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在凤岭客家话里是坏、差、赖、劣、贱、无耻、缺德、不要脸的意思,与普通话中“卑鄙”“卑劣”“卑污”中的“卑”意思相近,相当于北方的“孬”,但就是没有“卑微”的意思。
——题记
1
在这之前,一直最令矮鸥引以为豪的,是村里没人敢说他半个“卑”字。
什么样的男人在村里会被人说“卑”呢?首先是好吃懒做的,其次是喝酒发酒癫的,再次是乱搞女人的,最后是打牌赌钱的——其实也就是“吃喝嫖赌”——这几样矮鸥连根毛都沾不上。
这几样都要钱呢,矮鸥怎么可能沾得上呢?矮鸥挣的钱都如数上交给老婆了,自己一分不留,几只衣兜常常比他那张沾满泥点的脸还干净。村里人都拿他开玩笑,说矮鸥你把钱都交给老婆了,平时花钱怎么办?去卖屁股吗?矮鸥就很气愤地反问,我平时要花什么钱?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坐车不打电话,屋里吃的用的什么都有,你说我要钱干什么?常常一下就把笑他的人问住了——是哦,矮鸥屋里是他老婆当家,大到婚丧嫁娶、小到针头线脑都由老婆一手操办,用不着他掺和;矮鸥平时只吃屋里的、穿屋里的、用屋里的、睡屋里的,连泡屎都不在外面收费的公厕里屙,更别说在外面抽烟、喝酒、打牌、睡女人了。他甚至已经十来年没去圩镇赶过集、逛过店了,几乎每天都去的地方除了茅厕大概只有村里的砖厂,吃完饭他就去那里搬砖,搬到月底老婆就去找老板领工资,领了多少,矮鸥也不知晓。
你说我要钱做什么,你说我要钱做什么……一到这个时候矮鸥就异常来劲,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那句反问,而且越说越快,恨不得像机关枪一样把人扫到墙角里再也出不来。
后来终于有人被扫到墙角后急中生智地扔出一颗救命的“手榴弹”:剃头,你总得剃头吧?剃头不花钱吗?
谁知矮鸥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把那颗像杂交白凤鸡一样花白的头一扬说,我包头。
“包头”就是把头包给那些走街串巷的老剃头匠,由剃头匠提着家什定时上门服务,一包就一年,一年结一次账(自然也是他老婆来结)。以前全村的男人都包头,允许外出打工后,包头的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矮鸥一人——如果不是矮鸥自己说出来,村里人都不知道这世上还剩下最后一个走街串巷的老剃头匠和最后一个仍在包头的男人。
就再也没人能想出矮鸥需要花钱的地方。大家坚信,要想让矮鸥花钱剃头,只有等包头这行当真在村里绝迹了,而要想让包头这行当真在村里绝迹,恐怕只有等矮鸥死了,或者老剃头匠死了。
结果是老剃头匠先死。死了张屠夫,不食混毛猪。死了老剃头匠,不能不剃头。矮鸥只好到村头大槐树下的剃头店去剃。村头的剃头店也是一个老剃头匠的儿子开的。他继承父业,却不愿走街串巷去包头。他爹还没死,他就在村头大槐树下用板皮搭了一个棚子,拉了根电线,坐在里面等别人上门来找他,而且结算方式也不一样,现剃现结,一次五块。矮鸥开始向老婆要钱,他老婆脸一拉说,结什么结,先赊着,不包年,包月总可以吧?一个月我去结一次,都一个村的,我们又不搬家。
就这样包了几个月,矮鸥没搬家,剃头店却搬了家。镇政府认定那个棚子是“违建”,来了辆挖掘机稀里哗啦就给他拆了。拆了就拆了,店老板一点也不伤心,他把老婆从废墟堆里扒拉出来的几样家什用根电线捆成一团,往槐树旁的池塘里一扔,哼着歌子去了广东打工。倒是矮鸥伤心了好几天。
矮鸥只能去圩镇上剃了。头发再一次像秋后的干草堆一样杂乱的时候,他再次向老婆伸手要钱。他老婆也不再说赊账和包月的事,转身就去屋里拿钱,翻半天拿出来一张五十块钱的,像电视里的侠客扔飞镖一样,“嗖”一下扔到他怀里说,在家剃三块钱,村头剃五块钱,上街剃撑死了十块钱,剩下的四十块钱拿回来,少了一分你就不用回来了。矮鸥捏着钱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回过手这么大的票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凤岭圩上,矮鸥像到了外国,原来的那几条卖米、卖肉、卖菜、卖油盐酱醋的巷子都拆了,扩建成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里米店、肉店、服装店、日杂五金店都有,就是没有剃头店。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圩镇上打听了半天,才在河边的斜坡上找到那条专用来剃头的巷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剃头的都赶到这么一个狭窄偏僻的地方来,好像剃头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曲里拐弯的巷子里果然都是剃头店,每家门口都挂着星星一样眨眼的彩灯,但都不叫剃头店,也不叫理发店,叫“美容美发”,叫“洗头房”,叫“发廊”,叫“剪吧”……看到“剪吧”两个字,矮鸥的两只手不由得往两腿中间捂了捂,好像随时都会飞过来一把雪亮的剪刀把它“咔嚓”剪掉一样。
矮鸥沿着斜坡往上走,每走到一家就停下来,却不进去,站在门口问价钱,像买菜一样。结果开口都要十五块钱,一分不少,像都商量好了似的。矮鸥庆幸自己没有先进去,更没有剃完再问价钱,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就在矮鸥灰心丧气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师傅,可是理发?
