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职了,带安德鲁回美国,陪读。文惠给玲姐发了条微信。
好!玲姐回应,为了孩子,你就应该努力!我正开车,回头聊。
玲姐是文惠先生的姐姐,每次通电话都要跟文惠讲,一定要先考虑孩子,我的工作不也是辞了吗?我可是我们餐厅的领班!领导这么器重我,我都可以辞,你怎么不可以辞?
文惠说,对,我在辞职了,孩子比工作重要。
终于辞了。
到了美国一定要去家里住!玲姐说。
文惠说,谢谢姐。
家里人客气啥。玲姐说,家里给安德鲁留着房间呢。
距离上飞机还有一个月,文惠给玲姐打了个电话。
家里正住着爱美丽的同学们呢。玲姐说,爱美丽也不在家,实习呢。你们可以在我家对面租个公寓住啊,酒店什么的,很多很多选择。
文惠上网查了查酒店,又查了查民宿。文惠和安德鲁都不会开车。
上飞机前一个星期,文惠在华人网站看到了一个招租帖,还有空房间,马上联络到房东,十分钟的电话,房东说,这个房,留给你了。
唯一的缺点,距离玲姐家一个小时车程。唯一的优点,距离安德鲁将要上的学校七分钟车程,自行车半个小时。
突然缺点也不那么缺了。
提米来接机,也是突然出现的,文惠都记不分明是怎么找到的他。提米开了个二手车行,每年夏天都去机场接机,学生免费。
机场路上文惠问提米,做接机义工付出也很大吧,时间金钱精力?
提米笑笑说,以后安德鲁要买车,来我车行看看吧。
下了车,跟提米挥手告别,安德鲁跟文惠说,出停车场时看到提米付了快一百的停车费,原来等我们出境等了好久呢。
文惠说,那就心存着感谢吧,考过了路考就去提米的车行看看,不买也当是朋友。
安德鲁说,好。
天全黑了,这才七八点。
文惠突然想起来了二十四年前。文惠二十四年前第一次来到美国,过了十二年,又回了国,十二年过去,又回了美国。如果说每十二年就是一个轮回,两个轮回,人生过了大半。
时差倒得很差,文惠倒了两周,白天都有点昏沉,若要还是二十二岁,一晚就能倒过来。文惠数了一下自己的半生——二十二岁辞职,来美国,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七岁生安德鲁,三十四岁回国,四十一岁安德鲁入了高中,文惠出来工作,四十六岁又辞职,又回美国。往事随风。
文惠微信了一下玲姐,文惠说,我这边都安顿好了,一切顺利,找您是为着上次放您那儿的一个旅行箱,能不能约个时间去取一下?
玲姐说,找我女儿爱美丽啊。
文惠找了爱美丽,爱美丽说,随时,家里一直有人,你几时来取跟我说一声就行。
文惠说,好的,多谢,再约。
有一天,玲姐的微信来了,说,爱美丽明天去看你们,你看看需要孩子帮你做什么,不要客气,我让爱美丽带你们去吃顿好的,再带你们去买买菜,你不会开车出门不方便,想去哪里都让爱美丽送你去办。
文惠连连道谢。
艾拉也跟我说了,邀请了你们和爱美丽明天去家里玩,玲姐又说。
艾拉是文惠先生同学的同学的同学,但与文惠和先生都没什么往来,倒与玲姐更亲近些,是玲姐的闺蜜。
文惠说,好的好的。
跟爱美丽联系了一下,明天过来,能顺便带上箱子吗?
爱美丽说,好的。
爱美丽来了,带着一个男朋友,忘了带箱子。
文惠说,没事没事,下次下次。
爱美丽说,下周再来,这次真是忘了。
爱美丽跟小时候有些不一样了,割了双眼皮,变化很大,男朋友白白瘦瘦,戴一副黑框眼鏡,眼睛像是有点问题,看文惠和安德鲁都用瞄的。
很不好意思啊爱美丽。文惠说,我出来时也办了美国的银行卡,但好像哪里出错了,无法网上操作,我又很需要去取现金,你看看方不方便带我们去趟银行?
爱美丽说,我以前那个顾问二百万就给你开尊贵账户,现在她跳槽到更高级的银行了,三百万才给开。
文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只好说,对了,安德鲁要学车,可有华人师傅介绍?
