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衍的诗
养花人
花一样养着，每天喂水、护肤、均衡营养
像爱一株纯色的夏花一样，爱自己
接受身体里曾经遭受过的一切
深深浅浅的撕咬，
和这个明晃晃的世界，和平共处
很久以后，我不再幻想黄昏，
有美丽的云翳
不再等待养花人从暮色里走来
不再为这孤独黯然神伤
在死与生的轮回里
我终于噤声哭泣
正如我们爱过，又忘记
正如我们相见，不再相识
可我还是会热烈地盛开吧
为你，也不为你
立秋
立秋了，阳光还该是温软的
蝉鸣，褪去了夏日的躁动
梧桐树下，三两片树叶应风而下
提示着这不经意间到来的秋天
日子远去，疫情仍四处叫嚣
战乱，从北美洲那群贪婪的疯子身上
蔓延而起
在变幻莫测的人世间
说爱你，已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如同此刻，我向着天空微笑
把秋风吸进腹腔
试图吐出柔肠的诗句
试图为你写下，又一秋的
落寞
与秋书
把自己锁在白云深处
任阳光肆意发泄炽烈的情绪
大地在升温，草木如回炼狱
而秋风不语，像一位沉寂的智者
萧萧然，静默修行，在这天地之间
晴空和烈日不曾令他发狂
山泉与水光不能扰他心绪
万物在涌动啊，可秋天，这秋天，
是真切地懂得，收获的季节终将到来
只消一夜的风，一切便都是两样了
谢谢你选我
在云里，还是在树荫
当你望向我，阳光是否正在我脸上
照出好看的光影
我眼眸里的沧浪之水，有过纯真也有过执念
人生海海，我不过是一棵低处的浮萍
尘埃里极力地生长
可你还是选择了我，作为你的妈妈
也把你这一世的周全
轻轻托付给了我
我也试图透过你叽喳的嘴
问出点什么
可是啊，关于一生的安排
神灵缄口不言
诗是母亲
如果不是诗，又会是什么，
让我们得以在这凉薄的人世间，
散发着微弱的光和清幽的暖。
并终于，与这初夏的一池绿树残红
相遇。
母亲是诗
生活的凌厲在她身上不断打磨，
磨不掉的是生在骨子里的善良，
她曾是全校第一的尖子生，
却因家徒四壁无奈辍学，
不到二十便生下了我，
而今也未知天命。
她像一首被命运遗忘的诗，
那些她没有得到过的章节，
我希望可以为她填满。
芦花
谦卑到美而不自知。但我仍能
理解这迎风低头的柔。
这不是迎合——
我看见，在它单薄的身躯里，
散发着坚韧向上的光芒。
这不是庸俗——
我看见，在俗世的世界里，
它以洁白之身，
站成一道风景，完成自我救赎。
花有花的风骨，而我，多么希望，
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
这样，我就可以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当麻雀儿突然飞过
当我慌乱地转身，
和它迎面撞上四目相对，
这时，我们的眼中都没有悲悯，
我就可以做一个，
关于蒹葭的，醒不来的
温柔的梦。
孙苜苜的诗
紫荆与鹅掌楸
加拿大紫荆的叶子平铺在
荆条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排列
像一串思念被格式化
鹅掌楸的叶子，落了一些，另一些
很像飞行中的鸽子
秋天一整天都在点石成金中
树木信守沉默是金的法则
沉默，有巨大的回声
捡起一片落叶，就像捡起一生中
擦肩而过的幸福
枫叶红得像血
商鞅变法后被五马分尸
李斯被腰斩，具五刑
无头人提着自己的头颅走过喧闹
岳飞实现了精忠报国
李牧，周亚夫，韩信，含冤而死
毒箭从语言的弓上飞进历史的蛇影
所以，深秋，明白为什么
枫叶红得像血，黄栌红得像旗帜
银杏，鹅掌楸，金黄
草叶，林木的金身，像彻悟后的坚持
白棠子树
音乐，红绸舞，银杏树，老年
是多么好看的一幅画
还要配上年画上的五谷丰登图
剪纸的鹅掌楸叶子
结满紫色珠子的白棠子树多么富有
此刻，感到由贫乏到富有
只需要小半天的时间
看一群七十岁的老人踢毽子
一个六年级的孩子正用发达的大脑
给完美错过的季节画上句号
三叶草的森林
去问三叶草有多少秘密
和它借一出生就携带的白粉笔
学它在叶子上，画一个
更小的自己，带着白粉边
