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到中国去(长篇非虚构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765
  方丽娜(奥地利)

第一章 逃离维也纳

罗马的太阳已经陨落。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

1.走出集中营

夏季刚过,德国东部魏玛郊外的空气里,不仅透着丝丝凉意,且弥漫着经久不衰的古典主义气韵。罗森·菲尔从森林掩映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走出,他神态平和,目光凄迷,嘴角略含笑意,被剃光的脑袋刚刚冒出一层金棕色的尖儿,身上的制服因身体萎缩,而显得极不合体。

  正是欧洲情势步步紧逼之时,德国党卫军之所以释放罗森·菲尔,不是因为他作为医学博士的头衔,也不是他脸上常挂的贵族式微笑,而是他有力气,肯吃苦,比其他囚犯卖命。希特勒为遍布欧洲的集中营欣然命题:Arbeit Macht Frei(劳动创造自由)——能干活就存在,不能干,就送你去死。除此之外,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人,几天前向柏林的盖世太保提出申请,以个人名义为他保释。

  即便如此,罗森·菲尔出狱的条件是:十四天内务必离开奥地利。

  这一限令,让罗森一离开集中营,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一场与生死赛跑的挑战。

  倚在闷罐车厢里的罗森,字字句句斟酌着给姑妈的电报内容。他希望纽约的姑妈接到电报后,立刻为他申请前往美国的签证。车子在慕尼黑郊外倒车时,罗森隔着站台,瞅准了一辆蓄势待发的绿皮车,飞快钻入地下通道,而后狂奔到车前,就在车门紧闭的刹那间,他闪身踏上了这辆开往维也纳的列车。

  列车不断提速,月台上的白色立柱尸影般纷纷向后倒去,罗森惊魂未定。两年前他被押解到魏玛集中营前,也是在这里中途停车,透过闷罐车的小窗口,他看到有人从车厢里往外抬尸体,而后一个个摞在月台上。

  抵达维也纳西客站时,已是傍晚时分。熟悉的建筑和亭亭如盖的菩提树,将罗森的眼睛晃得直流泪。从邮局里发完电报出来,罗森顿感两腿发软,他站在十字路口,怔怔地望着疾行的车辆和人潮,好半天才摸清回家的路。夜幕下,狮子胡同的落地窗看上去支离破碎的,罗森在贴有“犹太猪”的廊檐下,伸手叩响了自家的房门。

  两年不见,母亲竟成了寡妇。这让罗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即便在橘红色光晕下,母亲的脸也失去了柔和与安详,疲惫不堪的神态好似刚刚经过了一段长途跋涉。见罗森安然回到身边,伊丽莎白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我的孩子,你可回来了。见儿子用异样的目光瞅着自己,她继续道:自从你被他们抓走后,父亲就患上了前列腺癌,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从未见你父亲那样痛苦和焦虑过!

  没有送医院治疗吗?罗森不假思索地问。

  维也纳的医院早就限制我们进出,私人诊所多半是犹太人开的,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遭到和你一样的厄运!

  罗森的脑中迅疾闪过两年前那可怕的一幕,他闭上眼,颓然倒向椅背。蒂娜给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蔬菜汤、两块夹心面包,然后坐在哥哥对面望着他吞吃,并说:你走后,爸爸日夜煎熬,噩梦不断。就在复活节前夕,爸爸睁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罗森的眼泪一连串砸在碗里,内心锥心刺骨。作为享誉奥地利的泌尿科专家,他为多少王公贵族解除过病痛,却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刻,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罗森突然被一片洋葱卡住了,他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脚下的橡木地板、头上的水晶吊灯,无不跟着他的身体颠簸、颤抖,排山倒海,山崩地裂。蒂娜“嘘”地一声冲过去,将临街的窗子关上,而后搂住哥哥安抚着。这么大动静,一旦被巡警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月亮从教堂的穹顶滑落窗前时,罗森祈求母亲:跟我说说父亲病中的情景好吗?

  罗森的瘦弱不堪,让伊丽莎白辛酸落泪。她知道丈夫的去世,是身为医生的儿子心中永远的痛,而那些骇人的经历和创伤只会加剧他的内疚。于是,做了个痛苦不堪又十分豁达的手势,说:都过去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罗森便将自己出狱前后,以及两周之内务必离开维也纳的期限和盘托出。

  伊丽莎白呜咽道:你哥哥罗杰斯被抓到波兰修铁路,弟弟约瑟夫去了巴勒斯坦,现在你又要走,并且只有两周期限?

  是的妈妈。否则,我将被党卫军抓起来,再次投入集中营。

  蒂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伊丽莎白用指尖抓挠着胸口,并摊开双手道:有什么法子能搞到别国的签证啊,我的孩子!还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我们呢?

  蒂娜转身上楼,踉踉跄跄地下来时,手里举着一份旧报纸。

  罗森若有所思地接过报纸,即刻展读:

  1939年5月13日,931名犹太难民为了寻求庇护,从德国汉堡出港,乘坐“圣路易斯”号邮轮,横跨大西洋驶向美洲大陆。邮轮从大西洋沿岸的哈瓦那到迈阿密,从波士顿到圣约翰斯港,拉锯战持续了好多天,始终没有一个国家允许他们登陆。最后“圣路易斯”号一声长啸,掉头转向,拖着浓浓的黑烟原路返回,再次驶入波涛汹涌的大西洋。

2.皮匠胡同

清晨薄凉的空气中,罗森·菲尔及时来到普拉特公园对面的纳粹党办公室,在犹太人名录报到簿上,规规矩矩签了名。从今天开始,他每天都要来这里报到、签名,直到按时离开奥地利。这是罗森走出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从一名盖世太保冷飕飕的眼神里接受的指令。他已经学会认真对待盖世太保的任何一条威胁。

  普拉特公园的草坡上,几个少年激烈地争抢着一个红色手球,他们大呼小叫地闹着。半空中,硕大的摩天轮,在明快的乐曲中不紧不慢地旋动着。普拉特公园是欧洲数一数二的游乐场,也是罗森永不厌倦的乐园。少年时代,他曾执拗地认为,这个地方应该在地球仪上用发光的彩笔标出来。但他至今想不通,普拉特广场上为何立着一具九尺多高的中国人雕像?他威严正襟,胡子下垂,背后提溜着一根黑黝黝的长辫。

  天色正好,罗森想到公园的林荫下走一走,而入口处“犹太人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挡住了他的脚步。刚才争抢手球的几个少年,厮打起来,其中的小个子流出了鼻血。罗森本能地有些发怵。他一向远离剧烈而富有冒险的游戏,骨子里的平和节制和与世无争,成就了他谦谦君子的美誉。他喜欢结交优雅绅士,迷恋音乐、文学,远离体力上的角逐。他宁愿坐在小酒馆里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聊天、打牌,以替代那些凶猛的身体运动。对于性格暴烈的好战分子,罗森更是敬而远之。

  但他依旧恋恋不舍,因为公园深处,有一块属于他和露西娅的秘密城池。

  穿过那条梧桐夹道的林荫,他和露西娅一路走到湖边。水鸟、野鸭、天鹅,露西娅常常带着面包,撕成小块,递给湖边的天鹅和野鸭。清风拂面,他们携手攀上对岸的山巅,在瞭望塔前俯瞰维也纳的角角落落。午后的暖阳下,露西娅拽着他的手,并肩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在无人打扰的爱抚与亲吻中,聆听彼此的呼吸。

  一辆有轨电车“咔嚓——咔嚓”开过来。罗森从冥想中惊醒,正要抬脚上车,一眼瞅见玻璃窗上的“禁止犹太人”字样,赶忙收住脚,黯然后退,不由想起早餐桌上蒂娜的抱怨:我们所有的乐趣,一样样被禁止。每天都被逼迫着放弃一部分权利,咖啡厅、展览馆、图书室、游泳池、音乐厅,一律都不准我们踏进。如今,连满大街奔跑的公交车,都对我们禁足了。这些令人窒息的限令,让罗森滞闷、愤慨,却又无可奈何。他黯然挪步,下意识朝内城方向走。

  途经城市公园时,罗森在约翰·施特劳斯的八角亭下徘徊了一会儿。多少个花团锦簇的日子,他和露西娅踩着《蓝色多瑙河》的音符,翩翩起舞。音乐的鼓动,令他瞬间加快了步伐,身不由己地朝皮匠胡同奔去。他要去看一眼他的诊所。

  他曾是一名充满艺术气息的医生,慕名而来的顾客当中,不仅有富甲一方的地产商,还有名扬欧洲的歌剧演员、指挥家,以及维也纳皇城脚下的贵族后裔。维也纳城堡剧院的当红话剧演员布鲁诺,患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和心理障碍,光彩照人的舞台背后,是难以启齿的苦痛。病痛与治疗,使得演员和医生成了莫逆之交。为了就医方便,布鲁诺后来干脆从外省迁到维也纳内城。每次举办艺术沙龙,布鲁诺都邀请罗森光临,并当着无数名流显贵说:瞧瞧我们的罗森·菲尔大夫,凭他这百万富翁式的笑容,就能抓住每一个人,并驱散我们心中的病魔!

  罗森痴痴地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诊所,透过绿色百叶窗,他仿佛看见诊疗室雪白的墙壁、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和造型别致的根雕与木刻。他一向喜欢收藏,身边常常充斥着年代久远的油画、雕塑和唱片。那年在佛罗伦萨旅行,他带回了一架文艺复兴时期的柜式留声机,作为装饰摆在了诊所的门厅里。渐渐地罗森发现,他的不少患者之所以频繁光顾诊所,并不完全出于病痛,而是为了坐在他的接待室里,欣赏伦勃朗笔下的少女、夏加尔飘忽不定的村庄和雷诺瓦悠闲的青草地。

  蒂娜作为医科大学妇产科博士,也加盟到罗森的诊所里来。细心而训练有素的蒂娜不仅医术过硬,还为哥哥分担了管理事务。罗森如虎添翼,从而腾出不少时间舞文弄墨,将富有见地的时评和随笔投递给《皇冠报》。面对暗流涌动的时局和不断抬头的纳粹分子,罗森不惜笔墨,用真实姓名在报纸上表达真知灼见。他的直言不讳和对形势的误判,让自己付出了惨重代价。

  情况是从1937年暮春急转直下的。那些言辞犀利的时评为他惹来了一场横祸。

  他的诊所被纳粹盯上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光天化日之下,罗森就在自己的诊所被抓走了。他顽强地克制着,竭力避开肢体冲撞。他是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声誉,却在被押送途中,受尽侮辱和暴力……

  斯蒂芬教堂的钟声轰然响起,成群的鸽子呼啦啦一跃而起,罗森恍然醒悟,他失神落魄地盯着诊所的门楣,原本刻有自己名字的烫金牌匾,已被狰狞的纳粹图标所替代。不知不觉地,门上突然凹出两个洞,阴森森如饿狼的眼睛。罗森眼前一黑,逃跑似的出了皮匠胡同。

3.中国领事馆

1938年早春的维也纳,气温一反常态,像是刻意为这个气氛诡异的上午增添几分热烈。城市公园的斜对面,一座精雕细刻的巴洛克式楼宇下,中国驻奥地利领事馆的宁静,被一阵喧嚣惊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何凤山先生,身着浅灰色西服套装,雪白的衣领上打着蓝色条纹领带,正冷冷注视着窗外的人群。

  对面的香樟树下,几个臂缠纳粹徽章的奥地利青年,正戏谑着拦住一名犹太老人,勒令他当众剥掉自己的衣装,直到剩下一条内裤。何先生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愤然拉上窗帘,满腹心事地踱回办公桌前。一种潜在的担忧,袭上心头。

  与此同时,林荫夹道的维也纳环城大路上,一个庞大的车队在40辆坦克的簇拥下,正浩浩荡荡地驶过市政厅、城堡剧院和霍夫堡皇宫,继而朝向英雄广场。敞篷车上的阿道夫·希特勒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向狂热的维也纳市民挥手致意。民众像中了魔一样发出阵阵欢呼,齐刷刷高举的右臂丛林一般。台上这个气势如虹的人,俨然被当成了救世主,人们心甘情愿地为他发疯,为他献身,为他效忠。当德国纳粹的党旗在英雄广场上冉冉升起时,整个欧洲,都为这个日益膨胀的第三帝国心惊胆战。

  何凤山以审慎的目光,打量着这股可怕而高涨的势力。

  几天前,德国兵不血刃地侵入奥地利,风卷残云般吞并了这个辉煌一时的前奥匈帝国。当德意志的战车一路跨过莱茵河,碾过德奥边境的崇山峻岭时,士兵们遭遇的不是仇恨,而是盛装欢迎。眉目传情的萨尔茨堡姑娘,雨点般向车里投掷鲜红的玫瑰。维也纳俨然德国的一座后花园,供莱茵健儿们休养生息,赏玩、践踏。姑娘们陶醉于日耳曼青年那琥珀色的肌肤和灼人的蓝眼睛,花前月下,陪伴左右。

  德、奥合并的现实,随即打破了中华民国驻奥地利公使馆的格局。原本作为公使馆一等秘书的何凤山,顺理成章地升任为中华民国驻维也纳总领事。就个人而言,何先生官晋一级,但他对欧洲时局的担忧,却与日俱增,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希特勒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行动,正在步步升级。

  周末,何凤山和妻女用完了早餐,换上正装。妻子为他抚弄了一下脖颈上的衣领,提醒道:别再忘了,上周答应女儿的事!

  何先生会意,轻声道:我先到那边待会儿,很快就回来,你们等着我。

  妻子含笑点头。何先生习惯性抿了抿前额,在女儿期待的目光里,走下公寓楼。

  花草蔓延的贝多芬广场上,出来遛狗的老年夫妇,一面留心小狗的去向,一面不瘟不火地聊着当日新闻。何先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望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贝多芬,而后沿着柏油小马路,径直朝马路尽头的红色尖顶小教堂走去。

  幽暗而肃穆的教堂内,几个肤色黝黑的外族妇女正掩面诵经;后排座位上的白发老人,目光低垂,无声地祈祷。没有黑衣神父的布道,没有管风琴伴奏下的圣歌,唯有堂前神情悲戚的耶稣和圣母玛利亚。何先生掏出一枚硬币,丢进樟木箱里,而后燃起一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插在铁铸的古铜色烛台里。他坐下来,面对圣像,闭上了双目。一阵风从背后吹过来,连绵的往事如同摇曳的烛光,在冷冽的空气里闪闪烁烁。

  当年,父亲作为一介儒生,在湖南省城积极参与创办新学的运动,并将求学机会延伸到家乡的贫苦子弟。何父志向远大,身体力行,却在一次深入村舍的摸底考察中,意外染上了不治之症,猝然仙逝。何父壮志未酬身先死,留下孤苦伶仃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一年,何凤山七岁。接下来的一场滔天水患,更是雪上加霜,将母子二人捉襟见肘的生活,再次逼向绝境。

  即便生活窘迫无比,母亲也不忘以身垂范,鼓励凤山勤勉读书,将来做国家的栋梁之才。天资聪慧的何凤山,日夜苦读,以优异成绩读完了小学,而后考入当地最好的中学。那个冬天格外冷,何母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世,何母拉住凤山的手说:儿子,你要记住,是善良之人挽救了咱娘俩,你将来若能出人头地,定要做知恩图报的善人啊!

  母亲去世后,信义学校的外籍牧师大胡子理查德收留了何凤山。牧师的善良与赤诚点点滴滴融入凤山的血液。知识的洞开与滋养不仅塑造了他的人生观,还将人道主义的根,深植于他的心底。理查德告诉凤山:播下一个行动,你将收获一种习惯;播下一种习惯,你将收获一种性格;播下一种性格,你将收获一种命运……

  爸爸,爸爸,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普拉特公园玩吗?女儿幽怨的问话,一下子将何先生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回到现实。他恍然睁开眼,妻女正用嗔怪的眼神盯着他。何先生歉意地笑了笑,拉起女儿的手走出教堂,而后拐向普拉特公园的一条主街。

4.露西娅·卡内提

窗前微风吹过,斑驳的树影扫过天顶,影影绰绰地映在露西娅的一张照片上。罗森便想起他跟露西娅度过的最后一晚,正是自己被抓进集中营的前夜。那是黄昏,他斜靠在壁炉前的沙发上,露西娅无声地依偎在他身边,客厅的留声机里流淌着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深沉、凝重,继而是意大利男高音卡鲁索悠远而高亢的咏叹调。一阵寒气袭来,罗森双肩微颤,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春天,他和露西娅邂逅的情景。

  正是人间的四月天,维也纳的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芬,他下了班,兴致勃勃地搭乘电车到斐迪南大街,去欣赏一场由维也纳音乐学院的硕士生演奏的钢琴音乐会。

  细碎的月光洒在运河左岸,并延伸到热闹而繁忙的斐迪南大街上。犹太居民的炊烟漫过尖峭的红砖屋顶,袅袅飘荡在运河上空。一街两行充斥着鳞次栉比的小商铺,服装店、皮草行、咖啡屋、蛋糕房,以及点缀其间的阅览室和音乐厅,喧嚷中透着一股艺术气息。十字街口昂然矗立的犹太教堂,华丽的拜占庭式建筑风格,乳白色外墙绘制的湛蓝而细腻的图案,令人赏心悦目。教堂的高台上供奉着九星烛台,以及穹顶之下金光耀眼的大卫盾章。

  露西娅一家居住的白色三层小楼,与高耸的教堂隔街相望。

  已坐在音乐厅前排座位上的罗森,凝神打量着台上的姑娘。肖邦、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旋律,随着姑娘的手指波涛翻滚,水花四溅,如梦似幻。月光从天窗里洒下,掠过古老的黑色三角钢琴,浮在姑娘长及脚踝的白色纱裙上。罗森的情绪波动着,时而激昂跳跃,时而平缓松弛,继而浮想联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从姑娘的乌发,到耳垂上的珍珠,乃至黑色凉鞋上染了蔻丹的脚趾。一股强烈的爱意,从心海深处跃然而出。余音袅袅中,罗森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音乐会结束了,罗森徘徊于厅外,久久不愿离去。听众们说说笑笑地散去了,最后姑娘婷婷的身影,风一样飘了出来。罗森微笑着迎了上去。

  对于陌生男子的主动搭讪,露西娅不免有些错愕。可接下来,罗森谦和、真诚的自我介绍,驱散了少女隐隐的戒心。直觉告诉她,眼前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绅士,学识和谈吐都很不俗。因此略有迟疑,露西娅便接受了罗森的邀约。

  周末的普拉特公园,惠风和畅,草木葳蕤,罗森与露西娅如约而至。明媚的阳光下,姑娘看清了罗森的五官,也觉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哪里呢?露西娅不禁纳罕。几秒钟过后,他们同时喊道:在阿尔卑斯的滑雪场。

  露西娅的父亲卡内提先生,是下奥州一座山上的滑雪教练。卡内提祖上是由南斯拉夫移民到奥匈帝国来的,并在阿尔卑斯的西摩恩站稳了脚跟,世代经营着山上的一片滑雪场。不仅如此他们还出租雪橇、靴子和滑雪衫,并为不同年龄的滑雪爱好者提供滑雪培训。罗森恍然大悟,小时候跟随父母去滑雪时,参加的就是露西娅父亲经营的滑雪班。而小小的露西娅,正是他冬季时光里常常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时光简直如巨人的魔爪,轻轻一触,便将十几年前的小姑娘点化成眼前楚楚动人的美少女。露西娅也想起少年罗森,一套橄榄色滑雪衫,头戴银红尖角滑雪帽,矫健,迅捷,嘴角时常挂着一抹温厚的笑意。见罗森依旧迷惑,露西娅解释说:那年冬季,父亲患了严重的肾炎,腿脚浮肿,行走极其艰难。他再也无法承担繁重的野外工作,山上环境也不再适合他的健康。于是在伯父的提议下,父亲将山上业务转让出去后,一家人就搬到了斐迪南大街,并协助伯父打理他的皮草行。

  罗森释然道:我报考维也纳医科大学那年,父母为了方便我和妹妹的学业,放弃了沃勒斯多夫的大宅,举家搬迁到了维也纳内城。

  从此,两个年轻人时常坐在运河桥下,神游于维也纳的夜色中,话题如潺潺水流汪洋恣肆。露西娅充满爱意的眸子里满是憧憬,一个眼神定格了时光,一抹微笑留住了岁月。这天一阵激情过后,罗森盯着露西娅,郑重其事地说:毕业后嫁给我好吗?

  露西娅晶莹的泪光里,即刻闪出了笑意,对自己的爱人重重点了点头。

  然而,骤然变化的时局打破了这一切,美好的憧憬顷刻间化作一场无可追踪的梦境。不期而至的灾祸,使得罗森从高处一下子跌落谷底,他无力庇护身后的这片花草绿荫。梦想还没有开始就已破灭,突然间,一对恋人走投无路了。

  此刻,罗森抚摸着露西娅十指触碰过的已散了架的钢琴,仿佛嗅到了她的呼吸。

  斐迪南大街上的犹太教堂,是被一场蓄意的大火点燃的。冲天的火焰打碎了犹太居民的安稳,炙烤着露西娅家的白色小楼。卡内提用充血的眼睛瞪视着自己顶礼膜拜的圣殿,他的心碎了。由奄奄一息的火焰预感到犹太人的厄运,卡内提当机立断,用毕生房产换回一笔现金,带上妻女离开维也纳,沿多瑙河投奔塞尔维亚的远亲去了。

  露西娅一家离开维也纳之际,罗森正在魏玛集中营里接受严格的身份登记和造册,之后无论男女,一律被剃成光头,脱得精光,他的右臂上被烙上了编号16505。

5.蒂娜远行

该怎么办呢?罗森握着姑妈的电报,失望中透着无奈。申请前往美国的犹太人早已人满为患,美方断然停止了向犹太人发放签证。横渡大西洋投靠姑妈的梦想,随着美国政策的收紧骤然破灭。两周的期限,在无望中一天天流逝,一家人被这个最后的期限牵动着,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听说出高价能搞到伪造的出国许可证,并由此申请购买远行的船票。罗森否决了这个念头。他不敢轻易冒险。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一想到那些可怕而有失尊严的后果,罗森便惶惶不可终日。母亲说,万一期限到了还没有着落,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情况好转再现身。不久,成批的犹太人从地窖里被拖出来,推推搡搡地上了开往波兰的闷罐车。在持续滚动的报道中,奥地利当局大肆表扬那些告密者和线人,以便让民众明白,协助当局搜捕犹太人,可以得到奖赏。

  焦虑中的罗森开始另辟蹊径。这天他到法国使领馆来碰运气,一大早挤进长长的队伍,而后在日头下直等到天黑。可他一句话没说完,办事人员就强行打断了他,罗森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他没有权利埋怨,只能在心里诅咒——被上帝抛弃的命运。

  次日天刚放晴,胡同里的犹太人家就把所有的贵重物品拿出来,一一摆放在街上待售。水晶吊灯、骆驼骨雕、铜质画框镶嵌的油画,还有各种首饰和工艺品。伊丽莎白将自己的项链、胸针和毛皮大衣,摆在铺着雪白桌布的立柜上,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目光躲闪地叫卖着。站在窗前的罗森,隐隐听到母亲的叫卖声,尊严如干涸的皮肤,在母亲的脸上层层退去。罗森的心里翻腾着绞痛。

  蒂娜从外面回来说,她的好朋友尤利娅一家,昨天夜里被无缘无故抓走了。情况越发危急了。伊丽莎白便催促女儿,不妨也找条出路,赶紧离开维也纳吧。于是,蒂娜像罗森一样,汇入了东奔西走的洪流。她希望能到英国去,哪怕做家政,或者家庭护理都行。她是一名医学博士,响当当的妇产科医生,可为了被接纳,蒂娜情愿放低身段,只为能踏上英国,哪怕做清洁工都可以。

  这天蒂娜来到欧根亲王大街,当她看到旅行社橱窗里明晃晃贴着代售的两张船票,三步并作两步,脸上的血直往上涌。就在她踏上台阶的瞬间,一位高个子女人抢先扑了上去。女人拿下船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停止了呼吸。

  工作人员感叹道:算你走运,这两张船票的持有者,被盖世太保枪杀了。

  蒂娜交了一笔订金后,没想到次日竟接到了通知。机会来得猝不及防。说是今晚七点半,一批犹太儿童要离开维也纳前往伦敦,急需一名女护理。身在英国的犹太医生诺依曼教授,因常年给王室成员治病,得到英王特许,从而赢得120个奥地利犹太儿童的监护权。旅行社老板的口气毋容置疑,他不耐烦地催促道:走,还是不走?

  机不可失,蒂娜看了一眼母亲和哥哥,含泪答应了。

  这晚罗森送走了蒂娜,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偶遇盖世太保的军车,正横在一栋豪华别墅前。他赶忙收住脚,正要后退,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拽住,不由分说将他拖到教堂背后的门洞里。惊惧中抬起头,一双锥子似的目光正射向他。就在这时一阵乐曲从天而降,是巴赫的协奏曲。罗森循声望去,那优美的和声从教堂的彩色天窗里飘出,仿佛天堂洒下的福音。罗森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看了对方一眼,刚好与那双锥子似的目光相撞。罗森心里一凛,恍惚中不知身在天堂,还是一脚踏进了地狱的门槛。

6.回望慕尼黑

地狱之火,是从德国柏林一路烧过来的。

  1938年11月9日这晚,柏林街头宁静如常。一群化装成平民的希特勒青年团、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手持棍棒和铁锤,对柏林的犹太人住宅、商店和教堂等,疯狂打砸和掠夺。犹太居民在睡梦中惊醒,他们苦心经营的数以万计的商店橱窗,顷刻间被砸得稀烂,满街的碎玻璃伴着剧烈的猝响,在月光下发出水晶般的光泽。

  这便是举世瞩目的“水晶之夜”。

  “水晶之夜”的导火线,是由巴黎的一个偶然事件引爆的。刚满17岁的犹太裔德国青年赫舍·格林斯潘,早年随父母从波兰移民到德国。1938年秋,金黄的叶片铺满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时,赫舍接到了妹妹一封信。前不久,德国当局毫无来由地,将定居在德国的数千名波兰犹太人驱逐出境。妹妹在信中说:我和父母被强行塞上一辆破烂不堪的闷罐车,而后住进波德边境的难民营。这里脏乱不堪,食物短缺,疾病到处蔓延,还动不动遭殴打……

  震惊不已的赫舍,一股脑跑到德国驻法国大使馆,找到使馆秘书冯·拉特先生,恳求他为自己的家人提供帮助。冯·拉特斜了他一眼,当众拒绝了他。性格暴躁的赫舍恼羞成怒,一想起亲人在难民营里的处境,他便如坐针毡。他想不通,风度翩翩的德国外交官为何如此冷漠无情,并对他的祈求无动于衷?

  日夜煎熬中,犹太青年设法搞到了一把左轮手枪,藏匿在身上的黑色风衣口袋里,一阵风就出了门。他压低帽檐,守在德国使馆的对面,用阴鸷的目光紧盯使馆门前。天擦黑时,冯·拉特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朝他的黑色奔驰走来。这时赫舍跳出阴影,冲外交官喊道:拉特先生!拉特先生!随即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次日早上,冯·拉特在巴黎的中心医院不治而亡。这件事点燃了德意志民族对犹太人的仇恨,并成为德国纳粹反犹行动的导火索。格林斯潘少年轻狂,他试图以一名德国外交官的鲜血来唤醒整个欧洲对犹太人命运关注的行为,不仅适得其反,反而雪上加霜。一夜之间,仇视犹太人的大火,从柏林急剧蔓延到维也纳。

  晨雾如洗,阳台上的何凤山,面朝曙光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妻子走过来,她知道丈夫书房的灯又亮了一夜。墨兰是个善良而敏感的女人,维也纳街头时常发生的暴力事件让她不忍卒睹,迷惑中问丈夫:到底是怎么回事,犹太人会招致这样多的灾祸?

  身为外交官,何先生早想对妻子解释个明白,可这一切,太过复杂。而屡屡面对妻子的询问,他不能再回避了。墨兰将煮好的咖啡端上小方桌,这是夫妻俩最惬意的时光。何凤山神情悠远,而后带着浅浅的笑,跟妻子讲起了他在德国的经历。

  1929年深秋,何凤山作为一名中国公派留学生,在德国慕尼黑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他无心贪恋巴伐利亚迷人的风光,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德国政治和经济学。雪霁之后一个晴朗的早晨,巴伐利亚笼罩在一片冰清玉洁的天地里。突然一阵脆响,隔着一层冰花,人高马大的马库斯冲他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连日来苦读苦熬地准备论文,何凤山早已头昏脑涨,就顺从了马库斯的召唤。

  一个是朴实单纯的巴伐利亚后生,一个是勤勉稳健的中国学子,俩人同桌四年,相互信赖,彼此敬重。两个好朋友并肩走出校舍,踩着奶油似的积雪,来到慕尼黑最古老的一家传统啤酒馆前。刹那间,土豆、酸菜和烤肘子的香味,盈满窜入凤山的鼻孔。两人对坐在靠墙的一条长凳上,端起扎啤响亮地碰着,随即就喝起来。

  凤山环顾左右,感觉这里的德国人一改严谨和刻板,每张脸都冒着热气。他们的话题从艰难的论文答辩,到教授病态的严苛,再到日益膨胀的时局,马库斯突然涨红了脸,指着前台一张长桌说:知道吗,著名的“啤酒馆风波”就发生在这里?见何凤山一脸惊愕,他解释道:当年,希特勒从维也纳闯荡到慕尼黑,就是在这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刚刚登上德国总理宝座的阿道夫·希特勒。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的屈辱中苦苦挣扎。巨额的战争赔款,席卷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导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严酷的现实,为希特勒乃至纳粹的崛起,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马库斯吐出一口酒气,对老同学抱怨起自家的穷困和不堪: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澡设施,跟父母和妹妹挤在一套平房里,就连父母做爱都没有独立空间……

  后来呢?墨兰听得专注而投入,见丈夫一下子沉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何先生摸出一支烟点上,对着枝繁叶茂的板栗树吐了口烟圈,说:在德国,有数以百万计的马库斯这样的追随者,民众无条件的拥戴,助长了极端民族主义的膨胀。一个热衷艺术的淡漠的世界公民,何以转化为一个狂热的反犹分子?昨天夜里,我从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

  犹太人是一种逐渐蔓延的瘟疫,一种比黑死病毒更甚的瘟疫。我发誓,要把犹太人从这个地球上赶尽杀绝,铲除犹太人,是上帝交给我的任务和使命!

  墨兰杏眼圆睁,不由问丈夫:你那位老同学马库斯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何凤山伸出食指,顶住右侧的太阳穴说:那年春天,马库斯的论文答辩很不顺利,他没能获得慕尼黑大学的博士学位。分别那天,我和马库斯紧紧拥抱,并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没想到马库斯两眼发光,踌躇满志地说:我加入了德意志“青年团”,明天就出发去柏林,我要为元首效力!

  也许是为了摆脱自身的困惑和压抑,也许是想做点什么证明给移情别恋的女友看,马库斯毅然离开慕尼黑,去了柏林。墨兰悚然一惊,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落在地。

  对于热衷秩序、威严和荣誉感的德国人来说,青年团冲锋队那种华丽的制服和徽章,连同那种极具视觉冲击美感的队列、仪仗和凯旋的队伍,对德国青年有着致命的诱惑。何凤山叹了口气,说,从一个人的疯狂到集体疯狂,仅仅一线之隔。

7.一处楼宇灯火犹亮

奥地利是欧洲第三大犹太人聚集地,有近二十万犹太人遍布奥地利大小城镇,其中的九成,集中在首都维也纳。犹太人善于经商、理财、精打细算,咖啡、首饰、医药、皮货、服装等,各种生意都打理得异常红火。有了充足的财富,犹太人在欧洲大陆站稳了脚跟,日子过得殷实而高雅。当柏林针对犹太人的暴力活动不断升级时,维也纳的纳粹分子纷纷效仿。昔日生活的乐园,瞬间变得烽烟四起,动荡不安。

  一夜之间,犹太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起初,国际社会对于法西斯势力的抬头并非视而不见。1938年夏,由美国总统罗斯福召集的犹太难民国际会议,在瑞士与法国的边境小镇埃维昂召开。三十多个国家的高官在香槟缭绕的氛围里东拉西扯,侃侃而谈,不是强调自身困难,就是惧怕希特勒的淫威。总之,会议不了了之。此后,整个欧洲便朝着不可知的凶险方向滑去。

  英国哲学家柏克说:恶人得胜的唯一条件,就是好人的袖手旁观。

  四面楚歌中,犹太人个个如惊弓之鸟。不得不走出家门时,总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就连拐弯抹角时,也生怕搅扰起空气中的尘埃。从公民资格被剥夺,到禁止从事任何职业,再到资产被侵吞,接下来,就是肉体的彻底消亡了。为了逃离死神的威胁,犹太人挖空心思,找寻着通往他国的一切途径:美国英国瑞士北非乃至中东,要么无人接纳,要么客气地记下你的姓名。仅此而已。

  伊丽莎白蒙胧中睁开双眼,见罗森带着一身汗气,回到家。她读懂了儿子的沉默与晦暗。在外奔波了一天,罗森再次无功而返。她把手放在儿子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无声地安慰着他。一周过去了,她每天目睹儿子可怜巴巴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失望而归,伊丽莎白的脸上已没了表情。她见多了一家家的离散,生命的无奈和惨烈,被她一点点揉进了日益空洞的目光。

  月亮陡然间掉到塔楼上,在天幕下闪着迷惘的光。罗森呆立窗前,突见布满绿苔的墙上趴着一只蜥蜴,它瞪着一双暴突的瞳仁,看两只壁虎在暗影中厮杀,直到一只被另一只咬得遍体鳞伤,落荒而逃。罗森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了。许多国家就像这只蜥蜴,眼瞅着自己的同类,只作壁上观。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伊丽莎白见罗森双肩颤抖,脸色煞白,慌忙走过来问。

  罗森颓然倒向沙发。这时门铃响起,原来是罗森的表弟艾诺来了。

  艾诺激动地说:你有救了,我亲爱的表哥。中国领事馆在给犹太人发放签证呢,你快去递交申请吧。

  罗森缓缓直起身。艾诺补充道:艾里希跑了五十多家领事馆,全都被拒,可他今天收到了中国领事馆发放的签证。我亲眼看见他为自己的亲戚领回了二十份中国签证。

  罗森苦笑道: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在讲《天方夜谭》里的神话吧?

  伊丽莎白的眼里却射出了一道稀有的光。她认真地说:我的孩子,上帝有眼,你明天一早就去申请,不能再耽搁了。

  怎能等到明天呢,我的姨妈!中国领事馆的门前,每天都是长长的队伍。他转而对罗森说,你现在就得去排队,争取明天早上把申请材料递上去。

  黑暗中的维也纳约翰内斯大街上,一处楼宇灯火犹亮。人们潮水般涌到瑰丽的建筑下,在中国领事馆门前排起了长龙——等待签证的犹太人队伍。在狼藉的血腥和死亡中,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的光亮,犹如盯着黑暗中的一颗明珠。

  等待的时光,罗森对古老而神秘的中国展开了一系列想象。遗憾的是,万能的摩西课本上也未出现过这个国家。为了得到更多有关中国的知识,罗森努力搜寻着,任何蛛丝马迹都让他欣喜若狂。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餐桌上,身为奥匈帝国军人的父亲,提到了遥远的东方,有一支了不起的红色队伍,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罗森侧过头去,问父亲:什么红色队伍,什么是长征?

  米哈伊显然听到了那部风靡全球的Red Star Over China(《西行漫记》)。这是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写的一本书。罗森怎么也想不到,当他若干年后远渡重洋来到上海,在一位好朋友的家里,竟与这位美国记者不期而遇。

  二万五千里长征是一个东方人的传奇。米哈伊比画着解释道,脑中隐隐闪出摩西带领族人出埃及的奇迹。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希伯来人,入红海,蹚沙漠,走旷野,历尽艰辛和磨难,终于抵达流着蜜和奶的迦南之地。而远在中国,刚刚崭露头角的共产党和它的队伍,绝境中穿越大半个中国,峡谷河流,雪山草地,最终来到牛羊成群的陕北高原,从而起死回生。

8.德国集中营里的华人

正当罗森想方设法,在历史与现实的接口中寻找中国以及中国人的踪迹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饱受摧残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依然晃动着几个中国人的身影。眼下的罗森热切期盼着远赴中国的通行证,而集中营里的华人正苦苦挣扎于死亡的边缘。在魏玛郊外的采石场上,罗森和他们甚至曾擦肩而过。

  不远万里的中国人,是如何成为德国集中营里的囚犯的呢?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一艘艘满载东方古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的欧洲商船,频繁往来于中国东南沿海和德国汉堡港之间。一个萧瑟的深秋,满载而归的商船里,走下来一群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男人及其家属。他们随德意志商船在海上漂泊了大半年,囚徒似的扎进船舱做燃煤工、供暖工、机房工和洗衣工。在德国人眼里,这些勤勤恳恳的中国人,远比他们从非洲劫掠来的黑奴还要任劳任怨。他们的女人,就在船上做饭、熨衣、打扫卫生,为船员们缝缝补补,同时解决性问题。

  这一年,抵达汉堡后的船员和他们的女人,因疾病或生孩子,无法登船返航,就遗落在码头。这些人在港口的圣保利区,或结伴合租房屋,或共同搭建窝棚,彼此照应,抱团取暖,久而久之便长期滞留下来,并且越聚越多。

  1921年中国在汉堡正式设立领事馆时,圣保利区首饰街上的华人已超过两千人。他们靠生命换来的积蓄和五花八门的手艺,在码头开起了餐馆、茶楼、杂货店和洗衣房等,随着人气的兴旺,舞厅夜店赌场和鸦片馆也应运而生。中国人的店面里,喜欢敬奉菩萨和关公像,用来驱鬼镇妖,招财进宝。因了神秘的东方色彩,汉堡首饰街被德国人誉为“唐人街”,其规模虽然与同时期的伦敦、纽约和洛杉矶唐人街难以匹敌,但中国饮食兼西方娱乐,连同鲜明的异域风情,已演变为享誉全德的一道风景。

  德国著名作家Ludwig Jürgens在他的《中国城》(Chinesenviertel 1930)里,如此描述他眼中的汉堡唐人街:

  圣保利的中国依然是一副安静、平和、永远微笑的面容,但没人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面目。首饰街边的房舍全是黄种人的家,每一个地窖墙壁或者大门上方,都透着一种奇异的感觉。窗户紧闭,偶尔射出一束狭窄昏暗的光,或者一个人影转瞬即逝,但没有丝毫声音传出。一切都半掩在神秘的面纱背后。他到底是沉浸在鸦片的迷幻中,还是跑去赌博,没人知道。

  在众多族人的拥簇下,德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国同乡会“水手馆”诞生了。与此同时中德之间的贸易额高达3.48亿帝国马克,中国成了德国在远东最大的贸易伙伴。希特勒上台后,跟中国有过一段相交甚好的蜜月期,不断扩张的德国急需中国的钨铁锰等战略物资,而中国政府需要德国的枪炮和技术来加强军需装备,两国间的互访和军事合作,也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德国专家马克斯·鲍尔上校赴华考察投资,并在广州被蒋委员长任命为高级顾问。

  希特勒本人对中国文化也颇为赞赏,即便不像对待日本人那样赋予其“荣誉雅利安人”的待遇。他鼓励从中国留学生和船员当中精选一部分骨干,进入帝国的服役大军,让他们在军官学校里接受正宗的军事训练。南京国民政府一直聘用德国军事顾问来辅佐军务。蒋委员长认为,要加速中国的国际化进程,务必学习和借鉴德意志历史经验,誓言将自己的警卫全部训练成普鲁士式的保镖,除此之外,还把儿子蒋纬国派去德国接受正宗的德意志军事训练。

  这样的大环境下,汉堡官员自然对唐人街刮目相看,不仅热心为华人提供各种便利,还着力改善那里的基础设施。不少金发碧眼的德国女子,甚至避开种族偏见,甘愿嫁给唐人街上的中国商人。

  然而,随着德日《反共产国际协定》的签订,以及法西斯联盟的缔结,日本以其军事上的野心和优势取代中国,成为德国在远东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中德之间的友好关系随之破裂,随后发生的日本侵华战争,更是将中德关系推向了深渊。

  1938年希特勒悍然抛出“纯净德国血统”的政策,使得大批在德华人遭遇了和犹太人一样的厄运。秘密警察开始在唐人街四处巡视,那些嫁了华人丈夫的德国女子,被逼迫离婚,以免“玷污日耳曼人纯正的血统”。丧心病狂的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写道:一个黑鬼或者中国人,就因为学了几句日耳曼语,并且未来愿意讲德语,就可以把他们认同为日耳曼人,并把德国政党的选票交给他们,这是非常荒谬的!

  当时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中,多半具有左翼激进政治倾向,其中不少日后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人物,如朱德、廖承志,以及专门来柏林从事革命活动的周恩来。其中一些,还加入了德国共产党,并在柏林创立了“华人左翼知识分子沙龙”。

  德国人针对亚洲人的种族歧视一直都在,加上唐人街隐约出现的黑帮和走私活动,德国媒体公然将中国移民称为“黄祸”。随着愈演愈烈的纳粹种族歧视,他们大肆围剿对立派,拥有左翼政治倾向的德国华人也成了纳粹打压的目标。加上中德关系交恶,导致中国领事馆撤出,在德华人失去了最后一层合法保护。盖世太保的秘密警察和海关人员,动辄对唐人街上的中国店铺突击搜查,刁难掠夺驱逐变得明目张胆。

  “水手馆”的陈老板人脉广,他从警察朋友那里得到风声——华人即将大祸临头,于是火速通知街上的族人和同胞快逃。不少人闻风而动,由汉堡逃往巴黎、伦敦、鹿特丹和阿姆斯特丹等港口,进而横跨大西洋到纽约、旧金山。大批华侨和中国留学生选择了回国,部分左翼激进人士前往西班牙,加入内战中的马德里国际纵队。

  1939年春,当罗森在布痕瓦尔德的采石场上埋头苦干时,几名中国人被押进了集中营。他们是一批嗅觉迟钝的中国人。一方面穷家难舍,迟迟不愿收拾行囊离去;另一方面,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德国当局不会无缘无故地加害于他们。

  德国北部的冬季,一群中国人被勒令脱掉衣服,光溜溜站在早晨的院子里,哗啦啦的冷水从头浇到脚。折磨、虐待和严刑拷打之下,中国人咬牙承认了自己“在德国从事非法间谍活动”。接下来不是倒头死去,便是精神失常,最后仅剩下了四名。

  陈盛是四名幸存者中的一个。他万万没想到,若干年后,就在自己的家乡山东抗日革命根据地,居然和集中营里的难友——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不期而遇,并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9.中国领事馆被封

这个早上,雾蒙蒙的。罗森经过两天的煎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罗森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一套整洁的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在穿衣镜前精心修剪指甲的时候,伊丽莎白点燃蜡烛,对着天边的朝霞默默祈祷。

  取回了签证之后,罗森在路上想,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黑山旅行社去,为自己订一张去上海的船票。想到这里,罗森脚下生风,眨眼工夫就来到了约翰内斯大街上。

  奇怪,长龙似的签证队伍不见了,人们在使馆门前挤成了一疙瘩。只见他的族人神情沮丧,交头接耳,不祥的阴翳直抵脑门。罗森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却见棕褐色的大门上,交叉贴着奥地利警察字样的封条。大门紧闭,人去楼空,罗森的内心一阵恐慌。他手脚冰凉,四下里张望,只见廊檐下的立柱上有张告示,红纸黑字,分外刺眼:犹太人,一个贪婪、卑劣而无耻的民族,连上帝都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只能满地球行骗。让他们滚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冰雹似的砸下来,罗森身子发软,呼吸不畅,心脏一阵阵刺痛。他面无血色地滑向墙角,混沌的意识强行伸向一片空旷之地。有个名叫托尼的年轻人,正踩着冰雪一步步朝他走来。托尼来自神学院,和罗森睡上下铺。托尼受不了集中营里的酷寒,十指害了冻疮。可他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不起眼的戒指,罗森问他,可是婚戒?托尼点了点头,眼睛里同时射出一缕青光。没过多久,托尼的左手因冻疮而坏死。罗森建议他把手指锯下来,托尼目光僵直,摇着头说,那是爱人亲手给他戴上的。当托尼的整条胳臂已坏死,他再也动弹不得了。有天夜里,罗森凑近托尼奄奄一息的身体,他嚅动的嘴唇里,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上帝死了!

  罗先生!罗先生!您醒醒好吗?

  罗森猛睁开眼,发现托尼站在跟前,不由心惊。可定睛看时,发现不是托尼,而是一位挺拔俊朗、金发碧眼的陌生青年。他定了定神,吃力地辨认着。

  罗先生,我叫理查德·傅莱,在医科大学的公共课堂上听过您的演讲,还看过您的临床示范呢。年轻人将地上的包捡起来,递到罗森的手上,并嘱咐他拿好。

  年轻人,你也是来取签证的吗?罗森顺便问。

  小伙子耸了耸肩,刚要回答罗森的问题,对面街上戛然停下一辆黑色小车。车窗摇下,车里人伸出头大声喊道:Richard,Richard,schnell!(理查德,理查德,快上车!)

  我马上来,爸爸!理查德握了握罗森的手,说了句珍重!随即冲到马路对面,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罗森回过神来,不禁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办呢?此刻,一墙之隔的中国领事馆内一片狼藉。何凤山由于不断为犹太人提供签证,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实际上针对总领事是否非法从事签证买卖的秘密调查,两周前即已展开。面对走投无路的犹太人,全世界的国家都退避三舍,只有中国领事馆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对于命悬一线的犹太人来说,中国签证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为了给绝境中的犹太人提供生机,何凤山来者不拒,甚至放宽了签证条件:无须提供经济担保。

  这无疑引起了国民政府的强烈不满和质疑。何凤山的顶头上司——时任中国驻德国大使馆的陈介大使,勒令他立刻停止给犹太人发放签证,以免有损两国关系。在此情况下何凤山仍一意孤行,始终对犹太人网开一面,大开绿灯。何凤山的特立独行,不仅受到国际社会的孤立,也让国民政府有些难堪。内外交困之下,何凤山感到举步维艰:继续给犹太人发放签证,将冒着被革去官职的风险;停止发放,却要面对良心的拷问。这个时候,大胡子牧师的话犹在耳畔: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那些急需我们帮助的人。幼年成长道路上得到的救助,理查德牧师倡导的普世价值,早已融入他的血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中国理念,也是他善行的动力。强权之下,当全世界都选择了沉默和自保时,何凤山开始了一个人的行动。他用自己的力量,为绝境中的犹太人敞开希望之门,义无反顾地为犹太人发放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签证。

  与此同时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何先生用毋容置疑的事实澄清了自己,从而顶住了来自上司的压力。可他却无法躲过纳粹当局的阴谋。德国盖世太保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并以中国领事馆属犹太人房产为由,强行没收了何先生的办公地点。

10.惊魂一刻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透了维也纳的大街小巷。雨中的人们急慌慌奔到沿街的橱窗下避雨,犹太人战战兢兢地躲进来,却被身旁的人怒目呵斥。身着褐色制服的冲锋队员冲过来,干脆将他们揪到雨中,拳打脚踢。

  在基督、人文和古典理性的地盘上暴行肆虐,罗森的焦虑和恐惧已扩散到每一个细胞。午间,突然有人拉响了楼下的门铃,接着送上来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是:中国领事馆已搬到贝多芬广场背后的咖啡馆办公,机不可失!

  罗森的周身像通了电,一阵战栗。这消息是谁送来的呢?他反复打量信封和落款处,均无署名。母亲在一旁说:这是好心人在帮你呢,天无绝人之路啊!

  罗森刻不容缓,几经周折,他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中国签证官何凤山。

  从咖啡馆出来时天已放晴,被阳光温暖过的森林蒸腾出的水汽,在绯色的天幕下闪出刺眼的光芒。罗森手捧签证,仿佛捧着自己霍霍直跳的心脏。这是世间最美的文字!罗森端详着签证上的中国方块字,觉得那奇妙的组合里,似乎隐藏着某种神奇的密码,在向他发出莫名的召唤。这时成群结队的犹太人已陆续找到这里,顷刻之间在咖啡馆门前排起了长队。

  就在死亡期限到来的最后一天,罗森·菲尔提上行李出了家门。教堂的钟声富有节奏地响起,悠扬悦耳,间或带着一丝淡定,犹如通往远方的理想。

  伊丽莎白躲在窗帘背后,目送儿子的背影一点一点远去,直到彻底消失。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一个幸福安详的六口之家就这样散了。从此,她将独自面对所有的厄运。伊丽莎白伸手抹去脖颈里的泪水,恍恍惚惚地来到餐厅,她垂下身子,亲吻儿子余留的体温,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几乎要了她的命。跟儿子告别时,她强忍悲痛,没有将昨天接到的通知告诉罗森。通知上说:从星期五开始,她必须搬出宅子,到犹太人隔离区的集体宿舍去报到。

  一只绿嘴乌鸦嘎嘎地叫着,声音幽怨而克制,像是为罗森送行。他放慢脚步,带着隐痛,跟熟悉的街道房舍和斯蒂芬大教堂一一告别。不知谁家的窗口里,一台老留声机正释放出他心爱的曲子——跑了调的《蓝色多瑙河》。

  寻觅,逃奔,抗争,在生死之间足足徘徊了两周,破碎的家园,撕裂的文明,他最终难逃流亡的命运。多少年他谨小慎微,勤勉努力,自以为融入了帝国的精英阶层,为了维护一份精致而舒适的生活,他远离是非,拒绝暴力,只愿做个殷实而体面的绅士。想到这一层,罗森的心一阵抽搐,猛抬头,西客站已近在咫尺。

  抬脚迈上西客站的青石台阶时,他被纳粹警察和两条蓄势待发的杜宾犬,挡在了门外。罗森脑门上的血直往嗓子眼儿涌,他赶忙掏出中国签证,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纳粹警察潦草地看了一眼,慢悠悠地说:你的签证是假的!