有是有过一个,我找一下,爱美丽说。
文惠道谢。
一台大宝马,空调十足,十分舒服。
房东节俭,灯和空调都不大开,大半个月来,文惠已经适应了没灯没空调的日子。
爱美丽你开的不是一辆小宝马吗?文惠说,我记得。
是啊我家两台宝马,我那台小的,这台我妈的,写的她名字,我下月要开一台走。
你下月要回中部的大学?
是啊我下月回去只开一台就行了,到时离校,车也不要了,卖了,再买新的好了。
那这台也要卖吗?
也卖。爱美丽说,两万七两万八吧,四五年前买的宝马X5。
文惠说车卖了你爸妈回来开什么?
再买好了。
文惠说哦。
男朋友不发一言,文惠坐在后座,看不到他的眼睛。
男朋友学什么专业?文惠问。
经济。男朋友答,芝加哥大学。
学霸学霸,文惠说。
男朋友露齿一笑,爱美丽也高兴地笑。
吃饭是爱美丽付钱,文惠过意不去。
应该我来请的,文惠说。
没事。爱美丽说,都没去机场接你们,我妈叫我带你们吃饭买菜。
快别这么说。文惠说,你有实习,时间不凑巧,我明白的。
男朋友又瞄过来一眼。
我需要去银行。文惠又说,我得取点现金。
文惠都有点结巴了。网上查过了,这个银行的卡能够提款的机子不是很多,有一个最近的……
最近的开过去都要半个小时。男朋友说,下次吧。
下次吧。
中国店买菜,要说二十四年来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中国店。
文惠在中国店前面的电信店买电话卡,接到安德鲁的电话赶紧往收银台跑,他们已经结了账走过来。
多少钱多少钱?文惠说,我可以用微信的。
男朋友瞄不瞄的文惠顾不上。
购物车里两箱酸奶三盒蛋塔,安德鲁买了一瓶调和香油。文惠不由多看了那瓶油几眼,显然是买错了。
不用。爱美丽说,我已经付了。
文惠连连道谢,又说,你买这么多酸奶?
等会儿去艾拉家吃饭送她一箱。爱美丽说,艾拉就住你们租的房子附近,开过去几分钟。
艾拉也邀请了我们。文惠说,但我不能确定时间,也许我们得迟一些再去,你方便发个艾拉的地址给我?
爱美丽说,好。
文惠一直没有等到艾拉的地址,天都黑了,文惠就给艾拉发了条短信,艾拉大概在忙,没有回复。文惠给爱美丽发了条微信。
爱美丽麻烦你请艾拉阿姨看一下微信,请她回一下我,文惠说。文惠就是这么说的。后来文惠倒过来看了好多遍,这一句,看来看去并无大过。
艾拉把地址发了过来。文惠正要叫Uber,一堆消防车警车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哪里失火,街区整个堵住。文惠给艾拉发了条语音,说明情况,很想来,但确实来不了了。艾拉回复说收到,没事,有机会再聚。
第二天文惠的先生电话过来:人家好意邀请了你,只是没有及时回你微信,你居然就大发脾气,还干脆不去了?你還要不要做人了?
文惠百口莫辩。
二百万或者三百万的银行顾问没有等到,华人教练没有等到,艾拉的地址也没有从爱美丽那里等到,文惠没再敢给爱美丽发短信。
过了几日文惠联络艾拉,安德鲁生日,大家聚一下?但那天是周三,不知道你的时间安排如何?
艾拉回应说,我联系一下爱美丽?
文惠停了一下,说,好。
玲姐突然来了电话,说,生日的事知道了,但是周三大家都好忙,艾拉很忙,艾拉是要上课的,爱美丽也很忙,爱美丽是要实习的,放到周六吧,大家都有时间。
文惠说,好。
不要再麻烦人家艾拉了。玲姐说,多不好意思,你看上次艾拉邀请你们和爱美丽去她家,这次就不要再去人家家里了,来自己家!你看你都到了美国了,都不来家里看看的?就应该来家里!而且家里不是有同学们嘛,这么多人帮手,爱美丽还有她男朋友,大家弄个烧烤,给安德鲁过生日!