用柔软的锯齿在风中留下
一个齿痕，或一个口型
一个人有三个面对面的自己和
白粉笔勾画出的童年的自己
均出自三叶草的森林
三片叶子底下，甚至有
——长满面包的爱情树
看见
一个小男孩从车上下来时
我正围着杨树转圈，拍摄树干上
无数疤痕形成的“眼睛”
小男孩盯着我看，然后回身
对他的奶奶说：她喜欢我
是的，秋天的公园里，到处是
隐身和不断现身的事物
我在树的“眼睛”里看见
此身，它身，还有化身
大海不是蓝色的
用秋天的高脚酒杯
喝金黄色的丰收的美酒
饮苦涩的地狱之血
一杯酒能带你飞多远？
一杯酒带你沉沦，离地狱多近？
还是落下来，落在草丛里
蛐蛐的合唱团把你包围
草叶的指尖收下你的喘息，困惑
土地，土地出卖过你
倒卖你的还有花园洋房
只有摔倒，你才能站起来
只有无路可走，你才能走出重围
喝下酒杯里的深蓝
和花园告别
走向人海，误入洞穴
在夏天过冬，和死亡同穴
用别针换回对你的信任
用紫衣换金色囚衣，隐身，此刻
我希望大海不是蓝色
我要远离的也并不是你
黛眉的诗
破碎的長城
她觉得他一定是睡着了
睡在了泥土里
多少年了，她一直没有收到
他的家书，告诉她
每天搬运的石头
到底有多重
她厌恶邻居同情的眼神
女子们恰到好处的温柔
多年以后她明悟了
同性之间的敌意
最是深刻沉重
她要出去看看
始皇帝下令修筑的城墙
看看他不断搬运的石头
筑造在哪一段山路
安排好一切，她出发了
带着亲手做的寒衣
后来发生的事情
传说都有记载
当她哭塌了长城
露出了尸骨
她终于辨认出的丈夫
面目模糊
悲剧不可避免地
落入俗套，他们已不再
互相需要。而长城
曾经的完整被破碎
它原来的模样
从未显现
蝴蝶与冥想
蝴蝶在她的视野里翩飞
被想象的必然来到，一个符号
她心中的信仰苏醒。沉眠的不只是
梁山伯。风景里没有第三者
更没有千年的追忆。冥想
是唯一的知己。虚构的她走来而不是
祝英台。她审视这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血肉之外的形体。可以变幻的
任何形式。随着细节消失，她与身体的
差别消失。蝴蝶持续地翩飞
非理性的激情沦为失常。她内敛的
渴望是一种鼓励。在神话开始之前
每一只蝴蝶都有权利挑选自己的镜子
让蝴蝶发现蝴蝶，让人发现他人
揭开虚构的遮盖物。梁山伯重新发现了
祝英台。这一场彩排，结局必然
延期。就像蝴蝶飞临想象的缺口
就像告诫：神话的结局不能构成
悲剧的起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
思想的石头，西西弗斯反复推上山顶的
那块虚幻的石头。也许正是被守护的
冥想的整体。当蝴蝶摆脱传说的束缚
曾经存在的岁月，仿佛全部复活了
那些等待的幸福仍然属于似水年华……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传奇
白素贞幻化成人，西湖的水快乐地绿了
浪漫的恋情揭开序幕，时间记录着过程
传奇将改变人与非人。变化的要素
来自许仙。剧情的发展配合易变的世界
恰好符合坚持改变的意愿。白蛇
不能逃脱变形的新鲜诱惑。虚无中诞生的
爱恋。抓住瞬间的理性，无法坚定与持久
而风雨成为新的力量。困难时刻来临
那幸福与不幸的练习曲，接受又拒绝的
乐音。带着巨大的悲怆飞越互相排斥的
事物。这体验是真相的坚守者剥开
虚构的外衣倾听到的指引，一种
更加绝对的虚幻。深邃的修行
带给命运的荣誉。非人类无法享有
秩序不能偏离既定的轨道，这是一项
疲惫的工作。存在于理性与非理性的
战争中。无主题但做着有罪的梦
在自我的陷阱里完成救赎，见证或监督
类似白素贞的悲剧。为今天的戏剧构建
庇护的场所。随着时间的进程一次次消失
一次次重建，涂抹油彩与戴上面具
都是不能分享的真实。死于虚幻或死于
存在的现实，同一个意志同一副躯体
人在人世间孤立了多少纯粹的理想
红精灵的诗
于无声处
大地舍不得醒来，咚咚的敲门声
被一粒红日推向黎明
一朵花朵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
河水顺流而下，许多山
静止不动
是谁掐灭了星星，空气中流动晚晴
