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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手记(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597
  陈蔚文

  1

  据说健身的起源可追溯到旧石器时代。那时的猿人,已开始通过伸懒腰等动作来缓解身体的疼痛。当然它的发扬光大是在当代,从白领与中产阶级的生活标配走向大众化。

  最初我觉得自己与健身不可能产生什么关联。那是“女汉子”的爱好,而我从小到大,都是“女汉子”形象的反面。有挺长时期,我的绰号一直是“林黛玉”。

  从外省生活五年后的冬天,回到我出生的城市,某次去一个带游泳馆的健身房,路过走廊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人是如此糟糕,不仅是体形,还有神态的疲惫。经历了生育最辛苦的几年,镜中女人似乎退回到了某个封闭的壳中。

  我匆匆逃离了镜子。此前,我与镜子的关系也一直不怎么融洽。

  我在这家健身会所办了张健身卡。我希望有一天能坦然面对镜子:这对有些人来说天生不用学习的事情,而对另一些人来说需要专门学习。

  “镜子不是让人变完美,而是变完整”,这句话带给我触动。完美与完整的一字之差,实则指向两种不同追求。前者很可能让人幻灭——不管你的外部发生怎样的变化,你都没法从根本上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后者才应是追求的方向。

  “做个元气充沛,清透天真,骨贵肉匀,身心均衡的人”——这是运动理想,也是人格理想。

  我愿自己在走向老年当中,仍有清澈的雙眼和匀停的骨肉。

  2

  多年前,读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我在谈什么》时,讶异于他是如此的专业运动者,他几十年如一日地长跑,从夏威夷的考爱岛到马萨诸塞的剑桥,从铁人三项赛到希腊马拉松……

  “跑步无疑大有魅力: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在我来说还有写作)一事的隐喻。”

  这段话击中了我。有效地燃烧,它不仅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一切运动的本质。

  也许每个人的体内都藏着一块炭吧,有些一辈子也没点燃过。而运动,就是去点燃这块炭,照亮身体,让它从内部生出光热。

  村上春树说,运动可以消除脂肪、生出肌肉。然而,并非仅仅如此:“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的深层肯定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其详,连自己都不知其详的东西是无法向他人说明的。”

  大概只有坚持运动的人,才懂得村上春树的“不知其详”。

  当我成为一名长期运动者,我明白了那“不知其详”的感觉——运动是形式,也是内容本身。它改变身体的同时,对精神也产生着影响。

  当一具身体更轻盈灵活时,身处的世界仿佛也没那么沉重了。你感受到在不可控的动荡之外,为自身储备的一些力量,一种类似抽穗或拔节的力量。

  3

  身体天生是喜欢舒适的,当遇到累、酸痛这些感受,会本能地排斥与逃避,运动便成为一桩“苦差”。但当人坚持下去,跨过某个节点,使运动成为习惯,像跑步之于村上春树一样,它便融入身体与精神,成为你在人世的一项重要支撑。

  有次单位组织登山活动,在走了很长一段路,体力已临界时,突然,在艰难的几步完成后,脚步变轻了些,更轻了些。有种能量像从遥远的不知名处,重新注入了身体。

  接着走下去,感觉到体内某种不可言的神秘转换,那明明已临界的体力是如何又被延续的?让我想起“飞轮效应”——花费力气把车轮蹬起后,它开始自我运转,以一种惯性的能势。

  这次登山经历,身体由几乎要停顿的疲累转向重新发动的瞬间,是如此神秘与“不知其详”……

  若不经历之前的疲累,不到那个临界点,不会体验这一瞬间。正如不登临某个高度,不会得见令人惊讶的景观。

  身体的神秘还在于其看似大同,然而千差万别的构造。

  有人无须练习可以双盘,有人练习多年也做不了这个体式。再有跪立抬膝的体式,我第一次看教练做,讶然之极。她跪立垫上,双手在体后撑地,背部略向后倾,脚背轻松竖起,渐至与地面垂直,双膝抬至齐胸。我试了下,双膝勉强离地一寸,脚背已是生疼。之后练习若干次,双膝始终只能离开一点地面。

  每个人都带着遗传的身体密码,以同样206块骨头构成迥然不同的体体质,人的复杂性正在于此。从身到心,失之毫厘异之千里。

  4

  易往往也是难。

  譬如书法里笔画最少的字,或舞蹈里短短几个走步,譬如瑜伽中仅仅一个站姿——动作越简单,越需要调动意识,用意识去控制肌肉。有了意识的参与,身体才能从深层次调动起来,去建立身体的觉知与平衡,增强肌肉的力量。