不是,剃头。矮鸥回过头去,见是一个一头黄毛的女人,正向他热情地招手,便十分坚决地回答道。
那不一样吗?黄毛女人“咔嚓”一声笑得差点把大门牙喷到矮鸥脸上。
当然不一样。矮鸥脖子一扬,理直气壮地答道,理发理的是发,剃头剃的是头,除了剪发,还有洗头、修面、挖耳、剃须、舒筋、捶背……
晓得晓得,女人打断他,抿嘴一笑说,看你一把年纪懂得还蛮多,不就是搞头吗,保证大头小头都给你搞舒服。
多少钱?矮鸥警惕地问。
你愿出多少钱?女人反問道。
十块钱。矮鸥生怕对方听错,还专门拿两根食指交叉着比画了一下。
十块钱就十块钱,黄毛女人朝屋檐下的廊灯打了个呵欠继续嘀咕:纸巾由你带。说着已经扭转过身,把矮鸥往店里让。矮鸥没听懂最后那句的意思,但觉得只要讲好了价钱,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便放心大胆地抬脚迈进了那扇门框上闪着小彩灯的玻璃门。
一坐上能转圈的皮椅子,矮鸥就感觉到了异样,后脑勺像被两团软绵绵的东西包裹住了。矮鸥以为是枕头,睁眼通过墙上的镜子一看才发现不是枕头,女人脱了外套把他那颗花白的小脑袋瓜子囫囵地搂进了自己怀里,那架势像要给他喂奶。矮鸥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像被蒙进了被窝里。他使劲扭了扭头,想从女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女人却搂得更紧了,嘴里还说,你坐着就坐着,扭来扭去做什么?
矮鸥说,你剪发就剪发,搂我的脑壳做什么?我都透不过气来了。
不是你要洗头修面的吗?先给你洗后面,待会儿再洗前面,然后是舒筋、捶背……
算了算了,矮鸥果断地打断她,你还是直接理发吧,什么也别搞了,我怕搞出人命。
女人只好悻悻地松开手,拿了电动推子开始在他头顶上“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理完了,看不出什么头型,但确实比刚才剃短了不少。那就行。矮鸥把那张五十元的钞票掏出来,展开,很隆重地递上。女人接过钱对着头顶的日光灯照了照问,没零的?矮鸥说,零的整的就这一张。女人又问,没微信?矮鸥说,我又不是村干部,哪来的威信?女人又“咔嚓”一声笑出声来,口水星子下雨似的落在矮鸥刚刚修剪过的头顶上,说在村里不用微信在家里也要微信吧?矮鸥说,家里是我老婆当家,我哪来的威信,我屋里的狗都不听我的。女人又笑,我说的是手机,你没手机?矮鸥说,我一个种田筑土的,要手机做什么?
女人就转过身,背对着矮鸥把屁股撅得老高,用手摸了摸牛仔裤后面的两个兜说,我身上也没零的,你跟我进去找吧。说着就扭着屁股往里屋走。矮鸥生怕她拿了钱跑路,急忙起身跟着往里走。一进里屋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手就被一只小手抓了过去,矮鸥吓得声音都发抖:哎,找钱,找钱。女人抓着矮鸥的手不放,一个劲往墙角拖。矮鸥这才看清了,墙角有一张床,床上只有枕头没有被子,声音就更抖了:找钱,找钱。女人边拖边说,在床上找不一样吗?矮鸥使出搬砖的力气才挣脱她的手说,就床下找,就床下找。女人扫兴地翻了个白眼说,你这人真不知好歹,脱一下裤子就能了结的事,你非得翻箱倒柜。矮鸥喘着粗气说,找钱,找钱……
拿了钱,矮鸥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一样从里屋冲出来,冲出玻璃门,飞一样地穿过两条巷子上了马路,走出去一里多地才敢回过头去看——走几步回头看一眼。路上的熟人见了问,矮鸥,你看什么卵?矮鸥说,蛮惊人,蛮惊人。人听了都以为圩上又杀人了,就又问,什么蛮惊人?矮鸥就说,如今的妇娘子蛮卑,光天化日就拉男人。问的人就是有再急的事也要停下来,接着往下问。矮鸥就接着往下讲,人问什么他就讲什么。后来遇到熟人不问,他也讲,直到讲得人家不耐烦了才放他走。再后来遇到不熟的人也讲。就这样从凤岭圩一路讲到狗足面,又从狗足面的村口一路讲到自家门口,嘴还没停。
他老婆正在灶前做中饭,没注意到他回来了。他就走过去,从灶边的水缸里舀了一勺冷水,一口气全灌进肚里,然后边打饱嗝边说,蛮惊人,蛮惊人。他老婆依旧两眼盯着锅里的菜,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咋?矮鸥就说,如今的妇娘子蛮卑。他老婆就把头抬了起来,把眼睛盯到了他脸上,抽动着嘴问,咋?矮鸥就说,不认识的男子都敢往床上拉。他老婆就把手里的锅铲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咧得像个被砍了一刀的南瓜,声音也变得悠扬起来:老砍,老砍,五十块钱都没了吧?矮鸥赶紧把那四十块钱掏出来,码成扇形捏在手里,举直了,扇了扇头顶的空气说,还有四十块钱,还有四十块钱。
哪還有四十块钱,哪还有四十块钱?!矮鸥的话音还未落地,儿子高棍尖细的“鸭公嗓”就像惊雷般突然而又及时地从外面劈了进来,把矮鸥和他老婆都吓得浑身一哆嗦。
矮鸥慌忙把钱收起,还没来得及揣进兜里,儿子高棍瘦高的身影已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他急切地搓了几下眼屎,然后眨巴着眼睛在矮鸥身上扫来扫去,边扫边问,四十块钱就可以睡一下,是快餐还是全套?
你嫑烂牙窖,我可没睡。矮鸥把钱窝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尽量躲避着儿子像手电筒一样的目光。
高棍又问,哪家店?
矮鸥警惕地问,你问来做什么?
高棍说,她欺负了你,我要给你报仇。
依旧愣坐在地上的矮鸥老婆吓得浑身一跳,仿佛屁股上坐了一个皮球,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说,也就是拉了一下,这算什么欺负?
高棍说,怎么不算欺负,她欺负你屋里没男人了,拿一个老头子下手,她怎么不拉我?