  罗森身子一颤,箱子重重砸在地上。惊惧从他的胸膛溢出眼眶,绝望中本能地左顾右盼。假如这个世界还有上帝,罗森愿意五体投地,用生命祈求上帝的灵光乍现。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坦然来到纳粹军官面前,语气平和,却毋容置疑:这位先生的签证,是我亲手签发的。说完,随手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仿佛纳粹铁蹄下的生命使者,何凤山先生及时赶来。近日纳粹党卫军从一名犹太人手中搜出了假证件,因而从今天起提升了对犹太人出关的检查——即便有合法签证,也会遇到麻烦。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何先生一大早赶来,并以中国驻奥地利总领事的身份,为手持签证的犹太人保驾护航。

  在场的警察有些意外,继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于是否立即放行,有些举棋不定。这时立在玻璃门内的党卫军军官冲这边挥了挥手。那意思,相当明白了。

  罗森压抑着松了一口气。他用含泪的目光朝何先生投去感激的一瞥,提起行李箱,穿过戒备森严的大厅,朝月台方向走去。

  何先生一个激灵,猛然感觉到这个德国军官好生面熟,其神态举止都叫他想起老同学马库斯。真的是他吗?何先生不敢确定,他一个箭步跨过去,正要朝大厅内探个究竟时,德国军官迅速抽身,留给他一个轩昂而熟悉的背影。

第二章 船过索马里

11.热那亚

早晨的阳光,剑一般刺破云层,继而射向码头上的人群。意大利“波士坦”号邮轮,像一座移动的城堡,众目睽睽之下驶离了港口。纷乱的人群里晃动着礼帽、围巾和手帕,甲板上一片哭泣。船舱的小圆口里伸出一张张不舍的脸,与岸上的亲人凄然对视,渐行渐远,直到离岸的波涛与甲板上的呜咽,氤氲成一团模糊的深蓝。

  立在船尾的理查德·傅莱,盯住那双与父亲血脉相连的手,高声呼喊着,叔叔,再见!再见!直到彼此的对望,擦着水墨色的云团,融化在海天相接的虚空中。

  大船进入地中海,与西西里岛擦肩而过时,理查德依稀望见岛上火焰一般蓬勃的柠檬和柑橘林,风卷浪起,波峰鼓荡起他的思绪。他想起小时候跟随父母横渡大西洋的情景。那时他刚满13岁,对世界的认知还一片混沌。一家三口在自由女神的俯视下登上纽约,而后驱车前往芝加哥,去探望生命垂危的大舅公。相见后的次日,大舅公安详离世,一周后他们再次乘船返回欧洲。到底是大西洋,风浪凶险多了,邮轮在巨浪滔天的海面上,鲨鱼的白肚皮数度翻上来,与大船齐头并进。他们坐的是头等舱,居高临下,风急浪高时晃动幅度相当大,母亲惊叫着搂紧他,眼泪都出来了。

  想不到,再次远涉重洋,却是他孤单单一个人。

  理查德此行坐的是三等舱,位于船体的水下部分。父亲苦心经营的咖啡生意,在“帝国的水晶之夜”被砸了个稀烂,他们在维也纳内城的三家连锁店,无一幸免。除却多瑙河边一栋完好无损的大别墅外,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在他出发前,父亲歉疚地说:委屈你了,我的孩子,只为你搞到三等舱的铺位!

  弦月西挂,节节后退的波涛欲念般谱写成流动的诗行,在海面上无休止地吟诵着。理查德走出船舱,昏黄的灯影下映出一个身着旗袍的东方女子。她云鬓蓬松,曲线优美,月白旗袍外搭了条紫色披肩。女子听到动静,回眸看了他一眼,理查德说了声对不起,轻抚栏杆朝船头走去。

  徘徊于船头,理查德竟想起了马可·波罗,还有那部轰动一时的《马可·波罗游记》。那是一部诞生于13世纪的天方夜谭,一度启蒙了欧洲人对东方的兴趣,并为当时的欧洲大陆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可那个时候的人们,一直相信世界是个平面,而哥伦布坚信地球是圆的。这个胆大包天的威尼斯冒险家,从中国回来后,曾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在神秘的东方帝国——中国,受到当朝皇帝忽必烈的隆重接见。离开中国时,中国皇帝还诚恳地托我给罗马教皇带回来一封信。

  翌日醒来,理查德发觉自己的三等舱有着显而易见的优越性:稳健,沉实,晃动幅度小,不怎么晕船。这让他感到清醒、饱满,甚至充满了新生的力量。住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猜不透年龄的干瘦的亚洲人。目光相撞时,这人含胸点头,神态迷茫而猥琐。也许是因为不会讲英语,他从不开口讲话。每天早上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铺一块线毯,面朝东方匍匐在地,嘴里念念有词。也许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掌握在神的手里。理查德断定这是个发了财的爪哇(印尼)人,因为他细瘦的腕上,戴了一款价格不菲的Stowa。

  出门用餐时,理查德与隔壁的男女相遇。女人用法语向他打了声招呼,是甲板上常见到的一对法国夫妇。他们习惯顺着栏杆散步,吸足了阳光便跳进泳池,而后懒洋洋回到卧室里缠绵。那夸张的动静伴着女人的呻吟,常常穿透墙壁,登堂入室。舱房里的爪哇人听了,死人一样躺着,两只耳朵一颤一颤的。

  船上是另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逃离过去,并借助这个梦幻般的空间脱胎换骨,转换角色。夜晚舞池里的爵士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昨天还在忧国忧民的男人,拥起一位裙摆飞扬的女子,忘却一切地旋转起来。

  坐在厅外的理查德,望着舞池里摇曳的人影,陡然想起一位作家的忠告:

  千万不要单独乘船旅行,因为在船上待三天,人就会变。除了海,最初的新鲜感消失之后,不仅被单调的景色所包围,还会被潜滋暗长的性欲所困扰。郁闷,烦躁,惴惴不安,总想释放和发泄,完全不是登船前所期许的那样轻松、惬意,多姿多彩。面对灰蒙蒙的大海,不久前还与妻子依依惜别,信誓旦旦,几天后便难耐寂寞和沉闷,把目光投向船上风情万种的女人。

12.甲板上的呼救

每天的甲板上既托举着重量级人物,也晃动着无名小卒。华丽宅邸里的银行家,虔诚的教堂执事,罗马的哲学教授,巴黎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维也纳歌剧院的指挥,巴塞罗那的酿酒师,出殡时专门为人哭灵的妇女,手艺高超的洗尸工人,高尚艺人,智者贤人,当然,最多的是犹太流亡者。

  天色破晓,大船甩出一溜浓烟,穿过苏伊士运河,而后平稳行驶在红海沿岸。甲板上的男女沸腾起来,他们举着望远镜,翘首眺望金字塔的雄姿。侧立一旁的理查德,无意间看到了那位穿银色旗袍的女子。

  1米92的理查德,即便隔着众人,也能对远方的景致一览无余。他仿佛看见尼罗河上那条顺流而下的三角帆船,和一群展开双翼贴着河面飞的白色水鸟。少年时代,爷爷曾带他畅游尼罗河,从南部的阿斯旺到埃及首都开罗,沿途的名胜古迹无数。记得为他们撑船的,是一位皮肤黝黑头上盘着棉布的努比亚人。他喜欢扯开嗓门高唱古埃及的歌谣,粗犷的语调惊起一片水鸟,水鸟踏着声浪,云彩似的翩跹于江边芦苇。尼罗河是埃及的生命之河,如果没有尼罗河,埃及只会是一片干涸的沙漠。就是那次航行中,爷爷跟他讲了祖人摩西带领犹太人逃离埃及的故事。

  一阵寒意掠过甲板,烈日烘烤的热气消散了。突然间传出了一声男人的号叫,紧接着,船上的高音喇叭用英语和意大利语求助道:亲爱的旅客们,船上有位孕妇,情况危急,请旅客中的医生前来协助!

  甲板上一片静默。人们像是焊在了原地,相互传递着忧虑的眼神。想必是船上的医护人员也无能为力了。理查德下意识将自己放在医学天平上衡量着,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转身,朝指定舱房奔去。待他推开舱门,人影绰绰的孕妇旁边,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个头不高,沉着稳健,干练中透着一股毋容置疑的专业精神。理查德迟疑了一下,立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夜深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撕心裂肺地向这个世界宣告了他的降临。等在门廊上的孩子父亲,听到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冲进来。当这个满脸斑痕的印度人,看到医生手里那团血淋淋的骨肉是个男婴时,又是哭,又是笑。逼仄的舱道里响起一阵喝彩,所有亲属都为这个早产儿拱手祈祷,并为母子平安大松了一口气。

  穿白大褂的医生,如释重负地摘掉口罩,理查德惊喜万分,是罗森·菲尔博士!

  再次回到甲板上,理查德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把淤积体内的紧张和浊气释放殆尽。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背后袭来,穿旗袍的女子微笑着走过来。女子体态轻盈,落落大方地用英语道:这是您的围巾,刚才您走得急,围巾滑落在地都没感觉。

  理查德探身接过,十分恭敬地向对方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我叫理查德·傅莱,来自奥地利维也纳。

  女子莞尔说:我叫何书眉,从法国转道而来。您真了不起,那对母子能够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多亏了您的协助啊。

  理查德谦和的笑意,瞬间化作一股羞惭。他坦诚道:很抱歉,拯救那位孕妇的不是我,而是一位名叫罗森·菲尔的奥地利医生。

  也许是出于年轻人的自尊,抑或是莫名的信任,理查德涌起一股冲动,他想把自己的医学生涯和关键时刻未能如愿获得医学博士的苦衷倾诉给对方。

  强劲的海浪蛮横地撞向船舷,突然发出狂傲的轰鸣。何小姐身子一抖,她裹了裹身上的披肩,温婉道:天太晚了,希望改日再聊。道了声晚安,翩然离去。

  沉甸甸的夜雾如细雨蒙蒙,模糊了何小姐婷婷的背影。理查德低头凑向围巾,深吸了一口,顿觉芬芳入脾。联想到女子刚才对他的敬重与关切,不觉脸红心跳,一股隐隐的惆怅,连自己答辩时的遭遇和尴尬,夜雾般浮上心头。

13.维也纳美泉宫

那是三月,维也纳春情荡漾,绿意盎然,在医学专业已经奋战了六年的理查德,终于迎来了他学业上至关重要的时刻。依照导师的安排,他将于今天上午十点半,在维也纳大学主楼的博士厅,接受马丁·霍夫曼教授主导的论文答辩。马丁是他多年的导师,一直把他当作最得意的门生。这给了他十足的信心。正如几位教授预测的那样,他将毫无悬念地跻身于维也纳医科大学医学博士的行列。

  早饭后,理查德穿上母亲特意为他备好的银灰色西服套装、淡金色条纹领带、雪白的衬衫。出门前父亲庄重地送上祝愿,并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阳光穿过悬铃木树冠,映在维也纳大学巴洛克式的门楣上,他既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地迈上主楼的云石台阶。从台阶望上去,他看到自己的前方,是一条华丽上扬的曲线。

  时间还早,理查德放慢脚步,凝望着走廊上的一尊尊雕塑,这是本校十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头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读的维也纳大学是如此古老,如此辉煌。创建于1365年的巴洛克式教学楼,大厅庄严,天顶瑰丽,海顿的《创世纪》第一次就在这里奏响。十几分钟后理查德缓步走进答辩厅,在后排中间坐了下来。当他抬起头,目视前方,惊愕地发现讲台中央挂着一条大红标语,上面写着:犹太人,滚出去!

  他的脸唰地就红了,慌乱之中迅速转过头去,找寻导师马丁的身影。

  一向欣赏和关爱他的马丁·霍夫曼教授,一反常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学生似的。尴尬、羞惭和无助,霎时击中了理查德脆弱的心。他鼻子一酸,收拾起书包,逃跑似的出了大厅。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生活在优渥的环境中,从小学中学乃至大学,都在欧洲数一数二的学府中就读。作为众人眼中的宠儿,他似乎一下子沦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低贱的一族。理查德切身体验到了什么叫作屈辱。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快速穿过长廊,闪身隐入校园背后的树荫里。

  透过树荫他看到园子一头聚满了教师和学生,校长费舍尔的衬衣上系着大红领带,他举起右手讲道:亲爱的同学们,从今天起,奥地利就和德国融为一体了,请大家到英雄广场去吧,到欢迎的队伍里迎接我们的领袖吧,嗨,希特勒!

  理查德正要转身,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理查德·傅莱,你没事吧?

  这是位脸颊丰满、眼波柔媚的女生,走到他跟前说:你好,我叫瑞娜。

  女孩显然认识他。理查德怔了怔:你也是医科大的学生吗?

  不,我是心理学研究生。你刚才在博士答辩厅里的遭遇,我也碰到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理查德对眼前的女孩,陡然产生了一丝亲近感。

  他们迎着光线不知不觉出了校园,在对面的贝多芬故居前坐下来。两个人的话题,由心理学到医学,由去年的论文选题,到眼下岌岌可危的犹太人处境,越说越激愤。瑞娜突然“嘘”一声,提醒他小点声。于是就把音量压到只够两人听见的程度,头尖儿对头尖儿,聊得亲厚而私密。要告别了,理查德盯着瑞娜的眼睛,试探道:明天放学后,我们到美泉宫去吧?

  幽居于维也纳西郊的美泉宫,是一座名满欧洲的皇家花园,这里林木葱茏,神像林立,自神圣罗马帝国以来便为皇家避暑胜地。炫目的巴洛克式金色殿宇,层次分明的法式园林,一直有“小凡尔赛宫”之美誉。理查德和瑞娜并肩而行,他们绕过喷泉池,攀到山巅,在凯旋门前俯瞰如诗如画的美泉宫。

  夕阳笼罩下的紫杉,看上去神秘莫测,坐在石凳上的瑞娜,预感到什么,直视理查德问,学校走廊里的传单是不是你散发的?

  面对瑞娜透亮的双眸,理查德难以回避,但他不想让瑞娜担忧。而预感一旦得到证实,瑞娜即刻焦虑起来。她爱理查德,并对他们的未来满怀憧憬。可父亲在早餐桌上的警告犹在耳畔:我们家可不能招一个共党女婿。共党加犹太身份比什么都危险!

  理查德本想将自己参加共党的实情和盘托出,可一想到曾发过的誓言,犹豫了。

  夏秋之交的一天,理查德急约瑞娜见面,而后严肃地说:昨天夜里组织上通知我,三天之内必须离开维也纳,到中国去!

  瑞娜脸色发白。她不敢相信恋人的话,为什么?

  我的名字已被列入盖世太保的黑名单,他们随时都可能把我抓进集中营。

  那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吗?理查德含泪望向天边。瑞娜猛然抱住他,仿佛自己的心上人瞬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落日将近,理查德捧起瑞娜的脸深情凝望,欲言又止。瑞娜的泪水一顷而下。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父亲的心脏病时有发作,母亲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病,动不动就迷失,根本离不了人。否则,她真想跟着他远走高飞。

  夕阳将美泉宫的池水染得血红,一对激情燃烧的恋人,在心事重重的玫瑰色光环里,不顾一切拥吻着,从花草间,滚落到密林深处。月光乍泻,星辰寥寥,被欲火炙烤的躯体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在这无人的夜晚,青春如随风起搏的韵律,跟着生命的节奏一路狂奔,狂奔。将没有答案的人生甩向脑后,丢给四野。直到晨雾弥漫,两人被山雀和布谷鸟的鸣唱唤醒。

14.船过索马里

船过索马里,风云骤变,巨浪呈山洪压顶之势,毯状的泡沫劈头盖脸地压过来,看海的人惊呼着退回舱室。在这条全球最繁忙的国际航线上,索马里海域是必经之地,也是海盗猖獗之境。攫取来往商船上的物资和赎金,似乎是极端贫困的索马里人唯一可靠的致富途径。海盗们三五成群,携带原始的自制武器,神出鬼没,打劫、勒索,令各国商船头痛不已。但对实物的觊觎和截获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因而对过往客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船扫过亚丁湾时,沿海的男女扭动身躯,招手致意,大呼小叫,竟表现出稀有的善意。

  午后的阳光下,大船如海豚一般滑向印度洋,而后大幅度划开,仿佛要为船上的人辟出一个崭新世界。海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撞击着船头和船腹,到底是印度洋!

  黎明的海上现出一道奇观:一面是如镜的明月,一面是旭日初升的朝霞。罗森·菲尔看得出神,心头一震,仿佛预感到,希望和他之间仅仅隔着一片印度洋。

  对不起博士,您还记得我吗?理查德终于瞅见了罗森大夫。实际上他一直在寻找他。

  罗森怔然抬起头,恍然大悟:几天前,在维也纳中国领事馆门前取签证时,就是你吧?随即将摊在膝盖上的笔记本合上,示意理查德坐下说话。

  真要感谢婴儿的那一声啼哭,您摘下了口罩,否则,我真不敢相信,给产妇做手术的会是您。可我不明白,您是泌尿科专家,怎会精通妇产科技术呢?

  罗森谦和地笑道:我是从妹妹蒂娜那里无意中学来的。她是妇产科博士,我的诊所跟妹妹共同经营,泌尿科与妇科兼顾,我从中积累了不少助产经验,甚至钻研过堕胎手术。

  这正是罗森的过人之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他这项拿手的技能,不仅在日后的上海派上了用场,也在中国内地的抗日战场上,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理查德两眼发光,他忍不住说:罗先生,十年前我入高中时,父亲带我参加了您的医学博士授予典礼。当时父亲敦促我说:记住,罗森·菲尔博士就是你学习的榜样,将来无论走到哪里,医生的优势都是毋庸置疑的!

  罗森一阵感动。昔日的懵懂少年,竟然和自己搭上了同一艘轮船,并且奔赴同一个目的地。真是不可思议。转而问,那么你后来考取了医科大学?

  是的。可就在去年,当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进行博士论文的答辩时,却由于身份问题,突然被赶出了考场。记忆执拗地回到维也纳大学的博士大厅,就在他卯足了劲儿,准备踢出临门一脚时,突如其来的现实,击碎了他的梦。

  罗森毫不怀疑眼前的年轻人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医学的后起之秀。他当然清楚,无数犹太子弟的锦绣前程,都葬送在那一刻。于是,他真诚地抚慰道:知识不只靠那顶博士帽,你已经有了真才实学,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理查德心头一热,他瞅了瞅罗森手里的笔记本,好奇地问:您是在写日记吗?

  轮船一声长啸,罗森望着前方的海面点头道:写日记是我多年的老习惯了。船上时间充足,刚好可以捋一捋思路。人只有在流亡的过程中,才能真正找回自己。

15.西班牙骑士

大船的前方,风急浪高,罗森想起不知名的未来,内心无比怅惘。这个晚上,他走进娱乐厅看了场电影。单纯的男欢女爱过后,是德国大阅兵时的一段宣传片。希特勒那张狰狞的嘴脸,冷不丁闪现在荧幕上,继而是维也纳沸腾的英雄广场,气势汹汹的装甲车,仿佛朝着他的脑门儿碾压过来。记忆如同监狱,阴惨惨横亘眼前。罗森失口喊了一声,顿时大汗淋漓,并从座椅上滑落在地。

  罗先生,罗先生,您没事吧?

  罗森睁开眼,发觉唤醒自己的不是理查德,而是位戴近视镜的文质彬彬的陌生人。这人高兴地说:我叫弗里茨·严森,也是一名医生。刚才您牙齿打颤,浑身哆嗦,可把我吓坏了。

  罗森恳求年轻人,陪他到咖啡厅坐会儿,并说,我喝杯热咖啡就没事了。

  船顶的露天咖啡座上,罗森突然想起什么,问,您也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不,我是从伦敦转道而来的。前几年我就离开维也纳,去了马德里。

  一提到马德里,罗森马上想起如火如荼的西班牙内战。在德、意法西斯政权的煽动下,西班牙的佛朗哥挑起反对共和国的内战,一时间国际人士纷纷奔赴马德里,组成“西班牙国际纵队”,共同抵抗法西斯。当时,小弟弟约瑟夫就闹着要去西班牙,但他刚入大学,被父母劝阻了。罗森不禁好奇:说说看,西班牙的情况怎么样?

  话匣子一经打开,弗里茨镜片后的瞳仁灵动起来,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动作敏捷而活泛:我是1936年夏天放弃医务投奔西班牙的,一开始就遭到了不测。我们的船从巴塞罗那登陆时,被意大利潜艇击中,船上两百多人全部落入海中。波涛翻滚中我抓住了一个救生艇,黑压压的海面上,全是人。大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国际歌》,不同的语言汇聚成一股洪流,在海上漂浮滚动。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真了不起!罗森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弗里茨眉峰耸动,激情难掩地说:我在西班牙第八国际纵队组建了一支医疗队,纵队里有加拿大医生白求恩、匈牙利摄影师卡帕、英国作家奥威尔、荷兰导演伊文思,还有美国作家海明威呢。

  罗森的情绪为之高涨,他似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身披盔甲,挥舞剑戟,纵马奔驰于火光冲天的伊比利亚战场。忍不住打趣道:骑士,你是来自维也纳的一名骑士!

  弗里茨转而道,西班牙国际纵队里还有中国人呢。那是一名水手,从上海经马赛去的西班牙,他随身带了一面足有一人高的锦旗,上面用黄色字体写着:“中西人民联合起来,打倒人类公敌——法西斯!”。

  后来呢?罗森追问道。弗里茨叹口气,战争最终以失败告终,所有国际纵队都撤往了巴黎。我被他们关了三个月,后来逃到了英国。在伦敦时,我听到了白求恩医生在中国的事迹。当然,还有我妻子,她是引领我到中国的“天使”。

  啊,你的天使呢?她也在船上吗?罗森迫不及待。

  弗里茨摇头,灵动的眸子里透着自豪和诡秘,说:她在香港等我呢!

16.马六甲棕榈

马六甲海峡的棕榈在甲板上婆娑时,理查德与何书眉对坐在船顶茶室,一度横生的忧心和不快,随着袅袅的茶香渐渐消失。空气湿润、黏稠,透着淡淡的海腥味,他们像南亚的两条热带鱼,若即若离地畅游于海风椰韵当中。

  理查德庆幸自己在冗长而单调的旅途中,能遇上何小姐这样出尘高雅、见识不凡,并且可与之攀谈的中国女性。他尤其欣赏的是,何小姐身上毫无东方女性那种惯常的拘谨与羞涩。连日来的交流,他甚至觉得,何小姐含蓄得体的谈吐里,似乎隐含着说不出的神秘。这神秘,带着一种魔力,无声地吸引着他。

  像是猜透了理查德的心思,何小姐瞄了一眼盘踞于海上的祥云,而后盯着桌上的绿茶,嘴角漾起一丝显而易见的微笑。实际上,船过苏伊士运河那会儿,何小姐便隐然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坐到一起,甚至可能会走到一起。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理查德坦然注目女人含笑的双眸:可否问一下,何小姐是学什么专业的?

  说来话长,我曾被父亲送进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法律。因为家父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研修法律,留日归来后被杭州内务府请去,担任首席政法顾问。我愿意顺从家父的愿望,可法律对我来说太枯燥了,因此大学未念完我就跑到了北平,在燕京大学专攻英文和俄语。

  理查德听得饶有兴致,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嘛,何小姐笑而不答。实际上,在京城那会儿,她因学识和勇气受到了左翼人士的关注,被秘密吸纳为中共地下党员。燕京学业刚结束,她即接受任务远赴莫斯科,而后转法国里昂协助开展工作。可这些,只在何小姐的脑中盘旋,未说出口。

  也许是心有灵犀,理查德联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做红小鬼的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因经济萧条和法西斯势力膨胀,导致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内战。争取民主自由的社会民主党人和劳工阶层,与奥地利政府军展开了激烈对抗。在一次巷战中,坚守在马克思大院里的革命军中有一个红小鬼,他操着稚嫩的声音,积极帮着运送弹药,这个红小鬼就是15岁的理查德。内战平息后,理查德秘密加入了奥地利共产党。

  天涯相遇,一见如故。两人的眸子里霎时流淌着勃发的激情,好感、信赖与爱意,水草般潜滋暗长。而这时,何小姐告知理查德,两天后她将在香港登陆。

  理查德听后,脸色陡然起了变化。陌生世界,踽踽独行,刚刚结识了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子,却不日离去,理查德的失落不言自明。

  何小姐若有所思,道:我想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上海的洋和尚“智空法师”。

  上海还有洋和尚?理查德十分诧异。

  可别小看这个洋和尚,他聪明绝顶,神通广大,能说好几国语言。智空是英国籍匈牙利犹太人,是上海大亨杜月笙的座上宾呢。也有人说他是国际间谍,但此人很有正义感,日本侵略中国之时他公开发表文章谴责。顿了顿,何小姐补充道:到了上海,你就去找他,他在工作上会给你一些帮助。

  乐声隐隐传来,清冽的月光下,相拥着一对对男女,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感觉。理查德恍然意识到,这是他跟何小姐共处的最后一晚,想到这一层,他从容起身,走到何小姐跟前: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仿佛转瞬之间,何书眉不再是那个矜持而内敛的女子,一袭黛色长裙替代了紧身旗袍,领口开得很低,乳沟隐约可见,柔媚而性感。夜色变得黏腻、暧昧,空气里裹挟着化不开的情欲。身体的幽香和亲密无间的肢体触碰,让理查德渐渐忘掉了窘迫。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忘情地贴近一个东方女子的肉体,在对方鼓励的眼神里,他的目光触电似的。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中睁开双眼的女人,梦呓似的轻唤他的名字,一头秀发不管不顾地埋入他滚烫的胸膛。

17.船到香港

早餐桌上,罗森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邮轮简报。报纸的副刊上,一位上海犹太时事评论家的文章,不经意间吸引了他的眼球:

  上海,1841年由英国人开埠,从而谱写出小渔村变大都会的惊人传奇。这个世界上最丰富多彩的都市生活,以它的风云际会,光怪陆离,烟火阜盛,令人神往。繁忙的都会景象里,无处不在的古建筑及绿化休憩空间,与欧洲的某些地方似曾相识。

  接下来,评论家又罗列了几个细节,十分诚恳地告诫即将登陆上海的同胞们:

  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务请同胞们注意。比如:在中国不要喝未经煮开的凉水,吃水果前要用热水冲洗。最好随身携带几粒传染病药等。普通中国百姓是没有握手习惯的,如果你向他们脱帽致意,他们很可能对你磕头作揖。在社会文化、宗教礼仪和生活习俗上,中国人与我们相差甚远。不管怎样,中国是一个别样的世界,别样的民族,有惊无险且友善的群体。

  这些文字,平易亲切而实用,罗森回味着,感觉上海已近在咫尺。

  一群海鸥盘旋着追逐着大船,嘎嘎嘎地欢叫着。罗森抬眼望向前方,难不成要靠岸了吗?视野内忽地现出一片模糊的大陆,继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九龙港到了。这时的邮轮似乎抖擞了一下,平稳傍岸,大船上下一片欢腾。

  何小姐霎时像换了个人,秀发盘起,套了件栗色短旗袍。她意味深长地望着理查德说:我要登岸了,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

  理查德极力按捺住一涌而起的失落,盯着她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何小姐目光躲闪,她快速朝浅水滩上泊着的红色乌篷船瞟了一眼,而后紧紧握住理查德的手,问道:把你钱包里的那张照片送给我好吗?

  高高的甲板上,罗森仿佛从山顶俯瞰一场人间大戏——拥塞的船坞,错落有致的建筑,以及乌泱泱前来接站的人群,好似从浮世绘里一下子涌进现实人间。旅客们挤挤挨挨地出舱了。岸上的人群里有出租车司机、执事警察、单挑脚夫,还有举着各种文字招牌的接客者,他们扰攘着朝船上做着手势,大声呼喊着亲人或朋友的名字。

  罗森捕捉到了弗里茨·严森的身影,他刚刚办完了进港手续,动作敏捷地沿扶梯上岸。接站队伍里突然冲出一位中国女子,齐耳短发,一袭绯色短旗袍,径直扑向了弗里茨的怀抱。罗森暗暗称羡,弗里茨的“天使”降临了!

  呆立船舷的理查德,目光随何小姐婷婷的背影,消失在水汽潋滟的海面。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航行到了地球的尽头。汽笛一声长鸣,如泣如诉。铁灰色的天空下,大船踉跄着起航了。理查德呆望着倒映在岸边的灯火魅影,斑斓、拥堵、下沉,纠缠厮杀,难解难分。汪洋中陡然升起了一缕白光,在大船的前方闪烁不定。

  理查德旋即转身,奋不顾身地朝舱顶攀去。

第三章 上海,我的诺亚方舟

18.诺亚方舟

1939年秋,黄昏时分。意大利“波士坦”号邮轮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后,折身穿过细浪翻滚的黄浦江,稳稳停靠在上海吴淞口的江边码头。罗森·菲尔提着偌大的行李箱,随汹涌的人潮迈出舱门,踏上舷梯的这一刻,他紧紧抓住栏杆,举目远眺。夕阳正从天边泼洒下来,港口上空布满玫瑰色的晚霞。

  “圣路易士号”在大西洋沿岸的悲惨遭遇,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罗森由忐忑不安,转而惊喜万分,他终于结结实实踏在了中国的土地上。背光处泊着稠密的船坞和窝棚,破败不堪,沧桑重叠,像是中世纪油画里的某个欧洲货运码头。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码头工人,瘦弱的身体半裸着,个个肌肉凸起,青筋毕现,黄蜂般围着一艘灰绿色大船忙碌着。他悚然发现,船上迎风飘动的像是日本国的太阳旗,罗森这才意识到,素有“东方巴黎”之称的远东国际都市上海,正处在日本侵华的战争之中,这里已被日本人的铁蹄横冲直撞,恣意践踏了两年之久。

  上海,一座围困中的孤岛。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孤岛,当整个世界都对犹太人关上大门时,上海是唯一的例外。

  罗森盯着疾步前行的同胞们的背影,感觉夕阳纷披云蒸霞蔚的正前方,好似上帝铸造的一艘方形大船,避开了仇恨、杀戮和一个个灭顶之灾,傲然穿行于东方彼岸的芸芸众生,为颠沛流离走投无路的犹太人升起的“诺亚方舟”。

  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死亡是从欧洲来的使节,对于登陆的犹太人来说,上海之行不过是无奈中的一次冒险,本以为踏上的是一座满是草莽、佛塔和篱笆竹屋的中世纪城池,可呈现眼前的,却是如美国曼哈顿般恢宏而繁华的外滩。

  突然,一个身着蓝布大褂的人,迎面朝罗森冲过来。原来是计程车夫。

  罗森十分歉意地朝他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有钱坐车,只是不忍心坐在由人类拉着的车上。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上海犹太人临时避难所”的招牌。在同胞们的引领下,罗森快步上前,登上一辆敞篷车,当他在车上左顾右盼时,嘈杂的人群里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一个穿米色风衣的高个子,正拖着行李箱,急速朝这边奔来。

  是理查德·傅莱!之前约好了一起出舱的,可船一靠岸,人们便慌不择路地拼命往外挤,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大家七手八脚地将理查德和他的箱子拽上车,未及站稳,汽车高调响了两声,像一条满载而归的渔船,瞬间滑入夜幕下的大上海。

  次日早晨,罗森和理查德从拥塞的虹口集体宿舍睁开眼。他们排着队领到一份简便的早餐,用餐的同时竭力打听发电报的地方,以便向亲人报个平安。宿舍里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弄来了一张《上海犹太早报》,人们争相传阅着。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让这些刚刚脱离了险境的登陆者,顿时惊恐万状:

  德国纳粹以“闪电战”侵入东欧。德军长驱直入,陆续占领了波兰、立陶宛、拉脱维亚等,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眼下,没有一支欧洲军队,能够有效对抗德军的猛攻。欧洲情势越发紧急,犹太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三百多人的集体宿舍里,空气沉闷而浑浊,罗森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一束光突然从小天窗里泻下,晃动在他的眉心,罗森翻身坐起,憋足了劲向上猛推,小天窗居然开了。他探出头去,天窗外的灰色屋顶层层叠叠,尖塔一样伸向夜空。那火柴盒似的小窗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亮,这就是中国人居住的地方了。

  蹲在墙角抽烟的老男人,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索。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哽咽起来,熟睡的孩子们被吵醒了,接连哭起来,悲怆的气氛在宿舍里一圈圈膨胀、放大,眼看就要爆炸了。

  趴在床上给瑞娜写信的理查德停下笔来,他略为犹豫了一下,从高处的箱子里抽出一把小提琴。他在黑暗处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抽动琴弓,娴熟、深情而又婉转的旋律,月光般洒满了房间,从《小夜曲》到《摇篮曲》再到《柔美如歌》,继而是《乘着歌声的翅膀》,清澈、缠绵、炽热,有人不知不觉地跟着琴声唱了起来:

  乘着歌声的翅膀,爱人请随我前往

  去到那恒河的边上,世间最美的地方

  那绽放着红花的庭院,被安详的月亮渲染

  玉莲花在安静地等待,心爱姑娘的到来

  …… ……

  如泣如诉的琴声里,人们似乎回到了遥远的家园,回到往日优渥而宁静的生活。风光旖旎的莱茵河畔,幽蓝婉转的多瑙河,小镇、古堡和郁郁葱葱的葡萄园。故国与现实,在每个人的脑中交织盘桓,希望犹如隔窗闪烁的满天星辰,点亮了每个人的心扉。在这喧嚣与混沌的上海之夜,他们抹去泪痕,安然走进异国的梦乡。

  靠墙的小姑娘贝蒂没有睡,她海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透出一股倔强而深沉的光。自从跟随父母远离柏林,踏上异乡的逃亡之路,她那颗早熟的心便察觉到,我们不再妄想回德国,重拾已经丢下的家园,继续往日的梦。琴声弥漫之际,贝蒂就着窗前的一缕月光,在粉红色的笔记本上写道:故乡回不去,异乡的路前途未卜。从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而生活,正在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全速改变着。

19.智空和尚

午后的天光下,罗森在宿舍一角的方桌前,提笔向露西娅倾诉道:

  我们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得到三顿饭,这是源自上海犹太社团和纽约伦敦犹太赈济会的捐赠。尽管是粗茶淡饭,量很小,但足以维持生命了。好些天没吃到经过处理的肉类,但我学会了吃中国人蒸的包子和上海葱油面。吃包子是不需要用刀叉的,只须用四根手指捏起来,直接送进嘴里。中国汤面也不用汤盘,而是盛在一个花盆似的小瓷器里,用两根细长的竹竿往嘴里挑,刺溜一声就吸进了胃里。中国人很友好,他们总是用好奇而善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我们。虽然这个地方不尽完美,但却是这个世界,能够提供给我们的最好的地方。

  理查德在给父母的信里,讲述了一件令他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的事:

  在上海吃的问题还好解决,最大的苦恼是蟑螂和臭虫。这些顽强的小虫子一到夜晚,便在宿舍里一统天下。它们神出鬼没,上蹿下跳,把我们骚扰得不得安宁。记得小时候父亲亲口给我讲过,参加一战时,在野战军的帆布篷里,有效对付过这些小东西。就是在床腿放一桶火油,熊熊燃烧,臭虫们便望而却步。可我们的宿舍里没有火油,我便用肥皂和消毒剂替代。然而跟臭虫们玩儿了几天调虎离山计,它们又钻了出来。这些小虫子不仅可恶,还传染疾病。有人因此感染了病毒,患了伤寒。

  午后的霞飞路上,理查德不厌其烦地打听着一个叫智空的洋和尚。当他费劲周折,在两天后的基督教青年会堂见到真人时,不觉吃了一惊。眼前的智空法师宽眉深目,鹰钩鼻,一袭灰布长袍,光脚穿着方口布鞋,双手捻着胸前的一串棕色佛珠——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和尚!

  听明来意,智空沉稳中袒露出一见如故的友好和欣喜。他们干脆用德语交谈,话题从布拉格到维也纳,从柏林到布达佩斯,如果不是被突如其来的一位访客打断,他们的交谈一定会持续得更晚。

  理查德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智空随递给他一张纸条,约他三天后再相见。

  回来的路上,智空的每一句话都在理查德的耳畔回响,心里的种种谜团,街灯似的此起彼伏。一个布拉格皇家艺术学院走出的欧洲人,何以来中国出家当和尚?一个天马行空的冒险家,怎会在中国的土地上遁入佛门潜心法事?况且,这人的谈吐和见识,全然不是看破红尘超然物外的出家人心态。

  江边的风呼呼地吹着,冷冽的空气里夹杂着腥味。理查德裹紧围脖,竖起衣领,谜一样的上海,深不见底的智空,在他脑子里跳闪不定。月亮从外滩的高楼,慢悠悠跌落在黄浦江面。理查德停下脚步,感觉眼前的上海,不仅建在外滩和广场,还弥漫在街头人的眼神里,他们像夜灯一样微弱而不知疲倦。

  明灭不定的霓虹灯下,黄浦江在晃动,江边的人在晃动,马路上的楼房像是新的,江水却是旧的,如梦似幻,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阵莫名的香味扑鼻而来,理查德身边霎时多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白皮肤,黄头发,血红性感的嘴唇吐着一连串法语,他折身拐向街头,伸手拦了辆出租,迅速消失在夜雾里。

20.霞飞路

在罗森眼里,上海是个多变而不同寻常的东方大都市,充满了色彩、气味和喧嚣。脏乱与绚丽,摩登与老迈,前卫与保守,外来绅士与本土富豪,在这个城市交相辉映,各显神通。这可真是个迷人的地方,所有元素都那么生动、鲜活,眼花缭乱,而外滩的欧美建筑群下,公然驻扎着日本军队,他们肆无忌惮,专横跋扈,犹如这个城市真正的主人。在夹缝里生存的中国人,看上去茫然、怯懦,楚楚可怜。

  一个多云的早上,太阳无精打采地掠过江边,洒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一辆崭新的黑色丰田小轿车,旋风般穿过街道,戛然停在虹口集体宿舍的门前。从车上走下一位肩宽背阔的美国人,人称维滕·贝格博士。他是来接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的。

  贝格先生在霞飞路上有一家十分考究的医科诊所,多年来在欧美人中间享有盛誉。人在上海的贝格,念及大洋彼岸的一份旧情——罗森姑妈曾是他大学时代的挚爱,后来贝格为了在纽约创办自己的医科诊所,不得不接受父母对他的婚姻安排,从而违逆自己的心愿,娶了曼哈顿富商的女儿。怀着一份愧疚,并对罗森在医学方面的造诣深信不疑,贝格先生随即将罗森安排在他的诊所,并为他提供相应的住宿。

  这让罗森立刻走出嘈杂不堪的集体宿舍,从而开始了他挚爱的工作。

  凭借深厚的医学功底和临床经验,罗森干净利索地处理了两例高难度的外科手术。贝格大喜过望。因为患者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正是愁眉不展之际,不料罗森轻而易举就替他挽回了面子。原本贝格不过是救人于水火,想不到罗森的医术如此精湛。幸运之星就这样照临了罗森,他通过一系列成功手术,不仅让自己名声大噪,还由此赢得了丰厚的报酬。

  不出半年,在贝格先生的支持和提携下,罗森的独立诊所挂牌营业。从此,霞飞路125号就多了一块金字招牌——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博士,医疗范围:胸外科、泌尿科以及妇产科。战乱年代,医生是急需的职业之一,街上的犹太人看到霞飞路上的新招牌,又领教了罗大夫的精湛医术,自是奔走相告。

  消息传到维也纳,一直担心和思念儿子的伊丽莎白喜极而泣。她用颤抖的手握住笔,给远在上海的罗森写道:你的命,就像欧洲旷野里钻出的五叶草,沐浴在中国的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是吉祥……

  罗森的处境顺利而愉快,简直前途无量,这让母亲无比欣慰。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罗森每天只要接待一两位顾客,就能在上海衣食无忧。何况他的顾客络绎不绝呢。在众多欧洲流亡者工作难寻,不得不靠变卖衣物首饰来度日的窘迫中,罗森竟能赢得每月一千元上海现洋。他抽出其中的一部分,定期汇给远方的亲人。

  有了稳定而丰厚的收入,罗森内在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需求,便由维也纳缔结到上海来了。久违了的舒适、安逸和富足,在平稳中一点点复苏。音乐戏剧电影美食,连同昔日的威望和尊严,在上海一一找了回来。圣诞来临,罗森在舟山路上的波西米亚裁缝店里,欣然为自己定做了一套毛料西服。当手艺精良的裁缝店老板,将崭新的西服套在罗森身上试穿时,收音机里豁然播出了一条消息:欧洲的犹太人,正在被德国纳粹一车车遣送到波兰的犹太人定居点……

21.小维也纳

霞飞路上,理查德握着智空留给他的地址,寻找维也纳咖啡馆时,发现临街的建筑式样、楼堂馆所,以及店面的玻璃橱窗,都有些似曾相识,若不是阳台上晾晒的五花八门的中式衣裤,他真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维也纳内城的玛利亚大街。

  健步走进咖啡馆,只见柔和的水晶吊灯下垂挂着淡金色缎面窗帘,奶油色丝绒板壁,一尘不染的绿面沙发椅,殷勤备至的欧仆,如同奥匈帝国时期的宫廷侍卫,而邻座的贵妇那优雅从容的姿态,更是唤起他遥远的记忆:母亲神态安详地坐在晨光下,从白色餐桌上端起细瓷托盘,一面享用咖啡甜点,一面眺望窗外矮坡上的葡萄园。

  先生,您来点什么?金发碧眼的欧仆,捧着绿色皮面饮料簿探身问。

  理查德从错愕中醒悟,反问道:您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侍者含笑摇头,用德语回答:我来自圣彼得堡。但我祖母是奥地利人。

  理查德正自纳罕,身着长袍的智空一阵风卷了进来。他极有风度地撩起黑色长衫,在理查德对面坐下。这时,窗外法国总会屋顶阳台上的交响乐队,缓缓奏起一支风情别样的曲子。一个身穿银红凤尾旗袍的女子,以绵软而亢奋的嗓音,悠然唱道:

  Rose,Rose,I Love You

  (玫瑰,玫瑰,我爱你)

  …… ……

  智空轻抚念珠,如数家珍般讲述起了上海的犹太人:在大上海,经商发财的犹太巨富以塞法迪为代表,也就是来自印度的沙逊家族、伊拉克的哈同与嘉道理家族;其次是些普通的生意人和谋生者,以俄国犹太人居多。你一定见过外滩的沙逊大厦,还有百老汇大厦,俗称“十三层楼”的华懋公寓,都是沙逊家族名下的财富。这些打着乔治时期风格的殿堂式建筑,既是财富的象征,又颇具艺术品味。

  听说上海最大的私家花园,也出自犹太商人之手?

  你指的是哈同花园吧。哈同是犹太族裔的商业奇才,远东首富。早年他便购地三百亩,花费70万两银元,兴建了私家花园爱俪园,人称“哈同花园”,雄踞沪上私人花园之冠。园内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堪称大手笔。早年,中华民国总统孙中山先生和夫人,也是哈同花园的座上宾呢。

  一道刺眼的光线隔着纱帘照过来,智空回过神来,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理查德从沉思中抽离出来,说:刚才我在路上寻找咖啡馆时,就像走在维也纳的某条街上。

  这条街就是有名的“小维也纳”啊!因为此处的犹太人主要来自奥地利。你知道,犹太人一向喜欢扎堆儿,自成一体。眼下仅上海一个城市所接纳的犹太人,就超过了北美、澳洲和东南亚的犹太人总和。顿了顿,他继续道,中国人并不懂得犹太人的那句名言:拯救一个人,就等于拯救了一个世界。他们只是出于本能,不忍心看着别人走投无路。实际上,中国人接纳犹太人的历史从一千年前就开始了。

  一千年前?理查德的蓝眼珠差点迸出,他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等着下文。

  不久前,我遍访中国古刹时,特意到中国的宋朝古都开封,去看望扎根在开封上千年之久的犹太人。说到这里,智空将两手搭在胸前,怅然道:两千多年来我们的家园一次次被毁,圣殿一座座坍塌,没有国家可以护佑我们,也没有一丝荣光供我们回望。开封这批人,是源于古代以色列王国失踪的十支派,他们从两河流域的波斯、巴比伦,沿丝绸之路风餐露宿跋涉到开封,向当朝皇帝敬献花纹棉布,皇帝龙颜大悦,遂下诏:“归我中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

  中国皇帝的包容与接纳,使得那批犹太人大为感动。后来他们为了参与科举考试,自愿采用汉姓,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是世界文化史上空前绝后的先例。犹太人本是世界上宗教目的和凝结性最强的民族,而开封犹太人,竟完全融入了汉民族,他们不信上帝,信孔夫子,不再姓施泰因,而是改姓艾、白、高、金、石、赵、张等七大姓,并且在当地购置田产,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我曾当面问他们,还想不想回归犹太族裔?他们摇着头答道,不想!

  这番话,让理查德沉思良久,对智空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似乎想起什么,智空突然问: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有家意大利纺织品公司需要一名外销员,你愿意去吗?

  贸易公司,我能做些什么呢?

  协助老板处理欧美订单和出入关手续,工作不算太辛苦。

  辛苦倒不怕,我的顾虑是就此下去,我的医术恐怕会荒废掉。

  一张弓如果一直绷着,即使是钢做的,也会失去弹力。先干着,骑着马找马。不过,智空冷峻的脸上绽出一丝温情说,有朝一日,你会当上医生的!

22.吃“紫叶甘蓝鸭”的女人

罗森约了汉斯·希伯,到霞飞路上的玛斯克饭店来吃生煎鱼排。不想出发前,汉斯来电说,他正赶写一篇快讯,要晚些到,请罗森谅解。罗森看了看晚霞普照的大街,换上西服,按时出发了。

  进了玛斯克饭店,罗森照例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要了杯开胃酒,而后取出汉斯送他的《太平洋事务》杂志,饶有兴趣地浏览着。两周前,罗森是在南京路上的莎莉文酒店与汉斯·希伯邂逅并一见如故的。他们来自同一块土地,说着同一种语言,重要的还在于,他们天涯相遇,志同道合。实际上早在维也纳时,罗森便阅读一个叫“亚细亚人”的文章,想不到这是汉斯·希伯的笔名。

  汉斯十几年前就来到上海,以《亚细亚》杂志的撰稿人身份,足迹踏遍中国的半壁江山。这时,酒店的门突然敞开,款款走来了一位端庄贵气的女士。

  隔着几张坐席,罗森不由凝神:黛蓝色丝绒旗袍,象牙白披肩,黑而亮的头发优雅地绾在脑后,女士坦然落座后,年轻的欧仆捧着菜单走上前去。女士歉然含笑,用娴熟的英文告诉侍者,还是老规矩,一份紫叶甘蓝鸭,外加油焖青笋和五香烤麸。女士讲话时眉目舒展,温婉和气的神情,让罗森想起莫奈笔下的一位法国贵妇。

  不知过了多久,汉斯赶来了。红酒和菜都上齐之后,罗森猛然发现那位女士不见了,微妙而失落的情绪,落在了汉斯眼里。

  经罗森描述,汉斯沉吟片刻,笃定地说:中国人能够时常出入玛斯克酒店,并且如此高贵而恬淡的女士,唯有“宋氏姐妹”。怪不得,我刚才看到一辆雅布罗纳的黑色敞篷马车,在酒店门前一晃而过。是孙夫人!

  见罗森有些迷茫,汉斯解释道:你刚才遇见的那位女士,是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前民国大总统孙中山的遗孀宋庆龄女士。“远东第一个国际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就是在她的支持和亲自操办下创办的。

  是这样。可她一点也不招摇,一个人坐下来默默用完了餐,连个随从都没带。

  这就是孙夫人,而不是她的胞妹蒋夫人。也许你还会遇到蒋夫人,姊妹俩同时在美国学习生活过,并且都喜欢这里的“紫叶甘蓝鸭”。但蒋夫人出行则是另外一番阵仗,没有两排全副武装的车队护佑是不可能的。

  当下弦月垂落窗前时,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饭店。

  正是炎炎夏日,许多人把草席摊在街上,仰面对着天上的星星睡觉。仅仅隔了一条街,只见高耸气派的露天阳台上,衣着华美的男女,在凉风习习中享用美味佳肴,手捧威士忌,对着璀璨的夜景吞云吐雾。罗森不禁感慨,一面是摩登而现代的豪华别墅,另一面是苦力栖身的简易窝棚。同一座城市,奢华与贫穷,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浑浊的月光下,印度女人听到了脚步声,黑袍拖曳地快速隐没在廊檐下。罗森沿着朱红色楼梯,轻轻迈上阁楼时,一抹栀子花的香味,伴着上海女人那纤细的问候,从回廊上传过来,罗森脱帽致意礼貌回应着。屋顶上消夏的人们,不紧不慢地闲聊着,邻家的大花猫噌地一下爬上树干。罗森猛然意识到,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已闯入了中国人的生活领地,分享着他们的活动空间,却从未遭到丁点冷遇和排挤。

23.天外来函

午后的大洋贸易公司办公室里,理查德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他满腹狐疑地打开,浅棕色牛皮信封里,露出一张英文信笺,内容简短却刺目:

  鉴于你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本院经过研究,决定吸收你为内科见习医生,收到信件后,请于三天内到医院来面试。

  国立上海医学院内科行政办公室

  理查德的心差点跳出来。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事!是谁为自己赢得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理查德抬起头四处打量,仿佛写信人正端坐在公司的某个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股潜在力量,在不断推动他,神助似的。

  傍晚回到住处,理查德仍在思索这股神秘力量的源头。

  他不由联想起智空和尚,种种迹象表明,也许只有他具备这个能力,并且知晓自己的心愿。他于是拨打电话,试图搞明白这份医院的工作,是否真的来自智空的暗中帮助与提携?可电话那头,屡屡无人接听。智空仿佛石沉大海。

  夜空高远,寥落的星光闪烁不定,谜一样的上海,神秘莫测的智空。但有件事,理查德至今想来,仍懊悔不已。大约一个月前他们在小维也纳见面时,他向智空提出了一个如鲠在喉的问题:千百年来,犹太人为何始终遭受排挤和被驱赶的命运呢?

