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康坎你好,我先要问你是谁?你如何用最快的语言来描述自己?
康坎:好难的问题。我是谁呢?康坎?一个笔名罢了。没有工作,因此没有单位和职务可介绍。身份呢?不清楚。大学毕业三个月有余,摆脱了长达将近二十年的学生身份。那现在呢?灵活就业者?社会人?听上去似乎也怪怪的。
所以我只能这么介绍自己:康坎,福建厦门长大,籍贯江苏南通。毕业于华侨大学。无业游民。
不是简洁,也没有求快,而是只有这些。
王威廉:你为什么要写小说?为什么要写目前这种风格的小说?
康坎:为什么要写小说?看似最简单的问题实则最难回答。仅仅是喜欢,没有理由?很直接,也很敷衍。我需要回到刚开始写作时,试着分析一下。
①高考后的暑假,无聊。那就看看小说吧。大学里的水课?无聊。那就看看小说吧。中午没有睡觉的习惯,宿舍是要关灯的,无处可去。那就去自习室,看看小说吧。
②大一大二荒废了,报复性打游戏,玩到凌晨。第二天睡到中午,下午浪一浪,晚上又来精神了,恶性循环。大三,身边同学准备考研的考研,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我能干吗呢?考研?英语很差,放弃。考公务员?从小就没这个理想。那就先写写东西吧,至少安慰下自己:我可没有在混日子。
③有段日子集中看博尔赫斯和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集,会上瘾。上瘾的结果便是《从饥饿艺术家到清源山野人》和《阿德拉商店的招牌》。
④兴趣所在,没办法的。
⑤大四上学期,终于在《作品》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拿了第一笔稿费,六七千块钱。明白了一点:许多快乐是用钱能买到的。
⑥胆小,无趣,自私,爱撒谎,吊儿郎当,没什么朋友,穷得只剩时间,不喜欢一个人出去玩……也都算是理由吧。谁知道呢?
为什么写这种风格的小说?
实话实说,我写的属于什么风格自己也不清楚。风格是小说完成后的事情。我想到一个故事:战国末期,燕国一铁匠铸造匕首,以水,以火,以血,以甲胄,炼足三秋。匕首现世,燕太子广招境内侠客,却无一人能手握护柄。众人纷纷被刀刃吓退,说是闪现的白光让他们听见死人的低吼。最后上前的乃一毛头小子,手握匕首的瞬间,发髻散去,小臂青筋暴起,面露凶相,有如神助。问其名,曰荆轲。对不起,这个故事是刚编的,我必须改正自己爱撒谎的毛病……我想说的是,大多时候,是武器在物色主人,是风格在挑选作者。就像小说完成后,也是作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读者。至于寻找的依据,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太希望有朋友来告诉我:你那篇《奥黛丽魔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你写这种风格肯定是因为你有心理问题,你有病,你狂妄自大,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让我陪你段时间,我能找出你小说里每句话在现实中的出处……有此朋友,夫复何求?
王威廉:你的小说所使用的这种形式在文学史上已经不新鲜,现在大部分的作品在回归所谓的现实主义,你怎么看世界范围内的后现代主义,又怎么看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先锋小说”?
