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河穿过太行山,落壶口,冲蒲州,撞上秦岭华山,然后猛地转头向东,一路奔向大海。
风陵渡口,残阳夕照,子夏面向鲁国的方向,五体投地,老泪纵横:“夫子啊!您的话我明白啦,终于明白啦!……”
此时的子夏已经是107岁的老寿星了,虽然须发苍苍、双目失明,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心意虔诚。
众弟子抬起子夏,长河落日的余晖映红了他的面颊,映红了众人的身影,也映红了脚下的关中平原。
魏国的都城安邑就坐落在关中平原东部,这里西邻秦国,北接赵地,东抱韩氏,南望陕关,虽然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但是地域狭小,扩展困难,再加上魏国新立,国力孱弱,四面强敌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文侯怎样才能提升国力,走出困境呢?
从晋之魏氏到独立的诸侯魏国,魏文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不拘一格任用贤人的胸怀和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魄力。
《资治通鉴》和《史记》中记载了诸多他礼贤下士的事迹,说他“师卜子夏,友田子方,礼段干木”,任用李悝、翟璜为相,乐羊、吴起为将,西门豹治邺,率先在政治、经济、军事各领域变法;接着他用田璜为相改革弊政,以乐羊为将对外攻略、开疆扩土,奠定了魏国百年霸业的根基。
子夏正是在魏国新立时由鲁及魏,完成了从儒生到帝王师的转变,并通过魏文侯用国家的力量来弘扬儒学。
然而,事物总会存在两面性,随着魏国的日益强大,魏文侯成为战国时期第一个诸侯霸主,子夏所倡导的儒学不得不随着魏国政策的改革而改变,最终使得“子夏之儒”沦为统治阶级的工具,遭到了同门的唾弃。
曾子曾经毫不客气地当面批评子夏“罪恶有三”(详见上一期“三省吾身”),说子夏老年丧子是得罪了上天应得的报应,从此,以子夏为首的“西河学派”和以曾子为首的“齐鲁学派”针锋相对,后世的荀子甚至把子夏一派定义为“贱儒”,这也正应了孔子当年训诫子夏的那句话:“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那么,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子夏的观点和孔子的思想到底有哪些冲突?子夏之儒为什么被荀子称为“贱儒”呢?
2
子夏(前507—前400),姒姓卜,名商,字子夏,后世亦称“卜子夏”“卜先生”,春秋末晋国温邑(今河南温县)人(另有魏人、卫人二说,据钱穆先生考定,温为魏所灭,卫为魏之误,故生二说),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是孔子后期学生中之佼佼者,他才思敏捷,以文学著称,被孔子许为“文学”科的高才生。这里的“文学”,指的是典章文物、章句训诂、名物考索,包括成文的历史文献和政治制度,还有对古文的注释、考证和解读,等等。
《后汉书·徐防传》载:“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所谓发明章句,就是指整理、疏解、分析“六经”的章句文字,这是后世以传、注、疏、正义等形式传经的开始,而用这种方式解经,子夏可谓第一人。
子夏及其学派对于中国文化典籍的整理与流传,的确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博学笃志,心无旁骛,虽性不弘,然毕竟亲炙孔子之教,故终成一代文学宗师。
子夏拜孔子为师时很年轻,但对问题常常有独到的见解,因而得到孔子的赞许。
有一次,孔子讲读《诗经》,在讲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一句时,子夏不解,问于孔子,孔子回答:“这就好比画画,需要在一张白纸上画才能画好!(绘事后素)”子夏听了,突然开窍,说:“对于做人来讲,首先要有良好的品德素质,而后再加以必要的礼仪文饰,才可以成为君子!”
孔子听后大加赞赏,说:“卜商啊,是你给了我启发呀!有这样的悟性,我们便可以在一起谈论《诗》了啊!”
子夏对《诗经》是有着很深研究的,从孔门弟子之间的对话中也能发现,同门弟子这方面的困惑往往也会从子夏那里获得启发。
众所周知,在孔子众多弟子中,颜渊是被孔子最为认可的“好学者”。其实,子夏在孔子的学生中也是颇为好学的一位,以至于子贡也不得不叹服子夏“学之深”。
那为什么子夏没被孔子立为“标杆”呢?
