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对于宰予是否属于“学渣”,历代争议都很大,但多数书都把“宰予昼寝”定位为宰予不好好学习被孔子训骂,和今天的中小学教师训诫学生没什么多大的区别。可史实确实如此吗?如果宰予就像今天不好好学习的“差生”,他能名列孔门十哲而配享孔庙吗?历史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背后到底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1
一夜的春雨,催开了枝头洁白的杏花!
清晨,阳光普照,香气弥漫,绿绿的草地像绒毯一样铺满了整个园子。园子正中就是杏坛。
此刻的杏坛,传来了阵阵吟诵之声: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杏坛内,橙色的阳光透过东边的窗棂斜照进来,洒在堆满书简的长几上,长几案边,孔子正在批阅简牍。
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鲁公驾到!”顿时打破了园内的宁静。
众人赶忙准备欢迎仪式,可还等没准备好,鲁公已经走进了孔子的书斋。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孔子走出书斋,恭送鲁公还朝。
“来人!把宰予给我叫过来!”孔子大声说。
“回夫子,宰予不在!”子路说,“我让大家分头去找!”
不多会,高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禀夫子,宰予正在杏园睡觉!”
孔子一听,大踏步向杏园走去。
2
杏园内,一树树杏花争相怒放,一团团,一簇簇,像云团,像朝雾。一阵清风吹来,花儿立刻飞开了,一片片花瓣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好像下了一场花瓣雨。
杏树下,只见宰予安静地躺在吊床上左右晃悠。他双目微眯,口中轻轻吟唱,浑身盖满了花瓣,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若杏,聊乐我员。虽则我员,匪我思眠。……”
高柴上前轻轻捅了捅宰予。
“谁呀?如此讨厌!”宰予闭着眼睛大声呵斥道,“大好春光不去好好欣赏,反来打搅我的美梦!你来到这世上就是白活一回!”
“宰予!”孔子大喝一声。
只见宰予一个激灵一下子坐起来,赶忙下吊床行礼:“不知夫子来到,宰予失礼了!”
“呵呵!你还知道礼?我看你就是一块腐朽溃烂的木头,只配劈柴烧火了!”
“夫子,春光大好……”
“还想狡辩是吗?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呢?茅坑的粪墙,还有掩饰的必要吗?”
“夫子,我是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你的所作所为改变了我的认知观。以前我看一个人,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也会这样去做;现在我看一个人,听了他的话还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这样去做了……”
孔子越说越生气:“我发现我之前真是太不成熟了,一直被你的花言巧语所欺骗!今天,我还要感谢你给我上的这一课!”
“夫子,我错了!”
“你有什么错呢!你又怎么会错呢?你错不错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是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公冶长》)
印象中孔子一直给人的都是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形象,但是,这次把宰予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鲜活,骂得畅快,骂得酣畅淋漓,骂得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了,这一骂,宰予就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虽然这在《论语》中是唯一一次,但还是让我们打破了孔子在人们心目中那个固有形象,看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可是,按照笨理来推算,估计三千弟子在上课时间睡觉的也不止宰予一个吧,为什么孔子会对宰予发这么大的火呢,而且还要记录在案?
