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乙一的诗
写信的人
如果此时谈论诗歌，黄昏的意义
会被重新发现。比如，山之远
远，只是落日的
小部分倒影
握在手中的茶水，复归平静
仿佛一封旧时代的来信
许多年后，写信人变得慈祥可亲
而你心中，还留着一个漫长的雨季
窗外，鸽群飞来，又飞走了
停在你笔端的那个词，微小，却灼人
刀痕
黄昏是唯一看得见的时间
隔着栅栏，阴影因倒立被越拉越长
——爱恨都有了足够的耐心
除了她，还在反复打听春雨的下落
于静默者而言，手机铃声过于真实
和响亮。内心的孤独，类似于
磨刀石上的刀痕。待天晴
种树人将放虎归山，从此枕戈待旦
观瀑记
惊喜来自槲树、乌桕，落日下
叶片发出明亮的光。流水浅，菖蒲盛
瀑布不过是从高处跌落的象征
打坐沐浴的石佛，亦有了深秋的愁容
乱石从水潭抽身而出
陈旧的深渊自此失去了声音
两岸的野姜花，香气扰人
许多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
只记得竹林的寂静，而不再追问
断崖后的支流，去到了哪里
春风晚
春风亦晚。石林寺低头寻思
棠梨花的白，忽而加重，忽而变轻
天空留下最后一道缝隙
——用于仰望，用于悼念
此时，用黑暗填饱饥饿的人
停下了追赶云雾和鸟群的脚步
他还记得，每朵白云背后
都有一群寻找清凉的人
鸟鸣与辽阔
天空过于辽阔。临窗的鸟鸣
多以古音入韵，工整，费解
落日善良，落叶可亲
它們越过各自的障碍，互为倒影
此后，我成了时间的主人
漫无目的中，一边放逐自己
一边放逐秋风
旷野上，一个人的脚印在加速融化
新的奇迹
水库烟云迷蒙。蓝色山峰
悄然耸立，仿佛新诞生的奇迹
竹林摇曳，鱼群安静
游艇泊在中年的梦境之外
一场大雨后，雾霭超越想象
将破碎的世界还原回人间的模样
天空已打扫干净
更多的人，会慢慢抵达这里
致闪电
电闪雷鸣之时，我独自走向郊外
路灯下草木招摇。天空甩出长鞭子
抽向左边，右边，或转到身后
回头时，灿烂人间已又一次熄灭
行人稀少。过大佛寺，紫薇开成
一束束缄默的香火
风一直从正面推搡我
阻止我穿过即将到来的大雨
它害怕我一直往前走，走到了
闪电的最中央
到来
天气预报有暴雨。梅花的咳嗽
忽又加深了一寸
窗户自有不同的腔调，除了眺望
其余皆是掩饰。后来，你在飞鸟和落日间
作出了选择。江水中的倒影反复摇晃
听雨，如熬中药，咕咕之音可治病
就像是最后一天的到来
就像是，无人察觉的爱和一生
读佚名诗
刚触摸到第一个柔弱的词
满树桃花突然盛开，如目光灼灼
第二个词是雨水的惊心动魄
带着闪电。是清洁、激荡，是照耀
追上第三个词，蚂蚁犹豫不决
触角悬在半空，四面八方皆似黑暗
还有反复的哭泣。泪水伏在刀刃
蝴蝶飞走后，诗中用了太多“我”和问号
此后，一个人思念另一个陌生人
除了邮差，还有谁，陪同找寻良辰吉日
另起一节，是新一首诗，题为欢喜
或欢喜误。亦可作《无题》，作者仍佚名
王志国的诗
七月的窗台
七月的窗台
悬在空中
朝天椒向天空举起翠绿的火苗
那提前红透的一个
是烈日灼烧的心
苦瓜的藤蔓越过防护栏
伸向虚空，仿佛要抓住窗外的白云
最闪耀的光芒
是金盏菊提着小小的灯
从连日阴雨中，把迷路的阳光
引回了家
愿
群峰无序
秋风有寒凉
星星是冷霜打到天上
飞溅出的火花
每个人都在水深火热地煎熬
逐渐暗淡的光芒
早已被生活逼至绝境
我们仰头
询问天空和烈焰
光芒不语，用一朵云
将阴影移出人间
愿天地明亮
人心慈悲
愿白昼明净，夜晚宁静
东西南北有星月相伴
烟火有余温，尘世有深情
万物相怜
再美好的肉体
都会被时间用旧
无论是饱满多汁的身体
还是春水荡漾的眼波
终将在光阴里
暗淡下来
只有生死疲劳
万物相怜
小欢喜
风吹草舞
摇曳就是欢喜
流水送落花
荡漾就是慈悲
心有阳光
花开是喜，叶落是爱
生死枯荣都是喜悦
寒风吹彻
癸卯年，癸丑月，壬午日
晴，大风不息……
