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王
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个酱字,指的是大酱,酱油即是由大酱演变而来的。大酱家家会做,可酿造酱油者却寥寥无几。
民国时期,热河有三王:一是酱油王,二是陈醋王,三是香油王。
说白了,就是做酱油的姓王,做陈醋的姓王,做香油的姓王。
先说酱油王。
其实,热河做酱油的不止一家,但味道好的只此一家。啥叫味道好?人有百口,味有百家。八成人都说好吃,就是味道好了,没啥统一标准。
人的舌头就是唯一的标准。
酱油王的店铺临街,门面只一间小屋,屋里放着一口大缸,缸盖木制,厚有寸许,里面用棉花和布蒙上,盖上后严丝合缝,蝇子进不去。蝇子进去就糟了,下了蛆,酱油就完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摆了一个小铁架,架上挂着三个打酱油用的提子,提子有一斤装的,有半斤装的,还有一两装的。一般人家买酱油,也就是一斤半斤的,多了一时吃不完,就变质了,只有饭馆买得多一些。
门面后院有三间房子,就是酿造酱油的地方。
酱油这东西,做多了不行。时间长了就长白醭,长了白醭的酱油虽说味道差不多,但颜色变了。本来是纯酱紫色的,夹杂了些许白点点,一看就恶心人没来买,这酱油就白搭了。做少了,又不够卖,这其中如何拿捏,就全靠酱油师傅了。
酱油王少年时流浪在山东平原县一家酱油铺当学徒。他忠诚老实,跟着师傅做酱油,累活脏活抢着干,很得师傅喜爱。师傅只有一个女儿,见酱油王虚心好学,为人厚道,就把女儿许配给了酱油王,同时也把酿造酱油的秘方传授给了酱油王。
后来,酱油王偕妻儿回到热河,也开了一家酱油铺。
酿造酱油,主要原料是大豆饼和麦子及麦麸混合制曲发酵而成。
热河这地方很少有麦子,但大豆谷子的质量相当好。酱油王摸索着用小米代替小麦,酿出的酱油味道与众不同。后来,酱油王又将松蘑晒干后混在豆饼和小米里发酵,酿出的酱油棕褐色,有光泽,用于给红烧菜肴上色最好。
此独家绝技,秘不外传。
酱油王的小店开了很多年,房子还是那么旧,丝毫看不出酱油王发达了。
有人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酱油王是装穷。
有人说酱油王这些年应该挣了不少大洋。
酱油王就抿嘴笑:“包子有肉是不在褶上,可我不是包子啊!”
酱油王乐呵呵地说:“我挣了不少这个!”他扬扬手里的记账簿。
大家都知道,来酱油王这里记账的人多,以物抵顶酱油账的人也多。
附近来酱油王这里买酱油的,有时钱不凑手,便说一声:“记账,年底一并算清。”
酱油王就说:“好!记账!”
有的记了好几年,人都没了,酱油王还记啥账,一笔勾销了。
有的人买了酱油,记账,等秋后送来一升大豆或一串松蘑。酱油王也不计较多少,随便就把账目清了。
老张头吃饭离不开酱油王的酱油。他喜欢用酱油泡饭,还喜欢用酱油腌大葱,反正,餐餐必有酱油王的酱油佐饭。
老张头每年腊月初五来结账,许多年都是这样。
这年腊月初五,老张头没有来。酱油王看看账簿,老张头也只有三块大洋的账,他皱皱眉头,看看窗外飘飘的大雪,就往棉袍里塞了两块大洋,推门踏着大雪去了老张头家。果然,老张头躺在炕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见酱油王来了,挣扎着坐起来,给他作揖:“多有得罪了,王掌柜的,这厢赔礼了!”
酱油王忙还礼:“大哥何罪之有?”
老张头说:“今天是我还账的日子,可惜,不能前往。”
老张头从褥子底下摸出三块大洋:“嗯,早就准备好了!让你跑了一趟!”