《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在孔子心目中,只有颜回才是唯一的标杆。
孔子是不是“偏心眼”呢?或者说,子夏的“好学”和颜回的“好学”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颜回“闻一而知十”,他的“好学”侧重于对“道”的理解,生发能力强,连孔子都自叹不如,“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
而子夏所回答的都是孔子曾经说过的,只不过是经过子夏的转述保存下来的,更侧重于“书本知识”的搬运和挪移!换成今天的说法就是,颜回善于理论结合实践从而悟道,而子夏更善于研究如何写好论文。
3
子夏的“研究”能力是非常强的。
《孔子家语·执辔》载:
子夏问于孔子曰:“商闻易之生人及万物,鸟兽昆虫,各有奇耦,气分不同。而凡人莫知其情,唯达德者能原其本焉。天一、地二、人三、三三如九,九九八十一,一主日,日数十,故人十月而生;八九七十二,偶以从奇,奇主辰,辰为月,月主马,故马十二月而生;七九六十三,三主斗,斗主狗,故狗三月而生;六九五十四,四主时,时主豕,故豕四月而生;五九四十五,五为音,音主猿,故猿五月而生。四九三十六,六为律,律主鹿,故鹿六月而生;三九二十七,七主星,星主虎,故虎七月而生;二九一十八,八主风,风为虫,故虫八月而生;其余各从其类矣。……敢问其然乎?”
从这里看,子夏能从一个点考究出来这么多东西,确实属于写论文的高手,属于那种“一碗炸酱面能写十万字考究论文”的学霸!
对于子夏的“考究”,孔子频频点头,可子贡就不耐烦了,说:“你厲害你厉害!可是,研究这些劳什子能提高人的道德修养还是能促进社会进步?有啥用呢?”(“微则微矣,然则非治世之待也。”)
孔子对此持包容态度,说:“人各有所长嘛!”(“然,各其所能。”)
《吕氏春秋·察传》还记载了一个小故事,也能说明子夏的研究能力超强:有一年,子夏途经卫国去晋国,路遇一位“文化人”,捧着一卷史书高声朗读:“晋国的军队带着三头猪过河……”子夏一听赶紧纠正他:“你读错了,不是三头猪,是‘己亥,肯定是抄书人抄错字了!”
后来那人到晋国核对,果然是己亥年晋国军队过的河;那时的书都是手抄卷,所以经常会出现抄错的现象,子夏一听就能指出错误,可见他的研究能力有多强。
(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吕氏春秋·察传》)
孔子虽然认可子夏研究精微的才能,但是,孔子所传的是“大道”,是君子之道,注重的是“德之内修”,讲究的是“修身济世”,而子夏偏于章句训诂、名物考索,极尽考究之能事。至于“修身养性”,他认为,只要是大方向不错,有点小毛小病的无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他可能认为孔子之道的真谛就是“写好论文”,然后“以文载道”教化万方。其实,这和孔子的思想有很大差异了,所以孔子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显然,孔子对子夏为学的方向是心存不满的。
那么,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呢?
4
先来了解一下什么是“儒”!
西汉扬雄《法言·君子》说:“通天地之人曰儒。”
在古代,什么样的人才能“通天地”呢?
《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认为,国家第一等大事就是“祭祀”,而负责祭祀的人就是“儒”。
“儒”的本字是“需”,样子像一个健壮的人顶天立地,这样的人被称为“大人”。我们看到,“大人”腋下各有两个点,这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古人祭祀,主要诉求就是风调雨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求雨”,两个“雨点”()在腋下,表示“大人”求雨,雨在“大人”身上,也就是说人们认为“需”就代表雨神;到了周代,随着对自然界认识的进步,人们认为“雨”不是在神的身上,而是在天上,求雨实际就是向天祈求,所以就变化为,上面是“雨”下面是“天”,代表人们对天的需求;而作为求雨者的负责人,不再代表神,而是个“公务员”,所以,金文就在“需”()左边加了一个“人”成为儒()。
近代学者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中说:“儒本求雨之师,故衍化为术士之称。”
“求雨之师”为什么衍化为了“术士”呢?