这是父亲身在尘世停留的最后一天
寒风刺骨，吹彻萨萨孤的每一个角落
毫不避讳死别之哀
风吹挽联：“田中遍布脚迹，身上汗湿衣襟”
风用吹拂复述一个老人辛劳的一生
风吹幡旗、长明灯、诵经人沧桑的面容
风吹度亡的桑烟、出殡的长龙
风吹灵前草木一样起起伏伏的子孙
风吹着光阴里的一抔新土……
这一天，悲伤是一场四面漏风的团聚
雪花一样聚拢而来的亲人
白茫茫一大片
像是一场新雪掩埋旧梦
寒风吹彻的人间
生者眼含热泪，逝者随风飘散
时间带走了什么
空出来的位置上
尘埃落定新一年的慈悲
风吹凛冬，草木生出忍耐的新芽
又一年过去了，去年围炉的欢声
至此少了一种笑语
去岁寻山处，今夕添了一抔新土
晨昏寒暑间
青松苍翠不减蓬勃之势
时间仿佛从未发生变化
最后一程
怀抱一座大山
两天一夜
我陪着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
没有过多语言的回应
没有挣扎与不舍
他弥留的时光，安详
我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那慢慢变弱的脉搏
仿佛一条即将远去的路
那静下来的一刻
落日一样慈祥
辞旧迎新
正月初六日
長途开车去成都，用十个小时
驶离故乡的悲伤
——父亲的丧事刚刚结束
生离死别，我们姐弟四人都经历了
人生中最为哀伤的春节
农历新年，世人沉浸在迎新的喜悦里
我们家的院落挤满了风尘仆仆的亲人
我们哭着，难过着……
慌乱而又不得不顺从于天命
面对死亡，每个人都毫无准备
老一辈已经看透，小一辈仍在泪水里打转
仿佛一座山的荒凉与沉默
也是冬天对春天的期许
我们在向阳背风的地方标记一方墓碑
就是在从此放下
对一个人的全部念想
我记得那一天的风
吹动亲人头上的白帽，像雪花
飘舞在通往春天的路上
微光
有雨的黄昏
星星在看不见的深邃里点灯
空气湿润而清新，晚风不吹万物
停在一朵花上分发世界凝滞的暗香
在这个日子的结尾处，寂静
得其全部赞美
我们立身于黑夜的边缘
像一滴滴雨水无声落入大地
只有在很深很深的夜
才有点点微光
回应星空的闪烁
两年前的一次郊游
两年前的今天
我在郊外拍下一朵紫玉兰的妩媚
用光影留下一次春天的心跳
那时你和春风皆清瘦
目光清澈的世界里
草木无忧，你我无虑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
春寒里的料峭，早已埋下了秋天的病灶
命运变幻无常
那时我无意中拍下的娇艳
恰好是今时今刻
我们竭尽全力希望葆有的康健
春临草堂
你微微侧转的身姿
仿佛还置身在你身处年代的哀愁里
微凉的风带来三月的春寒
这薄薄的凉气，是春天在翻动你的书页
你好杜甫，伫立在你的塑像前
有人在用现代汉语朗诵自己的幸福
有人用德语表达撕裂的感受
而春风在读你，诗里的成都
草堂青绿如旧，时间轻薄无声
从唐朝落下的细雨
零星地飘在我们的脸上
仿佛时光散漫的脚步
你所在的时代那么遥远
而诗歌一直与我们保持着神秘的联系
你诗歌里藏着的某种东西
一直在向世人转述永不止息的期待
正是这种真诚和期许
把我们从普通人的世界区分了出来
今天，我来到这里
仿佛春风游荡的灵魂
来拜访自己的身体
詹澈的诗
两面镜子
——写给双胞胎孙侄女怡婷和怡淳
我应该记得，或者说我应该听见
我自己出生时的哭声
其实是善恶不明，其实是
人类共同的声音与频率
当我听见你们的哭声，和笑声
当我看见你们相同的脸
和偶尔不相同的眼神
我看见在下弦月与上弦月之间
春天升起同一个满月
我想起你们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在卑南溪边辛苦栽种出来的西瓜中
也曾有过双生的西瓜，他们必须选择
摘除其中一个，在好与坏，或善与恶之间？
但你们无从选择，必须完好来到这个世界
仿佛一条河的两岸，或是两条并行的河流
一对眼睛，两面相同的镜子