矮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说,你还用拉?人还没伸手你自己就扑上去了,比战斗英雄还勇猛。
高棍说,你个死老头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人家欺负你,我要给你报仇,你反倒笑话我,有你这样做爷佬的吗?
矮鸥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说,讲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上回被棒彪打得住院,你连屁都没放过一个,你还把我当爷佬?
高棍说,老糊涂了吧?棒彪和你一个姓,和你一个太公(曾祖父),是屋里人呢,我去找他报仇那叫自相残杀,传出去是要被外人笑话的!
又说,那个女的也跟你一个姓吗?也和你一个太公吗,也算屋里人吗?
矮鸥声音有些发抖:你要怎么报仇?
高棍说,当然是以毒攻毒,她怎么欺负你的,我就怎么欺负她,让她晓得我们屋里男人的厉害。
矮鸥说,你想怎么报怎么报,不关我的事。
高棍说,你们得出钱,办案经费晓得不?正好把找回来那四十块给我。
矮鸥说,没有,我就带了十块钱去,一分都没有了。
带了五十块钱找回四十块钱。高棍像特务一样用鼻孔哼了两声接着说,别以为我不晓得。
你……怎么晓得?矮鸥的身体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也背到了后面。
全村都晓得了,都拿这事当下酒菜呢。我在阿福哥家打麻将,满屋子男女老少都笑话我,说你爷佬被圩上的黄毛子欺负了,你还坐在这里打麻将,还是不是你爷娘亲生的?你说我这麻将还怎么打?我不去报仇,难道你们就不怕我背上不孝之子的骂名?
矮鸥笑得浑身发颤,说,我怕我怕,你是全村最要脸面、最有孝心的后生仔。
最有孝心说不上,但要脸面是真。要晓得当时我输了一夜,手气刚刚好转,因为这事我毅然放弃了发大财的机会,回来给你报仇。你们凭良心说,我损失那么大,你们补偿点办案经费应不应该?高棍说着,两只粪叉子一样刚劲有力的大手已经伸向了矮鸥。
短命种,你还要打抢不成?我告诉你,光天化日打家劫舍,捉到要坐牢,要枪毙!矮鸥侧过身,把那只空着的手伸向前,以阻挡高棍靠近,同时把那只攥着钱的手使劲地伸向身后,以尽可能地让它离高棍远一点,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展开成一条直线,整个身体便变成了一副一米六几的十字架。
我这是征收办案经费,只不过是对“老赖”强制执行而已。高棍说着,一把抓住矮鸥支在前面的那条胳臂,往外用力一拨,十字架就像一颗螺钉一样顺势旋转了九十度,父子俩变成了面对面。
短命种!矮鸥怒视着儿子。但为时已晚,高棍的另一只大手已经像鸬鹚的长喙一样准确而凶狠地叼住了他那只紧攥着人民币的拳头。
松手。高棍开始用力地旋转那只像酱菜头一样长满了疙瘩的紫色拳头。
哎哟哎哟,手要拧断了。矮鸥低沉地吼叫着,嘴角和眼角向一个方向紧急靠拢,整张脸立即皱成了一团脱水的丝瓜瓤子。他痛苦地扭转过脸,一眼瞥见老婆像木头桩子一样呆愣在一旁,嗓门立即就大了起来:不过来帮忙你还等着给我收尸吗?
我怎么帮你?老婆终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撸着袖子问。
砧板上有刀。
老婆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操起了砧板上的菜刀,扑上来,挥到半空中却突然停住了,问道,砍哪?
哪儿要命就砍哪。矮鸥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冷气。
高棍把头一低,亮出鸡窝一样杂乱的头顶,说,来,砍这,死得快,死了我就舒服了,再不用给你们养老送终、传宗接代了。
矮鸥老婆手里的刀就慢慢地放了下来,最后“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紧跟着着地的是她那像半个篮球一样肥厚的屁股——她重新坐在了地上,两个巴掌用力地拍着大腿,拍一下哭一声:老爷个天——
高棍冷笑了一声,继续手上的旋转,可矮鸥那只经受过无数砖头磨砺的拳头依旧像锤子一样牢不可破。
你松不松手?高棍腾出来一只手,往矮鸥的腋下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
咯咯咯……矮鸥立即发出畅快的笑声,像下蛋后母鸡的鸣叫。
你松不松手?高棍又往矮鸥干瘦的肋巴骨上掏了掏。
咯咯咯……矮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终于像砖厂刚和好的稀泥一样瘫软下去,铁锤般的拳头被迅速掰开了,一秒钟前还跟他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的高棍不见了,扔给他一个空荡荡的巴掌——他只感觉到一阵风,连那四张钞票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倒是坐在地上的老婆更来劲了,声音响亮了许多倍: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当初怀他的时候,一屁股坐死他。
矮鸥甩着那只通红的、像死鸟的爪子一样毫无生气的手说,讲这些都没用,现在下决心也不晚,一包老鼠药的事。
矮鸥老婆说,死了就绝后了,你拿什么做种?
矮鸥说,你就晓得做种做种,这都成了他拿捏你的把柄了,你看他现在都天不怕地不怕了。
矮鸥老婆就不哭了,仰头望着房梁下的灯泡嗫嚅着说,这下好了,钱又回到黄毛子手里了,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拿回来,省得还差点扭断了手。
矮鷗说,这可是你要我拿回来的。
你自己没想要拿回来?矮鸥老婆突然有了重大发现似的,一骨碌又从地上爬起来,食指尖像一把锥子似的戳着矮鸥的脑门心说,好呀,你总算露了马脚,你说,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拿回来?你说,你当时心底是不是想跟黄毛子睡觉?你说,你平时的老实巴交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你说,到底在外面睡过多少妇娘子了?……
矮鸥正要被他老婆逼到墙角,门口有个影子晃了一下,随即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个人,还没站住就问,他去嫖货,你们就让他去了,还给他钱?
矮鸥这才听出来是高棍的老婆、媳妇秀英,便苦笑一声说,别说钱,命都差点被他要走了。
高棍老婆秀英说,那黄毛子有脏病你们晓不晓得?村里跟她睡过的男人回来都大病一场。
矮鸥老婆急切地问,当真有病?
