寄过去,张书绅非常喜欢,几乎都发头条。两年后《飞天》颁发“大学生诗苑”诗歌奖,第一届颁给了我的《圭山组曲》,写云南高原上土著的生活,歌颂大地是我早年诗歌的主题,也是一贯的主题。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获文学奖,奖金50元,不得了。我把50元奖金,請文学社全体成员,加上一些其他朋友,我们20多人去昆明一家老饭店把奖金吃完了。

  张英:你怎么和韩东联系上的?他在山东大学读书。

  于坚:通过《飞天》杂志,我与许多大学生诗人取得了联系。《飞天》杂志在发表的作品下,会标明作者是什么学校什么系的学生,方便大家写信交流。我和山东大学的韩东、重庆大学的尚仲敏等人,就这样认识了。

  兰州大学的封新城在《飞天》看到我的诗后写信给我,说他要办民刊《同代》,要我给几首诗。样刊出来,封新城给我寄了几份,印刷非常粗糙,用蜡纸刻的,发了我的诗,有海子的诗《亚洲铜》,还有陈东东、韩东和王寅等人的诗。

  张英:你是《他们》的创刊人,这本文学杂志怎样横空出世的?

  于坚:我看了韩东的诗,很喜欢,觉得他对诗的想法和我有共同处,于是我们开始通信。那时我们都留长发,给人印象很反叛。他在信里和我商量想办刊物,我很高兴,回信帮他取了一大堆名字。南京一个朋友在看美国小说家奥茨的《他们》,韩东觉得很有意思,就起了《他们》的名字,我也觉得很好,有一种温和的、旁观者的感觉。

  最初,大家联合出钱办《他们》,我寄了100元。这是一大笔钱,我一个月工资才36元。创刊号主编署名“付立”,是集体的化名。创刊号的副标题,“他们文学社内部交流资料”。我们心照不宣地编着一本朋友刊物,轮流编辑,第6期我编,稿子寄到昆明,吕德安的钱也寄来了。韩东寄的某些稿子我不喜欢,主要是新人的,我就和韩东通信争论。两人都很固执,我把稿子退了回去,没编这一期。

  我倾向办少数同人的刊物,保证质量,更纯粹,韩东想尽可能扶植更多新人,这是我们的分歧。第5期韩东已扩大了《他们》的作者。第8期我没参加,作者多达34人,我逐渐与《他们》疏远了。1995年,《他们》出版第9期,这是最后一期。

  我跟韩东的交往,是具有古典精神的交往,一见如故,虽写作方式不一样,但对人生和世界有与生俱来的默契。我们第一次见面在1986年的“青春诗会”,去了十多个诗人,但我、翟永明、韩东立即成了最好的朋友,几天时间,大家就非常亲切了,成为几十年的老朋友。

  张英:你在云南省文联开始了职业写作。

  于坚:我在云南省文联工作了约30年,编《云南文艺评论》,从组稿到发稿,再到送印刷厂排版印刷,都是一个人干。杂志社两名编辑,一人干一期。

  我不喜欢参加各种活动,文学界也不太待见我,认为可以忽略,这种“忽略”非常重要,我只考虑怎么写作。影响写作的我都不干,比如,我每天晚上10点睡觉,早上5点起来写作,下午读书,晚上看一部西方电影,基本每天都这么过。

  云南师范大学调我去教书,我没退休,就去了大学。

  一个诗人的写作

  张英:你写得真多,《漫游》是最新出版的一本。长诗成了你的主攻方向,短诗写得少了。

  于坚:都在写。《便条集》写到一千多首了,出版的有两百多首。

  长诗有《0档案》,有《沙滩》,还有《诗刊》刚发表的《漫游》,是我在东南亚漫游写的长诗,一种感觉下碎片的集合,它是更大的混沌,不是线性的堆砌。

  普希金的长诗《欧根·奥涅金》,是诗体小说。我讲的长诗,是各种“碎片”“片段”的散点透视,这些“片段”被某种感觉统摄,像交响曲。我的《沙滩》是比较典型的交响曲。

  张英:短诗为即兴,更像小乐曲,长诗在你这为多乐器复杂的交响曲。用十年为界,怎么概括、总结你的诗歌实践?

  于坚:每个阶段对语言的认识都不一样。早年对语言的认识更感性,慢慢越来越理性。我以前更强调语感,现在我认为诗是对语言的沉思,倾向在诗中呈现对语言的思考过程。

  我是不怕抛弃读者的人,不为读者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读者对我的印象,會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诗人不能有点名声就故步自封,要自我挑战。读者也须成长,如他们觉得我的诗值得一读。

  中国传统,诗如何言才是诗,才有神性,如何才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是每个时代的大诗人要想的,李白想过、杜甫想过,白居易、苏轼想过,因此在写作上有伟大的表现。宋以后到明断掉了,基本上大家都不想了。也缺乏深刻的读者。

  张英:你不迎合读者,也不想写作重复,变成固定风格。

  于坚:如读者只能感性地欣赏一些短平快的,接近标语的,比如现在很多口语诗歌,那他读不进我今天的作品。

  这样的变化是一种下潜,水面上容易引起注意,这正是对写了50年诗的诗人的要求。如写了50年,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水平,我会觉得写作这种活计很烦、没什么意思。精神必须深沉,要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对汉语能再认识。相比以前的老读者,我更期待将来的读者。

  这个时代的读者,比较急躁、肤浅,喜欢短平快式的阅读。《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如今没几人能读得下去?这一代作者,要用这种标准来要求自己。不然写了一百年,还是徐志摩、戴望舒抑或后来海子的水平,那只能说这代诗人太差劲了。

  张英:谢有顺评价你:“无论是为他带来声名和争议的《尚义街六号》《0档案》,还是他持续在写的《便条集》,均可看出他强势、丰沛的写作风格。他将口语化、故事体、戏剧化、流水账、传记性的书写熔为一炉,这种风格强烈的‘不像诗的诗曾招致各种批评,而这些驳杂的美学特征也成就了于坚。”《尚义街六号》在怎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

  于坚:《尚义街六号》是首很好玩的诗,当时写出来,许多朋友对是否是诗不确定。它表面上记录了尚义街六号我们这些朋友的生活状态,其实也是一种存在状况。回到杜甫的传统中去,他有《饮中八仙歌》。

  《尚义街六号》的意义在于重新复活了对生活的调侃,自我反讽、幽默感。那时王朔式的调侃还没开始,这在朦胧诗中没有,在朦胧诗前的中国诗歌里也没有。《尚义街六号》在20世纪80年代太大胆了,整首诗的内容都是供词,如果出事,我要负责任的。我为这首诗付出了代价,写诗在当时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无法把握你到底在含沙射影些什么。

  我在20世纪80年代就用调侃的语气写作,我调侃的是那个时代。那时调侃不是当代诗歌的语气,当时要么歌颂要么怒吼。正统诗人再怎么反朦胧诗,对它是诗还是确定的,只是不明白所指何在。但调侃完全是惊世骇俗的,“文革”运动已使社会丧失了幽默感,谁还敢调侃啊。

  《尚义街六号》里的调侃令人们不知所措,说我的诗“世俗化”,这是贬义。谁的生活不是“世俗化”的?一旦指责别人“世俗”,自己就获得“比你更为神圣”的优越感。我的诗比他们判定的“神圣”得多。

  我去天津南开大学,看到学生把它排成了诗剧,很感动。我想:这是为什么?我发现它表达了一种典型的青春经验。那个时代过去了,但这种青春经验是不会结束的,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尚义街六号》,虽然表现形式不一样。

  《尚义街六号》有十多种版本,不同的人把这首诗里的人名改成身边朋友的名字,很好玩。

  张英:在新诗集《漫游》里,你更新了“诗歌观”?