  当意识逐渐成为习惯,运动的意义才真正成立。

  冥想亦是最简单的复杂。在“空”中,流动之声愈加喧哗。如何引导喧哗去向平静,需要将心、意、灵完全专注在初的静空中,仿佛训练灵魂的肌肉。相比身体的肌肉,它更无形,恣肆,更难以捕捉与调动。

  “当冥想的对象笼罩着冥想者并由客体转为主体时,自我意识便消失了。”然而,我的自我从未消失,它像个难缠的孩子,紧附于我,须臾不离。

  冥想是抑制心念的多变,超越世俗带给人的精神负担,摆脱所见所闻之物的干扰。但心灵的本性是——它总易被喧哗吸引,冀求一些可见可闻之物。

  如何由冥想跳脱出那些驳杂,去体验清澈的纯化的喜悦?曾有一位中医与书法都颇有造诣的老先生对我说,数十年来,他和老伴每日早餐白粥佐馒头,不配任何小菜。在我看来,这未免太单调了,好歹得配点小菜吧?

  “不配菜才吃得出馒头的本味”,老先生一笑,深藏功与名。

  白馒头就是“纯化”的境界吧。有一天我也能吃出那味道吗?真有那天,该喜还是悲呢?

  这个答案尚未确定时,“自我”仍在暗中喧哗。

  5

  瑜伽课休息术,老师随着轻柔音乐指导大家“放松”。

  “眼皮放松”“嘴角放松”“眉头放松”……她轻声的语调仿佛一波潮水缓缓而来,使一切抵牾的松弛,使一切无意识的痉挛止歇。

  当念到每个部位时,人才意识到——原来,身体从头到脚,有这么多部位一直惯性地紧绷着。当“放松”响起,呼吸平稳,那个部位才陡然惊醒般,落回它该在的位置。

  原来,我们一直是在日常中这般悬置着身体的部件。

  原来身心圆融就是——每个身体的部件都在它该在的位置。

  台湾导演、作家刘梓洁说到练瑜伽的感受:“在每一次吐气的时候,都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找到你身体里最宽厚的部分。我以前习惯让棱角露出,越利越好,自伤伤人,称为个性。现在才渐渐知道,圆融不是乡愿,而是慈悲。也许这一切与瑜伽无关,只是年龄。”

  年龄,就是让人去扩展体内宽厚的部分,而融掉棱角。放下评判,不再焦虑,像流水经过,似落叶吹拂,温和地,诚实地,与自己和外部相处。

  诗人说,“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一个诚实的人,总是让身体的每个部件待在它应当待的位置。

  6

  瑜伽与柔术的区别是什么?也许这是每个练过瑜伽的人会好奇的问题。

  柔术以表演为主要目的,它属于杂技的一种,体式几乎是它的全部——成功的柔术要达到视觉的惊险刺激与不可思议。

  瑜伽的目的则是从身、心、灵三个方面进行修习,过程中需要体位(不以将身体弯曲到常人难以达到的位置为目的)、呼吸、冥想、放松等多种技法的配合。当这些技法最后不成为技法,与身心融为一体,才是瑜伽的练习终点。

  柔韧性只是瑜伽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好的瑜伽者并不倚仗身体的柔韧性,而是靠不同部位肌肉的拮抗力量去完成体式。

  “用均等而相反的力量伸展身体的一个部位离开另一个部位,借此在身体里创造出空间”是谓拮抗,在相互对抗中相互促进,或许就像写作与运动的关系——静与动、精神与身体,它们以“均等而相反的力量”互为补充,互为促进。