映照着一样的光，不一样的影子
当你们长大成人，在镜中看见
已不是往昔那自己的自己，想看见过去或未来
记忆与回忆，仿佛从前世相约来今世
如曾看见过两颗等距的星，我看见你们的童年
充满纯朴与天真，善良与美丽
偶尔的争闹，争吵与争宠
也只是如两面镜子闪过阳光与月色
没有裂痕与灰尘
老妇鞋匠
——屡经嘉义市东市场小巷边所见
城隍庙与阳明医院间的小巷边，市场门口
在神明巡守善恶与人间病苦之间，生死边缘
鞭炮声锣鼓声穿梭着，救护车的
急响—有医—无医—有医—无依—有依—
她似乎都没听见，或早已不再听见，不再依赖
这城市仿佛要升起或者要下陷的漩涡中心
火车穿街而过，工——农，工——农
她在两种声音与身份之间，阳光稍为偏左
照见她手指针刺的伤疤和右斜的肩膀
照进她内心沉寂的底层，再随缝针，钻出来
她在小巷边坐等多久……似乎50年了
等到我这游子已迈入诗人的中年，拖着徒步
才遇见她母亲一样的坐姿，坐在那里
把那些沉默的在路上走到裂皮裂嘴
想要哀叫的皮鞋用力地再缝合，缝紧
她坐着一种和影子一样黑的沉默
看尽鞋头闻尽脚臭，看尽人面真伪人心
看不尽曾经来坐过的，爱情的温度
等待那个人，偶尔来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她就会打开话匣子，仿佛找到了主人的鞋子
能坚持这人间寂苦的渐失的手工业，蹲着或坐着
犹如坚持用手在废纸上写诗，醒着或闷着
努力缝补走过的缺憾，在神明与人世之间
我们偶尔微笑招呼，闪过阳光
她的影子，斜着与我的鞋尖擦身而过——
打铁店
童年，我跟着父亲赶着牛车经过这家打铁店
牛车停下来，父亲弯腰拿起牛蹄铁和镰刀片
交给那个打铁匠，他的儿子我的同学
站在黑幽幽的店门口，黑夜就在身边
我看见门内有满天星星的火花
炉心里太阳一样的岩浆，长出火焰青苗
冷却的煤块一样的铁渣，冒着丝丝水气
墙壁挂满了镰刀锄头与圆锹，各种水火打造
在田地里谋生所需要的工具，或武器
还有一把宽长的锯子与缺口的柴刀
中年了，我的同学用与他父亲一模一樣的姿势
在打铁店里躬身锤打着铁块，五十年了
他还在那里把月饼式的铁块锤成发光的月亮
再把月亮锤弯锤长锤成镰刀，汗水滴滋在
炉心里；持续燃烧着太阳一样的岩浆
我在他店里寻找童年的火花星星，在影子的黑夜里
仿佛在古墓室或教堂的拱顶看见了夜色中的萤火，
惊醒；
我和我的同学都已半百了，这世界还需要铁
需要锄犁，与继续前行的俯首孺子牛，逐渐远离战争
他略为弯曲的腰背，比我辛劳的，躬身用手写诗
我想告诉他；锤打，推敲一个字或一行字
如把弦月似的镰刀锤打成长剑，或满月的圆铲
有点相似又距离遥远，难于说清，我羞于出口
看看那面有着镰刀和铁锤的红色旗子，虽然破旧
应该挂在他在商品经济里坚持生存下来的老店门口
簸箕筛选
这山村里会让一个游子愧疚的农民的母亲
太阳还在烤她，她以八十岁高龄，佝偻着
迎着风，斜甩着手中圆形的簸箕
转动的弧线画着太阳的圆脸
把影子踏在脚下，斜着夕阳的脸对我微笑
农民平均年龄已达六十八岁了，这等高线的弯曲
像绕着陀螺旋转上升的山路，缧绁着农民
山路走尽了离乡的青年游子，野草俯首送别
她还在那里用力斜甩出去的谷壳糠皮，或渣滓
会是离开这山村的孙子辈们梦碎的飞絮吗
簸箕在风中飘扬的谷壳糠皮，不是蒲公英
不是管芒与芦苇的花絮带着种子在风中飞扬
尚能在荒地，在城市水泥缝隙中生根发芽
尚能愿意回来这山村躬身耕地的孙子辈们
不会是出去镀金回来镀银的愧疚，不是的
不会是斗败的公鸡，失意的流浪狗
回来只是多一双筷子，多一把锄头
或者多一支笔，多一台计算机与手机
不是多出来的剩余价值，是生机。祖母知道
当年，我也不是多出来的一个诗人，昂首离乡
写着一首首多余的诗？那么多多余的字？例如
簸箕筛选斜甩出去的谷壳糠皮，剩下
在阳光中发亮的白米，那些字句，不能徒劳。
中年返乡，能有几分愧对已陌生的农民父辈？
俯首当牛，是否尚有寸心与余力？
亚楠的诗
花下禅
一只大鸟看见花瓣