钱穆先生说,孔子对宰予苛责似乎太严。
南怀瑾先生说,孔子才没有生气,为人师表的,怎么可能生气?“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说,这根木头的内部本来就已经腐坏了,你再去在它外面雕刻,即使雕得外表很好看,也是没有用的;‘粪土之墙’,经蚂蚁、土狗等爬松了的泥巴墙,它的本身便是不牢固的,会倒的,这种里面不牢的墙,外表粉刷得漂亮也是没有用的……这两个问题解决了,就懂得他是说宰予的身体不好。只好让他多休息一会,你们对他不要有太过的要求……所以孔子说:‘于予与何诛?’对于宰予不必过分诛求了……换句话说,你们对于宰予,何必要求太过呢?就让他睡个觉吧……孔子这样的话,是说他从前看到一个人,有思想、有才具,便相信这个人将来一定有成就——‘听其言而信其行’。后来他发现并非如此,一个人即使有才具、有学问,但没有良好的体能、没有充沛精力,也免谈事业。一个人做事业,必须要强健的体力,饱满的精神。所以孔子说,我看了宰予,对人生看法有了改变,天下事实在并不简单。有人有思想、有能力、有才具,他却一辈子做不好事业,因为他的精力不足、精神不够。”所以,孔子其实是在关心宰予的身体健康、在表扬宰予的学术水平。
南怀瑾先生这是努力在给孔老夫子打圆场,不愿相信身为“万世师表”的孔子会这样失态的,可事实却偏偏如此,孔子确实是生气了,也失态了。
为什么孔子宁可自毁形象也要发怒?为什么偏偏是对宰予如此严厉?是孔子极其厌恶宰予还是另有偏心?……
这一历史悬案被历代学者所津津乐道。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3
宰予(前522—前458),姬姓,宰氏,名予,字子我,春秋末期鲁国人,思想家、儒家先贤,“孔门十贤”之一。能言善辩,曾从孔子周游列国。游历期间,常受孔子派遣,使于齐国和楚国。鲁悼公九年(前458)去世,后世追封齐侯、临淄公、齐国公。明嘉靖九年(1530),称为“先贤”,从祀孔庙。
有人调侃说,“宰予”这个名字就极具个性和挑战性,字面意思就是“杀了我”,换成今天的网络用语就是“你弄死我啊”!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玩世不恭的劣等生,事实果真如此吗?有这种看法的人,其实是对姓氏和宰予本人没有深入了解造成的。
我们先来说说宰予的姓氏问题。
俗话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每个中国人对“姓氏”都有着极大的认同感和神圣感的。
为什么呢?
因为“姓”和“氏”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
“姓”最早是用来别婚姻的,这是人类社会由动物属性到社会属性转变的一大标志。在母系社会,孩子只知道生母而不在乎生父是谁,所以,“姓”代表的是母亲一系的血缘关系,因此,上古八大姓“姬、姜、姒、嬴、妘、妫、姚、姞”都是女字旁。
简单地说,“姓”就是母系时代纪念家族起始妇女的符号。
社会发展到父系社会以后,男性占主导地位,这就要彰显男性的战斗力,并以此来确立自己在群体之中的威望,氏的甲骨文突出了强有力的上肢,金文则在手臂上打了一个着重符号,也是突出男性的战斗力。
因此,在上古时代,男子称氏不称姓,比如黄帝称轩辕氏,其实他姓姬;炎帝称神农氏,其实他姓姜。
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以后,尤其到有了国家之后,搞分封制度,女子不分封,分封的是男姓贵族。
据《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的记载,周武王当初将自己的十五个兄弟都分封了出去,再加上其他的姬姓宗亲,总共封了四十个姬姓诸侯国,如鲁国、燕国、魏国、曹国、滕国等,那么,这些诸侯国的国君就分别是姬姓的鲁氏、燕氏、魏氏、曹氏、滕氏,等等。
这些诸侯国的国君还会再生儿子,生了儿子还要继续分,这样又会产生出许多的“氏”,一直分到没法再分了,那就会有一些后代成为平民,平民没有“氏”。
总之,诸侯也好,卿也好,大夫也好,给你一片封地,建立一个封建实体,要有个标识,这个标识就叫作“氏”。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氏”,只有有土地的人才有“氏”,普通老百姓你没有土地,你是平民、奴隶、农奴,你就没有氏,甚至连“姓”都没有,只有一个“名”。
“宰”是殷商时期就设有的官称,最初是对负责筹备祭祀品厨师的称谓,后逐渐晋升为负责家事和家奴的管理,属于奴隶主贵族的臣仆。到了西周王朝时期,“宰”成为王公贵族家务事的总管,直接听命于王后,后来又逐渐晋级为在君王左右参与政务的大臣,如管仲曾任齐国宰相;到了春秋初期,各诸侯国均有设置,比如孔子曾任中都宰;再后来甚至在卿、大夫家中也设有这一职位,称作“太宰”“家宰”等,比如冉求曾任季氏家宰。秦统一六国以后,宰相作为官制正式确定下来。
