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冷灶”之薪(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625
  苏炜

  记得是2014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与东亚系合用的大楼里,出席哈佛“中国文化工作坊”主办的一个讲座活动。我的发言刚完,听众席里忽然站起一位中年男子,指着我,声音抖颤着喊道:“我认得他!认得他和他爸妈,他们全家!” 他马上却又哽咽起来,抽泣着语音断续,“他们家,他爸妈,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他说罢,竟然当场呜呜哭了起来!

  举座皆惊。

  我整个人愣怔在那里。

  人生阅历虽不少,什么血火惊奇都见过,但在哈佛会场发生这样戏剧化的场面,还是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脱口问:“你?……请问您是谁?我怎么不认得您?”

  “你不会认得我,可我们全家都知道你!认得你的爸妈——五叔五婶!我……我……我……我是二姐的大仔 (长子) 啊!……”他又一次哽咽起来。

  “二姐!五叔五婶!”我心头被猛地一撞。

  父亲排行老五,“五叔”“五婶”是日常亲友对我父母的称谓。

  观众这时鼓起掌来,七嘴八舌怂恿着,要求他细说其中的因由故事。我却摇摇手平息了会场的骚动,笑道:“这个故事一定很长,我不要惊扰了会议的程序。我在会后,会把这位兄长请到我们的小型晚宴上,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细说从头吧……”

  ……多少年过去,每回念想到父母,這个哈佛会场的惊奇画面,总会一次次浮现在眼前。天上的爸妈——“五叔”“五婶”!你们知道吗,逝水流年,天上人间,儿女细水长流地念着你们,多少远近亲友也这样涓涓滴滴地念着你们啊!

  我的父亲母亲——苏翰彦、吴德琬,说平凡,确是很平常而平凡、没建立过什么惊世功业的一对坊间常见的老夫老妻。说普通呢,却又不算是市井里弄、菜头草根的平头百姓。父亲有一个“民主人士”的身份(曾担任民盟广东省委负责人和省政协副秘书长),见识过各种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却又经历过各种生生死死的大劫大难。母亲出生在香港富商家庭(祖父、伯父曾参与过孙中山的反清革命),甫上大学便逃离家庭投身抗战洪流,在粤北战火中结识刚刚在战乱中丧妻的父亲而最终结为伉俪。贯穿父母亲整个人生背景的艰险、献身、冤狱、秘行、奇迹等故事,说起来并不“普通”,写下来更要耗费绵长的笔墨。每年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那些“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念起天上的双亲,读到别人回忆父母亲的文字,便觉得自己双亲的故事也不乏精彩,有很多话可以说,却又枝枝蔓蔓、头绪纷繁,感到无从说起。因有哈佛讲堂的这一幕,我忽然想到许许多多父母双亲为他人“烧冷灶”的故事。

  “烧冷灶”之“其来有自”

  有“冷灶”,自然就有“热灶”。先说明,从我的儿时记忆起,父母双亲就并非“热灶”中人,他们的人生,几十年间一直处在“非主流”的边缘位置;但每当“热灶”有温有热(无论正面负面),父母都会立刻想到他人的“冷灶”,并默默倾身,为“冷灶”添薪加柴。—— 追溯起来,父母亲的这种“人溺己溺”之心,这种感同身受的能力(今天的语言称为“同理心”或“共情能力”),倒是“其来有自”的。

  其实,早在我出生的1953年,父亲便因某些别有用心人物的诬告,第一次深陷冤狱中,被一个牵连数百人的“中山事件”打入大牢。因为父亲早年入党又脱党、长期被中共地下党派遣到对立阵营中去“潜伏”的特殊经历,而那被构陷的系统又牵涉众多中共高层领导人,这个案子当年惊动了中南海,刘少奇、周恩来(他们当年都具体负责中共地下党包括南方党的工作)亲自出面成立项目组,最后审批结案,父亲无罪释放。父亲系狱逾年,一大家子顿时陷入困顿之中。父亲的老友、当时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黄榕增,默默拿出自己的薪资资助苏家生活费,每月悄悄托人把钱交给一位叔叔,这位叔叔再补足成齐头数,以邮政方式汇寄给我母亲(此人是谢炎叔叔,他晚年为父亲写的传记里详细记录了此事)。父亲出狱后为此感念终生,多少年来,“黄榕增伯伯”的名字及其危难时为苏家“烧冷灶”的义举,是父亲时常向家人念叨的话题。

