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太平县有两家茶庄,祖辈以制茶盛名,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皆有分号,一曰李记,一曰徐记。
第三代李记掌柜李方根善学习,闲时爱到各地博采众长,朋友来往也多,他的茶叶,颇受达官显贵的喜爱,各商号里一上新茶,连外国人都点了名地要。
徐记掌柜徐有聪则是埋头苦干的实干家,他从不出山,闲时就在自家茶山上转悠,产茶时,从采摘、拣尖、杀青、整形、烘干全过程,都会亲自到场巡察。他待人忠厚,他家的制茶师傅有的已经干了好几辈。
这两家茶庄皆是诚信良商,但在制茶工艺上,各有各的独家秘笈。每年新茶上市,两家制茶师傅总会邀上业内高手,寻一幽静处,名曰切磋技艺,其实,就是“斗茶”。两家茶叶香气怡人,鲜爽回甘,斗来斗去,各有所长,皆有所短,难分输赢。
师傅们的斗茶惯例,李方根和徐有聪听之任之,一笑了之。只要不动干戈,斗斗茶倒也能取人所长,避己所短。在公众场合,两位掌柜也能和和气气,维护徽州茶商“以众帮众”之豁达团结形象。
这一年,风调雨顺,开春后,徽州各家茶庄铆足劲儿地准备制茶。徐有聪接到消息,李方根此时人在上海,天天在戏园子、饭馆里快活,没有丁点儿回来的动静。
这可就奇怪了,做茶之人,一年的收成都押在春季,方圆数十号茶庄,哪家掌柜不是天天巡山,紧着招集采摘工啊。
“不过是个浪荡子!”徐有聪有些不屑,“继续打听,有消息速来报。”
从清明到谷雨,甚至立夏了,也不见李方根的身影,李记只有一个二当家的在操办制茶事宜。奇怪的是,李记收的新茶大量地运往上海分号,其他分号库存告急也顾不上。据伙计来报,李方根在上海运用各方关系,亲自督卖,销量确实很大。徐有聪再次不屑:“上海战事越来越紧,鸡蛋哪能放一个篮子里?他这是犯了商家大忌。”
这一年,是徐记赢利最好的年份。进入夏天,徐有聪更愿意巡视茶山,甚至和茶农们吃住在一块。他一向秉承,产业的传承不是靠浪得虚名得来的。
忽有一天,探来的消息,让徐有聪大吃一惊。他从茶山下来,闭门两日,不见任何人。第三天,简单打点行李,火速赶到上海。
李记和徐记的茶庄皆在公共租界,很大一部分客商是外国人。当天,徐有聪在自家茶庄休憩片刻,便赶到不远处的李记茶庄。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庭院,前面是店铺,后厅是内室,中间的院子花木扶疏,很是清幽。
一声通报,李方根挑帘闪入:“稀客,稀客,没想到足不出户的徐兄竟然到了上海。”
徐有聪揖手回礼:“半年未见老弟,想必在上海另有家室?”“哪里的话,这边事务繁杂而已。”
徐有聪被引至院中茶台,让座。李方根亲自泡上一壶新茶:“徐兄,此乃今春新茶,请多指教!”但见盏中新绿盈盈,一股沁香袅袅溢出,徐有聪端盏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微闭双目,笑而不语。“如何?”李方根追问。“咽苦回甘,好茶啊,好茶!也只有老弟的茶园里才有此极品。”
“多谢夸奖,有你徐兄在,我李记的茶叶再好也不敢随意称魁。只是,眼下正是收款时节,徐兄远从徽州来上海,不会是找我斗茶吧。”徐有聪微微一笑:“老弟精明,此趟确有要事相问。”“请讲。”“我听闻,你今春的新茶包销上海,但是,各家钱庄未见你有大额款项,这钱怎就消失了?”“咦,你在查我账?”“那倒没有,只是树大招风,你李大掌柜稍有不同,自是引人注意。莫非,这背后另有隐情?”徐有聪朝空中比画个“共”字。“徐兄,这可不能胡说,那是要杀头的。”徐有聪神色一凛:“你我做茶虽是对手,但做人正直诚信,我这一趟,周边局势之坏,出乎我的意料。那帮鬼子在我中华大地烧杀掳掠,如果不奋起,别说人头,我们数辈的家业皆不保。”李方根望着徐有聪,面带微笑,沉静不语。
“李老弟,有些事,我也不便多问,我这有一千两银票,如果你行正道之事,麻烦代我尽些心意,如果我徐有聪看错了人,这张银票我当是被盗贼抢了去。”说罢,徐有聪转身离去。
这年年根前儿,李方根回到了徽州老家,也学着徐有聪有事无事转起了茶山。听他家伙计说,来年春天,李掌柜要亲自和徐掌柜斗茶。还从伙计嘴中传出消息,李掌柜曾受人之托,亲自造访过徐掌柜,奉上一纸收条,上面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大红印。
李方根和徐有聪有没有亲自斗茶,无人知晓。但李记和徐记两家茶庄的和气生财、心怀天下的理念一直传承下来。两家的制茶师傅们还是经常斗茶,斗起茶来,互不服输,但斗得坦荡,斗得率真。
作品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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