一棵柿子树挂满灯笼
满山的野菊花，肆意开放
每一次，想把大山
搬空。此时，也有人正提着酒壶
一半梦中，一半清醒
落地的叶子，轻得没有一丁点回声
像是突然窜出来，又突然消失
过程迅速得，没有一点响动
冬天的南瓜
再多的苦，都能在此时解冻
再多眼泪，都能提炼出金子
再多的黄昏不敌
母亲灶前，飘出的香气
再多无助，都是我拎着一兜子爱
在人间传递
让霜再白一些，让落叶拂去尘土
这是人类的宠儿
此时，正从摇晃的藤蔓上
回归收拢，合上双眼皮
有炊烟正袅袅上升，有时候划过村子
有时候把白云抱在怀里
更多时候，它伸出手
每一次点燃烛火，都是它倾泻的诗意
绿皮火车
把我的梦想，从故乡带出去
又带着我的青春
辗转各地。半头白发在空中飞舞
有记忆流淌
每一次，都有眼泪
顺着眼角溢出
青山倒退，白云掐着天空的脖子
每一次聚拢起来的云朵
不争气地，揉着通红的鼻子
每一次穿越都像是
把诸多的人，从这个城市
带到另一个城市
绿色的小火车，唱着高亢的歌谣
把群山的信息串联起来
有时候去春天，有时候去雪季
有时候在草原打滚
有时候，在大海中寻找
自己的影子
秋
再深一点，就可以把我埋进去
在春天长出好看的样子
小手小脚就算了，我要成为一片银杏叶
春天来，秋天离去
再深一点，我就要点满满山红柿子
每一盏灯笼点亮之前
我都忍不住
要喊出，一个人的名字
再深一点，我就要去翻看红叶背面
在春天写下的诗句
每一行中，都有一个歉意的女子
正对十万座大山
弯腰，鞠躬，行礼
秋风词
山水横着，大片的水草倒进水里
夕阳正一粒粒丢进去
更深的黑色中，有人正捧着黎明进来
隔壁的篱笆墙空着
只有风声，像是拍打背部
像母亲的呼吸
墙头上蹲着月色，也蹲着两盏秋菊
它们在夜色中睁大眼睛
想要看到，谁正翻山越岭追来
想要在春天来到之前
把希望，种下去
扶摇直上的炊烟中，有两粒雁鸣
被两枚落果击毙
草丛中，有藏不住的风声
仓皇而逃的小灰兔
关不住的风声，像是扯着长长的风筝线
不肯放弃
再快一点，赶在春风到来之前
我要先准备一场雪
诗坛老酒，一两句新诗
李之平的诗
菜园秋日
秋天说来就来，加速行走
你看，黄瓜蔓子已枯黄
零星几个老朽留作种子。
有些未及摘的豆角
已徹底干透
我在白露前赶着收摘
西红柿辣椒也一样
摘下变红的。
邻居说，不摘自己会腐烂，也
影响其他果实生长。
鸡叫声把我叫醒时，天麻麻亮
做早餐，喂鸡。看着
疯狂啄食的鸡们心里满足
憨态可掬的毛腿观赏鸡更让人欢心
夕阳下，参天白杨一层层追逐蓝天
让你觉得自己也是顺着树木上了天
永恒的时间在空间中重叠
无边的西部大路也是云天的一部分
阔别的叙事
无论能不能相见
他们都已步入中老年
电光火石，偶尔摩擦闪过
惦记是失神的瞬间
是啊，已不具备热情的能力
久居边疆，这里只有最基本的生存
早起到日暮，背朝灼阳，低头弯腰
菜园和鸡圈，手脚停不下
体会人类最朴素地活着
劳累而充实。没有时间忧郁虚空
矫情的任何花样，想来
虚度了太多时光
长夜孤独
未尽的故事居然前来
“你好吗？我们一直在路上，没有终点。”
阔别多年，一两句话戳痛心窝——
灵魂不敢眷顾的，身体总要拎起
当然，相遇也是互慰，
终点都在半途
少时朋友
我们之间是四十年的时间叠加
八十年代的小伙伴
我们在相向中走到今天
亲密到连体同床多日不归
恨不得成为对方，一起活着
现在，我们彼此陌生
挂念，是因为记忆
不相见，因为无法言语
近在咫尺，情义被时间裹挟
只有一句话，随缘顺势便好
不去谴责爱与友谊
活在旧时记忆，是人最后的存藏
那棵果树还在我的镜头下
十多年重复拍它
每次回来要被它供养
不断掉落的苹果
被虫子吃透
也进入我的咀嚼规划
（根本吃不完）
院子里，充实的色彩
告诉你真相
自然的一切教育我们：
它们在那里，感受就好
生命的流逝，不只是新鲜的喜悦
在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体味美好的无常
不被更多挣扎与幻梦磨损
停滞的心灵慢慢生出焰火
将有生的时间燃出微光
梭鱼的生命哲学
纺锤形身体铸就天然防护墙
游刃有余穿过深海，躲避重型生物
伺机插入敌人堡垒，夺取战果，
也是自我救赎。
这里有文明世界餐桌上的美味，