  于坚:这本诗集,体现了我最近十年关于新诗的写法。自汉字问世四千年来,文人第一次对文字产生了怀疑。去汉语,能否获得一种现代存在?最近一百年的种种实验证明不能。失去汉语,中华民族就不存在了。这是20世纪最伟大的教训。

  语言即存在,新诗不是革命,新诗是对汉语的再发现、再认识。汉语回到了它起源时代的言文合一,怎么说就怎么写。白话文运动是对汉语的拯救,令文能重新文以载道(道的本义不是宋以来被窄化的理)。

  一百年来,汉语摇摇晃晃。最极端的时期,汉字被新青年知识分子斥为万恶之源,用毛笔写文章的文人主张汉语拼音化。又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和汉语工具化运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最后终于站住了,汉语没像在日本、越南那样被弃用、消灭,现代中国依然是汉语中国。我们依然得以用甲骨文上的那些笔画写作,我的写作是在对汉语的感激和思考中进行的。

  诗是对语言的沉思。要回到汉语经验中的诗,新诗难度更大。汉字乃形音义天人合一式的一体。汉字要看、要书写,这种看和上手导致阅读的沉默。汉语与拼音语言不同,拼音语言听是第一位。

  汉语是为守护“不确定”而发生,世界潮流自柏拉图以来一直朝确定性方向而去。我们的孤独与杜甫们“宅兹中国”基于个人际遇的故乡孤独不同,我们今天的孤独是被抛入全球的孤独,在世界中的孤独。

  守护汉语成为诗人的集体使命,我们是守夜人。

  张英:你们这一批作家,把写作变成日常生活的,就你和韩东,每天写,像修行,类似上班下班。

  于坚:韩东的写作状态和生活状态和我比较接近。但韩东在写作上走的是西方道路。我和他争论过,我说我要回归文人,他说他要做艺术家,他写作需要去工作室,他对古董、生活不感兴趣。

  我写作在家里,在书桌上、饭桌上,怎么感觉好怎么写。古之君子为己,今之君子为人。你的生命是活给别人看的,是活着去证实一种观念。古之君子为己,是自己高兴自己快乐。

  早期我在家里的饭桌上写。诗歌主要抄在笔记本上,遗失了好几本,借出去给朋友看,没还回来,还丢失了一首长诗。

  那时不会想到发表,功名在那时被摧毁了的。即便在报纸上发表一点作品,一般都标的工人某某某、农民某某某,我写的不可能发表,不会有这种念头。

  这样也好,我在写作上从青年时代就没功利主义,不像今天的人渴望走红。那时写了就是给周围两三个朋友看看,他们高兴,我们朋友中有人会写诗,他有才华,就可以了。

  张英:你和韩东的写作观分歧在哪?

  于坚:我们的出发点不一样,我的出发点来自少年时代的中国。我是背唐诗宋词古文的人,怎么会觉得朦胧诗是我写作的开始?只觉得它很新奇,但不能对我产生影响。

  韩东是从现代主义的废墟上出发的,所以他说他写作的开始是朦胧诗。我在青年时代就觉得,朦胧诗是比较幼稚的写作。韩东是60年代出生的人,比我小些,对他们而言,传统文化已经断了,他们在西方话语、翻译话语的影响下写作。

  张英:那是另一种话语体系,也是另一种意识形态。

  于坚:那种话语体系也可以写出了不起的作品,虽是翻译,但还是汉语,还是和中国传统有暗接。我的汉语直接来自古典,又受现代主义的影响。

  我在中国台湾时,有位教授问北岛读不读古体诗,北岛说根本不看。他认为太不可思议了,诗人居然从来不读古体诗。但在中国大陆,这是普遍现象。

  我这种人是另类,因为我住在昆明,昆明的传统没摧毁得那么严重,所以我得以在青年时代,像古代诗人一样学习写作。我最早是写古体诗的,为了押对平仄,《诗韵新编》天天看,而且背诵《新华字典》,写了一小本古体诗。

  我写新诗,那时20歲出头,苦于没法通过古体诗获得少女青睐,读了惠特曼后,写起了新诗。30年后,我在一篇回忆文章里,引用了《夏天的翠园》这首第一次写的新诗,居然被读者抄下来寄给《读者文摘》,我很自豪。包括《建水记》上高考试卷,这是对我写作最大的肯定。

  我回到文人的传统队伍里,建水县给了我一间书房,这是超越任何奖项的肯定,等于是父老乡亲肯定了你的文章。这是李白、杜甫、苏轼们的待遇。

  他们要叫书院,我说不能叫,词太大。我就叫书房,一间书房,一个文人的小院,在那读书写作。

  张英:你最后想留下什么?

  于坚:我不知道,但会有几个词,至少将来人们在谈到这个时代时,会想起《0档案》。

  《0档案》被翻译成了很多种语言,法国的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0档案》的译本,它是普鲁斯特作品的出版商。最近有俄语版的要出版。

  张英:我非常喜欢长诗《0档案》,它是汉语诗歌百年的高峰,是具有革命性的文本。谈谈这首长诗的创作历程,在国内外的反响。

  于坚:《0档案》的源头,是我在1989年末写的一首诗歌《一份物品清单》,写完后,我就丢到了书桌抽屉里。约过了一年,我偶然翻出这首诗的草稿,再读时,突然知道应该怎么写这首诗歌了。写了一年,中间反反复复地修改、调整,直至筋疲力尽。这个过程非常难受,因为我心里有个疑问,《0档案》是不是诗?

  从艺术上看,《0档案》对我过去的写作,完全是一次反抗,是一次精神的自杀行为。

  我一会儿非常肯定,觉得这是一首杰作,一会儿又完全否定,这篇作品很差。《0档案》写完,我放在抽屉里几个月,不敢看。后来拿出来再看,定稿,油印成集,给有鉴赏力的朋友看。然后,应导演牟森的邀请,我去北京发展了。

  我在那当演员,也没工资,就是好玩,牟森管饭。我把《0档案》给牟森,他看了非常激动,决定搬上舞台,做成戏剧。后来,牟森把《0档案》改成了一部行动戏剧,采用整体隐喻、象征的艺术风格,整个舞台就三个演员,一人在朗诵这首长诗。戏剧彩排完,牟森带着《0档案》去欧洲演出,后在11个国家巡回演出。那年,《0档案》在欧洲引发轰动,欧洲的主要报纸、广播、电视台都进行了报道。

  《大家》杂志筹备创刊,主编李巍知道这首长诗,到我家来约稿。我跟他说,这首诗写了三年,价格很贵的。李巍说,你开个价吧。我说稿费按6块钱一行结算。他们后来答应了,《0档案》全文发表,只删了几句。我拿到一大笔钱,那是我拿到的最高稿费。

  《0档案》发表后,在文学界和诗歌圈引发了轰动,也引发了争议。这是继《尚义街六号》发表后,又一次在诗歌界引起的震动。争论的观点主要是:《0档案》是不是诗?我的诗一直被北京的批评家们认为:不是诗歌。在北京以外,情况好一些。

  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谢冕,在他主持的批评家俱乐部的活动上,讨论了《0档案》,大意是,不能确定《0档案》是否属诗歌。这件事被传开,也被报道了出来,引起诗歌圈内部的争议。也有人写长文肯定《0档案》,如北京语言大学的老师贺奕,如诗人伊沙,他们认为这是汉语诗歌的杰作。

  张英:多年后,你怎么看《0档案》在艺术上的突破和贡献?