康坎:第一句话似乎暗含了一层意思:我写的并非现实主义。这和我自以为的不太一样。我想,至少在小说创作前,作者只有一个主义,那便是现实主义。
好了,回答问题前,我想讲个真事:大学,上古诗词鉴赏的第一节课,老师点名叫个同学说说对宋诗的看法。很遗憾,他不知道。坐下前,他小声问了句,宋代有诗吗?教室内鸦雀无声。
是啊!唐诗宋词,唐诗宋词。唐朝何来词,宋代又何来诗呢?再想想,似乎也不对,历史当然不是这样的:赵匡胤黄袍加身,开国那晚大醉,次日宣布全国诗人不许再写唐诗,一律改为宋词。另一种可能:全国诗人都很自觉,改朝换代当天,统统摒弃唐诗传统,改为填词。有些问题真不能深究,一问自己,马上丢大脸——在同学回答问题前,我的意识和潜意识可就是这样认为的!于是当即明白,自己不是学得麻木、学得磨掉了激情那么简单,而是真的学傻学呆了。脑子被教育了将近二十年,没有精进,反而好像迟钝得像个连连看:试卷给我个人名,我匹配出答案。苏轼即被贬后的豁达,首首豁达,李清照即盼君归的婉约,首首婉约,鲁迅即批判,辛弃疾即豪放,杜甫即沉郁顿挫,边塞诗即雄心壮志。来不及看文章?没问题,先来个风格特点,再概括个中心思想,总能拿到一点分。再多问一步?不行,死机了。令人绝望的是,这种思维绝对已经植入到我的骨髓了。每每想到这儿,我就胆小起来,我可太怕在讨论时露馅了。不是知道自己不懂装懂,而是坚信自己真的懂,别人是装懂。我也太怕在饭桌上愤然对朋友来上一句:隔壁那群傻逼,还在那讨论宋诗,你说宋朝不是只有词吗?
扯远了。
说回来,我对各种主义敬而远之,对主义们也不甚了解。这个词听上去就令人头大。辨析一个词语的前提是双方须有共识,确定所讨论的是同一个东西。这是我在百度上临时恶补到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但愿偏差不是很大):
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社会中出现的范围广泛的文学思潮,于20世纪70-80年代达到高潮。无论在文艺思想还是在创作技巧上,后现代主义文学都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延续和发展。主流学术界曾经不区分“现代”和“后现代”两个概念,但由于二战之后文学发展的特征已经远远超过了传统的“现代主义”所能涵盖的范围,因此将后现代主义文学看作一个独立的文学思潮,和古典主义、浪漫主義、现实主义以及现代主义并举。
主要特征:①彻底的反传统。②摒弃所谓的终极价值。③崇尚零度写作。④有意打破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界限。出现了明显的向大众文学和“亚文学”靠拢的倾向。
继续恶补主要流派及代表作:
①存在主义:加缪《局外人》《鼠疫》、 西蒙娜《女房客》、萨特《禁闭》。
②荒诞派戏剧:尤涅斯库《秃头歌女》、贝克特《等待戈多》。
③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④新小说派:西蒙《弗兰德公路》、萨洛特《怀疑的时代》。
⑤黑色幽默派:冯尼戈特《第五号屠场》、约翰·巴斯《烟草经纪人》、品钦《万有引力之虹》。
⑥垮掉的一代:金斯堡《嚎叫》、杰克·克鲁亚克《在路上》。
真讽刺啊,我竟然是用自己最厌恶的“分点法”来阐释“后现代主义文学”。罗列了这么多,我还是对“后现代主义”云里雾里,绝不敢不懂装懂。由此,我只好以几个疑问来代替回答:
①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二者是否泾渭分明?如果是,中间那条线究竟在哪?如果不是,又该作何理解?
②我们提及中国的作品,似乎很少用到后现代主义,甚至很少用到“主义”,因为这是西方的那一套文学话术吗?如果是,那么我们自己的一套在哪?如果不是,又是为什么?
③如今通常认为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我想问,如果《变形记》《追忆似水年华》《都柏林人》是在今天发表,这三部作品会被如何归类?
④您说,如今大部分作品在回归现实主义,我想问,这种回归是当下作家无意识还是选择的结果?分别该如何解释?