你去问问林长、老扁还有蛇干,看他们花了多少钱、食了多少药才把病看好?
矮鸥说,我只晓得他们都得过花柳病,哪晓得都是在黄毛子那里得的。
秀英便冷笑了一声,弯腰抓起靠在门边的一根洗衣服用的擂捶棍,指着自己平坦的肚子说,我可丑话说在前面,他要是跟黄毛子睡了,我就把肚里的崽子打掉,离婚,让你们家断子绝孙!
无论如何也得阻止他。矮鸥擦着满脑门的汗,既像是对老婆说,又像是对媳妇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秀英“当啷”一声把擂捶棍扔回地上,说,那是你们的事,我先回娘家找个律师等着。
矮鸥老婆说,钱都让他抢走了,你怎么阻止?
矮鸥说,总得有人管。
2
矮鸥和他老婆一路小跑赶到村部的时候,村主任清华正抱着一桶方便面“嗦啰嗦啰”地吃着,整张脸都埋进了桶里,从正面看,只能看到一片光秃秃的头顶和两只蒲扇一样平展的耳朵。矮鸥盯着那片头顶,焦急地等待着它下面那张脸从桶里抬起来。方便面浓郁的香味源源不断地从桶里升腾起来,直钻矮鸥的鼻孔,馋得他一口接一口地直往下咽口水——还得悄悄地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影响了清华食面的节奏和心情。
矮鸥没顾得上吃中饭。老婆做好的没做好的饭、菜、汤,全扔在了灶前,一筷子也没动。不是不饿,是怕耽误了事,怕吃完再去,高棍和黄毛子已经睡上了。他们睡上了,媳妇和孙子也就保不住了。媳妇和孙子都没了,矮鸥这些年搬的砖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也就等于打水漂了。
现在他有些后悔了,早晓得来村部还得先看清华吃饭,还不如吃饱了再来。
清华总算把桶放了下来,露出了那张矮鸥期待已久的脸,脸上红扑扑的,挂满了晶莹细密的汗珠,那显然是努力吃面的结果,但却和辛勤工作的效果一模一样。这是矮鸥没有想到的。同样让矮鸥没有想到的,还有清华看到他们后所表现出来的激动,那架势就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两个普通村民,而是两只大熊猫。
稀客呀稀客。清华把方便面桶往桌子上一放,嘴里便不停地重复这两个字,叫得矮鸥心里直发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稍一细想又觉得清华说得没错,自己起码有十年没来过这里了。这地方原来是他们朱姓的祠堂,家族里的婚丧嫁娶、祭祀庆典都在这里操办,一年下来矮鸥少说也得来个十趟八趟;村里把祠堂拆了盖成了村部后,矮鸥来的次数就比较固定了,一年一次,跟着他老婆过来交农业税,他老婆负责交钱,他负责把左手大拇指伸过去,往各种票据上“户主本人签印”的地方按手印;取消农业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用按手印,村里再没有需要劳驾他的地方,他也找不到光临村部的正当理由。
来这,有点事。矮鸥平息下各种心绪后, 终于开了口。
来这都有事。清华重新端起方便面桶,“嗦啰”一声猛啜了一口汤,接着往下说,村部嘛就是为村民办事的地方,但现在,一等一的大事是扶贫,扶贫之外的事都不算个事。
他又从桶里重新拈起那把挂满红油的塑料叉子,敲边鼓似的敲着桶身说,看到了吧,你们都吃饱喝足了,我才敢泡碗方便面。现在就是这个作风,用新闻上的话讲,就叫“废寝忘食,夙夜在公”,上面抓什么我们就落实什么,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还不能在村民家吃饭,更不能下馆子。
看到矮鸥一直想插嘴,才又说道,据我所知,你们家好像不是扶贫对象吧?
不是不是,矮鸥说,但这事比扶贫重要,是救命,人命关天。
哦?是杀人了还是吃药了?如果是杀人,就打110电话报案,如果是吃农药,就打120电话求救。
那倒不至于。矮鸥就开始讲上午那事,怕讲不清楚便从那五十块钱开始讲起,讲到去圩上剃头的时候又讲村头剃头店被拆的事,讲到剃头店被拆的时候又讲他包头的事,结果还没讲完就被清华挥着大手打断了。
搞了半天不就是嫖个货吗?离出人命还差十万八千里。清华有些恼怒地说,扶贫对象们连饭都吃不饱,你们还有钱嫖货,真是“温饱思淫欲”,饱汉不知饿汉饥。
快了,矮鸥说,等嫖完就该出人命了。
清华说,这事怎么能出人命?顶多是影响不好。
不等矮鸥说话他已经开始讲:就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来说,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通奸,属于违纪,党员要开除党籍,公务员要开除公职,普通老百姓可以随便搞,既是党员又是公务员的,两项都要开除,这叫“双开”,就像刚抓起来的县委刘书记和电视台的女播音员,他们就属于通奸,就属于违纪,就要“双开”;二是嫖娼,我们方言叫嫖货,意思都一样,更委婉一点而已,这属于违法,林长、老扁和蛇干跟黄毛子睡就是嫖娼,就是违法,你家高棍跟黄毛子睡也是违法,你当时要跟黄毛子睡也是违法,违法捉到了要罚款,没捉到也就算了;三是强奸,属于犯罪,捉到了要判刑,当然还有最严重的杀人奸尸,那才是出人命,捉到了要枪毙。所以现在大家懂法律之后都学聪明了。你看看现在村里多久没出过强奸犯了,这就是进步。现在你家高棍只到违法这个层次,远没有出人命。
清华终于讲完了课,矮鸥也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仿佛洗了个冷水澡,他的两只眼睛像戴了望远镜似的直直地望着只隔着一张桌子的清华,望了半晌才问:那村里就管不着了?
村里怎么能管得了?