都落在了蝴蝶的翅膀上。此时
她只能感受幢幢花影仍
轻轻在颤动。
可蝴蝶并不觉得这与从前有
什么不一样。
花不动，是因为蝴蝶
尚在沉醉中。
但此刻黄昏的倒影已经被
寂静拉长了，
就像风……这时候她的眷恋
恰好与花蕊暗合。
晚安曲
轻音乐还在暮色里
流淌。
微风把绿叶都托付给寂静
这飞翔的音符呀
旋即就被我拢进夜幕
但静穆中，我仅仅是看见一只
巨大的鸟
在月光里安眠。
四月
鸟声变得愈加清脆。这欢快的音符
蜿蜒跳动，
又一次地打开我尘封的记忆。
人间已是四月天。郁金香开得正艳，恰似妩媚把
晦涩的云翳都清除干净。大地上
姹紫嫣红，那盛开的情感就像万千朵
满怀欣喜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春天是一个驿动的季节。
一缕风追逐着另一缕风，
宛如星空下古老的爱情。而人类亘古的忧伤
就像此刻的我们，
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
说出一些什么。
那就让灵魂安静下来吧。让每一缕光都在
青山绿水间把自己的根留住。
在河之洲
寂静从水中洇出来
缓慢地，在沙洲上舒展如口衔
嫩绿的春燕
翅膀仍在微微摆动
似乎她眼角的余光就能够
罩住他
通常我也可能看见麻鹬们
踱着碎步
穿过沙棘林，有那种绅士般的
从容不迫
当我走进开阔地
在左前方，老渡口静默在那里
就像一座古老的油画
有人正在探寻着秘密。而水依旧
静静流淌……时光越过
堤岸
仍在风中丝丝作响
秋色向晚
温润的光仍在落叶上
休眠
我只听见了吱吱声
飘浮着
我从古寺旁边一直望过去
碧空净呀
却早已褪尽色泽
秋虫声也褪去了
在一场寒雨袭来之前，远山
白桦林
简直就是人间盛宴
我从游梦里惊醒，并继续沿着
一条古道
前行。但事实上
黄昏已经落满愁绪，就像一眼
山泉幽幽地
在我耳边不断聒噪
夏牧场
是夜，一场大雪意外地
偷袭了羊群。天山
也就是李白的那个胡天八月里，大风一直
都在勁吹
幽梦连着广宇。那时节他
托举的明月
一览无余！有人在高处眺望
远天，山峦起伏——
那不朽的诗篇
皆因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而闪闪发光
月光下白桦树皆因静默
抵近完美。而此刻
马群奔驰
与松涛相辉映……广袤天地间
火红的莱丽花呀
为何你总是把燃烧的激情
托付给草原？
巴山秘境
这清幽来自大巴山绵密
的纹理
领春木从石头上醒来
带着晨露的喜悦
照亮了山谷
而云豹却已经躲进大巴山抑扬
顿挫的平仄中
那一刻，我目送着一只红隼
缓慢地回到水青树
的那一边
似乎每一次呼吸
白熊都会在自己的领地上
释放出
人类曾有过的善意
现在大巴山更加滋润了
你悠远的心绪
总是与红豆杉、独叶草、连香树
在一起
也将与神秘的金猫在一起
追本溯源。但此时
惟见涨满秋池的雨水，正幽幽地
在一个古老的词语中为那些亡灵
招魂
江中漫游
我在朝天门码头登上了一艘
游轮
江水被霓虹灯
魔幻般的欢愉追赶
有一种
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之感
我想起了一枚叶子
在群山绵延
的追忆中不知所踪
可这时候
洪崖洞正以华丽的
辞藻让我进入了一条江所能够
抵达的秘境
就像哑迷，没有人
可以破解
而朝天门，目睹着
两江之水欣然交汇，又翻滚着
向东边匆匆奔去
李商隐的巴山
秋雨茂密的年景
巴山
曾为火红的枫叶而痴迷
山高路远
一个游子的惆怅
如午夜
被辽阔的寂静所吞没
多么想在梦中撑起一片蓝天呀
也好让风不再泄漏枯寂
的相思
那就让雨水在这无边寂寥中
不断地
向夜空倾述吧
当大地褪尽铅华
我也只能够是在故乡的屋檐下
就像一阵风
轻轻掠过又一个年轮
山城
两江交汇之处，一座迷宫般
的山城
在石头的不朽记忆中
凸现
古风氤氲
水只是以自己的逻辑开疆
拓土
而曼妙的时光仍在