  真所谓“祸兮福所系”。经过狱中一年多的严格审查,不光完全廓清了父亲的历史谜团,项目组的负责人与父亲成为莫逆之交,结下了终生不渝的友谊(如广东省委统战部部长张泊泉、副部长谭天度及陈景文、江帆等多位叔伯),而父亲也由此一下子获得了超常的信任和提升,从出狱后任广州中国新闻社编辑,转调到省参事室当副主任,随后再担任省政协副秘书长。了解体制运作的朋友都知道,这种统战系统的“副”职一般都是虚职,也可说是“热灶”中的“冷灶”。而性格爽朗温热的父亲,很快就把这个“冷灶”烧热了起来,以一己之力把“热灶”的温热抒放出去。父亲当时在“副秘书长”的职务上,同时兼任了一个过渡性的机构职位——政协“第三办公室”主任。这个“第三办公室”,全称是“社会知识分子登记办公室”。其职责就是:在五十年代初政权更迭、社会巨变的大环境中,如何将社会上闲散的知识分子,寻找、聚拢回来,为新时代、新政权服务。只要能找到一位在职干部或民主人士为他们做介绍人,他们就可以重新进行登记,再参加学习和审查,最后量才量德地给予重新安排工作。

  风雨苍黄中,这确实是一个关涉国家新政权及其社会稳定的巨大的“冷灶”。父亲有“热灶”的温热在身,便利用自己“第三办公室主任”的职务之便,通过自己广泛的社会联系,以及个性热情诚恳的感召力,为当时众多陷于新旧政权交替困境中的人(比如律师、私人医生、旧政府职员等)排忧解难。在我们的成长经历里,虽然父亲很少向我们提及他这一段“第三办公室”的皇皇业绩(据说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和后来的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日后对父亲的赏识重用,就源于此),但当时许多生活无着,或蹲在海珠桥下摆小摊甚至靠捡破烂为生的“旧人物”,后来经过父亲的积极寻找、重新登记而安排工作的叔叔阿姨们,日后都成为我们家庭里常来常往的好友,如名律师潘兆良叔叔、民盟机关的孔庆珍阿姨,等等,都曾向我们讲述过当年父亲如何出手相助,帮助他们渡过艰困,一下子解决了全家生计问题的“烧冷灶”故事。

  我们家人最熟悉的,则是罗广庭医生的故事(他曾把我的妹妹认作干女儿)。这位医术高超的留法博士,因个性和思想特异(比如公开反对“进化论”和唯物论,主张“生物自然之发生”,并坚持自设为“进化论”证伪的实验室),当时他的私人诊所被停办,生活三餐难继,就是父亲通过“第三办公室”出面,把他安排到自己的老友、从前危难时曾义助过他的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名医、副院长黄榕增的医院工作,使他的惊世奇才得以发挥(罗广庭医生专治各种奇难杂症的高超医术,据说如黄永胜、陈郁等高官都曾风闻而至,找他看病诊疗)。其中,据谢炎叔叔撰写的父亲传记《落红护花》(收入北京群言出版社“民盟历史人物丛书”)一书的记载,原来著名书法家、诗人秦萼生、朱庸斋等人,当年也曾闲散沦落,正是通过父亲负责的这个“社会知识分子登记办公室”的登记,后来被安排到广东省文史馆任职,而成为日后一代名家的。

  自身难保仍旧“雪中送炭”

  上面说到了为众多“冷灶”添薪的父亲,就不能不说说我母亲——德琬“五婶”了。至今,我还常常听到熟悉的亲友们这么说:那些年,你妈妈——五婶,真是太难做,又太难得了!