怎么不能?当年棒彪和他大嫂在甘蔗地里搞事情,被村干部带着民兵当场捆起来了,押去关牛栏、游村、戴高帽子,那以后十几年再没人敢……
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讲的是依法执政。再说,棒彪是村里人,他大嫂是村里人,他们搞事情的甘蔗地又是村里的,村里当然有权管。现在你家高棍在圩镇上嫖货,嫖的女人不是村里的,嫖的地点不是村里的,你说村里怎么管?
那总得想个办法吧?
清华说,这事主要还是依靠家庭教育。你看我家北大就不敢,他怕我,从他讨老婆那天起我就跟他讲,从今天起,作为男人,你吃、喝、赌我都不反对,就是反对你嫖。没老婆的时候嫖一嫖还说得过去,顶多只是道德问题,讨了老婆还去嫖就傻到家了,是智商问题。
清華的儿子北大跟高棍一般年纪,也是混到初中就出去浪荡,清华当上村主任后才开始在村里开小卖铺,成为“生意人”,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工夫就做成了凤岭镇上最大的饭店老板、知名企业家、政协委员。
见矮鸥同意自己的观点,清华像做完报告的领导一样,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摊开两只手,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往门口送。矮鸥和老婆便知趣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矮鸥才觉得不对劲,扭头问清华,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嫖货?
清华愣了一下,说,我都忘了告诉你了,事到如今唯一管用的就是去派出所报案。
矮鸥说,你不是说被派出所捉到了要罚款吗?
清华说,捉到了当然要罚款,天经地义。
矮鸥问,罚谁的款?
清华说,当然是你家高棍的。
矮鸥说,他哪有钱,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没钱是不是就不用交?
清华说,想得美,没钱就家属替他交,要么是老婆,要么是父母。
矮鸥老婆说,他老婆还巴不得他关在里头一辈子出不来呢,肯交个屁。
矮鸥说,我也指望多关他几天。
矮鸥老婆说,多关几天他老婆就跟别人跑了,她跑了是小事,她肚里的崽怎么办?
矮鸥说,算来算去,还是罚我自己的款。我这不是故意打肿卵来擦木油吗?
清华说,所以你要考虑清楚。还有,这事只有抓到现行才能罚款;如果没有抓到现行,警察扑了空,就要追究你报假警的责任,也要罚款。
矮鸥差点就哭了出来: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什么话!清华及时地批评他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幸好先找了我,要直接去了派出所,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派出所数钱交罚款了呢。
矮鸥只剩下了点头的份,说,幸好,幸好。
那你对我这个村主任的工作还满意吧?
满意,满意。
那你把这张服务卡填一下。清华变魔术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张“为民服务卡”,上面有清华的照片和职务、电话之类,最下方是服务对象的姓名和事由,连接它们的正中间位置,是纵向并列着的“非常满意”“满意”和“不满意”三个选项,每个选项的上方一个小空格,显然是用来画勾的。矮鸥正要找笔往上面画,发现“非常满意”的空格早已经勾上了,而且连最下方自己的签名和日期也都填好了,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填上的。于是他把卡片还给清华,说,你都填好了还给我做什么?
这主要是为你们考虑,让你们省点事。清华讪笑着说,只需要你按个手印。
矮鸥就伸出左手,高翘起大拇指,举到眼皮子底下看了看,像是不放心上面的指纹还在似的,然后沾了印泥,瞄着别人替自己签好的那三个字,咬着牙狠狠地按了下去。
3
出了村部的大门,矮鸥的一只耳朵就被老婆的手及时叼住了:都是你个老砍头干的好事,非得把那四十块钱拿回来,你把这个家都败光了,你把子孙后代都害死了。
矮鸥努力挣脱老婆的手,捂着那只通红的耳朵说,你倒怪起我来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不怪你怪谁?你要不让人家找钱,他就不去报仇。
不找钱?难道你就不怕我得病?
你得病总比高棍得病好。你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活头?高棍要是得了病,他老婆要离,你孙子要丢,这个家要散。
矮鸥老婆最后那简洁有力的三句话,调门一句比一句高,尾音拖得一句比一句长,就像一首歌子唱到最后、一个报告做到最后、一场丧哭到最后、一头猪杀到最后一样,总是要使出浑身气力再抖上几下,以显示水平,或宣告结束,或强调重点。矮鸥老婆的目的显然属于最后一种,强调重点,而且是反复强调。
这么强烈的提示矮鸥当然必须即刻领会,否则他就不是矮鸥,他老婆也不是矮鸥老婆。况且这些事本就不该劳烦老婆强调提醒的。这几件事,件件都像鬼头刀,刀刀都能要他的命,正因为要命他才顾不上吃饭去村部求救,没想到的是,在村部绕了半天却绕到罚款上去了,竟忘了要命的事。现在经老婆那杀猪和哭丧式的叫喊一提醒,他又清醒过来,悬着的那些刀还在,而且离脑壳更近了,随时都可能一起掉下来,把他剁成肉泥。
想到这里,矮鸥拔腿就往回跑。他老婆在后面追,边追边问,老砍,老砍,你要去哪?
报警,马上报警。矮鸥头也不回地往圩镇跑。
报警要罚款。老婆又提醒说。
罚款就罚款,破财免灾,罚款算个卵。
辛辛苦苦挣的钱,一分一厘攒的钱,就这样拿去交罚款了?
你放什么狗屁,当初攒钱不就是为交罚款吗?