鳞次栉比中
讲述巴山夜雨古老的往昔
也讲述君在彼处。而水依旧呈现
出婉约与绵长
在那里
你当然只能够成为柔肠寸断
淡忘的注脚
这时候细雨空濛，江枫渔火的
情境呼之欲出
杨森君的诗
达呼尔山
这座位于
阿拉善右旗的达呼尔山
當地牧民很少
登上山顶
他们认为
山顶是
神的位置
鹰
可以落上去
也可以
由僧人
捧着一罐酒
放上去
看见那罐酒
人就不能
再向前走了
前面是山顶
磊着
远古的石头
从长沙到常德火车行驶了两个小时
很久没有坐绿皮火车了
疫情时代的人们戴着口罩
车厢过道挤满了人
听口音，大多数是湖南本地人
南方看不到地平线
我大多数时间看着窗外
个别时候，我收回目光
坐我对面的女孩
一直在玩手机
她的口罩一次也没有摘下过
她的眼睛很好看
就算天使一词被人用过千遍万遍
我依然要在她这里用一次
只用一次，只用两个小时
一棵枯死的胡杨
当我将一棵胡杨
弯曲的枝干
抚摸了
再抚摸
——那是喜欢
五十岁以后
我对沧桑事物
莫名其妙地喜欢
可能
源于我
阅历了人生
才多有感慨
也可能
源于
事物本身
一棵枯死的胡杨
挺立在沙漠上
木头还这么硬
鱼化石
如果一条鱼有梦
它还没有做完
就死于一场灾难
它梦见了什么
至少在死前
这条鱼是孤单的
我没有看到第二条鱼
也许它不孤单
它是在寻找爱人的途中
才被死亡永远定格在
某个瞬间
亿万年了
这不能叫沉睡
因为它醒不来了
就算醒来
这个世界可能已经陌生得
它想回去
——回到亿万年前的族群里
而不是回到石头中
落日与铠甲
当看清了落日下沉
浑然一体
没有一点破损
你就知道
什么才是独善其身
落日所有的铠甲
都不是用来
对付长矛的
参观固原博物馆
馆藏的古董中
一顶纯银鎏金的牡丹纹头冠
吸引了我
这该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公主
生前戴过的
头冠上的南红玛瑙
光泽鲜艳
根本看不出它是一件出土物
陈列于此
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它应该被好看的姑娘戴在头上
但它是馆藏文物
千年过去
如此珍藏便是幸运
经常有好看的姑娘
来此参观
不妨大胆地猜想
总有一位是转世的公主
黑与白
雪地上
落着一群乌鸦
乌鸦在刨食
我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为什么
就不能说
雪是黑的
乌鸦是白的呢
比如
这样描述——
黑色的雪地上
落着一群白色的乌鸦
到此一游
在额济纳旗沙漠里
死去的胡杨
枝干弯曲
仿佛它们
依然在与时光角力
不屈不挠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
到此一游的人
更喜欢观看枯死的胡杨
我也一样
看完了这棵，看下一棵
兵沟
这里，封存着逝者对生者的缄默
从高坡到峡谷，所见之物
是当下的，也是远古的
每一块石头
看似无用
在古代
可能充当过兵器
排列无序的土堆
其实就是亡魂的归宿
上面长着草木
下面埋着忠骨
稀疏的灌木
不是使者
它们根深蒂固
却不能告诉我
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战事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
我没有走进打开的墓穴
我必须打消我的好奇心
转身而返
看不到马革裹尸征战回
就看头顶白云朵朵
看不到兵涌长城万炊烟
就看暮色霞光
眼下是四月
青草伏地而生
冬青花
从喇嘛庙一直开放到古战场遗址
王年军的诗
棣棠花
那是在雨中
黄昏的天色将欲入睡
我灵魂的路上遇见了一株黄棣棠
没有回声，没有等待
在熄灭前的最后一瞬，把我照亮
就花朵而言
沒有比那一刻更安静的一株
——一种被熬干的枯黄
就我的心来说
没有比那一刻更多的彷徨
但我知道不能为此停步