  我出生成长于一个多子女的大家庭。家里除了祖母、外婆和伯娘三位老人、“哆来咪发索拉西多”——八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之外,父母还收养了大伯父的两个孩子,以及堂哥堂姐的几个孙子辈的孩子。按说我家——“广州东山启明二马路1号”并不算狭小(四房两厅的洋房一楼),家里却永远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几乎每个孩子睡的都是双架床或大通铺,真是“喝一碗粥也要开两大桌”。以父母当年说来也算有一定行政级别的工资,其实仍旧是捉襟见肘、困窘不已的。可是以父亲豪爽不拘的个性,我们家的大门,永远是向有需求的远近亲友敞开的。宅所里的西式洗浴间被改造为一间小客房,在我的记忆中,这间大约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几乎永远是专门用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或者是故乡北海与中山古镇进城来求医治病的乡亲,或者是父母亲早年结识的外省远地友人,而需要出面操持诸般家事的女主人——我的个子矮小却性格温婉粗放的母亲,却对此从来毫无怨言,并且毫不见外地照应周到,总是会让来客宾至如归。至今,我常会忆念起这样的尴尬场面:每当父亲在客厅与来访客人侃侃而谈,一到饭点时刻,父亲总会大大咧咧地发出邀请:别走了,就在我家吃个便饭吧!——这前厅的留人“吃个便饭”一言既出,后面厨房里早已经乱作一团、鸡飞狗跳了。老人还在的时候(主厨的是伯娘和外婆)就会抱怨:他……他……他……你爸爸“下巴轻轻”就要留人吃饭,家里可是什么待客的准备都没有啊!这时候,不动声色的母亲就会把我拉过来,匆匆往我或妹妹手里塞个三五毛钱,低声叮嘱道:快快快,跑到上面的龟岗市场,赶紧看能买点什么东西回来。于是,我们便“如箭疾飞而去”。都知道那时候的供应短缺,任何食品都几乎要凭票凭证。这样的“应急”场面在我的孩童时代经常发生,以至后来都学会起码的应急套路了(今天读者或问:三五毛钱,能怎么应急呢?当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一毛五分可以买一斤小河蛤肉,配上姜葱就可炒出一碟“荤菜”了;若更“奢侈”一点,加上七毛五分左右一玻璃罐的红烧肉,也可以将就着对付待客)。

  说话间,就来到那个“史无前例”的忧患岁月了。

  我以前的回忆文字里曾提及:著名散文家秦牧叔叔,曾是我们家关系亲密的邻居,也是我个人走上文学道路的最早的精神教父之一(父亲则是另一位)。1966年初夏,我正在远地上住宿中学,平地一声惊雷:秦牧叔叔在广东的大报小报被“揪出来”,他年前出版的《艺海拾贝》,被当作与北京“三家村”的《燕山夜话》遥相呼应的“大毒草”,开展“炮轰”“油炸”式的大批判。一时天地失色。高音喇叭和大字報标语顿时封满紧邻的秦牧叔叔家,批斗“大黑帮秦牧”的人群常常簇拥着挂黑牌的秦牧,推搡到各种批斗会上,甚至连我们熟悉的秦牧叔叔的亲属,都要逼着上台去对他揭发批判,划清界限。恰在这时,多病又受到惊吓的秦牧叔叔的岳母——紫风姨和江平姨的母亲(我们叫她“伯婆”),却在急病中骤然过世了。那个年代,“黑帮家属”可是连医院、殡仪馆都要遭受歧视冷眼的。性情温婉的紫风、江平姐妹(我们叫“大吴姨”和“细吴姨”)所承受的超常惊吓和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妈妈也姓吴。在此乌云压顶的时刻,妈妈不动声色地出面相助,冒称是吴家的亲戚,奔走于医院和殡仪馆之间,帮助大细吴姨一起处理“伯婆”的后事。与此同时,已经朝不保夕的父亲忧心着秦牧叔叔一家的现状,借看病之由,悄悄约紫风姨到中山医学院的高干病房见面,以自己的过来人经历,面授紫风姨几条应对世情突变的方略:比如要求立刻搬家,避开目前被批斗包围的局面;你们姐妹俩要自重珍重,设法与被关押的秦牧多见面,增加他的信心,让时间解决问题,千万不能寻短见,等等(后来获知,秦牧叔叔当时确曾有过自杀之念)。那个“六亲不认”的年代,父母亲对秦牧一家的临危相助,甚至被秦家一名亲戚在单位以大字报揭发,“与反党分子秦牧勾结”曾成为父亲身陷黑狱的罪名之一。