文惠说,多谢多谢。
你们那天就跟着艾拉一起过来吧。玲姐说,早点来,你不是一直说要去银行嘛,银行周六日关门都早,要早点来。
文惠说,好。
挂了电话给艾拉发了消息,说,玲姐与我沟通了一下,周三大家的时间都不是很凑巧,下周六我们去玲姐爱美丽家吧,爱美丽来准备烧烤。
艾拉说,玲姐也找过我了,但我仔细想了想,孩子过生日,推迟是不大好的,放在正日比较对,对孩子也比较尊重,我那天的课可以取消,没事的。
文惠连连说,不用不用,你们能想着给孩子过生日就好感谢,哪天都行。
艾拉说,实际上我们过去多有不便,周六是我最忙最忙的一天,实在没办法早点赶过去。
文惠说,明白。
爱美丽还是个孩子,她的男朋友、同学们都是孩子,孩子到底还是孩子,不要让他们动手操持了,艾拉说。
文惠说,对。
就来我家,我来弄,一点也不麻烦。艾拉说,给安德鲁一个美好的十九岁生日派对!
文惠说不出来话,只知道不停地说谢谢。
安德鲁六七岁离开美国,对美国一点记忆都没有,这次生日,是安德鲁十二年来第一个在美国的生日。文惠对儿子一直有很深的愧疚。爱美丽十几岁就被送来美国上私立高中,之前在深圳的国际学校特训了好几年英语,还学了帆船、马术、高尔夫,十六岁就开车,驾龄五年。安德鲁一直上免费的本地学校,兴趣班也没上过一个,快要十九岁,方向盘都没有握过。这次有一个生日派对,文惠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文惠先生的电话又来,你竟然想买我姐的宝马?
文惠一时被梗住,忙说没有,只是多问了几句,正好爱美丽说要卖。
文惠的先生说,姐说了,前几年问过店里的,两万八。
算了。文惠说,真要开宝马,对安德鲁来说并不好。等安德鲁考过路考,买个普通的旧车就好。
那你怎么说得出来的?先卖给我们开开,以后再卖回给姐?
文惠怔住,我并没有说过。
文惠的先生说,你简直是我们家的笑柄啊。
文惠说,我真的没有说过。
我姐说了,可以给安德鲁开开。文惠的先生突然又说,但要安德鲁去跟他姑姑汇报一下学习情况。
啊?文惠说,借不好吧,还是要买,正好我们要买车,他们要卖车。
不卖。文惠的先生说,又不是我姐一个人的车,怎么卖?每个亲戚都来买?都说给你开开了,还不快去道谢。
宝马真要给我们开,那要欠多大的人情。
我叫安德鲁去给他姑姑汇报学习了。文惠的先生挂了电话。
安德鲁给姑姑发了一条短信,姑姑,我现在每天六点出发去学校,在图书馆学习,然后去上课,下课后我直接回家,下午和晚上上网课。
玲姐回了个,好的。
文惠也给玲姐发了条短信,多谢玲姐,爱美丽请我们吃饭了,还带我们去了中国店,非常感谢。
玲姐回了个,好的。
爱美丽是个很好的孩子,真的太感谢了,文惠说。
家里人客气啥。玲姐说,等她有空了再过去找你们,带你们去Costco买买东西,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挺难的,既然来到了美国,就不要去算汇率,要吃点好的。
文惠一愣,只好说,对,谢谢姐。
一周快要过去,文惠给爱美丽发了一条消息,爱美丽你这周还会来吗?方便带安德鲁去最近的苹果店买个电脑吗?我想在他生日前买给他,当作生日礼物,上学也用得到。
爱美丽说,明天来不了,有事,要去接同学。
文惠说,哦。
爱美丽说,要么现在来。
文惠说,啊?现在?你方便?
爱美丽说可以。又说,可以去Costco买,便宜一百五块。
那就去Costco吧。文惠说,多谢。
能带上箱子吗?文惠突然想到了箱子。
可以,爱美丽说。
还有我的几本书。文惠说,若方便一起带来?
有个阿姨在我家住,书她都拿走了,爱美丽说。
哦。文惠说,好的好的。
箱子来了,这次没忘,里面是安德鲁的一些衣服,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去Costco,男朋友开车。
不好意思啊劳烦你们这么远赶来,文惠说。
没事,爱美丽说。男朋友又一瞄,很快收回。
你男朋友开车开得很稳,文惠说。
那是,他在国内学的车,正规的驾驶学校。爱美丽说,我开车就我爸带我,我打小就开车。
厉害厉害。文惠说,真的很稳。
男朋友一笑。
我这个开车的水平,只能开开特斯拉了,文惠说。
特斯拉会死机,男朋友说。
你开的特斯拉?