殷商时代,国家特别重视祭祀,我们发掘的甲骨文基本上都是祭辞,到了周代,“儒者”除求雨之外,还负责治丧、祭神等其他各种宗教仪式。
汉代刘向《汉书·艺文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他认为儒家是从周代主管教育的官员转化而来的。
另有资料表明,儒教发源自尧舜禹时期的“五教”,“五教”就是处理人际道德关系的五种基本规范,尧舜禹的臣子皋陶兴“五教”、定“五礼”、创“五刑”、立“九德”、亲“九族”,包括国家祭天、民间祭祀甚至老百姓的婚丧嫁娶,专门负责“五教”普及推广和教育职责的人就是早期的“儒”。
后来,周朝逐渐衰落,直至各诸侯国之间互相征战,不再服从统一领导,周天子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养这些官员,为了谋生,“儒”就产生了分化,有的继续为各诸侯国服务,这就是“君子儒”;有的就转化为巫师、相礼,替别人处理丧葬业务等,这就是“小人儒”。
后世把孔学称为“儒学”,或许是出自这一则《论语》中的“君子儒小人儒”,因为《论语》中没有记载谁把孔子称为“儒”,更没有记载孔子以“儒”为荣,甚至把自己称为“儒”的语录也一条都没有,可见,把孔门之学定名“儒学”是后人干的事情。
郭沫若先生考证,儒家这一称号,不是孔子自家封号,而是墨家对孔子这一学派的称呼,带有贬低其地位的意思。
胡适先生在《说儒》中讲:“儒”是殷民族礼教的教士,他们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持着殷人的宗教典礼。然而经过六七百年的发展变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变成了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丧、相礼和教学。但他们的礼教已渐渐地行到统治阶级里了,向他们求学的已有各国贵族的子弟;向他们问礼的,不但有各国的权臣,还有齐鲁卫的国君。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
那么,又有一个问题:子夏并没有从事“巫师、相礼,替别人处理丧葬业务”啊!那孔子为什么还要告诫他“无为小人儒”呢?
5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意思就是说,聪明的人要是坏起来,就有着无穷大的破坏力。
宋朝的秦桧很有才,不但学富五车,而且精通书法,据说宋体字就是他的发明。青年时期的秦桧也曾想做正义凛然的君子,可后来却变得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并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了抗金名将岳飞等忠臣,成为一个十足的小人。
在古人看来,读圣贤书,修君子之道,为的是能够拥有一颗仁义之心,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正当的地方,那他就是“君子儒”;反之,如果用在不当的地方,那他就是“小人儒”。
那么,子夏是这样的人吗?
孔子对子夏是非常器重的,年纪轻轻就被孔子举荐为鲁国的“莒父宰”(即莒父这一地方的行政长官)。在子夏所处的时代,做官的正规途径基本有两条:一是依靠世袭的爵位来获取,另一是以军功取仕。显然,子夏一介书生,且出于贫贱之家,这两条路基本都行不通。
不过,一些以实际才能而“破格”为官的现象已开始出现,子夏能够以晋国人的身份在鲁国做官,如果不是孔子极力推荐,恐怕是很难实现的。
子夏注重人民的利益,講求现实功效,而且比较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现实,所以,制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而忽视了民众的道德教化。
孔子对子夏的施政方略不满意,对子夏说:“过分强调物质利益,其结果很可能会导致走向社会的失控。”并告诫子夏:“不要只抓眼前的小利益,要目光长远,如果贪图小利,反而最后达不成目标。”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子夏不以为然,心想:夫子崇拜的管仲先生不是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我发展经济有什么错?
《周礼·太宰》说:“儒以道得民。”就是说儒者是以“传道”而取得民众的热爱,如果偏离了这个主体,就会成为“小人儒”。
南怀瑾先生认为:什么叫小人儒?书读得很好,文章写得很好,学理也讲得很好。但除了读书以外,把天下国家交给他,就出大问题,这就是所谓书呆子,小人儒。君子之儒有什么不同?就是人情练达,深通世故。如前面所讲的,子路的“果”、子贡的“达”和冉求的“艺”都具备了,那就是“君子儒”。
子夏卻认为,孔子的学说太过理想化了,要落到实处,要从经济上根本改善百姓的生活,这样的“道”才具有现实意义!
所以,孔子去世后,子夏导演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政变”,以“有若状似夫子”为由,联合子游、子张等人尊有若为师,“以所事孔子事之”,从而取代了子贡将要获得的“盟主”地位,从此和代表着正统孔学的子贡、曾参等人走向分裂的道路。
6
《韩非子·显学》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
韩非子列举的“儒分八派”,并对这八派一一做了批判,认为他们都没有得孔子真传,可是,里面并没有提到子夏、曾子、子游、有若这些人,这是为什么呢?