问题若提得太过幼稚,还请您多包涵。
至于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我认为还是“解放”的意味更大些。压抑了太久,荒诞了太久,百废待兴,需要先有个口子宣泄出来。由此,小说(或者说语言)先于社会解放,告诉大家:话竟然可以这么说;故事竟然可以这么讲;传统小说的元素竟然可以统统不要。先锋嘛,为现实开路。也确实为生活开了路,更为后来的小说开了条少有人走的路。
而在今天,似乎少有人自诩为先锋作家了(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我猜这里面有则潜台词,那就是告诉读者、同行、批评家:你看不懂是你自己的问题,或许是我们俩气质不搭,但不可能是我的问题;我是写先锋的,少有人理解甚至没人理解才正常,侧面说明了我写的确实很先锋。另一个角度是,今天的现实走在小说前面(我认为这才是常态)。每天睡醒,我们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特别是如今,疫情当前、俄乌战争、世界经济萎缩、火药味一天天加剧、诡谲怪异之事层出不穷……换句话说,当下的现实已经够“先锋”了。回归现实主义,把现实讲好,也就是把先锋讲好,把荒诞讲好了。
王威廉:迄今为止,总共写过多少篇作品,都是短篇小说吗?
康坎:大概十来篇吧,都是短篇小说。大二开始写,自以为读过些作品,其实对小说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现在也不清楚),还很自信地投给各大期刊(难道其间有因果关系?)。现在没勇气再看那些作品了,各种不过关,主要是假。这么想来,或许几年后回头看现在写的也会觉得假。那我的话不能说得太满了。
如果说的是自认为合格的、拿得出手的作品,那么在《作品》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加上这次发表的五篇,再加上手里的一篇。共七篇,都是短篇小说。
王威廉:厦门这座城市对你意味着什么?这座城市最让你着迷的文学性体现在什么地方、什么细节?
康坎:意味着是一个容身之所,我在这里长大,没得选;意味着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就像家一样,在家时想着离家出走,离家后又开始怀念;意味着我的写作注定绕不开海风、白鹭、潮湿,绕不開梅花、岛屿和爬墙虎。在我的认识中,身边人对厦门的归属感是非常强的。每逢节假日,朋友圈总能看见有人把厦门称作“小破岛”,接着抒发不愿离开或终于归来的心情。是啊,这样一座“小破岛”,谁不愿意在此长生?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必须离开厦门。她实在是太美,实在是太宜居了。
至于厦门这座城市最让我着迷的文学性,实话实说,我有点听不懂。一座城市的文学性?不明白。只能说,我想象不出另一座海上花园。我喜欢厦门天桥两边的凌霄花,喜欢BRT承重梁上的爬墙虎,喜欢马路边环网柜上的涂鸦……同时,我胆小,我害怕夜晚风声的低吼,害怕城中村里的无数扇门、无数个岔口、无数条暗巷,害怕意外和突发状况。如果说厦门这座小岛在创作偏好上给了我什么影响,那便是:避免意外,避免巧合,避免夸张,避免悲剧。因为这和我的遭遇(至少是到目前)相去甚远。
最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之前写的两首关于厦门的短诗收尾。但愿不是出丑。
1. 厦门
翻开地图,我讶异于
这座与时间无缘的花园
在这颗心脏之上
我未曾衰老
和瘦山、梅花、水浪一道
厦门啊,我该如何将你诠释:
世外桃源、海上岛国、一幅南方四季
流动的油画?