国内开过特斯拉。男朋友说,我在這儿没车。
文惠说,哦。
安德鲁选科的问题问问学霸哥哥吧,文惠说。
安德鲁说要修艺术。
文惠赶紧说,你爸爸说的,先解决生存问题,艺术什么的都只能副修。
大人的话没必要听。爱美丽说,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就得了。
文惠笑笑。
艺术挺好。男朋友说,我都有修社会学。
文惠笑笑,爱美丽你实习辛苦吧?
也就是给我妈的一个朋友帮帮忙,赚点零花钱用用,爱美丽说。
要坐班吧?
一礼拜坐两天。
挺好的挺好的,文惠说。
上次吃了饭回去后你们有拉肚子吗?安德鲁突然问。
文惠和安德鲁拉了两天肚子,吃了一盒正露丸。
没有,男朋友很快地说。
可能只是我们俩点的那个面吧,文惠轻声说,看了一眼安德鲁。安德鲁不说话了。
没有人说话。
Costco只有一款电脑减150块,而且缺货。
可以网上下单的。爱美丽说,也一样的,能减150块。
但是是你的账号啊。男朋友说,你的账号,你的银行卡。
用你的Costco会员下单可以吗?文惠赶紧说,我转你钱。
爱美丽的手停留在屏幕上方。
你们也可以在苹果官网买。男朋友说,送货也挺快。
也有减一百五?文惠说。
应该有的,男朋友说。
我们能去苹果店看看吗?要看到合适的安德鲁今天就有电脑用了,文惠说。
过去半个小时呢。
文惠说,哦,那我们就在Costco买点东西吧。
边走边买,文惠想着买瓶好酒去艾拉家,再买一盒杯子蛋糕?又想起来艾拉说的,爱美丽会带蛋糕过来。就问了一句,爱美丽你会带蛋糕过来?爱美丽说,啊?嗯,哦。
文惠笑笑,走去看酒。
安德鲁跟着爱美丽和男朋友,爱美丽给男朋友挑了件T恤,也给安德鲁拿了个一模一样的,安德鲁说谢谢表姐。
文惠拎着酒过来,隔着一排冷冻柜,听到安德鲁的声音,我每天都是喝一杯咖啡再去上课,提神。
学校门口就有一间星巴克,安德鲁又说。
那你买个杯啊。男朋友说,你自己带杯子能减价的。男朋友的脸遥对着文惠。
真的?我不知道哎,安德鲁说。
你不知道?男朋友轻蔑一笑,你有什么知道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安德鲁说,那我们去买个杯子好吗?
男朋友瞬间黑脸,一个大甩头,至少180度,整个人都扭到变形。
哎呀呀!男朋友重重叹息。
文惠大惊。再一看,已换回人形,脸也不那么黑了,还露牙一笑。
文惠慢慢走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去的路上,文惠问爱美丽,安德鲁生日那天的时间安排。
爱美丽说要上班,男朋友载了同学们来接她下班,然后直接去艾拉家。
文惠说,哦。
艾拉说也把同学们带来玩玩。爱美丽说,人多热闹。
文惠说,哦。
我下班五六点,那个时间肯定堵车,爱美丽叹了口气。
文惠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把同学们送到艾拉家再来接你们!爱美丽说。
好的好的。文惠说,太感谢了。
就这么说定了。
后来文惠一直在想,要是那天不是这么说定,事情的发展会不会有别的方向呢?应该也不会,文惠相信命运,如果命运要这么安排,命运就会这么安排。命运之外,文惠相信信用,人要有信用,言出必行。如果爱美丽说过“下周再来”,那么最好是真的来,话不乱说,承诺不乱许,来不了,发条消息取消当然可以,忘了,或者杳无音讯,都是失信。文惠二十二岁来到美国,十二年美国生活,信用是最重要的一个词,要不走不远。