郭沫若先生说:“那是因为韩非把子夏氏之儒当成了法家。也就是自己承祧着的祖宗,而根本没有把他们当成儒家看待的。”
高培华反对郭氏此说,并引用胡适之说,真正的孔门弟子,如曾子、子夏、子游、有子诸人,都是孔门的正传,他们重在践行传播孔子之道,并不别立宗派,故而韩非没有提到。
那么,子夏和曾子这些人到底什么时候分的手?子夏之儒流变为法家之祖是不是子夏的初衷?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论语》记载: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从“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可以看出,子夏属于“强硬派”,和孔子“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的思想完全不同。
又据《墨子·耕柱》记载: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
从“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可以看出,子夏的学生出言不逊,浑身充满着战斗气息,这和儒家倡导的“君子之风”也是格格不入的。
此外,《韩诗外传》中还记有子夏与公孙惰言勇的故事。到了战国中期,子夏一派的势力大增,“子夏之徒”也遍布天下,由此看来,子夏一派不只是一批学士,也不只是一批志士,而是一批斗士,颇有一股武侠的精神,也就是说,他们是富有斗争性的。
所以荀子批评“正其衣冠,齐其颜色,赚然而终日不言,子夏氏之贱儒也”。
“子夏门人”“子夏之徒”是不是就可以完全代表子夏本人呢?或者说“子夏之徒”本就是个泛称,他们得到的不一定是子夏的真传。
这就需要了解一下“西河学派”的形成和发展。
7
西河位于今陕西关中东部黄河沿岸地区,这里原本属于秦国的领地。公元前453年,晋国的赵、韩﹑魏三家联合灭掉了智氏,三家分晋的局面基本形成。三家中赵氏获利最多,魏氏、韩氏得到的要少一些。由于赵氏在北,发展方向是北面;而韩氏在东,发展方向是南面的郑国;魏文侯则把发展的方向放在了西面的秦国。
秦人虽居华夏西陲,但由于秦国的先人曾是殷商时期的贵族,对中原文化的向往扎根于心,“东归”一直是他们的心愿,因此,争夺西河之地就成了秦魏两国的焦点。
魏文侯雄才大略,锐意进取,大胆改革,任用西门豹、子夏、翟璜、魏成等人,富国强兵,开拓大片疆土,使魏国一跃成为中原的霸主。
公元前419年,魏军占领了西河地区。
魏文侯在西河地区一方面完成了军事占领,另一方面把魏国的便民政策带到了西河,西河新政对秦国百姓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秦简公为了安抚民心,被迫实行“初租禾”政策的改革。
魏文侯知道秦人不易武力屈服,但却对中原文化很向往,在对秦攻略中除了军事打击、政策攻心外,重点进行了文化渗透,于是决定重用当时著名的大儒子夏在西河讲学,西河学派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
对魏文侯的邀请,子夏最初是很犹豫的。魏文侯知道子夏是各国士人的“灵魂宗师”,决心一定要请子夏到西河坐镇。于是,魏文侯亲自拜子夏为师,对子夏异常尊重。给国君做老师是儒士的最高荣誉,即所谓的帝王师。子夏是第一个享有这个荣誉的大儒,甚至孔子在生前也没有享受过如此尊高的荣誉。子夏被魏文侯的诚意感动了,决定亲自到西河坐镇。
以魏国国家名义设立的“西河学院”,实际上就是魏国后备干部培养中心,所以,凡是想晋升的国家体制内高官,都想到西河学院去进修,甚至其他诸侯国谋求进身的士人也纷纷转入西河学习,一时间,西河学院少长咸集,群英荟萃,人才辈出。
《史记·儒林传》记载:“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战国时一批著名政治家、军事家如李悝、吴起,俱出门下,而商鞅、荀子、李斯、韩非则也是其隔两或三代的再传弟子。其门风之盛,使当时许多人甚至误以为子夏就是孔子。
这个时候,西河学派应魏文侯的要求已经不以贵贱为收取学生的标准了,这些士人在西河学派学习后,很自然地选择魏国为其效力的首选国家。这样,西河学派为魏国吸引、培养了大批官员。各国的士人对西河都很向往,魏国无形之中成了他们理想的效力国家。
由于子夏已经享有了魏文侯师的至高荣誉,相当于西河学院终身名誉校长,对学生的入学条件也就不计较了。一般情况下,除对几个关键人物如李悝、吴起之外,对西河收来的其他人等并不亲自教课。
那么,西河学派的日常教学都有谁来授课呢?
