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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罗秋千架(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626
  杨永康

  我第一次去废城即被一面巨大的石头磨盘挡住了。磨盘表层的灰质岩(石灰岩)已经开始风化脱落。

  怒语风化叫不热嘎。

  脱落叫热恰。

  磨盘呢?

  磨盘叫罗威厄。

  好在阿桂告诉过我的,万一要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也不用惊慌,特别是碰到石头磨盘,稍稍定定神就有主意了。我按阿桂告诉我的办法,稍稍定了定神,啥办法都没有想出来。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根据树叶的纹路来判断了。是一片桉树叶。阿桂送我的,很神奇的,可指南北。

  我按阿桂告诉我的办法试了试还是没法搞清方位。

  这样,整个正午,我只能与巨大的磨盘僵持在那里了。谁会注意到这种僵持呢?

  没有人。

  巨大怒语怎么说来着?

  怒语叫纣纣热恩。

  僵持呢?

  僵持怒语叫侧第马色恩。

  口渴呢?

  我有点口渴了。我已经咂吧咂吧嘴多次了。

  口渴怒语叫亦加肖。

  可能是距离磨盘太近的缘故吧。发白的太阳从碧罗雪山之巅倾泻而下,巨大的热量炙烤在石头磨盘上,石头磨盘又炙烤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我,包括我的整个嗓子。

  人类学家说了,摆脱炙烤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炙烤。

  远离怒语叫阿五韦些。

  我已经没法阿五韦些了,我身后就是闪着无数白光的怒江,怒江的对面就是同样闪着无数白光的高黎贡山。

  再远处是灰白色的云。

  我再次咂吧咂吧嘴。

  我一边咂吧咂吧嘴一边努力地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块发着白光的巨石上移开。情况还不是十分的坏,就在我快要打退堂鼓的时候,一个穿灰色外套、白色汗衫的男人扛着几根弯曲的木头,出现在远处一溜灰色的竹篱旁。竹篱的一侧是一棵漆树。废城有好多这样的树。男人前面是一片绿色玉米。

  有人走过来了就好办。

  我再次咂吧咂吧嘴。碰到当地人就有办法。我要做的就是尽快想好说辞。

  我差不多快想好说辞的时候,那扛木头的男人与他肩上的木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的一条小路。所过之处,一种黄色的花剧烈摇晃着。很像北方秋后的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一阵剧烈摇晃之后消失在花的尽头。

  好遗憾,我再次咂吧咂吧嘴。

  日头正炽。

  正午正炽是个标志,是个预兆,表明有人通向你的途中。这是查拉斯图特拉说的。应该带一个向导来的。太应该了。我渐渐有了悔意。

  这么回去自己也不甘心的,对吧?

  对。

  就在我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听到几下极其低微轻快的声响。是鸟啄地的声音,很轻。原来是一只小鸡正在以嘴啄地。就像啄木鸟啄食树上的虫子那样,节奏感很是明晰。

  那小家伙见我看着它,稍稍迟疑了一下,即从一片锯齿状的阴影里伸出自己的一只脚来。小家伙一直站在锯齿状的阴影里,远远地观察着我。

  看我看着它,小家伙又从锯齿状的阴影里伸出另一只脚来。这次一点也没有迟疑。

  小家伙应该认定我遇到了困难,然后又从锯齿状的阴影里伸出自己鹅黄色的小脑袋。应该是鹅黄色的。

  然后一点点向我,靠了过来。

  我高兴坏了。总算有东西向我靠近了。

  就在我俯下身子想仔细打量一番的时候,小家伙又用自己的嘴啄了啄我的脚。

  应该是啄。我脚上是一双外壳坚硬的鞋子,啄上去发出空洞的响声。小家伙并不介意,再次伸出了自己小小的嘴……

  在碧罗雪山之巅听到这种空洞的声音,特别亲切。我突然有了脱掉鞋子的冲动,这样小家伙啄起来会更舒服。奇怪的是小家伙并没有理睬我脱掉鞋子的脚,而是把自己小小的喙伸向了我與巨大磨盘之间的小小缝隙。我的内心又重新燃起一团希望之火。

  “呵,我的灵魂,我已教你说今日,犹如说往后和往昔,教你跳自己的圆舞,超越所有的这里、那里和远处。呵,我的灵魂,我把你从所有角落里救了出来,我掸去了你身上的灰尘、蛛网和晦暗。”

  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心中的大希望大渴望,也是我心中此时此刻的大希望大渴望。

  我面前的这只小鸡就是大希望的标志。

  我也像小鸡那样伸出自己的嘴巴,弯下了自己小小的身躯。奇怪我的身躯一下子变成小小的身躯了。小家伙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有一段路近乎隧道,几乎没有任何光透进来。还时不时触碰到泛着暗灰色光芒的苔藓。应该是苔藓。

  有一次我从梅地亚乘坐最后一班地铁,过一段没有尽头的隧道,当时就这感觉。

  当时地铁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再往前是一段更小的缝隙。我有点担心,万一要是卡在某个地方就不好了。正这样想呢,身体还真给卡住了。

  敲敲四壁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选项不多,那就使劲敲敲石头呗。

  差不多快神志迷糊的时候,从众多缝隙中传来一阵喇叭声。应该是什么人在播放一种年代久远的歌。有歌必有人,只是喇叭声太高亢盖过了一切。

  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又听到了一阵鸟喙啄地的声音,我熟悉这声音,应该就是那只小鸡的。小家伙应该在缝隙的某处感知到了我的困境。