  智空目光深沉:许多人都觉得犹太人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一肚子鬼主意。这跟犹太民族的宗教歧义和择群而居的风尚有关。有人将犹太人跟那些击鼓鸣笛、载歌载舞的吉卜赛人相提并论,大错特错也。那不过是一群吃喝玩乐、纵情声色之徒。

  理查德盯着智空胸前的念珠,脱口而出:那么作为犹太人,你为什么在中国剃度出家,削发为僧呢?

  海涅可以接受基督教的洗礼,我为什么不能皈依佛门呢?

  说完,智空深陷的眸子里射出两道闪电,一下子变得阴森森的。理查德心想,糟了,也许是我的问题太蠢,触动了他的某种隐痛,总之,两人不欢而散。天已黑透了,理查德走至街口,突遇虹口宿舍的老室友萨莫儿。他像是站在那专等理查德的到来,并且劈头盖脸质问:你怎么跟他来往,你了解智空吗?你知道他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人吗?萨莫儿血脉偾张,无名火起,如同智空前世的冤家。

  危险?理查德一脸诧异。

  无论是在欧洲还是亚洲,这人都神出鬼没,形迹可疑。他儿子因为在伦敦倒卖情报,被英国当局逮捕并处了死刑。他恨透了英国人,一心一意找机会报仇雪恨。

  理查德只听说智空是坚定的反犹太复国主义者,正筹划将上海以外的犹太人统统引到佛教国土上来。也许是对英国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他产生了这种古怪念头吧。因为犹太复国主义的目标,就是将犹太人安置到英国托管的巴勒斯坦去。智空誓死抵制。

  萨莫儿突然伸出右手,在理查德跟前飞快做了一个尽人皆知的手势(纳粹见面礼),并诡秘地说:智空跟“这种人”有来往,这种人,你懂吗?

  理查德一屁股蹲坐在街边石凳上,顿时目瞪口呆。

24.西摩路林荫深处

一辆铿锵而行的有轨电车上,罗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天南地北的乘客——肤色迥异,背景千差万别,俄语、英语、法语,当然,更多的是上海话。

  大约半小时后罗森下了车,在街边的花店里买了束康乃馨,而后沿梧桐夹道的西摩路,按图索骥地寻找着。忽而见茂密的树荫下,掩映着一栋青砖灰瓦的西式二层小楼,这便是汉斯·希伯的家了,于是按响了门铃。

  罗森的到来,让汉斯夫妇喜出望外。秋迪听到声响,忙从厨房里出来,笑盈盈接过罗森捧来的康乃馨,插在方桌上的竹叶青花瓶里。她特意烤制了甜点,并将香气缭绕的咖啡端过来,为两人斟上。好香啊,罗森接过咖啡,不禁赞道。

  明媚的阳光倾泻而入,汉斯看着妻子的背影,对罗森说:秋迪在德国学的是营养学,眼下在上海英租界一家综合医院里做护士。

  罗森若有所思地听着,突然想起汉斯曾自述的一段爱情奇遇。彼时的秋迪刚走出大学校门,被橱窗内一本署名“亚细亚人”的书深深吸引,她当即买下,并在菩提大道的草地上翻阅起来。不知不觉跟着“亚细亚人”的足迹,步入神秘的东方古国,而后深入中国内地。“亚细亚人”成了秋迪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梦,这梦带着七彩光环,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泛起层层涟漪。终于有一天,他们在菩提大道上相聚了……

  简直是一则爱情童话!罗森心想。

  而汉斯虽然接受了爱神的指引,却无法享受婚后舒适的一日三餐。柏林的每一天,他都像是处在火山口上,心里躁动不安。“中国之谜”尚未揭晓,汉斯时时刻刻想重返中国。于是,半年后的上海西摩路,就多了一对相亲相爱的异国情侣。

  而罗森,从此成了汉斯家里的常客。

  有天傍晚,埃德加·斯诺突然出现在客厅里。这位首次深入中国红区采访的美国记者神情优雅,活力四射,他带着戏谑的口吻,描述当年冒死深入延安的经历。那可真是一段奇遇,斯诺感慨道:我从北平出发时,医生给我注射了一堆疫苗,天花伤寒霍乱鼠疫等,坐在咔嚓作响的破车箱里,我一直神情恍惚,魂不守舍。

  还有一次,法国记者考文斯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昨天夜里我从英国俱乐部采访回到酒店,推开门,穿和服的日本姑娘正睡在我床上。我立刻叫仆役,问他是怎么回事。姑娘睡眼惺忪地问我,你是史密斯先生吗?

  众人笑倒一片。从此,“史密斯先生”就成了考文斯的绰号。

  夕阳染红了对面的屋脊、钟楼,进而染红了西摩路上浓密的梧桐树叶。貌似普通的家庭聚会,俨然成了约定俗成的国际时事研讨会。在缭绕的咖啡浓香里,新西兰的路易·艾黎、美国的史沫特莱、奥地利女记者魏璐丝,以及南京路上开进步书店的荷兰人艾琳·魏德迈女士等,时常融入这里的高谈阔论。一场席卷世界的反法西斯狂潮,不仅将东西方紧密相连,与此同时也将一个个富有理想的男女,不分语言和国籍地聚拢到上海来。就在这栋绿荫掩映的小洋楼里,远在欧洲的局势,美国政界的各种思潮,当下中国共产党的主张,以及日本法西斯在远东的暴行,都成为桌上激烈讨论的话题……

  有时候,不知不觉地,夜色轰然退去,一缕晨曦从黄浦江轻盈跃出。静谧的街上开始蠕动着市井的喧嚣。大家恍然醒悟,面面相觑,正当起身离去时,秋迪端来了咖啡,笑盈盈推门道:早晨好!

25.今晚,他值夜班

不管怎样,理查德在这家医院的工作,很快就得心应手了。

  这天轮到理查德值夜班。院部通知他,女护士密斯宋将和他一起看护病房。待他忙完了一切,已是下半夜,病人们安然睡去,病房里静悄悄的。理查德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这时有人悄然走来,在他对面落座,并递过来一条热毛巾,示意他擦把脸,清醒清醒。理查德擦完脸,顿觉清爽,感激地看着对面的女护士。

  这时,密斯宋缓缓摘掉捂在脸上的口罩,继而摘掉头上的护士帽,长而黑的头发瀑布般披散在肩上。理查德大惊失色,不觉喊道:是你,何小姐!

  嘘——!何小姐侧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伸出手,轻抚了一把理查德额前那缕被汗水打湿的棕色卷发,欲言又止。

  难怪,每天穿梭于病房长廊,理查德总觉得有双眼睛,似乎在暗中打量他。医院很大,医生和护士多得不计其数,加上千奇百怪的病号,已让他眼花缭乱,除了埋头做事,实在无暇他顾。你不是去了香港吗,怎么来到了上海?理查德回过神来问。

  何小姐觑了他一眼,轻声道:来日方长,有机会我再向你解释。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何小姐十分利索地将长发挽起,正要戴上口罩,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于是抿了抿嘴唇,认真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理查德眉峰高耸,迫不及待。何小姐眼神一抖,收起笑容一字一顿地说:中国游击队已渗透到上海郊区,不断打击驻扎在沪的日军,接下来将对日军的敏感部位实施重创。我们的同志秘密打入了南京政府,截获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我能做些什么呢?理查德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香港分手后,他曾思考和猜测何小姐的真实身份——从中国到莫斯科,再到法国里昂,眼下又潜回到上海,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想到这里,理查德的内心一阵惊喜,心里咚咚直跳。

  月影西斜,淡淡的树影晃进来,映在何小姐的眉骨上。她警觉地扫了一眼窗外,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同志把情报传递给我,我再转送到急需情报的人手里,但这样做,容易引起怀疑。为了保险起见,我们需要一个中间人,来协助我联络。

  你想让我做这个中间人,周转情报,对吗?

  何小姐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补充说: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理查德像失足落水的人,陡然间抓住了一只手,再也不肯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大胆与何小姐对视,突然发现女人的眼神里,有一轮他不曾见过的皓月。

  但请记住,我是密斯宋,不是何小姐!女人叮嘱道。

  接下来每隔几天,情报便从一根牛肉香肠里传给他。拨开香肠取出情报,理查德就将它带到医院的病房里来,趁人不备,夹在医务室药柜顶端一本落满灰尘的俄文字典里。何小姐总会不失时机地把它取走。如此这般工作持续了近三个月,他始终与何小姐单独打交道——香肠从哪里来,又传到哪里去,他一概不知,也从来不过问。

  这天值完夜班,他们一同走进临街的小吃店。密斯宋要了小笼蒸包,外加水煮花生米,两人吃得津津有味。晨光隔了梧桐树叶,洒在他们之间的小餐桌上,密斯宋冰蓝色的水渍纹旗袍一闪一闪的。

  周末他们像恋人一样,踩着黄昏的影子来到外滩。夕阳正浓,火烧云无遮无拦地映在江面上,有一种血淋淋的感觉。理查德无意间看到街头的一张《纽约时报》,题目让他大惊失色——《智空法师毙命上海滩》。

  英国籍捷克人智空法师,因病在仁济医院动手术时,不治身亡,死因不详,于昨天上午安葬在上海第一区公墓,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有关这位洋和尚的死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是死于情杀,也有人说与上海的英国使馆有瓜葛,更有甚者说,智空和尚的毙命,是汪伪“76号”所为。

26.跑马场上天女散花

周六的上海跑马场上,人声鼎沸,1940年10月英国赛马活动,在万人瞩目中即将拉开帷幕。骑在马上的参赛者英姿飒爽,个个身着猎装,脚蹚长筒靴,一副蓄势待发的态势。看台上聚满了千姿百态的洋人,他们一手举着望远镜,一手捧着雪莉酒,兴高采烈地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上海的西方侨民一如既往地迷恋户外运动,热衷纵马狂奔和赌博下注。坐落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这所最大的跑马场,每年春秋两季的赛事,犹如狂欢节一样,成为西方人趋之若鹜的活动。然而,当众人屏息静气聆听那一声发号施令的枪响时,天上突然飘下了雪片似的传单,天女散花般纷纷落在观众席中。

  人们惊呼着伸手接住纸片,并好奇地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上海所有的雅利安人,都要抵制犹太商人,不要跟他们打交道,倘不合作,你们的名字和照片将被送往柏林纳粹总部,以便采取适当措施。后果如何,请自行想象!

  罗森也接到了传单,并注意到传单背后附带列出的270家犹太商行和雇佣犹太职员的英美商行名录。这些行业涉及皮货、珠宝、服装、鞋袜、皮包、美容、餐馆和夜总会等,除此之外还有药房和私家诊所。

  自从来到上海,罗森在这座充满魔力的城市,获得了无限的发展空间。他一直谨慎乐观地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而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却突然亮起了红灯。生活的无忧,职业的前景,与号称小维也纳的短暂繁荣,犹如昙花一现,黯然失色了。

  晚间,罗森和理查德相约维也纳咖啡厅里。理查德对罗森说:近来,德国驻上海领事馆在德侨集会的广场上,公然行起了纳粹礼。

  罗森忧心道:成百上千的犹太人,都在大市场处理手中的物品,鹿皮大衣、手工西服、风景油画。也有人处心积虑地囤积居奇,打算日后通货膨胀时高价出手,大赚一笔。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心想着发财!罗森对自己同胞,首次流露出深深的鄙夷。

  理查德的心神,仍游弋在昨夜的一场舞会。摇曳的灯光下,男人的目光追随女人疯癫的舞步,仿佛在上演一场末日狂欢。没有人真正沉浸于音乐和舞蹈,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绝望。理查德于是垂下眼帘,低声道:德国正依赖日本在远东借尸还魂,实现他们称霸全球的野心。最近英法租界的外国人疯狂开Party,拼命喝酒、逍遥,留声机通宵达旦,似乎想一夜之间把贮存的佳酿喝完,简直在跟上海做最后的告别!

  直觉告诉罗森,理查德长时间行踪不定,不知在忙些什么。罗森忧心地提醒他道:上海形势错综复杂,你可要多加注意啊!同时想起自己的诊所开张那会儿,曾建议理查德来诊所帮忙,但由于两人的专科不一样,并且年轻人有自己的志向,愿意凭借一己之力,闯出一个新世界,便也由着他去了。

  夜间的小阁楼上,军车的嘶叫忽高忽低,床上的罗森犹如枕着惊涛骇浪,一种箭在弦上的动荡与不安,搅扰得他无法安宁。记忆像一副手铐,将他拷在戒备森严的铁丝网内。仅仅一年半前,罗森千方百计逃出维也纳的那个早上,站台上表情阴郁的盖世太保军官,冷笑着对他说:不管你走到哪里,即便是世界的尽头,老子照样能收拾你,小心点!

  也许是时候重新思考自己的路了。一想到再次面临命运的抉择,罗森的腹部一阵痉挛。当警笛的鸣叫又一次划过夜空时,罗森翻身下床吐了一地。

27.人间蒸发

深秋已临,理查德期盼已久的瑞娜的信函,终于来到了他的手上。

  没想到,瑞娜的信是从苏格兰发来的,理查德狐疑着展开信笺。

  亲爱的理查德,我已来到英国北部的苏格兰,妈妈去世后,爸爸神志不清,我别无出路,就嫁给了英国籍商人威廉斯,因为他答应我,可以带上爸爸同来……

  读到这里,理查德如遭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半天没缓过神来。往事历历,沮丧、失落和痛楚的情绪,如冷厉的海风,带着苦涩和咸味。他继而想到,时局变迁,个体命运如沧海一粟,只能随波逐流。再炽热的恋情,也抵不过压顶而来的血雨腥风。自己之所以远走他乡来到上海,不也是为了保全性命于乱世吗?

  两个月过去了,又到了值夜班的时辰。周围宁静如常。理查德盯着密斯宋常坐的那把椅子,直到后半夜,她的倩影都未出现。焦虑之中,他习惯性扫了一眼窗外浮动的树影,见病房左右并无异样,于是走到药柜跟前,伸手取下那本俄文字典,不想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一行秀丽而潦草的字迹跳了出来:快走,尽快离开上海!

  这是密斯宋的亲笔字。理查德心里一凛,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在上海吗?

  就在昨晚,两人从江边的一家小吃店里出来后,并肩走至街口,密斯宋本能地感到有人在跟踪,并与他们始终保持几十米距离。前方便是平安戏院,密斯宋灵机一动,紧拉理查德的手,双双融入戏院门前的人堆里。

  散场后,理查德一路护送她回寓所。楼下分手时,彼此道着晚安,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密斯宋忽地甩掉披肩,拥着他迈上楼梯打开房门,踉跄着进了自己的卧室。虚飘飘的空荡里,理查德俯下身来亲吻她的脖颈,微凉有棱的栀子花的香味儿直抵心脾。剧烈的心跳,痴迷的气息,困厄已久的肉体即刻绞缠在一起,沉寂中他千万次喊着她的名字,风驰电掣的警笛声破窗而入,震耳欲聋,却抵不过情欲的高峰。穿透生命的呻吟与呐喊中,失落的家园,失散的灵魂,似乎如愿以偿得以靠岸……

  幽暗中,理查德一遍遍回味着与密斯宋的和风细雨,泪水不知不觉滚落下来。海关大楼的钟连敲了几下,月光如霜,白惨惨凝结在心头,理查德感觉脚下的土地在陷落。离开上海,我能到哪里去呢?一种心乱如麻的感觉,仿佛前世与她立下过生死之盟。坐立不安中,他出门拦住一辆黄包车,朝密斯宋的公寓楼疾驰。

  到了楼前,正要下车,却见那扇熟悉的窗子里闪出一个诡异的人影。预感到情况不妙,理查德让车夫掉转方向,迅速离去。行至“高塔”公寓时,被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拦住。所有过往行人一律站住,供裕仁天皇的徒子徒孙验明正身。气势汹汹的日本兵,对中国人扬手就是两个耳光。有个年轻人高昂着头,袒露出不肯驯服的样子,日本兵端着刺刀就捅了过去。可怜那人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就倒在了血泊里!

  理查德的心缩成一团,如果他来捅我,那我就跟他拼了。日本兵果然踱了过来,他的血液从天灵盖顶起,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日本兵凶巴巴地问,哪里的干活?而当他接过证件清晰看到“德国”的字样时,白眼仁翻了翻,扭身走开了。

  虽然躲过一劫,可理查德丝毫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德国人,并且被日本人视为了同类和帮凶!

  乌云持续霸占着沪上天际,理查德满怀痛楚地来到摩西会堂,一个转念,他没有进会堂,而是折身拦住一辆黄包车,直奔龙华寺。

  长袍老人见到这个金发碧眼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主动上前问:先生可有什么困惑?

  我的父母被困在远方,我的女朋友杳无音信,生死未卜,我担心他们处境危险。

  请接受一炷香吧,当你在佛祖面前点燃它时,默念亲人们的名字,想象着对方的模样,菩萨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的。理查德照老人的话做了。他点燃香烛,心里一一默念亲人的名字,祈愿所有的困扰随风飘逝。忽然间,一股祥瑞之气由大殿中央袅袅升腾,扭头看时,长袍老人已不见了。

28.风声鹤唳

一场大雨过后,湿漉漉的空气里除了闷热,还夹杂着群蝉的聒噪;插着日本国旗的车子,响着高分贝的喇叭穿城而过。罗森来到西摩路时,已是满头大汗。汉斯将他迎进屋,罗森一眼看到客厅里有位穿青布长衫戴细边眼镜的中国人,这便是汉斯跟他提到的中国朋友沈其震。

  沈先生是留日归来的医学博士,汉斯在上海结交最早的中国人。与罗森握手致意时,沈先生讲一口流利的德语。两人是同行,且没有语言障碍,便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实际上沈先生的秘密身份是新四军卫生部部长,当年汉斯到皖南拜访新四军军长叶挺时,就是他引荐并陪同前往的。一片阴云飘过,沈先生的话题转到了刚刚发生的“皖南事变”上。这个不幸的消息,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低沉。汉斯悲愤道,面对残暴,语言是苍白的,只有付诸行动,光学不做没有用,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

  眼下日本人已封锁了上海的水电邮局和交通,还摧毁了一艘英国军舰,船上数百名水兵被抓。大批犹太人的不动产被没收,沙逊大厦和哈同花园也被他们偷梁换柱。汉斯沉吟着,用食指戳了一下墙上的世界地图,指着莫斯科说:德国已发动了新一场战争,威力波及远东。听说崇明岛上的日本人配合德国纳粹筑起一座集中营,他们要在上海实施针对犹太人的“最后解决方案”。

  任何灾难来临,总是先拿犹太人下手!罗森慨然道。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充满了无言的默契。这时美国记者鲍威尔来了,他笑容可掬地与各位握手致意。沈先生遂问:你们的邮轮已泊在黄浦江码头,专程来接美国侨胞的,你是否随船撤离上海?

  我太太和儿子已先行离开,我的中国同事还在,我不能走。刚才我去医院看望洛克曼先生,他病得很厉害,他决定留下来,并表示:与其死在海上,不如死在上海!

  众人听后,一阵沉默。鲍威尔是个乐观之人,他话锋一转讲起随法国公使拜访杜月笙公馆的情景。哪里是公馆,满眼都是持枪的保镖,简直是一座兵工厂!

  汉斯刚到上海那会儿也采访过杜月笙,便说:上海的杜月笙如同意大利的政治掮客,或芝加哥早期贩卖私酒的不法分子。这个人既心狠手辣,又仗义疏财,白道黑道商界政界无不如鱼得水。他还配合政府军抗击日本侵略,不惜血本地保护上海呢。

  鲍威尔猛抽了一口烟斗,仰天道:上海的混乱无序所带来的文化、自由和丰富性,既斑斓,又颓废,各种风情轮番登场,堪比纽约精神!

  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这是当时的大总统黎元洪赠给杜月笙的。还有人送过他一个绰号,有本事,没脾气。是个奇才!作为本土人,沈先生更为了解。

  当晚,罗森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回味起沈先生深沉的眼神。夜间的风穿透围墙,将他的醉意吹散了。德国纳粹在欧洲凌辱我们,这还不算,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即便来到世界的尽头。一股灼心的火焰炙烤着他的心。刚刚为自己设定的人生蓝图就这样搁浅了吗?罗森一阵悲愤。尽管自己没有心怀天下的勇气,但从来都不缺少热血和悲悯,必须为自己也为灾难深重的中国人做点什么,想到这里,罗森喷出一口酒气,对着天花板大喊:我再也不能听从法西斯的摆布!再也不能!

29.外白渡桥

沪上三月,薄寒轻暖,苏州河下游外白渡桥头,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百余米外,戛然停下来一辆黑色福特,车门拉开,一男一女从容走下车来。男人高鼻深阔,头戴礼帽,簇新的灰蓝色西服,一派绅士;女人云鬓高耸,气质如兰,十分亲近地挽起男人的右臂。两人步履款款,朝外白渡桥的入口处走。一阵晓风从对岸吹过来,掀起女人的藕荷色水渍纹旗袍一角,狐皮搭肩滑落下来,男人弯腰牵起,小心翼翼地为女人搭在肩上,一种夫唱妇随的和谐与默契,不言而喻。

  外白渡桥,这座外媒眼中“最坚固的现代化桥梁”,已成为日本人手中的堡垒,哨兵林立,铁丝网纵横交错。罗森望着桥下,陡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黄昏,正是从这里,他走下了漂洋过海的“波士坦”号邮轮。想不到时隔两年,再度启程。

  还是在汉斯的客厅里,罗森对沈其震说,我要参加新四军。沈先生瞅了瞅他身上做工考究的西服,心想,一个温文尔雅的欧洲绅士,怎么可能放弃眼前的安逸,到中国农村去,并且冒着生命危险,不假思索道:你受不了的,那里的艰苦你无法想象!

  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罗森望着沈先生的西服领带,反问道。

  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老家就在农村,对中国乡下生活的原始和简陋再熟悉不过。可那里的情况,对你不合适。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帮助中国人抗日。不消灭法西斯,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我曾在集中营里遭受过德国纳粹的折磨,地狱般的生活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乡下住的是土坯房,有许多传染病,卫生条件相当差,很危险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我是一名医生,如果没有人生病,还要我干什么?

  沈先生沉默了。原以为罗大夫不过是一时冲动,实际上是他深思熟虑的抉择。作为新四军卫生部部长,沈其震当然清楚罗森的价值。一位训练有素的奥地利医学专家,对于大山里的抗日将士来说,无疑雪中送炭,尤其这支军队刚刚遭遇了一场大劫难。

  一封密码电报从日本占领的上海,飞速发往苏北新四军总部:一名外国名医即将启程,请各地做好接应准备!

  外滩的钟声连敲三下,惊起水面成群的鸥鸟,慕兰下意识碰了碰罗森。一波接一波的人走至桥头时,无不向镇守桥上的日军脱帽行礼,稍有不慎即招来拳打脚踢。有位欧美模样的男人,也被拦截了下来,无条件接受日军的盘查。罗森的心一阵狂跳。

  还好,第一道关卡顺利通过,接下来是桥段的心脏部位。

  慕兰的脑中迅疾一闪,上海全面沦陷后青帮头子黄金荣退隐归家,杜月笙远避香港,只有张啸林鬼迷心窍,铁了心要做汉奸。那天一早,张啸林应日军头子之邀,欣然前往,却在过桥时,被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哨卡拦下,在桥中心足足等了三个小时。由此张啸林投靠日本当汉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满世界飞。这是日本人故意耍的阴损花招,目的是逼迫张啸林就范……耳畔一声断喝,慕兰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日本哨卡盯着两人身后的大箱子,勒令即刻打开来,检查!

  罗森的心里咯噔一下,手上顿时汗津津的。为了这个箱子,沈先生跟他有过好一番争执。像口活棺材,走在路上会招惹麻烦的,放弃了吧。

  罗森说什么也不答应。多少年这个箱子与他风雨同舟,一如他生命中的保护神,箱子在,他在。即便把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下箱子,何况里头还残存着亲人爱人的气息,并藏有一架小型膀胱镜和工艺精良的手术器械。而今要奔赴远东最后一个战场,不带上这个箱子,他宁愿死在上海!

  面对罗大夫的决绝,沈先生让步了。

  突然一阵骚动,日本宪兵端着刺刀围拢过来,眼看箱子就要被打开。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慕兰抖了抖狐皮搭肩,轻盈上前,她操一口爽利的日语跟日本宪兵打了声招呼,并随手掏出一份杂志,展开自己与日本驻沪使馆大使和武官的合影,与此同时亮出一份耀眼的通行证,举手投足一派淡定。

  杂志是日本大使馆和海军总部联合主办的,其来历和名望,上海的日本人无不知晓。这时,目光锐利的日本哨兵,发现罗森的西服口袋上,别着一枚纳粹徽章,“嘎”地一个敬礼,立刻做出恭请放行的姿势。

第四章 北戴河谍影

30.巴普洛夫约见

1941年仲夏,热辣辣的风里释放出浓烈的腥味,黄浦江边更繁忙了。热浪滚滚的码头上人潮涌动,此刻的上海不炽热,还黏湿湿的,焦躁中的理查德身上像着了火。午后时分,他终于等来了苏联驻上海使领署的回函,邀请他前去面谈。

  理查德刻不容缓地走下楼去,在街口拦住一辆出租车,朝苏州河对岸驶去。

  几天前,德国向苏联发动闪电战的消息让理查德惊愕万分。他清楚地意识到,德军兵临城下,直逼莫斯科,苏联的生死存亡,就是欧洲的生死存亡,激愤之余他给苏联领事写了封信,迫切要求前往苏联,加入苏军的钢铁洪流,用血肉之躯抗击德寇。

  为了表明决心,他回顾自己当年作为奥地利共青团的战斗经历,并用苏联诗人列别杰夫的《神圣的战争》来渲染自己的斗志:

  起来,巨大的国家,做决死斗争,

  要消灭法西斯恶势力,消灭万恶匪群,

  让高贵的愤怒,像波浪翻滚,神圣的战争!

  车子很快驶抵苏州河,隔岸望去,苏联使领署的绿色塔楼闪烁在云端里,那昂然耸立的塔亭,犹如巨人的头盔,盔缨上的旗帜随风狂舞,火焰般点燃了他的激情。

  确定身份后,理查德被引入楼上一间豪华接待室,一身戎装的巴普洛夫从偏门走出,他气宇轩昂,干练中透着毋容置疑的自信。理查德再次表明自己加入苏联红军的强烈愿望,希望苏方能接受他的请求。巴普洛夫摩挲着下巴上的金色胡茬,未置可否。在这个老克格勃眼里,理查德清纯、明澈、俊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气息。

  夕阳漫过高大的梧桐树巅,在古铜色的圆桌前留下一道暗影。理查德轮廓鲜明的五官,因一腔热血而涨得通红。巴普洛夫当然清楚,德军的战车已碾过苏联边界,并以锐不可当之势向前推进,莫斯科危在旦夕。可他拍了拍理查德的肩,一脸慈祥地说:年轻人,你愿意为苏联效力,这很好。但不一定要到前线去,不妨利用你的优势,协助我们收集情报,这比到战场上舞刀弄枪,更有威力。

  事实上,苏联驻外特工在1938-1939年期间被大批召回了国内,特工人员的短缺,严重影响到远东战略的部署。国内战争突发,苏联高层亟须摸清德国死党——日本关东军的动向。而理查德的出现,对于驻守中国的苏联情报站来说适逢其时。此前,骁勇善战的德军将领和前普鲁士高官,都曾死心塌地为苏联充当过间谍。

  理查德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眉峰一抖:去哪儿,要我做什么?

  巴普洛夫胸有成竹地说:你的身份得天独厚。我们在天津有个情报站,你愿意到那里协助我们开展工作吗?至于具体任务,等你到了天津,自会有人与你联系的。

  苏联曾以共产国际的名义,在上海创建了远东情报站,由各国共产党选派骨干力量加入,形成广泛的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当前战争形势异常严峻,只有攫取可靠的日军情报,苏方才能决定是否从东线调兵遣将,支援莫斯科。因此,进一步摸清日军在远东战线的意图,成为当务之急。

  两年前,理查德在大世界参加过一个小型聚会。其中一个波兰人,聊起共产国际远东领导人牛兰夫妇在上海被捕时引起的轩然大波。牛兰是苏联功勋卓著的高级间谍,而他早期的谍报生涯是在奥地利展开的,牛兰和太太的相识和结合,就发生在维也纳。

  理查德从未奢望过自己能够成为英雄,但他的英雄主义情结和浪漫情怀,从来就没有泯灭过。只要能抗击纳粹,曲线救国,无论以何种方式,他都万死不辞。

31.天津德华医院

黎明的薄雾中,一艘中型客轮将理查德·傅莱载到中国北方的渤海沿岸,踏上天津新港的这一刻,他的脑中不停地闪现两年前走出黄浦江的一幕。往事依稀,不知不觉地,他在中国的土地上已度过两年时光。此刻的理查德,看上去成熟、稳健,除此之外他那沉静的眉眼下,还多了一丝警觉。

  理查德眼下的身份是,天津德华医院内科助理兼X光室主管。

  这是海河沿岸一座灰墙红瓦的欧式建筑,典雅、富丽,引人注目。主楼、配楼连同病房,从主街一路延伸到绿荫深处。几乎所有的医疗设备都是清一色的德国货,医院的诊疗水平和优越条件,在天津首屈一指。院长艾维特·穆勒是位严谨热忱的胸外科专家,来华之前,他曾在德国巴伐利亚一座侯爵御医院任职多年。

  抵达天津的次日,理查德如约走进德国医院院长办公室的门槛。隔着一簇剑兰,穆勒先生看到理查德的第一眼,似乎被晃了一下。随后,在回答院长的提问时,理查德谦恭有礼,不卑不亢,脸上一直挂着沉思般的微笑。意想不到的是,穆勒先生的医学博士,也是在维也纳医科大学攻读的,他是理查德名副其实的校友兼前辈啊。这样一来计划中的面试变成了一场叙旧,话题亲切随和,宛如久别重逢。一阵风从对岸吹过来,穆勒突然提议道:年轻人,跟我到后花园里走一走如何?

  时值盛夏,园子里花木扶疏,清爽宜人,空气里流溢着丁香花的清香。穆勒指着医院的大小建筑,讲起了早年创建医院时的历程。他是随一支德国科考队来华的,在奥匈帝国时期的天津租界,巧遇一位功成名就的犹太富商,两人在马可·波罗广场上一拍即合,定下了联手创建医院的同盟。就在海河沿岸的一块荒地上,两人规划、置地、雇人、盖楼、买设备,仅仅用了六万美金,一座豪华无比的医院就落成了。

  理查德早有耳闻,穆勒先生不仅医术精湛,还以奉行人道主义而声名远播。即便在德国任医期间,他也不曾怠慢百姓,乃至到了天津,他高尚的医德继续蔓延。病人中有满清遗老,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以及天津租界和京城使领馆的外国官员。为了照顾困难的百姓,医院特设基金和诊室专为穷人治病。这些都让理查德由衷地钦佩。他庆幸自己,在维也纳路德维希医院见习期间,走遍了各大科室,包括X光室。

  绿茵茵的草地上,理查德顺着穆勒先生的指点,但见瓦蓝的天空下,一幢三层楼含蓄地隐蔽在树篱背后。伸出的白色阳台上,爬满了凌霄和藤蔓,远远望去,小楼像一只凌空欲飞的鸽子,在苍穹下扑打着翅膀。这时,一串柔和纯净的小提琴曲,从阳台窗子里飘出。理查德凝神谛听,而后自语道:是门德尔松的传世之作《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支曲子的演奏难度很大,节奏很不好把握。

  穆勒一惊:到底是维也纳出来的。说实话,你觉得拉得怎样?

  这首曲子清纯、忧伤,难度在于情绪的把握,能拉到这种程度,已相当不错了。

  你是名副其实的专家啊。穆勒不吝赞美之词。

  我外公担任过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我六岁那年,外公把他那把珍贵的巴蒂斯塔小提琴,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我。漂洋过海来中国时,为了带上这把小提琴,我放弃了一件大衣和一双皮鞋呢。

  好极了!穆勒说完,伸手按响了门铃。不大一会儿,出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披着一头金色长发,乳白色短纱裙,一双多汁的蓝眸,发出碎玻璃般的光泽。

  来,宝贝儿,跟我们的维也纳小提琴家打个招呼。

  您好,我叫捷西卡,同时面露羞涩。

  知道吗,他可是位了不起的小提琴手,你以后就有老师了。穆勒忍不住说。

  捷西卡嘴角掀动,欢喜道,那么周末,请您来参加我的生日Party好吗?

  理查德下意识瞅了一眼院长,穆勒大喜:太好了!请带上你的巴蒂斯塔,让我们见识一下。而后自嘲道,当初若不是迫于父亲的压力,我可能不会进维也纳医科大学,而是去音乐学院吹单簧管。说着将双手架在胸前,做了个潇洒的吹奏姿势。

32.维多利亚咖啡厅

在天津的生活和工作安顿下来之后,理查德开始了对周边环境的明察暗访。

  离开上海前,理查德在苏联方面接受了短暂而必要的秘密培训。内容不仅关乎谍报性质,还涉及天津城的前世今生。一头雾水的他曾发问,为什么要选择天津呢?老克格勃出身的巴普洛夫,不紧不慢地说:地缘政治的要害之地,向来是谍报发育的催化剂。战争的胜败,取决于信息的准确与否,情报越多胜算越大。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天津晋升为远东谍报中心,号称“华北谍都”。此外,天津乃日本人最为活跃的地盘。

  利用业余时间,理查德很快摸清了这个城市的布局和脉搏。天津东临渤海,北依燕山,蜿蜒流淌的海河穿城而过。虽说开埠时间晚于上海十几年,但天津作为华北重镇、通商口岸,尤其濒临皇城北平,在时代的催逼下早已被撞开了大门,强占地盘开设租界的国家之多,面积之大,在中国独占鳌头,因此有“万国租界”之称。

  连续几天,理查德下班即换上他那套米色西服,打上深蓝色领带,若无其事地穿行于金融街、五大道,以及大街小巷。有一次,他攀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高耸的塔楼,将英租界的沉稳、法租界的华丽、奥匈帝国的雍容,尽收眼底。海河两岸树影葱茏,突兀的哥特式教堂,宜人的苏格兰乡村别墅,罗马立柱希腊线条新古典主义拱券,与古色古香的中式亭榭茶馆酒楼,交相辉映。理查德不禁感叹,天津在融贯中西的建筑与文化氛围中,实在是独领风骚!

  周末的维多利亚咖啡厅宾客熙熙攘攘,作为欧洲人社交往来的高级场所,大厅里备有各式冷热饮和西式甜点。临街的落地窗前垂挂着厚重的窗帘,将繁华与喧嚷隔在了外界。理查德抬脚进来,未及落座,欧仆匆匆走来对他说,先生,穆勒先生请您过去。

  理查德抬眼望去,只见咖啡厅隐蔽的角落上,院长大人正笑盈盈地朝他招手呢。

  早晨好,院长!想不到您也在这里。理查德恭恭敬敬走上跟前。

  穆勒兴致勃勃,举着咖啡道:我可是这里的常客,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每周日必来这里用早餐。而后欣喜地说,我要感谢你对捷西卡的指点,她的琴艺大有长进啊!

  捷西卡冰雪聪明,又非常勤奋,她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手。

  谢谢。怎么样,来天津一段时间了,对这里的印象如何?

  理查德沉吟道:我觉得天津和上海像一对双胞胎,一南一北守在中国的东部沿海。它们有着共同的国际性,但天津似乎多了一点味道。什么味道呢,我也说不清。

  你现在的感觉,跟我十几年前初来天津时很相似。天津有九条河,这里的螃蟹比大米都便宜。也许你所说的味道,是海派文化之外的一股“京味”。中国的最后一个皇朝倒台后,不甘寂寞的官僚政客和北洋大佬,以及昔日宫廷里的遗老遗少们,一窝蜂跑到天津来置房兴业,试图追寻他们的皇室梦。据我看,跟上海相比,天津多了一层皇室文化的色彩。不信,你到前面的园子里去走一趟,简直是紫禁城的一座后花园。你也许知道,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宫后,在天津的日租界一住就是七年。

  在日租界?七年?理查德直愣愣盯着穆勒,不胜惊讶。

  对。末代皇帝和皇后的生活,曾经是天津城里的一道奇观。虽然帝制被废除了,但皇帝在日本人的供养下,仍摆足了架子,并且对舶来品情有独钟。十多年前,我在天津著名的起士林西餐厅,亲眼见过这位年轻皇帝,他穿西服,执手杖,戴礼帽,吃西餐,身上弥漫着古龙香水,金龙领带上插着钻石胸针;而皇后新式烫发,美艳动人,身着名贵的法式晚礼服。在他们身上,中国皇室的传统文化符号,已了无踪迹。

  理查德唏嘘不已,继而轻声道:听说天津有许多间谍,真的吗?

  天津是中国最大的商埠之一,国际邮轮三天两头开过来,新港码头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尤其苏德战争爆发后,职业间谍像猫一样,敏锐嗅探着战争的气息,战争暗箱的密码或许就藏匿在天津城的某个角落里。

  理查德心里一动,遂道,这里好像有不少德国人。

  是啊,虽说租界在一战后撤销,但德国人对天津仍恋恋不舍,把这里当世外桃源。你大概不知道,天津的德语学校是一流的,这也是我让捷西卡留在这里的缘故。

  突然一阵骚动,几位德国大兵大大咧咧走进来。穆勒努了努嘴:天津城里蹲着一座美国兵营,上千号大兵驻扎在港口,吃喝玩乐,繁荣了这里的酒吧妓院和舞厅。

  理查德想起在上海听来的一句话,因而笑道:美国兵最大的能耐,就是把任何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变成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

33.“朋友”现身

正是大暑天,太阳不可一世地灼烧着天津的大街小巷。海河下游的湾口上漂浮着苇叶、垃圾和泡沫,散发出隐隐腥臭。拥挤不堪的码头船坞密布,货来人往,挂着苇帘的窝棚下,人们穿着短裤衩、无袖衫,一手托着煎饼粿子,一手呼啦啦摇着大蒲扇。

  按约定,理查德今天要和一位“朋友”会面。他一大早便出了门儿,绕道而行。途经几座摩登大商场,橱窗内摆着洋酒、洋装、洋罐头,以及五花八门的进口化妆品。人头攒动的大饭店里,飘出了罗宋汤的浓香。迎面一位白俄老妇人,手提白桦条大篮子,用纯正的津腔津调吆喝着:买糖堆儿瓜子儿面包牙粉胰子喽!

  走过了几条街和两处十字路口之后,便到了这家号称“小白楼”的咖啡馆。理查德临窗而坐,等待的光景,他看到对面楼前的商铺招牌上,张挂着醒目的德语字母。米黄头发的小男孩儿,在胡同口把玩着手里的铁环,一不小心,铁环滚到马路沿上,胡同里登时蹿出一条猎犬,叼起铁环,摇头摆尾地冲向穿长袍马褂的主人。街口的太阳底下,一位戴破毡帽的白毛老头儿,半睁着眼打盹,或在梦境里遥想他圣彼得堡的豪宅?老头身后,突然跳出几个顽童,冲他拍手唱道:我本是大老俄的国,只因我国实在缺德,没有法子,卖胰子,卖面包,磨剪子,抢菜刀……

  眨眼工夫,静坐门旁的一个大胡子,细高个儿,巡视左右后,从容来到他对面坐下,继而掏出提前约定好的见面礼,与他准确无误地对接暗号,于是两人热烈拥抱,老友重逢般寒暄起来,随后要了几个菜,对杯畅饮,低声而绵密地叙谈着。

  理查德把玩着雅克递给他的一枚蓝色徽章,心里豁然明朗,这是一枚犹太教堂的标识。这位天津北站国际情报小组组长,不仅是“朋友”,也是同族,无形中两人拉近了距离,话题自然而然多了一丝亲厚。

  按规矩,理查德不应多问,但他有些忍不住,问:天津似乎有很多犹太人?

  雅克的眼里顿时流露出谨慎的笑意,仿佛在说,这还用问吗!但他喝了口冰红茶,略作解释:20世纪初沙皇被赶下台,大批白俄经西伯利亚大铁路来到中国东北,不少人从哈尔滨转到天津,其中的三千多是犹太人。现在的天津市场上,经营地毯、皮货、干果、西药、珠宝和房地产的,多半是犹太商人。说到这里,雅克故意耸了耸肩,提高音量说,我就是一个生意人啊!

  如同面对智空法师那样,理查德从雅克这里,了解到犹太社区的许多细节。雅克告诉他,天津的第五大道和小白楼一带,那些朴素并带着异域风情的巷弄,便是天津犹太人聚集地,如同上海的霞飞路和舟山路一样,街连街,门挨门,门牌号码首尾相接。难得的是,中国人包容、温厚,即便隔着语言也能将感情和人情味释放出来。所以天津城里的犹太人,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与当地市民一样,清晨享一轮朝阳,夜晚供半边明月,九方杂居,相安无事。顿了顿,雅克指着窗外一面赭红色砖墙说,建筑背后的一条街上,有所正宗的犹太人学校,专门讲授希伯来语、哲学、文学和宗教,并兼具各类基础学科。

  理查德不禁心潮起伏,颇为感慨道:家父很早就告诫过我,我们的祖先对教育有着宗教般的执着和神圣感,只有装进脑袋里的知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恺撒、强盗和洪水都夺不走!

  “学校在,民族存”,这是我们坚守不懈的信条。不过,生活在天津的犹太人,大多能说一口纯正的天津话,为了生存,已然融入了当地文化。

  在貌似平淡无奇的漫谈中,理查德对工作任务和下次的见面方式,也已铭记在心。与“朋友”分手后,理查德不慌不忙地踱出咖啡馆,在街口处登上一辆人力车。回去的路上,理查德提醒自己要谨慎,但因有了下一步行动目标,他有些跃跃欲试。

  车子在一座棕褐色教堂前经过时,他一眼看到会堂尖顶的大卫盾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无声地点缀着天津城一角的天空。他知道这里有数量可观的犹太人,出于精神需要,常常到这里交流、聚会,连同婚丧嫁娶。这时教堂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黑头发的少男少女,他们目光纯净,穿戴整洁,如果不是肤色和典型的犹太人脸型,他们与大街上跑的中国孩子,根本没有显著区别。

34.仲夏夜之梦

德国商会酒楼的海河庄园里,象牙色藤制桌椅和小凉亭设于花木葱茏之间,在傍晚的微风中营造出一个个私密地带。飘忽不定的彩灯,航海灯塔似的,迂回映照在一款款风情各异的晚礼服上,日本女人高耸的发髻与锦缎和服,不时闪烁其间。前台的弦乐四重奏小乐队,是特地从布拉格请来的,正在演奏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序曲,那熟悉的咏叹调高亢曲折,撼人心扉。

  理查德和捷西卡好似一对金童玉女,陪伴穆勒左右,闪亮出场。当空气里流溢出贝多芬的《月光曲》时,气氛热烈的冷餐会拉开了序幕。理查德略显含蓄地与前来搭讪的人举杯交流,真诚、自然、恰到好处。

  在场的不少嘉宾,看到穆勒身边的俊男靓女,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都心照不宣地把理查德当作了穆勒先生的乘龙快婿。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温文尔雅混迹于德国人中间的年轻人,正肩负着斯大林的秘密使命,想方设法为德国的敌人效力。

  酒会接近尾声时,一个肉墩墩的矮胖子径直走到穆勒身边,毕恭毕敬地用含混不清的英语说:久仰了!您是位了不起的医生,我最近身体很奇怪,非常不适,希望得到您的帮助。矮胖子说完,“哈伊”一声,标准的90度大鞠躬。

  “矮胖子”名为景山一郎,是日本驻京领事馆的武官。侵占了大半个中国的日本,在政治上似乎也实现了他们“脱亚入欧”的美梦。因此,欧洲人各大俱乐部里,总晃动着日本人的身影。何况眼下,德、日正密切合作,处在外人眼中的蜜月期。

  穆勒目光深邃,探身打量景山一郎的脸色,凭直觉,他认定对方的身体虚张声势,肥得十分可疑。又瞧了一下他的舌苔,更是明白了几分。于是让景山抽时间到医院来做个检查,并暗示理查德是自己的助手,先做个X光照,再进一步确诊和治疗。

  大约过了半个月,景山的病症明显好转。完全康复之后,知恩图报的景山特意来到医院,见了穆勒“啪”一个日式军礼,而后双手递上一把雕有樱花图案的日本军刀,作为谢礼赠予穆勒,并且态度恳切地说:我太太和女儿正在北戴河度假,恭请穆勒先生及家人到我的私人别墅来度周末,我和太太将不胜荣幸!

  周末来临之际,穆勒和理查德在园子里聊天。簌簌的风裹挟着丁香树叶,在草地上翻飞。他们的话题从苏德战争,到日本的侵华野心。理查德随口说:我在福岛街走动时,亲眼见到“大日本天津陆军特务机关”的牌子,他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吗?

  七七事变后,日军瞬间占领了天津,特务机关随之公开化。实际上,日侨开在天津的照相馆、胶鞋铺、古玩瓷器店等,全是特务的秘密据点。还有天津市黄金地段上的大和旅馆、神户馆、扇家料理店,以及青木、茂川、松井和三野公馆,也是同样的性质。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配合日军全面侵华。

  理查德沉默了半晌,问:先生对德国的政策,以及未来走势,有何看法?

  作为一个德国医生,穆勒确有严谨而古板的一面,但他是个性情中人,并且极力推崇人道主义。他丝毫不隐瞒自己对战争的厌恶,对于发生在欧洲的战事,尤其对犹太人的迫害,他感到不解。突然间,穆勒率真地袒露出心迹:我希望那个小胡子希特勒吃败仗,否则,世界永无宁日!

  理查德按捺住一涌而起的兴奋,心想,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穆勒先生明朗的态度暗合了他的理想,这让他深深松了一口气,但仍不可大意,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自己完成呢。理查德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把目光投向海河对岸。宽阔的水面上,雪片似的鸥鸟,嘎嘎地叫着,群起群落。和夏风一起乘凉的,还有岸边垂钓的老人。

  一阵琴声从捷西卡的房间里传出,穆勒突然面带愧色地说:这个周末,我要接待刚就任的德国总领事。你能否替我带捷西卡到北戴河去一趟?那里有中国最棒的海滩。

35.北戴河谍影

渤海之滨的北戴河,潮平沙软,椰林树影,绵长的海岸线如巨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画出一条诱人的弧度。海湾一角,怪石嶙峋,萧疏悠淡的丛林间,掩映着一栋栋欧美别墅和乡村俱乐部。理查德和捷西卡像一对恋人,踏着阳光步入海滩。

  第一次在中国享受海水浴,让理查德找回了久违的地中海沐浴的感觉。他像条白鲨不时潜入水中,在捷西卡的惊呼中钻出水面。他那挂着水珠的身躯,颀长匀称健美,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理查德斜倚在一块礁石上,目送一艘黑色海盗船在英国人的操纵下,鼓起风帆驶出了湾口。此刻他一面注视捷西卡在浅水域中仰泳,一面观察周边动静,深不可测的遮阳镜背后,一双机警的眼神正捕捉着任何一个可疑的迹象。

  日近黄昏,海潮伴着火一般的夕阳轰然退去,留下一片柔和的小夜曲。一对对情侣仰躺在沙滩上,一阵习习海风看斜阳的惬意。理查德和捷西卡换好了晚装,如约来到湾口的一栋日式别墅前。不料,出门迎宾的不是景山一郎,而是他的太太——一个温婉贤淑的日本中年妇女。

  女人含笑鞠躬,礼数周到,非常歉意地将景山的亲笔信双手捧到客人面前。

  尊贵的穆勒先生:

  我因接到紧急命令,奉命前往旅顺口,协助招募和运输要务,以便加强布防。无法迎候并亲自招待您和家人,实为憾事,由我太太和女儿代劳。

  万望见谅,后会有期!