你并不在意地图对你的定义
经纬度、海岸线的注解。你并不在意这首诗歌
你即是诗歌本身
你白鲸似的背上的居民
未曾将花园想象
他们不知宇宙中竟还有花园
2. 归去来
万世出没其间,除此均为小道消息
——汤养宗《向两个伟大的时间致敬》
谁的日落此刻恰巧触碰谁的日出
谁的孤掌难鸣,此刻,正被谁接替
定有另一个人,长久地住在我的隔壁
不断透露天机,熟识天下所有的阴晴圆缺
踉踉跄跄,深埋愁绪,举一杯明月与仙人对酌
去往酒里寻觅蓬莱之境,醒来再将谁的秋水望穿
将谁的往生债还清,和大山大河结下生死之交
反复路过隘口,风雪,深渊,梅花,反复
与陌生地萍水相逢,寄居于孤鹤体内
却素来不耽溺人间,这般的归去来
不该是凡人所想——诸神归位
我的凝视走笔于余霞之上
王威廉:看到小说里很多角色用外国名字,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
康坎:我还真没发现。我需要回忆一下角色名:
①《从饥饿艺术家到清源山野人》:余勒导师、赵斯院长。
②《阿德拉商店的招牌》:阿德拉、小哪吒。
③《奥黛丽魔方》:敦坎、苏萨娜、梅梅。
④《麒麟,或消失的劳伦斯》:劳伦斯。
⑤《地下酒馆或斗狗场》:阿枪哥、灵儿、马楼。
哪些是外国名字呢?貌似只有这四个比较像:阿德拉、敦坎、苏萨娜、劳伦斯。很好,看到这四个名字,我一下子不知道故事发生在哪,又是哪的人名。作为一个读者,我不喜欢地域特色过浓的小说,因为这很危险,很难把控,很容易盖过故事本身。而一旦盖过故事,小说就变味了。“张三和李四在xx村……”这样的开头多没劲啊!它似乎拿着个大喇叭在冲我喊,强迫我听到:你给我听好了,别瞎想,这就是中国的乡村故事,只会发生在中国。一下子就掐掉了小说的可能性,损害了味道。你说博尔赫斯的作品,我从来没把哪一部看作非得发生在哪儿不可。就像他的《遭遇》,一篇三千来字的小说,好几个“不能再外国的外国名”,什么拉菲努尔、乌里亚特,但我觉得故事就发生在此时此刻,发生在我小区漆黑的停车场。一觉醒来,又觉得是云南边境哪片花棚里的故事,转念又认为可能发生在东北的雪地或木屋里,发生在意大利的某座桥上、马来西亚的橡胶林……太有意思了!回过头来再分析,为什么这不太像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呢?因为部分情节不符合我们的逻辑,因为我们与阿根廷人在民族性上有偏差。当然,这仅是我个人看法,绝对失之偏颇。说回来,至今我觉得自己就是《遭遇》里看决斗的观众——如果说两个人、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对同一件事、同一种心理(如复仇)持截然相反甚至水火不容的态度,倒也是值得研究一番的咄咄怪事了。归根到底,小说还是在写人;写人的遭遇、心理、变化,人的一切。
所以我喜欢取中性名:可中可外,可男可女。有些故事需要强调时间地点,有些则不必,进入故事就好。像敦坎这个名字,在中国有没有可能呢?我想还是有的。在全世界呢?好像也是。它没有绝对指向,甚至反对指向;它不属于哪一国,也不排斥任何地域——听上去多像个“世界名字”。我的观点便是如此:最好别让读者知道太多,自己去想吧。之前我还真没太在意这点,不过,您倒提醒了我,取名字也可以是门学问。以后我得好好琢磨了。
最后得提一嘴,开头说的四个人名取得很好,可惜与我无关。阿德拉是布鲁诺·舒尔茨一系列小说里“我”的妹妹;敦坎取自博尔赫斯的《遭遇》;苏萨娜是佩德罗·巴拉莫爱了三十年的青梅竹马;劳伦斯或许取自哪本随手翻开的管理学书籍。
王威廉:你写诗吗?因为你的文字是很凝练的。我揣测你十分喜爱博尔赫斯,你读过他的诗歌吗?如何看待他的诗歌和他的小说的关系?
康坎:写过,放弃了。大二的时候写过一阵子,当时“世界诗歌网”有个擂台赛(现在还有),每天有人贴诗上去,第二天投出个冠军,再分周、月、年冠军。有点意思,参加过一段时间。以为读过不少诗,自己也行了。大三的一天,“诗午餐”公众号推送了一首朱朱的诗,封面文字取自末行:咖啡在膝盖上撒成无数逃命的煤渣。有意思,点进去看,题目叫《太原,2000年》。读完,头皮发麻,对自己说,操,这他妈的才是诗啊!赶紧买来朱朱的《五大道的冬天》《我身上的海》,一字一字地读,每首都震撼,都给我这种感觉:今天值了;这个月值了;今年值了;这辈子值了。我一定要在这推荐几行:
为什么一想起他,就会觉得
这么多年我始终住在自己的隔壁?