  小家伙熟悉我敲打鞋子的声音。我敲敲自己坚硬的鞋子。探险家说了,人在过分密闭的环境里最容易窒息。估计小家伙是不希望我窒息的,至少不希望我这么快就窒息。

  据说在这种环境里,也许小的声音比大的声音更管用。小的声音更具穿透力。

  我看过斯拉文的书,苏联的一位物理学家。书中说当声强增加时,声音的响度也增加,也就是所感受到的发声值的生理感觉也增加。

  斯拉文没有说在封闭环境里,在石质的环境里微小的声音更具穿透力更加清晰。

  至少我此时的感受是这样的。

  我反复敲打着我鞋子的坚硬外壳。还算管用,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过后,我的头顶的斜上方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有一大块白光投射进来。只要是大块的,就出得去。我使劲站直了身子。站直的感觉真好。我怕上幻觉的当,据说人在窒息的情境下最容易出现幻觉。

  冈布里奇最了解幻觉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观看者坐在一幅屏幕前,并被告知他们将被测验对光的感觉。在测试者的要求下,助手把一束微弱的光投射在屏幕上,并且逐渐增加它的亮度。在某一片刻测试者实际上不再给出光线,这时,却发现受测者仍然觉得光线在显示。这样他对事件连续性的坚定期待就导致了一种幻觉。

  幻觉就幻觉吧,我不想在缝隙中待太久。也实在待得太久了。

  我再次直了直身子,这样我的大半个身子就露在了一段漫长缝隙的外面。外面真好。有一个小家伙一边抖擞着身上的羽毛,一边侧目看着刚刚爬出缝隙土头土脸的我。

  我长长舒了口气。舒气真好。

  太感谢小家伙的帮助了。

  小家伙身后是一座很大的灰色水泥房子。一个20世纪70年代常见的那种高音喇叭就架在水泥房子的顶端。喇叭下面是一排水泥打制的标语。标语绝对有些年代了,油漆已经脱落,只可看到一些浅黄色油漆的残痕。残痕的下端有一个奇怪的水泥虫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泥“虫洞”。应该是一小片水泥脱落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磨损后留下的。“虫洞”下面是一段赭色的墙,布满不规则红色裂纹与黑色裂纹。裂纹下面是一个简易的木头架子,架子下是一摞摞得整整齐齐的灰黑色树枝。树枝上是几只静静站立说不上什么表情的浅灰色母鸡。

  从母鸡身后看过去是一排更长的水泥房子,也是灰色的,不同的是这排水泥房子有铁锈红的木板窗与木板门。旁边是一行颜色很完整的水泥磨制成的标语。标语内容是一段有名的话,已经风化成一团一团雾样的黄色。下端有后来人写着一行黑色数字:251231。还有一幅用碳素笔涂上去的心形图案。一只驼色的狗横着身子在房子的尽头望着我,应该是望着我。

  水泥建筑之间除了我也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可望了。因为它一直望着我,我只好迎着它走了过去。这家伙很奇怪,我从它的身边经过的时候,它一直在盯着我看,并没有走开的意思。我擦身过去了,它这才放心地走开了。估计这家伙认为我的举动多少有些可疑吧!

  穿过一段布满绿苔的路,出现更多的灰色房子。有一座高出其他房子许多的房子,窗棂是新油漆过的,深红色。里面的窗帘是粉红色的。外侧是一段新砌的石墙,石墙一侧是一段豁口,镶嵌了许多不规则的石头,顶端是几簇泛着黄的绿蒿,在阳光下特别透亮。从豁口进去是一溜两层的灰色房子,有灰色的砖砌楼柱。之间有断断续续的浅褐色木栏杆。一簇深褐色的草与一簇干黄的草垂在栏杆的外面。楼前有几个临时搭建的木棚。棚前有一个深红色的木头椅子,上面坐着一位穿深蓝色裤子、浅白色上衣,衣领敞开戴绿色军帽的大妈。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废城人。第一次是一个扛着木头的人。

  我挥手与大妈打了打招呼。大妈只是远远地对我微笑着,也可能是对自己微笑着。我简单问了问路。大妈显然听不懂我的话。我尽可能用手势与大妈交流了几句。大体是穿过面前几个临时搭建的赭色木棚,还可以看到更多这样的灰房子。

  穿过去是一个更老更旧的院子。先是一排砖灰色平房,墙体的下端是一长溜青绿色的青苔。斜看过去有两扇窗户的窗棂打开着,几道红色、深红色的光透了出来。玻璃上贴有一层泛红的纸,很像那些年代乡间纸糊的那种牛皮纸灯笼。透着深浅不一的亮。窗口下是一溜灰色。灰色下是一条很窄的水渠,泛着淡淡的绿。光影已经比大正午柔和多了。一条灰色的土狗站在光影里,盯着自己变长的影子呆呆看着。影子打在一节白色的管子上。一切都变了形,已经看不清是否是自己的影子了。人类大体上也是这处境。

  土狗尾巴后面是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台子,用篱笆与席子、木头围着。竹篱周围全是灰黑色的霉点,里面的一簇植物露出半截亮亮的绿。

  再往里就是院子的深处了。一个穿咖啡色方格衫的男人的背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背影消失的瞬间,光影突然变强了好多。一大半的院子被笼罩在斑驳、彩虹色的光影里。

  再往前就没法睁开眼了,碧罗雪山之巅的光线太强。

  我正打算退出院子,听到光影深处传来几声咳嗽。应该就是咳嗽。或者是什么人在浓烈的光影里清理自己的嗓子。我用手臂遮着彩雾般的光影,看见一位大妈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妈穿浅白方格衬衫,戴海蓝色男帽。大妈应该一直在光影里望着我。光影里应该有更多的人,只是我一时没法感知到而已。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感知到更多的他们与它们。

  我想与大妈打个招呼。也许是因为光影太刺眼的缘故吧,我刚张开嘴巴,我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浓烈的光影稀释掉了。我只能往深处再走走了。