  于坚:这首诗的写作记录了那个时代,用的是我青年时代生活中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看,这首诗是语词的容器。人存在于某种语言中,你用什么语言说话你就是谁。我记录了那个时代对我影响最深的语词,也就记录了存在。

  《0档案》发表后,被很多批评家和诗人划为先锋派,在艺术上非常前卫,天外飞来的“陨石”,其实我只是用中国古代诗歌的写法,如名词的组合、排列、堆砌:枯藤、老树、昏鸦。当然,意义的新空间会在词与词的组合、排列、重组间产生。如何组合,必须有神来之笔,并非简单罗列。

  《0档案》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档案,有人说是汉字零的档案。都不是,它就是0123456的0的檔案,0是数字,是某个叫0的个人档案,也可以说是0这个字母的档案,它复杂、多义、象征。

  《0档案》在全世界有十多种版本。因为它的争议性,《0档案》没获过任何奖,在国内很少被提及,诗歌批评也很少,反倒在国外特别受欢迎,获得很高评价。

  语言是交流的工具,也会控制人的生命。每个人生下来都被语言控制,你必须通过语言和他人交流。人也被他人关于“你”应该如何、必须如何的陈词滥调控制。诗永远是对陈词滥调的反抗,“诗解放生命”。生命通过诗获得解放,诗将生命从陈词滥调的控制、物化里解放出来。“不学诗,无以言。”只有诗的语言能为存在去蔽。

  《0档案》是用陈词滥调写的,这是一种戏仿。它是关于存在的诗,是人的一种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不仅仅是汉语的状态,它是语言本身的,是存在的一种悖论。一方面,人离不开语言,另一方面,语言又能扼杀生命。写《0档案》的初衷,是对语言的恐惧。语言像潘多拉的盒子,它会改变世界。

  张英:你预设了一个终极目标,诗歌能代表民族的国民性,与文明相关,也为民族提供一种世界观。

  于坚:那是陈寅恪讲的最高价值,写作就是在做这件事情。今天只有世俗层面的价值,没有形而上的最高价值。

  今天的诗人通过诗坛自我炒作,以刊物的发表来推销作品,这是现代文化产生的暴力,具有强迫性。无可厚非,这由时代的现代性决定。危险的是,许多诗人从根本上依赖这种暴力写作,炒作已不是推广作品的方式,如何能暴得大名,成为灵感、斟词酌句的出发点。

  今天的许多诗歌不是为人而生,而是为发表、出名而写。我的写作,和这些完全不同。

  张英:为什么偏偏是诗歌而不是其他文体?

  于坚: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语言有工具性的一面,用来交流,诗是语言中的语言。语言是故乡,写作是对语言的记忆。写作的魅力,是把发生的记录下来。它将来会不会再传下去,或后人能获得什么启发,那不是你的事。

  写作保存着记忆。在空间上故乡已被拆掉,但语言却拆不掉。故乡在我们的时代是什么意思?这是作家的责任,重新定义并把这个词提取出来,如:乡愁,是余光中的诗里写出来的。李白留下了“明月”,杜甫留下了“长江”。

  诗歌是文学的金字塔

  张英:诗歌是文学的金字塔。跟读者推荐于坚的诗,代表作是哪些?

  于坚:我没有代表作,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都写到了我所能呈现的极致。我推荐最近出版的《漫游》,散文集《密西西比河某处》《希腊记》和《印度记》,包括《建水记》,都可以看看。

  张英:怎么看拒绝诗歌里的抒情性?

  于坚:话题很大。诗不是抒情,抒情在20世纪30年代受西方影响才进来。中国古代诗歌是有感而发,感为第一位,感而逐通。情,个人的私欲,跟欲望有关。

  西方文化进入后,受个人主义的影响,抒情诗变得很泛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较神圣,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

  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论有感》,我认为“感”是第一位的。在写作不成熟的年代,青春期抒下情,自我戏剧化下。“情”会消失,会弱化,“感”不会。到了老年还会有感,感是普遍的,无感就是死人,“情”会沦于观念。

  我对诗的要求,不管怎么写,口语、知识分子写作,我只看你有没有感觉,没有感觉一切白搭。二流诗人靠解释存在,他们离不开批评家。

  有感逐通,这是朴素古老的真理。它也是现代学说,从尼采、海德格尔到梅洛-庞蒂都在讲感觉。

  张英:你一开始写作,就意识到在写作上要有独特性,要有自己的声音。

  于坚:在我的生活经验中,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种不对的声音。少年时有点轻微口吃,普通话不标准,发音口齿不清,跟听力有关。

  我的声音经常受到排斥、嘲笑,慢慢地,我成了自己声音的证明者,我要一意孤行,守护我的声音。像卡夫卡保护他瘦小的身躯,他对身体的自卑到了这种程度,去游泳池不敢下水。

  我声音很小,像砂纸在擦喉咙的声带。有时我朗诵完,有些听众用洪亮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再读一遍,暗讽我念得太差。这些成为我写作的动力。

  张英:在“人文关怀”上,你是一个与时俱进、与时代同步的人。

  于坚:我是往后走的人,我用现代汉语复原了被我们忘记的写作形式。有人说我的长诗是现代主义的什么先锋,不过是中国传统的写法,“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在对名词的堆砌罗列中呈现一种气象。

  诗集《漫游》中所用长短句,不过是延伸了宋代的长短句。古代长短句有韵律制约,现代诗没有限制,是生命、语言的解放。古体诗可视为某种交响曲,有形式和结构的规定。新诗是蓝调,自如,随性,即兴,汉语回到了开始的时代。语言在荒野徘徊、漫游,只等着诗人说出。

  张英:这种说法很独特,如《0档案》《便条集》,我震撼的是,它不是创造也不是对西方现代派的借鉴,而是中国古老传统写作的回归。在诗歌的文本上,你是独创的。

  于坚:《0档案》和《便条集》里,我在探索汉语的可能性。通过写作,我觉得汉语真伟大,它的可能性无边无际,这是我在写作上有信心的原因。

  没有汉语,我们这代人就没有存在感。虽然现代汉语有些外来词和变化,但我们使用的语言,有相当一部分是古代传下来的。ABCD是对声音的记录,汉字不仅仅是记录,还可以是书写。汉字是一种血缘性的语言,像印度教是血缘宗教一样。

  张英:从早期的诗歌书写到现在,不同的时期,你对诗歌的尝试非常多,如对古诗的借用,对“物”的大量使用,作品里出现的大量填充物,让诗很结实,有气象,有在场感,不那么“空”,这是很了不起的贡献。

  于坚:我是野心比较大的诗人,韩东说我是野心家。19岁,跟我爱好文学的工友在翠湖边聊天,我说有一天我会成为中国的“歌德”。

  我想象中的作家,是歌德、鲁迅这样的,不是罗伯-格里耶或保罗·策兰那样的,那些是小作家。一个人的写作是生长的,我早年比较清秀、纤瘦,现在越来越长,越来越肥厚。很多作家,非常有才华,到一定时间就停止了生长。如朦胧诗,提起的永远是那些人,海子不用说了,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年轻诗人,有些批评家把他抬得那么高。

  那些诗对年轻人有效,对我这种成熟读者显得浅薄,不过瘾。今天的诗坛,多的是抒情诗人,都是些青春期的小才子,抒发下个人的哀怨、惆怅。没有歌德那样的诗人,没有《浮士德》和《神曲》那样对文明进行总结的作品。

  张英:诗人与时代的关系,他一定要承担记录者和批评者的角色吗?不能做讨好大众的抒情诗人?