鲁国始祖周公旦的后裔周公孔在周朝担任太宰,所以被称为宰孔、宰周公。他的后代就以祖上的官职作为“氏”,称作“宰氏”。据《元和姓纂》记载:“周大夫宰孔,周公之后,以官为氏。”所以,宰予就是周公之后。
名是用来被长辈和平辈作称呼用的,后辈或者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是没有资格直接称名道姓的,这就要取一个“字”方便别人称呼,因此,这个“字”要和名有联系,比如关羽字“云长”,张飞字“翼德”,宰予字“子我”。
综上所述,宰予的全称应该是“姬姓宰氏名予字子我”,在春秋时代,有姓有氏有名有字是贵族身份的象征,这叫出身不凡。
4
孔子门下弟子众多,身份各异。据《论语·述而》记载,孔子教育学生的内容,主要包括四个方面,所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因此,后世学者将德行、政事、文学、言语,视为“孔门四科”,并评出来各科最优秀的学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予、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写到这里,很多人会有疑惑:“孔门四科”中有语言和文学两科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今天把语言和文学合称“语文”,其实,“语”和“文”是有很大区别的。
简单地说,孔学的“语言”科研究的主要是辩论和外交的学问,这一类学问后来发展为“诸子百家”中的“名家”和“纵横家”。名家注重辩论“名”与“实”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逻辑学,其中最有名的是惠施和公孙龙;而“纵横家”重点研究的是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他们在各诸侯国之间纵横捭阖,凭一张利口左右诸侯国之间的利益关系,其中最有名的是苏秦和张仪。
而“文学”科也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不一样,所谓“文学”是研究章句、考证,包括历史、掌故(典章制度风)等,略近于现在的“文史哲”的范畴,或者说类似于研究写论文的能力。
由此可见,宰予的学业成绩是非常优秀的,甚至在“言语科”排在了子贡的前面,因此,后世很多人认为“宰予昼寝”是不好好学习才惹怒了孔子,孔子恨铁不成钢才骂了他。如果这样理解,你就把孔子的纬度拉低了,你以为孔子会像今天的中小学教师那样苦口婆心地劝你多考几分吗?这完全是曲解了宰予,更曲解了孔子。
宰予并不是我们俗人所理解的那种“学渣”,相反,宰予的才能有你想象不到的高度。
鲁哀公六年(前489),孔子师徒一行被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史称“陈蔡绝粮”,这是孔子周游列国中的一个大劫。幸亏驻守楚国边邑的大夫叶公,听说孔子被困,率军队前来搭救,杀退围困孔子师徒的兵卒后,又护送他们平安经过蔡国,来到楚国。
楚昭王见了孔子以后,觉得孔子很伟大,就打算重用孔子,想把书社这个方圆七百里的地方赐给孔子作为封地。
楚国令尹(相当于国务院总理)子西加以阻止,就问楚王:“楚国的官员中有没有像宰予、子贡这样的大才之人?”楚王说没有。子西又说:“如果孔丘得到封地,他的众多弟子辅佐他,这对楚国来说不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吗?这可不是楚国之福啊。”
楚昭王听后觉得有道理,就放弃了重用孔子的打算。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史记·孔子世家》)
楚国在当时是大国,土地辽阔,人才济济,而楚昭王却承认自己的臣子里面,没有谁的才能可以赶得上宰予的,由此可见宰予的才能的确卓越不凡,并且声名远扬,早就闻名于各诸侯国之间了。
宰予遇事有自己的主见,常与孔子讨论问题,颇有独立思考的精神和独到的见解。他跟着孔子周游列国,其间孔子常常派遣他出使各国,可见对他的能力是非常赞赏的。
后世的孟子也称赞宰予“智足以知圣人”。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宰予如此优秀,孔子为什么还这么不留情面地骂他呢?
5
这就需要我们先来揭秘一下刚才鲁哀公来找孔子做了什么。
孔子把宰予叫到办公室,稍微压了压气,问道:“你昨天到底给鲁公说了什么?”
宰予说:“我没说啥呀?昨天他问我,做社主该用什么木头?”
“你怎么说的?”