——朱朱《伤感的提问——鲁迅,1935年》
……一年里总有几次
他散步往回走,来悼念活着的朋友,
来人群中寻找孤独,来青春里散播末世论。
——朱朱《无题》
让一只烟圈幻化的须弥座
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为台阶?
——朱朱《给来世的散文》
每一代都有一座被追认的伊甸园,
每一种失败都注定被未来洗劫。
——朱朱《重新变得陌生的城市》
有一种生活,可以让所有的诗人不必再言说?
——朱朱《越境——致宋琳,1991年》
在旅馆的登記簿上,
我们的一生被判决为外乡人。
——朱朱《石窟》
读罢,震撼的同时,深深的绝望也随之而来。那就是我不得不承认了:对于诗歌,我是个瘪气球。回头看自己写的,谈不上丢人,但不过是“用一种很像诗的语言去写一种很像诗的东西”,实际没有灵魂。不过读好诗是会上瘾的,我尽可能多去了解当代诗歌,发现自己还喜欢陈先发、汤养宗、韩东、许立志……行吧,我投降,不再写。索性在路边为长跑者鼓掌,做一个收他人果实的人。谁敢说,在观众席上摇旗呐喊者的紧张与兴奋,一定亚于赛场上的健儿?
不好意思,跑题了。我读过王永年先生翻译的博尔赫斯诗集,除了广为流传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永久的玫瑰》《你不是别人》外,我还喜欢他对不同人、不同城市的讲述,如《间谍》《街道》《达咯尔》。引用下他对奥斯卡·王尔德的评价,我想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他自己:他的作品仍然年轻,就像写于今天上午。此外,我偏爱他诗集里那些短小精悍的小随笔(这样归类是不准确的),例如《鸟的命题》《博尔赫斯和我》《匕首》《人种志学者》。还需要补充一点:我从来都是将他的小说当作诗歌读的。
最后,提到博尔赫斯的诗歌,我想要说件事:一天,我在网上读到他的一行诗:与你相伴或不与你相伴是我时间的尺度(也是《奥黛丽魔方》开头引用的那句)。简直太棒了!马上又觉得奇怪,当时我已经读完他的诗集,并有抄录的习惯。如果有这么一行诗,一定不会错过,可是我全无印象。难道是漏掉了?我找到它的源头,出自《威胁》一诗。马上找来,发现并无这句。只有一行比较相似:与你结伴还是不与你结伴,这是我生命的关键抉择。
哦!原来前句为陈东飚所译,后句为王永年所译。再看看后面几行:
有一个街角我不敢走过。
大军已将我包围,那人群。(陈东飚译)
有一个我不敢涉足的角落。
我已经陷入了千军万马、乌合暴民的重重的包围之中。(王永年译)
当即明白:诗歌排斥翻译。就像我们不能苛求谁把“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传遍世界。
当即明白:我从来没读过外国诗歌。
王威廉:我想请你谈谈小说在今天的可能性,显然你也在尝试。
康坎:小说在今天的可能性?坦白说,我不知道。这十几年似乎很少听到什么新的“文学主义”了。放眼世界,皆是各个流派的大山。这给我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巨像恐惧症:不可讲述的压抑、崇拜、惧怕、恶心;甚至有赴死的冲动。
“任何一件事——一条评论、一次告别、一次邂逅、纸牌的一个有趣的阿拉伯图案——都能激起美感。”博尔赫斯已经分享给我们,没什么不能成为小说的入口:你觉得这是面镜子,错,这是通往大英博物馆的长廊;你觉得这是条长廊,错,这是捷克哪家杂货铺前的寒鸦;你觉得这是只寒鸦,错,这是苏州河上的一把匕首;你觉得这是把匕首,错,这是面镜子。先辈的大山犹在眼前,小说在今天已经很难让我们为之一惊了。要想写点看起来新的,只能另辟蹊径。我想,这条小径或许就是当下的现实。还是那句话:今天的生活已经够“先锋”了。
说说自己。如果有什么尝试,那就是我对世界一无所知。对自己的生活、对他人的生活、对社会、对无知一无所知。我希望把这种无知写出来。不是将问题抛给读者,找一个标准答案,而是我真的不知道。就像《阿德拉商店的招牌》,至今我也搞不懂“招牌”二字究竟有何所指,不过起码不是那卷猪排寿司。
补充一点:半个月前读张广天先生的《既生魄》,太他妈过瘾了!有风味,有腔调,语言狂欢,语言轰炸,太新鲜了。要问我小说讲了什么?不好意思,忘记了。只是好几次(以后肯定还会)梦到春煜、怡之、蔻蕾、张永这四张女孩的脸。很烦。
王威廉:你读过的最神奇的小说是哪一部?