  父亲随即就被关进了警司监狱,甚至一度被安上吓人的名头打入死牢,从1968年到1974年,关押在冤狱和牛棚长达七八年之久。然而,整个“文革”岁月间,无论多少的打打杀杀、风声鹤唳,母亲与紫风、江平两姐妹一直相互照应扶持,真是有一口热汤热饭,都要想着彼此分享。母亲临危不乱又大而化之的个性,成为个性温婉的两姐妹于艰危时的一点依傍。我在“少年反叛”时期曾对“肚子墨水不多”的母亲不够尊重,受到大细吴姨多次的严词批评:“你要知道,你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那一年,母亲因晚期癌症扩散骤逝,听闻紫风姨在接完电话后竟然就惊吓哀痛得晕眩过去,需要紧急送医住院,可见她们老姐妹间非同一般的感情深笃。以至多年来,外界也一直以为我们一家与秦牧家是近亲,我们两家人,也总是含笑默然相认。

  为父亲“代笔”——我的“文字生涯”

  始端的大工程

  1974年春天,我尚在海南岛当知青,获知父亲在经历多年黑狱与牛棚的磨难后被释放回家,但随即就住进了医院。我慌忙请假赶到海口,竟然买不到渡海返城的船票,情急之下,只好花“巨款”(记得是人民币15元,当时我的“农工”工资只是二三十元),买了一张机票飞返广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那种只能坐十几人而震耳欲聋的苏式双翼小飞机,我在抵达广州好几天后,耳朵还残留着嗡嗡隆隆的响声。

  那是我从14岁的少年时期到21岁的青年时期,第一次与父亲重逢重聚并朝夕相处的时间。此前还发生过,父亲从牛棚被监管人员带到眼科医院看病而偶遇我——我当时也在回城看乡下油灯苦读熬坏的眼睛,父亲却无论如何认不出我这位早已成年的儿子的凄怆故事。我给父亲带来了一堆这些年在乡下学习写作留下的文字——从诗歌到小说散文的手稿,请父亲评点指教,受到父亲的热切鼓励(多年来我一直记得父亲的这个“有东坡味的行云流水”的评语)。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是广州左翼文坛一名干将的父亲,多少年来第一次真正和我促膝谈文学、论诗歌,兴致盎然地为我背诵他青年时代发表的长诗《失眠夜歌》(幸好我当时笔录下来,后来得以收入父亲晚年的诗集《春泥集》),为我朗读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和戴望舒的《雨巷》。那一段日子,成为我们父子俩此生真正诗心相遇、文心相契的最温馨的时光。但是随即,父亲就把我带到他的书桌前,指着桌上一大摞文字纸张,微笑着说:“除了当年你的大姐,现在,你终于可以成为我的文字帮手了。”当年——六十年代初,为了给家庭经济解困,在秦牧叔叔的引荐帮忙下,父亲曾长期为香港中华书局撰写中国古典文学的普及小册子,以稿费补贴家用。我大姐苏蕙时在高中,也热爱古典文学,于是日日熬更抵夜地埋首案桌,成为父亲的文字帮手。我日后获知,父女俩当年在香港出版的古典文学小册子,竟达三十几本之多!可是眼前,这满桌堆满的纸张卷宗,父亲要我帮他什么忙呢?

  原来,时在“文革”后期,父亲自己在刚刚“解放”而“妾身未名”之时(刚从监狱、牛棚“解脱”出来,还没做正式政治结论),就接到了一大批在“文革”中受冤屈、受迫害的他在各个时期的老战友、老同事的请求信和申诉信,想通过我父亲,帮他们递交给上级有关部门要求甄别平反,获得正常合理的社会待遇。父亲告诉我:这些信的文字和申诉材料大多数行文不畅,表述不清不通,需要你帮我的忙,把它们一份份整理好,可以条理清晰地呈报有关部门。

  这是我此生的文字生涯伊始之时,第一个代笔父亲完成的浩大的文字工程。我现在已记不清,当时曾帮助父亲整理过多少这一类的申诉材料。我只记得,那时候隔三岔五的,就有这一类需要帮忙的亲友捧着一堆材料登门求助,父母亲也总是热心接待收纳。在我那个难得的十几天探亲假中,在堆满纸张卷宗的父亲书桌前,我几乎没日没夜地伏案修改、订正,再用复印纸誊写成可以向有关部门正式呈报的申诉材料。我知道,这些在时代劫难中一命所系的泣血文告,正是父亲于危难困境中为亲友烧“冷灶”所需要的薪柴啊。