8
子夏虽然很少亲自授课,但课程体系设置,师资力量还是要他最后来审定。
先说课程体系。
南宋洪迈说: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与他人不同矣。于《易》则有《传》,于《诗》则有《序》。而《毛诗》之学,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或云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于《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马融、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于《春秋》所云“不能赞一辞”,盖亦尝从事于斯矣。公羊高实受之于子夏,穀梁赤者,《风俗通》亦云子夏门人。于《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
大体意思是说:子夏对于《周易》《诗经》《礼记》《春秋》等都有注解,我们之所以今天能看到《易传》《诗序》《礼记》《春秋三传》等儒家经典,都传自于子夏,而且《论语》也是由子夏和仲弓最终撰定的,可见,子夏及其学派对于中国文化典籍的整理与流传,的确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钱穆先生对此也做过考证,他认为孔子死后,儒分鲁、魏两派,《左传》是鲁国的儒派搞的,此外,如《竹书纪年》《逸周书》《周官》《毛诗》《孝经》《尔雅》《易经》等书,恐怕都出于魏国的儒派手中。魏国既有这么多的儒书出来,可见在鲁国之外,的确已另成一个新的儒家学派。
孔祥烨《子夏氏“西河学派”初探》认为,曾子、子游、有子等人在积弱的鲁国,只是讲仪文小节的礼,而子夏的门徒李悝、吴起等在魏国从事政治活动,借助国家的力量始将儒道发扬光大。由此可见,子夏在魏国名声盛大,他传授文献,使中国的古代文化继往开来,其贡献之大,不可忽视。
子夏长于文学,常与孔子论《易》、论《诗》、论《书》,后来又与魏文侯论《乐》。子夏论《乐》,将音乐与政事、武备结合起来加以阐发治国的大道;孔子论《乐》,以和为贵,反对战争,而进入战国初期后,子夏在魏文侯那里却提醒他准备打仗。这说明形势变了,魏国的儒派学说也跟着进行变化。
再说师资力量。
田子方,子贡的学生,《史记》上说他是魏文侯的老师,《吕氏春秋》上说他也是子夏的学生。田子方除传授儒本身的“六艺”外,最重要的是讲授纵横术与经商的本领,特别是纵横术,成为官员从事外交活动所必备的才能(曾任秦国宰相的纵横家张仪就是魏国人)。田子方对传统六艺的发展是和那个时代的发展相适应的。
段干木,是子夏看重的一个学生,《吕氏春秋》明确说他“学于子夏”,他的教授中可以看到子夏培养高级官员的思想精髓。魏文侯担心段干木培养的高级官员如果不能为魏国所用,反而会与魏国为敌,便让段干木主要教習魏国的公室贵族,并请子夏对这些贵族的子弟能够多加指点。
公羊高与穀梁赤也是子夏的学生,最初的时候这两个人不是最能代表子夏思想的,但由于他们教授的《春秋》是以服务国君为对象的,所以魏文侯抬高了他们的地位。公羊高口授的《春秋》成为后来《春秋公羊传》的蓝本,穀梁赤口授的《春秋》成为后来《春秋穀梁传》的蓝本。《公羊传》和《穀梁传》一直影响中国2000多年,龚自珍、魏源,直到近代维新派的康有为、梁启超等,都是“公羊学派”中有影响的人物。
《吕氏春秋》上说“田子方学于子贡,段干木学于子夏,吴起学于曾子,禽滑厘学于墨子,许犯学于禽滑厘,田紧学于许犯……”而后来,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李悝、禽滑厘等人又先后相集于西河,这些人又都“受业于子夏之伦”,可见,“西河学派”是一个庞杂的团体,成员与成员之间有一种错综复杂的交织关系。大概率的原因是这样的:魏文侯拜子夏为老师,其他人自然也都会拜子夏为老师了,这样,子夏就成为了“西河学派”的灯塔人物,所有人都会尊其为师。
因此,“子夏之徒”是个泛称,不一定都受到过子夏的亲授。
9
子夏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也相当清高,《荀子·大略》载:子夏贫,衣若县鹑。人曰:“子何不仕?”曰:“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
大致意思是:有一段时间子夏非常贫穷,穷到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身上的衣服破烂得一条一块的,远看就像满身悬挂着鹌鹑的尾羽,这时有人劝他说:“你满腹经纶,为什么这么穷而不去做官呢?”子夏回答说:“凡是那些不尊重知识分子的诸侯,不值得我去为他献计献策;凡是那些目光短浅以为自己了不起的士大夫官员,我见过一次,第二次连见都不愿意见!”
魏文侯深知这一点,所以诚恳地拜子夏为师,邀请子夏出山。子夏有感于魏文侯尊师重教,所以才答应到西河任教。
那么,子夏都教授魏文侯些什么呢?