文惠给玲姐发了短信,说,多谢爱美丽带我们去Costco,还给安德鲁买了衣服,大老远赶来,真是劳烦了。
一家人客气啥。玲姐说,你那边要有朋友,让他们带你们来家里,爱美丽可以送一送,如果来回都要爱美丽的话,孩子太辛苦了,路上跑的时间太长。
文惠赶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多谢多谢。
艾拉说的安德鲁过生日还是在她那里,玲姐又说。
是的。文惠说,艾拉跟我沟通过了。
我让爱美丽给弟弟买个蛋糕带过去,玲姐说。
文惠说,好,多谢。
欲言又止,还是忍住了,一个字没有说。
先生的电话来,文惠说爱美丽的那个男朋友有点问题。
先生说不要多管闲事。
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一下,文惠说。
我不想知道,先生说。
文惠说,好吧。
什么问题?先生又问。
几次接触,一次吃饭、两次买东西,都是男朋友花女朋友的钱,相当自然还相当熟练,看起来不是一次两次了,文惠说。
先生笑起来,别管了。
花得太习惯了,也太得意了。文惠说,我有点担心姐和爱美丽。
都说了不要多管闲事!先生说,挂了电话。
文惠对自己说没事没事,也未必不好,要说是有什么不好,以后结了婚,一定是会紧握老婆的钱财,不让任何一个穷亲戚巴结了去。
安德鲁生日的前一天,打碎了油瓶,碎玻璃碴和油液弥漫了整个料理台后面的地板,正是那瓶调和香油。
房东蹲在地板上擦,先用湿巾,又用干毛巾、清洁剂、吸尘器。这个房子是房东亲自修建的,一手一脚,个中辛苦,文惠也听了许多,自然每一块地板都是心血,非常珍惜。安德鲁也蹲着擦,一边擦一边道歉。
文惠有些不忍,安德鲁十五岁开始做全家的饭,从来没有打碎过一个碗、一瓶酱油,偏偏这次,已经做好了饭,收拾酱汁的时候,一个失手,油瓶滑走了,碎成碴。
安德鲁晚饭没有吃,说是不饿。文惠也有点吃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太热了。也可能是因为房东索赔了三百块,说是地板上裂了一条纹。
快要凌晨安德鲁给文惠发了条消息,说是睡不着,站在院子里看了会月亮。
文惠也没睡着,回消息给安德鲁说,睡吧,一早要上学,晚上就能去艾拉阿姨家过生日啦。
我不想去,安德鲁竟然说。
为什么?
停了好一会儿,安德鲁说,之前很期待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来一群我不认识的人,不是我过生日吗?
因为你在美国没有一个朋友啊。文惠说,艾拉阿姨是帮你邀请,希望你认识一些新朋友。
安德鲁说,嗯。
又过了会儿,说,表姐他们是不是讨厌我?
千万不要这么想,文惠说,都是一家人。
他们并不想带我们买东西。
他们是在帮助我们,文惠说。
我们不是一直跟着房东买菜的吗?我们并不需要那样的帮助,安德鲁说。
跟房东是要付钱的。文惠笑着说,每次二十块呢。
也不是钱啦。文惠又说,其实是如果我们拒绝家人的帮助,会伤家人的心的。
安德鲁说,嗯。
过了会儿,又说,星巴克的咖啡不减价。
文惠说,什么?
我上网查过了。安德鲁说,即使是带星巴克自己的杯子也没有减价。
要说美国最不贵的东西,就是星巴克了吧。文惠笑着说,减不减价的,你多给一块钱小费,也就跟不减价一样了。
安德鲁说,对,要是我在星巴克打工,每个客人都给小费,我一定很开心。
两个人一起笑。
安德鲁说,生日可以打车去学校吗?