老婆就不说话了,耷拉着头跟在后面,像一头被牵着的牛。
矮鸥攒的钱的确是为罚款做准备的。与村里其他人为盖房子、为娶媳妇、为上大学、为买棺材攒钱不同,矮鸥最初攒钱是为了交罚款——至少主要是为交罚款,而且十多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那时高棍刚刚混完初中开始打工,家里再没吃闲饭的,矮鸥就高瞻远瞩地决定攒钱,因为高棍迟早要讨老婆,讨了老婆迟早要生崽,生一个肯定不够,多生就要罚款,每胎罚多少都是明码标价,谁都一样,公开公平公正。他作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要做的就是多挣钱、少花钱,尽可能多地攒钱去给高棍交罚款,让高棍尽可能多地生崽,彻底扭转他们家人单力薄的局面。
这大概是他们家顶天的大事了。从他爷爷开始就在努力,直到他手上也没能完成,算起来已经一百多年了。这一百多年里,他们家四代人只繁衍出四个男丁。而他爷爷的几个兄弟,家家都人丁兴旺,最旺的棒彪家男丁早已过百了,还在努力地交罚款超生。他们家的男人经常拿矮鸥开玩笑说,矮鸥,我们家的男人每个人掏出卵来朝你屙泡尿,都能把你一屋人淹死。矮鸥从不敢接话。因为棒彪有一次喝醉了酒,就真掏出卵朝他屙过一泡尿。他当时气得挥手就扇了棒彪的卵蛋子一巴掌,结果棒彪扭头就喊了十多个兄弟侄子过来,一人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起不来,又一人一泡尿把他澆得差点呛死。那次,他儿子高棍也闻讯赶来了,手里还握着一把镢头,但跑到跟前一看,扔下镢头就跑了,边跑还边怪他,谁让你三代单传,谁让你不多生几个?那次矮鸥在凤岭卫生院住了整整半个月才起得来床,出院后没几个月,就给刚满二十二岁的儿子高棍张罗着讨了老婆,然后就一直等着交罚款。
直到现在一分钱也没交上。高棍讨老婆的第二年国家就放开了二胎。这还不算,高棍结婚五年,媳妇的肚子还没鼓起过一次。他攒的钱就一直在老婆那里闲着。现在,终于有用得上它们的地方了,尽管比超生罚款更不光彩,但说到底也是为了孙子,也算是专款专用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为报假警交罚款,这样就可以证明高棍跟黄毛子没睡过,有了这个有力的证据,就不怕什么狗屁律师了,他也有底气厚着脸皮去趟亲家屋里——多提点像样的东西,再多说些好话,把媳妇哄回来,这个难关就算过了。
4
转眼矮鸥已经跑到圩镇,再往前就是派出所了。扭头见他老婆还跟在后面,顿时就来了气,说你跟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拿钱交罚款。
他老婆停下来,站在原地没动,眼神怯怯地看着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压着嗓子问,现在就要交吗?
矮鸥说,再晚,想交都没人收了。
他老婆又说,能不能先赊着,过几天再交?
矮鸥说,你当是村里的砖厂、村头的剃头店吗?
他老婆又说,现在没钱。
矮鸥心头一惊,问,钱呢?
都让高棍这个短命种拿走了。
矮鸥又问,那才四十块钱,大头不是还在折子里存着吗?
折子也被那个五雷打的偷走了。
不是有密码吗?
密码也被他骗走了。说是拿去不孕不育医院检查一下,看看一直怀不上是不是身体有问题,我想着反正这钱都是为他生崽准备的,他去检查身体也是为了生崽,就给他了。
他天天嫖货,身体能有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
那钱呢?
全都拿去打麻将了,说赢了就还我。
赢了吗?
全输了。矮鸥老婆说完突然仰脸大哭起来。
折子里一分钱都没了?
还剩一块。
屋里呢?
屋里屋外,我手头……就剩那五十块钱了。
也就是说,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
老婆点了点头,刚都告诉你没有了。
老爷个天!矮鸥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像乱风中的树秧子一样,前后左右打着转地摇晃。
你咋了?他老婆像皮球一样蹦过来一把扶住他。他一甩胳膊推开老婆,伸手抓到路边一棵钻天杨的树干,这才总算是站稳了。
现在咋办?他老婆又怯怯地靠了过来。
“啪”,矮鸥突然抡起巴掌,使出吃奶的气力往他老婆的脸上猛地扫了过去。
老爷个天,你竟敢打我。他老婆哀号一声,打了一个趔趄,最终还是没站稳,像一根锯断的木头一样颤悠着倒在了地上。
砍头鬼,打靶鬼……矮鸥老婆捂着脸刚吼了两句,矮鸥就又抬起了脚,照着她的屁股使劲跺了两下。
怪不得你让我找钱,怪不得让我全都拿回来。矮鸥觉得还不过瘾,又弯下腰去,往他老婆淌满鼻涕和眼泪的脸上擂了两拳。
我要跟你分家,离婚!矮鸥把一口浓痰吐在他老婆脸上。
他老婆就不骂了,哭声也没有了那杀猪和哭丧般的气势,只剩下一声接一声“呜呜呜”的抽泣,像冬日河坝里有一阵没一阵的北风。
5
打完老婆,矮鸥再没往前走。不是不想,是走不动。他突然就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好像所有的劲都在老婆身上使完了,就像参加赛跑的运动员拼命冲过终点后一样,恨不得往地上一躺就再也不起来。
最终让他再次迈开腿的,是一種气味,是顺着午后的小风一阵接一阵地向他扑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出来的香味,但这种味道比他老婆这几十年里做的所有饭菜,比清华刚才食的方便面,不晓得好闻多少倍。他抬头扫了扫,马路对面的楼顶上“北大饭店”几个金色大字耀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就听到了肠子的鸣叫,叫得比老婆的哭声还要响亮。
他“咕咚”一声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仰头看了看天,日头早就偏西了,像个灯笼斜挂在凤头岭上。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了。这个点在狗足面是闻不到饭菜味的,中饭早吃过了,夜饭还早得很,矮鸥不晓得店里的人吃的是哪顿。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饭店是没有饭点的,只要开门营业,只要你有钱,什么时候去他都得给你烧火开灶。
他抬起脚,晃着像纸片一样干瘪的身体往北大饭店走去。北大饭店是村主任清华的儿子北大开的,上下四层,从外面看跟旁边那几家酒楼饭馆没多大区别,但里面装修得却比它们好得多,价钱也比它们高得多,据说是凤岭镇上唯一一个“有多少钱都能花得进去”的地方,即便这样他们的生意也一直不差——前些年门口经常停满各种打县里和市里开过来的小车,现在小车虽然不见了,但至少狗足面的人在外请客吃饭,还是首选这里,这里坐不下,才去别的饭店。但矮鸥从没来过。不仅是北大饭店,就连村口卖早点的小吃铺他也没去过。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进饭店是哪年的事了,反正肯定比他上次去村部的时间还要久远。这几年他也有过几次不用额外掏钱就能进饭店的机会——有亲戚朋友家的红白喜事在饭店操办,但无一例外都是他老婆去,他没去过。有时候随一份礼可以去两个人或者一家人,他也不去,怕耽误搬砖,吃一顿酒席至少要半天时间,半天时间用来搬砖至少能挣五十块钱。
就要穿过马路时,矮鸥又听见他老婆在后面喊,你去哪?