  7

  运动的吸引力还与它的场域有关。在健身房,人拥有一个脱离社会属性的“我”,卸去一切身份与符号,回到自体本身。

  健身房就像一个隔断,一个绝对自我的中心,在奔涌中充满平静。“运动者”是唯一身份,正如病人在医院只有一个代号“X床”。

  我通常不与人做过深攀谈,因为不想失去做个“新人”的机会。

  “化装者在消弭了自身的特定身份后获得了自由:重新指称自身、自我想象和自我探索的自由”,健身者的角色正是一种化装或说匿名的隐身。

  在健身房,我有意止步于某种带有陌生感的人际界线前。与健友们熟悉,但不知晓彼此的个人生活。

  这种包含在“熟”中的陌生正是令人轻松的地方。

  “熟”固然带来热络,也隐含风险,或说一些麻烦。熟要承受期望,承担破灭……熟,背负着各种责任和义务。

  当越来越“熟”,熟可能开出花,也可能长出刺。

  只以健身者的身份相视一笑就好。止步于更熟之前,交换一个微笑,无须知根知底。单位、家庭、朋友圈,到处是“熟”和伪装成熟的“熟”。熟已经够多了。

  当在一个空间里,只享受熟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友善,而不必承担“熟”衍生的责任与义务,实在是件愉悦的事。

  8

  与肉体有如棉花般的本能的松懈与舒适不同,运动的舒适是从体内重新生长出的东西,一种改造后的舒适,对身体充满确认与安全感的舒适。

  巩固这种安全感成为身体新的本能。

  而这巩固,必然用汗水换取,没有任何捷径。

  只有身體内部经历了真正的燃烧,才会产生变化——在健身这件事上,汗水是最朴素也是唯一的真理。

  不要轻信任何汗水以外的途径,正如别相信过于甜腻的抒情。

  9

  比起静态的瑜伽,有氧操、尊巴这些体操课更具吸引力,它们混合着音乐、舞蹈与运动三种成分。

  瑜伽像是食素,有益身心,但口感有时难免枯燥。跳操和舞蹈则如配合甜点的下午茶,从第一个音符响起,全程可享受那份自身体里迸发与释放的酣畅——那是被音乐、节奏激发出来的身体本能的律动,正如火是人类欲望的起点,节奏与旋律亦是,它抵抗步入黑暗与死亡的恐惧,抵达人类生活中发光的那部分。

  人的意义由音乐开启,有如光焰之蔓延,照亮存在的伟大主题。

  音乐,它使律动的身体有如齿轮与皮带的配合,在音乐的润滑中,身体产生燃烧的美妙能效。

  每一次,在音乐中跳动或起舞,我都会再确认一次——起舞,的确是我生命中最喜爱的事物之一。它使我感受肉身之外,“灵”的飞升。像雪的飞扬,叶子的回旋,溪流的迭荡,更高的东西自“我”中升起。

  这一刻,身体——无论美丑胖瘦,它忠实地承载着人,陪伴着人。这具身体,无论遭遇过什么,还有抒情的能力,跃动的能力,被音乐打动的能力。这是多么大的幸运!

  身体是人真正的故乡,起舞,则是那张返乡的船票。

  10

  “人们花很多时间精力去伺候自己的身体,将它当作最高的主人;另外,却又不能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我说的是它本身的存在:身体的精力、潜能、可塑性等等。”

  运动的意义即是寻找——物质的身体去寻找能量的身体,而能量的源头与本质,是信与爱。

  运动最核心的目的是建立与自我的链接,通过身体助力精神的完善。当然很难,否则所有职业运动员都可能是智者。难的是在身体能量增长的同时,精神能量也同步增长——在那些与自己相处,磨炼身体的时光里,你充分地觉知、观照,把精神的步伐努力随之前移那么一点,哪怕是一丁点。

  “运动除了强健一个人的体魄之外,更是一种‘文明其精神的进阶过程”,一位运动爱好者如是说。

  长期以来,运动在人们的认知中等同蛮力,等同“四肢发达”,这实是谬见。真正进入运动中才会发现,运动需要技巧与力量,同时也需要意志与智慧。很多优秀的运动员,并非只有一个极具天赋的身体,而同时有着与身体对称的理性、热忱与不乏深刻的思想,关于风险、恐惧、挑战和自我意志,我们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启示。

  若没有思考,可能一个错误动作你会做上十年或更长。同一个健身房里练习同样时长的人,水平参差的原因除了身体条件,更有悟性与思考之别。

  有人纯用肉身在练,而更高阶的运动是调动头脑、意识参与到肌肉练习中——当肌肉中包含了智性,肌肉才是有灵魂的肌肉。随物赋形。

  11

  “基本上,当你开始犹豫,你就踏上了搞砸的不归路”,这个有着凹陷眼窝,棕色皮肤的男人说。在人群中,这是一张普通的,说不上英俊的脸,但当他历经2小时50分钟,终于攀上1000多米的约塞美蒂国家公园半穹顶绝壁时,落日余晖中,他的脸所浮现出的几乎是某种接近于神性的东西。