  萍水遇合:我们家的饭桌和阁楼

  于是,就来到了故事开篇哈佛场景所言及的种种因由故事了。

  “枯木逢春”“积重难返”与“百废待兴”,这几个成语,可谓是描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半叶中国社会的“关键字”。历史回廊里震响的1976年10月的“祝酒歌”,在举国同庆“文革”劫难结束的同时,也给当时满目疮痍的社会带来了许多棘手的难题。 在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亲自主导操持下,全国上下兴起的平反历次政治运动造成的冤假错案的热潮,具体波及我们家庭的,就是有着广泛社会关系的父母亲,需要面对一个个受劫难牵连的亲友的求助目光和雪炭需求。

  最先跳入我记忆屏幕的,是这样一个画面:当年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的管乐手小D——我已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但他的硕大个头此刻浮现出来——因为在“文革”高潮中参与过反对军区司令员黄永胜的两派斗争,而在1968年被部队“双开”(开除军籍和公职),而此时黄永胜已被官方定性为“林彪反黨集团”重要成员,所以当年被遣送回乡、多年流离失所的小D,便从广西(或湖南)乡下辗转回到广州,向上级部门申诉要求平反。他当年曾带着乐器和朋友们在我家欢聚过,所以,大概是在他上诉无门而流落街头的某日遇到我的家人,被带回到我们家里来。这个故事的“前缘”我并不在场,我只记得这个画面:牛高马大而穿着一身破旧军装的小D每次在“饭点”来到我们家,就会引起后面厨房的一通骚动。那个年月,购买任何粮食都需要粮票而配给有限,我们偌大的家庭本来就食口紧张。而年轻的小D因为此时居无定所又饥一顿饱一顿的,完全靠着东一家西一家的接济而存活,他每次“饭点”到我们家来“蹭饭”,便都是食量巨大的狼吞虎咽,甚至可以把整桌饭菜风卷残云般扫光。但是我看到,我父母对小D的上门“蹭饭”,从来都是温煦相待,并尽可能满足他的巨胃食量,从不会表现出任何冷眼或嫌弃的表情。我就听父亲这样说过:小D还是很知道分寸的,你想他有多艰难,他总是设法在外面打发自己,实在没法子的时候才会登门求食,我们要善待他,千万不要让他感到委屈丢人。我听说,小D这样的登门“蹭饭”,隔三岔五的,曾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小D的案子终于获得改正解决后,他曾带着妻子儿女上门,流着泪向我父母下跪致谢。只是,我无缘见到当时那个感人场面。

  开篇的“二姐”故事,则先要从我们家的“阁楼”说起。 当年我们家所居住的是一座西式洋房的底层。这种老式洋房的楼层很高,在我们家这个多子女家庭孩子都长大成婚后,更加上父母随时需要接待各方亲友,偌大的四房两厅大屋也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于是,父母便设法请人在后面一个房间加建出一个小阁楼。阁楼仅半人高,但可以平躺数人做度夜的睡床。这样一来,我们这个永远敞开门迎候各方亲朋的“苏宅”,接待和容纳的能力便大大提升了。

  先是接纳了父亲的“发小”和老战友赵世尧叔叔的一家子。老革命赵世尧叔叔“文革”初期就被迫害致死,全家数口人被遣散回乡。此时——1978年赵叔叔获得平反改正,赵家兄妹回到城里却没有了安身之处。父母亲——“五叔”“五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就把赵家兄妹接到了我们家里。当时我已考上中山大学回到广州,每到周末回家,我和“赵五”哥便成为了阁楼上的“同床”兄弟。他和妹妹赵健当时在我们家落脚住下,得以安心埋头复习高考,最后分别考上了清华大学和广州医学院。逢年过节或寒暑假期,赵家兄妹都以我们家为自己家,和我们相处得犹如亲兄弟姐妹一样。那一年,父亲病重住院,我自北美匆匆赶回,抵达医院时发现:日夜轮班守护着父亲的,正是赵家的兄弟。

  “二姐”一家的情况非常近似。“二姐”是父亲当年抗战时期在粤北战区主持的抗日政工队的队员,也是“文革”中受迫害被遣送回乡,1975年带着孩子回城申诉却投诉无门,无处安身。“二姐”是一位身材修长、言谈温婉的知识女性。据大姐的回忆:“二姐”的称谓其实来自她当年在政工队时的绰号“二者”(在粤语里与“二姐”发音相同),因为她当年喜欢与人辩论,“二者之一”是她的口头禅,便被大家戏称为“二者”(二姐)。这个奇特绰号,也可见年少的“二姐”当年争强好胜、伶牙俐齿的青春风貌。我日后获知,就在年迈的“二姐”带着女儿回到广州后居无定所、将要流落街头之际,是父母亲把 “二姐”母女接到家里,先是以请她帮助大哥大嫂照应新生儿的名义,让她在我们家安顿下来,然后又把她的女儿安排到佛山工作。“二姐”在我们家安居了大约一年半,然后在父亲的帮助下解决了平反改正问题,才将全家妥善地在广州安顿下来。