吃饭,吃饱了再打,打完再离婚。
上哪里吃?
想上哪就上哪。
你哪来的钱?
我卖屁股来的钱。矮鸥扭头朝他老婆笑了笑说,我算了一下,这十几年我每年搬砖至少三百六十天,每天至少挣一百块钱,一年下来就是三万六千块钱,除了花销至少能存一万块钱,十年下来就是十万块钱,我存了十万块钱我还没钱?有十万块钱我上哪不能吃?
矮鸥就昂着那颗像杂交白凤鸡一样花白的头进了北大饭店。
一进北大饭店矮鸥就感觉像进了皇宫,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光得像镜子,每一面镜子都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照得他心里直发慌。他就不再往里走,在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服务员递上来一本像画报一样好看的菜谱让他点菜,他连看都不看说,点什么点,这本子的前三样,一样来一个。
这都是我们店的招牌菜。服务员上下打量着矮鸥,没往单子上写字。
点,十万块钱够不够?矮鸥面无表情地看着服务员。
那酒水饮料呢?服务员这才开始往单子上写字。
“章贡王”,五颗星的。这是矮鸥能想到的最贵的酒了。
一瓶五颗星的“章贡王”和三小碗他不认识的小汤端上来后,服务员说了声,“你的菜齐了,请慢用。”矮鸥急忙叫住她:怎么只有汤,我点的菜呢?
这就是你点的三样菜。
叫什么卵?他指着那三个小碗问服务员。
清蒸鲍鱼,小米海参,鱼翅泡饭。
我屌,鸡、鸭、鱼、肉一样都没有,你们的招牌菜就是稀粥。矮鸥没想到十几年来第一次进饭店吃的却还是粥。但已经顾不了这么多,重新点菜的话,怕是要饿得连筷子也拿不起来了,便端起碗,像清华吃方便面一样,嗦啰嗦啰,一碗接一碗把三个“招牌菜”一滴不剩地全扒进了肚里,然后打开那瓶五颗星的“章贡王”,像广告里的运动员喝饮料一样,咬着瓶口一仰脖子,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直喝到刚下肚的那些汤汤水水都翻滚着往上冒,要吐出来时,才放下瓶子,起身往外走。
总共一千零五十块。服务员拿着单子踮着高跟鞋追过来。
多少?喝了两碗粥、一碗汤就一千块?
一千零五十块,按规定可以抹个零,正好一千块,你是现金还是卡?
我记账,过几天来结。
我们这里概不赊账。
还怕我赖账?我告诉你,我有十万块钱,我存了十万块钱你晓得不?
服务员掏出对讲机,歪着头对里面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音未落,老板朱北大就神仙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北大看到矮鸥第一眼也跟他爸清华看到矮鸥第一眼时一样,像看大熊猫一样地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才开口说道,我说谁呢,我说谁呢,还真以为是哪个村来的拆迁户,搞了半天是你。北大说着扫了一眼他吃剩的那桌饭菜,又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单子瞟了眼,然后问道,都是你吃的?
连鸡鸭鱼肉都没有,还开什么卵饭店。矮鸥打着满是酒气的饱嗝说。
你想食霸王餐,抹胡子走人?北大把单子亮给矮鸥看。
矮鸥说,我有十万块钱,你这点钱算个屁。
哈,北大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全村都晓得你的钱都在你老婆那里,你手里一分也没有。
老婆个屁,我离婚了,分家了,我的钱以后就是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
北大就挥了一下手,不知从哪儿闪出来一个像牛一样壮实的男服务员,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在桌子上展开。北大指着纸条说,你今天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按个手印总可以吧。矮鸥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张手写的欠条,而且不仅内容写好了,落款和日期也替他签好了,就等着他按手印了。
按个卵。矮鸥心底的火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说,把我当杨白劳了,你们这些地主恶霸、流氓土匪,我矮鸥这辈子欠过哪个一分钱?
你最好识相点,我爸的脾气你是晓得的。
他现在就在楼上陪检查组的吃饭。
喊你爸下来。矮鸥一把抓起欠条,三下两下就撕了个粉碎。
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北大骂道。
没大没小的野杂种。矮鸥像刚才打他老婆一样,突然就抡起了巴掌,照着北大那张又白又胖的圆脸猛抽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北大满月一样又白又圆的脸上立即落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牛一樣壮实的男服务员一下就从北大身后蹦到了矮鸥跟前,棒槌一样结实的拳头挥到矮鸥的鼻尖就停住了,北大从后面一把将他拦腰抱起,两脚悬空拖到了一旁。
谁也别动,谁也别动!北大急忙吼道,店里有摄像头,千万别碰他,一碰一千块就没了,说不定还赔医药费。
男女服务员都商量好了似的纷纷往后退了一步,给矮鸥让出来一个戏台子大的地盘。矮鸥扫视了他们一眼,突然就笑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些平时谁也不敢惹的人现在变得这么脓包,就像他老婆一样。矮鸥随手从桌上抓起一个杯子,举过头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他看到所有人都吓得往上蹦了一下。这让他感到心里前所未有地舒坦,比刚才打他老婆那几下还要过瘾。
北大说,让他摔,都记上,一会儿报警。
一听说报警,矮鸥更来劲了,一手抓起一个盘子,左右开弓,“啪啪”两声,雪白的碎瓷片溅了一地。
报你妈个逼,报我条卵。矮鸥骂一声摔一样,把他跟前那张桌子上的餐具全摔光了才停下来。然后双手往后一背,像英雄豪杰上刑场一样,迈着四方步走出了那道玻璃门。
6
矮鸥摇晃着再次走进黄毛子的店里时,天已经快暗了。他出了北大饭店没走多远,酒劲就全上来了,身体开始发飘,走路开始摇晃,然后就满圩镇地摇晃,从东街晃到西街,从北街晃到南街。刚开始他还向人打听派出所,但晃到日头彻底地从凤头岭上坠下去,他也没找到派出所,却找到了河边的斜坡,又沿着斜坡找到了黄毛子的店。黄毛子正准备打烊,看到摇摇晃晃的矮鸥杵在门口,着实吓了一跳。
你怎么又来了?