  我想从远处看看一直在变化的光影。

  我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被灰黑色的光影所遮盖,包括大妈与大妈所在的那块石头。

  院子另一头的光线还柔和着。那在院子里消失的背影又重新出现在院子的另一头,还穿方格衫、青色裤子,只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应该在与什么人说话,只是我无法看见那个人而已。

  往相反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灰色的小拱门。有灰色的楼梯,黑色墙壁。进去后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敞开的窗。浓烈的白光打在深灰色的地板上。光影的强度一直变换着。

  逆着光可看到一溜灰色窗户。可清晰看到晾晒在走廊上的紫色蚕豆,还有一堆深黄色已经晾干的豆子。一侧的窗沿上是几盆墨绿色的兰花。再往里走就是各种杂物了。

  靠外侧的一面墙是敞开的,可看到整个院子,及院子里一堆一堆的树枝与木头,还有一簇一簇的绿植。

  大妈还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只是身影已经变得很淡了。那个穿着咖啡色方格衫的男子,再次消失在光影里。一个红衣长发女子闪出半个身子,望了望门外然后收回了自己的身子。

  就在红衣女子闪进房间的一瞬间,整个院子的光影再次变幻成了一种深黑色。更远处是泛着蓝光的高黎贡山。傍晚的高黎贡山完全变成层层叠叠的深蓝色。一溜水泥台阶一直从山上伸向了山下。一個背白色蛇皮袋子的大妈正吃力地迈上一个台阶。一辆灰黑色的拖拉机停靠在一堵灰色的土墙边。

  小鸡呢?

  我突然想起了带我走出缝隙的小鸡。

  小鸡这时候应该重新回到了废城巨大的阴影里,以至我再也无法看到它小小的身影了。

  废城与哈达之间还有一条山林小道,要近很多,就是容易迷路。

  我第二次去废城,就选择了这条小道。我预留了充足的时间,带了充足的食物,也给全身都涂抹了红花油,特别是鞋子与裤脚,主要是防止遇到蛇。这里背靠碧罗雪山,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各种稀有动植物都可以看到,比如树蜥、纵斑纹蜥虎、紫灰锦蛇、黑眉锦蛇、黑领剑蛇,黑线乌梢蛇、尖尾两头蛇,还有菜花洛铁头等。

  紫灰锦蛇,形貌非常恐怖。

  黑眉锦蛇,别名黄颌蛇、枸皮蛇、黄喉蛇、慈鳗、黄长虫、冢蛇、厂蛇、采花蛇、三索蛇、秤星蛇等,体型很大。

  尖尾两头蛇不怎么常见。

  阿桂告诉我要特别提防的是树蜥,特别是变色树蜥。变色树蜥的色调可随环境干湿及光线强弱而变化,在阳光照射下头颈及躯干前部呈红棕色,行动十分迅捷。它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咬住人不放。一旦被其咬住,很难脱身的,除非遇到要打雷。据说这种爬行动物最怕打雷。

  因为老担心碰到蛇与树蜥,我来到了一片枝干奇怪的树林里。这种树的树干很粗很矮,逆光看上去是苍黑色的,就如同遭雷击火烧过一般。枝杈上全是灰白色的新枝,有点像北方的柳树。

  应该是水冬瓜树。这种树枝干生长很快,一年内即可生出三四尺长的嫩枝。属于落叶灌木,也叫桤叶树。因为树形很接近,你根本分辨不清是在向前走还是向后走。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我曾经做过一些不迷路训练,但在周围参照物完全一样的环境里,啥训练都失效了。最好的办法是停止前进,喝口水,定定神。

  喝了口水思绪果然清晰多了。我决定再往前走走看,返回的路径我做了简单标记。万一走不出这片林子,那就返回得了,只是需要足够的耐心。

  我努力分辨方向的时候,一棵低矮的树上出现一只黑色的鸟。大正午的在一望无际的树林中出现一只黑色的鸟。那鸟抖动了一下翅膀呱地叫了一声,不由得你不乱想。

  应该是一只乌鸦。

  从前有个午夜格外沉闷,我胡思乱想倦乏困顿,回想那一段段被遗忘的古怪传闻。

  正当我几近入眠垂首打盹,忽然听见有谁敲门,有谁轻轻地,轻轻地拍打我卧室的门。

  一定是哪位客人,我嘀咕。

  只会是这样,没有别种可能。

  这是爱伦坡的乌鸦诗,颇能传达我此时的心情。

  1843年,爱伦坡完成《蕾诺》。主人公因未婚妻蕾诺早逝陷入哀痛,盼望与她在天堂重逢。而乌鸦就是来自天堂之鸟。

  我只能向前走了,硬着头皮。好在那鸟在我快要经过的时候飞了起来。我本能退后了几步,定定神。那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落在另一棵灰黑色的树上,收拢翅膀的时候又呱地叫了一声。

  这时候我能做的就是继续前行,或者返回了。返回的路,这会儿也完全隐匿在一种灰黑色中了,未必一下两下找得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仔细看过去林子的极尽处隐隐显现一条路来。那就继续往前走吧!