《史记·魏世家》载:“文侯受子夏经艺。”除此之外,没有发现魏文侯向子夏咨询过治国问题,也没发现子夏在魏国任过任何官职。
不过,对于子夏来说,魏文侯能给他相对安静的环境与充足的支持,以保证他进行纯粹的学术研究与讲学,这正是子夏求之不得的;而对于魏文侯,请子夏只不过是想利用他的名望组建一个道场,来吸引天下英才为魏国服务,“西河学派”实际上是“魏国国家干部管理学院”。所以,这样的关系各不相害,没有历史资料证明子夏与魏文侯发生过什么冲突,大概二者是善始善终的。
子夏曾经非常后悔地说:“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以前不明白,子夏这么多学生,怎么可能离群索居呢?现在分析,所谓离群索居,无非就是指他不问世事,只做纯粹的学术研究,从而使“子夏之儒”被天下人骂为“贱儒”“小人儒”的缘故。
子夏为什么会被人诟骂呢?
我个人以为有这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子夏提出“学而优则仕”,也就是说一个人各方面优秀就应该去做官。这和他原先宣扬的“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就不同了,你自己高调宣称不想做官,转脸又去道德绑架让别人去做官,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第二,“西河学派”实际上是“魏国官办机构”,因而办学方向必须是“注重社会功用,志在变法改革”,子夏只不过是个幌子,因而,“西河学派”成为由儒家向法家、兵家过渡、转变、蜕化的连锁环节,最终成为战国时期主张并推进变法的思想家、政治家、战略家、外交家的诞生地和策源地,因此,远离了儒家的思想路线。郭沫若先生说:“李悝、吴起、商鞅都出自儒家子夏,是所谓‘子夏氏之儒,慎到虽属黄老学派而后于子夏,可知他的主张是受了‘子夏氏之儒的影响,因此,前期法家渊源于子夏氏,子夏氏之儒在儒学中是注重礼制的一派,礼制与法制只是时代演进上的新舊名词而已”。
第三,子夏虽得魏文侯的支持得以讲学,但子夏并没有依附巴结权贵的意思,尚且保持了一个纯粹学人的独立品格。前面讲过,儒家经典之所以有这么多书出来,一是魏国国家力量全力支持,二是子夏潜心著述才能有这样的结果,至于后学与末流把儒家引向“贱儒”,恐怕是他所未能预料的。
程伊曰:“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归?必趋于道矣。”
事实证明,子夏之儒后来发展为只“溺于文章,牵于训诂”,这种“学风”后来发展到明清时期,已经严重脱离了现实,成为制约中国发展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10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论语·子张》)
大致意思是说,君子对人要呈现三种不同面目,首先,要和人保持一定距离,要有威严感,让人远望而不敢轻易接近;其次,当他愿意让你接近的时候,就表现出笑容可掬、和颜悦色,让你觉得他很有亲和力;最后,当你再进一步接近他的时候,他说话就非常严正,没有给你文过饰非的余地,对你要求就会很严格。
由此可见,子夏心目中的君子是知变通、懂权术、有心计的,和孔子倡导的“温文尔雅”“坦荡荡”的君子是不同的。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让很多人觉得子夏难以接近,因而对他也会产生各种误解。
子夏不像颜回、曾参那样恪守孔子之道。他颇具独创性,关注的问题不是复兴周礼,而是如何与时俱进。因此,子夏发展出一套偏离儒家正统政治观点的政治历史理论。
比如,他以为他明白了孔子著《春秋》的目的,所以主张国君要学习《春秋》记取历史教训,防止臣下篡夺,因而对《春秋》的解读特别重视,他的学生公羊高和穀梁赤继承了子夏的学说,分别形成了《公羊春秋》和《穀梁春秋》两大体系,一直影响到清末;再比如,他以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的道理,其实他不知道这是孔子对颜渊不幸的人生际遇的悲鸣,等等。
总之,子夏的一生可谓十分传奇,他出身贫寒,但靠着非凡的才华和努力的钻研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成为了帝王之师;他在传统儒学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思想,使之更加符合当时的社会现状,受到了统治者的欢迎。
然而,也许是历史开的玩笑,子夏的那些有成就的弟子们,最终都没有选择儒学作为其研习传承的学问,而是在子夏思想的基础上开创出诸如法家、兵家这样的思想。这或许是与子夏在其学问中更强调实际、注重实效有关吧!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3年4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