  于坚:我没这样的要求。讨好大众的抒情诗人,不能是时代的主流。那些受欢迎的抒情诗人,没对自身的存在处境作交代。人家读你的诗,以为中国这代人生活在天堂,这是对存在的背叛。

  我强调上手、做事。我写哪里,都必须做田野调查,做到每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张英:身体感,现实,当下,切肤感,你很重视这样的书写和表达。

  于坚:现象学的、述行性写作,这很重要。把你从书斋解放出来,也是对身体的解放。中国人的身体越来越懒,基本不动。今天的中国是物质至上的时代,劳动成了贬义词。学校也不教劳动,我们每学期要下乡劳动,帮助农民收割稻子,现在完全是知识的灌输,导致一代人不会动手,这非常危险。

  我是身体比较强大的诗人。古代诗人的身体非常强大,李白是侠客,杜甫也不弱,“一日上树能千回”,他们不是行将就木的老雕虫。今天在大学里,都是些只会开会动嘴的人。

  我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包括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澜沧江湄公河,我从源头走到出海口,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拉丁美洲我去了墨西哥、智利、哥伦比亚,欧洲去的国家更多,去到每个地方,我都喜欢步行。青年时代是工人,干活很漂亮,我开钻床,磨的钻头被车间主任表扬。我可以把一辆单车全部拆开再装配。我最好的运动项目是游泳,蛙泳、蝶泳、自由式都不在话下。我是身体很强大的人,但也没失去思辨,只有在行动中才能真正地思辨。

  这是孔子说的,孔子是在路上的思想家。王阳明被流放到贵州,回到最原始的大地,他才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才幡然醒悟,“龙场悟道”。

  张英:你会慢慢变成“新儒家”式的保守主义者吗?

  于坚:不会,但新儒家说法里有我认同的地方。

  今天的中国越来越不好玩,人的生活范围非常狭小,同质化,大家都一样。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最好玩的事是开会。开会可以遇到不同的人,有点交流。

  像凯鲁亚克《在路上》所写的生活,在西方年轻一代里也很少有了。

  一个散文家的写作

  张英:你是身体力行的作家,写散文前,都会做田野考察,亲自走,亲自看。

  于坚:我写的散文,要去到那个地方,要采访,有了真实感受,再超越那些去写。写小说可以彻底虚构。但乔伊斯、奈保尔写小说,也要测量。写《尤利西斯》时,乔伊斯测量都柏林河的流速。写《建水记》我量过小巷的宽度。

  这种写作方法,是西南联大到昆明带来的思维方式,是胡适实用主义的思维方式。西南联大在昆明不是孤岛,很多学生为了生活费,在课余时间去昆明的普通人家中或中学当老师。我母亲的初中老师,为西南联大的学生。

  我后来读了很多哲学,才发现她的话语方式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如问某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是西方话语最喜欢的,凡事问为什么。我母亲在生活里总说:这件事怎么样?这件事如何呢?这对我的写作影响非常大。我在写作上,主要写“如何”,我把“什么”的判断交给读者,但我要把“如何”写清楚。

  张英:说说你的散文观。你视角很独特,如大家都在歌颂“春天美好,万物萌生”,但你在散文里会写“春天在死亡”,这种叙述角度是別人没有的。你的散文从个人经验出发,跟以往的写作经验反着来。

  于坚:你提到了我散文写作的观点。

  我和土地的关系比较密切,昆明是一座和土地没有断绝关系的城市。小时候,我在武成路住,从家里走出去200米,是田野,反方向,是很繁华的街道。

  我写滇池的散文,观点不是从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来,是来自中国传统。中国古代文学除人世,大多是关于大地的。

  我的散文写环境方面的主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20世纪80年代,我在《滇池》上发表的诗,已在批判环境污染。较早写的《哀滇池》基于个人的经验。滇池在我小时候,形同矿泉水,可以随便喝,非常清澈透亮。

  我喜欢游泳,青年时代,天天在滇池钓鱼、游泳。20世纪70年代初,我围绕滇池,走了一个星期,用脚步丈量大地。晚上睡在农民的瓜棚,或睡在山洞里,很浪漫的经历。

  20世纪80年代,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滇池遭到污染。1983年的夏天,一天早上,我去滇池游泳,发现水里沾满毛,太可怕了,湖水像生了癌一样。从此,我再没去滇池游泳,只能去人工游泳池。

  “道法自然”是我的自觉意识。20世纪80年代上大学时,我写作里已有这种主题表达,只是没后来那么自觉,有一套思想逻辑和系统认知。

  张英:惠特曼的诗歌,影响过两位作家,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阿来,你们都非常重视语言。阿来也有类似经历,漫走四川草原。这很有意思。

  于坚:我有一年和韩东聊天,他注意到我的关键词是“大地”。大地日益丧失,日益萎缩,这使我非常担忧。后来看《瓦尔登湖》,才发现自然主义的写作主题,竟和西方现代主义的写作遥相呼应。早年惠特曼的《草叶集》对我的影响很大。

  自然和大地的丧失,让我痛心至极。滇池的污染,使我对未来失去信心。“文革”带给我的恐惧感,来自语言,语言里暗藏阴谋、杀机。大地的丧失,像人类存在的根基要垮掉一样。这是李白、杜甫那代诗人没有的,他们相信天长日久,“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相信再过千秋万岁会有人读他的诗。我们这代人却在怀疑和忧虑大地山川、江河湖海是否会永恒存在。

  我比较焦虑,我是在废墟上写作的诗人。我见证过废墟前的古典世界,目睹了故乡如何成为废墟的。

  环境污染和废墟,使我重新认识这代文人是在什么样的大地上写作,语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废墟,我会看见小说、诗、散文,看不见最根本的“文”。

  张英:你对环境污染、自然景观的破坏,对老城拆迁等社会事件发表异议和看法,让诗人于坚变成知识分子于坚,一个行动主义者,去呼吁保护一座城市、一个地方的文化,维护一种生活方式。

  于坚:城市更新和建设改造,把中国人生活的世界摧毁了。我们已失去生活的种种细节。

  我所写记忆中的昆明:“落日时分,当中国的城市从北方的平原上开始,一座一座沉入黑暗之后,南方高原之上的昆明依然处于白昼的光芒中。这座古老的城邦接近太阳,阳光要在中国大多数都市都沦入黑暗之后,才从这个城市暗下去。因此这个城市永远有金色的黄昏,光辉的街道。”

  我喜欢昆明人那份“有的是时间来把生活精雕细刻”的劲,“过日子噻”的城市品格。然而,在这个越来越同质化的时代,我熟悉的昆明变得越来越陌生,举目所见皆是不认识的建筑和街道,是石灰和水泥的新鲜气味。以前在福寿巷的家,连废墟也找不到了。我拍过武成路上的布店、土杂店、五金店、拍卖行、文具店、裁缝店、中药铺、教堂、餐馆、茶馆、电影院、大人书店、小人书店、理发店、浴室……那些可以用来消磨人生的地方渐渐成为了历史。像今天很多城市,非常普通,没有个性。像今天的高铁方便快捷,但没有细节,每个人都一样,一个座位一部手机,同样的事物。

  这是卡夫卡、乔伊斯和艾伦·金斯伯格那些现代作家所没有的经历,也是鲁迅他们没有的经历。中国的古城古镇古街,有个性的老房子,因为城市建设发展更新,拆迁毁灭,夷为平地。

  奇怪的是,知识分子群体对此没有反应。维新在中国如此深入人心,全世界罕见。拆迁建立在大家都叫好的基础上,从政府到普通百姓,大家对把故乡拆掉,“去终古之所居”,基本是欢呼、支持或无动于衷。

  张英:对你的写作会产生影响吗?