  一片稀稀落落之后,出现一片矮矮的茶树林,望过去绿色一片。不管怎么说,绿色给人的感觉远远要好于对黑色的感觉。

  康定斯基认为,黑色像太阳的毁灭,像永恒的沉默,没有未来,失去希望。康定斯基一幅非常有名的作品中,就有一副黑色的弓。

  有茶园就不愁没有人家。再往前,果然可以看到一些怒族的灰黑色屋顶。走进去才发现是个农庄。一面白墙上绘制的全是茶的制作流程,比如采摘、摊青、炒制、揉捻、烘制、筛选。另一面墙是绿茶与晒青红茶介绍。绿茶我熟悉的。晒青绿茶我也听说过的。晒青红茶我是第一次听说。

  茶庄里坐着一个穿黄色T恤的小伙子。小伙子很热情,给我介绍了不少他们农庄的茶。我呢只能一个劲点头称是。我不太懂茶。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这里的地理环境优良无工业污染,还有海拔啊,日照啊什么的。

  小伙子懂茶,也很懂碧罗雪山的许多植物,还建了一个不小的植物园。植物园不大,但开眼界的植物不少。有一种花茎秆很细很长,叶片很大,围成莲花状,很是好看。

  小伙子让我猜猜看。我费了一番脑筋没有猜出来。

  小伙子看我确实猜不出个什么看来,就告诉我,这种花叫重楼,也叫灯台七、王孙、七叶一枝花。

  原来这就是重楼啊。

  《本草》称之为重娄。

  《本草》云:重娄者蚤休也。

  叫法很多,有叫重楼的,也叫菟竹、鸡格、救穷、鹿竹、龙衔、垂珠、马箭的。

  最负盛名的一个名字是黄精。《博物志》说:“黄帝问天老曰:天地所生有食者令人不死乎?天老曰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食可长生。”

  還有一种花的枝蔓很细很长,也是认了半天叫不出名字。

  小伙子说,这种花最常见的,叫薯蓣,就是山芋、山药,也叫薯葜、土薯、山薯,可治心腹虚胀、手足厥逆、不思饮食。

  有一种植物,叶片像三七,也像五味子。小伙子说是三七。我觉得太像五味子了。

  我对植物的分辨能力之差可见一斑。

  小伙子随后带我看了他们的茶叶加工车间。最震撼的是房子顶端一竹篾一竹篾的新茶。深红色的应该就是晒青红茶了。灰白色的我一下两下没有认出来,很像莓茶、藤茶,小伙子说是高山雪茶。

  山上有没有较为古老的茶树?

  我问小伙子。

  小伙子说最古老的茶树应该有七八十年了。

  还有更古老的茶树吗?

  没有了。

  小伙子停顿了片刻说:古茶树没有,古树是有的。

  他特意指着远处的一面山坡对我说,那里有两棵秃杉,也叫土杉,应该都上千年了,是哈达人的神树。

  我一下振作了起来。

  太阳已经偏西,我精神状态开始萎靡不堪。听到他说神树,我一下振作了起来。

  怒族人信仰很是驳杂,信仰的主要神祇有米处于、密欠于、普于、尼白于、享北于、密托、衣苏于。

  米处于,就是岩神,主要是治疗疯癫一类的疾病的需要。牺牲一般用牛。主祭一般是两位祭师。祭词具有忏悔性质。

  “我砍了大树,得罪了岩神。我动了巨石,得罪了岩神。因此得了重病,因此受了惩罚。现在献上猪羊,现在杀了肥牛。求岩神减轻我的病痛,求岩神免去我的灾祸。”

  有好几个少数民族都崇拜岩神的。

  比如撒尼人。

  撒尼人认为有人患病,必是岩神作祟,都要请毕摩诵经祭岩神。祭祀时要杀羊,由毕摩沿着患病者的家丢7枚到11枚鸡蛋,然后请岩神及玉皇帝、山神、火神、天神、地神、密枝神等各路大神享用。

  首先密枝神是六畜之神。

  彝族每年二月八日就祭祀此神。

  密欠于就是夜鬼,专司生育。不生育可祭祀此神。

  普于是一種司风湿、关节炎、腰痛等疾病的神。

  尼白于,是司皮肤类疾病的神。

  享北于,专司各种慢性病的神,比如痨病。

  此祭的祭词大体是这样的:

  “享北于啊?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这儿不是你的地盘,请回到你的故乡。请回到你的家中。这里的鸡虽然不大,这里的猪虽然不肥,但我们还是给你杀了。”

  密托,主管各种凶死的神。凡摔伤、滚落伤、被巨石砸中、掉进江里淹死、在雪山上冻死、为刀剑所伤,都祭祀此神。

  衣苏于,是一种可驱离被人诅咒的神。丢了魂,可祭祀此神。

  其次就是树神。

  我面前的神树一共有两棵,一大一小。逆着光看过去树冠是青黑色的。近前看深褐色树干上长满了绿苔。表皮部分像被刀砍斧斫了一般,裂开一道又一道的大口子。高大的一棵高度应该在几十米,枝干左右宽度应该在十多米,是棵公树。几十米开外还有一棵神树,也是秃杉,枝干与树冠较小,是棵母树。

  位置大体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从哈达看上去,母树在左,公树在右。

  我问树龄。

  小伙子说:“一千多年应该有了。因为我是照我们这种文化,从这种口传的这种风物故事里边,从我们的这种祖先到这儿,从我们的家谱来推算的,一千多年是有了。”

  关于这两棵神树,有一个美丽传说的。

  小伙子告诉我(阿桂随后做了补充):怒族的家谱也算他们的怒族历史,有1600多年,接近1700年。那1700年是经过了两次迁徙。第三次迁徙的时候,有一些相关的口头神话传说,里边就讲到哈达的这个池塘,说的是这个人间的女子嫁给了怒江那个龙王的孩子后,被心生妒忌的姐姐推到这个湖水里淹死了。姑姨妈待她特不好,她死去的这个妈妈,老是在神山的这一带叫喊。她的魂没死,或者说她的神灵魂魄一直没散,所以听到她孩子哭闹的时候,她就在那个神山那边,老是在学羊叫。学羊叫的话,她的孩子听到这个羊叫,就知道是她妈妈的声音,就不哭闹了。后来龙王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就和他死去的妻子幻化成村东头的两棵秃杉了。

  中国多个少数民族都崇拜树神的,比如壮族、侗族、布依族,比如景颇族。

  兰坪怒族在祭祀树神的时候还有一个“阿楼希贝”活动。

  阿楼希贝活动是一种歌舞活动吗?我问阿桂。

  阿桂告诉我阿楼希贝是怒族在澜沧江边的一个支系的一首祭祀歌曲。在春节期间,这个氏族的人去祭祀山神的时候,咏唱的就是这首民歌、古歌。

  哦,是一首歌。

  能找到歌词吗?