“我说:夏代用松木,商代用柏木,周代用栗木。”
要读懂这几句的含义,需要先了解什么是社。
社其实就是土地神。古代把土地神和祭祀土地神的地方都叫“社”。社神,源于古人对土地的崇拜。古人认为,祭祀社神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它关系着国之兴衰,所以国家又称为“社稷”。
从宰予的回答来看,这里应该指的是祭祀土地神用的木制牌位。还有一种说法是种一棵树来代表土地神。三个朝代所用的树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木质坚硬且寿命长久的树种。
那么问题来了,鲁哀公作为一国之君,难道不知道这个常识吗?
孔子接着问:“你还说了什么?”
宰予说:“他问我为什么用栗木?”
孔子很着急地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嗯……我说,周人用栗木,原因就是要使民战栗!”
有心之人都来咂么咂么,什么叫“要使民战栗”?这画外音肯定是宰予的别有用心,有人说是宰予想让哀公用严政治民,也有人说古代常在社祭时杀人,当时三桓专政,鲁哀公想讨伐他们,故意借问社来探探宰予的底。
孔子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想参与权力斗争,你这不是死路一条吗?怪不得鲁公一大早就过来找我要人,就凭你那脑子,抬个杠出个小花花点子还行,“三桓”那帮子人个顶个老奸巨猾,心狠手黑,就凭你?就凭你?是他们的对手吗?毛还太嫩了点吧!
“做大事要秘而不宣,已经形成既定事实的事就不要再去提供参考意见,对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不能再去纠缠,这些都不懂,你不是榆木疙瘩是什么?你不是茅坑的石头又是什么?……”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对于那些政治上缺脑子的人,才华越大,就意味着危险越大,历史上类似的例子太多了,举不胜举,孔子这是不愿意让宰予去蹚这个浑水,这是惜才之心呀!
好在宰予运气好,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鲁哀公也不敢贸然行事,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宰予算是躲过了一劫。
6
宰予绝顶聪明,总是不走寻常路,善于逆向思维。他思想活跃,好学深思,善于提问,是孔门弟子中少有对孔子学说提出异议的人。
有一次,孔子讲到“仁”这个问题,宰予说:“老师,您以前教导我们说:一个人,要处在一个‘仁’的环境里,才能体会到仁所带来的美;但是,如果不知道‘仁’是什么,就无法选择,所以,学习什么是‘仁’是需要有智慧才能辨别的!(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
孔子说:“是啊!我是这样讲的!”
可是我有一个问题:“老师您天天都讲仁,如果告诉您,仁在井里,您会跳井吗?”
宰予的意思是:井里掉下一个人,去救他就是仁,否则就是不仁,问这个问题孔子怎么看?这和我们今天很多人问的“老婆和娘同时落水先救谁”一样无厘头,属于“挖坑”型提问。
依我看,宰予应该去做苏格拉底的学生,因为他是一个具有反思精神的人,在现代是值得学习夸赞的对象。但在春秋时代,这种提问是叛逆的,是离师背道的,估计颜回、子贡这一类的学生是不敢提出这种问题的,就算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也不会直接去问老师。
对于这样的“挖坑”,普通人是不好回答的,按照今天的逻辑,可以选择拒绝回答,但孔子没有拒绝。
孔子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作为君子,可选择的方式很多啊!他可以去选择去井边救人,也可以选择寻求外援救人,不一定非要自己也跳进去。所以,对于君子而言,他可能被引诱,但不可能被陷害;他可能被欺骗,但不可能被愚弄。”(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
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一些报道:见有人落水,可是明明自己不会游泳,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河里去救人,结果人没救成,反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先不说救人者,就说有些新闻对此大肆渲染,这样的做法就不可取。
宰予为什么非要和老师炝着来,总是这么刺儿头呢?
首先,宰予是个高才生,思维活跃,对任何问题都想追根溯源搞搞清楚;其次,他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拐弯抹角,自认为和孔子观点不一致的时候,直接和老师辩论;最后,从实用主义出发,经常否定孔子一些理想化的观点。
更直接的原因是,在此之前有一个关键问题没和老师讨论清楚,想借此机会用孔子之矛攻孔子之盾,结果却被孔子轻松化解。
那么,是哪个关键问题呢?