  于坚:在这种变化下,我的写作比较另类、孤独。一些传统建筑拆了,文学存在的根基也快没了,怎么写?坐在高铁里怎么写?

  今天的中国为什么如此浮躁?生活就是购物、看手机、开会。对大地的热爱和依恋没有了,自然与人类生活的距离越来越远。大地成了可笑的词,劳动成了贬义词,对待底层社会的劳动者,完全没鲁迅时代的敬畏之心了。非常可怕。

  年轻一代普遍以不劳动为荣,叫外卖就可以了。人类的手,已被手机统治。知识分子对此视而不见。大家盯着远方,与自己无关的,如国际政治上的事,说乌克兰、俄罗斯的战事,却对身边的生活冷漠,麻木,无动于衷。

  有的地方出门连早餐都没有卖的,补鞋的在消失。昆明拆迁,网球场、游泳池、篮球场、菜市场、小吃店、报刊亭消失了很多,我非常热爱生活,这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没有这些细节,怎会有文学?

  当下很多人的生活,都是复制和单调的,工作下班,进到小区楼房,防盗门一关,也不知邻居是谁。这样的弊病,我在疫情中已看出,危险到来时,处在孤立无援中。这种异化相当恐怖,我的写作对这些有比较强的担忧。

  张英:“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在大地上的行走,给你带来了什么?

  于坚:大地虽然支离破碎,但大地还在那。写《在东坡那边:苏轼记》,我沿苏东坡去过的地方走了一遭,时间留下的痕迹,也是时间所不能消灭的。

  在西方“拿来主义”登峰造极的今天,通过读书就能了解西方,不像林语堂时代,要学英语去国外。我不反对西式教育,但一味模仿,没有创造转换,这是严重的问题。中国有的地方,比西方更“西方”。如中国现在的大学,保留的多为死板的西式教育。

  大学把年轻人的创造性、想象力消灭了,年轻人从大学出来,失去身体,成为一种观念。

  張英:物质和消费,比“革命”和意识形态,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更大。

  于坚:我们生活在同质化社会,所有地方都是“超市”,都是商业中心,书店是,大学是,医院也是。一切为物所控制,这就是马克思讲的“异化”。

  在发达国家的全球化和现代化进程中,是有刹车阀的,因此有“垮掉的一代”出来,使得那种现代化和异化的过程,反而被异化了,异化本身被异化,由单一变成了丰富。

  中国人有很多禁区,没有强大的民间社会、知识分子和年轻人社团,没有刹车阀。我们把生活本身看成意识形态,生活就会不断地萎缩,已经萎缩得非常严重,没有个人空间了。

  中国的很多城市,日常生活里的地方性和传统,其丰富性已经很少。

  张英:云南地处边疆,会留下很多缝隙。你喜欢的建水,现在去住的时间多吗?

  于坚:我每年都会去住一段时间。因为我写的《建水记》上了2020年山东高考试卷,建水县政府非常重视,给了我一个老院子居住。我建了一个小博物馆,叫小窗博物馆。

  建水像我少年时代的“昆明”,还有住四合院的原住民,一家一家的,真是奇迹。在中国其他地方,这种古城已变成博物馆,原住民都搬走了。建水还保留有那种原生状态,且生活区域很大,不是只保留了一小片。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旧的都是坏的。年轻一代对时间的认知,是未来主义。所以年轻人对老人的鄙视,对祖母这些人经验的漠视,是其他国家没有的。老人在今天的家庭里,是说不上话的角色,还被污名化。

  像缅甸、老挝这种离中国很近的国家,都没有这些现象。去到泰国,是铺天盖地的诗意生活,人人都在想怎么吃怎么好玩。东方思想是活在当下,必须要在这个世界实现生命的辉煌。

  这种传统从《易经》就已开始,美是《易经》的一个重要概念,不美的生活不值得过,不美的生活是动物的生活。历史发展到今天,一百年过去了,中国人如此聪明,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中国成了一个不美的国家。现代主义很方便、很实用,但不美。美是中国的宗教,如果你的生命不美,你就是物,这是中国人的认知。不像西方人说的,如果你和上帝不发生关系,你就是物。杜尚发现,中国自古就是艺术最发达的社会。钱穆讲,生活艺术化是中国人的追求。

  张英:中国人活在当下,没有信仰。

  于坚:中国人活在当下,被知识分子说成是庸俗,说成是没有追求。“活在当下”在孔子那属形而上。这个“当下”,不是物的当下,是生机勃勃的“当下”,是把生命从物的控制里解放出来的“当下”。如庄子所说:物物而不物于物。

  中国的宗教是文明,用“文”来照亮生命的黑暗,不是神明。中国的最高精神世界,自古以来是“文明以远”,“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为什么要“从周”?周是“文教”,没有文教,这个国家就被“物”治了。神教在这个国家进不来,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受到“文”强大的抵抗,文是通神的。中国讲亲亲为大,不是神为大,“亲”在上帝之上,为了上帝大义灭亲,一般人绝对不干。

  “文”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

  张英:你处在写作“爆发期”,写各种文体,发表的量也很大。

  于坚:中国作家很多是一本书主义,这是很不好的传统。太少有西方那种作为匠人的作家,天天写,写到死。《巴黎评论》里的很多作家,一天写十几个小时,我一天最多写四个小时。

  我现在写得多,是因为电脑写作的速度快,且有利于打开思维,我过去的阅读经验、知识结构、人生经历都会发挥作用,比古典作家的资料空间大得多。

  当代小说已陷进现代主义的泥潭不能自拔,形式主义将使小说最终丧失读者。如果你不知道从巴尔扎克到卡夫卡、普鲁斯特、罗伯-格里耶……的传统,就进入不了小说。

  小说的技术至上在20世纪取得了全面胜利,它与时代的技术主义相呼应。我预言,小说的时代将要衰落,人类需要解放想象力的文体。散文正是这种自由写作的最后空间。

  散文的自由在于,它可以是诗歌的、哲学的、文艺批评式的、小说的、书信的、通讯的、报告文学的、戏剧的、日记的,但从这些文类的标准看,它又并不就是它们。

  小说可以处理散文和诗不能处理的,我最近写小说多些,如我写的《少年》,已写了五万多字,写少年时的经历。

  张英:写作的意义和驱动力是什么?

  于坚:写作不过是结绳记事。写作是对遗忘的抵抗,因为遗忘,人无法温故知新,就不会发展,也不会存在。孔子讲的“温故知新”就是抵抗遗忘。

  温故怎么温?通过结绳记事,包括占卜、甲骨文,都是记录。诗言志,闻一多讲得很对,志就是记录。不只是对事实的记录,也是对意识的记录,对抽象的记录,对想象的记录。

  古代中国的文就是写作,就是一切。苏东坡的全集,他写的文体太多了。古代文体的分类,比今天多,比如,写墓志铭,写诗,写词,写记等。以今天的概念讲,你不能说苏东坡只是诗人,他的文集中有好几篇为墓志铭。

  古代中国有“文”的传统,我只是回到这种传统。这是青少年时代对中国典籍阅读的结果,它在我的潜意识里活了过来。《史记》是小说是诗还是散文呢?都是。

  张英:也是传记和非虚构。

  于坚:我现在写的小说,更像是受《左传》的影响。突然在某个地方出现诗,突然出现记述。但作家对它有整体的把握,像画国画一样,文字把各种细节联系在一起,最终营造出一种气象,类似杜甫讲的“篇终接混茫”。