  是一个民歌古歌体系,没有单一固定的词。

  有些民族的神树是榕树,比如毛南族。

  有些是枫树,比如土家族。

  有些是柳树,比如锡伯族。

  彝族崇拜栎树、松树,还有马缨花。

  侗族是杉树。

  贡山双拉怒族崇拜的是一棵松树。

  废城怒族崇拜的是一棵核桃树。

  关于这棵核桃树有个说法的。有一年天旱了几个月,庄稼无法下种,全村人带着红公鸡、猪崽、米酒等去核桃树下求雨,一小时后大雨倾盆了。遗憾的是此树“文革”中被砍掉。树身当时有四个人的手臂围起来那么粗。

  废城属于匹河乡。

  匹河乡的架究村也有一棵核桃树,树身粗达三围。不但不能砍,树上的鸟雀也不能射杀。有人不信,射杀了树上的鸟,据说随后疯疯癫癫的了。

  看来即便是同一民族、同一族源,也未必崇拜同一种树、同一棵树的。

  那么哈达怒族为何要以秃杉作为神树呢?

  我请教过阿桂,阿桂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我。

  一则怒族如密清祭词帮我找到了一些线索。

  祭词说:因为树神保佑怒寨平安,岩神保佑怒村安宁。树神保佑水源长流,岩神保佑庄稼稼穑。

  有了它们的护佑,田虫就不啃禾苗须根,蚂蚱就不啃禾苗嫩叶了。有了它们的护佑,稻秆就可以长得像茅草一样粗壮,谷穗就可以长得像马尾一样壮实。

  这应该就是答案了。

  如密清是怒族的重要节日,即如密期节,一般在春耕前举行。

  怒族也崇拜山神的。

  有一首怒族祭山神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西舍舍,我手里拿着献给你的酒和肉,山神麦腊,住在岩石上的山神,舅舅啊,麦腊麦腊,你住在高山上,你住在怒江边,啊山神舅舅。麦腊麦腊,住在大树上,住在树林里。啊山神舅舅,麦腊麦腊。”

  在母系氏族社会,舅舅为大,所以称山神为舅舅。

  此祭祀歌还有一则续词:

  “山神舅舅啊!我手拿祭品对你喊;山神舅舅啊!我手拿祀品呼唤你;我供奉的是酒和肉,还供奉肥壮的大公鸡,请你领受别嫌弃,请你收下莫退回。天下没有不病的人,病了应该快好转;没有不下雨的天,下了还要转天晴。套着铁链你解开,拴着的铜链你解脱。请把我们人放回,让他病痛快好转。神灵告诉我们说你是高山上的神,你是江边岩石神。啊!”

  怒族人崇拜树神还有一个原因是相信树里有山神。

  哈達有六座神山,即清丁、舍桥、桐拢、万班、卤嘟、要万。

  清丁位于哈达东。舍桥位于匹河北岸。桐拢位于河岩。万班位于哈达北峭山崖上。卤嘟位于卡达东南一处山崖上。

  我曾经拜访过村里的曲路老人,他对整个废城与哈达非常熟悉,据他的研究,六座神山对应的正好是哈达六个氏族,即斗华苏、达华苏、米黑华、米伯华、亚脚华、拉五华。

  拉吉爷爷就属于达华苏氏族。

  从哈达到废城,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沿着万班神山一路东去的路。

  第一次走这条路即被一个奇异的老人给吸引住了。

  从哈达到万班山顶有一段小路,然后就是一人多宽的山石台阶,可直接上到山顶。山顶海拔应该在1800~2200米之间,沿路有人家的。经过一个半敞开着的院落的时候,看到一个精瘦的老人正赤裸着上半身蹲在地上用菜刀切猪草。

  我走进院子与老人打了个招呼,老人并不说话,只是乐呵呵对我笑了笑。

  来村里之前我专门买了香烟,这样好与当地人拉近关系。是云烟。我恭敬地递给老人一支。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半蹲在地上,接过烟。

  我还递给老人一张大钞,老人拿过一旁的一件深蓝色的上衣,使劲把大钞塞进了口袋里,然后坐在旁边的一张灰黑色的小木凳上。我就在老人的对面蹲下了身子。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老人的整个笑容与表情了。

  老人的精神头确实不错,头发已经很稀疏了。额头的皱纹很深,有一道斜着的疤痕穿过额头。老人的眉毛也灰白了。眼睛很小,但很精神。耳朵挺长,鼻梁挺拔。牙齿好像只剩下一颗门牙了。至于筋骨好像全露在外面了,可以清晰看见老人的胸骨还有肋骨,包括手臂的经络。老人左侧手臂也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老人的身子完全坐直了,这才点着了我递过去的烟。老人自己掏出打火机点的。点着了,猛吸着,灰白色的烟雾就在其赤色的脸颊之上弥漫了开来。