7
有一天,宰予找准了机会问孔子:“老师啊,我觉得您说的那个为父母守丧三年,这个也时间太长了吧?你想想,君子三年时间不按照礼制行事,那还要礼制干什么?大家都轮流不按礼制,这个礼还有存在的意义吗?这样,礼仪必然遭到败坏;三年时间不演奏音乐,音乐不也会荒废吗?到时候不都礼崩乐坏了吗?”
“你觉得呢?”孔子瞅了他一眼。
“我觉得吧,一年就可以了吧?何苦要三年呢?”
再说了,这三年只顾着守墓悲哀了,庄稼谁来种?旧的谷子吃完了,新的谷子收割了,连钻燧取火的木头,都换了一茬又一茬(过去取火,春天用榆木柳木,夏天用枣木杏木,夏末用桑木柘木,秋天用柞木楢木,冬天用槐木檀木),四时在变,天地也都在变,人怎么能够永远沉浸在亲人去世的伤痛中呢?
宰予说的是现实问题,当时虽有丁忧三年之丧,但认真遵守的人有多少呢?与其马马虎虎,敷衍了事,那还不如认认真真居丧一年呢!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活着的时候都这样,人死之后还要三年,有谁能真心坚守下去呢?坚守下去又有什么更大的意义呢?
宰予所提出的问题,在今天来说也是适用的。
有的人,父母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孝顺,死了之后却大办丧事,装出一副很孝顺的样子,这都是给谁看的呢?
宰予想就这个问题和老师讨论清楚,希望老师给他个合理的解释。
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如果是你的父母过世,你只守丧一年,然后就吃香的喝辣的,穿漂亮的衣服,演奏欢快的乐曲,你心安吗?”
“安啊!”
孔子肯定想不到宰予会这样回答,所以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结果,宰予没接招,又把问题推给了孔子。
估计孔子一时也没想好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就只能不快地说:“你心安,那你就照做喽!”
宰予也没想到孔子会这样回答。宰予以为,他回答“心安”,孔子会骂他,然后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孔子是谁啊?那可不是一般的老师,孔子没有骂他,没有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之类的话,而是说:既然你心安,就这样做呗。
这一下,该轮到宰予蒙了,无话可说,只能退下。
宰予出去之后,孔子说话了。
孔子说:宰予这个人啊,真是不仁!小孩生下来,到三岁时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守丧三年,这是天下通行的丧礼。难道他是孤儿?父母在他小时候没爱过他?
其实,宰予的回答大概也是违心的。
违心为什么还要这样答?辩论技巧的需要嘛!从这一点上看,宰予列“言语科”之首不是虚的。
宰予注重实际,孔子偏于理想。虽然辩论看似不相上下,但宰予到底是不是真的心安,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现实社会里,很多人是心安的,只不过不好意思承认。承认心安,就显得自己不孝,然而他们的一切行为举止,又时时显露出心安的状态,既然这样,又何苦再装两年呢?
孔子没有斥责宰予,似乎默许了他。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论语·阳货》)
8
宰予看似赢得了这场辩论,但却遭到了同门的排斥,所以,整部《论语》中宰予只出现了五次,而且每次不是挨骂就是抬杠,给人留下了“史上最强学渣”兼“千古第一杠精”的形象。虽然这些都是他自取的,但这对宰予本人和孔子来说都是极大的曲解,换句今天的话说“你们真的懂宰予和孔子吗”?包括“史学之父”司马迁,对宰予的记载也失之偏颇。
按照世俗的理解,历史上凡是“不听话”的,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史记》对宰予也是这样描述的:宰我问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什么意思呢?
有一次,宰予问孔子:“老师老师,你给我讲讲上古时代五帝(黄帝、颛顼、喾、尧、舜)的高尚品德吧!”
孔子怎么回答的呢?
孔子说:“我又不是五帝,我怎么知道。(予非其人也。)”
言外之意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五帝之德”这种大课题,以我的水平,我是讲不了的;第二层意思是说,我就是不想和你说话,哪凉快哪呆着去。
如果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理解,这时候,孔子已经气得不想和宰予说话了。读者也觉得很解气:对待杠精就应该这样。
可是,孔子是这种人吗?孔子是这种小肚量的人吗?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还有一段对宰予的描写: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大体意思是说,宰我在齐国做临淄大夫的时候,和田常一起叛乱,后来被灭了族,孔子为有这样一个学生感到耻辱。
果真是这样吗?