我要剃头。矮鸥朝黄毛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像熟人一样一步跨进店里。
你上午不是刚剃过了吗?黄毛子皱着眉拿巴掌扇着鼻孔前的空气说。
我要睡觉。矮鸥一屁股把身体砸进皮椅子里,头耸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突然说道。
饭后不洗澡,酒醉不剃脑。黄毛子两眼乜斜着店外说。
你就说多少钱吧。
你不是只出十块吗?
嫑十块的。
那你愿意出多少?
你想要多少?
你身上有多少?
十万块,够不够?
死相,最讨厌你们这些拆迁户,有几个卵钱就不放人屁。黄毛子伸手往矮鸥的裆部不轻不重地抓了一把,说,不就是想来个全套吗?看你能有多少。
矮鸥就听话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鼻子上拴了根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黄毛子进了里屋。里屋矮鸥已经不再陌生了,所以一进门他就准确地找到了床,床上凌乱得像个刚刚被一百头猪集体糟践过的猪窝子,但晃得早已两腿发软的矮鸥却像看到了金窝银窝,一个猛子就扎到了床上。
黄毛子说,猴急猴急的,上午还以为你是正经人呢,没想到是来打探行情的。
矮鸥说,婊子养的才是正经人。
那你就是我养的。黄毛子说着,已经非常熟练地脱光了衣服,也一个猛子扎了上来,一把搂过矮鸥的头,直往怀里捺,边捺边像剥竹笋一样一层一层扒矮鸥的衣服。矮鸥又一次感到透不过气来。这种即将被蒙死的滋味让他突然想起一些事来。他想起上午那次透不过气,然后想起那四十块钱,再然后就想起了高棍。想到高棍他急忙掰开黄毛子的手,把脑袋挣脱出来,问,今天有没有狗足面朱屋的人来?
今天都是狗足面的人。这个村的人今天都疯掉了,平时一个都不来,今天一来来一堆,还都要做四十块钱的。是不是你叫来捣乱的?自己不做,却叫一伙年轻的来,简直就是变态!害得老娘还没到天暗就想关门了。
有没有一个叫高棍的,大名叫朱学锋,就是学习雷锋的学锋,高高瘦瘦的,脸上……?
高棍哪个不认识,全凤岭圩也没有不认识他的,他欠得到处都是债。黄毛子不耐烦地打断说,咋了,你也认识他,是不是也欠你钱了?
没有。矮鸥异常坚决地说,不认识……我就问他来没来?
这种事还能少了他?他就是狗足面那拨人里打头的。
那他……睡了?其实矮鸥对答案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睡个屁,让我赶出去了。这个贼牯头说今天有现钱,我以为有多少,全掏出来就四十块,硬要这个价钱让我跟他来一下。哪有这样的价,这不是扰乱市场秩序吗?我拿起扫把就把他打出去了。
这么说他今天没嫖?矮鸥一骨碌坐起来,两只手在床上抓来抓去,四下里摸寻刚被黄毛子剥下的衣服。
你又耍什么花招,还没开始呢,又想把老娘当猴耍是不是?黄毛子一把抓起他的衣服,“嗖”一下就扔到了对面的窗台上,然后伸出一条壮硕的胳膊,像钩子一样一把钩住他的腰,“嗖”一下又将他钩了回去。
搞不得,搞不得。矮鸥又开始挣扎。
老变态,别想再耍什么花招。黄毛子也加大了力度,死死按住他不放。
你这是欺负我。
欺负就欺负。
你这是强奸!矮鸥突然想到这两个字。
强奸就强奸!黄毛子毫不松懈,继续按原有的步骤实施她的套餐。而矮鸥却感觉身体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蛇,无论怎么使劲,都不听使唤。他感到天都要塌了,只能用還受自己控制的那张嘴一声接一声地喊道:
强奸啦,救命啊——
就在矮鸥感觉即将天塌地陷之际,“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两个黑影。紧接着灯就亮了,这时矮鸥才看清是两个警察,一个高挑,一个敦实。高挑的手里举着手电筒大的摄像机,像枪一样对着他们。他边拍边兴奋地叫道,所长所长,拍到了拍到了,卖淫嫖娼,人赃俱获。
不是卖淫嫖娼,是强奸。矮鸥急忙纠正道。
行了行了,穿上衣服,跟我们走。敦实的警察严肃地下达了命令。黄毛子就“哇”的一声哭了:你个婊子养的,还真是派出所的狗腿子。哭着突然抬起一条光溜溜的腿,往矮鸥屁股上猛地一蹬,一丝不挂的矮鸥就像条泥鳅,哧溜一下就钻到了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就感觉又从外面进来几个人,他抬起头,发现进来的依次是清华、北大、高棍和自己的老婆。他们个个表情愤怒,像看一条蛔虫一样厌恶地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自己。
丢人现眼的东西。村主任清华略显羞愧地看了两名警察一眼,目光又回到矮鸥身上,立即恢复了愤怒和厌恶,像以往在村里宣布所有大事一样沉稳有力地说道,你是,我们狗足面历史上最卑的村民。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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