  他是世界著名徒手攀岩选手艾利克斯·霍诺德,拥有多项徒手攀岩世界纪录。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他孤身徒手攀上海拔超过900米,垂直接近90米的酋长岩。

  是疯子的游戏吗?他从伯克利大学退学,成为职业攀岩家。挑战的疯狂与凌驾一切的奋不顾身,只是出于一种鲁莽的荷尔蒙冲动?不,对他来说,那是经过直觉考量后的选择,是基于自我了解的精准推断与训练。如何战胜恐惧?驯服它!攀爬前,每次探路后他都会写日记,事无巨细地记下每个路段的细节,他精心考察路线,不断排除障碍,吊在绳索上反复练习所有动作,直到“一切都感觉是自动的”,而非草率的赌命。

  在不断重复练习的过程中,他和陡岩之间建立了超凡的精神链接。那在观众看来恐怖的万仞绝壁,对他有了生命性。

  此时,自我怀疑才是他要面临的最大危险。

  当艾利克斯徒手登到岩顶,心颤悠悠提到嗓子眼的观众,似乎也在一瞬间接通了那些与强大生命意志有关的部分。我们不可能成为他,但我们看到在人类中有一个这样的他。他站上岩顶的那刻,我突然从这个西方人身上理解了“天地万物,皆为一体”的东方精神。

  12

  运动无法一劳永逸。只要停顿数日,它在肉体上留下的痕迹便会逐渐清零,像一块高弹海绵般弹回松散。这使得运动如同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每一次结束即是新的开始。

  “那个永恒的无穷动即是存在的根本”。

  运动正是以这样的特性去督促人不可懈怠,保持动的常态。也正如思想,不要停下,不要陷入浑噩之中,持续地阅读与思考,才能使思想保持清明。

  我庆幸多年前那个晚上,三十六岁的我去了那家带游泳池的健身房,那面镜子里映出的自己,令我下决心走进了健身房,坚持了下来。

  那面镜子,就像命運以镜子的方式闪现,使一样事物从此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已无法想象,一个数十年来从不运动的我会是怎样?当然,也许看上去与现在的我并无大异,但无疑内在是不同的。

  塑造人的生命的是些看似偶然的事物,但偶然中又蕴含着必然——我愿意把运动这件事物视作我生活中的一个按钮,一个开关,一盏弧光灯。

  它把另一种刻度的时间带到了跟前。

  13

  据说健身器械设计的初衷是为了活动关节与矫正体态,治疗重体力活所带来的身体损伤或是先天性的身体疾病。每个现代化健身房都拥有裸露的齿轮、杠杆和铰链,各种金属部件散发着冷兵器的光芒,又或让人联想刑具的恐怖。

  当然也可以不依附任何器械开展健身,比如平板撑或斜板撑。三十秒,六十秒,绷紧的四肢仿佛变作树干往地面渐渐扎下去,逐渐生出须茎。闭眼,体会到盘古开天地中,他毅然化身成为神树,骨骼四肢化作树干,呼出的气息变作风云,毛发化作树叶的感受。

  当然,我绝无盘古之神力,但那种手脚吸附于大地,让一股力量向下贯通的感觉或许是相似的。力传递至每个指尖,牢牢地撑起身体,生命的柔韧与延展似一棵树——枝丫朝向天空,根系扎向地下。

  原来人是可以模拟一棵树的,不仅在神话中。

  14

  脚仍然不能离开墙完成“肩倒立”,偶尔有几秒,双脚可以离墙,但很快,脚依然要找寻墙面的支撑。向教练请教如何能做到这个体式,她的回答是调动腰腹核心,去寻找那个平衡点。我知道,这就像请教他人如何能把文章写得更好一样,答案其实全凭自己去体会,寻找。

  那个可让身体不依赖任何介质竖立的“平衡点”,藏在身体的某一处,它必须协同正确的体能与发力,才能托举起身体。

  我一次次试图找寻那个让脚离开墙面的“平衡点”,有些盲目。但在盲目中,兴许总会接近它的。这似深海声波般神秘幽微的存在——此刻,我在身体的内海凫游,在看似盲目中寻找一种确凿,一个回声。