  张英:有的作家,“处女作”往往是最好的作品。你提到有的作家,是“一本书主义”,在创作上停滞不前。

  于坚:这是文学写作的准备不够,基础没打牢固。比如朦胧派的诗人,都是年轻时,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写成了几首诗,成为著名诗人,接着写作生涯就结束了。如果把写作时间算作工龄,认真写作超过十年的作家不多。

  中国的现代性写作,是看你能不能持续地坚持写作。像杜甫、白居易、李白一样,写到老写到死,这非常重要。不要只写一本书,用一招鲜吃遍天下,这种作家太多。他们后来的写作,只是在维持名声,没有任何突破创新,只为证明自己还在写,确认个名分。

  张英:你强调“职业写作”,不断写,不断思考,不断进步。

  于坚:写作是对语言的思考,不断进行下去。写作就是写语言,“庾信文章老更成”。汉语跟西方的工具性语言不一样,只要你不断地写,只会越写越好。

  汉语是养人的语言,和书法一样,书法、写作是中国人的“瑜伽”。普通人不写作,养花养草,也是一种“瑜伽”。生活就是艺术,是使你长寿的方式,而不是苦功、地狱。西方人认为真正的生活在天堂,大地只是地狱。中国人的生活是在此,是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是要生活着,不仅是活着。你要生活,那就是孔子讲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个艺,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工作。

  在这种意义上,我只有通过写作才有存在感,说好听点,我是工匠,不断打造那个器物,不断上手。

  张英:“文”和“文人”,同写作是什么关系?

  于坚:我把写作这件事视为人的现实,人生在世,總要有事去做。你做这么多年记者,写诗写散文写报道,也是文人,通过这些,实现生命的价值。古代中国知识分子实现生命价值,认为最高的是“文”。中国最伟大的人物,都是文人。孔子是文人,屈原、阮籍、王维、杜甫、李白、白居易、苏东坡都是文人。

  讲半天,还是“文”的重要性。对艺术的领悟,需要时间的沉淀和积累。比如卡夫卡,年轻一代的作家都讲卡夫卡,但卡夫卡在40岁前是看不懂的,你的人生经历,没到那种地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今天我们可以看懂卡夫卡,但在20世纪80年代是看不懂的,那个年代我们没有工业文明的背景,没有经历丰富物质带来的欲望释放、物对生命的异化。我们现在才体会到异化如此可怕,物、技术已全面控制了生命,文学都在同质化。

  西方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变化,使那代作家感到窒息,从普鲁斯特到乔伊斯,他们都怀念一个不确定的时代,在过去的时代,生活充满诗性、不确定性。确定性在今天越来越强大,最后变成标准,人不存在了。在这种背景下,你才明白卡夫卡在写什么。他的小说,是对异化的反抗。

  “五四”对“文”的革命

  张英:最近,你的很多言论,都在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什么?

  于坚:过了60岁,我一直在思考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意义何在?它给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是什么?如果你以文为生,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五四运动”,为什么开始对“文”进行革命?实际是清朝末期,“文”已不能养人,“文”变成对生命的束缚了。

  “五四”前,“文”已走向死胡同。白话文运动是要为文注入新的生命力。“五四”以来中国受西方影响,把“文”分成诗、小说、散文、戏剧等,这种分类丧失了“文”的宗教性。

  “五四新文化运动”那批人,想的问题是,“文”到底有没有必要存在?這个民族还要不要“文”?当时,“五四”那批人就有人下了结论,认为不需要。后来的政治,恰好也印证了这种结论,但最后“文”没被取消。如果被取消,我们就完全沦为殖民地了。

  张英:你如何看待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

  于坚:从孔子时代到今天,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官员,都以文为生。文在中国有那么高的地位,等同神的地位,用形而上来养形而下,“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用道来养器,这是中国最伟大的传统。

  “文人”这个词在我看来,它和巫师、牧师、高僧是一样的意思,它不仅仅是一门专业,专业是个人手艺高低的问题,“文人”引领民族的精神生活,就是李泽厚讲的“巫史传统”的延伸。文也是一种祭祀,通过文与天地、神灵沟通,让这个民族的精神世界获得充实,抵抗虚无,抵抗物的异化,拯救人于物的控制。

  在今天这种大变局中,“文”的生命力还没断掉,只是已经支离破碎。今天的文人,对“文”没有了信心,对生命的古老价值产生了怀疑。

  张英:这个理论逻辑的依据是什么?

  于坚:“文”这个词出现得最早,“诗”这个词出现得很晚。在甲骨文时期,“文”就出现了。周文王是世界上第一个“文王”,世界只有武王没有文王,只有中国出现了文王,文王成了中国政治的基础。王不能只靠暴力,要靠“文”,中国所有的皇帝都写诗。唐宋时期诗人的地位那么高,皇帝更信任文人。“文”相当于教堂,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古人最怕“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或遗臭万年,子孙都要被骂。“五四”那些搞新文化运动的人,只看见中国文化的负面,没看见正面价值。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强大的负面,比如宋明理学后对生命的禁锢。但中国人自古以来用“文”领导生活这点,他们没注意。

  语言在任何民族,都没中国这么重要,在西方语言是工具,在中国语言是存在。这个问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里没被重视。“五四新文化运动”追求的是意义,它要解释中国传统是什么意义,却没从根本上认识到“文”的重要性。

  最近两年我读《易经》。《易经》最关键的词是“系辞”,辞是修辞的辞,“以辨吉凶”,非常重要。没有语言就没有人,你不“系辞”,人在哪?王阳明说看见花,它在你的心中。你心动了,花就亮起来了,心不动,花在黑暗里,心动是语言动,语言不动,花就不动。

  重新思考“五四新文化运动”,思考它的功与过,是这代文人的责任。一七八一年时,歌德在他的日记里写了三个词:“啊,文王!”歌德明白“文王”是什么意思。

  张英:你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文体尝试的?

  于坚:我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尝试了。父亲送我一台海鸥牌照相机,我就摄影。书法每天写,是作为修身养性的方法。

  我最近出版了《希腊记》《密西西比河某处》《印度记》。这些书,你不能说它是小说,是诗,也不能说它是散文、随笔,它各种文体都有。《密西西比河某处》里有长诗,比较前卫,编辑也够大胆,同意了我的尝试。我把古代诗、书、画同源的传统恢复了,画部分用摄影替代。我的第一部纪录片入围了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这个银狼奖相当于纪录片里的诺贝尔奖。

  张英:你的文化价值观,有别于很多诗人和作家。一个先锋诗人,为什么在创作立场上突然后退?你有自己的认知体系和价值逻辑。

  于坚:年轻一代包括第三代、知识分子写作,基本是受西方写作影响的一代人。

  我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这是基础。我在创作上,也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我看到它们相通的部分。西方现代的思想家,无论是海德格尔还是罗兰·巴特,抑或后来的梅洛-庞蒂这些人,都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找灵感。他们这代人比黑格尔那代人对东方思想的认知要深刻得多。伏尔泰、黑格尔这代人看东方,还是本质主义。西方在19世纪,受东方思想的影响很大,西方人在家里摆满了古董,要喝下午茶,日常生活用的是中国瓷器。

  反过来,中国在历史发展中,摧毁了这种文化传统和艺术生活。

  张英:很难想象,作为先锋派诗人,对传统如此热爱。

  于坚:我受中国传统文人的影响比较深,杜甫讲“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是相信永恒的人。我相信汉语能在我们这代人手中传承下去。我信奉这种使命。很多诗人作家不相信这点,他们力求在当下兑现,为一次性写作,要求立竿见影,短平快,写作变成了行为艺术。我相信普鲁斯特式的、莎士比亚式的、曹雪芹式的、乔伊斯式的、托尔斯泰式的写作,“慢工出细活”,须用时间检验。

  不到这个年纪,我不会想到这些。中国人在宋代前有诗的传统,有灵光。后来逐渐没了,只玩修辞。20世纪80年代为先锋派的活跃时期,到今天已没先锋派了。成名的作家故步自封,年轻一代作家完全被西方那套吞没掉了。他们身上没有诗的精神,没有宋朝以前文人的伟大传统。

  张英:如何看宋朝的文明程度?