当时我所漫步的公园
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流连
其中有一些我已错过
况且天色向晚
我不能使自己失去更多
谁知道这样的选择带来的后果？
它也许继续停留
直到下一个日暮
与他人的双眸
获得更深的交流
也许就在我的身后
凋零进时间的深处
只是我没有看清
它被宇宙黑色的火焰
所扑灭的一瞬
多年里我的记忆
已经失去那一天剩下的所有观赏
只记得为离开它而生的惆怅
只记得那一盏灯
在我和它相触的边缘
发出微弱而经久不息的光
银河
在未来人的记忆中
它缩小成为闪闪发光的事物
白色的编织袋在风中飘
道路荒芜，豌豆和紫花地丁相互攀附
你越来越快，加度驶离另一个星球
有人在缅甸结绳纪事
所写文字的部首刻在青铜器上
你的口袋里装着蘑菇云碎片
闭目塞听的老爷爷
从来没有听说过
另外一个星球
夜晚他看着灯火
残夜将尽的星星在他眼前睡去
手艺
多年前的你，在同一天出生
命运中有多种可能，直到时间
把你锚定在一个特殊的位置
雕塑着日趋清晰的眉目
这样的轨迹，并不比历史盲目
置身于拥挤的花圃，你也曾是
被翻耕的文化上的一枝，在上世纪
的树叶里独秀，那来自青春的元素
在湖心里结成冰花，胜过摘
春天的荚蒾，张口吹无边的柳絮。
鲤鱼在树荫下玩耍，如同儿戏
轻呷赤脚，就像缪斯赋闲在家
惊扰神话里的纺锤，和你的秀发
编织成一个思想，在烛光里落下
夜
有七颗星星落在我的梦里
七颗星星的影子排成长队
与七颗星星本身
形成七七四十九个故事
有七条河流，骑在
七座湖上
七双眼睛 七条尾巴
七匹马儿朝银河举起蹄子
夜晚有七个梦
落进我的七颗星星之中
天上有七个窟窿
生下我的七双儿女
春风
绿草会被春风吹短
少女在春风中吹出皱纹
和尚在春风中断念
桃花在春风中吹——
成了一个个小人
手和手相联结
笑着，却没有语言
没有记忆也没有期许
春风中吹落几千个影子
仓促地俯在大地的书上
诗
山，水，在这一切尽头的你，
会突然地走在浪花上，
走在灰色的泥土间。
荒凉无法说，你的距离最遥远。
没奈何的阳光用轻柔的梳子抚摸你。
梅花的裸脚在大地上飘过，
你的足迹更轻盈。
贝壳锁上岩石的嘴唇，田螺卷起钙质的梦。
没有骨骼的一棵树溶解在暮色的烟雾里，
而你的足迹更轻盈。
鞋子挂在山上，猫遛入灯芯草的故乡，
蜗牛和月宫的桂花，落在清晨的露水上。
没有事物比你更无辜，
山，水，在这一切尽头的你，
突然地消失在浪花上。
二十六行诗，二十六个字母
皮皮，长袜子的皮皮
住在山中的皮皮
脑袋里有九十九道山路
其中每一道都通向一个过去的胡同
和一个女人的全部历史
皮皮啊，皮皮，握着的石头被汗液渍出两滴墨
我这样叫着 就能把她唤醒
她那十八个月大的镜子
早已蒙上了灰尘 上面是一片云纹般的脸
在眉山的青神县 皮皮被雕刻在红色的石头里
江水漫过她孤独的脸
被年轻的诗人问候着 被山中的红锈分解着的
皮皮 比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都要新鲜
千年的沉睡中，她像一个裸泳者
变成海水中的泡沫一朵 永远开不败的
皮皮 定格成我心中的铅画
当勃拉姆斯和瓦格纳的歌曲
在橡树林的周围响起的时候
而我山中的村庄 没有灯火的黎明
尚未苏醒
当子瞻和子由吃着荔枝，在庭院中作画的时候
我困在他们所书写的丘壑中无法出去
因此当新娘坐上轿子的时候
我在门框别上鲜花，看着她远去
没有再说些什么
收工以后
时间是沙漏，在我的镜片上流着，
透明的沉淀物越积越厚，阻隔在知识
与世界之间，为此，我总是忘记时间，
直到闭馆声音响起，萨克斯管的《回家》
是一个仪式，有时是吉他曲《乌兰巴托的夜》
或薛之谦的《下雨了》，拂过夜晚的铁树枝
我父亲，也经常晚回家，扛着锄头——
锄把上带着泥，月色被过滤在树梢后面
照着他，偶尔采两把猪草，把豆架上的豆苗
扶直。当他累了一天，只有狗在远处叫着