文惠说,你不是最喜欢骑自行车吗?路上还可以看看松鼠,看看兔子。
安德鲁说,好的,睡了,妈妈晚安。
文惠说,晚安。
早上安德鲁说耳机丢了。
文惠还没怎么醒,先说了生日快乐,开始帮着找耳机。找不到。安德鲁骑着车去上学了。
十分钟后文惠接到安德鲁的电话,说是自行车爆胎了。
文惠叫了Uber,十五分钟才到。站在门口等,看到安德鲁一路推着车回来,脸色很差。
会不会是你想打车的意念太强烈了?文惠笑得勉强。
为什么会这样?安德鲁说,今天是我生日啊。
如果这点小意外小挫败都承受不了,怎么承受以后人生中更大的伤害?文惠说。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安德鲁说,我只有一次十九岁生日。
Uber来了,上车。
十分钟后通电话,说是定位有点问题,在离课室和图书馆都有点远的一个点下了车,现在正在路上走。文惠又有些心疼。
请提米推荐的一个教车师傅,文惠补过一次钟,师傅说再补一两次就可以送安德鲁上学,文惠还是不敢开。安德鲁也只上过一次课,师傅说孩子太小心,反倒学不会车,看看是不是能够放开一点,不要那么害怕。
还没学会开车的安德鲁,倒跟文惠说已经请提米替他留意,一过路考就去提米那里看车。文惠说好。
文惠再补钟的时候问师傅,自己的认知里,孩子的第一台车都应该是二手破车,以后再慢慢换好一点的车,一上来就宝马奔驰,太不美国了。师傅笑笑说,什么宝马奔驰的,车就只是个交通工具,大家都要遵守规矩,这才是顶重要的。文惠顿时觉得这位师傅高级,跟着他学车,自己和安德鲁,一定能过。
文惠搭巴士去学校,五分钟就到了,接了安德鲁,去學校的书店走了走。这是文惠第一次来学校。
没有什么好逛的,安德鲁说,我们回去吧。
名不名校不是最重要的,文惠说,成功都靠自我奋斗。
安德鲁说,嗯。
在学校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安德鲁亲手挑的,说艾拉阿姨一定喜欢。又搭巴士回了家。
文惠叫安德鲁洗个澡休息一下,安德鲁说也许表姐马上就来了,坐在那儿等,一连等了三个多小时。已经过了六点。
文惠化了个妆,换了件裙子,这二十年来都没怎么化过妆,安德鲁的十九岁生日,要漂亮一点,画口红的手都有些抖。也有些焦虑,正想着是不是堵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爱美丽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文惠时不时地看手机,整整一天,一点动静都没有。
或者就自己打Uber去吧,不要让爱美丽接了。文惠这么想。
走到门外,艾拉先生的车到了门口。有点大惊吓,但是说出口的却是,大惊喜。
太不好意思了还要麻烦你来接,文惠说。
不麻烦不麻烦。艾拉先生说,快上车吧。
上了车,文惠跟艾拉先生说,今天安德鲁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早上,自行车爆胎了。
艾拉先生笑着说,就当是放爆竹为安德鲁过生日吧。
三个人一起笑。
一进艾拉家的门,一群男孩,爱美丽、爱美丽的男朋友、爱美丽的同学们,打着球、烤着肉,还有艾拉的狗,一片欢声笑语。
文惠和安德鲁倒有些拘谨,站在门廊。
艾拉戴着围裙迎出来,手里还拿着菜。生日快乐!艾拉说。
安德鲁说,谢谢阿姨,把酒和花递给艾拉,艾拉赶忙放下菜,把花插入花瓶。
好美的花,艾拉说。
安德鲁挑的,文惠说,我还想换个更漂亮的颜色来着。
这颜色就很美啊。艾拉说,多谢安德鲁。
只是还带什么酒啊,又说,我这儿都准备好了。
要的要的,文惠说。更多谢的话,文惠就不说了。
爱美丽走了过来,穿了一件樱桃的小上衣,露着肚脐,打扮得漂漂亮亮,身后跟着男朋友,两个同学,都是男生,文惠之前一直以为是女同学,有些吃惊。
文惠说,爱美丽,你为什么不发一条消息给我?
爱美丽的脸顿时变色,我为什么要发消息给你?!
文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你先到了,你发条消息给我啊。
我为什么要发消息给你!!爱美丽大叫起来。
我们一直在家等你们呢……文惠的话没说完,爱美丽打断:你知道我多辛苦!我又要上班!我又要做菜!我昨天晚上还在包饺子!!
不是的不是的……文惠有些结结巴巴,我只是想你发条消息给我让我们知道……
我路上有多堵车你知道吗?!爱美丽继续喊,我有多辛苦!你上来就骂我!
我只是叫你发条消息给我……文惠只会说这一句,你路上发条消息给我嘛,就几秒钟的事,我们一直在等……
你个神经病!!爱美丽吼,你个信不信我删了你!
一边吼一边跳去抓了手机,删人。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文惠有点想不通,你个信不信我删了你?你删了我,你删我做什么?你删了我你就是公主了?一切问题解决了?来人啊,删人!
我堵车我还带了菜我昨天晚上还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爱美丽一直一直地重复地喊,我堵车了我还带了菜了我昨天晚上还在做菜!