  景山一郎

  黄海之滨的旅顺口,乃辽东半岛最南端的一座海港,与日本隔海相望,其战略地位非同寻常。历史上,这座举足轻重的不冻港,在中日俄之间数度易手,历尽劫波。早在1880年,清政府在旅顺创立了北洋水师,筑有完备的船坞、库房和居住设施。觊觎已久的日本,通过甲午战争霸占了旅顺,并在此打造了它的“太平洋舰队”。体格庞大静卧一旁的俄国,岂能无动于衷?俄国虽疆域辽阔,但因地处高寒,不冻港奇缺,因而争夺出海口占据深海良港,是自彼得大帝以来拜占庭双头鹰的千年梦想!

  理查德看完景山一郎的信,脑中即刻晃动着日军的车辆、坦克、弹药、汽油,一条满载备战物资的洪流,从内陆源源不断地滚向渤海湾。当他将自己带来的莫扎特和约翰·施特劳斯的唱片诚恳庄重地送给女主人时,女人大喜过望,迈着小碎步喊来了女儿秀子,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母女俩欣喜若狂。想不到,景山的女儿秀子是学音乐的,尤其痴迷欧洲歌剧,对音乐之都维也纳更是向往已久。

  喜好艺术的人,骨子里是柔软的,也是纯净的。接下来的晚餐,四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享用日本料理的同时,顺理成章地聊起莫扎特、普契尼和威尔第,气氛融洽而热烈。理查德盯着墙上的全家福,忙问景山太太,这位英俊少年可是您的儿子?

  景山太太听了,满脸笑纹,自豪地说:哈依,是我的儿子,他还不满十八岁就应征入伍了。最近他从哈尔滨也调到旅顺,去参加皇军的登陆演习。又要打仗了,真是要命!女人脸上的喜悦,骤然间化作一片阴云,笼罩在她柔媚的面颊上。

  理查德的内心风起云涌:日军面朝太平洋进行登陆演习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他们有意协助德国攻打苏联,该向西挺进,为何集结到海边来?虽然没见到景山,但日军布防沿海的蛛丝马迹以及日方在苏德战争中的立场,已初露端倪,甚至昭然若揭。

  实际上日本对于是否协助德国进攻苏联,始终畏首畏尾。尽管这对法西斯兄弟立下了坚如磐石的攻守同盟——德国扫平欧洲后向东方挺进,日军以中国东北为大本营西进增援,两者会师莫斯科,共同歼灭苏联,从而实现称霸全球的野心,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一度让日本耿耿于怀,与此同时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陷入泥潭,难以自拔。就在这时美国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微妙动向,激起日本能源危机的巨大恐慌,为绝后患,日本做出了南下太平洋的战略部署。

  消息传到上海,巴普洛夫即刻得出了结论:日本无意协助德国进攻西线。与此同时人在东京的苏联大间谍左尔格,也言之凿凿,苏联的远东是安全的。斯大林大喜过望,他最担心的德日联手两面夹攻的危险将不会发生,便一声令下,迅速从远东调兵遣将,火速增援首都莫斯科。

36.贝家花园

从北戴河到山海关的头等车厢里,理查德渐渐觉得有双眼睛在他的后脑勺上瞄来探去。车子爬坡时缓慢、滞重,而后颠簸于粗犷的田野。夕阳的余晖在被夜晚侵吞之前,将阒静无垠的平原映得辉煌无比。火车喘息着在一个小站停顿时,理查德举目四望,破败的站台上晃动着两个老迈的身影。

  车到山海关,重重阴霾的城墙上,迎风飘扬着日本国旗。早听说,山海关依燕山,襟渤海,雄关耸峙,扼而塞之,自古以来便是中国东北和华北的咽喉之地。虎视眈眈的日寇用战舰和炮火,把伪满洲国的边界推到了山海关内。被撕开的城墙根下,一个失去了下肢靠身子挪动的乞丐呆坐着,众多流浪儿沿街乞讨。理查德的目光追随陨落的夕阳,心想,中国有多少个这样的古城池,一个个葬送在列强手中?

  悲愤与彷徨化作无声的泪水,不知不觉溢出眼眶。这一切,都落在斜对面一个亚麻色胡子的外国人眼中。他看上去六十岁左右,深灰色长袍,胸前别着一枚铁十字架。理查德抬眼时,见老人正直视自己,目光慈祥而沉郁。理查德蓦然想起了智空和尚,脊背上一阵凉意。他迷茫的眼神透过窗玻璃,全然折射到对方的视线内。

  老人跟他打了个招呼。理查德顺便问:您来自哪个国家?

  马克·吐温的故乡,美国密西根州。老人微笑道。

  理查德读过《汤姆·索亚历险记》和《百万英镑》,知道这位风趣幽默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显然拉进了他和老人之间的距离,而率性十足的个性让他滋生出一股倾诉的渴望,于是道:先生,我两年前离开欧洲,来到中国,但始终漂泊,彼岸难寻啊!

  老人捻着胡须,瞟了一眼窗外的辽河东岸:年轻人,你不是医生吗,可否帮我个忙?见理查德目光一凛,老人扶了扶胸前的十字架道:我是教会的人,在中国从事宗教传播,尤为热衷慈善事业。我这里有张药方,不知你能否帮我买到?

  理查德拿起单子一看,是德国拜尔产的一系列抗生素。直觉告诉他,老人大有来历。他曾读过斯诺的《西行漫记》和爱泼斯坦的《人民之战》,不仅了解到中国人民抗战的艰苦,也为书中洋溢的理想主义情怀而感动。作为医生,他留心到其中的一个细节:中国红区和抗日革命根据地因遭封锁,医疗器械和医药严重短缺……想到这里,理查德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要,在哪里交给您?

  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早晨,到天津塘沽骑士大街九号来找我。叫我老黑吧。

  天津塘沽骑士大街九号,是一栋临风面水的砖石老宅。晨曦泼洒在灰砖灰瓦的四合院内,典雅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立在石面拉花的院墙外,理查德凝望屋宇庙堂式的飞檐,拨开掩映在门楣上的垂柳,伸手叩响了紧闭的黑漆大门。

  迈上青砖门槛,缓步走进宅院。老黑一袭长袍,及时现身。他微笑寒暄时,嘴里吐出巴西烟草的浓郁。理查德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方盒,搁在桌上。两人对坐着喝完了一壶碧螺春后,老黑赞道:真是好样的,这些药连首善之区的北平城里都难搞到!

  理查德像个孩子,眼里满是兴奋,迫不及待追问道:听说华北一带的抗日战争很激烈,我很想为这场战争尽点力。您认识“里边儿”的人吗?

  对于理查德的身份乃至可信度,老黑似乎了然于胸。他扭身进了西厢房,一袋烟工夫后走出来,而后一字一顿地对理查德说:记住,北平西山温泉村有座人人皆知的“贝家花园”,是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院长让·奥古斯坦·贝熙业大夫的私家花园,绕过花园往上不足百米,有座飘着法国国旗的碉楼。你去那里找一个叫“黄牛”的人。

  当晚回到寓所,理查德激动亢奋得夜不能寐。他进而顿悟,在历史为他设定的时空中,种种光源投射、汇聚,交相辉映。他确信自己找到了源头。

  时光飞逝,老黑指定的这一天到来了。理查德搭早班车去了北平,拐弯抹角摸到了京西妙峰山。只见林木森然,深不可测,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别墅静卧于崇山峻岭间。一条高山溪流盘旋而下,袅袅热气缭绕在阳台山东麓,西山温泉名不虚传。这就是老黑所说的贝家花园了,真乃人间仙境!理查德暗暗称奇。这时一场大雨猝不及防,他顺势躲进一棵树洞,待雨稍稍停歇后,他踩着泥泞,沿逼仄的栈道一步步向上攀爬,猛抬头,一座青砖碉楼高耸云霄,楼顶插着一面法国国旗。

  老黑所说的“黄牛”,乃北平地下党风云人物黄浩。见到落汤鸡般爬上碉楼的欧洲青年,大家不由心生感动。从事地下工作多年的黄浩,目光锐利,作风干练,他既是中共情报小组的领导,也是北平纵横交错的谍报网负责人。凭经验,黄浩对理查德的人品、学识都十分看好,随后将他要求加入八路军的愿望汇报给了“里边儿”。

  理查德早年在奥地利的共产党身份和医学专长帮了他的忙,促使“里边儿”迅速做出接纳他入伍的决定。革命的紧要关头,晋察冀抗战前线缺医少药,急需像他这样的专业医生。不知是为了一探他的诚意,还是为了验证他的实力,党组织向理查德下达了一个非他莫属的艰巨任务。

  一张药物清单,随即递到了理查德手上,上面标有奎宁、铁剂和盘尼西林等遏制疟疾贫血的西药。理查德攥着药物清单,仿佛攥着千万个战士的生命。可这些药物,就连眼下的德华医院也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可能性,是赶往上海,托付那些手眼通天的老朋友。事不宜迟,理查德顾不上多想,当晚便登上了一辆南下的列车。

37.天津,回不去了

带上舍命弄到手的一批珍贵药物,理查德即刻搭乘当晚火车,连夜赶回北平城。就着昏黄的灯光,他从一份旧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消息:德军在莫斯科战役中节节溃败,希特勒雄心勃勃的“巴巴罗萨”计划,就要破产了。

  这消息让理查德振奋异常,心想希特勒的失败,或许有自己的一点努力。这么想着,心情如车轮滚滚,富有节奏地激荡着。

  接下来的难题是,该如何向穆勒先生交代呢?一想到半年来院长一家对他的厚待,还有捷西卡那双懵懂可爱的蓝眸,理查德顿感如坐针毡,内心因愧疚而燥热难当。多少次捷西卡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份不言而喻的希冀与期盼,他岂能不知?乱世中的爱情,是一束温暖的光,清晰可见,而当个人情感与家国情怀相抵触时,留给他的选择,苦涩而残忍。理查德无限伤感地翻了个身,眼角夹着泪浑然睡去。

  次日醒来,朝霞依着车轮的节奏点亮了他的眉梢,理查德摸了摸包装紧实的药物,心里一阵悸动。眼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而此时此刻,他预感到,天津回不去了。他无奈地闭上眼,在内心祈祷着,有朝一日能亲自向穆勒先生解释这一切,他相信深明大义的院长会理解并支持他今天的行动。至于捷西卡,理查德愿意把内心深处最纯洁最柔软的一角,永远留给这个小妹妹。

  列车抵达北平的同时,广播喇叭响起: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美联手对日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规模空前。留守在山海关的日本宪兵,在北平城里大肆搜捕,众多地下党和情报人员被逮捕……

  理查德出了站,与接应人员会合后直奔人群豁口的一辆雪铁龙小汽车。车子一路西行,在白龙桥上遇到路障时,盘查者见是法国医生贝熙业的小车牌照,就连脚下的这座桥也是车主捐资修的。随后一路畅通,几经盘旋地停在了浓荫遮蔽的贝家花园。

  此刻的北平暗流涌动,豺狼四伏。两天前黄牛在北平城里的无线电信号被发现,身份暴露,连夜转移到解放区去了。理查德听闻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着实感到情况的危急。鉴于此,组织上决定尽早送他到晋察冀根据地去。可眼下,围绕西山的盘查和哨所陡增,别说带药品,就是只身下山都风险重重。一筹莫展的老刘,思前想后,决定求助贝家花园的主人法国医生贝熙业。

  实际上,贝家花园与北平共产党地下情报站早有往来。贝熙业大夫利用自己的特殊名望和身份,多次秘密支援中国人民抗日。他将一些珍贵西药和小型手术器械,通过黄牛转送到晋察冀野战医院的白求恩手上。因形势险峻,老人常独自骑着自行车,假借郊游把药物秘密交到八路军手上,被誉为“自行车上的驼峰航线”。而贝家花园碉楼上悬挂的法国国旗,则是他为了迷惑日本人,送给情报站做挡箭牌用的。

  面对老刘的求助,贝熙业抚摸着自己雪白的八字胡,沉思良久,而后果断地说,周三晚上,你等我的消息吧!

  时近黄昏,一座悠闲的贝家花园,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了。法式菜肴、江南水果、茶点和烟酒,被一一摆上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餐桌。山风徐来,竹韵花影,笑语声喧闹的中法宾客,沿着蜿蜒的山道纷至沓来。有法国驻华大使、欧洲汉学家、作家和诗人,还有京城的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以及演艺界炙手可热的名伶等。一阵寒暄过后,大家围着和蔼可亲的主人,争先恐后地聊着近日的重大事件、小道消息,以及皇城根儿下的尔虞我诈。转瞬之间,贝熙业从谨言慎行的外科大夫,变作慷慨好客的沙龙主人,每一位来宾都从他舒展的笑容里,领略到真诚、友谊和文化的魅力。

  当如云的中外宾客在肖邦的《月光曲》中一面轻歌曼舞,一面沉浸于情感、艺术和思想的愉悦时,理查德已套上皮衣,戴上礼帽,和两名“陪同”一道,悄然出了碉楼,在贝熙业大夫的精心策划和掩护下,坐进他的黑色“雪铁龙”,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过五关斩六将,安然闯出了北平城。

第五章 苏北有个萨尔茨堡

38.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

护送外国专家到前线去,注定是一次险象环生的旅行,何况还带着一个碍手碍脚的大箱子。可正是罗森这个惹人注目的大箱子,催生了一条两全其美的锦囊妙计。

  为了保障罗森的安全,新四军卫生部部长沈其震向上级请示,选派上海地下工作者李慕兰随行,以便掩人耳目。李慕兰在日本机构里工作过,有着无以替代的身份优势。此外长期潜伏于隐蔽战线的慕兰,多次要求离开上海,到根据地去工作。尤其当下,慕兰因公开为日本人做事,已被国民党列入除奸的黑名单,处境相当危险。

  既可以让慕兰虎口脱险,又能顺便协助罗大夫转移到苏北,岂不一箭双雕!

  仿佛是天意,慕兰是苏北人。早年,慕兰的父母在军阀混战中不幸去世,她12岁便成了孤女,由伯父领养,并将她送进当地的教会学校。天资聪颖的慕兰,不仅痴迷于诗词歌赋,还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础。慕兰后来考取南京中央大学,专修英文和日语,并在国民政府公派留日的选拔赛中,赢得了东京大学语言文学的深造机会。留学归来的慕兰,随即被国民政府聘为机要秘书。她清丽脱俗的容貌和文学气质,很快在南京崭露头角。但她讨厌政府部门的官僚习气,加上办公室主任的死缠烂打,慕兰毅然辞去公职,只身来到上海,专心致志地投入写作和翻译。接下来,慕兰凭借《印度洋之歌》《大洋彼岸》等诗作,成为上海滩名噪一时的女作家和诗人,从而跻身于“民国四大才女”之列。

  在一次社交宴会上,慕兰结识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并在组织引荐下,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从苏北孤女成了一名革命战士,慕兰体验到投身革命的豪情,却也品尝了放弃自我的苦涩。上海沦陷后,举棋不定的她,接到上级密电,连夜搭乘轮渡到香港的中共中央南方局,去接受一项特殊使命。香港之行,彻底改变了慕兰的人生轨迹。

  在八路军驻港办事处,接待她的是中共特科领导人潘先生。他沉稳、儒雅,银丝细边镜框的背后藏着一双锐利的目光。潘先生含蓄、谦和,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智慧,让慕兰钦佩不已。两周后,慕兰是带着共产国际的一笔经费秘密返回上海的。

  早春的福开森路上,一栋树篱繁茂的法式庭院内灯红酒绿,慕兰一身名贵的乔其纱旗袍,端庄轻盈,气质不凡,像一条锦鲤穿梭于特务机关76号酒会上,在场的男人无不垂涎三尺。色眯眯的汪伪特务头子老李,随着春之声的荡漾,拥着慕兰入了舞池,热乎乎的嘴唇直扑过来。渐渐地,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火热,慕兰趁机摸清了老李渴望与中共暗通款曲的心愿。而后借助老李的威力,慕兰奋不顾身地从76号魔窟营救出两名共党的高级要员,出色完成了上级交办的任务,与此同时慕兰也承受着意想不到的压力,以及来自同胞的鄙视和唾弃。

  有天傍晚,慕兰与老李亲昵地走在梧桐树下,迎面碰上昔日好友阿珠。同为左翼文联的艺术骨干,她们志趣相投,形同姐妹。可眼下的慕兰动辄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在纸醉金迷中自甘堕落,甚至与臭名昭著的大汉奸鬼混在一起。阿珠轻蔑地啐了她一口,甩头离去。

  阿珠的背影,像把利剑,一下子刺中了慕兰的心窝。她很想跑过去,拉住阿珠的手,像过去一样对她诉说衷肠。但她不能。潘先生在维多利亚港湾的茶馆里,一再叮咛她:如果有人说你是汉奸,千万不要为自己辩护,一辩护,就暴露了!

  涉足隐蔽战线为党效力,就意味着无条件抛弃名誉、朋友和亲情,忍受指责和误解。接受任务的那一瞬,慕兰是果决的,坚定的。誓言无声,英雄无名。怎料被唾弃的滋味,是如此锋利而蚀骨。作为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她最大的快乐就是与沪上清新脱俗的文人相聚,其乐融融。而现在,老朋友见了她,像躲瘟疫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任务接踵而至,慕兰硬着头皮强装欢颜与人模狗样儿的汉奸们应酬、周旋——救人要紧。在一股强大力量的推动下,慕兰如同齿轮一般,闭着眼没命地往前滚动,滚动。时值梅雨季节,靠窗的凤凰木在风雨中垂下腰肢。煎熬中的慕兰,请求组织上重新考虑她的工作,派她到延安或苏北去。作为理想主义的新女性,她多么渴望像老朋友丁玲那样,高昂着头与红区的同志们并肩战斗,再苦再累她都不怕,就怕这种暗无天日的心理上的折磨。

  慕兰信心百倍地等待着,甚至天真地做好了奔赴延安的准备。孰料,一项特殊任务又交给了她:打入上海的日本文化界,设法搜集日军情报!

  新下达的特殊任务让慕兰牙齿打战,并咬出了血。她当然知道这项工作有多艰巨,多凶险,多难堪,但她别无选择。不久她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女声》杂志社的主编兼翻译,而后顺理成章地出入日本大使馆和海、陆军报道部,大量日军动态,以及日寇与汪伪之间相互勾结偷天换日的消息,也经由她的运作准确无误地传到了中共特科。而慕兰与日本各界人士的亲密接触,不断公之于世。起初,慕兰作为文化汉奸的名声只在坊间流传,而现在,汉奸加上日本走狗的角色,不仅坐实且公开化了。慕兰的心即便再坦荡,再无畏,也难以承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压力。可她只能咬牙撑着。除了服从,还是服从。慕兰的命运,似乎跟“服从”永远焊在了一起。

  夜半归来,慕兰反锁住房门,外界的虚空和阴暗仿佛被挡在了门外,到此为止。她扭开灯,光线柔和而微弱,却是属于她的。每个人都有无人目击的凌乱与不堪,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黯然流泪。她只有祈盼日寇兵败将亡的那一天!孤绝之中,慕兰抓起笔,给远方的恋人写信,委婉地告诉他,她的孤独和惆怅有多深!

  不料启楠接到信后,竟想方设法来到了上海。

  恋人的出现,宛如透明的空气,在慕兰几近窒息的时候,挽救了她。启楠有着留学欧洲的文化背景,思想开明,豁达大度,让她在迷惘中一往情深。爱就意味着理解和包容,而实质性问题,慕兰守口如瓶。这不仅是纪律,也是她仅剩的一点尊严。潜意识里,慕兰怕恋人一旦知晓,会弃她而去。幸亏启楠远在西北,与上海山重水复。

  冷冽的月光,将慕兰的面颊映得古典、清绝,看上去压抑而隐忍。启楠紧紧攥住慕兰的手,不禁惊悸道:你的手,好凉啊!便捧起来,捂在自己的唇边吻个不停。

  爱,是人类的刚性需求,任何宏大的理由和历史境遇都不可阻拦。慕兰在心中默念着从外国文学典籍里读来的这句话,用生命维系着短暂的温存和即将到来的离别。真的要走了,启楠取出一个蓝色天鹅绒小盒子,放到慕兰手上,用眼神示意她打开。里面是一枚镶钻的戒指,一望而知是精美的欧洲工艺。

  慕兰诧异得不知所措。启楠亲自为她取出,小心翼翼为她戴上,并庄重地说: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慕兰噙着泪,回赠一支她常年用来写诗的墨绿色派克金笔,仔细别在启楠的胸前。

39.一座姓“盐”的城市

泊在码头的是一艘小型渡轮,古老而简陋,罗森和慕兰踩上去,每个缝隙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前往苏北抗日根据地的路漫长而崎岖,过长江,渡运河,纵横交错中不时穿过日军的封锁线,名副其实的暗礁险滩,惊心动魄。

  为了安全起见,一行人在沈部长的带领下水陆兼程,走走停停。途经张黄港时,由轮渡换乘竹筏登岸。夜雾迷茫,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中,掩映着一座土黄色岗楼,楼前影影绰绰晃动着几个日本哨兵。一场虚惊过后,他们被新四军二师的叶飞旅长兼政委接到师部,战士们用村里的土鸡和大运河的鲤鱼来款待风尘仆仆的他们。在这里罗森首次见到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红军将士。眉清目朗的叶飞出生于菲律宾,这位有着异国血统的新四军骁将,英姿勃勃,在驰骋大江南北的战斗中屡获战功。

  两天后,叶政委亲自把他们送上一艘蒸汽船,一行人继续沿河北上。

  新四军总部对于罗森的到来相当重视,沿途的各个据点都精心做了安排,接应工作布置得丝丝入扣。加上慕兰在隐蔽战线上的特殊身份,即便有过几次风吹草动,也都随着她的灵活应变而化险为夷。

  终于进入江苏境内,沈其震告诉罗森,多年来这一带烽火连天,战事频繁,新四军剑指江淮,挺进苏北,于1940年秋和八路军在盐城会师。皖南事变的突然爆发,促使新四军重整旗鼓,把军部迁往此地,从而开辟了以盐城为中心的抗日革命根据地。

  这天早上,他们不知不觉地踏上了一条村道,无垠的田野上晃动着一个又一个风车,在浩荡的春风里摇曳生姿。沈部长顿时眉目舒展,长出了一口气,不禁回顾起这20多天的行程,虽然一路上磕磕绊绊,却也逢凶化吉,总算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这时,总部接应的战士们闻风赶来,众人加快步伐,有说有笑地翻过村头的一座石桥,却见一棵老槐树下横着一辆四轮小马车,车边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沈先生眉头一紧。慕兰走上前去定睛看时,不觉大吃一惊,这不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堂兄吗?

  原来,伯父不知从哪里获知了慕兰回乡的消息,日夜祈盼,就安排儿子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迎候。慕兰又惊又喜,六年不见,往日一向英俊的堂兄,已是人到中年,敦厚的脸上难掩沧桑。慕兰幼年,父母双双去世后,是伯父伯母将她接来一起生活。因此,慕兰和堂兄堂妹之间如一娘同胞,情同手足。无奈这些年,深入虎穴的工作性质,让她忍痛割爱,被迫远离亲人和朋友,与他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以免由于自己的身份,给他们带来伤害。而堂兄的出现叫慕兰既惭愧,又不安,真是百感交集啊!

  见慕兰左右为难,沈部长建议说:慕兰同志,你一路陪伴和护送罗大夫,已出色完成了任务。苏北本来就是你的家,即使堂兄不来接,你也应该回去看望一下伯父母。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就跟堂兄回家去吧。记住,三天后来总部报到啊!

  慕兰回过头来与罗森握手告别时,两人的眼波里,瞬间闪出异样的光彩。

  为了跟心里的失落赛跑,罗森问沈部长: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盐城呢?

  沈部长轻松道:盐城就是一座姓“盐”的城市。你看,他指了指远方,将来有时间,让战士带你到海边盐滩去走走,自古以来盐城就有着“煮海为盐”的传统!

  Prima!好极了,罗森脱口赞道,盐城是苏北的萨尔茨堡啊!

  无独有偶,罗森的家乡奥地利有座城市叫Salzburg——萨尔茨堡,就是盐堡的意思,坐落在阿尔卑斯群山之间。不过,那里的盐不是来自大海的恩典,而是出自幽深的地下矿井。萨尔茨堡虽然靠盐起家,却是一座闻名遐迩的音乐圣地,还是音乐神童莫扎特的故乡呢。

  这么说,你跟“盐”的缘分可不浅啊。沈其震不禁感慨道。

  当晚,在军部的场院里为他们的到来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代军长致辞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自然的恩泽和历史的眷顾,赋予盐城临海襟湖的热土。八路军有加拿大和美国共产党派来的白求恩大夫,现在我们新四军迎来了奥地利著名医生——罗森·菲尔大夫。可见中国革命和抗日战争不是孤立的,全世界正义人士都在声援我们!他拍了拍罗森的肩又说,罗大夫的家乡维也纳,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幸福的城市。可是德国纳粹很疯狂,罗大夫作为犹太人成了一种罪过。他因此来到中国,来到盐城,与我们并肩战斗,消灭法西斯!

  战士们欢声雷动,听说来了一位高鼻子深眼睛的外国医生,都好奇地围过来看。在点着煤气灯的院子里,炊事班拿出最好的手艺,端出了鸡鸭鱼肉,还有蟹黄小笼包。罗森跟官兵们一样,端着粗瓷大碗,喝到痛快处,慷慨激昂地高唱《国际歌》,他响亮的男高音穿过场院,回荡在整个村子里。战士们唱起《游击队之歌》,罗森凭着天生的乐感马上跟唱。音乐把不同肤色的人连缀起来,融为一体。罗森告诉沈部长,这是他第一次享受如此隆重的接待,他激动得站到桌子上发表了一番演说,表达自己对法西斯的仇恨。最后,罗森抡起拳头高喊:打倒法西斯!打倒希特勒!

  夜阑人静,醉意蒙胧的沈部长摊开笔记本,记下这段不同凡响的历程。结尾处,他诗兴陡起,快速写下:

  巍巍洋博士,赤诚爱中国,皖南事变后,共我入苏北。本是将门子,出生维也纳,学医为活人。拍案屏呼吸,决意赴盐城,顿时交莫逆!落日下吴淞,朝霞渥苏北,月似故乡明,自兹废抑郁。

40.慕兰真的到家了吗?

暂别家庭团聚的慕兰,及时赶回到新四军军部。几天工夫,苏北的海风盐韵使慕兰身上的洋气退去了不少,还她以小家碧玉的本色。一件青色提花棉布对襟衫,使她看上去像个村里的小媳妇,可眉宇间那一缕温婉、大气,依旧与众不同,别有风致。

  由于沈部长接受了新的任务,不日将返回上海。考虑到罗大夫的工作性质,治病救人时需要与人交流、沟通,尤其在上海经营过妇科诊所的罗森,深谙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在为女性进行妇科检查和诊疗时,务必要有一位女助手在场,这对一个西方医生来说,至关重要,于是在沈先生的举荐下,精通英语、日语,并且与罗森相处融洽的慕兰,自然成为最佳人选。对于组织上的安排,慕兰二话没说,欣然应允。

  月光晓风般悠悠爬进慕兰的窗棂,映在粗木方桌和桌前的条凳上。硬板床上铺着草席,枣红被褥,躺在上头,脊梁骨感觉硬邦邦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到“家”了。慕兰对着星辰密布的夜空,呼吸均匀,压力顿减。终于脱离了是非之地的煎熬,慕兰有种如蒙大赦的轻松与畅快,困扰多年的心理阴影,随风飘散。

  除此之外,慕兰正气定神闲地等待恋人的到来。

  每当月色盈窗,慕兰思念的小火苗便抓来挠去,灼烧着她那颗纤细而敏感的心。她情不自禁地拿出启楠留给自己的钻戒,一遍遍抚摸着,而后戴在无名指上左右端详,再取下来放进绒面珠宝盒,倍加珍惜地呵护着。黑暗中,慕兰不断回味起与爱人相聚的分分秒秒,那种令人窒息的快感潮水般涌上来,她感觉自己的脸热烘烘的。

  还是在抗战初期,慕兰租住的一栋小阁楼上静悄悄搬来了一户男客,他们偶尔在楼梯间相遇,点头致意目光温存而悠长。有天慕兰打开房门,见门前窗台上多了一盆仙客来,清风拂过,白色的花蕊芬芳四溢。正自纳闷,旁边的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十分儒雅的男人,用商量的口气对她说:女士,今晚是平安夜,我准备了香槟和卤鸭,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到寒舍来做客?

  彼时的慕兰,个人感情和工作均陷苦闷,寂寞孤单至极,面对善意,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那个时候的启楠,因无法预料的一场风暴,个人婚姻也遭遇搁浅而骤然解体。从此,两人你来我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打破了慕兰的思绪,是勤务员大牛,说是有急诊,请慕兰小姐过去帮忙。原来是华中党校的一名女讲师患了急性胆结石,疼得大汗淋漓,需要马上做手术。几个人手忙脚乱,在简陋的条件下就开始了手术。接近拂晓,女教师脱离了危险,呼吸平稳地睡去。朝霞满天,罗森一脸疲惫地对慕兰说,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慕兰打开诊所的木门,在院子里伸展了一下酸胀的腰身,竟来了精神,甚至有些亢奋。天色微茫,罗森瞅了她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不知不觉地并肩绕过石坪坝和一片果园。鼻翼翕动时,忽然满腹清香,慕兰这才发觉,他们走近了一片偌大的湖区。突然间宽阔的湖面上接天莲叶,千顷一碧。

  你在想什么?罗森笑问,同时想起群山环抱、冰雪灌顶下的奥地利湖区。

  慕兰回过神来,说:一千多年前中国有位名医叫华佗,曾来到这里,沿着湖区走街串巷,四处行医,是老百姓心中的“神医”。还有位本地的书画家名叫郑板桥,曾在这里挥笔写下:半湾活水千江月,一粒沉沙万斛珠。慕兰禁不住联想起高岑的诗:扁舟一棹泛秋波,月色平铺似画图。这时对岸的芦苇丛中,呼啦啦飞起两只丹顶鹤,在晨光中悠然远去,一片恬淡祥和之景。慕兰有些忘情,对罗森说,盐城是丹顶鹤和麋鹿的家园呢。要是哪天林子里的麋鹿用鹿角去顶你的房门儿,你可不要害怕哟!

  罗森不胜惊喜。淳朴的水上人家,世代享受明净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若不是日本进犯,这里该是一处世外桃源。于是兴奋道:那太好了,我等着它们来敲我的门。

  回到村里,日头已爬上了树梢。慕兰瞅了一眼诊所门前的竹帘,想去看一眼手术过后的女老师怎样了,于是脚步轻快地迈上台阶,正要伸手去掀竹帘,“唰”的一声,从屋内走出一位束腰紧身的女子。居然是阿珠!

  慕兰一下子缩回了手。待她反应过来想跟阿珠说句话时,对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很夸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扬长而去。她怎会在这里?慕兰惊诧莫名,一颗滚烫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她踉跄着走下台阶,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宿舍。

41.大鼻子医生

苏北的战况说来就来,一点预兆都没有。罗森与军部的医生们,迅速投入到紧张的伤员救治工作中。他将自己在维也纳对病人的专业精神,毫无保留地搬到了盐城。随身携带的手术刀和医疗器械,也都派上了用场。与此同时他还帮着抬担架,做陪护。手术后的战士们,常常在后半夜传出粗粝而均匀的呼吸声,罗森听了,十分欣慰。

  战事频繁,伤病员激增,原有的病房已超员,连附近的一座古庙也腾出来充当了病房。庙里的十几尊泥塑佛像,悉数被请到了院子里——他们救不了血肉模糊的战士,只有专业医生才是伤员的救星。

  几天来,罗森见缝插针地在日记中写道:

  来根据地已经两个多星期了,真像是一场梦。从充斥着美国式奢华舒适的大城市上海,到闭塞简陋穷困的中国内地,变化之大,着实让我吃惊。一到这里,我便将西装皮衣束之高阁,由过去每天打领带,变成每天打绑腿。他们说我打绑腿,就像给病人裹绷带一样认真、细致。现在我已习惯了致军人礼,学会了使用手枪,还能讲一些简单的中文。我已经很像一个老兵了,但我和他们的区别是,我每天都尽量刮胡子。

  这天傍晚,罗森处理完了所有伤病员后,腾出手来继续写道:

  我想象过根据地的艰苦,可这里的现状以及所面临的困难,仍旧让我不可思议。在我看来,这里根本没有医院,伤病员只是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什么都缺,缺人手,缺专业的医护人员,缺符合条件的手术室。许多夜间的手术,我都是在两支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照下进行的,人们用从花生里榨出的油,捻成棉线,在小小的油灯里做成灯芯。这里最难过的就是夜晚,犹如处在人类黑暗的中世纪。

  罗森正吃午饭,慕兰急匆匆来喊他。原来卫生部吴大夫在给战士做急性阑尾炎手术时,肚子都拉开了,却提着刀子找不着阑尾。他满头大汗,不知所措。要说在部里吴大夫已算得上正规医生,抵达盐城当天,军部领导拉着他,拍着胸脯向战士们保证说:英勇杀敌吧,战友们!我们的医生技术过硬得狠,脑袋掉了都能给你们缝上!

  手术是刀尖上的艺术,绝不是吹吹牛就能办得到的。早在维也纳鲁道夫私立医院那会儿,著名的奥地利外科专家布克哈德·布莱特纳教授,针对罗森·菲尔的专长赞道:在胸外科方面理解迅速,手术灵巧,手法娴熟,不可多得!

  动手术,显然是罗大夫的拿手好戏。人到病除后,他看着酣然睡去的伤员,猛然意识到,新四军的当务之急,就是创建一套贯通全军的医疗卫生体系和严格的护理制度,以最快速度培养一批能够满足当前形势需要的医护人员。

  罗森的想法,得到首长的大力支持。在军长的亲自筹措下,罗森很快创办起一所培训医务人员的学校——“华中卫生学校”。第一批学员便集中了160多人,罗森亲自给学生们讲授解剖学、内外医学、药物学和急救措施等。学员们如饥似渴的眼神,勾起罗森对早年求学时光的回忆。兴奋头上他对着前排的一个女生夸耀道:在维也纳上大学时,学习成绩好的总是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排,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坐在第一排!

  在军部的一次劳模表彰大会上,老乡火急火燎地找到罗大夫,说家里的孕妇难产,快没命了!罗森二话不说拿上器械,跟着他们就往家里赶。此时的产妇已呈昏迷状态,情况很危急了。而产妇家里的卫生条件太差,罗森赶紧拿出劳模会上领到的一条白毛巾,直接垫在产妇的屁股底下。直忙活到半夜,一个女娃呱呱坠地,母女平安。

  此后,苏北军民见到罗大夫,便亲切地称他为“大鼻子医生”。罗森对这个别号似乎很得意,见到村里的小孩子就蹲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叫,叫我大鼻子!小孩子不害怕这个大鼻子医生,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儿,不停地喊。罗森高兴得手舞足蹈。

  战事缓和下来,罗森的治疗范围由部队官兵,延伸到当地百姓。根据地来了一位了不起的大鼻子医生,这消息像长了腿,四下里飞跑。耄耋老人,小脚婆娘,久治不愈的儿童……病人解开衣服露出一身疥疮和臭烘烘的病体,罗森克制着弯下腰将耳朵贴过去。军部领导见每天上门的病号一个接一个,有些心疼,就对他的医疗范围加以限制并为他挡驾。罗森得知后坚决反对,说:患者大老远跑过来,怎能拒之门外呢?

  这天,罗森在军部医院发现了一例斑疹伤寒病患者,便吩咐把床上的稻草烧掉。为这他与勤俭节约的卫生部领导产生了矛盾,并发生激烈争执。出身贫苦走过长征且给周恩来治过病的戴副部长,觉得把草垫烧了太浪费,认为消毒后还可用于厨房煮饭。罗森毫不让步:这种伤寒病传染性极强,为了节省稻草而冒生命危险,得不偿失。

  幸亏慕兰及时赶来,她委婉说服了戴副部长,使他最终采纳了罗森的意见。

  由于长时间得不到露西娅的消息,罗森执笔给蒂娜写信:

  我亲爱的妹妹:

  你一定想不到,中国江苏有座“萨尔茨堡”,名叫盐城。可没有奥地利的萨尔茨堡那么精巧,那么浪漫。老百姓住的是茅草房,睡的是木板床,用的是稻草做成的床垫,吃的是高粱米和玉薯面。我们的新四军军部,设在一座古老的寺庙里。为了照顾外宾,军部把我的住处安排在一间漂亮且通风极好的房间里。但房间离牛棚很近,喧闹和臭味对于中国人来说,好像算不了什么,对我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来到盐城的第二天,我就闹了一个大笑话。早上战友们跑来问我,睡得好吗?我伸出手放在头顶做出牛的犄角模样,同时发出“哞哞”叫声。战友们愣了半天,恍然大悟,仰面朝天地爆笑不止。笑声连牛圈里的牛都惊动了,“哞哞哞”跟着叫。还有件事你听了一定觉得更加可笑。中国乡村没有正儿八经的厕所,而是蹲茅坑,这让我很难适应。卫生部部长就安排村里的木匠,在板凳上凿一个洞,架在我使用的茅坑上。

42.昨日重现

与慕兰狭路相逢的阿珠,是前不久响应组织号召,从上海志愿来到苏北革命根据地的文艺干事。盐城以其独特的地缘优势,不仅成为华中抗日军事的指挥中心,也是中共中央华中局的大本营。有道是西北有个延安,苏北有个盐城。一系列爱国青年、民主人士和文化名人等,纷纷从敌占区和大后方奔赴而来,一时间群贤毕至,并在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竖起一道别具特色的根据地风景。华中党校、鲁艺分院、抗大五分校、江淮日报社,乃至农工商学抗日救国团体,如雨后春笋般相继成立。

  眼下的阿珠,是鲁艺分校的一名文学教员。昔日志同道合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如今相见,仇人似的分外眼红。这让慕兰极为难堪。她想方设法欲跟阿珠当面聊聊,试图解开这个缠绕已久的心结。在上海那会儿,她有苦难言,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然而理想与现实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慕兰作为“文化汉奸”的身份,很快在根据地悄然传开了。再次碰到阿珠,慕兰刚要开口解释,阿珠却当众质问她:你在日本人那里如鱼得水,现在跑到根据地来干什么,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慕兰本是一个浪漫而单纯的女性,如此被当众指责和谩骂,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这比杀人越货,更加让她不堪。多少年慕兰像一缕孤魂,在暗无天日的隧道里爬行,只为前方的一线微光。她坚信,只要到了根据地,一切拨云见日,彻底还她清白。——这是慕兰深入敌后工作多年从未动摇过的信念。想不到昨日重现,噩梦重温。误解怀疑盯视苦闷,像三月的风,从上海呼啦啦刮到了苏北,并且越刮越猛。

  慕兰满腹委屈地找到组织,希望组织上能出面,帮她解除眼下的尴尬。

  总部领导十分理解她的苦衷,可鉴于眼下复杂多变的抗战和统战形势,领导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慕兰同志,你要相信党,你全心全意为党工作,深入虎穴,出生入死,你所做的一切,党了解你就行了。至于其他人怎么想,不要太在意。

  言外之意,慕兰仍旧不能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不仅如此,她作为文学阵地上的一员骁将,为根据地所撰写的诗篇和报道,也不能以自己的真实姓名发表。这对慕兰而言,又是沉重一击。她再次深陷迷茫,甚至有种被强暴的屈辱。

  但有一件事,让慕兰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启楠热情洋溢地来函说,他不日将到苏北来,借此机会与她喜结良缘。

  一个女人,无论遭受多大的误解和屈辱,只要心中有爱,一切外在痛苦都算不了什么。慕兰再次取出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想象着爱人即将亲自把它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两人亲密无间携手同行——到那时,一切污言秽语都将不攻自破。

  一个偶然的机会,慕兰被总部办公桌上一张报纸上的照片惊住了。她翘首以盼的恋人正陪伴中共高级领导人,出现在国共两党的谈判席上。刹那间,慕兰春风满面,目光潋滟,一双瞳孔射出异样的光芒。总部领导瞧在眼里,有些不明究竟,于是安慰她道:慕兰同志,再忍一忍,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一定还你清白!

  回宿舍的路上,慕兰身轻如燕,两脚生风。早该想到的,启楠性格内敛,心思缜密,又有着留学欧洲的知识背景,理当是外交战线上的英才。走到村里的杨树林时,慕兰四顾无人,哼着小曲扭了几步秧歌,心里的那份美,真是难以言说。

  午后,大牛兴冲冲抱着一袋食品走过来,是首长特意派人送来的。又是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有牛肉奶酪香烟奶糖,还有罗森钟爱的咖啡。竟有一块巧克力夹在奶糖里。因为只有一块,罗森给了大牛。“好苦啊!”平生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的农村孩子,咧着嘴直抱怨。罗森看着胖乎乎的大牛问:你今年多大了?

  大牛羞红了脸。慕兰替他解围说,大牛是红军在福建的长征途中捡来的孤儿,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年龄呢。罗森听后,怜惜地搂住这个可爱的红军娃,此后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从苏北到山东,再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原野。罗森的饮食起居、辗转行走,以及坐骑的吃喝拉撒,都交由大牛来打理。

  七月的苏北酷热难耐,罗森在家乡畅游多瑙河的经历,让他在苏北一看到水就走不动,总想跳下去。有天罗森跟首长外出开会途中,须横穿一片湖泊。在罗森的提议下,首长和他一道脱衣下水,赤条条游到了对岸。罗森因此落下了“水牛”的外号。后来罗森下水后,将祖父留给他的一块怀表不慎掉落水中。大牛急得团团转,发动连队水性好的战士,全都潜入水底帮着寻找。最终怀表失而复得,罗森激动得将大牛搂在怀中,命令道,叫我大鼻子!

43.慕兰等来了一个包裹

这天早上,一个藏蓝色棉布包裹交到了慕兰手上。日夜思君不见君,当慕兰意识到包裹是启楠托人转交给她的时候,泪水瞬间溢出眼眶。她一面流泪,一面急切地撕开包裹。但她死都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送来的是一封绝交信。

  王启楠的信,是躲在英文里写的:

  亲爱的慕兰:

  请原谅我,由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我不能如约前往苏北,也无法与你成婚。让我们就此做个朋友吧,我会永远珍惜你,思念你,发自内心地祝福你!

  王启楠

  慕兰又翻开包裹,发现里头有支笔,那支刻有慕兰名字的墨绿色派克金笔。

  睹物思人,慕兰禁不住浑身颤抖,泪如雨下。两年的爱与互信,上海的日夜缠绵,眨眼间化为乌有。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重情守信一字千金的启楠,违背自己信誓旦旦的诺言?此刻,从未经历过炮火硝烟的慕兰如遭炮火弹击,皮开肉绽,五内俱焚。

  出于工作需要,启楠乘坐军调处的飞机,频繁往来于南京与陕北之间。近日他做好了准备,趁工作之便来苏北与心上人成婚,以便名正言顺地将慕兰带在身边,双宿双飞。多少年,启楠形只影单,他渴望拥有家庭温暖,渴望慕兰以妻子的身份陪伴左右。却因双方的工作性质,他们的恋情一直处于秘密状态,而没能公开。

  条件成熟,启楠决意娶慕兰为妻。但作为党的人他当然不能忽略组织上这一关。于是出发前,启楠带上糖和花生找到领导,将结婚打算如实做了汇报。没承想,当领导听到启楠的恋人是活跃在上海秘密战线上的李慕兰时,绽放的笑容霎时凝住了。

  领导剑眉紧蹙,委婉道:李慕兰是个好同志,出色完成了党交给她的各项工作任务。她智慧、勇敢,不畏艰险,多次从虎口中救出我党要员。为了我的安全,慕兰曾冒着生命危险传递过紧急消息呢。可是,由于慕兰同志的特殊经历,她的名字和照片已列入国民党除奸的黑名单……领导说到这儿,面露难色,沉思良久,直言道,你是我党重点培养的外交骨干,是党的形象和代表,眼下的国共谈判正如火如荼,如果你和慕兰结合,势必暴露于公众视线,一个是活跃在国际战线的外交干事,一个是声名狼藉的“汉奸文人”,想想看,这对党的事业及你个人的前途,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一席话,让启楠如坠冰窖,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是一个党性原则很强的人,眼下形势严峻,统战的新课题接踵而至,作为首席谈判代表和中共领袖的高级翻译,与慕兰结合,后果不堪设想。他一向谨言慎行,但从未料到在爱情和事业面前,会有如此残酷的考验。一夜纠结和矛盾过后,启楠做出了抉择。组织政党信仰,理应高于一切,尽管他的情感深处,始终有一块空白是留给慕兰的。

  月亮腾云驾雾般升起,照在慕兰为启楠织了半截的毛衣上,她扯起一只袖子,刺啦啦地撕着,边撕边笑,笑声如丝竹爆裂,打破沉寂冲出茅屋,滑向不远处的湖面,惊起白花花一片鹤影。东淘诗太苦,总有断肠人。足迹踏遍盐城的清代才子孔尚任、李汝珍,以盐城水墨润就不朽的《桃花扇》《镜花缘》,慕兰倾慕不已的剧目,岂料剧中女人的辛酸泪,从两百年前绵延不绝地流到了今天!

  乱世纷纭,战争信仰和家国,用最残酷的方式撕裂了两个挚爱的人。启楠有苦难言,他不得不抽身、隐退,违心放弃,继而在梦中呼唤爱人的名字,回味她撩人的身段,和那挥之不去的沪上风情。

44.万里长城万里长

清晨的晒谷场上,搭起偌大的舞台,慕兰略施粉黛,头发挽起,细细的高跟鞋,大红旗袍上绣着一只火凤凰。面对黑压压的观众,慕兰的眼窝里没有泪,却能看到深深的泪痕。她定了定神,以她那特有的嗓音,引吭高歌: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

  奸淫掳掠苦难当。

  苦难当,奔他方,

  骨肉离散父母丧。

  …… ……

  歌声苍凉悲壮,纯朴自然,宣示了中华儿女威武不屈的抗战决心。慕兰的背后,旭日东升,云蒸霞蔚,天地间一片辉煌。歌声打动了战士,打动了罗森,打动了父老乡亲,唤起民众滚烫的热情。歌声回荡,街头的捐款箱前排起了长龙,人们踊跃捐资捐物,倾囊相助,连衣不蔽体的难民也捧出身上仅有的一块铜板。

  不久,罗森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头像,跟首长一同出现在被通缉者的名单。照片下不仅有悬赏金,还有文字说明:他是俄国人,共产国际的代表,新四军雇来的专业军事顾问。

  首长看后,哈哈大笑。他摸了摸罗森的后脑勺,调侃道:他们为你标出的悬赏金额,比我的高多了!

  爽朗且富有浪漫气质的首长,深得罗森好感。有法国留学背景的首长,平时喜欢用法语称罗森为“我的小宝贝儿”,高兴时,两人还一起合唱《马赛曲》。尽管形势严峻,条件艰苦,但首长的文学和生活情趣不减。他常常提笔写古典格律诗,桌上插着野花,床上铺着带花纹的虎皮,简陋中透着掩饰不住的艺术气息。共同的爱好,让两人互为知己。受其影响,罗森跃跃欲试地写了首中文诗:

  我们是中国青年,

  我们的热情染红了中国大地,

  使这神圣的祖国,

  获得自由与豪气。

  转眼到了腊月,风与雪绘声绘色地倾诉着隆冬的心情。苏北文化协会邀请罗森去做一场欧洲文化的报告,刚一开口,罗森的脑中便闪出维也纳歌剧院、城堡剧院和萨尔茨堡音乐节的影子,浓郁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在报告中讲道:中欧的许多国家都曾属于奥地利,因此奥地利是中欧文化交流的策源地,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文化交流的策源地。我出生在维也纳,那里的人无论处于哪个阶层,都喜欢艺术,尤其文学和音乐。每年八月,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萨尔茨堡音乐节,不管持什么样的政治观点,都丝毫不影响他们欣赏那里的戏剧和歌剧……

  傍晚,大牛和小刘顶风冒雪从山上扛回来一棵赤松,松枝上挂着雪花,酷似欧洲圣诞节用的杉树。当罗森忙完了最后一个病号走进来,惊喜于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立着一棵清香四溢的松树,简陋的粗木方桌,破天荒铺上了一张白桌布。有了松树、花生和红枣,圣诞的气息呼之欲出。尽管圣诞节并不属于犹太族群,但温暖与祥和的气息,是相通的。

  不知怎的,参谋长彭雄突然闯了进来。他是结束了白天的战斗不惜徒步55公里跑来的,只为让罗森吃到橘子、栗子和香肠。彭雄捧起桌上的高粱酒一口气灌下大半碗,抹着嘴说:我哪知道什么是圣诞节,我是从一名日本俘虏那里听到的!