  还要练习多久呢?没有答案。能掌握这个体式吗?没有答案。

  在一次次的寻找中,身体的边界逐渐扩展,正如人在阅读与省思中,去扩展识见的边界。

  在寻找中,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或许它不会来临,但也没关系,寻找的过程本身有时即是目的。

  15

  “你健身完全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多吃些。”朋友说。

  “还是你了解我。”

  运动后,我总是会吃一通。这一通不仅抵消掉方才消耗的热量,可能还增加了不少热量。和健身房那些不吃晚饭的女人比起来,我辛苦上一堂课后又吃回去简直是种荒谬的行为。可算式似乎不能这么算,那该怎么算呢?我运动了,挺快乐,我正在吃,亦快乐,这是两个不交集,不可换算的各自独立的过程。

  “一定要学会克制身体的本能,因为本能是一种欺骗你接受远远多于实际需求的欲望。”——这个实际需求是指饿或者不饿?可美食有时是与饿或者不饿无关的。它是身体在本能之上增殖的一种更高的需求。就好像,没有爱,人当然也可以活下去,但比起有爱的生活,无爱的生活显得如此空乏。

  有一次下瑜伽课,我在休息区吃带来的一块“提拉米苏”,健友路过,眼中全是恨其不争,“你这家伙太没意志力了”,我知道她眼中的内容。她有多年没吃过晚餐,不碰甜点。面对她的恨其不争,我对她也深表同情。我想告诉她,尝点儿吧,甜点有着多么治愈的美妙!

  像她一样,许多女人活在变瘦一点,然后就会变美一点的执念(幻觉)中。她们一生从未从那个体重秤上下来过,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从未钻出过套子。

  她们中的多数人,其实形象在他人眼中始终如一。体重秤上长期折磨她们的数字在他人看来,对她们形象的整体性其实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形象包含的绝不只是体重,还有线条、气质、见识等。

  窗外四季流转,美食气味温暖。这才是完整的人间生活。还有运动,如村上所说,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数字和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而是包含于行为中的流动性东西。

  吃与动的流动与平衡,才构成完整生命。

  16

  健身房,一男子走路姿势极为奇怪,有点像螃蟹横着走的劲儿,胳膊前后夸张晃动着——像某位肌肉发达的教练走法一样。但这男子分明身形瘦小。后来看到一个有趣说法,“假想高大背影症”:当你看到有的人明明没有壮实的背阔肌却爱端着肩膀走,估计患有此症。他们假想自己有发达的肌肉。

  据说肌肉崇拜始自欧洲,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健身房和健身器械的普及带动了一场“肌肉文艺复兴”,造就了一批肌肉上瘾症,患有此症的人多有“猛男情结”,总怕自己体形弱小,为此焦虑。这批如今已不分亚欧的肌肉上瘾者,强烈渴望练出倒三角身材,追求六块腹肌,甚至因此抑郁,严重者自杀。这和运动上瘾症一样,类似于心理疾病。

  与“肌肉上瘾症”性质对称的不就是“苗条上瘾症”吗?也许因为在女性中数量太广泛,它并没有被特殊命名。

  无疑,对脂肪感到焦虑的女性远多过对肌肉焦虑的男性,她们中有不少患上“厌食症”,其后是人对身体过度、极端化改造的结果。从中反应的仍是牢固而强大的性别文化,或说性别政治对人的影响——必须承认,尽管科技与文明一直在进步,但女性作为男性审美的客体对象的这一事实也仍广泛存在。

  无处不在的节食女性,她们对“瘦”有着魔怔般的狂热。她们中有不少是经济独立的自由女性,同时她们的自由又在受制——她们,并不真正地自由。

  从这层意义来看,健身房是一个夹杂了诸多符号和诉求象征的地方。在看似生机勃勃的景象之后,存在着比“追求健康”更为复杂的文化,比如“运动”与“劳动”作为两个概念被区分开来,比如身体的消费性——利用各种器械和课程让身体变得更合乎某种古老(封建)文化的需求。

  而在追求健康与迎合文化二者间,有时有着难以离析的交混,以及自欺?