宰予有没有去齐国为官,甚至参与齐国内乱呢?
《左传·哀公十四年》记载:“齐简公之在鲁也,阚止有宠焉。及即位,使为政。陈成子惮之,骤顾诸朝。诸御鞅言于公曰:‘陈、阚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弗听。子我夕,陈逆杀人,逢之,遂执以入。陈氏方睦,使疾,而遗之潘沐,备酒肉焉,飨守囚者,醉而杀之,而逃。子我盟诸陈于陈宗。”
《左传》记载得清清楚楚:文中的“子我”是阚止,而不是宰予,两个人都是“字子我”,古往今来的《左传》研究者都是同一的观点。
阚止又称名监止,字子我,早在齐简公流亡鲁国时期,就已追随在侧,深受其信任。公元前485年,齐简公在陈恒(也就是田常)的支持下回国即位,不过双方的蜜月期很快过去,为牵制日益强盛的陈氏,齐简公任命阚止为相,与陈恒共掌朝政,由此引发陈恒的不满与忌惮。
公元前481年,陈恒发动政变,杀死齐简公和阚止,另立齐简公之弟公子骜为君,是为齐平公,自任太宰。从此齐国大政彻底为陈氏所掌控,田代姜齐就此发端。
《左传》既然记载这么清晰,《史记》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
原来,早在战国时期,人们就已将两人混为一谈,譬如《韩非子·难言》篇就提到“宰予不免于田常”,所以,司马迁就采用了错误的史料,这一点杜预、孔颖达、杨柏竣等史学家都做过更正,但由于《史记》的影响过大,以至于这一记载出现后,在很大程度上就被认定为史实。所以,唐代对孔门先哲进行追封时,追赠给宰予的爵位是“齐侯”,宋代在此基础上又加封为“临淄公”(后又改封“齐公”),这都是受《史记》的影响。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孔子对宰予的态度,是不是像《史记》中描写的那样用“予非其人也”搪塞和对宰予这种学生“耻之”呢?或者说,孔子有没有因为宰予这个学生的狂狷而不待见他,进而又感到耻辱过呢?
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再回到《论语》中去找答案。
9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
孔子说:“当年跟随我在陈国、蔡国的那些学生,现在都不在门下了。德行见长的弟子是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见长的是宰我、子贡。政务见长的是冉有、子路。文学见长的是子游、子夏。”
晚年,回到鲁国以后,孔子著书立说,弟子们也都各自发展,这时,孔子回忆起那些跟随他周游列国的学生们,不禁感慨万千:过去,虽然居无定所,但我们天天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现在,他们各奔东西,有的做官,有的教学,有的仙居,有的早逝……
孔子心中默默地念叨着他们的名字,并亲点了最突出的十个学生,其中就有宰予,而且位列子贡之前。
孔子是理解宰予的,在所有弟子当中,只有宰予敢于和孔子争论,虽然争论时唇枪舌剑,但争论的结果却使得双方的心灵越走越近,以至于最后达到惺惺相惜。
宰予和孔子争论,是不是对夫子之道产生怀疑和否定呢?不是。
宰予对于夫子是崇拜的,对孔子的学说是信服的,《孟子·公孙丑》记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那宰予为什么还要和孔子争论呢?
因为不盲从才会争论,因为真理越辩越明才会辩论,因为对学问负责才会争论……
这一点,也许只有孔子和宰予二者本人才会明白!
当其他弟子一齐排挤宰予,认为他是离师叛道之时,孔子却渐渐地感觉到了孤独。
因为,后来围绕在孔子身边的都是一些“听话的”好孩子、好学生时,他再也听不到宰予那挑刺、反对的不同声音,一次竟然批评起他最爱的学生颜回来了:“颜回这个人对我没什么帮助,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心悦诚服的。”(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先进》)
我想,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也算是委婉地表达了对那个“千古学渣”宰予的无尽思念吧!
(本文写作感谢“知乎网”呢呵呵哟、一沙鸥、红云、喜喜鱼等作者。)
作品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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