  年仅27岁的年轻军官彭雄,已在部队度过了十多年。罗森嘴角微挑,低声告诉他说,你妻子怀孕两个月了。彭雄立刻跳起来,攥住罗森的手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小骑兵!罗森欣喜道。

  彭雄一下抱住罗森,在房间里转了又转,而后红着脸补充道,其实男孩女孩儿我都喜欢,重要的是我有孩子了。风裹着雪花从窗缝里灌进来,烛光摇摇晃晃。开春后,彭雄奉命护送军部领导去延安,途中不幸与日军遭遇,在一场鏖战中壮烈牺牲,终究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

45.战争不是维也纳圆舞曲

日寇的大“扫荡”隔三岔五,罗森在危机中频繁走上卫生学校的讲台。他的学员当中有中学生,有抗大学员,有部队的老卫生员,也有赤脚医生和江湖郎中。罗森告诉大家,当一名好医生的诀窍是:要有鹰一样犀利的眼睛,音乐家那样锐利的耳朵,画家和裁缝般灵巧的手,并且像铁匠和泥瓦匠那样强劲有力。为了缓解病患心灵的痛苦,医生还要具备心理学家的素质和演员的天赋。

  罗森走访部队给指战员做体检时,发现他们普遍患有贫血、胃病和寄生虫等疾病,营养不良更是严重困扰着部队官兵。黄克诚坐在写字台前,瘦小的身子几乎弯曲到桌上,一张羊皮纸似的脸因胃病折磨而痛苦不堪。他半眯着一双近视眼,友善地凝视着罗大夫说:中国工农红军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它是世界上最省钱的军队。想吃的时候,没得吃,能吃的时候,身体却垮掉了。

  在罗森眼里,师长罗炳辉神奇而有趣。他18岁入滇军当兵,南征北战,担任过孙中山的警卫连长,后来由国民党军官转为红军军官,是一个典型的从奴隶到将军的特例。他有着肥硕而浑圆的外表,看起来活泼有趣,朦胧的夜色下他能在谈笑风生之际,以无可挑剔的枪法射下一只凌空飞翔的野鸭。有天他跟罗大夫讲起自己的母亲,眼睛眯成一条缝说:母亲给了我许多教诲。她常对我说,男人如果挣了不义之财,钱买的房子会着火烧掉,买来的地会被水淹,买来的情妇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儿!

  苏德战争之初,纳粹德国在苏联势如破竹,小日本得意忘形,试图迅速解决对华战争,于是接连不断地对苏北进行大“扫荡”,轰炸和偷袭双管齐下。盐城几近失守,伤员络绎不绝。为了保全军部医院,战士们严防死守,尽管如此,仍需驮着伤病员和医疗器械四处转移。七月的迁徙途中,罗森的马被牛蝇叮咬得快要发疯了。飞机梦魇似的在头顶神出鬼没,炸弹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哀鸿遍野。死亡与惊恐剥离了人们的意识,到处是黢黑的形体和惊愕的眼神,需要救治的伤员前赴后继。

  在罗森的提议下,军部直属医院分成若干战地医疗队,直奔前线。面对伤员罗森像一台小型发电机,日夜兼程。累得实在睁不开眼了,他就用毛巾蘸着冷水往头上敷,咬着牙拼了命坚持着。高强度的工作之下罗森病倒了,发烧至40摄氏度,可躺在地上的伤员濒临死亡,分分秒秒比金子都珍贵。罗森急中生智,叫战士们把他系在一根绳子上,丢进冰冷的井水里,然后再捞上来,继续为战士们做手术。

  战争不是维也纳圆舞曲,每个人都在饱受战争的煎熬。

  跋山涉水,行军打仗,对于怀孕的女人更是苦不堪言。她们用自己柔弱的身子安抚战斗中的男人,继而背负着妊娠的痛楚。生了孩子的妇女要喂奶,孩子一哭就会暴露,从而危及生命。因此,妇女们虽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却对怀孕生孩子深恶痛绝,一旦怀上,就巴望着婴儿自动脱落。无奈之下她们便从高处往下蹦,故意从马上摔下来,希望造成自然流产的事实。可孩子没掉下来,鲜血却染红了一条条军裤。

  针对这种情况,指导已婚妇女采取避孕措施,成为当务之急。为了应对妇女同志们对流产的渴求,罗森就地取材,他用锉刀把一根钢丝弯成刮宫刀,之后勾勒出手术器械的草图,让镇上的铁匠照葫芦画瓢,用银元首饰打造成银刮勺和一整套子宫颈扩张器,用于人工流产手术。他还自制了尿道探条,加上从奥地利带来的膀胱镜,从而构成了完整的泌尿科技术器械。军中指挥员的妻子们慕名而来,纷纷找罗大夫做人工流产。从此,罗森又多了一个美誉——“妇女的救星”。

  罗森是中国革命时期最早提倡计划生育的外国医生。村里的无数婴儿,都是他亲手接生的,包括首长的长子陈昊苏。说起来,师长因妻子生育的事儿,一度让罗森心生罅隙。原因是张茜生产后,作为丈夫的他仅仅过来瞅一眼,转身走人。罗森看在眼里,心想,对待自己的妻子都这么轻描淡写,可见是个寡情薄义的人,这样的人不可交!

  有人便拿出师长写给爱妻的《内人东来未至,夜有作》,逐字逐句地念给罗森:

  足音常在耳间鸣,一路风波梦不成。

  漏尽四更天未晓,明月知我此时情。

  罗森细细品味,由此体会到首长那颗既要一心抗敌,又要兼顾儿女情长的苦涩柔情,从而冰释前嫌,并触摸到一种东方式的爱情表达之妙。

46.西风颂

一场始料未及的大“扫荡”过后,缕缕青烟从黢黑的房屋上冒出,太阳跃出乌云照见她赤裸的肉体。她半睁着眼,苍白翘起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愤怒。双手僵在冰凉的湿地上,污迹斑斑的细长的手,被捆绑的印痕清晰可见。她甚至听到了手榴弹和机关枪的哒哒声,意识到新四军近在咫尺的动静,紧接着她被拖进了树林深处。

  两周前,村子唯一的出口被堵得严严实实,仓促中军部医院拼死突围。慕兰主动留下来照顾刚分娩的彭雄的妻子。危急关头,为了掩护产妇和婴儿,慕兰冲出庙宇,朝村外的树林方向跑,却在打谷场上中了一枪,鲜血顺着喉管溢出,她落入了日本人手中。她死命地反抗、挣扎,却喊不出一句话。

  几周前,她一袭大红旗袍,带着通天扯地的火凤凰,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结婚礼服。别样的风采,伴着鲁艺的舞蹈和高亢的合唱队,激昂处,她招呼台下的战士们和她一起唱。罗森忘不了她恣意挥舞的彩绸,生动,悲壮,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死亡,是一种无望的告白。慕兰的尸体已然僵硬,罗森抚摸着她冰凉的手,残破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土,可见她临死前的痛苦与挣扎。她的脚有着优美的弧度和线条,尽管已呈青铜色,半透明的皮肤下还看得见紫色的血管。她被刺了七下,肩上、胸口和腹部,刀痕仍历历在目。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沉厚的云被刮得支离破碎。

  战士们大吼一声,对着天空一阵扫射。

  罗森瘫倒在床,满脑晃动着慕兰的倩影。秋阳下她的目光是没有抛光的金属,总是少了那么一点光亮。他不知道慕兰的情感生命里,到底遭受过怎样一番致命的打击,以至于状如枯叶,萎靡中跳闪着绝望的经脉。也许毁灭性的念头,早在她的脑海中酝酿成形。多少次,罗森带着迷惑走近她低矮的窗口。万水千山,咫尺天涯,将最深沉的情愫交付给窗前明月。烛光莹莹中他们也曾有过倾心交谈,他对她说:你的心是明澈的,有你在,我从不觉得生活艰苦!

  而在慕兰眼中,这个与她惊鸿初见的内敛绅士,春风和煦,一派温存,尤其在她被爱人抛弃的日子里,罗森像一味解药,无声地融化着她心头的坚冰。他是一个理想的倾听者,似乎与生俱来乐意听她吐露心声。在一本蓝色笔记本里,慕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由于你的存在,我开始拒绝放弃,因为我心里的桃花源,还在。

  可这一切,慕兰还未来得及亲口告诉罗森。

  一阵鸣枪哀悼,战士们将装着慕兰的棺木徐徐放下。黄土在微风中轻扬,彭雄的妻子怀抱婴儿,泪流满面。一阵悠扬而缠绵的琴声,来自清瘦的鲁艺小提琴手,他闭着眼抽动琴弓,忧伤、哀婉,如泣如诉。罗森看到了一位圆脸姑娘,孤零零站在人群后,不停地抹着眼泪。她叫阿珠。初始不明曲中意,再见之日遥无期!

  乐声渐止,人群散去,罗森兀自走上坡,默默对着慕兰的坟茔,念道:

  我来了,伴着西风,伴着繁星闪烁的暮色,

  与风对话,与灵魂对话,与上帝对话。

  晓风如戚,星如萤火,石楠花似波涛翻涌。

  子夜,月光,黑暗,荣耀,欣然相汇,

  即使你已不在人间,依然闪烁着天国的光辉。

  如果必须死亡,那么未来亦是神圣。

47.亲爱的,只要我还能够,我就爱你。

寒气从土墙的裂缝里迸出,雪花在探照灯下飞舞。罗森给染病者们治好了伤寒,自己却染上了疟疾。他头疼剧烈,高烧不止,半昏半迷中好似踩在突围的路上。信号弹拖着尾巴划过西天,他快速登上摩天轮,维也纳正在迎接新年的钟声。

  四天滴水未进,奄奄一息。有人逮了一条土黄色的蛇,还有一布袋蝗虫。他学着大牛的样子,闭上眼吃了一小截蛇肉,慌乱中伸手摸到了女人的肌肤。大雪连绵不绝,思念无限发酵,罗森跟着记忆来到巴尔干半岛,推开沉重的木门,失散多年的露西娅正坐在壁炉边等他。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壁炉口,露西娅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腰带、绑腿,还有他的新四军装束,惊奇、浅笑、嗔怪,惶悚的眼神难以描摹。久别重逢的甘醇,挡不住的青春欲念,被舞台上的火凤凰点燃了。

  如痴如醉中罗森轻喊,我渴,快给我水。乳汁流淌,他张开了嘴。雨季刚过,曙色初开,清风中摇摆着凤凰木的花朵,一对飞燕翩然在晨曦里,彼此间的距离相隔得楚楚有致。慕兰看着朝阳,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通体荡漾。

  罗森直视女人,你纯洁无瑕,但无济于事,他需要你,却戴着闪光的面具,舍不下耀眼的光环。是他葬送了你!

  亲爱的,你是我的。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慕你,尽管我犹豫过,彷徨过,饱受过灵魂炼狱的煎熬,因为宗教是一堵墙,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犹太人与非犹太人通婚,是有罪的。这堵墙折磨了我很久,因此我的爱来得晦涩、纠结而不能自主。

  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亲爱的,只要我还能够,我就爱你。

  慕兰的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她不紧不慢地拿起竹针继续织。秉烛长谈,目光含情,凛冽的风倾斜了烛光,打破了投在墙壁上的缱绻之影。他终于下定决心,等法西斯消灭了,世界太平了,就带慕兰回欧洲,到奥地利西部的萨尔茨堡,去拜访另一座姓盐的城市。大雪弥漫,湖中的天鹅结伴而游,优雅惬意,一如往昔。

  我渴,快给我水,罗森大喊。女人高亢而惊人的咏叹调,踩着冰山雪峰走到跟前。两只饱满而结实的乳房,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裸露的身体是粉色的美人鱼。他难以克制伸手抚摸她,温热的气息堵住了他的呼吸。他俯身扑向她,任她像蛇一样缠绕着自己。如锦似缎的天空下,川流不息。罗森是好样的,从未有过的斗志和强势,像一枚飞弹风驰电掣。她低吟着,波浪般的金发霎时变换成漆黑,谜一般的女人。

  在一团红色的浓雾中,罗森睁开眼。夜灯斜射在他的脸上,高粱酒泼洒在绿色的枕头上,他像个孩子,两条胳膊交叉在枕头下。他仰起头挣扎着,试图抓住稍纵即逝的梦的碎片,以便继续。他再次闭上眼睛,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醒了!大牛拨开众人,将一碗清凉爽口的赤豆汤端到罗大夫跟前。

48.你为什么要加入中国共产党?

雪后宁静的早晨,江淮日报社年轻漂亮的女记者,找到名扬苏北的罗大夫。

  听说罗大夫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新四军军部吸收的第一个外国党员,并且马上启程到延安去,她就踏着咯吱作响的村道,专程来采访。女记者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恳请罗大夫谈谈他对盐城新四军官兵的印象,和两年来在苏北战斗经历的感受。

  罗森毫不讳言地讲起刘少奇的谦逊、和蔼,首长的智慧旷达及斐然文采。在他看来,盐城的军事生活与政治生活相结合,新奇而高效。他佩服新四军官兵的战斗精神,生活艰苦,节衣缩食。此外,罗森还谈及盐城的老百姓,他们淳朴可爱,热忱友好。在劳模大会上罗森亲眼看见,当地百姓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送给伤病员吃,妇女们为战士熬夜做布鞋,老百姓把孩子送到部队当兵,真心实意地支援抗战。他甚至记住了几句生动有趣的顺口溜:

  吃菜要吃白菜心,

  当兵要当新四军。

  最后一把米用来做军粮,

  最后一尺布用来做军装,

  最后的亲骨肉含泪送战场!

  当女记者好奇地问:罗大夫,您为何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又为什么要去延安?

  罗森的眼里即刻神采飞扬,他说:在异乡的土地上,我和新四军战士朝夕相处,并肩战斗,虽然生活有些艰苦,但我感到很快乐。部队官兵对我的敬重,盐城百姓对我的爱戴,让我的医学技术得以最大限度的施展,工作起来如鱼得水。我对中国产生了一种故乡般的归属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员。

  气度非凡的军长,为罗森这个外国战友,如此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中国革命,出生入死地与新四军在一起,深深地感动了。他欣然做罗森的入党介绍人。鉴于罗森国际友人的特殊身份,他被批准为中共的一名特别党员。

  而奔赴延安,更是罗森踏上中国以来矢志不移的一个梦。

  罗森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医学专家,他所憧憬的宏大理想中,西北高原上那座风中的宝塔一直顽强地挺立在他心中。私下里,罗森觉得延安就是现代中国的代名词,是新生活的象征,他要去走访延安的冲动从未因战争而淹没过。

  军长当然理解这位西方来的战友,在操刀的同时,始终抱有对革命圣地延安的神往。并且清楚,罗森在中国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像埃德加·斯诺和汉斯·希伯那样,亲自去延安采访圣地的领袖们。

  军长的眼里闪着泪光,把罗森请到家里,两人对酒当歌。尽管内心伤感,但他依旧用法语聊着,还不时称罗森为我的小宝贝儿。两年来他们多次通宵达旦地交谈,战友此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军长咽了口泪,从腰间拔出一把小手枪递给罗森说:这是1901年比利时出产的勃朗宁手枪,跟我的出生年份巧合,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临了,罗森面露羞涩地向军长袒露,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苏北经历的战斗和生活写成一本书,呈现给世人。军长大加赞赏,说:好,新四军的艰苦斗争经历,为你所亲见,所身受,你不仅是亲历者,也是见证人。希望早日读到你的著作!

  晨光熹微,罗森走向村口高地,默默注视着慕兰的墓碑。这个倔强、敏感而内心高洁的女子,与他在苏北的点点滴滴已然固化,成为一体。离开的瞬间,心中不由默念:你不是红颜伴青山,你本身就是一座高峰。太阳升起来了,罗森一步步走下坡去,蓦然回首,一只带褐色斑点的麋鹿立在碑前,目光凄迷而忧伤。

第六章 肚皮上的天鹅湖

49.吓坏了农村大嫂

自幼生活优裕从未出过大力气的理查德,和两个战士一道,扛着药品一路翻山、爬坡,马不停蹄地进行了一夜的急行军,累得大汗淋漓,浑身湿透。拂晓前他们顺着一片乡野,潜入丛林中的一户秘密联络站。接应人员见到他们,二话没说,点火烧饭,转眼间热气腾腾的三碗手擀面,就端到了他们跟前。

  理查德挣扎着吃了几口,丢下饭碗,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午后,理查德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了。他睁开蓝眼珠,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土炕上。炕下生着火,由于烧得过热,他身上的皮衣被烤焦了,连绵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理查德赶紧起身,脱去皮衣,突然发现屋里站着一位身着军装的女战士,他一个激灵跳下炕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可找到你们了!

  实际上,此地离八路军晋察冀边区总部,还有相当长一段路呢。

  白天他们不敢走快,更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大路。这一带日军的据点稠密,汉奸密探巡逻队眨眼间就可能冒出来,与他们撞个正着。为了安全起见,精明老到且多次陪同战友途经这条路的老唐,总是选择人迹罕至的沟渠、陡坡,或是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抵达平西抗日根据地野三坡之前,他们再次落脚在一户秘密联络站。

  几天来的跋涉,让疲惫不堪的理查德,一沾土炕,就呼呼大睡。老唐撩了一把水湿的前额,一眼瞥见理查德脚上的皮鞋裂开了一个口子,便弯腰解下他脚上的鞋带儿,替他退去鞋子,伸开手掌仔细量了量长度,而后拿去请乡里的大嫂给他做双鞋。

  性子耿直的乡里大嫂,接过老唐递过来的尺寸,瞪着他一蹦多高。大嫂快人快语道:世上哪会有恁大的脚?打死我都不相信!说完,撩起袖子,执意要老唐带她走,她得亲自瞅一眼穿鞋的人。否则,绝不肯动手。

  乱哄哄的喧闹声,将理查德从睡梦中聒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土坯房的草帘子里探出头来,继而直挺挺杵在了院子里。大嫂见了这个树桩子似的洋鬼子,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连天加夜给他赶做了一双厚墩墩的棉布鞋。

  月到中天时,三个人走在一条崎岖的山道上。隔了一座山头,迎面开来了一小撮日军的巡逻兵,“哒哒哒”一阵猛烈扫射,子弹如狂风般从头顶呼啸而过,三个人急忙滚进道边的沟里。为了躲避敌军的巡逻,他们翻山越岭,昼伏夜行。又是一晚,荒无人烟的乱岗子上,一束亮光从他们的身上划过。铁头一伸手,将理查德摁倒在草丛里。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潮水般涌来,密集的脚步声,急吼吼的口令和犬吠声,仿佛踏在心尖上,强烈刺激着理查德紧绷的神经。

  好一会儿,整齐的脚步声像退潮的波涛,渐行渐远,波平浪静了。老唐松了口气,拍了拍理查德的肩,示意他爬起来继续赶路。理查德揉了揉发麻的腿,踉踉跄跄地起身,一阵噼噼啪啪的篝火燃起来了,顷刻间染红了半边天。火光下,只见不远处的山腰上盘踞着一座碉堡,哨兵肩上的刺刀霍地一道亮光,尖利的刀锋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直逼理查德那双灰蓝色的眸子。

  老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理查德的胳膊,迅速趴下,而后一寸寸匍匐前行。月光泻在头顶,冰凉冰凉的,理查德感觉整个身体饱蘸露水,抑或是汗水。他挺拔白皙的肉体还是第一次遭受如此历练,但他不觉得苦。探照灯唰地照过来,他低下头,下巴抵住泥土,心想变作一只地鼠扎进土里算了。光束背后,世界重新恢复平静。他抬眼望了望夜空,竟想起穆勒一家。离开贝家花园前,他托付联络站小朱帮他寄封信,也不知穆勒先生是否收到了,对于他的不辞而别院长不知该做何感想?他似乎听到了穆勒先生深沉的叹息和抱怨,兵荒马乱的,安安稳稳地待在天津不好吗?还有捷西卡,她那好看的蓝眸和微微上翘的嘴唇,像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突然一股黏糊糊的液体,从两只掌心渗出来,大概是手掌被荆棘划破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狠狠咬了咬牙。这时丛林之上隐约现出一道橘红色的光,亮晃晃的。日军的封锁线终于被甩在了身后,前方是一马平川的田野。三个人顿时来了精神,起身迎接东方的晨曦。刚走出几步,理查德掉头问老唐:我们还要走多远?

  不远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就到了。老唐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

50.太行山下的洋八路

腊月里的太行山麓,一阵风刮过来,干冷干冷的。理查德还是第一次深入中国内地,不折不扣地体验到乡间、村野和山地。沟沟坎坎,杂草丛生,陌生而贫瘠,而且越往西走越荒芜。

  这天傍晚,灰蒙蒙的天际下,裸露一片庄稼地,蔫在地里的冬小麦,萎靡地顶着一头白霜,青瓦土坯的老屋顶上,摊晒着焦黄的豆秸和玉米秆,低矮的茅草房檐下,竖着一溜高粱棵子,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码放着深褐色的坛坛罐罐。

  理查德不禁好奇,于是问老唐:那圆不溜秋的东西,是不是定时炸弹?

  农民出身的铁头咧着嘴大笑,他对理查德说:不是炸弹。那些坛子里装的都是陈年老醋,说着仰头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都是醋吗?理查德一脸迷惘,中国老乡干吗要喝这么多的醋呢?

  老唐是山西人,当年在家时亲自动手酿过醋,一年四季不断地吃。常言道:家家有醋缸,人人当醋匠。他便耐心地对理查德解释说:山西这地方的水硬,呈碱性,容易得胆结石。为了预防胆结石,所以常年喝醋,能化解掉身体里的酸性,少得病嘛!

  身为内科医生的理查德,觉得中国老百姓的生活里竟藏着如此神奇的中医秘方。晚上他们停在庄头一户人家吃饭时,老唐特意端出当地人自酿的老陈醋,递给理查德,示意他尝一尝。理查德端起猛喝一口,酸得龇牙咧嘴,差点呛到喉咙眼儿里去,眼泪都出来了。

  早晨的阳光从一棵张牙舞爪的酸枣树上漫下来,映在理查德崭新的八路军军装上。腰带、绑腿、军帽,崭新的方口黑布鞋,太神气了!他精神抖擞地走来走去,一跃跳上村里那块平展展的黄土高坡,在流动的阳光下,追着自己的影子左右端详,激动得难以自制。他忽而挺直了腰杆,表情庄严地由东方转向西方,默默念叨着什么。这时,村头呼啦啦跑出一群半大娃子,怯生生地围着他笑个不停。在孩子们眼里,这个身着八路军军装的老外,看起来怪怪的,好玩儿极了。

  理查德搞不懂孩子们嘁嘁喳喳指指戳戳的,到底是啥意思,难道是笑我个子太高,不够英武、彪悍?而实际上,孩子们笑的同时,拿他跟以前见到过的,那位棕色脸膛上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白求恩大夫做比较呢!

  理查德不明究竟,于是对着他们做出一系列罕见的欧式鬼脸,孩子们吓得一声接一声尖叫,像一群被打散的麻雀,呼啦一声飞走了。

  身穿短裤打着绑腿的聂荣臻司令,由两个勤务兵左右陪着,从山上盘旋而下,刚好看到了这有趣的一幕。他径直走到理查德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用英语招呼道:怎么样,年轻人,这身军装还合体吧?

  司令的英语让理查德吃了一惊,想不到中共的高级将领喝过洋墨水,并非世人所想象的个个都是土包子。为了欢迎理查德一行,并表彰他们为根据地带来的珍贵药品,聂司令因陋就简,在自己的办公室为三人接风洗尘。他吩咐大厨多烧几个菜,让新来的同志舒舒服服吃一顿。席间,司令讲起自己当年漂洋过海到法国勤工俭学的经历,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结伴到了瑞士,差点就去了维也纳。司令放下筷子说,好小子,要知道你今天来这里,我说啥也不会错过维也纳啊!

  回宿舍的路上,理查德忍不住向老唐询问聂司令的来历。老唐伸出大拇指道:聂司令见多识广,战功赫赫,人又好。说着,老唐跺了跺脚下的土地,毛主席都夸赞聂司令呢,说:五台山,前有鲁智深,今有聂荣臻!

51.伙计,我有预感,咱俩会在中国的华北重逢

三月的晋中,乍暖还寒,却也裹挟着缕缕春意。接近中午,理查德忙完了卫生学校的课,夹着讲义在村公所门前经过时,见一帮通信兵正集中在大棚下,全神贯注听英国高级顾问林迈可教授讲解现代无线电技术知识。林教授高挑、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精雅中透着一股智者的锋芒。

  理查德有意结识一下这位英国牛津的高级绅士,就停下脚步,静立一旁。林迈可瞅见了他,微笑点头,继续讲解。课程结束后,林迈可抽出烟点上,而后径直走到理查德面前说:早听说晋察冀卫生部来了位潇洒的奥地利医生,幸会啊!

  理查德上前握住林教授的手,两人无拘无束地寒暄着,就在简陋的木棚下聊了起来。话题从中国到欧洲,从苏德战况到华北抗日,理查德突然插了一句:听说你和白求恩大夫是坐同一艘邮轮来的?这是许多人的疑问。一个英国牛津的经济学导师,一个加拿大维多利亚皇家医院的外科医生,怎会搭上同一艘船呢。

  林教授猛抽一口烟,笑眯眯地说:那年我接受燕京大学的邀请,去北平任教。但我走的是西线,由伦敦先去美国,在温哥华邂逅了一个大个子。横渡太平洋的旅途中,“大个子”不时站在甲板上对着一片汪洋出神。他就是白求恩。后来我俩熟悉后,天天在船上聊天。船过中途岛时我问他到中国来干什么?他说帮助中共游击队抗日,然后指着前方模糊的大陆,对我说:伙计,我有预感,咱俩会在中国的华北重逢!

  果然,两年后的一个冬季,我趁寒假来到冀中平原。五台山的风像小刀子,比苏格兰的爱丁堡还要冷。在一座山谷间,我一眼认出了这个大个子。那一刻我们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白求恩抱怨说:这里冷得连茶壶里的水都要结冰,该死的日本人把我炸成了独眼龙,耳朵眼睛都出了毛病。喝了口热茶,他竟向我描述起自己在破庙下给伤员做手术的情景。战士们在外边浴血奋战,头顶的炮声隆隆,庙宇里站着一尊20英尺高的关公像,铁面无私地盯着他。那感觉,比在设备齐全的现代化医院里做手术更富有浪漫色彩!

  冷冰冰的手术刀,也抹不掉他身上的诗意。林教授感叹道:我用手里的莱卡相机,拍下了他站在房檐下的形象,那一刻的白求恩,活像一尊古希腊雕塑,每一寸肌肤都迸发出艺术的光辉!

  林迈可突然眉峰微蹙,嗓音沙哑道:最后一次见到他,我是带着药品和无线电零件来的。只见白求恩两眼塌陷,一脸憔悴,半睁着眼对我说:伙计,我累极了,需要一个假期,我想喝咖啡,想吃半熟的烤牛肉,还有冰激凌、音乐和书!

  我建议他到我的燕京大学宿舍去休养一段。可他还未腾出时间来,却染病去世。他是在为伤员动手术时不慎割破了手指,而后感染,最后导致了败血症。

  两人相对凄然,沉默间,一位八路军女战士笑盈盈来到大棚下。女人和善的脸上漾起一股天然的笑意,对林教授嗔怪道:饭都做好了,到家里的饭桌上接着聊吧!

  林教授起身揽住女人,对理查德说;这是我太太李效黎。

52.肚皮上的天鹅湖

老唐再次从北平回到队部后,特意跑来看望理查德,还顺便给他带了一包山里的核桃和红枣儿。两人闲聊时,老唐眉飞色舞地讲起了《水浒传》,其中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让理查德觉得妙趣横生,他嚼着红枣,却不断伸手抓挠自己的裤腰。

  老唐停下来,问:你在这里咋样,山里的生活,还习惯吧?

  理查德脸一红,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身上有虱子,不知该怎么对付这小东西?

  老唐眨巴着眼皮子,笑道:长时间不洗澡,哪能不生虱子呢。不过,我们山里人对付这小玩意的办法就是,烧一大锅热水,脱光了衣服,丢进滚烫的锅里煮。

  理查德就想起刚到上海那会儿,在集体宿舍被蟑螂和臭虫骚扰的情景。这些顽强的小虫子,一到夜晚便一统天下。它们神出鬼没,上蹿下跳,叫人不得安宁。他又想起父亲曾给他讲过的,参加一战时在野战军的帆布篷里,用火油驱赶臭虫的办法。

  晚上临睡前,理查德习惯性听一会儿收音机,他支起耳朵寻找着波段。林迈可送给他的这台无线电收音机,令他爱不释手,因为每晚七点钟有个音乐台,经常播放欧洲古典音乐,他可不愿错过。窗外一片死寂,月光透过窗格探进来,照在黑洞洞的土墙上,像舞台上的一束灯光。他半靠着床头,静心等待着音乐的流淌,仿佛坐在维也纳歌剧院的观众席上,凝视大幕拉开的那一刻。这时,一段轻柔美妙的旋律袅袅而出,啊,是《天鹅湖》,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理查德按捺住一涌而起的兴奋,屏息静气,因陶醉而紧闭双眼。优雅、沉郁、哀婉的大提琴的弦音,从薄雾笼罩的湖面上流出,高贵而轻盈的天鹅,仿佛滑过千山万水,在眼前浮动。他的心飞了出去,碧蓝天空下的多瑙河,层层叠叠的葡萄园,他想起那一年,父母带他在托斯卡纳海边度假。当海潮退去,沙滩细腻饱满绵软,好似女人诱人的胸脯。他跪在海滩上,认真地堆着沙堡,从城墙到宫殿,一只红色螃蟹的爪子,突然从沙堡里伸出来,把他吓得尖叫起来。

  一阵瘙痒从腰间泛起,之后顺着他的肚皮,缓缓蠕动。理查德侧身翻转,努力压抑着那难忍的瘙痒,就想起老唐白天说的话,便迅速脱掉衣服,光溜溜躺在床上。耳畔即刻传出四只小天鹅的乐曲,跳跃、灵动、奔放,宛如蓝色水面上的精灵,悠然起伏,忽明忽暗。清冷的月光下,理查德突然看到肚皮上蠕动的虱子,一只,两只,三只,它们跨过肚脐长驱直入,在他淡金色的胸毛里爬上爬下,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理查德聚精会神地盯着它们,感觉比坐在大剧院的丝绒靠背上欣赏芭蕾舞还有意思。他继而发现,这些忙得不亦乐乎的小东西,在他身上玩起了捉迷藏!

  这一发现,让理查德兴奋不已。也许动物是听得懂音乐的,他猜测着,随即放大了音量,一面欣赏肚皮上的“天鹅湖”,一面依着旋律轻轻地打着节拍,像一个面对百人乐团的指挥,手舞足蹈,激情四溢。一系列耳熟能详的曲子,千古流传的旋律,仿佛通过他的肢体,瞬间演变成了看得见的语言,自由的意志,思想的缤纷,跨越山水与他交流、对接。他突然想,如果母亲看到他这副模样,该爆出怎样的惊叫?母亲是有洁癖的人,家里的卫生,外出时的着装,各种场合都配饰得一丝不苟,严谨到细枝末节。有年暑天,一家人去湖边消夏,在他们租住的湖边房舍,从天顶爬下一只花斑壁虎,母亲吓得心跳加速,差点休克。他又想起瑞娜,胆小而敏感的她……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理查德从梦中唤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朝霞万状,将房间里映得红彤彤的。嘎子推开门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封信。理查德慌忙打开,是聂司令亲笔写来的:根据工作需要,请即日做好准备,凌晨三点和林迈可教授一同出发,前往陕北苏区——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

第七章 到延安去

53.到延安去

罗森前往延安的渴念,是如此迫切、坚定,不可动摇。但战事频繁,路途遥远,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凶险。为了避开敌占区,新四军总部的指战员们苦思冥想,精心策划了一条绕道而行的路线图。天刚蒙蒙亮,罗森在六名警卫的陪伴下出发了。

  时近黄昏,抵达淮北半城(今宿迁)西郊时,只见满城烟火,小鬼子在城外烧杀抢掠,恣意妄为,血样的霞光给这个不寻常的夜晚镀上了一层悲壮。短暂逗留期间,罗森向驻扎在山林中的淮北新四军救护队,传授了一套系统而科学的医疗救护措施。

  六月中旬,一行人渡船跨越洪泽湖时,坐在船头的罗森目光平实,眼角皱起,两颊泛着紫红色,俨然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战士。但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略显清癯的文质里透着一股坚毅。此刻的罗森,对法西斯的恐惧感已然消失,有的是融入战斗集体与中国人生死相依的坚强不屈。

  来到豫皖苏抗日根据地后,新四军四师的彭雪枫师长握住罗森的手说:久仰,久仰!平时我们请您都请不来,这回好不容易经过我们师部,请罗大夫指导一下我们这里的医疗工作。比起苏北,我们的条件可差多了!

  罗森正有此意。他当下便着手查看病房和医疗器械,与医务人员交换意见,而后针对本地环境和现有情况,进行规范化指导。他还走进村庄察看当地村民的流行病,与此同时对师部机关人员的健康逐个摸底。罗森饱满的热情和高度专业化精神,赢得师部上下的一致信赖和钦佩。傍晚,罗森与彭师长坐在挂满梨子的果树下乘凉。淮河两岸青草埋径,风摆杨柳,景色十分宜人。师长是河南人,有着豫东人的爽朗、健谈和风趣。罗森望着脚下微波荡漾的淮河水,心情舒展。

  彭师长直言:别看这会儿淮河水温柔得像个大姑娘,可它一旦咆哮起来,立马成为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泛滥成灾。每逢发大水淮河下游一片汪洋,给成千上万的人家带来悲剧。庄稼地淹了,老百姓没得吃,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因此当地有个说法:有女不嫁李家洼,大水淹了不能走娘家!

  罗森暗暗称许,感觉这是一次深入了解中国内地民情的好机会。师长见罗大夫兴致勃勃,继续道:中国古代有个大禹治水的故事,而战国时期有个叫荀子的人,提出过人定胜天的观点,但在那个时代,仅仅是一种理想,难以变成现实。要彻底制服这条河的坏脾气,造福当地的老百姓,得等我们彻底打败了日本鬼子。

  罗森为彭师长的渊博暗自嗟叹,追问道:彭师长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21岁那年考上了北平国民大学的文学系,但因家里太穷,读不起啊!

  坐在一旁的政委忍不住插言道:我们师长一向博览群书,他三个月就读完了《资本论》和《战争论》,还写了一本名叫《联共党史》的书呢。

  带兵打仗的新四军统帅,在如此严酷的战争环境中,竟能沉下心来读书、写作,并且肩负着随时对敌作战的重任,罗森钦佩之余,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时值八月,树木葱茏,长势喜人的秋庄稼释放出勃勃生机。连续几天的热风蕴藉,接下来就是一场滂沱大雨。眼看着淮河水暴涨,水急浪高,情势相当险恶了。报警的锣声三更半夜敲起来:河堤决口啦,河堤决口啦,快来抢救啊!

  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从四面八方跑到决口现场,抗洪抢险。在彭师长的率领下,大家有条不紊地搬柴草、抬土石、扛木头、打桩子,并接二连三地跳入水中,用身体阻挡水势。罗森见状,二话不说就要扯衣服。彭师长伸手拦住了他,说,太危险了,你不要下去!罗森说,我水性好,你不用担心,而后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他光着膀子和大家簇拥在一起,手挽手,在齐胸深的滔滔洪水中,奋力筑起一道坚实的人墙。

  堤岸上的女人们被感动了,打着节拍,喊着号子,声嘶力竭地为水中的战友们鼓劲加油。决口最终被堵住了,方圆几十公里的庄稼和生命财产保住了。

54.千年古城归德府

中秋节前夕,罗森在师部卫生员的引领下,拜访了久负盛名的豫东古城归德府(今商丘)。青砖勾勒的城墙,褐瓦漫顶的城楼,好似裹挟着一股化不开的苍凉,飘然屹立于中原大地,其城墙、城郭和护城河三位一体的建筑格局,罕见而美观,让罗森第一次领略到东方古城的别样魅力。古城的一砖一瓦、一阶一柱,因着历史的厚重而释放出不同寻常的气息。当得知眼前的古城,与享誉中外的思想家孔子、老子和庄子有着不解之缘,尤其在保存完好的明、清四合院内,看到文学家范仲淹的诗词和书法家颜真卿的真迹时,罗森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真是一城阅尽五千年啊!

  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拜访坐落在北门城外的圣保罗医院。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当中,掩映着一座中西合璧的新式医院,叫人不免联想到它的西方背景。圣保罗医院的院长亨利·罗斯韦尔先生是加拿大人,也是医术高超的外科大夫。罗森的登门造访,让亨利先生惊喜不已。自从深入中国内地以来,他还是首次在自己的医院里接待西方同行。八年前,亨利作为一名医生和虔诚的基督徒,受加拿大多伦多圣保罗教会的派遣,偕妻子儿女来到中国,在北京协和医院接受了短暂的培训后,一路南下来到归德府,亲手创建了这座中西医相结合的门诊医院。

  亨利哪里会料到,70年后他的孙子“大山”,竟成了中国家喻户晓的相声演员。大山不仅在央视春晚节目中,红遍中国大江南北,还费劲周折终于找到了爷爷当年所在的归德府城,并专程来到爷爷早年战斗过的圣保罗医院——现为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寻根认祖”。他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不禁潸然泪下。

  黄昏下的归德古城,隐隐然,飘飘然,罗森跟随亨利信步登上城门高楼,面朝护城河边的芦苇荡,对坐聊天。城垛上的炮台,老墙上的弹痕,令人浮想联翩。饱经风霜的老城,曾经历了坚如磐石的岁月,以及四面楚歌的劫难。它抵御过,血战过,坚守过,风雨侵蚀,兵连祸结,但它终究挺了过来。

  罗森突然想起什么,对亨利说:你们加拿大的诺尔曼·白求恩是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他的名字在中国抗日根据地如雷贯耳啊!

  院长显然知道白求恩的事迹,他垂下眼帘,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情,喃喃道:我和白求恩还是毕业于多伦多医科大学的校友呢。叹了口气,又说,他是我们的骄傲!

  夕阳一寸寸爬上城墙,淡淡的红光下,茶座上的两个外国医生,看上去像两尊凝固的雕像。罗森将目光投向城外,青石拱桥,七层砖塔,错落有致的河边人家,若不是日寇的进犯,这里本该一片祥和……突然间,一匹黑马从门外飞奔而来,转瞬之间跨过石桥,来到城门楼下,背后扬起一片纷乱的沙尘。

  大牛眼尖,一下子认出马背上的人,是彭雪枫师长手下的通信员石头。于是,他隔着墙垛大喊一声,接连跳下几个台阶,像一个浪头,迎着石头的黑马滚了过去。

  这个时候策马前来,风尘仆仆的,罗森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妙,随即跟了下去。

  浑身湿透了的石头,勒紧缰绳,纵身从马上跳下,气喘吁吁地掏出一封加急电报,双手递给罗森。罗森一看便知,是军长的亲笔字,大意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疯狂进犯我中国沿海,山东抗日形势告急,伤员损失惨重,医疗人手短缺。罗荣桓师长的肾病恶化,危在旦夕!

  谁能料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岁月的河流骤然间淌入了分外火爆的当口。罗森眉头一紧,复杂凝重的目光与亨利深邃的眼神骤然间交织在一起。这时,石头红着眼,将一个蓝布包捧到罗大夫跟前。罗森怔然接过,当着大家的面一层层打开,随着扑鼻而来的一股甜香,露出两块烙有青龙花纹点着黑芝麻的圆饼饼。

  罗森不明究竟地看着石头。

  石头一下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断断续续地说: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这是彭师长给你留的月饼,昨天,他在战斗中牺牲了。

  彭雪枫师长是在归德府不远处的永城西南,夏邑县八里庄的一次战斗指挥中,被流弹击中了头部,当场牺牲,时年37岁。首长得知,连夜发来了唁电《哭彭八首》:

  淮北哀音至,灯前意黯然。生平供追想,终夜不成眠。廿年老战士,今有几人存?新生千百万,浩荡慰英灵!

  仅仅隔了两天,他和彭师长在淮河堤岸的梨树下促膝交谈、朗声大笑的情景,以及波涛汹涌中肩并肩筑起的抗洪人墙……这一幕幕,竟然化作了历史,汇聚成永恒的追忆,凝固在他的心头。想到这儿,罗森怎不伤痛满怀、痛心疾首!

  如此看来,眼下还有什么能比消灭日本法西斯更当紧的事呢?

  罗森当机立断,一行人掉头转向,日夜兼程,迫不及待地奔赴山东抗日战场,到罗荣桓师长身边去,全力以赴,增援八路军。

第八章 枣园的华尔兹

55.黄河滩上的美国大兵

骑在毛驴上的理查德,惊叹于陕北千奇百怪的山川地貌。在他眼里,逐层升高的黄土高坡,光秃秃嶙峋的山头,既开阔,又空蒙,有一种罕见而浓郁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峡谷岩壁之间的褶皱、纹理,波浪似的一圈圈绕着;风尘滚滚之中隆起的一个个沙丘,时而如奔马咆哮,时而似战车飞驰,时而如壁垒森严,更多的,则像是山西大嫂锅里的黄面窝头。唯有小溪和地缝之间的狭长地带,袒露出茵茵的田畴和苗圃,让理查德欣喜不已。

  走在后面的林迈可教授,拍了拍屁股底下驴子那刀刃似的脊背,对理查德说:唉,伙计,你看这一片,像不像萨尔瓦多·达利笔下的一幅构图?

  理查德拧着淡金色的眉峰,瞟了一眼林教授,沉吟道:西班牙的达利要是来到这里,一定会获得更多超现实的灵感!

  踉跄着下了一面陡坡后,理查德条件反射般想起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继而意识到这些黄土,是由中亚细亚的大风从蒙古高原吹来的,因而造成了眼前稀奇古怪的地貌景象,茫茫荒野,沟沟坎坎,简直是风神捏就的一个新世界!

  大约一个月前,两人奉命带上一批医疗器械、药品和无线电配件,在七八个警卫的陪伴下由五台山出发,一路翻山越岭,乔装打扮,夜行晓宿,穿过重重关卡,成功突破了日伪军的十三道封锁线。沿途的许多客栈和接待点,在炮火下几成废墟,路上走饿了就想办法到老乡家里去弄点吃的,地瓜面条小米粥,累了就在荒废了的窑洞里歇歇脚。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天野地,着实令人郁闷、疲惫,可两周前的一次奇遇,让他们着实乐了一把,理查德这会儿想起,嘴巴还有些合不拢。

  那是在黄河边上宿营时,对岸冷不丁冒出一队人马,刘队长一招手,大家迅速隐蔽到河边的芦苇丛里。好一番探查过后,刘队长从对方的块头和阵势判断,这些“骑兵”既不像日军,也不是国军,倒像是一群洋人。正在纳闷时,对方带队的那位,一个纵身从马上跳下了来。刘队长大喜过望,这不是八路军指战员耿林吗?

  原来,耿林是执行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指示,从延安护送一批美国观察组成员,到晋察冀考察八路军抗日前线的形势,并计划在太行山区打造一个空军飞行着陆基地,进而创建一套飞行员坠落后的陆地营救系统。就这样,背道而驰的两路人马,在中间的必经之地邂逅了。

  美国大兵遇到讲英文的林迈可和理查德,激动得手舞足蹈,转身从马背上取出葡萄酒,在芦苇密布的黄河边就地野餐。正喝得热火朝天时,适逢一个下乡演出的河南马戏班子,到河滩来给骡子饮水,美国大兵骤然变得生动起来,对骑在骡子上的女演员吹口哨,飞眉眼,还“Hello!Hello!”地叫个不停,惹得笼子里的狗不要命地狂吠。

  耿林垂了下眼皮,对刘队长直摇头,说:这帮美国兵真够呛,既傲慢又散漫,别看他们人高马大的,还在缅甸打过仗,走在这沟沟坎坎的路上,像一群没长大的孩子。本以为美国兵善于骑马,可他们动不动就从马上掉下来,还一路嚷嚷着要吃牛排!

  刘队长深表同情,安慰道,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敌占区,你们可得倍加小心呀。

  耿林叹了口气,点头称是,而后吆喝着将美国兵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马上要进入敌占区了,真正的危险就在前头,为了安全起见,请大家务必换上便装。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一帮美国兵穿上陕北老乡的粗布大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前仰后合,猴子似的又蹦又跳,还躺在地上打滚儿,直喊 My God!(上帝呀!)

  两队人马分手后,随即各奔前程。

  不知走了多久,暮色里现出一片嫣红的花朵,与天边的晚霞融为一体。理查德见如此贫瘠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一片密集的花朵,缤纷的色彩与古老沉重的土地形成强烈反差,他下意识想起荷兰的郁金香,那五颜六色的花朵精灵般悬浮在晨雾里。理查德凝眉呆望的样子,落在了刘队长眼里,他笑着解释道:这是罂粟,也叫鸦片,我们当地人也管它叫作大烟。陕西这块儿盛产这个,早先军阀强迫农民种,最好的土地都让给它了,粮食就短缺,遇上干旱年头,闹过大饥荒呢。

  理查德正琢磨刘队长的这番话时,坡下的栈道上来了一辆牛车,生铁箍着的大木轮子吱吱嘎嘎地碾过深沟浅辙的土路,车上的麦秸秆儿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理查德瞅了一眼林教授,说,我真担心那车上的东西走不远就会掉下来!

  熹微的晨光中,一个头戴红星帽手拿红缨枪的少年,霍地从山谷里跳出来,紧接着,一只大黄狗扑了过来。刘队长赶忙上前打招呼,而后由少年亲自带路,引领他们继续深入。理查德暗松了一口气,感觉历时一个多月的跋涉很可能走到了头,心里一阵窃喜。杀——杀——杀,刺耳的厮杀声从背后传将而来,驴子一声哀嚎,理查德险些从驴背上滚下。只见开阔的黄土坡上一队队举着刺刀枪的士兵,目光炯炯,斗志昂扬,正汗流浃背地操练着。理查德的目光越过士兵头顶,只见峰峦叠嶂之间,一道坚固的城墙由谷底直延伸到山顶,就在峡谷群峰之巅,他看到了那座神往已久的七层宝塔。

  延安!理查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同时与林教授面面相觑,彼此瞪着眼相互打量,又看看随行的几名警卫员,个个蓬头垢面,活像半道里杀出来的一群土匪,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来陕北高原的兴奋劲儿和新奇感,伴着红色征程的使命感,将路上的艰难与枯燥一扫而光。这时,一匹彪悍的枣红马腾云驾雾般奔过来,马上坐着一个穿蓝色制服头戴八角帽的人。他棕色皮肤,浓而黑的眉峰下一双深目满含笑意。来人用英文自报家门:我叫乔治·海德姆,是这里的医学顾问,特此迎候二位!

  林教授大喜:你就是和埃德加·斯诺一起来延安的海德姆博士,久仰,久仰!

  正是。这里的人都叫我马大夫。

  月光如沙,笼罩着傍晚的延安城。大家在马海德的引领下,坐进南关合作社的一家大餐馆里,就着满桌的土菜边吃边聊。席间,理查德喝了半碗米酒,忍不住问马大夫:你和斯诺一同来到延安,他走了,你为什么留了下来?

  马海德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笃定地说:过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你也会留下来!

56.中国姑娘的毛线手套

在延安柳树店的中国医科大学里,理查德一面从事传染病理的教学工作,一面为前线送来的伤员及时诊治。与医科大较为年长且经验丰富的教员相比,理查德显得年轻、稚嫩,但他高大魁梧,温文可亲,尤其解答学生的问题时身体前倾,目光诚恳,并在课堂上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很快赢得了学员们的爱戴。

  有一次,理查德用不紧不慢的中文,从欧洲的西医病理讲到中国的传统医学,陡然间冒出“草药郎中”这个词儿。在座的青年学员们,大多来自上海北平和广州等地,顿时抓耳挠腮,嘁嘁喳喳,不明白这个生僻用语。理查德耐心解释道:草药郎中指的就是传统中医呀,作为一名医科大的学生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学生们渐渐喜欢上了这个风趣且见多识广的洋教员,叹服于他连古董级的中国名字都这么精通,不由心生敬意,跟他的交流和接触也就频繁起来。

  夏天的午休时间,理查德带着班里的男生到坝湾里去游泳。见了水,他二话不说褪掉外衣一个猛子就扎下去,而后仰躺在水面上。西北的孩子多半是旱鸭子,不识水性,看到水就发怵,就缩在岸上眼巴巴瞅着他。理查德爬上岸,二话不说将他们一个个推下去。学员们呛了水,呼天抢地的,理查德再扑到水里,把他们一个个捞上来。

  入冬之后的延安,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光秃秃的山坳里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理查德到了教室,抖掉身上的雪花。当他打开土坯上的备课本,却发现里头有双手套,手套里夹着一张字条,写道:天冷,您的手都冻红了。这副手套是我亲手为您编织的!

  理查德故作镇静,目视前方。但他总觉得前排留短辫儿的吴倩倩,她那双黑黝黝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理查德抱起讲义,逃跑似的离开教室,径直来到君珠的宿舍。

  君珠端详着编织细腻而匀称的海蓝色毛线手套,心里暖融融的。她暗自赞叹,好针法!理查德有些手足无措,诺诺地问:不知道是谁放的,我该怎么办?

  君珠心想,明摆着是中国姑娘借手套传递爱意,就假装镇静地说:没什么,交给我吧。实际上君珠的心里明镜似的,医科大总共就那么三个女生,还能是谁呢。肯定是那个眼风妩媚,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苏州小姐吴倩倩。可转念一想,不免有几分懊恼。女人的敏感和多虑,勾起她深深的愧意。这双手套本该由她为自己的心上人织的,倒叫别人抢了先。

  傍晚,君珠揣上手套找到吴倩倩的宿舍。小吴虽算不上美女,但明眸皓齿,杨柳细腰,讲起话来柔声细语的。相形之下她这个心直口快的河南妹,着实不够温柔。君珠耐着性子对小吴说:妹子,我和傅莱都相恋半年了,还是总部领导给保的媒呢!