也有野蛮杀戮后的众多祭品
它们看到过光明的虹光升起
也震慑于大鲸们血染大海的无声
诸多神秘不够一生探究
史前巨兽摇摇晃晃至今不衰
变异的族群独霸一方
智力超群者始终掐准时间
密码涂写在看不见的旅程中
谁在说胜利，一旦潜伏，你就
丧失主动机会，大世界呵，
依照进化程序策划好的模式进行
不会有小角色的位置
收缩的瞳孔暗暗隐蔽
谁在前方，谁是真正的敌人或朋友
静默增长观心的能力，
此刻的世界万般分明。
周簌的诗
时间玫瑰
我多么想深入那片草野
像昔日，那些不可重复的时光
秋天的黄树擦过鸟迹，而另外几只
在枝上安憩。我甚至想用苇草
绾一枚草戒指，戴在你的无名指间
在午后的阒静里，紧紧与你相拥
小而玲珑的野玫瑰，小而玲珑的身体
此时，我愿意站成另一棵野玫瑰
裸露着花蕊，在草野中心
有着寂寞的形状
你采摘了我，我就跟你回家
然后用三天时间，与你深情凝视
枯萎，褪色，褶皱里还保存着
你采摘我时完整的心跳
时间梦境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所有的梦都已梦过
你在梦境中，拆解和拼凑自己
灵魂为囚禁世间的肉体而悸哭
梦境中的每一个隐喻，都是现实中的要义
我们所厌倦的命运
是我们正在经历，和拥有的
从捕梦者的右侧水晶眼球里
你可以看见自己的死亡
如果你前世是一条鱼，必将葬身大海
如果你前世是一只鸟，必将死于高空
捕梦者，一生都在捕获梦中的线索
以寻求生命的真相
而穿梭于不同人的梦境
最终他死在别人梦中的刀斧下
同样感受到，刀锋落下那一刻
死亡的快感
时间的意义
时间是流动的。它的无限跌宕
正是一切生命虚无的真相
我们只是活着，虚无而真实地活着
时间是一个幻觉
只是存在于我们的意识当中
所以，当某个寒冷的午后
意识行将熄灭，时间就不存在意义
它是子虚乌有的，空想的产物
这可悲的肉体，我们已不存希望和恐惧
静悄悄的天地，在你我之间
时间的迷宫里，涡旋运动和潮汐力
把舵着不可逆转的时间
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
使万物保持古老的惊愕
“我们要等待多久，才能知道太阳的熄灭”
我们只是瞬间的尘埃，一个匆匆过客
在非永恒的世间
交替生命，并最终遗忘
时间旅行
如果一个人可以在时间里旅行
自由地改变过去
他会过怎样的人生？
如果可以任意穿梭時间
他会爱一个正值最好年纪的人
舍弃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
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思想有多自由，身体就有多自由
他会用肉眼逼近黑夜的深渊
从而让自己也变成深渊
他会伫立人生的顶峰
从容地拥抱，衰老的屈辱
他的激情永不止息，以浇灌生命的玫瑰
经历的一切事物，适得其所
允许遗憾和痛苦，并存于灵魂
因为他可以任意删改
时间与厌倦
那个看见我眼中有光的人
在我眼中思考，睡觉，道晚安
一切显得多么真实可信。更多的时候
我们只是一个惨淡模糊的形象
凭借声音或文字——世界永远存在
而我们没有形状，也没有痛苦
如果我们尚存热望，未等白发悲怆
我种花，做饭，写诗
你劈柴，修篱，爱我
生命短暂得来不及细细思量
头顶亘古的星辰
对于时间，它们显得多么富足
有时我想提前结束
这种深深的厌倦
有时对人间，和你，又尚存不舍
时间美学
薄暮时点燃的那匹晚霞
像一个人喝下烈酒，天幕在燃烧
白日的倦怠，化作
他体内一场稍瞬即逝的雪
词语迷失，飞蛾纷纷逃逸
碑文与众神，静默
只有朝圣之路，才能告别罪恶的生活
生命其实是悲凉的，要靠自己
去战胜这种悲凉
我想让你看见，时间之美如何
穿过枝丫的阴影，从我身上凋零
而我表达的，是美的那一部分
古老的金色与靛蓝，使人窒息的
如黄昏旷野中的，一个人的孤独
与孤独燃烧后的残骸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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