  走笔至此,忽然想起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的这一段话:“暴风雨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真的结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此语,暗合了我此刻叙述父母为他人“烧冷灶”故事的微妙心情。“烧冷灶”,其实就是在人生的暴风雨中助人,或者与人携手一起穿越暴风雨吧。但父母多年对此却是自然而然为之,不动声色为之,从不计较利害得失又从未祈求回报的。或许,以“宅心仁厚”这一古语去论及父母“烧冷灶”之举,是最确当的吧。世道人生,随时处在社会大变动的漩涡之中;显隐浮沉,盛衰达穷,任何人事都要受制于跌宕颠沛的社会与人生。每一个生命个体,每一段生命辰光,都可能随时出入于“冷灶”或“热灶”之间。把心中的“热灶”之火投予“冷灶”,就是让人性的温热覆被世态、世俗、世道与世界吧。古人曰:“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汉·贾谊《新书》)天道好还,因果不虚。我想,“冷灶”之薪,就是行善之举;行善,其实正是自渡渡人的最好方式。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章句下》)我是深信:善心必结善果,必获人生福报的。于是,我又忆念起父母亲先后过世时那两个超常盛大的葬礼了。

  父母亲的晚年生活,因有时代机遇和子女的荫护,在粤港两地过得丰足而滋润。平日全家都把牵挂重心落在父亲身上——因为早年发生过多次心脏衰竭而须急救脱险的经历,更加上多年青光眼导致的晚岁失明,我们都时常忧心父亲在奇迹般地挺过“文革”冤狱后,身体会日渐衰颓。万没想到,却是平日在家里默默守持在一边——用今天语言叫“从不刷存在感”的母亲,却患上癌症又迅速扩散而骤逝于前头。我从大洋彼岸日夜兼程赶回,母亲在弥留中却等不及见到我而含恨瞑目。我只赶得及带着女儿在葬礼的透明棺椁里,见到了母亲最后的遗容,却被葬礼现场的非凡规模惊住了!——母亲生前无任何官职,更无任何显赫声名,可谓道地的草芥平民一个,但从四面八方涌到殡仪馆吊唁厅的几百位亲友竟溢出了户外,花圈挽联更塞满了厅堂空间而须排列在外。我不断听到这样的低声惊叹:这究竟是什么要人的葬仪啊?气氛规模都如此惊人又动人!五年后,年届九十的父亲毫无预兆也毫无苦痛地,在一个早晨安睡过去。我们全家自美赶回去为父亲送行。因为有从前母亲葬仪人满为患的先例,家人特意预订了广州殡仪馆最大的吊唁厅,据说此厅平日只为省市高官或豪富的葬仪所使用。结果葬礼当天,前来吊唁父亲的人流和如山堆满的花圈挽联,还是把馆方惊吓住了。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大厅被黑衣与白幛填满又溢出户外,后面的人流还源源不绝涌进。日后为父亲写传记的谢炎叔叔曾对我说:他曾参加过多次省市高官的隆盛葬仪,但和你父亲葬仪的规模和气氛,简直不能比!

  哀乐沉沉,缟素飘飘,泪光熠熠。我守在父亲灵前,凝望父亲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像是安睡在尘世福报中,天国祥云里,岁月歌吟间——爸爸!妈妈!五叔五婶——天上的父母双亲!阿炜此刻写着你们,念着你们,仍旧梦魂牵绕地眷爱着你们啊!你们多少年的烧“冷灶”之薪,如今已化为儿男燃放此生的博爱之火与厚德之火,她已是照进我灵魂的一束永恒之光,将温热着、光亮着我余下的人生途程,并一定會把这温热光亮,融入沧波泥土,高天大地,尘世法道,星月大荒……

  2022年10月4日

  重阳节结笔,耶鲁澄斋-康州衮雪庐

  责编:胡破之

  作品 2023年4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