  吴小姐好看的鹅蛋脸霎时红透,一双含情眼睛瞬间就梨花带雨了。君珠见状,抱住小吴安慰道:妹子,别难过,延安有的是好青年,等姐姐瞅准了,也给你张罗一个!

  理查德真心佩服君珠的爽快、干练和周到,进而觉得与君珠相恋,乃命运之神对他的慷慨赠予。而君珠一旦温柔起来,就像个小母亲。晚饭后,两人在窑洞里守着一盏油灯,蜜色的光晕映在君珠丰满的胸部,叫理查德想起有刺无毒的小黄蜂。

57.延安大轰炸

时间如黄土高坡的沙尘,飘来荡去,纷纷扬扬洒向了这年的深秋。校园周围的山上,草木稀疏,却开着一簇一簇的野百合,山风吹过,芬芳馥郁。理查德上完课出了教室,迎面碰到美国专家卡斯·伯格。原来,伯格先生是来和他告别的。

  听说伯格先生要走,理查德眉峰一紧,甚感意外。这位著名的内科专家,是随美国考察组来延安的,作为同行理查德和他接触频繁,从他身上理查德汲取了很多理论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但理查德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美国专家一股脑全都要撤走。伯格深挚的目光扫向对面的宝塔山,无奈地耸了耸肩说:明天早上我就要离开延安,搭乘专机回国了,有几样东西我想留给你,也许你用得着。

  理查德接过伯格递过来的帆布包,里面有一件草绿色军用雨衣和一双行军靴,另有一把做工精良的不锈钢剪刀,连同一盒磺胺消炎药和一支盘尼西林针剂。理查德如获至宝,他倏地想起白求恩大夫牺牲前,将自己使用过的医疗器械和生活用品留给身边同事的情景,心里阵阵酸楚。

  伯格先生扶了扶眼眶,似乎犹疑了一下,说:我那里还有几本《柳叶刀》(The Lancet)杂志和少量青霉菌菌种,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到我办公室来取。

  《柳叶刀》是当下世界医学最权威的杂志,理查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点头,我非常需要。

  送走了伯格先生,理查德怅然若失,仿佛星辰寥落的夜空少了一颗最亮的星。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和副本,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文中富有权威性的洞见和细节,令他茅塞顿开,他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为此,他激动得彻夜难眠。

  当理查德准备将辗转一夜的想法和君珠分享时,日军的轰炸机一跃而起,瞬间飞抵延安上空,宝塔山上的防空警报轰然大作。慌乱中大家就地寻找掩体,或躲进窑洞。祥和的延安,随着炸弹的滚落霎时变成了一片火海。城门洞顶的石块哗啦啦砸下,落在延河中心的炸弹激起擎天的水柱,犹如无数条白鲨腾起。

  抗大师生在这场空袭中死伤惨重,八路军战士和保安队抬着担架往返穿梭。知名教授林枫被炸断了一条腿,急需输血,理查德犹豫了一下,撩开了衣袖,将针头扎进自己的血管。可两天后,当他发现林教授脸色惨白,伤口因防空洞条件恶劣而化脓时,他毫不犹豫地将伯格先生留给他的那支盘尼西林,注入了林教授体内。

  两周后奇迹出现了,一支盘尼西林有效阻止了伤口感染,林教授终于脱离了危险,身体也渐渐恢复。而更多伤员因缺乏得力药物,痛失年轻的生命。在村边荒野间,掩埋一具又一具青壮年的遗体时,理查德的心在颤抖。

  一段时间后延安恢复了往日秩序,生活步入常规,战士们迎着晨曦在宝塔山下出操、练兵;鲁艺的作曲家谱写出新曲,指挥合唱团唱响两岸;妇女们蹲在延河边一面说笑,一面搓揉衣服。不久战士们走向田野,开始忙着收割秋庄稼了。理查德不胜感慨,延安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炸不垮的城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美国记者福尔曼目睹了这一切,在《解放区见闻》里欣然写道:

  延安大轰炸,既未驱走共产党政府,也未赶跑延安民众。他们只逃到延安城外,在峡谷侧面数千尺的峭壁上凿深深的洞穴安居。一个个洞穴就排在高低错落的崖壁上,每个洞穴都开有一个弓形门,门与门之间以扶壁间隔。洞穴前的雄壮的层道上,人畜来回走动。险阻的小路从一条层道通到另一条层道,彼此联结。每个洞口前都有一小块平地,用以养鸡养猪种菜或做儿童游戏场,间或扯起一条晾晒衣服的绳子。

  劫后余生的一对恋人,在医科大的宿舍里相拥,喜极而泣。这场轰炸深深触动了理查德,也让他再次预感到生命的紧迫和身为医生的重任。面对心爱的人,理查德再也无法犹豫了,他大胆说出自己日夜酝酿的计划:以粗制方法,提取盘尼西林。

  一种特有的灵感和创造力,在这个犹太青年的血液里沸腾起来了。

58.盘尼西林

所谓盘尼西林(Penicillin),就是中国人常说的青霉素。这是一种有着惊人疗效的抗生素,能够有效遏制伤口感染和细菌滋生。盘尼西林原本是由英国细菌学家亚历山大·弗莱明发现,并于1941年首次用于人体测试。盘尼西林的问世,成功挽救了成千上万病人的生命,进而改变了人类与传染病之间生死搏斗的历史,人类的平均寿命,也由此得以延长。盘尼斯林和原子弹、雷达,被誉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三大发明”。盘尼西林的发现者弗莱明及其合作者钱恩和弗洛里,共同荣获了1945年诺贝尔医学奖。

  起初,不明就里的君珠是有些畏难情绪的,不知自己的恋人将从何做起。理查德便耐心地解释说:亲爱的,我不是研制,而是利用延安现有的条件土制、粗取,即便不能与真正的青霉素相提并论,但若能提取一些,用于感染者伤口,照样会产生效力,从而减少伤员的死亡率。

  青霉素的秉性,赋予了它在战场上快速拯救伤员的特性和使命。在晋察冀战场上,白求恩医生在前线做手术时,因手指被割破、感染,从而引发了败血症。如若当时有一支青霉素,就能有效阻止感染,断不至于恶化到夺走他的生命。为此,理查德一直无法释怀。实际上聂司令为了挽救白求恩的生命,曾派人到上海,想方设法通过杜月笙弄到了一些青霉素,而当药物翻山越岭并越过重重阻隔带回边区时,白求恩的瞳孔已放大,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战争时期,青霉素几乎等同于生命。但要自己动手提取青霉素,尤其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不啻天方夜谭!不过理查德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早在晋察冀战地医院和白求恩卫生学校时,他就从大量麻疹、疟疾等流行病的救治中,积累了大量临床经验。尤其伯格先生的医学杂志,更是为他今天的启动奠定了科学及理论基础。

  彻底明白了恋人的思路之后,君珠被深深地感动了。一种强烈的参与感令她面色潮红,跃跃欲试。她攥住恋人的手说:你讲的有道理,我再也不会动摇了。

  后勤处长获知消息后,主动找上门来,对理查德说:傅莱大夫,听说你要动手粗制青霉素,这可是个好事啊。多年来,陕甘宁边区屡遭封锁和围堵,一向缺医少药,这是我的一大心病。你就放手干吧,人员和经费都不要担心,我全力支持你!

  试制青霉素的小作坊,就设在枣红色医科大学的一间砖瓦房里。理查德把老百姓的土炕当保温箱,用房间里的地窖充当冷藏室,设法将青霉菌培育成活,失败了,再重新开始。君珠也被调到理查德身边,专门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这样一来,理查德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投入到试制中来。毅力、信念连同科学理论,强有力地支撑着他。不见天日的试制过程中,他眼窝塌陷了,夜以继日的久坐,他变得头重脚轻。在经历了40多次失败之后,他的精神几近崩溃。数九寒天的延安,飞沙走石,大雪封门的早上,当君珠推开他的寝室,吃惊地发现理查德仰躺在地,四肢冰凉,身体冻僵了,人也失去了知觉。情急之下,君珠一把撩开胸膛,将恋人的双手捂在她的乳峰上,手焐热了,再去暖他的双脚。

  上天有眼,正当理查德举步维艰深陷困顿之时,上海方面的国际友人送来了高压蒸汽锅、青霉菌芽孢的培养液,以及冷冻和真空干燥等设备,理查德如虎添翼,及时调整并改进了原有的制备技术和方案。

  时光不紧不慢地前行,转眼冬去春来。经过55次试制之后,理查德粗制青霉素的提取实验,一如他和君珠的恋情,终于渐入佳境,并在石榴花开的黄土高坡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虽然产量很低,但点点滴滴,比金子都宝贵!

  秋后的延安边区礼堂上,一场中西医学国际研讨会正在隆重举行。主席台上的理查德,向根据地领导和医务工作者介绍了他主导的团队以及粗制青霉素的试制过程,大家为这一稀缺药品在黄土高坡上诞生而欢呼雀跃。主席亲自向理查德颁发了“热心医药卫生及突出贡献”奖章,同时称赞道:理查德·傅莱同志是我国土制青霉素第一人,延安终于走出了青霉素的荒漠,这是一项了不起的贡献!

  林迈可教授也来到现场,他和理查德拥抱了一下,由衷地祝贺他。

59.窑洞花烛夜

夏至,宝塔山下的一孔窑洞前,茂盛的羊草中钻出星星点点的小花朵。理查德和君珠的婚礼,在开明而喜庆的氛围中拉开帷幕。领袖们都来了,聂荣臻司令正好在延安开会,听说理查德要娶媳妇,主动充当他们的证婚人。被主席称为党内一支笔的红军大书法家舒同偕妻子石澜,抱着孩子和礼物也来到窑洞前。目光炯炯的舒同略为沉思,挥毫写下了“万里良缘,圣地花烛”和“白头永偕,桂馥兰馨”的吉言,激起一片响亮的喝彩。

  突然间,一位大脑袋鹰钩鼻顶着一头赤色毛发的外国人,火鸡似的朝窑洞的婚礼现场跑来。原来是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主席——新西兰人路易·艾黎。早在上海期间,艾黎和理查德就认识了,他听到小伙子结婚的消息后,特地从双石铺赶来喝喜酒。看到老朋友大驾光临,马海德喜滋滋地从人群里跳出来,捏着嗓子唱了一段《桃花江是美人窝》的流行歌曲,大家被逗得前仰后合,紧接着他又唱起刚从爱妻那里学来的一段京剧《打渔杀家》,姿态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将一场简朴的婚庆瞬间推向了高潮。

  朝鲜音乐家郑律成和妻子丁雪松,是抱着一台留声机来的。婚礼推向高潮之际,柔曼的华尔兹舞曲,不失时机地弥漫在窑洞前的场院里。有了舞曲,大家兴致陡增,不知不觉地跃跃欲试起来。人们跟着圆舞曲的旋律,踩着黄土地,忘我地走过来,转过去。理查德的警卫员喜子枪法贼好,弹无虚发,从山上下来时,拎回了一只肥硕的黄羊。当曼妙的华尔兹停下,满头大汗的喜子架起炭火,给大家烤起了羊肉。众人吃着,聊着,笑着,喝着陕北的烧酒,嚼着乡亲们端来的黏米红枣糕。

  暮色四合,昔日单调的窑洞,被一根红色洋蜡烛照得温馨无比。君珠将机关供给部赠予他们的一床大红缎面被,仔仔细细地铺在炕上。这是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时,从地主老财家里没收来的。君珠若无其事地坐在炕沿上,抚摸着爽滑而华贵的缎面,内心的喜悦直漾到心口。

  摇曳的烛光下,理查德心潮如水。曾几何时,年方二十的他,告别父母投奔到神秘的东方古国,随着命运的轮盘从北平地下党,到晋察冀的八路军战士,而今置身西北延安,他这个漂泊已久的浪子,犹如溺水的孩子,突然间回到了岸上。想起远方,想起母亲对自己婚姻的期盼和挑剔,理查德怎不思绪奔涌。假如父母得知他们的儿子不仅在中国落地生根,还娶了一位地道的中国姑娘为妻,不知该作何感想,是欣慰,还是失望呢?

  君珠小心翼翼地把蜡烛芯子拨了拨,犹豫着,将潮红的脸贴在男人宽厚的掌心里,柔声道:我问你,别人讲方言你不懂,可我的河南方言,你怎么就听得懂呢?

  理查德略为思忖,诚实答道:你即使不说话,我也明白。说完一把将君珠抱起,轻轻搁到炕上,一件件脱掉身上衣物时,君珠起身吹灭了蜡烛。

  日过三竿,炊烟袅袅,理查德在呼啦呼啦的风箱声中,一下子睁开眼睛。

  刚下了蛋的小母鸡,咯哒咯哒地在院子里啄食。君珠的腰间扎着一块宝蓝色碎花围裙,俨然一个勤快的小媳妇,从灶间出来时,她手上端着两碗黄澄澄的小米粥。

第九章 中国的俾斯麦

60.中国的俾斯麦

早在苏北盐城,罗森见到八路军一一五师指挥罗荣桓时,不禁大吃一惊。这位赫赫有名的八路军高级指挥官,怎会有着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那样一颗头颅呢?在罗森看来,罗师长的头围足有64厘米,一双精力充沛的黑眼珠隔着厚厚的镜片灼灼发光。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一副活泼生动至诚至勇的神态,是中国人身上罕见的。

  然而,罗师长患有慢性肾炎,频频尿血,东征西伐中苦不堪言。大敌当前,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因此,即便身患重疾,罗荣桓仍被委以重任,山东指挥,非他莫属。罗大夫的到来,如同一场及时雨,挽救罗师长于危难之中。凭借过硬的泌尿科临床经验,罗森怀疑罗荣桓患的是恶性肿瘤,可身边没有X光机,无法进一步确诊,又不能贸然开刀,只得采取保守治疗,想方设法减轻他的痛苦。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巧合,就在距罗森驻地几百公里之外,那座蜚声中外的青岛港,其城市规划和建筑格局当中,即使融入了施普雷河两岸的风情,亦弥散着柏林菩提大道的浪漫,甚至混杂着波茨坦王宫的遗韵。作为雄心勃勃的德国建筑师和领航者,俾斯麦在担任普鲁士王国首相期间,以铁腕手段对内完成国家统一,对外纵横捭阖,以欧洲大陆霸主之势,奠定了德意志对外殖民扩张的野心和实力。1900年夏季的一天,“俾斯麦侯爵号”装甲巡洋舰横跨印度洋之后,由太平洋迂回泊进了青岛港,随之抵达的还有德国海军陆战队。

  胶州半岛,物华天宝,因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早已成为列强眼中竞相追逐的猎物。日本和德国为瓜分中国资源,在山东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夺战。日本独霸山东之后,将它的势力范围,从海边迅速渗透中国内地,进而侵吞铁路沿线的各个重镇。

  为了更好地在山东展开救护工作,罗森要求配备一名能讲德语的医疗专业人员。军部很快从北平协和医院物色了一名研究生,名叫黄农,一面配合罗森工作,一面担任山东方面卫生部部长。黄农与罗森十分投缘,相处融洽,他们共同研究治疗方案,一同为伤员动手术,很快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挚友。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胜利这天,八路军在青岛讨伐日军的战役中,截获了一批丰厚的战利品,黄农将得到的香肠、火腿和咖啡等,快速送到罗森办公室。罗森毫不客气地留下自己钟爱的咖啡和香烟,其余则分给了伤病员。黄农摆手劝阻时,罗森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就是这样一对相互体恤甘苦与共的亲密战友,几年后,当罗森回到奥地利维也纳,进而到中华人民共和国驻东德领事馆申请来华签证时,与时任驻德大使的黄农,在柏林的中国领事馆内失之交臂,一墙之隔,却无缘相见,以至造成终生遗憾!

  这是中国的抗日战争最艰苦、最险恶的阶段。但比起苏北的新四军,八路军的条件和装备却逊色得多,尽管如此,日本人还是更害怕这支队伍,称他们为“赤色魔鬼”。由山东汉子组成的八路军将士,高大勇猛,国耻意识强,有种硬骨头精神。无论黄昏还是凌晨,战士们从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里杀出来,嘶喊着冲向敌人的阵地。

  一场由五六万日军组成的“铁壁合围”大“扫荡”,向中共中央山东分局领导机关所在的沂蒙山区发起了攻势,妄图一举歼灭山东抗日主力。冬季已临,空气中夹带着零星的雪花,蒙阴之敌出动了,他们不走大路,不经村庄,直接偷袭。拂晓时分,敌人撕开了一道口子,往里头释放毒气。值勤哨兵发觉后鸣枪报警,并掩护机关部队突围。侧身躺在担架上的罗荣桓表情镇定,罗大夫紧随其后,不离左右,目睹他拖着病体临阵指挥。

  入夜,日军在山上燃起大火,枪炮声、马嘶声、敌军的嚎叫声阵阵传来,信号弹此起彼落。战士们一手提着上了刺刀压满子弹的步枪,一手提着揭开了盖的手榴弹,迅速插进两山之间的隘口,闪转腾挪,迂回行进,蛟龙一般突围。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终于在罗师长巧妙而淡定的指挥下,没费一枪一弹,完好无损地走出了险境。

  身临其境的罗森,闲暇时光读了黄农推荐的一本英文版《水浒传》,他在读书笔记中写道:自古英雄出梁山,山东是英雄辈出的地方,八路军一一五师的官兵们,胜似《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

  这天罗森在师部宣传栏查阅资料时,无意中看到一张旧报纸,上面的题目令他五雷轰顶:《悼念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汉斯·希伯》。罗森攥着报纸冲到秘书主任跟前,声音颤抖着问:谷牧先生,请您告诉我,汉斯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时候牺牲的?

61.血洒大青山

这一切,要从汉斯·希伯来山东的那一天说起。

  罗森和新四军官兵东伐西讨的时候,希伯受《太平洋事务》杂志社的委托,到八路军所在的齐鲁一带来采访。这个身材挺拔一头卷发的欧洲人,时常背着一个牛皮图囊,图囊里装有地图和单筒望远镜,图囊外拴着红色搪瓷杯和白毛巾,一匹性情温和的枣红马与他形影不离。无论走到哪儿,希伯都用那句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国话,很热络地跟人打着招呼:你好,我叫希伯!

  作为一名反法西斯记者,希伯的足迹早已遍及欧亚大陆。他不仅访问过苏联,见过列宁和斯大林,还坐在延安的窑洞里采访过的红军领袖。多年深入中国的经历,让他对中国百姓相当熟悉,也喜欢接近他们。希伯坐在妇救会的会场上,乐呵呵地穿上胶东大嫂给他做的黑口布鞋,并在村镇逢五逢十的集会上,挤在热闹的人群里,看沂蒙山妇女变戏法似的烙出薄如纸片的玉米煎饼。兴奋头上,希伯还主动帮助老乡推石碾、磨小米,并蹲在老乡的灶炉边添柴火。

  希伯在根据地的人缘奇好,乡亲们亲切地称他为“洋八路”,小孩子们跟在他屁股后头喊“希大爷”。希伯自嘲道:在中国乡村我就像一个明星,人们追着我,围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天外来客。跟淳朴友善的中国老百姓在一起,我感到特别幸福!

  每到夜晚,希伯便将白天捕捉来的信息,铺展在昏暗的油灯下,他不知疲倦地坐在他那台心爱的小型英文打字机旁,“嗒——嗒——嗒——嗒”绵密而富有节奏的打字声,好似永不停息的奏鸣曲,直响到公鸡打鸣。简捷的文风,客观而公正的报道,让全世界及时了解到中国东线的抗战实情。

  多年前,刚步入婚姻生活的希伯,却在日日盘算着第六次远赴中国的念想。新婚不久的妻子问他:你要做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吗,一次又一次将巨石推向山顶?

  小家庭的温暖和舒适,并未带给他永久的安宁。希伯的激情始终为遥远的东方而跃动。他望着秋迪,笃定地说:我要推的巨石不会滚下,有朝一日将永远屹立山顶!

  大青山战斗打响前,秋迪刚好从上海辗转来到山东,与丈夫团聚。中国乡村的一切,都让秋迪备感新奇和兴奋。山下的羊肠小路,田野的秋庄稼,农家院落里的丝瓜、梅豆和豆角,无不令她驻足打量。而村里的大人孩子见到金发碧眼的德国女子,更是好奇。秋迪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招来一片热情的围观。

  希伯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们最好把我妻子早点打发走,我都要吃醋了。我和她走在一起,人们只顾盯着她看,再也没人理我了。

  怎料,一场从天而降的生死劫难,正悄然逼近这对恩爱夫妻。

  无月的夜晚,日军悄然包围了根据地的指挥中心。敌众我寡,凶多吉少,朔风凛冽中希伯跟随将士们,在东汶河岸集结到一起,努力向南突围。突围的路上经过费县、沂南和蒙阴交界处的最高峰——大青山,山势陡峻,峡谷幽深,日军已秘密抢占了大青山的制高点,并拉开了全歼八路军的合围圈。

  山头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鬼子的据点近在咫尺。岗哨的口令声,战马的嘶叫声,不时传入耳谷。月亮在不合时宜的时刻跳了出来,趴在草丛里的希伯听得见战友的心跳,他瞪视着前方,暗自庆幸秋迪已经转移。短暂的夫妻相聚所留下的余温,此刻还温暖着他的身心。本来,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安排秋迪离开的时候,要他一起走,但希伯坚持留下来。许多疑问,只有在前沿阵地上才能找出确切答案。这是他的执念。

  天蒙蒙亮时,驴子的一声悲鸣陡然间划破寂静,日本鬼子黑压压扑了过来。一场拼杀和血战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与此同时敌军仍在调兵遣将,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面对敌人的疯狂,除了劈面迎上,别无他途。希伯拔出手枪加入了第三分队,全身心做好了对决的准备。这时候,日军的骑兵突然闯入人群,杀了过来……

  太阳西斜时,阵地已然失守。希伯再也跑不动了,他对身旁的翻译小方说:我死后,请帮我把身上的军服脱下来,洗干净之后,交给秋迪同志,告诉她,衣服的领口破了,让她缝一缝。说完,挪到一块石头背后,果断吞下了一颗随身携带的药片。

  打扫战场时,人们在六百多具尸体当中,发现了一位身材颀长、眉头高耸、眼窝深陷的外国人。警卫,随从,马夫,无一例外地全都倒在了血泊中。

  希伯是第一位投入八路军抗战前线的外国记者,这个诞生于奥匈帝国时期的青年才俊,热情洋溢,嫉恶如仇,对中国人民一往情深。多少次,命运的风帆载着他往返于欧亚大陆,他不仅是记者,也是战士。他的生命像一首铿锵有力的歌,一再唱响在东方。也许是宿命,这个英姿勃发的理想主义战士,最终倒在了他挚爱的土地上。

  匆匆尘世九回肠,这一年是希伯在中国度过的第20个年头。从大青山突围中死里逃生的谷牧,痛失亲密战友,含泪赋诗一首:

  蒙山常见高高影,

  汾水时听托托声,

  战士英魂今安在,

  春光一缕便是君。

62.16505和16808

战争期间,罗森带着职业眼光走访了山东各地,发现这里的卫生状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考察归来的罗森,迫不及待地跟黄农商议:可否在山东,创建一所大型医院和卫生学校,尽快培养一支适应战争需要的医护骨干力量?

  作为卫生部部长的黄农不仅赞赏,还与罗大夫共同规划,从资金筹措到图纸样式,从科室分布到建筑材料,每一个环节都相互切磋,亲力亲为。乡亲们听说要在根据地建医院,都纷纷跑来要帮忙,学员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参与到建设中。经过小半年的艰苦奋战,一座拥有六百多个病床的医院,连同一所可容纳两百多名学员的卫生学校,在齐鲁大地落成了。学校和医院掩映在一片小树林中,一条溪水绕林而过,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立在窗前的罗森,看着蜂拥而来的学员们,不由心旷神怡,他满怀憧憬地对战友们说:我终于站在了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可以给大家做专业医疗培训了!

  这天,罗森在崭新的手术室里,迎来了第一个血肉模糊的重伤员。

  伤员是从东线野战医院转过来的。罗森从他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枚弹片,当他用酒精擦去伤员肩胛骨上凝固的血块后,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似曾相识的序号,箭一样射入他的瞳孔:16808。

  罗森下意识撩开自己的臂膀——16505。没错,正是德国魏玛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的犯人代号!这是怎么回事?罗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名战士,是从德国集中营里逃出来的?罗森的周身像触了电,双耳轰鸣,头一仰呕吐起来。

  罗大夫,您怎么了?护士们见罗大夫突然间青筋突暴,情况异常,吓坏了。

  罗森挣扎着想按下回忆的暂停键,阻挡那可怕的一幕幕,可记忆的惯性如脱缰野马,不管不顾地向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滑去。那个时候,罗森对华人的了解少得可怜,他把采石场上的几个亚洲人,全都当成了安南人。假如这名战士真是集中营里的华人,那么,他是怎么逃离德国回到中国的呢?

  再次回到手术台前,罗森对已然苏醒的伤员微笑道:Wie geht’s dir mein Freund?(你还好吗,我的朋友?)

  Bist du Deutescher? Oh mein Gott,lass mich in ruhe!(你是德国人?上帝啊,请别打扰我!)

  Keine Sorge,mein Freund.Ich bin kein Deutscher sondern eine ?sterreichischer Arzt.(别担心,我的朋友,我不是德国人,而是一个奥地利医生。)

  罗森说完,刻意袒露出左臂,让对方看一眼他的序号。躺在床上的陈盛见状,惊恐地瞪大眼,想不到为自己做手术的这名外国医生,是德国集中营里的狱友。陈盛一时间五味杂陈,悲从中来,挣扎着就要坐起来,而身上的刀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Ruhig,ruhig!(请您躺好,保持安静。)一阵沉默过后,罗森试探性地问道:能否告诉我,您是如何逃出德国到山东来的吗?

  陈盛伸手抹去眼角的泪,喃喃道:一百多号大活人,死的死,亡的亡,就只剩下我一个。后来他们把我转到汉堡南部的诺因加默集中营,直到1943年,汉堡开出一艘军舰,说是要来香港,船上需要一名华人洗衣工,就把我从集中营里提溜出来,塞进了船舱。也不知在海上漂了多少天,反正一出舱门,眼睛差点给日头刺破,只见码头上“青岛”二字。老天爷,我啥时烧了高香,我就是青岛人啊!可老家的村子被鬼子烧得精光,亲人没了,我无处可去,就投靠了游击队,并成了八路军。

  因为躺在自己的土地上,伤势尽管严重,但陈盛讲话时充满了底气。

  晚间,罗森冒雪走了出去,从山林到田野,而后绕到一片墓园。披雪回到宿舍的罗森,激情澎湃,借着雪光奋笔疾书:

  窗外雪落无声,纷纷扬扬的雪,将山东大地的山丘、峡谷和田野,披上了一层肃穆而庄严的白。冷啊,这东方的自然界!

  雪山峡谷间寒风呼啸,簌簌不停,仿佛吹奏起一首古老的冬之曲。我在冷飕飕的房间里,汹涌着反法西斯的火焰。此刻的八路军战士们,笑声和歌声不断,这是经受了长期战争锻炼的中国革命青年,在没有暖气的冰冷的房子里,燃烧着炽烈的激情。

  时光进入了1944年,这一年中国人民的抗战,在军事上、政治上节节胜利,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数百公里的土地一个接一个光复。敌人的力量开始土崩瓦解,上万名伪军官兵向八路军投诚,包括七百多名海军。我们有信心通过作战和政治宣传,继续把汪伪的精锐部队争取过来。

  山东的天气冷极了,但革命中国的心是热的。从国民党转过来的新战士,也都兴高采烈。他们在八路军的阵营里吃得好,新军装比旧军装暖和。过去老百姓恨他们,骂他们是汉奸,是屠杀同胞的凶手,现在他们成了百姓的朋友和弟兄。

  山坡上的烈士墓地,一个洁白的世界。在抵抗日本法西斯的战斗中,牺牲了无以计数的战士。他们曾饱经苦难,餐霜饮雪。这些勇敢的志士,可敬的英灵中,包括我的好朋友和奥地利同乡——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汉斯·希伯。

  美国轰炸机已飞抵东京,盟军攻入德国科隆,苏联红军推进到了奥地利边界……我在新建的山东医院里,刚刚挽救了一名不同寻常的八路军战士。他是与我在同一座德国集中营里遭受过非人折磨的狱友。如今,作为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唯一的华人幸存者,他回到了他的祖国。

  万里之遥的魏玛,歌德和席勒曾在那里创作出不朽作品的德国小城。而小城背后的山丘上,盖世太保的集中营隐藏在丛林中。冬季的魏玛大雪纷落,集中营的工地和万人坑,一片肃杀。而远东的抗日战场上,我和中国将士们一道,战斗着。

  风,穿过白雪覆盖的墓群怒吼着,报仇啊,向胜利前进!

  ——罗森·菲尔《胶东的雪》,刊于《山东日报》

63.美国“飞虎队”中尉

雨后的傍晚,独属于这块土地上的红高粱伸枝展叶,抽穗拔节,风风火火地展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午后的村道上,几名战士吃力地抬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卷毛伤员,来到医务室。伤员血迹斑斑的胸前制服上,镶着一枚“中国空军”的蓝色徽章,黑色夹克衫上用中文写道:来华参战美国人,军民一体救护——航空委员会第1768号文。这是国民政府为营救美国落难飞行员,对中国老百姓的提示。

  这名受伤的飞行员,原来是美国第14航空队的谢尔曼中尉。他驾驶的B-25中型轰炸机,在渤海湾不幸被日军击落,山东军民发现后设法将他救了起来,并快速送到这里来抢救。经检查,罗森发现谢尔曼的腿脚受挫,肋骨断了三根。既然是美国人,罗森一面为他治疗,一面和他聊天,由此得知这名了不起的“飞虎队”(Flying Tiger)队员,竟50多次穿越“驼峰”航线,为中国抗战执行轰炸和运输任务。

  早在1936年,美国飞行名将陈纳德应宋美龄女士的邀请,担任中国空军顾问,以美军标准协助中国训练现代空军。卢沟桥的炮火让陈纳德迅速做出决定,组建一支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来中国抗日,进而保护国际援华通道——滇缅公路。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对日宣战,并将飞虎队正式纳入美军编制。美方希望中国能够咬住日本,让他们在辽阔的疆域内耗尽军力,无暇他顾。中国上空的美国飞行员,时而遭到沦陷区日军的打击而坠落,中国军民舍命营救。此时的中国,已然成为钳制日军的主战场,美国与中国同命相怜。

  反法西斯同盟国在欧、亚战场长期处于低迷,而远东战场上的飞虎队却屡战屡胜,战功赫赫,有效夺回了中国与盟军的制空权,打破了日本不可战胜的神话。二战结束前夕,陈纳德将军离开中国时,感慨道:日本再也没有一架飞机飞上中国领空,他们已经被消除殆尽,日本再也无法隐瞒他们遭受的毁灭性失败。

  几个星期的疗伤中,谢尔曼中尉和罗森朝夕相处,不仅见识了罗大夫的医德医道,还目睹了八路军医护人员规范而高效的护理工作,以及融洽的医患关系。晚间的一次聊天中,他对罗森感慨道:怪不得美国记者艾格尼斯·史沫特莱在她的报道中说,新四军、八路军的伤病员所受到的医疗服务,比中国任何地方都好!

  一场台风把一条近20米长的鲸鱼抛到了岸上,进而变成战士们开荤的食材。虽然肉味过于油腻,却仍属美味佳肴。谢尔曼中尉就和战士们一同享用了这难得的海鲜。有人从岚山弄来了几瓶白兰地,送到了两位外国人的桌上。纯正的法国白兰地,佐以黄海鲸鱼肉,让两个异乡人兴高采烈。政治部主任萧华刚好有张唱片,是贺绿汀的《牧童短笛》《四季歌》和《天涯歌女》。罗森听后,大加赞赏:中国的舒伯特!

  夕阳落下,燥热的夜晚,海风穿过高粱地阵阵吹来,芦苇荡里蛙声一片。谢尔曼红着脸对罗森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的八路军官兵,吃同样的饭,穿同样的制服,非常简朴,但士气却相当高涨。

  那边呢?罗森若有所思地盯着谢尔曼,想了解一下国民党阵营里的情况。

  老实说,那边的国民党军官,有不少人自由、涣散,喜欢走私做生意,生活奢侈,挥霍。史迪威将军从缅甸回到云南时,曾如此说过:中国有世界上最好的军人,却由腐败无能的政府和愚蠢胆小的指挥官率领!

  彻底恢复健康的谢尔曼中尉,要启程回国了。他真诚表示回到美国后,一定向华盛顿当局如实汇报中国山东军民的抗日战况。分别在即,罗森将一封厚厚的信塞进谢尔曼的口袋,含泪托付他回到美国后,把这封信转寄给纽约的姑妈。

64.欢乐颂

时光的碎片挽着人类的手,度日如年地走到了这个暮春。

  傍晚的粗制大方桌上,摆着锅贴、煎饼、雪白的大葱,还有一盘油汪汪的甜面酱。罗师长亲自动手做了一道辣汁儿叉烧羊肉,翻译员小高将一支敬神的红蜡分割成43支小蜡烛,两个巧手女护士用豆面烘烤了一块香喷喷的生日蛋糕。当罗森被众人簇拥到桌前,小高即刻端来盛有43个饺子的青瓷盘,恭恭敬敬斟满43盅高粱酒。

  罗森恍然大悟,这是罗师长带领战友们为他庆贺43岁生日呢!

  两周后的黄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奔袭而来。大家凝神谛听,预感到有重大事情发生。原来是萧华政委派遣的骑兵手,一口气狂奔了90公里,专程向罗大夫报喜来了。苏联红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克了德国首都,将红旗插上了柏林国会大厦——纳粹大本营。穷途末路的希特勒及其帮凶,在柏林一座地堡中自杀身亡。鏖战六年的欧洲战争结束了。

  暮色四合,这从天而降的胜利消息,一如庄严的回声,在静夜里颤动、震荡,经久不息。兴奋之余,罗森独自打开一瓶高粱酒,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他内心滚烫,热血奔涌,双手推开窗户,对着一轮明月唱起了舒伯特的《冬之旅》:

  我来时孤身一人

  我走时孑然一身

  阴冷的风雪笼罩着世界

  启程的时候,不由我来决定

  黑夜中的道路,唯有自己摸索

  陪伴我的旅程,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白茫茫大地上,我找寻着鸟兽的足迹

  当整个欧洲大陆奏响《欢乐颂》的时候,八路军在远东抗日战场亦势如破竹。重获自由的地区似星火燎原,在两千多公里的中国东南疆域迅速蔓延、扩展。一艘从上海驶往日本的大型货轮被我军截获,船上载满了布匹、棉花和各种食品,还有两门意大利舰炮。罗森高兴坏了,心想,再也不用为缺少医疗棉纱而犯愁了。

  八月的山东,酷暑难当,长势喜人的高粱,火焰般染红了天边。苹果、梨子、石榴和山核桃,沉甸甸垂挂在枝头,硕大的西瓜滋润着部队官兵的心田。这时苏联红军铲除日本关东军的消息,赫然传来。紧接着被叫作“原子弹”的两团蘑菇云,伴着刺眼的光芒,在日本上空骤然升腾。负隅顽抗的小日本自食恶果,最终宣布无条件投降。

  大街小巷沸腾起来了,乡亲们一股脑涌向打谷场,贴标语,搭台子,挂横幅,悬灯结彩,舞龙舞狮,彻夜狂欢。铁骨铮铮的将士们一个个捧起高粱酒,开怀畅饮。罗森来者不拒,直喝得酩酊大醉。八路军的文艺队把苏联故事编成话剧,频频搬上乡村舞台。演外国人时,他们用蜡烛垫高鼻梁,将马尾贴在脸上当胡子。扮演列宁或斯大林时,他们干脆来请罗大夫登台上场。

  午夜梦回,罗森身心舒展,情不自禁地遥想远方,回家的热望如上了膛的枪口,直顶到嗓子眼儿。在指挥中心的庆功宴会上,罗森举着酒杯表示,法西斯灭亡了,我的心愿完成了,我要回家看望我朝思暮想的亲人,寻找我相隔十年的恋人了!

  几位将军举着酒杯,把他们的保护神罗大夫团团围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一听说罗大夫要走,不禁热泪滚落,拽住他的手说:我们舍不得你走啊!

  人留不如天留。仿佛是天意,一场蓄势待发的内战,打破了罗森的归国梦。眼下,所有出国通道统统掌控在国民党手里,受各种条件限制,罗森前往上海的路寸步难行。萧政委顺势安慰罗大夫道:伙计,再耐心些,既然走不了,就跟我们一起战斗吧。解放战争眼看就要打响了,罗师长的身体也离不开你啊!

  金秋十月,满眼的秋庄稼泛着成熟的光晕。山东八路军主力部队在罗师长的率领下重整旗鼓,整装待发。在由内地向沿海集结的过程中,山道崎岖,沟壑纵横,多年的战争将沿途的公路已毁坏殆尽。躺在担架上的罗荣桓,清癯发黄的脸浮肿得厉害,半侧的身上绑着一个尿血的瓶子。罗森腰里别着一支驳壳枪,紧随左右。

  仅仅一个月后,山东龙口接连开出六艘汽艇,在瓢泼大雨中驶进浩瀚的渤海湾。船上有罗森和他的病人,有八路军主力部队的官兵,还有跟了他们多年的几匹马。大雨如注,胶东湾及其犬牙交错的海岸线,在晨雾中一寸寸隐没,直到消失殆尽。罗森心中默念着,再见了,我亲爱的山东父老,继而转向波谲云诡的船头。

  东北,已近在咫尺。

第十章 哈尔滨之恋

65.争相与皇帝握手的苏联红军

挺进东北的八路军轮船,靠近渤海湾中段一个血气氤氲的孤岛时,一艘面目模糊的军舰,在大家惊愕的注视下,逐渐露出“苏联”标志的真面目。罗荣桓紧张的表情,顿时松弛。一番曲折的交涉过后,对方愿意为我军护航,直到辽东半岛的皮子湾。

  登陆后的将士们,乘卡车陆续前往火车站。先行到达的罗荣桓,望着空空如也的站台心急如焚。东北战争即将打响,新任务迫在眉睫,可眼下,连一列火车都没有。

  所有办法和手段都用尽了,直到傍晚才来了一列运送牲口的闷罐车,车厢里满是粪便和湿漉漉的稻草。顾不了这些了,罗荣桓一声令下,战士们立马动手清扫,而后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连夜赶赴沈阳。与此同时,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队已搭乘美国舰船和飞机,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东北。

  这一刻,庐山云雾中的蒋中正和陕北窑洞里的毛泽东,都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圈圈点点。历时一个多月的重庆谈判无果而终,面对美国政府的疑惑,蒋中正踌躇满志地说:顶多三个月到半年,我们将彻底打垮共产党!

  夜色退去,白昼翻卷而来。罗森从闷罐车上的一方小孔,看到一片颤悠悠的树林、房舍和天空中游移不定的云块。火车“咔嚓”一声停下来,被风吹散的桦树的叶片,金箔似的纷纷扬扬,一只棕褐色的苍鹭越过车顶,箭一般射向远方。罗森揉搓着麻木的腿脚,感觉无数枚钢针刺进了皮肤,他一个趔趄,被眼疾手快的大牛搀了起来。

  部队出了车站,强打精神行进在1945年10月的沈阳城。

  罗森并不晓得,他此刻正行走在中国清朝的发祥地上。这里有清太祖努尔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极的故园和墓地。沈阳城,作为末代皇帝溥仪名下的伪满洲国首府,在日本关东军的胁迫下,刚刚挨过14年傀儡时光。但罗森知道,1931年9月的一天,日军就是在一个名叫沈阳的地方打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一枪。八年后,欧洲土地上的希特勒如法炮制,效仿日本开始了他在地球另一端的模仿秀,并以闪电战的方式挑起了一场波及全球的欧洲战争。

  那两枚蘑菇云似的原子弹在日本国土冉冉升起的同时,伪满洲国也寿终正寝。长期躲在深山老林里的溥仪,脸色灰青,惶惶不安中偕几个侍从来到沈阳机场,却在等待逃往日本的候机厅里,与苏联红军狭路相逢。现场的苏军驻沈阳警备司令科夫通·斯坦克维奇刻意记录了这一幕:

  在沈阳机场,我们看见了一架蓄势待发的飞机,这使我们产生了兴趣。于是拦住一名年轻军人,从中得知,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就在这里。幸好,我们的飞机还没熄火,便通过女翻译与溥仪交谈。溥仪着深色西服,面庞清瘦,嘴巴稍大,戴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有40多岁,机场上的苏联士兵听说俘虏了“中国皇帝”,都围过来看,还争着跟溥仪握手。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打趣说:士兵和皇帝握手,不同寻常。随后,我们不露声色地将他押上了一架大型军用飞机,送往赤塔。

  1945年5月纳粹德国覆灭后,150万苏军横穿西伯利亚,跨过中苏边境,向伪满洲国敲响了丧钟。在东北土地上敲骨吸髓横行了十几年的日本关东军,终于走到了它的末日。此刻亲临中共中央东北局的野战军司令林彪,已然开始了他在东北三省的战略部署。罗荣桓与林彪曾密切而融洽地合作过,许多复杂的协调工作,正等着他们再度携手。

  东北严寒来得早,不到腊月天,气温就已降至零下20摄氏度。来自江淮一带的部队官兵,受不了这冻死人的天气,装备也极其薄弱,棉鞋大衣都严重短缺。立在雪窝里的战士们,穿的还是内地带来的布鞋。在罗森看来,那不过是欧洲人穿的家居鞋子。而此刻的国民党军队,武器装备堪称一流,士兵们身穿棉大衣,脚蹬毛皮鞋,并备有防冻的毛毯。两军交手时的武器档次和数量对比,简直天壤之别。

  无论愿意不愿意,内战的烽火都已在东北黑土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了。交战初期的解放军将士死伤惨重,加上准备不足,交通运输艰难,医药远远跟不上。寒天冻地之下,好几千战士被冻伤。战争打响之后,不明究竟的老百姓闻风而逃,医疗辅助工作严重受阻。仅仅因为冻伤,罗森就为好几百名战士忍痛做了截肢手术。他这样一个常年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竟恐惧到眼神发直、牙齿打战、全身战栗的程度。痛彻心扉的罗森决心立足东北,创建一座医疗基地和属于自己的医学院。

66.东洋“巴黎”

身为东北野战军政委的罗荣桓,一直抱病指挥。大兵压境,调兵遣将的过程中,罗政委的身体越来越不争气,并且几度出现恶化迹象。有了X光照片,罗森很快断定,罗荣桓患的是恶性肾肿瘤。作为资深泌尿科专家,罗森当然明白这种病灶的痛苦和严重性,因而果断做出了开刀切除右肾的决定。

  沈阳近郊有座日本人留下的医院,医生和护士大多出自东京帝国皇家医学院。不少医疗器械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其中的几名医生甚至在柏林接受过专业培训,并且能用德语交流。这让罗森喜出望外。鉴于医院良好的设备和精良的技术条件,罗森希望他的病人搁置意识形态方面的障碍,就地取材,尽早在这家医院动手术。

  对于罗政委的健康问题,上级考虑得显然更为复杂。他们设定了另一套方案:安排罗政委到平壤的苏联医院去手术。可得到的回复是,那里的条件不适合动手术。

  既然把苏联医疗定为上策,那么罗森便请求林司令从莫斯科派一个医疗小组来东北主刀。对于这一申请,苏方的反馈迟迟未到。

  等待中,罗森奉命陪伴罗政委南下疗养。车子经过鸭绿江畔,朝鲜女子那五彩缤纷的民族裙装,从对岸的水面上反射过来,看上去生机勃勃的。但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鲜,而是渤海之滨的大连。疗养本是一种无望的等待,幸运的是,罗森在这里为他的病人找到了一种得力药物,对于稳定罗荣桓的病情十分奏效。

  初秋的大连,天高云阔,空气清澈透明,罗森在阳台上纵目远眺,漫长曲折的海岸线,繁茂热闹的埠头街,重峦叠嶂间一座方尖碑高耸入云。太阳看似遥远,光芒却在眼前。罗荣桓望着船坞密布的海滨码头,却忧心忡忡地说:仗越打越大,武器弹药的需求量越来越多,考虑到东北战役的规模,我们成立了军工部,由我来分管军工生产和预备兵团建设,后勤保障工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败。大连基础设施优越,交通得天独厚,已成为我军最大的军工生产基地。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如此平静的状态下深入交流。多年来,罗森跟随罗荣桓南征北战,已习惯了枪炮轰鸣的紧张和迁徙,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急切盼望战争的结束,尽管他清楚,这是一场决定大国归属的关键战役。

  走访海边军工厂时,罗森惊讶于大连的工业化程度之高,城市建设之完备。晚饭后,罗森在宾馆的房间里,看到了日本人留下的一篇文章的片段:

  大连的日本人,生活水准比日本国内高得多,畅快得多。居住的是砖瓦和钢筋构筑的洋式建筑,上下水道完备,暖气设施齐全,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有煤气,有的甚至用上了洗衣机、照相机。日本一直视大连如本土,倾力打造,堪称“东洋巴黎”,充分满足了战前日本人对欧洲的神往。

  针对罗荣桓的治疗方案,苏联方面终于有了回应。他们请罗荣桓到莫斯科去接受医治。罗森得知后不由跃跃欲试。他希望能陪伴罗政委前行,以便路上照顾他,此外他渴望从莫斯科顺道回维也纳,与分别多年的家人团聚。

  罗森的愿望得到了中共领导人的理解和支持。一想到要回维也纳了,罗森心潮起伏,翻江倒海,他条件反射般想起早年倾慕不已的俄罗斯文学和音乐,记忆中的色斑点点滴滴:天空染上了春日的醉意,呼吸中盖上了片片乌云。毛毡似的黑云低悬于白桦林之上,垂下的云脚洒下暖而腥的阵雨,冲掉了地面上碎裂的黑色冰块……

  可苏联方面断然拒绝给罗森颁发入境签证。一个奥地利人,来莫斯科干什么?在苏联人看来奥地利等同于德国,他们恨死德国人了。罗森怀着失落和不舍亲自护送罗政委到满洲里边境火车站,车子启动,罗森噙着泪紧抓车窗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在大连黑石礁海岸的广场上,罗森偶遇苏联红军的一个特使团。领队是哥萨克人,毛发粗重,脸庞涨红,青筋暴起。当地的中国民众手中,同时举着红旗和青天白日旗。兵荒马乱的,这是因为自己的祖国屡遭侵犯而滋生出的生存智慧。

  苏联的战车是两个月前开过来的,坦克的圆盖儿打开后,伸出半裸着的光头苏联兵,那紧握冲锋枪的胳膊上,刻着骷髅和苍鹰。实际上最先进驻大连的,是苏联近卫军坦克第六军团。他们在欧洲前线打败了德国,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随即碾过西伯利亚大铁路,一路开到大连。

67.哈尔滨之恋

罗森被任命为东北第一纵队卫生部部长,并成为在中国共产党的军队里担任实际职务最高的国际人士。当他和战友们踏上中国北方最迷人的都市——哈尔滨时,国共双方已相持在松花江一带。

  这是一座极具异国风情的国际都市,早在沙皇尼古拉二世期间,哈尔滨就开始了它的兴盛与繁荣。宽阔的街道,遮天蔽日的公园绿地,顶着洋葱头的圆顶教堂,无不折射出沙皇时代城市规划的气韵与格局。带石雕门楣的欧式宫殿,蒙古包似的木质小屋,地摊上摆着的白桦雕刻、篮子、套娃和哥萨克骑兵的水彩画,以及坦然来去的白俄女子,这一切,都为哈尔滨披上了一层富丽而奇异的美感。罗森一下子爱上了这座城市,因为哈尔滨的空气中流淌着他熟悉的味道。

  罗森终于吃上了新出炉的面包,喝到了新鲜牛奶,以及真正的咖啡。诱人的香肠、奶酪和黄油,就摆在小吃铺的玻璃罩内。蒙古的松鼠和银狐皮,西伯利亚的猎具、黑貂和熊皮,以及朝鲜的虎骨和人参,在临街的商铺里应有尽有。最让罗森心动的是哈尔滨城里,居然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犹太社区和教堂。

  1947年春季的阶段性会议上,纵队司令员万毅握住罗大夫的手说:您是伤病员的守护神,拯救了无数战友的生命,不论是战士还是老百姓,您都是有口皆碑啊!

  为了切实支持医护工作,纵队为罗森配备了一辆舒适的小轿车。而当罗森看到老战友吴知理开了一辆新缴获的美式中型吉普时,他心里痒痒的,并提出一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交换理由:大车能将更多伤员及时送到医院来抢救啊!