康坎:这似乎是个指向性蛮明确的问题。“神奇”这个词很难不让人和南美大陆绑定在一起。我们可以列举出一系列作品: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逝去的时间的海》、略萨的《城市与狗》、科塔萨尔的《剧烈头痛》《被占的宅子》、罗萨的《父亲的第三条岸》、博尔赫斯小说全集等太多太多。在这里面选个“最”,实属难事。如果一定要有,那便是博尔赫斯的《阿莱夫》。
《阿莱夫》讲了什么呢?老实说,我需要再重读几遍。朋友们可以先看看之前我在创作谈里提到的:
难以掩饰的是,《奥黛丽魔方》是对《阿莱夫》的拙劣模仿,其精彩程度不及后者的万分之一。在《阿莱夫》中,“我”看到一个直径两三厘米的小球囊括了整个宇宙,囊括了任意时间和任意空间,囊括了无穷的变化和不灭的永恒,由此“我”看到了自己的狭隘和对达内里狂妄自大的同情。而在《奥黛丽魔方》里,我保留了部分人物关系,又侧重了主题(但愿宽容的读者认为这些变化不是自以为是、不是不能容忍)。大家或许可以看到一个情感充沛且多疑的人的自我博弈、同他人的博弈以及同现实和虚幻的博弈,以致在结尾处,“我”不由得怀疑一切。至于那个奥黛丽魔方究竟是什么,究竟有何隐喻或暗示,究竟有没有隐喻或暗示,作为作者的我同样表示疑惑。大家不能奢望一个人对自己早已完成的作品始终自信满满。事实上,我无权、无法也不能干涉;不过,我相信聪明的读者自然要比一个笨拙的模仿者更能理解语言的不确定性。
一篇八千来字的小说,抱歉,我难以概括它的主题,只能说说重读后的感受。今天下午,我觉得《阿莱夫》有另外的主题:怀念、遗忘、记忆和爱。世界上一切有无因果的爱与恨、幸与不幸、遗忘与怀念都在阿莱夫里了,我们从中可以窥见所有时间、所有空间和所有时空交错的结果。对于《阿莱夫》,常读常新,我应该把每次的读后感都记录下来,应该很有趣。可以预见的是,阿莱夫千变万化,无奇不有,或许悲痛后读到幸福,感伤时读到愤懑,或许让胆小鬼勇气倍增,令郁郁者一蹶不振。一切都有可能。
再次抱歉,扯远了。写下这些后,我认为自己离《阿莱夫》想表达的主题越来越远,我认为我压根儿就没读懂它,而上面说的七七八八不过是对《阿莱夫》的误解。幸运的是,我这份误解自然也囊括在那个不停旋转的小球里了。这么想来,不论我怎么分析,扯得多么远,都有这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说辞了。多么神奇啊!