  于坚:宋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巅峰。一个时代的文明不会很快过去,它的味道至少要延续几百年,延续到了明朝。

  到清朝这个文明就中断了,北方的这些野蛮人,根本不具备在汉语语言里思考的基础,即使清朝出了康熙这样的明君。满族文化是骑在马背上的武力,谁想一辈子骑在马上?

  清朝不是传统的延续,它达到的文明高度,肯定在宋明之下,写诗再没唐宋的灵感,变成对平仄的复制。

  一个小说家的写作

  张英:你摄影很棒,照片有质感和独特角度,诗文也写得非常好。

  于坚:我少年时代对相机十分着迷,看见摄影师在相机木架子的黑布后,像变魔术,觉得很神奇。在70年代,谁要是有相机,相当了不起,人人都想和他成为朋友。父亲后来送了一台相机给我。

  几十年来,我已拍了好几万张照片,自己在家冲洗、放大。直到出《暗盒笔记》那本书,很多人称赞我拍照很专业。

  我近十年都在写小说。前几年发的一篇小说叫《赤裸着晚餐》,写装修的故事,被选入年度十大小說排行榜。《女娲补天记》一发表,就被选刊选了。

  最近《芙蓉》头条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叫《翡翠蜥蜴》。我写孔乙己在鲁迅笔下被污名化后的命运。小说发表后没什么反应。但《小说评论》主编王春林,他觉得很重要,这是关于孔乙己后传的小说。

  《十月》发表了小说《文石》,我把博尔赫斯和阮元——清代云贵总督联系在一起,以石头为契机来写小说。还有些小说,会陆续发表。

  张英:为什么写小说了?

  于坚:我是把以前写的小说拿出来发表,我对“文”的分类概念没那么强。

  各种文体只是速度问题,诗的速度最快,散文中速,小说最慢。我的某些想法,只能用小说的速度来表达,写成小说。

  这几年散文写得多,这是青少年的阅读和人生阅历,在生命里的漫长积淀。时间到了,它会活过来。写诗是我的日常。

  张英:20世纪90年代,李敬泽主编了一套“诗人小说家”丛书,归纳了诗人写小说与众不同的特点。你是诗人,你的小说,不同之处在哪呢?

  于坚:我写小说,是找到了写小说的办法:我的小说既是故事,又是散文。我用小说的方法写散文,用散文的方法写小说。

  我在散文里,已尝试这种写作方法,比如,在《希腊记》里讨论柏拉图主义。我读了很多年哲学,很喜欢希腊。有条件了,就想去希腊看看,就和朋友自费去旅行。通过这样的旅行,写到最后,我发现变成了一篇小说。开始为非虚构写作,到后来,完全变成虚构了。在希腊的旅途中,遇到很多人,遇到一个画家,我把他们在岛上的生活变成了虚构。

  小说和非小说,在我的文章里有点模糊。我把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混在一起,营造出希望的氛围。我写的是文章,不是小说,不是散文,不是分行的诗,不是评论,不是戏剧……仅仅只是文章。

  张英:你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思想性。近70岁的于坚对世界对生活有一套系统的认知。

  于坚:是眼光和认知能力,加上阅读经验、生活经验。比如《尤利西斯》,我50岁前不知道《尤利西斯》为什么要那么写,到70岁,我慢慢明白,《尤利西斯》是《左传》那种反逻辑的。它不像一般的小说,需要建构一条线索。乔伊斯和普鲁斯特是非线性写作,更像汉语所谓的随笔和散文,小说已被后现代主义解构了。

  回到中国,《左传》完成了一种氛围,让你明白那个时代是那种感觉。普鲁斯特也是,我们这代人、这类人在法兰西是这样生活的,我闻见这样的花香,听到这样的鸟语,我认识这样的夫人,喝着这样的咖啡,我是这样睡觉的,就写这个。乔伊斯也一样,通过一天的时间,他把都柏林的社会生活和风貌,都写出来了。他们的小说,有对托尔斯泰这代作家的崇高和好大喜功的解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有本质主义的艺术追求,企图通过小说总结历史。乔伊斯和普鲁斯特放弃了这种传统。

  中国的文化,自古以来就属存在主义,不是本质主义。本质主义在20世纪后,才和中国传统的“凝于一”合流,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诗人,大部分都为本质主义者,不再是传统中国《论语》《易经》那种古老的存在主义者。

  今天面对任何事,年轻一代都总要答案,要确定性。你不给他确定性,他就失去了判断。

  张英:你的小说观是怎样的?

  于坚:我写小说和写散文一样天马行空,小说更注重细节。小说不等于故事和现实主义。小说必须要超越现实,才能真正抵达现实。

  现代小说是对时间的回忆。空间(当下)消失了,语言保存着记忆。在黑暗里,时间已解放,虚构时间成为灵光再现的游戏。与19世纪小说的线性时间观不同,那种小说的时间是数字式(1、2、3……)的人为设计,比如,三一律,有穿越现实迷宫通向结局、终点、结论的侦探品格。19世纪小说写“什么”,现代小说写“如何”。现代小说中的时间是废墟时间,它不是故事是碎片,是失去逻辑关系的细节。对时间的解释不是通过概念,是通过构图。这是无时间的时间,过去、现在、未来一团混沌。作者不是时间的设计者,是时间的顺应者。小说因此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境界,犹如大海退潮后的海滩,到处是漂木、片段。(一个片段是一个故事。)材料不再是现实、历史、空间的线性(过去、现在、未来)三部曲式规定,而是作者的虚构、选择,像造物主虚构自然,(过去可以是现在,现在可以是过去。幻觉可以是现实,现实可以是神话。)像将黑白照片处理成彩色照片。对时间的回忆意味着时间性质的创造性转换,时间的重组、时间统治的瓦解。比如,普鲁斯特的嗅觉时间、曹雪芹的白日梦时间、乔伊斯的都柏林时间(无数真真假假的往事在一日内被回忆穿插,犹如古老的“结绳记事”)、卡夫卡的密室时间。普鲁斯特说:“他们在时间里占据了在空间中难以获得的广阔得多的空间,一个伸展的、无法度量的空间。”

  这种新小说,与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不同。这种新小说是语词片段的涌现。事件、细节更像语词的黏合剂。这种碎片的黏合基于作者独一无二地对时间的私人感受。

  《翡翠蜥蜴》是对《孔乙己》的续写。我将某种可能性在虚构的时间中加以展开。与其说我在写故事,不如说我在写语言,语言的冥顽不化、深邃、典雅、粗俗、上乘、下作、轻浮、油腻、受难、轮回、复活。语言自身就是春秋、故事以及音节。

  乔伊斯说:“天知道我的小说写的是什么,但它却悦耳动听。”希望我的写作能令汉语悦耳动听。

  张英:你的弱点是编故事的能力及对人物的刻画吗?

  于坚:看你怎么理解故事。故事是细节,任何一个细节都是一个故事。不是从头到尾,有一个戏剧性的起伏高潮才是故事。

  乔伊斯的小说就是这种风格,他的小说,开头一段,只写了怎么剃胡子,而从这段到另一段,它们之间并没有逻辑关系。

  我喜欢乔伊斯,他的小说写法,是中国小说的写法。它是一个一个的碎片,像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由很多碎片组合,组合后产生一种气象,《红楼梦》就是这么写的。《红楼梦》可以随便从哪看起。

  文章比小说重要

  张英:你喜欢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吗?