  一直跟随罗森的警卫员大牛,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已长成了22岁的大小伙子。以前他从未见过电灯,现在不仅娴熟地摆弄起收音机、自来水笔,还学会了开车。一个在青纱帐里摸爬滚打的土包子,住进了洋味十足的哈尔滨,俨然过起了文明生活,使用浴盆、英式抽水马桶和煤气炉时,大牛的黑眼珠一闪一闪的。有天他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张俄罗斯剧院的演出票,双手递给罗大夫。罗森一看,乐坏了,是奥地利和捷克音乐家联袂推出的卡尔曼的歌剧《马里查伯爵夫人》。

  由于工作需要,部队迁徙到一处广袤的日本农场。天色阴暗,四望一片萧疏,满目是岁末的凋残。早年被日本政府派来的“日本垦荒开拓团”,在中国人祖祖辈辈的土地上安营扎寨,乐不思蜀。不料苏联大兵闯过来,烧杀抢掠,并将细皮嫩肉的东洋女子一个个堵在榻榻米上。几千户日本人连夜躲进密林深处,等待他们的不是逃难,就是死亡。罗森住不惯日本人的推拉门房屋,嫌它取暖效果差,为了保持卫生只能穿着袜子在榻榻米上走动,每天进进出出脱来穿去的,把罗森搞得要发疯。

  冬去春来,罗森纵马穿过白桦林,茫无边际的旷野上晃动着一队神奇的人马,粗野的歌声像鸟一样腾空而起,席卷而过。战友告诉罗森这是蒙古人,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后裔,他们的帐篷就搭在附近的中东铁路沿线。罗森想,他们祖先的铁蹄曾横扫多瑙河及其广袤土地,直到今天他们仍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骑手和最精明的贩马商。

  东北第一所新民主主义医学院,面向东北子弟招生啦。罗森发现新来的学员中,除了中国人,还有朝鲜人和蒙古人,加上他这个欧洲人,可谓名副其实的国际性医院。为了对付天花、霍乱和伤寒等,学院还创建了一个小型血清制品研究所。

  眼下的东北野战军,已拥有几百辆可供调遣的卡车、大炮和坦克,包括日本丰田车和美式越野车,浩浩荡荡行驶在辽阔的黑土地上。战争间隙,罗森开上他的吉普跑遍大小村镇,用流利的中文在农民大会上普及卫生知识,消除传染疾病。高天流云,草原上空净如水洗,罗森追着一只苍鹰,奔驰在茫无边际的东北原野上,目睹黑龙江和松花江的庞然气势,他豪情满怀,心想:这的确是一片值得用生命来捍卫的沃土!

  大雪纷飞,狂风怒吼,天空中像有千万个恶魔在狂叫,而被命名为毛泽东号和朱德号的两台自制机车,披红挂绿地从哈尔滨出发了。停顿的部分工厂开始复工,战士们穿上了自己工厂生产的皮鞋、棉衣,戴上了暖融融的皮帽,冻伤者在急剧减少。

68.我不是俄国军官

战争推进到佳木斯,野战医院随之向东迁移。火力绵延,空袭频繁,为了及时处理伤员,罗森在村子里增设了许多临时救护站。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降临,战士们的眼睛和眉毛都粘在了一块,眼睛一旦闭上,就再也睁不开,冻伤死伤者不计其数。战场上的惨烈,使得当地百姓同样经受了严酷考验,他们主动卸下家里的门板,改成简易担架,协助战士把重伤员抬到野战医院来抢救。

  午后的阳光,将冰雪消融的四野照得亮晶晶的。罗森在佳木斯郊外一个丛林覆盖的战地救护所里,为医护人员做完了冻伤处理和快速止血的专业培训后,走出营地。

  这时,大牛跑来报告说,指挥部截获了两名美国军官,请罗部长前去处理。

  两名美国军官自称是来打猎的,可他们的手里既没有猎枪,也没有猎物,而每个人的包里,都放着一架莱卡照相机。罗森揶揄道:你们的胶卷马上就会冲洗出来,一切将水落石出。两人只好承认,自己是派驻国民党军队的军事观察员。其中的中尉瞅了瞅罗森的一身戎装,不加掩饰地问,你是俄国军官吗?

  罗森明确告诉他们:我不是俄国军官,我是一名奥地利医生。我们军队里没有一个俄国人,也没有俄国武器。

  当晚罗森同他们坐在帐篷里,推心置腹地聊着。队部拿出火鸡罐头和咖啡来招待他们,还上了威士忌和骆驼香烟。早上罗森把自己的美式刮胡刀借给他们使用,面对美国军官的讶异,罗森调侃道:这都是你们的杜鲁门总统送给我们的礼物——从国民党军队那里缴获的。

  少校怔了怔说,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和我们美国有仇恨吗?

  中国人民跟美国人民毫无仇恨,但美国政府支援蒋介石打我们,就不对了!

  国民党的炸弹是不长眼睛的,罗森建议他们尽快到安全地带去,以免遭到不测。你们若是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日后很可能被说成是共产党杀害了美国军官。何况眼下,正处于国共争端的风口浪尖。于是派人将他们送到哈尔滨机场,并飞往南京。

  美国军官撤离后不久,国民党的飞机果然大驾光临,在村镇和营地丢下了一连串炸弹。冲天的火光和狼烟中,一栋栋房屋瞬间变成了焦土和废墟。倒在谷场上的骡子半睁着眼,肚腹开裂,蹲在一旁的老农无声地抹着眼泪。卫生所的院子里也遭炸弹袭击,目标是针对院子里的外国医生来的,却落在了马厩上。六匹马全被炸死了,大牛抱住一匹黑马的脖子号啕大哭。它们像战士一样,东征西伐,出生入死,马不停蹄地护送伤员和药物,默默肩负着战士般的重任。严酷的战争年代,一切都得加以利用。饭桌上摆了一大锅马肉,悲怆的气氛里大家低头嚼着,默默无语。凭良心说,马肉的味道还是不错的,战士们无声地吞咽着,泪水直往外涌。

  白山黑水,铁马冰河,千钧重的苦难压顶而来。罗森在为一个战士做高位截肢手术时,心脏一阵痉挛,他两眼发黑,颓然倒地。昏迷中的罗森,念叨的依旧是那位受伤的战士。面对鲜血直流的战士们,罗森满怀悲悯地延缓着死神的脚步,让破晓的晨光早一点照临。也许是心灵感应,人在莫斯科的罗荣桓正躺在病房里,接受右肾切除的手术。他的心脏和血压突然出现了异常,身体功能发生紊乱,生命的脉搏日渐式微。高度负责的苏联专家,建议他到黑海之滨的克里米亚做长期疗养。可眼下,正是东北大战生死对决的关键时刻,罗政委日夜牵挂,哪里肯在国外待下去呢!

  熬到了开春,罗森受邀参观了佳木斯的医学院和军政大学。佳木斯一带山高林密,风骤雪暴,土匪猖獗,民不聊生。因此,共产党除了应付东北战事,剿匪任务也相当艰巨。从维护铁路、公路和工业设施,到蓬蓬勃勃的屯荒和土改运动等,都是当务之急。春节期间,主抓大生产运动的合江省主力兵团,给部队送来了粮食干菜和猪肉,还有军衣军鞋等。看似苦难的乡间,却也伴随着热闹,笑声和哭声夹杂其间。而中国乡村的文化体系,正是在贫穷与苦难中逐步确立起来的。

  在佳木斯军政大学,校长对罗森介绍说:抗战胜利后,中共中央决定在东北建立巩固的革命根据地,延安大学、抗日军政大学、八路军总政文工团、延安青年艺术剧院、新华社等团体600多人,遵照“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东渡黄河,挺进东北,在佳木斯一带扎下根来,并把延安精神带到了东北,给沉睡千年的黑土地注入新鲜活力。因此,佳木斯被誉为“东北小延安”呢!

  真没想到,罗森神往已久的延安梦,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得以补偿。延安在他心中,犹如新天地的象征,这点,罗森在当晚观看的一场话剧里,更是得以体现和验证。话剧由东北鲁艺的青年自编自导自演,着实让他感受了一把延安的文艺范儿。舞台上的男女无论传统还是激进,无论军装还是长衫,都令人耳目一新,并以别样的风采,诠释着中国知识分子傲立于这个时代的精神风骨。

69.门前的水井旁,有棵菩提树

罗荣桓从莫斯科归来后,配合上级方针,全力以赴投入到秋季的辽沈大战中。林彪是一位天才指挥家,作为战地指挥官,他沉着、谨慎、心思缜密,对自己的手下充满了爱护和信任,除此之外他便整日趴在那张作战地图前,眉峰紧蹙,苦思冥想。

  实际上,部队在东北战场推进时,难题相当多。为了消除沿途村民的戒心,罗荣桓命令各级指战员,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条款写成标语,绘成漫画,贴在战士的后背上,走到哪儿背到哪儿。乡亲们见了,不再躲闪,对待解放军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就连那些抱残守缺的老顽固,也渐渐放弃敌意,敞开胸怀接纳新生代的队伍。一度失去的土地令人痛惜,而在已然夺回的村镇里,实施减租减息,并根据食品价格确定产业工人的工资,从而让老百姓在经济上得到许多实惠。罗森亲眼目睹数以万计的工人农民和大学生,自愿报名参加东北联军,或加入新政府统筹的地方管理。停滞的厂矿、企业和医院,在新政府的指挥下复工了,被日军奴役多年的东北人民,跃跃欲试地开始迎接新生活——一种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雪花飘落,冰寒刺骨,困守在长春城里的国民党兵,纷纷出逃投奔解放军,临阵起义和叛逃的国民党将士络绎不绝。不久他们在东北仅剩下兵力空虚的沈阳,以及风雪中进退两难的数十万官兵。战争的天平不知不觉地发生了逆转,国民党高层指挥堆积一年的笑容,隐退了。即便有来自西方的慷慨捐助,无奈战线拉得过长,如胡椒面四处分散,只能眼睁睁瞅着解放军攻城略地,步步为营,最终势如破竹而回天乏术。

  辽沈战役胜利后,东北野战军进入短暂的休整,林司令和罗政委让大家少开会,多娱乐,尽情放松。纵然时光如枯叶般发黄,战士们也能在布满灰烬的战壕里,觅得瞬间的狂欢。

  休整中的罗森,迎来了他在中国的最后一个生日。女护士和村里的大嫂用米面及白薯熬制的红糖,烤了一块大蛋糕,上头堆满核桃仁和大枣,捧给罗森。老战友黄克诚将军闻讯赶来,特地向罗森敬酒,他把手搭在他肩上说: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啊。挺进东北时,咱们才不过十来万人,现在要入关了,我们的部队已发展到了近百万人!

  罗森喝得满面红光,同样感慨道:战争的胜负,不仅仅是由武器和装备决定的。

  随着平津战役的提前发起,部队再度陷入紧张。冬夜,军部停驻在离北平不足30公里的村子里,明澈的星光下,哨兵的身影清冷而孤寂。罗森手脚冰凉地躺在一栋土坯房里,没有电灯,没有炭火,风嗖嗖嗖地从泥墙缝里灌进来,他被冻醒了。为了取暖,罗森干脆趴在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上,一个接一个做俯卧撑。曾经享受过大连和哈尔滨的优裕条件,而今重拾简陋和苦寒,就有些难挨了。黑暗中,罗森回味着那些设备齐全而舒适的房间,每天都能洗个热水澡的畅快,内心的苦涩层层叠叠。

  就在这栋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里,罗森为接踵而至的伤病员包扎、取弹片,还为一名指战员做了急性盲肠炎手术。手术是在两支手电筒照明下完成的,罗森万分庆幸,彻骨的冰冷中,他的病人并未染上肺炎。傍晚,一颗手榴弹在他的房檐下闷声爆炸。杀手显然是针对他这位纵队卫生部部长的。战友们闻声跑来,见他的左眼眉骨上有道口子,并渗出了血。小护士为他擦拭包扎时,忍不住抽泣起来。大难不死的主人却一脸轻松,罗森抖掉肩膀上的尘土,安慰道:不用为我担心,他们害不了我!

  部队以惊人的速度攻下了天津城。与此同时为了竭力保住北平——这座举世瞩目的千年古都,和平解放的谈判,正在国共两党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在天津法租界一栋气派的河畔俱乐部里,罗森看到一台老式留声机,并从一叠欧洲唱片内抽出一张灌上。顷刻间,熟悉的旋律在大厅里悠然飘荡,久违了的德语歌词直抵心窝:

  Am Brunnen vor den Tore da steht ein Lindenbaum,

  ich traumt’in seinem Schatten so manchen süβen Traum.

  Ich schnitt in seine Rinde so manches liebe Wort,

  es zog in Freud und Leide zu ihm mich immerfort.

  (门前的水井旁,有棵菩提树,

  绿荫下我做过无数美梦。

  树干上曾刻下甜蜜的诗句,

  无论痛苦和快乐我都留恋于此。)

  罗森忘情地跟着高唱,手舞足蹈。阳光从玻璃天窗洒下来,千姿百态的冰花正一点点融化。这时,街上轰隆隆碾过一辆战车,车顶的高音喇叭里清晰地传出:国共两军的谈判已到了尾声,北平四郊已告收复,和平解放北平的脚步正在逼近……

第十一章 情困津门

70.不管不顾

1947年残冬,围困中的中央苏区民穷财尽,胡宗南亲率国民党主力部队,在上百架飞机的轰鸣中大举进攻延安。艰苦卓绝的延安撤离行动中,为了方便转移,无论医生、护士还是伤病员,一律化装成农民。理查德套上一件蓝布大褂,头上缠了条白毛巾,脚穿方口布鞋。警务员看见他后脑勺下参差的卷毛,忍不住咧着嘴偷笑。

  侧身坐在一头毛驴上的君珠,身穿紫花土布大褂,却掩不住六个月的身孕。她一手搂着两岁半的儿子大卫,一手捂着隆起的腹部,日夜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强渡黄河时君珠受了风寒,肚子痛得从驴身上滚落在地。阵痛稍稍缓解之后,君珠咬着牙继续上路。这个时候,万不敢掉队,否则,就再也跟不上了!

  带队的焦政委是个爽快多话的人,他时而尾随队伍,时而一拍马屁股冲到前头。行至君珠跟前的这一刻,焦政委眼角一斜,瞅见毛驴上的小男孩儿,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再看肤色,也跟妈妈一个样,禁不住抚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还是更接近我们中国人的颜色嘛!他快步赶上理查德,扬手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看来我们的人种,要比你们的硬啊!

  理查德没听太明白,却莫名其妙地跟着笑,感觉像是十分赞同政委的高论似的。

  夜行军之后的这天早上,理查德在一条沟里发现了一个蠕动着的伤员,他吩咐助手立即把人抬上来。无须仔细辨认,从制服和装束即可认定是个日本残兵。理查德二话不说,取出药箱就要实施抢救。君珠看得明白,一骨碌从毛驴身上滑下,死命拦住丈夫,眼里噙满泪,呵斥道:我爹我娘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啊?你就是救猫、救狗、救豺狼虎豹,也不能救这个该死的日本鬼子!

  理查德怔了怔,而后将君珠推到毛驴身旁,依然要对日本残兵实施急救措施。这半死不活的日本兵,在他的大部队撤离时不省人事,就被部队顺手抛下。日本兵身上的标志,噩梦般激起君珠的痛苦回忆,一想起父母的惨死,她心里的悲愤和创痛,实在难以遏制。急火攻心的君珠,见丈夫不听她的劝说,便一头扎了过去。由于用力过猛,旁人没来得及阻拦,君珠一个趔趄栽倒在沟渠旁。

  当天夜里,君珠便出现阵痛和早产迹象。天蒙蒙亮时,产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娃。理查德望着虚弱无力的妻子,既心疼又无奈,叹声道:作为医生,我的眼里只有病人和病人的痛苦。救死扶伤,是任何一个医生的天职,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君珠双手搂着婴儿,没再吭声。实际上,她从背后打量那个鬼子兵时,一眼就瞅清了,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心随即软了半截。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呢。昏天黑地中她想象着那个该死的日本国,将这些娃子蛋儿大老远送到战场上来送死,真是作孽!君珠无声的叹息中透着难言的苦涩,可自尊心不容她服软,就像母亲常常对她的嗔怪,你这丫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君珠想到这里,不声不响地翻了个身,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女儿却哇啦哇啦哭了起来,理查德弯腰扒开枣红色碎花小被子,仔细打量襁褓中赤红的小脸儿,一双似戚非戚的细眉,蓝光莹莹的瞳仁儿,不由脱口道:这是我的眼睛!而后抱起女儿笨拙地扭动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还随口哼起《多瑙河圆舞曲》,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君珠知道丈夫喜欢女孩儿,一直盼着有个丫头。女儿此刻的哭声,在他听来,说不定比旋律优美的音乐还受用呢。就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快,给丫头起个名儿吧!

  理查德稍加思索,又瞅了瞅女儿蓝莹莹的深眼窝,说:就叫蓝菲儿吧。

  到底是外国人,名字起得多洋气。君珠满心欢喜:中!好听,丫头有名儿了!

  解放军攻打天津之前,理查德被派往华北军区卫生部,协助天津战役的前线医疗救护工作。阵地上搭起了多处临时抢救棚和包扎所,他和战友们分工协作,马不停蹄,一连两天都没合眼,困极了就歪在棚下眯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却感觉有双眼睛,在背后死盯着他。还是在延安那会儿,理查德跟美国观察组的成员相处和谐,过从甚密,并保留了许多跟医学无关的资料。由于他们交谈时用的是外语,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就引起了某些人的怀疑。因此,当理查德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时,组织上意见不一,有人提出再观察一段,就将他的党员问题搁置了下来。

  这天晚上,大家挤在一棵泡桐树下,向天津方向翘首张望。东边的天被烧红了,炮声如土豆地瓜般砸在地上。军管会的秘书长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一下前方的电闪雷鸣,惊喜道:攻城啦,攻城啦!请大家做好准备,从明天开始接管天津。

  没想到仅隔一个昼夜,天津城就被一举攻下。理查德激动坏了,天津对他而言,如梦似幻,非同寻常。望着远处的战火他急切而忧心:德华医院会遭炮火袭击吗?穆勒先生和捷西卡怎样了?

  大队人马陆续走出营地,兴高采烈地朝天津城里开进,连身边的小护士都入城了。也难怪,从延安一路走来,不是荒山秃岭,就是沟沟坎坎,苦不堪言的。而眼下,面对这样一座海边名城,谁不想到花花世界里去看个新鲜过几天舒坦日子呢!

  理查德有些急不可耐了,他的内心因冲动而不停地打颤。在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只能坚守在城外,并且被明确告诫:不得擅自进入天津城。

  这到底是为什么?理查德想不通。难道我对待工作不够尽职?还是缺乏赤胆忠心?都不是。撤离延安的路上,他死死护着X光机,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在解放大同、太原和张家口的战役中,他作为军区卫生顾问,亲临前线抢救伤员。天津战役打响后,他全力配合上级部署,并倡议多建几个野战医院。想到这儿,理查德委屈极了,沮丧、郁闷得喘不过气来。

  毕竟年轻气盛,加上西方人的热血激荡,率性而为的性格霎时占了上风,就有些不计得失。面对君珠的苦口婆心,他像头犟驴,执拗得无可救药。黎明前,趁君珠和孩子熟睡之际,理查德甩开眼线,不管不顾地出了营地,撒开腿,直奔天津城。

71.她依旧风姿绰约

残冬裹挟,梧桐犹在,而德华医院的墙群和门牌已被炸得支离破碎。理查德木然立在医院的栅栏外,茫然打量。正在扫地的门房老赵,竟一眼认出了他。老赵惊诧着摆手叫他进来,引领他到医院的地下室,取出了他当年未来得及带走的箱子。箱子虽然空了一半,但他的贴身衣物、书,尤其那把名贵的小提琴还在。理查德既惊喜又伤感,随问:穆勒院长还在吗?

  老赵的眼角顿时红了,长叹了一声道:抗战结束那年,德国使领馆被砸得稀巴烂,天津的德国侨民一个个走光了,院长担心家人的安危,坐船去了加拿大。

  理查德抚摸着自己的箱子,又问:那么,现在的院长是谁呢?

  都换了好几茬了。老赵无奈地打着手势,不过眼下,接管医院的是一位女同志,姓何,刚上任,听说是从北平来的。

  突如其来地,理查德的耳膜一阵燥热,大脑也跟着嗡嗡作响。难道会是她?理查德不敢奢望,可他的心莫名狂跳,追问道:何院长在吗?

  哦,她今儿一大早到天津军管会开会去了,下午才来医院呢。

  理查德谢过,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天津英租界的登百敦大街方向走。往昔繁华无比的商业街已是千疮百孔,一队队败下阵来的守城士兵,在解放军的押送下,垂头丧气地朝城外走。谢天谢地,英租界的登百敦街道并未遭受炮火的袭击,他站在262号公寓楼前,痴痴地望着临街的那扇落地窗。尽管楼体砖瓦和山墙已风烛残年,高高的透风窗,如炯目对视,疑惑地打量着他这个似曾相识的故人。当初正是在这里,他度过了一段平静而惬意的时光,继而执着地寻找红星照耀的地方。长久的信仰和偶然的契机令他改弦更张,最终找到了理想的突破口,从而顺利西行,一步步奔向延安。

  往事悠悠,理查德隔窗瞅着起居室里的天花板,颓败的暗黄色替代了透亮的雪白。他似乎看得见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在镶有花边的桌布上投下的微光,那里承载过他的犹豫、他的思索、他的狂喜和憧憬。一阵风吹来,像迷茫哀婉的低语,又似波澜壮阔的誓言,理查德打了个寒噤。突然意识到时间的紧迫,他折身朝医院方向走。

  已是黄昏,办公室接待小姐告诉他,何院长正和几位副院长开会,请他在走廊上稍等片刻。理查德心想,这位“何院长”到底多大年龄,真的会是她吗?这朦胧而强烈的念头,竟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掐灭了。走廊上,他分明看到了一身戎装的罗先生。

  目光相撞的这一刻,两人都怔住了,而后是紧紧的拥抱。好一会儿,理查德才恍然大悟,道:早听说八路军中有位奥地利大鼻子神医,就是你啊!

  我也听说延安有个潇洒的奥地利小伙子,就猜到一定是你。罗森随即提到自己几年前已然踏上了延安之旅,却因情况突变,而半道搁浅,奉命去了山东。

  两人一面慨叹,一面聊起各自的经历,真是百感交集啊。十年前,命运将他们推上了同一条船,短暂的避难时光,愉快的上海岁月,彷徨、寻觅而后分道扬镳,却又不谋而合,殊途同归。而今,两人在战争的终曲中不期而遇,这难道是上帝的刻意安排?!罗森正要说什么,大牛急匆匆找到他说,罗政委的片子结果已经出来了,请罗大夫过去会诊呢。罗森于是歉意道,东北战场上的几位首长身体都垮了,不得不在此休养并接受治疗。希望晚上有时间聊啊,随即告诉理查德,他就在医院的309房间。

  这时,接待小姐走近理查德,含笑说:何院长请您过去一下。

  随着院长办公室门洞的敞开,一声柔和而沉稳的呼唤传了过来。理查德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而后充血似的鼓胀开来。几年前,骤然消失在大上海之夜并令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人,此刻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眼前。何小姐齐耳短发,面庞微瘦,上身穿一件橄榄绿双排扣军服,中性偏冷的目光似乎迟疑了一下,坦然投向了他。

  一别八年,四目对视,沉默而冗长。时光如箭,义无反顾地刺向深藏已久的记忆。上海日月里的她,浅浅的双眼皮,习惯性打着棕灰色眼影,粉紫的唇线,氤氲的花露水,紧身短旗袍,西式开肩长袖衫……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一身戎装,眼前的女人,依旧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游移中,理查德的眼里酿出了血丝,他抬脚走至窗前,纵目窗外。园中的云杉、喷泉和小白楼阳台上蓬勃的紫藤,一一跳过记忆的围墙,晃动在眼前。那个时候只要紫藤还在,他的心便会欣欣向荣。如今残留的枯枝下,缠绕着一簇簇薄得像刀片一样的蒿草,以及楼宇上踽踽独行的大块云影。

  何小姐回过神来,浅笑着为他斟了杯茶,而后躲到英语里说:人是可怜的动物,不能随心所欲。我是一缕不能自制的烟雾、孤云,顿了顿,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叹道,这个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理查德端起茶嗅着,无声地品咂着芬芳的茶香,内心波谲云诡。他怔然望向何小姐突然泛红的双颊,不无嗔怪地说:你就像一缕海草,时不时潜入海底,虚无缥缈,又像是一团迷雾,你不会再消失了吧?

  真应了中国人那句老话,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山山水水,都叫他捉摸不透。何小姐带着难言的表情,刚要说什么,又无奈地收住了。夕阳冷冷地洒下来,掠过案上一摞白纸红头文件,模糊了何小姐的五官,却照见她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理查德避开晃动在眉心的一缕寒光,继续把视线投向窗外。光秃秃的丁香枝,在深冬的风里摇摆着,喷水池的冰面上立了一只鹈鹕,孤单徘徊,就想起初夏时节他和穆勒院长边走边聊时,阳台上飘出的捷西卡稚嫩的琴声。理查德回过头来,仿佛从旧时光里走出,自言自语说:你是永恒的人质,我是时间的俘虏。

  何小姐惊醒似的,喃喃道:我对自己的命运无从自主。而后深情端详窗前的男人,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原点。夕阳晚照,勾勒出他那雕塑般棱角分明的侧影,战争和岁月洗掉了浮在他身上的浪漫与青葱,身穿八路军军服的他,看上去厚重而英气。何小姐目光虚幻,神志游离,仿佛前世有约似的,一种出奇的默契感牢牢攫住了她。

  女人忧伤的眸子,恰似傍晚来临前这一抹荧光,沉甸甸带着水分,骤然唤起他蛰伏已久的浪漫和血性。久违了的激情,炽热得令他难以自持,鼻翼因呼吸急促而微微翘起。何小姐缓缓起身,缓缓绕过桌前的一簇剑兰,从背后抱住了他。

  天色在激烈缠绵和惊涛骇浪中黑下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疾风暴雨似的脚步声,连同咚咚咚的敲门声,将两人豁然惊醒。门开了,妇产科护士阿娟立在门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院长,您快去看看吧,孕妇大出血了!

72.米勒的小野

已是凌晨三点半,手术室的紧张气氛渐渐舒缓下来,孕妇得救了。罗大夫扬起头,任护士替他擦去额上的汗,而后他伸出双手摘掉口罩和医护帽,和理查德一前一后出了手术室。等在门外走廊上的雅克·米勒,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小野没事了,但是非常抱歉,你们的孩子没能保住!罗森歉意道。

  还是在辽沈战役后期,德国医生米勒和他身边的日本护士小野,在城外一所野战医院里举行了婚礼。四野响起的一连串炮声,像是特意为这对跨国恋人燃放的鞭炮。罗大夫,雅克·米勒上前握住罗大夫的手,说,您已经尽力了,如果不是您的及时出现,小野的命恐怕也保不住,真的谢谢您啊!

  作为天津主战场上的野战医院院长,雅克·米勒一直忙于城外的几所救护站,无暇顾及怀孕的妻子,更没察觉到她怀的是宫外孕。小野发生险情时,米勒正在为一名战士做截肢手术,是细心的护士将她就近送到德华医院来的。此刻的小野已安然入睡,她那双清新的细眉秀眼,仿佛带着笑意隔窗看着罗森。

  罗森猛然想起什么,将理查德拉到米勒跟前,说:你还是感谢他吧,要不是他昨晚及时跑来喊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米勒赶紧握住理查德的手。理查德解释道:还是在来中国的船上,我无意中领教了罗大夫的妇产科处理技术,真没想到,这次又遇到了险情。

  罗森心想,你们哪里知道,我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一直被誉为“妇女的救星”。

  三个讲德语的欧洲医生,情不自禁地坐到了一起,用共同的语言聊起他们的前身今世。米勒说他来自科隆,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德国人,纳粹攻入波兰那年,他刚好毕业于苏黎世医学院,就用自己心爱的Zeiss Ikon相机,换了张远赴中国的船票。

  小野在哈尔滨医护学校实习时,罗森曾做过她的老师,并亲手将小野分派到东北野战医院,给德国医生米勒做助手。辽沈战役打响后,米勒和小野接触频繁。虽说小野不懂德语,米勒不懂日语,可他俩的英文都不成问题。大战期间米勒的手术一个接着一个,作为他的助手小野不离左右,米勒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心领神会。

  米勒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日本姑娘,并感到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已经离不开她了。为了表达对小野的爱恋,外表有几分木讷的米勒,把小野带到护城河边的柳树下,他倚在一棵树干上,严肃地说:我俩都是外国人,让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如此直截了当的表白,让小野不知如何应答。刚刚失去了父母,小野对组建家庭有些发怵。再说了,母亲去世前对小野的叮咛,她一直不敢遗忘。母亲说,如果有机会活下去,一定要去海边的葫芦岛,到那里等候日本来接他们的大船,返回日本老家。小野打听过了,葫芦岛就在沈阳东南的一个海湾上。于是,小野冲米勒摇了摇头,表示不能嫁给他。但执着的米勒并不气馁,反而在生活上给予她更多的呵护。

  军部领导看在眼里,读懂了这个德国医生的心思,觉得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们都是天作之合,就有意撮合这一对苦命的鸳鸯。为了成人之美,部长单独找到小野说:你和米勒都来自国外,举目无亲的,米勒是个好同志,他医术过硬,性格坚忍执着,有主见,对你又那么一往情深。现在部队总攻就要打响了,就让炮火作为你们的新婚礼炮吧!

  窗外是天津的黄昏,空气中夹杂着各种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带着战后的创伤、茫然和莫名的期待。海河两岸,砖石小径,最后一抹夕阳漫过芦苇,划过结了冰的河面,闪出异样的光芒。德华医院的后花园里,小野穿了件粉色的便装,在米勒的搀扶下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时隔两年,已为人妻的小野,虚弱的身体带着一丝少妇的气息,苍白的脸颊微微泛出红晕。她拉起米勒的手,双双朝罗森深鞠了一躬。

73.何去何从

在由天津返回部队的途中,持续不断的阴霾与渤海湾翻卷而来的乌云,纠结盘桓,缠绵悱恻,一场阵雨哗啦啦浇下。落汤鸡似的理查德,疾步行走在塘沽一带的迷蒙中,兜来转去的,怎么也找不到君珠和孩子们的下落。

  君珠,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理查德忧心如焚,一遍接一遍地喊着,沙哑的声音,频频回荡在泥泞之中。眼前晃动着全然陌生的人马,忙乱的营地上,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他们的部队似乎从未在这里驻扎过。忙碌中的人群,偶尔有人抬眼,随即投来奇怪的一瞥。

  这时,墙角的马厩里钻出一个汉子,一眼认出了失魂落魄的理查德。原来是焦政委的马倌儿铁头。他脸膛黑红,颧骨突出,牛眼瞪得滚圆,嗔怪道:你可回来了,大部队都出发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理查德如坠万丈深渊,他心里一沉,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妻子和孩子呢?

  平时跟在焦政委身后的铁头,见了理查德,总是毕恭毕敬的。而这会儿,他一反常态,耐着性子说:部队兵分两路,一队去了河南,一队去了四川。突然想起什么,铁头从肩头的挎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他。

  这是君珠留给他的。理查德像失足的落水者伸手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将信捂在胸口,连连道着谢,遂问:部队都走了,你怎么没走呢?

  这些牲口总得有人照顾吧。铁头白了他一眼,嘀咕道,焦政委知道你会回来,才叫我在这里等你呢,要不然,我早就跟着大部队去四川了!

  理查德顾不上这些了,他一脚迈进马厩,急忙打开信来读: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孩子跟随大部队,行进在去河南的路上。你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走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走后,组织上派人到天津城里四处找你,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你真的是和天津特务接头送信去了吗?你真的一直想离开部队找你的“组织”吗?我不敢想。你擅自离队的行为,是极其错误的。作为一个八路军战士,你无组织无纪律,辜负了组织对你的培养。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决不能违背组织原则,更不能纵容你的不良行为,这是我作为共产党员的使命,因此,从现在开始 ……

  理查德读到这里,汗珠子直往外冒,他叫了一声,天灵盖瞬间炸响,一阵天旋地转,他赶紧闭上眼,虚飘飘的身子,直挺挺倒在了潮湿的草堆上。

  睁开眼已是早上。理查德浑身发烫,头沉得难以动弹。他仰面躺着,颓然想起君珠信里的内容,感觉他们的婚姻是否已到了尽头?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阵阵雷声,并看见对面墙上的驴子和马,幻灯片似的在眼前飘来晃去。延安,宝塔山,简陋而有趣的窑洞,简朴虽简朴,却也单纯美好。晴天一身尘土,雨天满地泥泞,几乎看不见绿荫,听不见鸟鸣,没有淙淙溪流,没有如茵草坪,用轱辘吊着木桶从土井里打出来的水,干涩中带着土腥味。实在想喝一口甜丝丝的泉水了,便和君珠赶着一头驴子,到十几英里外的山谷间去驮水。可那头驴子半道发了脾气,一撅屁股跳了起来,两桶水哗啦砸在地上……

  骡子的一声嘶鸣,将理查德从梦幻中硬生生拉了回来。只见铁头双手捧着一个大碗,走近他说:你昨天夜里发高烧了,尽说胡话,快把这碗姜汤喝了吧!

  出了一身汗之后,理查德略感轻松。混沌的脑海中,似乎夹杂着嘹亮的军号,带着他的思绪继续狂奔。就想起与君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们的结合如同时代交响乐里的一个章节,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音符组合,他们对未来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延安大撤离中,他们背着儿子走出窑洞,艰难的行军途中,女儿诞生了。理查德蓦然地想起女儿那水汪汪的蓝眼睛,正是他自身的反射。那份触手可及的爱,让他难以割舍啊!

  理查德翻了个身,心心念念的仍是君珠的那封信。纪律、原则,生硬而怪异,如同干巴巴的麦秸秆。转而又想,这封信真的是出自她的本意吗?难道我和君珠就此了断劳燕分飞吗?我们没有被战争的困苦吓跑,却在和平即将到来之际分手吗?他突然问:信呢?铁头赶紧将信从他身子底下摸出。理查德狐疑着再次阅读,却发现另有内容:

  你就这么狠心离开我们娘仨,甩手而去。我们的孩子,已由随队的两位保育员帮助照管,大卫天天哭喊着要爸爸,蓝菲儿的眼珠子忽灵灵不停地转动,满屋子找你。我已被任命为河南医科大学党支部书记,下面有地址,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

  刻骨而执着的思念,化作滔滔泪水,一涌而出。这才是君珠,这才是我的君珠啊!理查德了解妻子,知道她的性格里有太多的自尊和刚烈,少了些委婉和灵活,心里滴着血,却咬牙强撑着。就像一枚核桃,总是把柔软的内心包得严严实实。而他呢,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骨子里的清高和浪漫,从未随着时光泯灭过。

  恍然间,理查德想起了何小姐,想起昨晚分手时她对他的深情挽留:留下来吧,做我的坚强后盾,我们一起管理德华医院!

  夜深了,海湾上空繁星点点,并有流星不时划过。一艘军舰鸣着长笛驶离塘沽新港,正是午夜钟响的时刻。八年前,他受苏联方面派遣,首次来天津时,就是从这里入港、登陆。生命颠簸于不可知的人生浪涛中,时时刻刻都在面临抉择。何去何从,明天早上再做决定。理查德望着湾口的一颗流星,心平气和地想。

第十二章 东方之都

74.进城了

北平的西直门外,朔风时起,乍暖还寒。林彪和罗荣桓并肩站在1949年2月3日的正阳门城楼上,神态安详地检视入城的队伍。作为胜利者中的一员,罗森迈着稳健的步子,从容行走在解放军队列当中。对他而言,隆隆的炮声,滚滚的硝烟,血流成河的战场,已成为过往,成为片段,彻底凝固在他生命的时光柱里。

  看热闹的北平市民从胡同里出来了,挤挤挨挨地拥到街上。有人手里端着一个脸盆,奋力朝子弟兵的车头上浇——净水泼街,免得战士们吃土。几个半大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爬上装甲车,笑嘻嘻地凑在炮兵哥的身边,冲车下的小伙伴们炫耀、示威,羡煞人也。更多的人则一脸茫然,不知眼前的一切将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高耸的城墙根下,已然改编了的国民党兵,瑟缩着蹲在草丛里,支起炉灶做饭吃。队列里的山东小战士见了,扯起嗓门喊道:唉,老乡,煮面条有大葱吗?

  来吧,小子,一块吃!

  若不是北平的和平解放,他们这会儿哪里顾得上插科打诨,而是依然剑拔弩张、刀枪相见的敌我双方呢!

  随着一声号令,东北民主联军的骑兵队进城了。黑马,白马,枣红马,还有耐力十足的蒙古马。骑兵们就像长在了马身上一样,依着马蹄的跃动起起伏伏,威武、彪悍、雄壮,激起旁观者一阵惊叹。端着相机跑前跑后的英国记者阿兰·惠灵顿,曾是一名出色的苏格兰骑手,在大西洋呼啸的海风与风笛的奏鸣声中,不知赢得过多少次赛事的胜利。战争终止了他优秀马术教练的生涯,改变了他的理想,进而把他推向远东的战场。闪烁不定的灯光下,他仿佛看到遥远而熟悉的苏格兰马队,激昂、和谐、稳健,风一样来到跟前,惠灵顿忘情地喊道:成吉思汗进城了!

  骑兵队已然远去,可那哒哒哒的马蹄声还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这时,惠灵顿看到解放军的队列里,竟然有个大鼻子深眼窝的外国人,一个激灵,就追了上去。

  队伍行至前门大街时,战士们随着口令陆续唱响《八路军进行曲》《打到敌人后方去》和《黄河大合唱》。街口的大学生们对歌似的,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歌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时北平的文艺宣传队,在唢呐声中红绸一甩,扭起了陕北秧歌。短暂的静默过后,只见一位唇红齿白,洋味十足的女子,当街扭动腰肢,跳起了火辣辣的俄罗斯民间舞蹈,喝彩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有人惊呼道:是戴爱莲,大舞蹈家戴爱莲!

  傍晚,惠灵顿如愿以偿地和他的采访对象——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面对面坐在了一起。他开门见山地说:其实,我在天津就听到了你的名字,你是共产党的军队里,唯一一位参加了新四军、八路军和东北野战军的国际人士,也是担任实际领导职务最高的外国人!

  罗森听后,不禁心潮澎湃,就想起盐城期间将军用法语唱《马赛曲》的情景,以及对他讲过的一句话:你亲眼看到了我们的战斗,亲身体会了新四军的艰苦卓绝,你是我们最好的见证人!

  十度秋雨春风,不知不觉间世界格局发生了巨变,中国大地江山易手。无论是受命运驱使,还是风云际会中大时代的呼唤,罗森的喜怒哀乐命运浮沉以及爱恋,都结结实实砸在了这片辽阔而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日落西山,夜色初上,罗森再次受邀与惠灵顿坐进了使馆区的一个酒吧间。惠灵顿的热切和机智,不断勾起罗森绵密的回忆,那些战火萦绕而又鲜活如昨的经历,一如大江大海中与风浪搏击后的快感,伴着京城的夕阳,纷至沓来。

  红墙内外,重楼叠院,惠灵顿望着一处殿宇下的雕梁画栋和绿色琉璃瓦,突然问:博士先生,如此漫长的中国岁月里,您有过遗憾吗?

  罗森沉吟片刻,道:战争年代文化单一而匮乏,奇诡的冰雪世界,鬼魅的土匪王国,雪与火的交织,彻底改变了我以往的生活方式,我不得不将个性的自我完善和情爱的追求搁置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土地。遗憾当然有,对母亲的愧歉,对亲人的思念,爱人的错过……

  惠灵顿紧追不舍:那么,你最初的理想是抗击日本法西斯,可后来形势发生了逆转,东北战役其实就是国共两党的一场内战,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有过顾虑吗?

  罗森暗自思忖,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实事求是地答道:不仅仅是顾虑,我甚至有过强烈的纠结。日本投降后我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非常想回家,但你知道,那时的形势急转直下,从山东到上海务必穿过国统区,谈何容易!况且,我一直跟着共产党打天下。罗森瞅了一眼惠灵顿,叹道:内战之所以可怕,并非因为交战双方是恶魔,而是他们像失控的机器、出轨的列车,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滑行。好在战争很快就高下立见,胜负已决。但愿这个世界彻底告别战争,早日走向和平!

  一阵嘁嘁喳喳的声浪,从对街传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隔窗望去。一群年轻的护花使者,正簇拥着一位窈窕淑女,在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前落座。惠灵顿耸了耸肩说:看样子,是王府井的戏院散场了,这些都是北大的学生。罗森像受了感染,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远处的夜空下,街灯暗淡,行人寥落,古老的京城已安然入睡。

75.我将带着妻子回中国

在北平逗留期间,罗森有了大把的时间,他带着西方人的审美,从容打量这座天宽地阔、大气凝重的东方帝都。紫禁城的金风玉露,颐和园的幽静旷远,北海的萧疏悠淡,都被他尽收眼底。迷宫似的西楼胡同里,罗森咀嚼着浓郁的北京话,虽然云里雾里,却甚觉有趣。跟着警卫战友们,他还深入到胡同里。老百姓眼瞅着解放军战士不吭不哈地帮他们打扫卫生、清除垃圾,往老年人的瓦缸里挑水,由满腹狐疑的观望,到诚惶诚恐的接纳,军民鱼水情的融融气氛点点滴滴晕染开来。如此这般的良好印象,成了北平市民对新政府的最初认识,也是他们对革命的真切理解和体味。

  在大名鼎鼎的燕京大学、清华园以及协和医院考察时,一种对应的生命和时间让他联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令罗森惊喜的是,他在东北医学院教过的几名学生,现已成为协和医院的骨干,并且完成了由初级医务到现代化医学的转型。借助这里的先进医疗仪器,学生为老师做了一次全面身体检查,发现罗大夫不仅患有高血压、冠心病,还有主动脉硬化、心脏病及陈旧性心肌梗死等。罗森早知道自己有病,但没料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这次的检查结果,验证了他在佳木斯手术台前突发的一次心肌梗死。

  罗森开始被禁止抽烟、喝酒,连咖啡也要少喝。一直以来都是为别人下禁令的他,如今成了一个被劝诫的病人,他真有些不适应。正是春夏之交,巍峨的宫墙内紫红的海棠开得恣意、灿然,树荫下往来穿梭的北平市民,一如既往地为他们的一日三餐奔波着。罗森的内心热流涌动,为身处其中的这座伟大城市而感动,与此同时思乡的惆怅,也在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傍晚的前门大街上,罗森与大牛如约相聚。眼下的大牛,已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前跑后的警卫和通信员,而是晋升为北平市公安局副局长了。罗森不免想到自己在北平的这段时光,他偶尔会被招去,不是为那些功勋卓著的军官夫人做引产手术,就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妇科病。看着大牛踌躇满志的神态,罗森的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在这万人迷的京城的夜晚,他竟然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置身事外的孤独与失落。陡然间,他感到了生命的岌岌可危,回家的愿望更强烈了。

  得知罗森去意已定的消息,罗荣桓久久地陷入沉思,而后不无担忧地对他说:你在中国这么多年,已经扎下了根,还能再适应奥地利的生活吗?

  罗森眼角微皱,黯然神伤。十年前他不只遭遗弃,连性命都差点丢掉,可他对那个国家的思念一如既往。他下意识摩挲着眉骨上那块青紫色的疤痕,袒露出一缕消失已久的羞涩的神情。望着他的病人,他的首长,他的朋友,而今已是新中国指日可待的元帅,罗森笃定地说:也许有朝一日,我将带着妻子再回中国!

  前往上海的车站月台上,人头攒动,罗荣桓夫妇亲自将罗森送到车厢内。罗夫人不住地擦着眼泪,难过得双唇直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罗荣桓将他在战争年代随身携带的一只怀表刻上自己的名字,赠予罗森。这个铁骨铮铮的将军,眼含热泪与罗森拥别,而后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欢迎你带着妻子再回来啊!

第十三章 别了,上海

76.瓷器店里打老鼠

1949年5月上海南京路上,居民们一大早醒来,惊讶地发现一排排解放军战士正和衣抱枪,蜷缩在街道两旁的屋檐下酣睡呢。时任上海市长的首长,两个月前作为上海战役的总指挥,曾颁布了一道死命令:既要赶跑城里的敌人,又不能毁了城里的设施。可谓“瓷器店里打老鼠”。

  上海,这座远东地区最耀眼的国际都市,其城市建筑、设施、商行及完备的服务场所,哪一样都无愧于精美的瓷器,务必精心呵护和保全。疲惫至极的解放军战士,之所以露宿街头,就是为了不惊扰沪上居民,即便是细雨霏霏,也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有的干部实在想不通,就带着情绪问:眼看着雨下得哗哗的,又有伤病员,怎么办?

  首长毫不迟疑地答道:无条件执行,说不入民宅,就是不入,天王老子也不行!

  罗森再次踏进上海,已是这年的初秋。陪同他四处走动的是上海新政府的一名宣传干事,浦东人金瑞。当罗森看到众多民宅的迎门墙上糊的不是纸,而是面值1000块金圆券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金瑞笑着解释说:这不稀罕,我儿子叠的纸飞机用的也是这个。他继而感慨,偌大的上海,一度被这种垃圾货币搅得天翻地覆,半年前我要去货行买袋米,就得装上几麻袋的金圆券。抗战后期的上海,物价一直疯狂飙升,飞涨如脱缰的野马,无论挣多少钱,都抵不过通货膨胀的狂潮。

  动荡的时局得以平息,米价和货币也渐趋稳定,昔日里满街的靡靡之音和歌舞升平的假象,随着飘扬在城市上空的五星红旗而烟消云散。三轮车夫、乞丐、妓女等,被陆续收入工会组织。租界中的标志性建筑——苍海碧空下的汇丰银行,已成为当下市政府的办公楼,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已被称作和平饭店。深秋的光影下,处处飞旋着改天换地的气韵。面带微笑的解放军战士,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个城市的交通,国际大都市的新乐章,在上海徐徐展开了。秋阳下的黄浦江边,依旧熙来攘往,而外国人却寥寥无几,属于西方人的上海史,似乎已走到了尾声。

  罗森伫立外滩,望着滔滔东去的黄浦江,抚今追昔。十年前,他作为一个逃避纳粹迫害的流亡者,远渡重洋,正是在这里登上了神秘东方的诺亚方舟,那份初来乍到的茫然和恓惶,犹在眼前。如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胜利者,一个共产党队伍里的翘楚,作为凯旋者归来的豪情,怎不令他感慨万端!最初,他寻觅的内心亮点单纯而执着,无非是凭借自己的专业为病人解除病痛,而现实,庞然到让他难以把握的程度。命运的帆船不由分说载着他走遍中国的大江南北,从踏进上海的那一天起,他就掉到了中国人堆里,注定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人生是如此诡谲、善变,在这身不由己的岁月里,一切都得以缓冲和稀释。

  怀着莫名的心事,罗森重返霞飞路,在他当年经营的诊所旧址前,走走停停。门庭已面目全非,旁边的中国房东也不知去向。罗森记得,那一年的除夕之夜,房东把他请到自己家里吃年夜饭,餐桌上的酒菜虽算不得太丰盛,但一家老小其乐融融。细心的女房东给他准备了一副刀叉,知道西方人不习惯和别人在一个盘子里进食,就把鱼块和青笋分到他盘子里。还有一次,毛毛雨下个不停,窗外的梧桐叶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罗森静坐诊室里想,这样的天气恐怕不会有顾客光临了。不想却听到了门帘掀动的细碎声,接着便是敲门声。步入诊所的是个粗眉大眼的女人,肤色黢黑、油亮,初冬时节还穿着纱裙和凉鞋,是个大腹便便的印度女人……一阵夸张的动静,将罗森从冥想中聒醒,一辆大型垃圾车穿街而过。他陡然发觉,霞飞路上的犹太商铺都关了门,好不容易见到一家仍开张的店,也在收拾东西。罗森忍不住问:这街上的店铺为何都不见了,店主哪去了?

  对方操着波兰口音的德语说:眼瞅着共产党的军队打过来,亲身经历过十月革命的犹太人,死里逃生来到中国,再次感到惊恐不安,就在解放军进城之际,纷纷逃离,不是坐船去了美国,就是转道回了以色列。

  日升日落,一股沉重而浪漫的力量,促使罗森来到苏州河南岸。溯流而上的河水蜿蜒着,在上海腹地画出一道温柔的胎记,城市空间沿着河堤两岸密密生长。作为上海的脉搏,苏州河喧嚣的市声里,似乎荡漾着老上海的风花雪月,巷弄间的家长里短。踏上外白渡桥这一刻,忽听“唰”的一个军礼,罗森不禁后退了一步。

  罗大夫,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大牛的好朋友小刘啊!那年冬天,我俩从山上背回来一棵松树,为您做了一棵挂着雪花的圣诞树呢!

  罗森恍然大悟。是啊,他怎能忘记,这些朴素可爱的战友们,和深埋于心的温情和友谊。眼下的小刘已是连长,不再是那个毛头小伙子了,可战争年代里沉淀下来的那份质朴与憨厚,仍镌刻在眉宇间。罗森就想起了大牛,那个跟随了他近十年的红军娃,如今已是京城的一名卫士。罗森倏地想起慕兰,以及他们携手走过的桥面!