猪圈里是猪，哼哼吱吱，等待喂食。
我们管这种时候叫 “迎黑”， 之后
灯就被点亮，吃完饭，在道场里拍古今。
但我回家的路上，没有可扛的锄头
背着电脑，和几本书，还有喝完后
没有涮洗的水杯，走出图书馆门口的
电子感应器。经常有人，带着没有消磁
的图书，被拦住。我想，父亲很少
被拦住，他只是走出栅栏，偶尔遇到
其他的农民，在田垄上卷支烟。
印象中，那樣的生活，跟周围的事物
有同样的节奏。迎黑的时候，你知道
那些吃饱了即将入睡的牲畜，尚在
消化食物，肚子咕噜噜响。躺在窝里的
也尚未沉睡，而是不停地翻身。鸡在笼中
集体站着，偶尔啄着对方身上的毛
仿佛是在漱口；更晚的时候，能听到鸡粪
从笼中掉落。那些乌桕树，吸饱了
阳光的汁液，正微微闭合起自己的叶片。
再过两个小时，露水就要起来了，可以感觉到
腿上的寒气在上升。但我经常忽略这些，
经过燕南园，搓着手，前后只有少量的几个人
猫也离开了白天打盹的石凳，你很难感觉到
乡间夜晚的沸腾，只是在冷空气中，朝宿舍走去。
因为文字，我知道柳青、路遥小说中的父亲
经常会把干活好的人称为“作家”——
用方言讲——也许你难以理解，但是他们
确实是这样叫的。当晚上往回走，浑身疲惫，
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作家”。
不是因为我写诗，而是在他们的方言里
我也劳动着，在田间地垄，像一个自耕农
辛勤地刨着、砌着，种子就是那些文字——
得按时令撒进地里，瞅准天气，让它们落下后
吸收半个月的地气——父亲总是不出差错——
之后，用适当的土埋着，不深不浅，追些肥
或者，前面有一头牛，犁铧剖开土壤，掀起
间距均等的行数。韵脚就像石头，把田地
砌起来，上面种水稻、麦子或黄豆，有时候
也插种一些芋头，或莲藕，这取决于余暇
在泥水较深的地方。就像是写诗，也偶尔会
使用些家养的词汇，或故意放纵，在密集的
良性名词中，放几株稗草，任它们长大，彼此
竞争，保持均衡，这种做法，也来自我的父亲。
电话
火从那里燃起，我感到温暖的毕剥声
从冬天的肚膛中炸出雪花，
而白菜和萝卜已经在田野中凝固，
短暂地做一次大理石的雕塑，
随着时令而被过冬的人挖掘、砍削。
此时的父亲像一位爱尔兰泥炭工，
天生的农民，不管大地多么洁白，
他的身上总是沾满泥浆，有时冒着
牛羊粪便炙烤产生的热气，而我就像
害羞的诗人希尼，尽力抛弃平仄和文雅，
用他们熟悉的方言说话，然而有一次
姐姐仍然说：“弟弟越长越像个外国人。”
我在异乡待的时间开始长于在家乡
待的时间；当煤油灯日渐熄灭的时候，
我的视觉也不再适应古代的寒士。每一次踏入
另外的故乡，仿佛是踏入赫拉克利特的河流，
半只脚踩空，在山上梦见父亲的斧柄
已经被蛀烂，而他也在同时寻找下一个铁匠。
二姐结婚，大姐添加了儿子，奶奶的生日宴会
不再在自己家庆祝，我们说话时也常谈论
微波炉，辐射，“尴尬”，某某某去某地“旅
行”……
我相信，他们在我身上也看到了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变化。尽管这一切
并不及时，但时代确乎在转动它自己，而我们
在这个轴辐上，也不断做出俯仰的调整。
电话那头，父亲越来越礼貌，问一些古老的问题，
就像是一位精神分析师的忆苦思甜，涉及遥远的童年，
那时我的双脚仍然包扎着几条破布，没有火
就感到寒冷，耳朵皴裂并且在寒风中肿大，
涂点母亲的雪花膏，也不抵一天在雪地上的玩耍。
人已不再是物候性的了，尽管父亲仍然
给我寄来十一月的杨桃。他至今仍不会用手机
打字，花好几年，才学会存电话号码。每天，
每个月，每年，他都六点上班，匆匆吃早饭，
换鞋，顺手取走前一天的垃圾，关门——“嘭”
的一声——
重复中，人已日渐衰老，发油也盖不住苍白的头部。
人就像是植物，“只有藤连瓜，没有瓜连藤”，
我已经成熟到将要爆炸，将要坠落，此时，穿过
无线电波，藤蔓那边传来毕毕剥剥的木头