  这位赤裸着上身的老人就是怒族年龄最长的祭师拉吉爷爷。阿桂给我没有少介绍,还给我画了去拉吉爷爷家的路线图。

  此后我还去过几次老人的家。

  一次去老人正坐在一片已经变干的猪草碎末上,上身穿灰色长袖T恤、灰白色绣边马夹。马夹的纽扣敞开着。裤子还是上次那件黑色的裤子,鞋子还是上次那双已经发白的绿色胶鞋。身后是一个黑红色的倒放着的小底竹篓,还有几个倒扣在地上的竹筐。竹筐后是一台蓝色磨面机或粉草机。粉草机上端的木柱上悬挂着一个橘红色的手提袋。袋子前面是一根绳子。绳子上晾晒着两件玫瑰红衣服。老人正在一边吸烟一边闭目养神,手中的烟抬得很高,头部向后仰着。看老人很享受的样子,我不好惊动他,悄然返回去了。

  再一次去老人正在山顶的石头台阶上飞奔。应该算是飞奔。老人的身子很是轻盈,弓着腰,手中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桶。飞奔了一会儿,在一个石砌的短墙前停了下来,打开一扇用铁丝拧起来的简易木门。里面是半人高的石头围栏。围栏下是一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木头。老人站在木头上弯腰把塑料桶里的饲料倒进另一个小石槽里,里面是一头毛色呈浅褐色的小猪。

  拉吉的屋子还保留着怒族人的竹篾房风格。从外面看是前后两个院落。门口的院落有前后两座房子。前面的一座属于木架房,里面堆满了木头杂物。后面的一座是竹席围起来的。应该是完整的住房。

  我进去的时候老人穿一件灰色长袖T恤、灰白色马甲、黑色裤子,正弯腰在屋檐下的水管子上接水。地上是一个完全熏成暗黑色的铝壶。接好了水,老人弯腰进了屋子。我进屋的时候老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大概是因为看到我的缘故吧。

  屋子正中间是怒族家中常见的那种铁三脚架,铝壶就在架子上,下面的木头柴火很旺,壶里的水一会儿就热了。老人提起壶来把热好的水倒进地上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盆里,然后开始洗脸。香皂是白色的,香皂盒子是粉红色的,放置在一块灰黑色的木板上。光线从席子围成的墙壁外透了进来。一张黑色木桌上是一个亮白色的瓷碗。一个木头色的柜子上倒扣着一个很大的铝盆。铝盆下面是一个圆形的竹箩筐,上面搁着三块切开的南瓜,南瓜的瓤是橘红色的。南瓜旁是一个黄色的碗。还有一个灰黄色的大缸,大缸前一只白色小鸡正在低头觅食。

  老人洗脸的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女孩穿海军陆战队那种样式的长袖T恤、黑色马夹与毛衫、白色带粉红花朵图案的裤子。女孩在火架旁蹲下身子,加旺了炉火。

  女孩蹲下身子的时候,老人已经用一条深蓝色的毛巾擦完了脸颊与整个头部,然后伸长了腿坐在一个红色的米袋上,点燃了手中的烟。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老人说着话。原来老人能听懂我的话,只是用汉语表达不太流利。

  老人生于1924年,年轻时多次去过缅甸,做生意。20世纪50年代当过基干民兵。后受牵连下狱。出狱后回到哈达种地了。

  拉吉爷爷的父亲与岳父都是祭师。拉吉亲口告诉我他的岳父是祭师,没有提及他的父亲。拉吉的妻子差不多与拉吉同岁。

  我与拉吉爷爷说话的时候,一个穿大红夹衣的老婆婆出现在门外。门是半人高的灰黑色木板。

  门外的红衣老人穿大红色带铜扣夹衣,纽扣敞开着,里面是半高领羊毛衫。毛衫里面露出一节豹纹的高领衬衣。黑色裤子,大红色棉质拖鞋。老人一只手扶在灰黑色的木门上,一只手在袖筒外伸开着。老人戴海蓝色男帽,脸颊两侧全是垂下来的白发。眼睛比拉吉爷爷的眼睛好看,眼尾很长,五官很是清秀,老婆婆进来先是换了双大红的方口皮鞋,然后坐在了火塘边。女孩做好饭,呈给了两位老人。然后老两口就开始边吃饭边拉呱一些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话了。

  有一次去,屋内只有拉吉一人。拉吉坐在火塘边发呆。应该是发呆,或者想事情。发呆的时候,老人手中一直捏着一个白色的碗。老人用自己的手反复擦拭着碗的内侧,不吭一声。屋子里很静,可以听见老人的手与碗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直到屋子里的一切因为光线变暗,暗了下来。

  关于他何以成为怒族的祭师,老人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祭师的。有人说他是跟他的岳父学的。他的妻子病了好几年,岳父多次为自己的女儿治病,这样他也就熟悉了怒族的各种祭祀仪式,包括驱鬼仪式。

  他还会怒族的刀卦。

  刀卦是把砍刀的两头用麻绳绑住,悬于火塘上方。功课全在祭师问话的艺术了。

  祭师问:用什么牲畜来祭你你才满意?是两条腿还是四条腿的?是公鸡还是母鸡?是公猪还是母猪?

  刀一直在火上烤着,刀刃受热必然晃动。

  接下来最关键,祭师必须从刀晃动的情况来确定是什么鬼在作祟、要用什么祭品。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刀子一动不动。

  刀子若真的一动不动,牺牲就要用牛了。

  献了牛,还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这人没救了。

  我曾看到过一则怒族刀卦词。

  词是这样的:

  “今天啊,病那人上门;是哪只咬着了?我不知道。今天啊,三脚你知道了!我见不着!三脚你见着,你是神灵通四方,怎么见不着?你见着哪只咬的啊?请三脚你告诉我。你要什么祭礼?生祭或是熟祭?你想怎么祭?要什么就祭什么!你要什么日子祭?你要什么时辰祭?你要哪天就哪天,你要哪时就哪时,一定准时祭给你,叫它松口别再咬!祭你这天过了后,病什么就好什么,千万别再缠病人;咬着的这次好掉后,为你主人保安康,一定不要再病了。”