酱油王没有收。酱油王从棉袍里掏出两块大洋:“大哥,不知你有病,过来看看,一点心意!”
老张头高低不肯收。
酱油王扔下便走了。
没过五天,老张头撒手西归。
酱油王叹一声:“人间又少一知己啊!”流着眼泪把老张头的账勾了,几滴眼泪洇湿了账簿。
酱油王在热河有二三知己。
老张头算头一个。老张头几十年如一日,只吃酱油王的酱油。他曾说过,酱油王的酱油,是用心酿造出来的,从不勾兑水掺假,没有一点儿邪味儿。人们闹不清老张头说的邪味指的是什么。
陈醋王算第二个。陈醋王也只吃酱油王的酱油,他说酱油王的酱油地道。
陈醋王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说的话,很有分量。不过,酱油王的酱油怎么地道?人们却说不出来。酱油王也只吃陈醋王的醋,他也说陈醋王的陈醋地道。可人们也说不出陈醋王的陈醋怎么地道。
香油王是第三个。香油王吃酱油王的酱油,吃陈醋王的醋。酱油王不但吃香油王的香油,还抽香油王亲自种出来的旱烟。
酱油王说,香油王的旱烟都有一股子清香。
酱油王做了一件事,令热河人刮目相看。
1933年3月,长城抗战打响,酱油王请朱铁匠打五十把大砍刀,要亲自送往古北口。
朱铁匠慷慨地说:“保家卫国,人人有份,我只收你铁钱,工夫白送!”
五十把大砍刀,被抗战勇士挥舞着,寒光闪闪,势不可挡。
热河人都对酱油王竖大拇指:“真爷们也!”
新中国成立后,酱油王的铺子公私合营,成立了热河第一家酿造厂。
酱油王成为第一任经理。
陈醋王
民间说心术不正的小人,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这人做酱油做不好,做醋一做就酸。”
这话让做醋的人听起来有点儿别扭,哦,酱油不好做,醋好做。这不明显的贬损人吗?
陈醋王就不喜欢这句话。
陈醋王说:“酿醋和酿酱油一样难!酱油一个咸字,陈醋一个酸字,咸有咸淡之说,酸可不是,酸有多少种?尝遍天下醋,方知酸多少。”
陈醋王在热河无人不晓。不是他想称酿醋的王,是他姓王,陈醋王的称呼是热河人给起的。
因家家户户都离不开醋。当时有几句顺口溜:“热河不大特产多,陈醋王的陈醋最好喝,酱油王的酱油摆上桌,香油王的香油香味多,不吃不尝算白活。”
陈醋王家的陈醋是老辈子传下来的。
陈醋王说,老祖先是山西宁化府人。他家酿造的老陈醋色泽棕红,有醋香、酯香、熏香。食而绵酸,醇厚柔和,酸甜适度,微鲜,口味绵长,具有山西老陈醋“香、酸、绵、长”的独特风格。没人去调查陈醋王说的话,大家认为他酿的醋好吃,管你是哪里人氏呢。
热河的高粱和谷子好,热河的泉水也好,这都是做陈醋的主要原料。陈醋用高粱和谷糠加酒曲发酵而成,时间越久,醋的味道越好。
陈醋王原来雇了一个伙计。这伙计机灵,干活也勤俭。陈醋王很喜欢,就手把手教他酿造陈醋。小伙计也是认真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儿,没几年时间就把酿醋的真功夫学到了手。
后来,小伙计跟陈醋王告假:“师傅,我爸瘫痪在床,我须床前尽孝,不能跟你学了!”
陈醋王先是一愣,而后呵呵一笑:“嗯,百善孝为先!孩子,你啥时想回来再回来,我的大门敞开着!”
陈醋王给小伙计结清了工钱,特意多送了小伙计五十块大洋。
陈醋王说:“你跟我学艺五年,每年送你十块,是咱师徒的情意。”
小伙计是哭着走的。
不久,有人告诉陈醋王,说他的那个小伙计自家开了一家陈醋店,就要开张了。
陈醋王听后点点头:“好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天,陈醋王穿着一新,赶着小驴车,车上拉着一大坛子陈醋,来到小伙计新开的店铺。
小伙计脸红了,不知说什么好,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陈醋王说:“傻愣着干啥?搬醋啊?”