  某种程度上,健身表达的是一种社会身体。

  17

  一个代课教练把体操课带得凌乱不堪,一会转圈,一会曲膝,他的动作是碎片化的,节奏强劲的音乐令人有情绪的冲动,却难以跟随舞动。脚步一再被打乱、中止,他并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符合身体律动的流畅。谢天谢地,他只是来代课。

  他让我想起某个作者,口才好,侃侃而谈,形成文字却晦涩,不知所云,句与句之间黏滞含糊,不知究竟想表述些什么——他的书面语就像一个乐感糟糕的人,跑调严重。

  还想起一对创造“公式相声”的博士夫妻,他们骄傲而自信地认为相声应当创新,要“与时俱进”,于是乎把所谓公式理论引进相声,弄得相声不忍卒听。

  每样事物中有其应遵循的规律,那个基本恒定的内核是决定一堂体操课是否过瘾、一篇文字是否通顺、一个相声能否把观众逗乐的关键。

  招式再花哨,没有把握那个恒定而内在的规律只能是一盘散沙。

  18

  有关身体的记忆。

  瑜伽教练范说,她在新加坡参加一个训练营时,室友是位德国女孩,曾经是位芭蕾舞演员,有着灵活的四肢和良好的开合度,但在一次遭遇意外强暴后,她再也做不了“坐角式”——这是瑜伽中一个常见的开髋体式:双腿向两侧打开,使韧带有拉伸感。在深呼吸中,躯干向前趴下,用腹部(而不是胸部)尽量贴靠地板。

  德国女孩告诉范,她的身体一夜之间突然再也回不到从前,紧张僵硬。她无法完成那个她曾可以轻松完成的“坐角式”,更完成不了很多芭蕾的舞蹈动作。她辞去了芭蕾舞演员的工作,开始学习瑜伽,希望有一天能恢复正常。

  指导师告诉她,这个疗愈要配合心理——身体的问题不过是内在心理的投射。在冥想中,與自己对话,学会清除与放下,包括放下那份痛苦的“耻”的记忆——那不是她的错,她不该背负他人的罪恶。

  身体汇聚着如此多的信息,遗忘与抵抗,缺陷与隐秘……

  要继续前行,必须接纳身体以及附着其上的一切记忆,乃至耻与痛,在黎明的微光中奋力地纵身一跃,跳过那道黑色的裂谷。

  19

  家里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它时常在睡醒后照例做个“瑜伽伸展”,再迈着雍容的步子去喝水进食。

  一只猫咪,有着对于翻滚、攀爬、跳跃、跑动的本能渴望,它也将这渴望化作每日的行动。人同样有渴望,但在长期脑进化中迟钝了身体的渴望,更多是用大脑生成的目的性逻辑去支配身体。

  “最强大脑”的优越排序使身体变得无足轻重,“体力”意味着灰尘、底层、骄阳、工厂或工地的轰鸣……

  办公室里,无数高速运转的“最强大脑”之下是荒疏的身体。人们甚至希望甩掉“身体”这个可能带来麻烦的事物,好把全副精力投入大脑的“最强”。

  会不会有一天,身体一再萎缩,大脑一再发达,身体最后像蝌蚪的尾巴,成为人们仅仅表示拥有过此构件的符号,到处穿梭飘浮着精明的脑袋,华丽的脑袋,与时俱进的脑袋,听从指挥的脑袋,既得利益的脑袋……?

  20

  健身会所在市中心的某大院内,闹中取静。一楼和二楼是偌大的器械区,靠窗口有一排跑步机,运动时从窗口望去,树木葱郁,每棵都绿得那么独立、完满。

  三楼是体操房和瑜伽房,从一楼去三楼是座带扇形回旋的楼梯,每次中午换好轻便的运动服走上楼,总是莫名愉快起来。

  再之后,这所市区的健身会所关门了,我去了更远的一个地方上课,这个健身房临近湖边,有一整排临街的落地窗。每回上课,店长一定要进来把所有窗帘拉开——他觉得上课的会员是最好的广告。

  2021年末,有次晚上拉丁舞课上到一半,转头,突然发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雪花。路灯下,外面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雪花在阴冷空气中兀自飞旋,健身房内回响着音乐,教练在指导会员转胯、挺胸、收腹,始终不要降低头部的高度……这句话不多的中年男人,三十八岁时突然在公园迷上了拉丁舞,辞掉承包出租车的工作,不顾一切地学习拉丁舞,一天跳十个小时。几年后,他成为专业教练。现在他快五十岁了,他说会一直跳下去。

  伏尔泰先生云:“即使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健身或舞蹈,又或是其他爱好,就像一种宗教。

  每个人都应当从自我生命中,去寻找从肉通向灵的信仰。

  责编:周希言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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