王威廉:你觉得十年后的自己还会写小说吗?十年后,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你希望自己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康坎:十年,跨度可太大了。三年前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场疫情给生活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并且还将影响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数。只能说,我希望自己十年后还写小说,并一直写下去。但不是没得写硬写,不是生搬硬造,而是真的有思考、有必须要写的。
十年后,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着实太为难我了。当下世界的一年,或许抵得上过去的十年二十年。“预测”这个词在今天显得尤为多余、可笑。如果我说了算,我会勒令世界远离战争、病毒、饥饿、仇恨;如果做不到,我希望身边人远离。看吧,一下子就暴露了我的幼稚。
至于十年后的变化,那就在这订个目标吧。最低要求:养活自己。做到了,再去想其他的。之前我提过:博尔赫斯无疑是我漫漫长夜的陪伴者;同时,要知道,我的漫漫长夜也由他一手缔造。我希望自己十年后能摆脱他,摆脱南美大陆上一张张熟悉的脸。它们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是芒库斯比亚,是香蕉公司沾血的广告,是圣地亚哥·纳萨尔被杀前的死人样,是……
王威廉:除了小说,还喜欢什么艺术形式?喜歡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康坎:先声明一点,我是个无趣的人。小说看多了觉得假,那就看看非虚构;非虚构看多了觉得语言太平太干,那就读读当代诗;当代诗读多了觉得又虚又腻,那就看看纪录片或非文学;非文学读多了觉得没意思,回头再读小说。由此反复。最近喜欢上跨文体,不是刻意制造四不像,而是没有文体的新衣恰好能穿。李敬泽先生《会饮记》里《坐井》一文,讲一瓷翁乃宋辽之物,为地听之术而造,“脚步声,马蹄声,大树倾倒之声……”太有意思了!赶紧抄录下来,非要选篇“小说”“散文”“非虚构”“诗歌”文件夹装进去。现在想想,岂不又出了次“宋诗之丑”?
至于别的艺术形式,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听歌、看电影,但肯定不是谁的歌迷、谁的影迷。喜欢许多乐队的一两首歌,我期待去现场听听梅卡德尔的《迷恋》,听听痛仰唱《西湖》《为你唱首歌》,听听万青、草东和告五人的现场。此外,我还喜欢看脱口秀,喜欢和喜欢的人散散步,去十里长堤上吹吹海风,看飞机、小船、货车、地铁、行人一同驶过……说到这儿,如果有可能,我需要找一个喜欢的人。
我还想讲件事:一天,晚饭前,父亲无意间说,厦门百分之四十的学生考不上高中。这话对我当时的冲击不亚于任何一则惊世骇俗的新闻。哦!原来人生自始至终都是岔路口,我过的只是一种“多数”的生活,而每一种生活都是生活。然后呢?然后就发现自己是那么愚昧而不自知。直到此刻,都很难说我继承了多少这种思维模式。上大学后,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我没有考上985、211,我是这列火车上不得不下车的乘客……太可怕了。说到底,是我不关心他人的生活;甚至说,是我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世上原来还有别人“实实在在的生活”,而不仅仅是我所理解的别人“抽象的生活”。于是认识到无知,认识到对无知的无知。要说喜欢的生活方式,我希望能多了解点世界,多了解点他人。了解那些没考上大学、没考上高中的人曾经和如今过的是什么生活,又是为什么;了解三和青年过的是什么生活,又是为什么;了解曾经和如今的北漂广漂过的是什么生活,又是为什么;了解中午就睡在小区草坪上的装修工,了解在大排档里求人点歌的少女,了解疫情下哑掉的喉咙,了解留守儿童,了解……
最后,为数不多我越加相信的是:语言本身即是骗局。由衷感谢您的问题,感谢您愿意看我耍了将近万字的花招。
感谢《作品》杂志的包容与鼓励,感谢愿意大力推介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3年6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