  卦词中提及多位鬼神,比如山神白赛,土地神佐优,龙王耳聋老爷,奔主老爷,母猪龙耳汹老奶,活人鬼拉吾,夜游鬼苗奎噫,死人鬼赤泡,口舌鬼曹垮,阴判鬼苗贵,替死鬼蒲架,吸血鬼天姑。

  卦词最后说:三脚神灵显出来,三脚神灵点出来!唔……

  三脚神,应该指的是火塘神。

  普米族有祭三脚神歌。

  歌词唱道:搓搓,三脚火塘神。

  每次刀卦都那么灵验吗?我问拉吉。

  拉吉只是笑笑,并不答我,不知是否听懂了我的话。偶尔拉吉会指指自己的脑壳说,好多东西他也记不得了。

  一次去还碰到了拉吉的女儿。那天拉吉特別高兴,穿米黄色短袖T恤,黑色马夹。女儿与我年龄差不多,穿红色短袖T恤、蓝色牛仔裤、白色休闲鞋。老人当时刚吃完饭。我在其女儿的协助下再次与老人做了交流,我主要想证实一下与他有关的一则传闻。

  传闻说:村里有一个人最好的镰刀被偷了,就找拉吉来问问是谁偷了他的镰刀,当时也是用刀卦,拉吉对着刀问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问到村里一个人的名字时刀动了起来。

  刀卦真这么管用吗?

  拉吉爷爷正要回答,被推门来的女子打断了。女子是拉吉爷爷的外甥女。两位老人平时的饮食起居主要由这女孩及女孩的妈妈照顾。

  拉吉奶奶这天也戴了一顶大红色的圆帽,应该是毛线编就的。那天拉吉的兴致不错,老人一家的兴致也不错,我提议我们去院子外的山道上走走,老人一家都高兴地答应了。那天我给老人拍了好多照片。一张是老人与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老人坐在道旁的一张小木凳上,女儿与外甥女站在身后,老人一只手里夹着烟。

  还有一张是老人的外甥女给老人掏耳朵。小姑娘穿黑色带白边运动衣,翻过来翻过去足足给老人掏了许多遍。老人很乖地配合着。道两侧全是竹篱与竹子搭建起来的竹架。

  老人的女儿说这些竹架全是拉吉一人搭建起来的。竹架有房屋那么高。即便是竹架最高处,拉吉也能上下腾挪自如,足见老人的神力。

  那天我与老人一直在山道上坐了好长时间,直到对面的紫牛神山一点点隐去。

  我最后一次去拉吉爷爷家,拉吉爷爷穿了身麻布的袍子坐在屋子里。屋子里光线很暗。一束白色的光自高处的某个古老窗棂打到灰黑色的地上。一只灰色的猫蜷缩在光柱投下的一个神秘方格内。神秘方格内还有几个黑色方格。

  马列维奇曾创作了一幅著名的画作叫《白底上的黑方块》,1915年在圣彼得堡展出,轰动一时。1918年又创作了一幅《白底上的白方块》。

  而此时拉吉就坐在白底上的白方块内。透过方格可看见拉吉戴黑色硬檐帽,穿灰色低领长袍、浅白黑领马夹、黑色裤子。最醒目的是腰间的一根大红腰带,腰带的一头一直垂在地上。

  这应该是怒族祭师的典型装扮了。

  光线怒语叫念桶念团。

  猫呢?怒语叫门捏。

  灰色的猫呢?

  红颜色叫谁谢,绿色叫宁捏,黑色叫纳拿,灰色叫梅棉。灰色的猫自然叫梅棉门捏。

  废墟叫不揉。

  小孩叫阿挨。

  破旧的房子叫要不揉。

  光线还可叫尼拉。

  婴儿叫阿些。

  废墟也可叫不揉母,是很乱很乱很破旧的意思。

  这些都应该归功于阿桂与亚大姐。

  我必须说说亚大姐。亚大姐是我这些日子最重要最重要的对话者。她是怒族儿女,也是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人。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哈达与废城之间徘徊。我一直想去废城,却一直深陷在哈达的种种迷雾里。

  比如哈达的两棵神树,其中一棵就在阿桂家的茶山。

  我一直记着阿桂在自家茶山上自言自语的情景:“花好一点啊,我要还贷款。茶树爷爷谢谢你啦,不吃饭不行哪。”

  花好一点是对茶树说的。

  秃杉是哈达人的神树。

  废城也有一棵自己的神树,“文革”中被毁掉了。阿桂答应我一定帮我找到那棵树的下落。

  阿桂是个很可爱的男人。有一次他全裸着上身,站在雪里练起了太极,专门为几个孩子表演的。阿桂的肚皮很大,随着肢体的转动,体内不断发出牛吼般的声响,肚皮一起一伏着。阿桂很快乐,看他表演的孩子也很快乐。

  哈达的怒族,共有六个氏族,即斗华苏、达华苏、米黑华、米伯华、亚脚华、拉五华等。

  亚脚华氏族的祖先,由八村迁到了怒江边的佬妈狄。有一次,亚脚华氏族的祖先上山打猎,弓弩射伤了一只兽,兽负伤来到一个水塘边,最后死在那里。亚脚华的祖先认为这个地方有猎神,可以打到猎物,就从山下搬到了这里。

  据说向天许过愿的。

  米伯华属麂,米黑华属鹿,拉五华属虎,亚脚华属蛇,斗华苏和达华苏则不知属什么,这些近亲集团,怒语称为“起”。

  怒族最奇特的风俗是父子连名。

  米伯华氏族父子连名谱系如下:茂英充,阿嘟嘟,都沙布,沙布必,必那沙,那沙路,路比那,那比欢,欢米滋,米滋报,报以简,温处处。

  亚脚华氏族父子连名谱系如下:茂英充,阿嘟嘟,都沙布,沙布必,必那沙,沙喝洛,喝洛希,希麻奴,麻奴治,治夸寿,夸寿丁,丁拉马,拉马达,达母贝,母贝独,独拉里,拉里瓜,瓜息亚,息亚贝,贝哈更……

  亚大姐说:哈达有六个氏族,拉五华后代不清楚,其他五个氏族后代都在。拉吉爷爷和她属于达华苏。

  哈达比废城更古老。哈达除了六个氏族,还有六位祭师。

  是的,六位。五位已经逝世,活着的只有拉吉了。五位去世祭师的名字是拉温、拉能、哑玉扒、角科、拉们。

  他们都活了很久吗?