我不是怪你没来接我们的意思。文惠说,艾拉先生来接我们了,我只是希望你发条消息给我,因为我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我堵车我还带了菜我昨天晚上还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爱美丽一直一直地重复地喊,我堵车了我还带了菜了我昨晚还在做菜!
整个人都扑了上来,整张脸都扭曲到变形,双眼皮特别双,一挤,竟是三层的了。樱桃小上衣也脏了,衣服上的樱桃突然变得好大。与爱美丽这个名字,一点边不沾了。
安德鲁站到了文惠的前面,没有说一个字,但是站到了文惠的身前。
我堵车我还带了菜我昨天晚上还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爱美丽一直一直地重复地喊,我堵车了我还带了菜了我昨晚还在做菜!这不神经病吗你?你还骂我!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文惠突然有点晃神。
艾拉也挡到了文惠的前面,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艾拉不是你的错。文惠强作镇静地说。
美国的孩子都是很自由的,跟中国的孩子不一样的,艾拉竟然也有点结结巴巴。
文惠看了看自己的中国孩子,今天十九岁的安德鲁,他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话,表姐,我妈妈只是希望你发一条消息给我们,我们一直在等你……又被爱美丽打断。我堵车我还带了菜我昨天晚上还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爱美丽一直一直地重复地喊,我堵车了我还带了菜了我昨天晚上还在做菜!
那几个同学又继续回去打球、烧烤、玩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德鲁说,妈妈我们走吧。
到了外面,安德鲁说妈妈我们叫Uber吧。
文惠说,好,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安德鲁说,可是妈妈,我们还待得下去吗?
文惠想哭。
想了想,还是给玲姐打了个电话。玲姐还没有怎么醒,说,我来了解一下情况。文惠没有给先生打电话。
艾拉先生和爱美丽的男朋友也走了出来。艾拉先生说,看在艾拉的面子上吧,回去吧。男朋友也说,爱美丽太苦了,爱美丽可是忙了一天呢。
文惠笑了笑,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男朋友说,我们在深圳认识的,疫情嘛,上不了课,都是网课,我们是在同学的娶会上认识的。
还以为你们是在美国认识的,文惠说。
我十几岁就来美国上中学了,我一个人。男朋友说,我从幼儿园就很独立了。
文惠笑笑。你愛爱美丽什么?文惠直接问。
男朋友一时语塞,一句话说不出来,两秒的停顿。
你只要说我就是爱爱美丽这个人就好,文惠在心里面想。这个停顿,做什么呢?
性格啊,相处的模式啊,教育理念啊,价值观财富观啊,家庭背景啊……综合考虑吧?文惠说。
是的是的综合考虑。男朋友反应很快地跟着说。
你们以为我就是一个家庭主妇?文惠说。
这可没有。男朋友说,我也是在修社会学的。
我有时候也会违反规则,文惠说。
我知道。男朋友说,我最烦我妈管我,所以我从小就自立了。
文惠只好笑笑。
玲姐的电话来了,文惠没顾得上接。
孩子们都是这样的。艾拉先生说,艾伦有时候也这样。
艾拉的孩子艾伦陪在旁边,听到父亲这么说,只好点个头,并不说什么。
艾倫很有礼貌,文惠说,绝不会对长辈说出那三个字。
艾拉先生尴尬一笑。
爱美丽从来不这样,男朋友说,爱美丽脾气可好了。
我们都看到她今天就是这样的了,文惠说。
安德鲁接了个电话,走过来,对艾拉先生说,叔叔对不起,我们回去吃点东西吧,我很喜欢吃艾拉阿姨做的菜,也很多谢你们为我过生日,但是我有科功课马上就要交,我们只能再待20分钟就得回去了,很对不起。
很平静,很平静。
文惠的眼泪突然就飙了出来,强忍住,强忍住。
回到门廊,爱美丽气鼓鼓地走过来,如果要我向你道歉,我道歉!声音很大,气势很强,一边翻了好几个白眼。
文惠说,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只是希望你尊重我……
那你尊重我啊?!突然又叫起来。
尊重是相互的,文惠说,希望你先尊重我……
你先尊重我啊!又打断了,又叫。
安德鲁在旁边突然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真诚的道歉是不会翻白眼的。
爱美丽更用力地翻白眼。
她的同学们还在打球、烧烤、玩狗,一片欢声笑语。
我们是家人,文惠说,家人之间更要珍惜情感……
爱美丽继续翻,已经翻到天的最边。我道歉好了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文惠又接受了一遍,又强调了一遍,我们是一家人,你和安德鲁,你母亲和我,我们是一家人……
你提我妈干什么!突然又叫起来,你凭什么提我妈!你竟敢提我妈!