  这晚,罗森带着好奇观看了现代歌剧《白毛女》,就在那家演出过《天鹅湖》的上海大剧院。这是一个贫农女儿的悲剧故事,因为自己的父亲交不起租子,被地主老财抢走、凌辱并遭遗弃,最后在子弟兵的解救下获得新生。罗森备感欣喜的是,市长请他看了一场著名艺术家梅兰芳的戏。年届六十的梅先生,在《打渔杀家》里扮演一位年轻的渔家女,那嗓音、手势和身段,清新脱俗,娇媚动人,令罗森暗暗叫绝。

77.未来,掌握在我们手中

上海礼宾司的同志,为罗森量身定制了一套崭新的西服,继而为他订好了前往欧洲的国际船票。归心似箭的罗森捏着这张船票,激动、兴奋得无法安睡。他每天天不亮就坐起来,精神抖擞地面朝大海,纵目远方,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向大洋彼岸。

  百忙中的市长,亲自召集往日的老战友,在和平饭店的露天餐厅为罗大夫隆重饯行。首长是个性情中人,豁达豪爽、不改初衷,仍旧称他为我的小宝贝儿。罗森不光是他的亲密战友,也是他很特殊的一位朋友,面对罗森的不日离去,首长充满了不舍,且十分贴心地问:战争之后的欧洲四分五裂,前途未卜,你就那么想回去吗?

  是啊,他这个被历史深深地伤害却没有万念俱灰的人,纵为浮云游子,仍义无反顾地执着于那片曾将他抛出家园的土地。哪怕整个欧洲都沦为战场,碾为齑粉,他灵魂深处的这份眷恋,也从未隔绝过。

  离船期还有三天呢,罗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岁月的痕迹已悄然爬上额头。他突然意识到,待远渡重洋抵达奥地利时,已是初冬,他应该有一件大衣,一件毛呢大衣。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重新来到霞飞路,找到当年的老字号裁缝铺。

  谢天谢地,虽然门前冷落,但裁缝铺仍旧开张,他像以往那样抬脚就走了进来。

  店里空荡荡的,只见老板娘在低头忙碌。几年不见她老多了,曾经神采奕奕的双颊晦暗、干瘪。女人抬起眼帘,从一抹熟悉的笑意里很快捕捉到故人的音容。罗森是这家店里的老主顾,为摩塞尔先生诊治过膀胱炎。往事依稀,老板娘顿时泪光盈眶。

  摩塞尔先生在吗?罗森的问话,瞬间勾起女人的伤心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将丈夫摩塞尔惨死于上海“隔都”的经过,简要讲给了罗森听。所谓隔都,就是德国人委托日本人在上海筑起的难民营。罗森即刻想起几年前他离开上海前的果决,否则,他可能像摩塞尔一样,走出德国集中营,而丧命于日本人手下。

  午后的百老汇大厦顶层客厅,站在落地窗前的罗森,感觉到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和沸腾。紧接着他听到毛主席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罗森简直不敢相信,此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上,和毛主席比肩而立的开国元勋中间,有好几位都是他多年来与之南征北战,同生死共患难,并最终走向胜利的战友和朋友,罗森目光清澈,心如皓月,他平静地望向远方,寥廓无垠的天空下,是上海井然有序的外滩。

  罗森辗转来到福开森路时已是傍晚。在这个海派十足的街区上,一栋栋完好无损的西式洋楼,在浓荫下依旧闪着古雅之光。平行高大的悬铃木,回旋着风的呓语,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什么,罗森的心顿起涟漪。多少次,他乘兴穿过这条街,箭步登上汉斯和秋迪的独栋小楼,乡愁的弥漫与释放,感情的碰撞与交锋,思想者渡尽劫波的从容自省,连同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在袅袅的咖啡和刀叉的叮咚作响中恣意流淌……还是这条街,梧桐依旧,而故人不再。遥想这一切,罗森对影徘徊,潸然泪下。

  晨曦初上,世界重新明亮起来。罗森抚摸着饱经沧桑的大箱子,许多旧物他都分送给了身边的中国友人,唯独一套新四军和八路军军服,整齐叠放在返乡的行囊中。

  黄浦江边秋色满目,汽笛一声长鸣,前往欧洲的远洋邮轮,在老朋友和老战友的祝福声中起航了。罗森一身西服,凭栏回望,外滩上的人影树影和高楼大厦,清晰而朦胧。此刻罗森的耳畔,久久回荡着一位犹太作家的声音:The past is in the present,but the future is still in our hands.(过去包含于现在,但未来,仍掌握在我们手中。)

  别了,上海!罗森沉吟道,内心不禁千山万壑,跌宕起伏,一时间热泪飞扬。

  十年前,那个夕阳泼洒的黄昏,他走下黄浦江码头时36岁。这一年,他46岁。

第十四章 维也纳风采依旧

78.倦鸟归巢

十年一别,漂泊异乡的鸟,归巢了。

  初冬的维也纳,云卷云舒,昔日泼洒的黛绿已成缤纷的金黄与火红。眩目的菩提和白桦树叶,在中古世纪的巷子里纷落。灌木林中的乌鸦们,时而七嘴八舌,时而充满浪潮般的聒噪,却又冷不丁扎向天空,结伴远行。夕阳从教堂尖顶沉落下去,暮霭如潮,洋溢在高低错落风情各异的建筑之巅。维也纳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光影中。

  战火停息,硝烟散去,维也纳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这个时候,不堪回首的岁月和动荡退隐其后,唯一闪光的是亲情、生命和爱。远行归来的罗森·菲尔,很快迎来了亲人的光顾,阔别十年的兄弟姐妹们终于团聚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六口之家,仅剩下兄妹三人。约瑟夫是带着妻子贝巴从以色列赶来的,蒂娜的丈夫威廉斯无法随行,他留在伦敦的家里陪伴六岁的女儿。相聚的幸福与欢畅,让兄弟姊妹们在忘情的追忆中,重温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好时光,酒水伴着泪水,一杯又一杯。

  维也纳并没有停滞,尽管战争留下的创伤和残垣断壁,在城市中心乃至郊外随处可见,但它渐趋美好,并且经过几年的修复之后,这座名满欧洲的艺术之都,风采依旧。罗森和弟妹带着莫名的冲动,徜徉于霍夫堡皇宫、英雄广场、城堡剧院,一脉相承的流金岁月,世代沉甸的文化元气,曼妙的旋律和舞姿……维也纳又回来了!置身于瑰丽的古典建筑群当中,罗森深吸了一口薄凉的空气,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油然而生。他那并未老去的灵魂和容颜,似乎一下子融入了这座日思夜想的城市。

  傍晚,沿街的窗户亮着灯,象牙白的窗框内吐出橘黄色的光晕,街角艺人的长笛和黑管柔软、绵长。饮食的改天换地和刀叉的交替使用,若即若离的中国人的面孔、语言和习俗,渐渐淡化成一抹遥远的记忆,模糊在罗森的意识里。他的维也纳生活习惯和早年的欧洲生物钟,随着当下的节奏、思维和步履,一一回归肉体。

  向所有人敞开的咖啡馆、电影院和金色大厅,照例人满为患,约会、重逢和偶遇连同梦的萌芽,在久违了的宁静与祥和中潜滋暗长。而当夜阑人静,罗森的耳畔常常回荡着父亲的挣扎、母亲的呻吟。有谁能想到这貌似平静的砖石地板之下,长眠着多少不平静的睡眠?那些穿着纱质长裙和燕尾服出入宴会厅歌剧院的男女,以及每天将自家客厅布置得花团锦簇的人,有谁会想起这些背井离乡九死一生的回归者?

  虽然早已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但罗森还是不厌其烦地追问母亲临终前的细节。约瑟夫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眼神犹疑,欲说还休。贝巴沉吟了一下,告诉罗森,母亲住进维也纳犹太人集体宿舍后,她的胆囊炎不断发作,痛苦不堪,但母亲咬牙忍着,她不愿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而她最后的日子,是在波兰的克拉科夫隔离区度过的。

  大哥罗杰斯呢?罗森执着的眼神,让约瑟夫无法回避。他叹了口气说,罗杰斯在华沙铺设铁轨期间参与了一次逃跑行动,可惜没跑出波兰就被纳粹抓了回去,关进明斯克集中营,惨死在毒气室。走的走,死的死,留给母亲的是无法吞咽的苦痛和绝望。

  一想起母亲的形只影单、孤苦无依,罗森便椎心泣血,几近窒息。没了母亲的世界,霎时变得一片荒芜,仿佛散落一地的玻璃,每个棱角都亮晶晶的,却无法对接和拼凑。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漫漫长夜里,他屡屡看见母亲的躯体,跟密密匝匝的妇女儿童挤在一起,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袅袅青烟,那蓝色的火苗,将他的信仰一点点焚烧殆尽,徒留一个个黑洞。

  为了缓解气氛,善解人意的弟媳贝巴转而问起罗森这些年在中国的经历。

  罗森冥思良久,身体沉重得仿佛从隧道里爬出来,他怅然闭上眼睛,而后睁开,以便适应隔窗照过来的阳光。罗森抬起头,沉静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清澈,声音和眼神渐渐活跃起来。从上海到苏北,从胶东大地,到东北原野,形形色色的中国民俗,热火朝天的战斗岁月,幻灯片似的回闪在欧洲的天空下。当他讲到山东革命根据地的生活时,难掩兴奋地说:在中国百姓眼中,我就像一只珍稀的鸟,一招一式都招来他们好奇的围观。瞧我打绑腿的动作,喝牛奶的表情,把肥肉煎成油渣用刀叉夹起来吃的样子,除此之外他们还偷偷翻看我读的书,听我留声机里发出的奇妙音响。有一次,我治好了村里一位老人的慢性肺炎,为了向我表达感激之情,老人特地抱来一只大公鸡。我哪里肯吃啊,就把公鸡当鹦鹉养,牵着它在田埂上转悠,像遛狗一样。

  弟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二哥在中国的经历好神奇啊。而身为医生的蒂娜最为关心的,是哥哥今后的职业打算。罗森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想重操旧业,并且一回来,我就去拜访了从前供职过的维也纳罗德希尔德文化协会医院,希望能继续在那里工作,可我的愿望遭到了搁浅。因为那所医院,曾为战后归来的流亡者充当了多年的收容所,已经不成样子了。院长打算重建,可哪来的资金呢!

  蒂娜用鼓励的目光说:还是开你的诊所吧。罗森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在享受了一个星期的短暂团聚之后,弟弟妹妹相继离去。他们得返回当下已然固定的生活之地,继续工作,养家糊口。此后,罗森便很少收到弟妹的信件,因为各自忙碌,没有时间和心情频繁写信,不像罗森一个人在维也纳,有的是时间。

  至于开诊所,罗森必须履行开业前的一系列繁琐手续,就不得不跟那些手持红皮或黑皮的当权者——改头换面的老纳粹们打交道。每当面对这些人,罗森就条件反射般想起他们身穿褐衫、臂戴袖章耀武扬威的过往,以至于愁肠百结,望而却步。这是罗森从未料到的情景。对他而言,这种局面,要比在枪林弹雨命悬一线的战争中面对明晃晃的刺刀,更加难以忍受。可怕的还在于,那些昔日的纳粹信徒,仍旧执掌着这个国家的命脉,零距离接近这些曾经靠杀戮暴行而立于不败之地的政客们,尤其目睹他们谈笑风生若无其事的神态,罗森的心骤然紧缩,隐隐作痛。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已经做不到心平气和了。

79.露西娅,你在哪里?

临街的咖啡馆里,罗森下意识打量着窗外。环城大道上马蹄嘚嘚,川流不息;国会大厦上迎风招展的红旗,那红色既不是俄国占领下的红,也不是自己在远东体验的中国红。罗森联想起当下,继续从事医疗工作的雄心壮志,在名目繁多的手续审批面前,似乎变得越来越渺茫了。一阵旋律隐约飘来,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席勒雕塑前摆了架钢琴,披长发的姑娘手指轻触,乐符如浪花飞溅,罗森刹那间想起了露西娅。

  露西娅,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回来了!他望着姑娘的背影轻唤道。

  也许男人的心底,比女人更清晰地摆放着爱人,即使明知她再也回不来了。在硕果仅存的几个朋友中,罗森反复询问、打探,都没有得到露西娅的确切消息。有天早上,他在路德维希轨道车的站牌下,意外碰到了露西娅音乐学院的同窗米瑞。目光相撞的那一瞬,米瑞惊诧道:两年前露西娅返回维也纳时,还打听过你的消息呢!

  罗森听了,禁不住追问:那么,露西娅现在,人在哪里?

  米瑞耸了耸肩说:她结了婚,丈夫是克罗地亚人。但他们的关系,米瑞翻了翻棕绿色眼珠,so so la la!——关系很一般。后来听说,她离了婚,去了以色列。

  罗森听得血脉偾张,难以自已,强忍着内心的慌乱告别了米瑞,一路小跑着回到了皮匠胡同。沉潜多年的思念终于有了出口,他刻舟求剑般执拗地寻找十年前那份心动的感觉。爱,就定格在那个深秋之夜,错过了,却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追寻。

  上楼梯时,罗森的心脏一阵刺痛,他不得不停下来趴在栏杆上。小伙子,你没事吧?邻居瓦格纳太太恰好路过,见他一动不动地伏在栏杆上,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关切地问。罗森努力保持平静,用微笑表示着感谢。

  进了屋,关上门,罗森将灼热的额头抵住冰冷的墙面。在这个无助的世界中,他以全部生命和爱恋,为仅存的理想与渴望奋力搏击着,一颗温良执着的诗人之心,遭遇层层撕裂,乃至肉体孤绝和精神流亡。可他始终坚信露西娅对他的爱——就像他爱她那样,爱着他。这一刻,他所有的坚守似乎都有了结果:他们的爱,有迹可循。

  傍晚的风如七彩音符,在临街的窗玻璃上,画出玫瑰花瓣的形状。我要去找她,罗森对自己说。哪怕地老天荒,哪怕她已面目全非!

  夜深了,罗森刻不容缓地给弟弟写了封信,请他和贝巴想想办法,务必帮他在以色列寻找到露西娅的踪迹。信投出去了,罗森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雨后初晴,罗森的视线越过黢黑的森林,而后漫过水汽朦胧的多瑙河,他想起了慕兰,想起他们朝夕相处的苏北岁月。那年,战友们为他庆祝生日,烛光前慕兰忧郁的眼神盛满深情。他同样意犹未尽。那个时候,爱情对他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他不禁问自己,动荡岁月里,他那历尽沧桑的心里,可曾驻扎过一个中国女人?

  以色列回信了。约瑟夫告诉哥哥,他和贝巴正竭尽全力寻找露西娅,但因没有任何线索,仅凭一个名称,在整个国家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请哥哥耐心等待,只要得到她丁点踪迹,就会立刻告知他的。

  在街巷里徘徊时,罗森瞟了一眼书店橱窗,被一本名叫《中国胜利了》的书所吸引。他捧起书饶有兴致地浏览着,不由被作者的名字——弗里茨·严森,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前往中国的远洋邮轮上邂逅的那位“西班牙骑士”吗?弗里茨在香港登陆时,跟他的“天使”相拥相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再看弗里茨的书,他详述了自己深入中国西南的抗战经历,这小子甚至翻译了毛泽东久负盛名的诗《沁园春·雪》。

  罗森更为吃惊的是,弗里茨两年前便回到了维也纳。罗森好说歹说,从书店工作人员处,要来了弗里茨的住址,急不可耐地乘地铁,来到了维也纳西城的弗里茨住处。不料被房东告知,弗里茨两周前已离开维也纳,他受德国中央机关报《新德意志报》的派遣,作为一名驻京记者到中国工作去了。

  罗森脆弱的神经轰然作响,他身子一抖,滑落在一块石墩上。半天才缓过神来。

  写作,出书,一直以来都是他的理想。从此,罗森的脑海中日夜翻腾起东方古国的山山水水,医生、战士、沿海、内陆,峥嵘岁月的彷徨,纵横疆场的悲壮,铁马冰河生与死的考验,以及作为胜利者凯旋的雄心壮志……

  时间洪流冲刷着他的记忆,却留下柔软如斯的痕迹。那些不远万里带回来的几大本日记和采访笔录,全都派上了用场。他兴致勃勃地抖开心境,奋笔疾书,夜以继日,用东方式的热情浇筑细节,用一种崭新的方式来解读自己,解读这个世界。

  黎明已至,东方的庞大轮廓触目可及,罗森欣慰地感到,苦难岁月战争并没有磨损他的意志,毁掉他的灵魂。三个月后,当他怀揣厚厚的书稿分别与三家出版社工作人员约见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当头泼来的冷水。出版社不约而同地否决了他的书稿,尤其出版社工作人员对书中内容所表现出来的淡漠与轻视,让罗森始料未及。他两眼发直,大汗淋漓,周身的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对方面露愧色地解释道:实际上不是我们不想出,也不是你的书写得不好,而是眼下的奥地利出版业掌握在美国人手里。想想看,中美双方正处在意识形态的敌对状态,怎么可能支持一本颂扬中国共产党的书呢?!

80.黑色的问号

古特曼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幸存者,也是罗森在维也纳“返回家园”的集体宿舍里,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古特曼的眼睛因在集中营遭遇党卫军的重击而充血,视力微弱。世界对他,成了一缕飘忽不定的灰色线条。古特曼常常穿一身黑衣,低着头想心事时,漆黑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槁木死灰般的眼神满是悲哀,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问号。

  罗森有意接近古特曼,并用他特有的中西医结合的方式,减轻了他的眼疾。古特曼浑浊的瞳仁,终于射出一道光亮,他开口对罗森讲的第一句话是:你身上有着欧洲人稀缺的热忱和温情!

  恢复了视力的古特曼,不再对自己的过去缄默不言,出于好感和信任他对罗森敞开了心扉。这位从布达佩斯大学哲学及政法系走出的双料博士,曾在维也纳政、商两界做过多年的职业律师。当德国纳粹通过法律手段,将犹太人一步步逼进地狱后,古特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亲眼目睹了一个有条不紊的流水线杀人工厂,他的67个亲戚先后躺进焚尸炉,化作波兰上空的一缕缕冤魂。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罗森和古特曼俨然一对生死之交的战友。两个人的密切往来和相聚,也成了罗森在维也纳的唯一乐趣。有天上午,他们照例坐进咖啡馆,古特曼的眼里罕见地射出一道灼人的光亮。他说自己不久将离开维也纳,到洛杉矶的表兄那里去,他刚刚领取了前往美国的签证,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个亲人。

  罗森错愕不已,盯着兴高采烈的古特曼,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觉得吗,古特曼喝了口咖啡说:二战结束了,纳粹作为整体被打垮了,但欧洲的空气里还飘荡着纳粹的阴魂,他们虽然脱下了带着银鹰图案的制服,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可他们的骨子里仍残留着昔日的傲慢和优越感。除此之外,古特曼低声道,听说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小组织,暗地里销毁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和证人,并叫嚣“战争并没有结束”,一心一意想回到过去。即便回不到过去,他们也毫无悔意!

  罗森惊悚不已,直愣愣望着古特曼。只见他将两手并拢在桌上,右手把左手的指关节掰得嘎巴作响,而后平静道:人们常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可我用自己的身体否认了这种说法。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挡都挡不住。在生命权被剥夺的境地,如何重拾尊严和高贵?至少现在,我看不到。苟且偷生,听之任之,还是为了眼前利益忍辱负重,只要有吃有喝,就自满自足。至于未来和前途,见鬼去吧!

  古特曼神情突兀,像一只翘首仰望的乌鸦。顿了顿,他补充道:一个人在自己当过奴隶的地方,是不可能有真正自由的。之所以现在选择出走,不是因为我对这个国家绝望,而是属于我们的日子,回不来了。

  一阵沉默过后,古特曼望着熙来攘往的大街,说:幼年时,父母在饭桌上常唠叨,说我们的行为也许真的不够得体,我们表现的也许太闹哄哄了,我们真的太过精明,让别人觉得我们只爱钱,所以我们的行为举止一定要彬彬有礼,说话语气要轻,面带微笑,这样他们就不会嫌我们添乱了,要用典雅的德语。但也不能说得太高深,以免让他们会觉得我们有提高自己地位的野心。所有情感都在夹缝中被扭曲,尊严像铁锈一样被消耗。要想生存下去,就得像猫一样学会欺骗,耍花招,摇尾乞怜。在欧洲人眼里,我们永远是一群没有根基的寄生虫,无论我们怎样通过努力获得多么体面的地位,都不过是这块土地上的陌生人!

  罗森猛地想起早晨乘地铁时的情景,坐在车厢里,他老觉得有人用鄙夷的眼光打量自己。罗森对自己说,但愿是我的错觉。

  昨晚的电视节目中,古特曼突然说,多瑙河边的裸体浴场上,赤条条躺着无数男女,还美其名曰“人类回归伊甸园的天然与自由”,可我联想到的却是被扒光衣服投进毒气室的犹太人。古特曼双手托腮,视线上仰,仿佛一个洞察先机的智者,最后一次打量天庭。最后,他叹道:重要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的无限延伸!

  次日晚上,罗森走进金色大厅,试图在音符编织的世界里忘却过去,让自己钟爱的音乐掏空内心的悲怆。可当他貌似平静地左顾右盼时,发觉仪表堂堂的听众席里,闪现出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魔影,他一面在瓦格纳的歌剧中热泪盈眶,一面把犹太人一车车送进死亡集中营。又想起执掌诊所开业的行政官员,好似十年前西客站上那名盖世太保,他嘴角挂着一丝狞笑说:小心点,不管你走到哪里,老子照样收拾你!

  在这个光彩照人的城市里,刽子手与受害者时刻同在。这念头一经冒出,便引起罗森身体乃至生理的极度不适。他时常脊背发冷,不寒而栗。

  真正的铁丝网消失了,无形的铁丝网还在。

第十五章 鸭绿江飞鸿

81.鸭绿江飞鸿

每个人都在承受痛苦,并将自己的痛苦在流水线中传递下去。时光仅仅过去了一年多,他的期盼,他的雄心,他的激情,如同泼洒在路面上的水,转瞬便蒸发掉了。

  秋日已尽,维也纳的空气里弥漫着冬日的冷涩。罗森心浮气躁地等待着约瑟夫的音信,期盼弟弟能带给他露西娅的消息。清晨,他照例打开信箱查看,一个激灵,发现里头卧着一封信。地址显示,并不是以色列,而是来自遥远的东方。

  亲爱的大鼻子,你在维也纳的生活都还好吧,想念你啊!

  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随中国人民志愿军抵达朝鲜战场,或是在中朝边界的鸭绿江畔。你走后,我在中国南方走访了一些地方,由于这场蓄势待发的战争,我被召回了北京。北京正在变成一个真正的首都,我相信,你会比我更喜欢它。

  这次,我是作为战地记者配合大部队出征的。你猜我碰到谁了?你的奥地利同乡理查德·傅莱!他是作为朝鲜野战医院的顾问兼医生参战的。你看,我总是和奥地利人有缘。非常希望你也能来,让我们一起加入这场战斗。

  抱歉,我只能写到这里,部队马上要出发了。

  匆匆!

  你诚挚的朋友阿兰·惠灵顿

  如同上帝的邮差,带着极大的诱惑,骤然按响了罗森的门铃。阿兰·惠灵顿的这封信,不啻一枚炸弹,把罗森震得眼冒金星,躲闪不及。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就这么不失时机地展现在罗森面前,上面印满惠灵顿激情燃烧的蓝眸,还有理查德矫健俊朗的身躯,这画面在维也纳的秋阳下,急剧放大、升温、膨胀,再次点燃了罗森的雄心。想不到,自己在维也纳饱受煎熬的时候,方兴未艾的新中国正在经受一场新的考验,与此同时也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罗森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陪伴罗荣桓前往大连途中,窗外闪过鸭绿江边的景致,那五彩缤纷的朝鲜妇女的裙装。

  他进而得知,老战友吴知理带领一支医疗队投入了朝鲜战场。罗森的心飞了出去,刹那间飞到中国,飞到了战友们中间。他们曾一同战斗,一同引吭高歌,推杯换盏,生死与共。本以为十年的中国经历,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实际上却跃升为他生命中的主旋律。罗森周身的血直往上涌,像是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日夜躁动,寝食难安。他在心底说:我要回中国,参加朝鲜战争,带上我全部的自尊与自恋再度起航,继续为中国奋斗,并加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去!

  罗森跃跃欲试地开始了行动:申请前往中国的签证。

  然而,刚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跟时下由苏、美、英、法四国分治的奥地利,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要申请前往中国的签证,得到二战后归入社会主义阵营的民主德国去办理。两周后罗森带上有关资料,乘火车来到了中国驻东德大使馆。

  苏联管控下的东柏林,到处都张贴着语气铿锵的大标语。“时刻准备劳动,时刻准备捍卫和平”的大红条幅,当头悬挂在1950年斯大林街道的建筑工地上。打造东德社会主义样板工程,建筑风格与政治特色岂能分离?东德的许多楼堂馆所,高大宏伟,历史气息浓郁,并且弥漫着苏联民族的浩大与雄浑。此外,这一时期的社会主义宫殿建筑,为了与现代主义决裂,在造型上刻意靠近新巴洛克和新古典主义风格。

  罗森扑进中国大使馆的这一刻,犹如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一种回家的感觉,电流般传遍周身。罗森热切地告诉他们:我参加过中国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新四军、八路军还有东北野战军,并做过东北一纵的卫生部部长……可接待窗口的年轻姑娘,直愣愣瞅着他,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是听不懂罗森的汉语,还是对他的德语也一知半解,总之,她不大相信他的话。

  罗森哪里想得到,仅仅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正端坐着他情同手足的老战友黄农,自打那个高粱成熟的季节,他们便开始了相濡以沫的合作,共同研究治疗方案,一同为八路军伤员动手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胜利那天,黄农兴冲冲来给他送战利品,火腿、熏肠、香烟、咖啡……然而,眼下的黄农(战争时期的化名)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东德大使馆的大使,可他恢复了原名——王雨田。对此,罗森一无所知。

  而这一刻的黄农,死都想不到他的亲密战友和伙伴,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一心一意申请前往中国的签证!

  历史就是这么诡异、无情,让两个如胶似漆的老战友,在欧洲土地上擦肩而过。

82.乌托邦国度里飞回的一只蝴蝶

一个月过去了,罗森没有收到来自东柏林的回音。这就意味着,他被拒签了。

  冷战下的欧洲,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罗森想不到的是,像他这样的奥地利人,只身前往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驻东德大使馆去递交签证申请,已被他的祖国视为“通敌”行为。这个时期的奥地利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互为敌人,即便是奥地利共产党,也与中国共产党是两码事。罗森曾试图与奥地利共产党取得联系,可他打出去的每一个电话都遭到监听,并被严密监视。他俨然成了祖国的一名异己分子,一个潜在的敌人、特务。如同从乌托邦国度里飞回的一只蝴蝶,在花草簇拥的国度,无处栖身。

  大雪期然而至,备感冷落的罗森,想起那些轰轰烈烈的战斗岁月,以及古道热肠的中国百姓。破天荒地,他首次对那种被呵护被围观和被扰攘的感觉,留恋不已。然而沮丧归沮丧,他并没有灰心,转而向中国驻瑞士大使馆递交了签证申请。圣诞前夕,罗森总算接到了大使馆的回函,请他到伯尔尼去面谈,而后,继续等待。

  难道他挚爱的国家不要他了吗?罗森痴痴地望着远方,一种有家难回的痛楚,一如当年走投无路的感觉,那种四处碰壁的苍凉,转瞬间又回来了。中国曾经是他的庇护所,如今却对他戛然关上了门,他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朴素的中国百姓中间,常常受到英雄般的尊重和爱戴,难道他不再属于那块土地了吗?沮丧之时罗森禁不住想,对那片土地上的人来说,也许我不过是一个过时的名字,一粒掉入历史的微不足道的尘埃?灰心之余,罗森感到了屈辱。

  空气的条状阴影,在冬日温吞的阳光下微微抖动,病痛与心痛交困下的身体,像结了碱的土地,一点点硬化并蚕食着罗森。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身心的钝化,让他对意态情致的兴趣逐渐淡漠。夜晚的街灯明灭不定,一边是维也纳绚烂多姿的夜生活,一边是黑暗中泅渡的罗森。一阵风刮过来,好似打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他睁不开眼睛,头昏脑涨,慢吞吞吐出一口长气,声音孱弱,犹如垂死者的叹息。十年来,他在中国土地上蕴藉的骄傲、自信和热情,一点点冷却了。与此同时生活这张脸上所有的血丝、沟壑与无情,都实实在在地向他张开。

  罗森开始为生存担忧了。

  但他仍在等待。等待命运之风,再次把他带走。

  凌晨的寂静里,他听见电动剃须刀的蜂鸣,从洞穴里传出,声音枯燥而冗长,像是挣脱不醒的沉睡感。他将蓄积的胡茬倒在一张纸片上,包好,装进衣兜。做完了这一切,抬头看见一只误入窗口的黑猫,旁若无人,高视阔步,而后伏在马桶盖上,离他顶多半米之遥,很不友善地盯着他。罗森的目光变得日渐僵硬。这是我的家吗?罗森恍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可这里的一切,我怎么都无法左右呢?

  约瑟夫的电话,是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打来的:露西娅在耶路撒冷,她期待着与你见面!

  罗森听后,通体一阵战栗,耳边似有闷雷滚过。随后他整个人变得轻盈起来。露西娅,我亲爱的,你果然人在以色列啊。罗森望了一眼云遮雾罩的窗外,顿觉这里的世界,不再关乎自己。有个声音,仿佛在说:你是那么热爱欧洲的文化、艺术、传统、历史,还有你深爱的音乐。罗森躺在床上,直挺挺对着天花板,泪水乍泄。直到拂晓,他吃力地翻了个身,喃喃道:不能再耽误了,我要马上启程。

第十六章 我的应许之地

83.特拉维夫

罗森抵达以色列这个新生的国家时,复活节早过了。

  约瑟夫是从古老而热闹的地中海港口雅法,将哥哥接到特拉维夫家中的。1799年拿破仑东征叙利亚途中,也是从这里登陆,并在这座韵味十足的海港逗留数日。沧海桑田,街头巷陌,至今沿袭着流转千年的生活日常。约瑟夫和贝巴在海边静谧的一角,有栋土黄色二层小楼。这是他们从巴勒斯坦人手上盘下的一块地,然后自己动手一点点建造起来的。房子虽然简朴,却带着一个伸向海边的阳台,饱满的阳光,和煦的海风,温暖而干爽的空气,让罗森备感舒畅。

  安顿下来之后,约瑟夫时常陪着罗森,城里城外,四处走动。

  罗森眼中的特拉维夫,既崭新,又老迈。已然开垦的土地上,长着果实累累的柠檬、椰枣和无花果,间或布满绿油油的菜蔬和秧苗。门前的小路上,青草从泥土里钻出来,远处苍凉的山上晃动着稠密的橄榄树。面朝大海的那条街人声鼎沸,五花八门的小商铺渐成气候。罗森不由想起上海霞飞路和哈尔滨犹太社区的繁荣景象,虽然这里的规模与那边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罗森由衷地佩服他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不仅具有旺盛的草根性活力,还有科技眼光,即便置身荒山秃岭,也能落地生根,安营扎寨,并迅速印出一片芳草绿茵。

  关于犹太建国的渊源和曲折,罗森早有耳闻。还是在19世纪末,犹太复国主义先驱西奥多·赫兹尔在维也纳出版了一本《犹太国》。书中宣称:犹太人只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才能免遭歧视和迫害。这本书在当时不啻一道闪电,为流浪中的犹太人描绘了一个理想家园。这个家园,就是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巴勒斯坦。

  思想激进的约瑟夫,正是受到犹太复国主义先驱和拓荒者的鼓舞,与贝巴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他们怀揣理想和信念,欣然融入重建家园的洪流中,上山下乡,开疆拓土。没有国土的人民,在没有居民的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国家——而事实如何呢?

  事实上,巴勒斯坦的土地上世代生存着阿拉伯人,他们早就在此繁衍生息。为了在巴勒斯坦扎下根来,犹太人势必把这里的阿拉伯人一个个赶走,将他们的村庄变成自己的定居点,否则,犹太人的建国梦将遥遥无期。当众人沉迷于力量来自和平,还是和平来自力量的讨论之时,约瑟夫振臂一呼:所谓真理,就是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于是占领、驱逐加暴力,很快成为攫取土地的有效方式。

  二战结束后,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潮水般涌来,他们一面跟阿拉伯人争夺地盘,一面筹划着自己的建国方略。犹太人要重返祖先的应许之地,阿拉伯人要坚守多年赖以生存的故土,于是在1948年5月14日这天,70万犹太人正沉浸于以色列建国的狂喜中时,以埃及为首的黎巴嫩、叙利亚、约旦等六个国家组成的阿拉伯联军已兵临城下,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了。战争使近百万巴勒斯坦人沦为难民,此后的巴以冲突接二连三,屡屡打破以色列人的美梦。

  初夏时节,维也纳的凉爽已被中东地区的酷暑所取代,商业区的炙热能把人烤化。罗森巡视周围,发现特拉维夫的工作节奏跟中国很相似,虽然艰苦、质朴,却有着振奋人心的勃勃生机。而新的难题相继摆在了罗森面前。为了与族人顺利打交道,他不得不从头学习祖先的语言希伯来语。他便想起初到上海时,面对陌生语言和环境的那份尴尬。好在有约瑟夫和贝巴,他们是一对出色的伴侣。

  贝巴极爱干净,做事谨小慎微,日子过得像斑鸠。她看不惯周围脏兮兮的环境,只要可能贝巴每天都要换床单被罩,反复清扫房间里的角角落落,不要命地冲刷马桶和水槽。除此之外贝巴还是一个严守教规的人,一日三餐都要按照犹太教规行事,并要求她的住户同样遵守教义和饮食习惯。这对罗森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多年的中国经历,他已习惯了东方人的重口味,与严格的宗教饮食天渊之别。但他必须重新适应。

  罗森很清楚,百废待兴的以色列不是玫瑰花园,而是像一个巨大的难民营。这里的犹太居民来自世界各地,西欧、中东、波兰、俄罗斯、拉丁美洲,每个人都背负着不同的传统文化、生活习俗和记忆,情感与经历曲折难言。而从中国回来的,似乎只有他一人。这让罗森的心里,不免泛起一股无人理解的孤寂与惆怅。

  渐渐地罗森退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在不着边际的遐想中,释放和宣泄难以言说的思念和期待。敏感、无奈、迁就、气馁,淤积日深,即便有所克制,灰暗的情绪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84.另一个亚特兰蒂斯

罗森的运气不错,经过一番努力,他在特拉维夫有名的阿苏塔医院谋到了一份差事,先干起来再说,一旦时机成熟,再寻求开诊所的可能性。在自己的土地上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诊所,成为罗森新时期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

  中东的高温下,罗森的心脏时好时坏,外出买食物的路上,每经过两个橱窗他都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走。晚间,罗森面向退潮的海滩给露西娅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在特拉维夫落下脚来,并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就等着与她见面了。

  露西娅在随后的回信中说,不久前她接受了约旦国立音乐学院的授课邀请,就在死海对面的一所院校。待她课程结束后,希望和他在耶路撒冷见面。

  罗森握着露西娅的信,满腔的血液直涌到脑门儿。爱,是逼仄罅隙中泻出的一道阳光,连日来的忧伤和郁闷,转瞬之间被强有力的生命乐趣所环绕。他一面默念露西娅的亲笔信,一面冥想着与她团聚的幸福,双肩微微颤抖,眼中蓄满滚烫的泪。

  这天罗森从医院下班回来,在俯临大海的小高地上,突见一栋漂亮的花园别墅,城堡似的居高临下。而对面的斜坡上,一双双仇视的目光,正怒视这栋鹤立鸡群的豪宅。罗森深感不安。周末的教堂前,一群身披黑袍的阿拉伯妇女拖儿带女,怒不可遏地摊开双手哭喊: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抢占我们的村子?男人们的叫骂更是来得直接:你们这些该死的犹太佬,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都是你们把这里变得乌烟瘴气!

  罗森顿时如临深渊,一阵尖锐的刺痛迅疾传遍周身。这情景,似乎将尘封多年的历史重新撕开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展现在他面前。有朝一日,罗森不由自主地想,这汹涌的波涛是否会像神话中的海啸―样,赫然间吞没海岸,进而将以色列一扫而空,就好比另一个亚特兰蒂斯,最终迷失在大西洋的最深处?

  亚特兰蒂斯,乃欧洲与直布罗陀海峡西部大洋上的一个岛屿,曾经拥有高度文明和兴旺发达的陆地、国家和城邦。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里十分详细地描述过,这座小岛毁于史前海啸的惨状。恍然间,罗森感觉自己正身处古老的亚特兰蒂斯,并且像投入惊涛骇浪的一撮沙砾,被潮汐狂卷而去。

  “砰——砰——砰”,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脆响,紧接着是玻璃窗的碎裂声。罗森惊慌失措地跑下楼去,只见厨房和前厅的地上,躺着几块拳头大的石头,窗玻璃碎了一地。约瑟夫端着枪冲出来,在房前房后查看了一会儿。贝巴也下楼来,十分肯定地对罗森说:都是山上那群人干的,这些该死的年轻人!

  罗森悚然望向黄沙弥漫的远山,心想,犹太复国运动从一开始就如履薄冰,危机四伏,因为这项运动是以驱逐一个民族的方式,来挽救另一个民族的命运。不知为何,罗森想起古特曼告别维也纳时的决绝——那种家园被毁亲人尽失后无泪的绝望。

  恍然间,十年前的迷惘、困厄和忧患,似乎又回来了。

  罗森不知不觉地走向一片界限模糊的地带。飞扬的尘土和碎石间坐落着成片的房舍,挤挤挨挨的,像一片废墟。无数个门窗,不过是一个个洞,仿佛瞪着委屈而惶恐的眼睛。女人们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无所事事的男人和孩子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目光友善而呆滞,赤脚立在矮墙边。对于他们而言,一波又一波的欧洲殖民者,先后在这块土地上颐指气使,羞辱他们,欺负他们,压榨他们,这伙欧洲人刚刚离去,却又来了一群犹太人,带着他们的言语、他们崭新的想法和科技手段,高举犹太复国主义的大旗,打着与阿拉伯人共享蓝天的幌子,来到中东,千方百计蚕食他们的土地,吞并他们的家园,开始了新一轮的剥削和压迫,并且要把自己在欧洲人那里遭受的屈辱、歧视和仇恨,一点点转嫁到他们身上。他们死也不会答应的!

  可贫弱得不堪一击的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一眼望去,阿拉伯土著们的生活,几乎还停留于原始状态,平静而麻木的眼神毫无希望可言。这极端的贫困和混乱,让罗森不忍细看,他逃跑似的快步下了坡,却见山谷间有座遗迹,一看就是罗马人的剧场。虽是断壁残垣,但显而易见,古时期的先辈们已骄傲地享受这块土地了,而眼下,仍是这般的破败、枯萎,一派末日景象。历史的不可逆转,命运的弱不禁风,一种致命的寒凉撞击着罗森,进而搅乱了他的梦。

第十七章 永远的耶路撒冷

85.耶路撒冷

清晨海边的风是软的,罗森在自己的天空中睁着眼睛爬行。床前的月光柱里,他看见自己的祖先,渡红海,出埃及,从西奈沙漠进入约旦河流域,一举攻克耶路撒冷,而后停驻在流着奶和蜜的迦南之地。天已大明,曙色飞遁,巨大而空洞的前方,像一块揉皱了的绸布,铺展在锈迹斑斑的地平线上,滚滚的羊群越境而来。

  罗森出发的这天早上,情绪很好,只是感觉到冷,便裹上摩塞尔太太给他缝制的那件薄呢大衣。预感到见露西娅时的兴奋与激动,他提前服了大量硝酸甘油,还有石英和菲丁。跟弟妹告别后,罗森情不自禁地哼着“我的太阳”出了门。沿途两侧,是长满小麦和罂粟花的田野,乡村院落的石砌阳台上,绽放着火红的石楠花。

  耶路撒冷近在咫尺,罗森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忐忑。一片错落的山谷间,袒露出一个个帐篷,白花花飘浮在荒野里。哭泣、谩骂和讨生活的琐碎乱糟糟混作一团。罗森恍然大悟,这是巴勒斯坦难民——冲突与纷争之下的背井离乡。频繁目睹这样的场景,罗森不是难过,而是难为情。一直以来他的族人不再以道德标准来评价自己,也不再对自己的行为加以限制和约束,似乎这一切都可归咎于:我们曾经是受害者。

  自从1948年联合国通过决议,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成立犹太人的以色列国,两个族群之间的冲突便愈演愈烈,你死我活。在以色列占领的巴勒斯坦地盘上,许多巴勒斯坦人还是留了下来,与犹太人交织混杂,在逼仄的空间里讨生活。原本属于自己的地盘被生生夺去,度日如年的巴勒斯坦人岂能善罢甘休?于是,复仇的火焰时刻酝酿着。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手持简陋武器,出没于黄沙间的村落与城镇,顽强地跟以色列军队周旋。战争的磨盘,血肉的屠场,生命与人道,当这些残酷无情的字眼在罗森的脑中轮番闪回时,约瑟夫在海边公寓,突然接到了一份加急电报:

  尊敬的罗森·菲尔医生:

  我们已确认了您作为奥地利医学专家的身份,鉴于您为中国人民舍生忘死的战斗历程,以及为中国人民所做出的贡献,经新中国最高领导人批示,特邀请您回中国工作。请接到通知后,即刻到柏林中国使领馆领取签证。

  中华人民共和国驻东德大使馆

  一缕阳光披着蓝光,直射约瑟夫瘦削的脸上。他捧着电报逐字逐句地念着,泪水一涌而出。他为哥哥的夙愿终究有了着落而激动不已。约瑟夫的眼里波涛翻卷,只有片刻迟疑,他便冲出家门,疯了似的朝耶路撒冷狂奔。

  此刻的罗森,正缓步踏上石拱门下的窄巷,祖先的宣言犹在回荡:公元前11世纪,大卫王统一犹太各部落后,以六角星为象征定都在耶路撒冷,这里是我们的宗教盛典之所在,自古就是犹太人的应许之地。当罗森气喘吁吁地攀上橄榄山,居高临下俯瞰整座城垣时,另一个声音说:这里是耶稣诞生、传教、献身和复活的神圣之地,那座举世瞩目的教堂里,至今保留着耶稣复活的迹象。罗森定了定神,环顾四周,伊斯兰世界的金顶清真寺赫然肃立在蓝天白云下,穆罕默德仿佛紧闭双眼,聆听真主安拉的祝福……这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又顺理成章,罗森不禁目眩神迷。

  毋庸置疑,耶路撒冷是见证神迹的地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同时拥有天堂和人间的城市,作为三教圣地,耶路撒冷承载着沉甸甸的宗教符号和历史遗迹,一步望尽三千年啊!不知何时,罗森一眼瞥见圆顶教堂的阴影下,聚集了一群穆斯林妇女,她们哭天喊地,捶胸顿足,与西墙下默默哭泣的犹太族裔形成鲜明对照。罗森忍不住走到墙边,贴近头戴黑毡帽、身穿黑大衣的男人群,瞬间淹没在摇头晃脑的诵经声里。

  缕缕光线打在墙上,罗森折身迈上石阶,他想坐在角落里歇息一会儿,却见城门下的一个小店铺里,闪动着一个刺眼的身影,罗森惊呼道,这不是摩塞尔太太吗?

  女人眼睛瞪得老大,定睛打量后,伸手捂住了嘴,上帝呀,真的是您啊,我不是在做梦吧!而罗森身上,正裹着她在霞飞路上的裁缝铺里连天加夜为他赶制的薄呢大衣——虽然此刻看上去,跟周遭的天气有些不合时宜。

  摩塞尔太太是去年冬季离开上海,辗转而来的。形只影单的,与其流落他乡,不如回来的好。加上以色列政府向全世界的同胞发出了召唤,欢迎回家投资经商,建设美好家园。幸好手里还有点积蓄,摩塞尔太太就租了个商铺,继续她的老本行。

  罗森已无力感慨,但他那惯常的微笑里溢满喜悦。小店的门前人来人往,戴黑色礼帽的,披雪白长衫的,还有捂得严严实实的阿拉伯妇女。罗森担忧地问,听说巴勒斯坦人最近闹得很厉害?

  嗨,想象中的草原,总比实际中更绿,但只有一部分人看得到。在这块说不清道不明的地盘上,就像是三个业主争夺一座老宅,每一个业主都有理由拥有它,真是难解难分啊。可不管怎样,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园,靠在了祖先的石头上!

  是啊,一个拇指大的地方,被投注了太多的信仰和希望,实在是不堪重负。罗森进而想,到底是生意人,摩塞尔太太的比喻非常贴切。一座饱经沧桑的老宅被争来夺去,以时间为轴各自表述,寸土必争,相持不下。鄙视与憎恨,争执与角逐,也就没完没了。除了艰难的日常生活,还要抵抗无所不在的敌意!

  告别了摩塞尔太太,罗森踩着拼图似的街区、巷道,好似走在眼花缭乱的迷宫里。教堂、花园、宫殿和层层叠叠的墓碑,以及从时光柱上剥落下来的瓦砾碎片,拥塞了圣殿山和老城之间的平谷。头顶疑云重重,脚下废墟遍地,但罗森毕竟真切地感触到了,这不是在梦里,而是踏在了祖先的土地上。

  就在同一时刻,从约旦河西岸动身而来的露西娅,和从特拉维夫出发紧赶慢赶的约瑟夫,正迫不及待地朝向同一个目标——耶路撒冷。

第十八章 死海之吻

86.死海之吻

乌云中皲裂出道道豁口,束束霞光射向圣城哭墙边的白色石阶上。苍老的砖墙与岩壁,没有护栏的圣坛般的平台上,罗森抬头仰望,披着霞光的大卫塔高贵得单纯,静穆得伟大,他缓缓挪动步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攀。

  这天是犹太人赎罪日。依照《圣经·创世纪》记载,上帝六日内创造了天地万物,第七日完工休息,故尊该日为圣日,亦为安息日。这是犹太人最庄严、最神圣的日子,全体犹太教徒都会在这一天停止工作,认罪、祈祷、禁食等。而这天,依照犹太教义的惯例,男性教徒和女性教徒必须分开来进行祈祷,互不打扰。于是,他们就在西墙边竖起一道屏障。而这道屏障,把阿拉伯人的道路堵死了。

  这是一道无法穿越的围墙,横亘于两个族群之间,像死海一样没有出路。

  千百年来,这条路一直是居住在此的阿拉伯人的必经之路。忍无可忍的阿拉伯后生哈桑,一大早背上自制的炸弹出发了。哈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即将采取的行动是对真主的亵渎,因而投掷炸弹前,他对着清真寺的金色圆顶匍匐在地,拜了又拜。

  攀上高台,罗森凭依大卫塔石基,居高临下。前方的小广场上,他看到一袭白裙的女子,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的——是露西娅?我的露西娅!罗森想拨开人群扑过去,拥抱她,亲吻她。可他的心脏一阵绞痛,他赶忙停下脚步,恍惚中露西娅长发垂落,飘洒如风,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罗森奋力向她挥了挥手,陡然间他的视线里闪出满头大汗的约瑟夫,他刚刚穿过旧城区,沿着耶稣身背十字架受难的那条砖石小径,急速走来,手里高举着一张白纸。

  罗森感动了,为自己,也为渐行渐近的两个亲人。然而,罗森被一声炸弹的轰鸣惊扰了。随着这声炸弹的巨响,密集的人群里陡然升起一团火光,白色的帐篷沿着哭墙唰地飞出,像一顶巨大的遮阳伞腾空而起。惨叫声中,朝圣的人群四处逃窜。一枚弹片迸出来,不偏不倚地嵌入罗森左侧的眉骨。他身子一颤,脑中依稀掠过一阵凉意,有些遗憾,有些沉沦,很难说是死亡带走了他,还是他带走了死亡。

  罗森猝然心碎,他感到了累。

  倒下去的瞬间,瓦蓝如洗的天际间骤然响起阿拉伯人那苍凉的唱诵,是旷野中的长啸,还是上帝降临的福音?成群结队的穆斯林,扯起长袍匍匐在真主的脚下,黑森森的犹太人,伫立墙边念诵、捶打、倾诉,泪流满面。

  声色俱静中,罗森望见了死海。那里没有绿荫,没有花朵,寸草不生。他的爱人正踩着波澜不惊的海面轻歌曼舞,肤色各异的孩子们拨弄着水花为她伴奏。而他,却如一叶扁舟,沉入地球的心窝,逆流而上,搁浅、倾覆,无论怎样挣扎,都彼岸难寻。

  哪里有什么胜利?扛得住就是一切!里尔克的《安魂曲》轻轻叩击着他的脑膜。盘根错节而又四分五裂的人群,着了魔,急匆匆奔向各自的宿命。也许每个人都有着无可救赎的罪,也有着无可辩白的无辜。所有人都处在深渊的边缘,为出路而厮杀。

  在大海与沙漠的交汇处,现实回到它的原点——土地、身份、欲念、恐惧、死亡,究竟情归何方?罗森吞下一口眼泪,咽喉痉挛得发不出声。他热切期盼着露西娅和弟弟的走近,走近……歌声在回荡,无数个朝圣的仪式有条不紊,循序渐进,旋律如拉长的火苗,亦如悲怆的悼词,尘土与灰烬的背后,是凝结成盐一样苦涩的老墙。

  罗森和衣躺在床上,心事被一双玉手牵起,他把它们捂在胸口。

  地平线的那一端露出绿色的光焰,醇厚而安详。罗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遥想那个国度,那色彩,那气味,那人情世故,即使多灾多难,却温暖过他的心。闭上眼的同时,罗森的灵魂已漂洋过海远行到东方。恍然间,他浑身战栗,瞳孔放大,脑中闪过生与死,面色轻松而解脱,浑浊的泪水浇筑成一个血色的黎明。

  作品 2023年6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