  于坚: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需要大量知识。

  在汉语写作中,一个类似托尔斯泰式的人物,他写的不是小说,是散文。小说是西方很重要的文体,散文不被重视,但中国的写作自古以来都是散文。中国这种随心所欲的写作,是苏轼讲的“随物赋形”。

  张英:长篇小说很看重整体和气象。

  于坚:无论写了多少细节,最后都要进入“篇终接混茫”的境界。

  我不是只看文学书的人,量子力学、哲学,是我看得最多的书,科普方面的文章,我也非常喜欢。我喜欢收集雕塑,包括弥勒佛、孔子,及基督教的十字架,它们都是万神殿里的神。中国思想认为一棵树是有灵的,在现代主义框架下,一辆汽车也有灵,一列高铁也有灵,万物有灵,才会气象万千。

  张英:你说文章比小说重要,为什么?

  于坚:我们的作家关注茅盾文学奖,这是受西方写作的影响,只重视长篇小说。回到语言,“文”才是最高的写作。

  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不存在,那种隐性的标准,建立在有一种世界语的基础上,它想建立巴别塔。它只有当下的价值,缺乏永恒的价值。马悦然我认识,他只是一个读者,文学的最高标准在神那。

  张英:为什么?

  于坚:这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时代毕竟要过去的。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祺这些人,谁不写散文?鲁迅、汪曾祺、张爱玲的那种小说,可以说就是散文。西方20世纪的写作,无论是乔伊斯还是普鲁斯特都在散文化。取消线性叙事,取消故事,变成细节的组合,这就是散文。

  《左传》是细节的组合,是故事,但不是小说,一个个小故事,组合起来成了一个整体。

  汉语在本质上,不是很适合那种线性、客观的描写。汉语本身是诗性的语言,是不确定的,随便一个汉字,用起来在这是这个意思,在那是那个意思。能够领悟在不同空间里生发含义的读者,才是高明的读者。

  这可以说是汉语本身的优点,也可以说是汉语本身的局限。我们无法写《荷马史诗》那样的诗。

  东西方文化住在不同家里,巴别塔是无法建成的。我们可以在所有方面都统一,但语言中有一堵高墙,这后面是每个民族的根本。要消灭一个民族,把语言灭亡就可以了。

  张英:你有想过改行,或面对其他诱惑吗?

  于坚:只有在写作中,于坚这个人才存在。我做别的也可以,比如,摄影、戏剧、电影导演等,但尝试、接触这些工作后,没找到存在感。

  我当年完全可以留在北京谋生,在芳草地有很大一个工作室,能得到西方的很多资金。如果留在那工作,名利、金钱、地位都会有。

  只有写作让我有强烈的存在感,我一写,可以写到什么都听不见。

  张英:如何看待自己的写作?

  于坚:我住在中国昆明,这是离北京、上海很遥远的地方。在写作上,我没被干扰,纯粹是自己的事。我和那些文学机构的关系很冷淡,也不是什么省作协副主席。

  以前,我获了朱自清散文奖,有人自作主张在小传上写我是省作协副主席。后来被谁写在百度上,我托很多人修改百度,才把这个误会去掉。

  一个“知识分子”的生活

  张英:你写自传了,工厂那十年的生活没写。

  于坚:少年那一段,工厂工作十年,还有在北京的那段经历,我都没写。

  我去北京,是先锋戏剧导演牟森搞了一个戏剧车间。我跟着他们搞了一年,排演根据我的诗改编的同名戏剧《0档案》,还有《与艾滋有关》。

  当时金星是前卫艺术家,还没做变性手术,还有摇滚乐歌手崔健,搞摄影的高波,诗人就我,我们天天在一起玩。

  那时西方策展人还没介入中国当代艺术。20世纪90年代后期,西方策展人、收藏家开始跑到中国来,低价购买艺术家的作品。那些好的藝术作品,被资本收去,经过资本运作,艺术家成了国际明星。

  我最早接触来中国的,是比利时的一个策展人,一个老太太,专做纪录片。有天晚上,来了一个德国策展人,住在北京凯宾斯基饭店,叫了我、牟森、吴文光还有刘震云等见面,想邀请我们去德国参加一个双年展。我不大喜欢这种事,策展人有点居高临下,像是救济,不是崇拜艺术。

  我和中国的一些当代诗人不一样,我跟很多不同类别的艺术家玩,拍纪录片的、画画的、演戏的、跳舞的。中国90年代的先锋派艺术浪潮,我是亲历者。

  张英:白居易写历史事件的长诗,对你有影响。

  于坚:在创作手法上,我受王维的影响比较大。

  白居易那些诗,我年轻时背得痛哭流涕。我背那些诗时的大地环境,和古代还没有多大差别。我女儿这代人,她没有见过水可以喝的滇池,她一生下来滇池就是一潭黑水。

  这个断裂点,不能怪年轻一代。他们在语言发生分裂的时代长大,但传统文化教育的中断导致了中国当代文学普遍肤浅,没有历史感。

  文学怎能没有历史感?没有历史感,文学很容易被IT技术取代,作家诗人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张英:你现在过着非常“知识分子”的生活。

  于坚:如果在北京生活,不可能这样。会有人约你吃饭,叫你参加活动,肯定推不掉。名和利都跟活动有关,跟交际有关。

  写作养活了我,基本生活不用发愁,还能享受一些其他的,比如收藏些价格低廉的古董。

  “文”自古以来可以养人,我们永远感谢它。我们这代人中,顾城、海子因“文”导致自杀,在几千年历史上从没发生过。

  张英:屈原也是自杀,投江而死。

  于坚:屈原是不是自杀,还待考,存疑。西方诗人喜欢自杀,中国文化里很少出现。《易经》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君子,你可以说是文人,可以说是海德格尔讲的“本真之人”,或尼采讲的“超人”。

  黄是什么?黄是大地,是黄土。君子在大地上通晓了这个道理,觉悟了道。然后正位居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这就是美在其中,美是最高追求,所以畅于四肢,你的四肢像树一样,发于事业。事业养着你,这是美的最高境界。“文”如你搞對了,会养着你,不会让你去自杀。

  张英:“文以载道,”你的“道”是什么?

  于坚:“文以载道”在20世纪被解释得非常狭隘了,如意识形态一般。载道的“道”是“道可道非常道”之道,是“有无相生之道”,这个道不是有而是无。人一生下来,就被“有”控制,家长、家庭等会告诉你什么是“有”。世俗的利益是占有。

  “文以载道”,文让你超越有的统治,意识到生命的“无”,生命的形而上,用庄子的话讲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你生活在物的世界,你可以超越它,可以看见万物有灵。如果生命的一切在你那都是美的,你的生命难道不通畅吗?

  西方人说的道,是权力和名利之路;中国人讲文以载道。

  阮籍穷途而返,如果撞上去就不是道,退回来才是道。反观其道,没什么绝对的方向。

  张英:有句话讲,“退步反是向前。”

  于坚:我回到被你们抛弃的废墟,回到传统文化的源头,只不过我看上去很像一个先锋派,对不对?

  像海德格尔回到希腊,海德格尔成了先锋,因为没人回到希腊。你回到那发现信仰开始了,宗教开始了。我有一首诗叫《孔子》,先知回来,生命就充满意义。

  张英:60岁以后,长期待在家里读书写作,孤独吗?

  于坚:没办法,这必然是孤独的。

  责编:郑小琼 周希言

  作品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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