烤焦的声音，他一边咳嗽，我想，一边给炉子添火。
路上
那些一度被闪电划亮过的面孔
如今都已暗淡了
如同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阔叶树针叶树
离开森林之后就沦为柴火
清晨起床的时候
只有灰烬，在敞开的铁炉中
萎缩得像时光老人的脸
叶秀彬的诗
四月
这雨水充足的日子，随便摘下
一片绿色的叶子
都会吹出绿色的鸟鸣
躲在屋子里太久
郊区的田野，应和着
蛙声和虫鸣的起伏
对着旷野喊，一嗓子
清风吹过也会带来无限同情
在沉默的小河边，沉默
是为了更好地接近
一段倾斜的时光，此刻
有一种动态的感觉发出
孤独而巨大的轰鸣
后半夜写诗的人
用失眠写诗
就像只剩下半块铜板的人
按亮失眠的电灯
一只苍蝇的声音都会敏感
即使有光亮也仿佛是陷阱
只要白纸比黑字干净
后半夜写诗的人
反复敲打的是灵魂
在疲惫中再次睡去
或者深陷痛苦再次醒來
即使不写诗
也习惯被寂寞惊醒
唉，总是被辗转反侧抽打
总是遍体鳞伤之后捂紧疼痛
即使在遥远的季节
也总会听见花开的声音
蝴蝶与人类
一列火车能拉走多少人？
太有限了。蝴蝶在飞
它们紧紧跟随惊慌失措的人类
女人，孩子，老人……一瞬间
一幢楼，一座城市
……太有限了。太多的蝴蝶
在轰然坍塌的时刻颤抖
生命，可以随时消失
没有谁能永垂不朽
包括所有生物，包括
侵略者，刽子手
……既然，蝴蝶已逝
就让脚下变成焦土
秋分
夕风散落的往事
向两边分开。就像一个人
站在分水岭上
左边，是纯粹的少年
在记忆里匆匆赶路
右边，是黄昏
一幅灰蒙蒙模糊的画面
而拉近的校园里，树叶黄了
正在向秋天的纵深飘落
远逝的年代，一滴泪珠
溢出眼眶
在久久地对视之后
这是寂寞难熬的时刻
这是所有的欲望欠费之年
宿命
那两条线撞击的声音，隆重
驶过昨天的节点
五月，紫色的果子上
我看见黑色的闪电
我仍在奔走。在自己的宿命里
寻找与铁轨交错的残留
那些散落的足迹、印痕
交错成今天的风景
在醒来的早晨，我努力
拼接遗忘的旧梦。每一枚
捡拾起来的果子
都让我激动得震颤啊
有多少树叶可以忍受
我久久地观察窗外
一棵树上的叶片
绿色中带有微黄
太阳的光线穿过楼群
它们的颜色构置了这个小区
最暖的风景
我久久地注视
想象它们如何穿过一个冬天
任何一阵冷风冷雨袭来
吹落的都是命运
现在，阳光明媚
空气寂静得让人心疼
也许，苍老的季节可以重新焕发
也许，生命的涅槃
就是与死亡接近——
可以忍受生
依附在树上是与生俱来的本性
也可以忍受死
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
也无遗憾，了此一生
剃度多年
张文秋的故乡
是聂绀弩的故乡
也是我的故乡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虚荣为脆弱的自尊抒情
其实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愿意，翻找历史
还可以举出更多满足的佐证
但这世界经不住细考
那年我十八岁
打开佛经才发现
一个被剃度多年的自己
遥远的任何一年
几间土砖瓦房
当阳光穿过皂角树照过来
茅草们最兴奋
年关将近，杀猪或杀鸡
鸡犬相闻的乡村音乐
就像暖风吹过枯萎的季节
这情景发生在遥远的任何一年
灰色的画面可以任意切换
田埂边种豆角，堰塘旁
巴掌大的荒地种蔬菜、瓜果
也养活着苍白的年份
许多年以后，当与人谈到
饿殍载道的年代，我甚至
骄傲地宣称：我们老家没有发生
我们那儿的乡村人家
像打游击般倔强地生存
即使冰雪覆盖最寒冷的日子
只要还有人
就有炊烟袅袅升起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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