小伙计:“我不敢搬,那是师傅的传家宝!”
小伙计知道,陈醋王家有两大坛老陈醋,是陈醋王的爷爷酿造的,封在地窖里,陈醋王视为镇家之宝。
陈醋王说:“没啥送的,这坛老陈醋,算是贺礼吧!”
小伙计就跪下磕头:“干爹,孩儿收下了!”
因为有陈醋王的一坛老陈醋摆在门店做招牌,人们都知道小伙计是陈醋王的徒弟,小伙计的生意不错。不过,尝过陈醋王的陈醋的人,还是觉得小伙计的陈醋味道里缺点什么。
怎么会不缺呢?陈醋王也是人,陈醋王也守旧,陈醋王也晓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古语。此外,大凡耍手艺的人,在教徒弟时,都会留一手的。
陈醋王当然也不例外。
陳醋王到底没有把秘方全部传授给小伙计。
陈醋王这人脾气很暴躁。
有一回,他早起溜达,在夏老爷家门前,看见夏老爷朝他家的大黄狗使劲儿喊:“咬他!咬他!”大黄狗就朝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扑去。可怜那人被大黄狗咬得浑身是血。陈醋王大怒,冲上前去,一脚踢开大黄狗,从大黄狗嘴里救出了这个人。陈醋王可是学过拳脚的,他那一脚,踹得大黄狗汪汪叫,躲到了夏老爷身后。
夏老爷嘟囔一句:“狗拿耗子!”便领着大黄狗悻悻进了家门。
陈醋王可不干了。他唤来左邻右舍,几十人抬着那个被大黄狗咬伤的人去了夏老爷家。夏老爷仗着自己财大气粗,起初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可人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
夏老爷最后不得不拿出大洋来为那人买药治伤。
为此,陈醋王失去了一个老主顾。
陈醋王不以为然:“少一个夏老爷买醋,无所谓。他是为富不仁者,不配吃我陈醋!让他吃,吃瞎了!”
这年腊月,滴水成冰。陈醋王家门前聚集着许多买醋的人。这时,一个陌生人挤进来,买了一斤醋,一仰脖,喝了一大口,皱皱眉:“啥破醋?挺大一股酸泔水味儿!”
陈醋王问:“兄弟,不对呀,都一样的醋,怎么会有异味?”
陈醋王从那人手中接过装醋葫芦呷了一口,咂么咂么滋味:“错不了的!”
那人瞥了陈醋王一眼:“我说这醋有邪味儿,就是有邪味儿!大家都不要买了,我领你们去买醋!”
陈醋王知道这人不怀好意,就走出店铺,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左右开弓扇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瞬间两颊就红了。
陈醋王吼:“滚!”那人灰溜溜跑了。
事后有人告诉陈醋王,那人是他原来的小伙计派来闹事的。
陈醋王淡然一笑:“不怕闹!越闹越好!”
不久,那小伙计关了店铺。他偷人家女人,被打断了腿,酿不了醋了。
陈醋王脾气不好,但醋好,大家吃的是醋。
这年热河大旱。陈醋王高价收购了一些高粱和谷子,而后降价卖醋,这一进一出,陈醋王白忙活了一年。可陈醋王仁义的大名却越传越远。
陈醋王吃酱油吃酱油王的,吃香油吃香油王的。
酱油王爱开玩笑:“我这人做酱油做不好,做醋一做就酸!”
陈醋王回应:“我这人做醋做不好,做酱油一做就酸!”
香油王就乐:“我这人,酱油做不好,醋也做不酸,做香油一做就香!”
陈醋王烟瘾很大,他抽烟就抽香油王的,香油王种旱烟有绝招,好抽。
陈醋王的生意很不错。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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