爱美丽被艾拉先生拉走了,加入了同学们的打球、烧烤、玩狗。
文惠惊诧地望着那些开心玩闹的孩子们,都是不认识的,可是,今天是安德鲁的十九岁生日。
好啦好啦,艾拉一边忙做菜,一边又说,都是我的错。
艾拉每说一次她的错,文惠都会更难过一点。
是我说的要去接你们。艾拉说,我给忙忘了,我先生几时出门去接你们的我都没留意到,都是我的错。
文惠望着艾拉,文惠的心都碎了。
是我没沟通好。艾拉说,作为爱美丽的长辈,我也很自责。
我也是爱美丽的长辈啊。文惠说,按你这么说,应该是我自责才是。
两个自责的长辈,一时相对无语。
安德鲁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吃着艾拉阿姨给他拌的凉面,身后的孩子们,打球的打球,烤肉的烤肉,一片欢声笑语,狗狗靠近了安德鲁,又被叫走了。然后是孩子们爆发的笑声。文惠真的死都想不明白,怎么还吃得下去,怎么还笑得出来。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吧,二十一岁、二十二岁,多好的年纪,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到美国也是二十二岁,一路走来,不敢说错一个词、犯下一个过错,即使会因为年轻被谅解,可是自己能够原谅自己吗?
道了谢,走出艾拉家,大门重重关上,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关在了门内,一片寂静。
安德鲁给文惠看他的手机,满屏玲姐的信息。
“……你表姐有没有去看你们?!带你们买东西?请你们吃饭?给你买衣服?你就不记她的好?!她给你买了蛋糕,路上还堵车,你也要换位思考一下!希望你以后心宽一点,小事不要太计较,多往好处想别人,多顾全大局。你表姐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你作为男生心胸更要开阔,好好管理自己!希望你认真反省你说过的狠话!”
文惠看了看安德鲁,往上翻,是安德鲁的狠话。
“今天我生日,没有礼物,没有生日祝福,我只收到了三个字,神、经、病。三点我就在家等了,等表姐来接我们,等啊等,等了三个小时,突然妈妈说,艾拉家来接我们了。我想,不是表姐来接我们吗?说好的我生日来接我们啊。来到艾拉阿姨家,妈妈问表姐,你没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等了好久?我也想问表姐说好的来接我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和我们说一声,我们就早点坐Uber来了。表姐突然又喊又叫。妈妈好声好气说小辈要对长辈尊重。表姐不服了:神,经,病!我的生日,听到的最大声的三个字——神经病!表姐翻着白眼道歉,态度嚣张。我们全部看着她,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我听着,每一个字都在耳边,都在心里。我的头好痛。艾拉阿姨说,都是小孩嘛,都还是小孩。可是二十一岁是可以喝酒的年纪了,是要承担自己责任的年纪了。”
我可以删姑姑吗?安德鲁问。
删吧,文惠说。这点时间,她全部用来教训你,都没有时间教育她自己的女儿了。而且,她女儿快要二十二岁,早过了二十一岁。
再看自己的手机,也是满屏。
“你是长辈,不要跟孩子计较,既然这么不投缘,我不让她去找你们了,少来往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我之前就有顾虑,你一个人带孩子去美国,不帮你们一把吧,看着实在可怜,帮吧,又怕我孩子做事不周到得罪你,看来还是得罪你了,可是你去问她男朋友看上她啥了?这也不合适吧?”
文惠笑了笑,回了一句,缘尽则散吧。删了。删人的感觉果然很像红心女王,来人啊,把这条龙的头砍了!
回到租住的房间,文惠从包里拿手机,发现了安德鲁的耳机,竟是自己错拿了。
打开手机,收到先生的一条消息,一台吉普的图片。
看着挺熟悉,想起来了,安德鲁刚出生的时候整夜不睡,但只要carseat一架上车,车跑起来,就能睡着。就是那款吉普。
安德鲁的第一台车,先生说,就去二手车行买个吉普吧。
这就对了,文惠说。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3年5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