  亚大姐说:拉吉是她的堂哥,今年已九十八岁了。其他五位她都认识,平均岁数不清楚,平均应该七十岁左右吧!

  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祭师吗?

  哈达是有很多祭师,每一个氏族都有自己的一个祭师。

  彼此之间有传承关系吗?

  六位祭师之间没有传承关系。

  亚大姐还说,据她了解,过去怒族不祭祀树神、山神的。

  “是拉马人教怒族进行祭祀。像祭祀词当中,好多据我了解都是拉马语,白族支系拉马语,没有怒语的相关说法。因此呢,以前他们来问的时候,他们怎么都翻译不出来。最后呢,我就告诉他们,你们把这个录像、录音拿到拉马人地区,请拉马人鉴别一下,结果拉马人都解释清楚了。”

  亚大姐说:她的堂哥拉吉兄弟姊妹共有四个,老大是女的,叫如科,老二就是她堂哥拉吉,老三是她堂姐,叫雅豪,老四是她堂哥,叫拉比。

  “一共有这么几个。其他三个都不在了,现在四个当中,只剩下我堂哥拉吉一个了。”

  至于她自己的名字,她说亚娜就是她自己的名字,她一直都是用这个,以前,她的爷爷叫她亚娜、米娜,还有娜娜。她也曾经写过亚洲的亚、东南西北的南,后来觉得这个不好听。读书了以后呢,觉得兰花的兰字很有女人味儿,所以就写了兰花的兰,叫雅兰。后来参加工作以后就变成女字旁的那个娜字。小时候,妈妈爸爸还是叫她亚娜、娜娜、米娜,就这样。

  至于拉吉,亚大姐告诉我,拉吉还有个名字叫拉布柔,因为门牙长得不整齐,有点稀疏,像筛子一样,所以有些人就叫他拉布柔。

  总之那些日子确实没有少请教亚大姐。

  我还想搞清哈达人的驱血鬼仪式,考虑到亚大姐的年龄与精力,没敢再惊扰她。

  在如密清来节来临的时候,怒家都要清洗怒寨,怒人要清洗怒村,主要是为了赶瘟疫,驱血鬼。

  怒族人认为天神创天时,天上一片净空,地上一片净土,怒寨一片净空,怒村一片净土。那时候怒寨没有血鬼,怒村没有瘟疫。后来女人舂米,久舂舂不出,男子到碓房帮助女人,男人舂碓,女人筛米,久处生情,干出伤风败俗的事來,导致邪气滋生。邪气变成恶血鬼,血鬼败坏了净空,瘟疫沾染了净土。血鬼败坏了怒寨,瘟疫沾染了怒村。血鬼夺走了怒家人的性命,瘟疫威胁着怒家人的生存。怒家决定驱走血鬼与瘟疫,于是齐聚寨中,齐声高喊:滚开,滚开,血鬼,走开,走开,瘟疫。

  我看到的一种如密清怒族祭词就是这么说的。

  就在我快要结束整个采写的时候,亚大姐再次为我心中的疑惑解了困。

  亚大姐说:哈达怒族选秃杉做神树,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凡是秃杉都不一定是这个神树,神树呢,一个是长在比较特殊的地方,更主要是秃杉它长得高,挺拔,粗壮,大家认为这里面就会有神树,所以的话呢,这个就选秃杉做神树了。据了解,哈达的神树还有棵松树,秃杉在内,而外凡是树木当中,如果说很健壮很古老的,树又很大,长在房子周围里面都是比较好的,都可以把它作为神树。”

  太好了,这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亚大姐、阿桂还告诉我不少关于哈达与废城的事。

  殖边队最早就在哈达而非后来的废城。

  1908年,清廷弹压委员夏瑚奉云贵总督之命“历至怒俅”两江边陲,怒俅即现在的怒江、独龙江流域,回去后向云贵总督提出十项安边保疆建议:

  一宜建设长官,以资分治……自怒江到狄满江,纵横上下,计数千里,以数千里膏腴之地,任其荒羌,数千里纯朴之民……殊非慎重边疆,固我邦本之道。拟请于怒俅建设直隶同知一员,将维西、丽江、剑川、保山各州、厅、县所属之怒江地段,悉行划拨、归其管辖,又于俅江(独龙河)设一知县,管辖俅江。二宜添兵驻防,以资保卫也。三宜撤退土司,以苏民困也。四宜剿抚吉,以隋民害也。五宜筹费设学,以广教育也。六宜洽平通路,以通商旅也。七宜广招开垦,以实边地也。八宜设关守隘,以清界限也。九宜改征赋税,以裕经费也。十宜抚置喇嘛,一顺舆情也。

  清廷一直没有列上议事日程。

  两年后,英国人指派驻密支那政府官员郝滋率兵二千余人,武装占领片马,册封官员。20世纪60年代后片马才由缅方归还给中国。

  片马西边现在紧邻缅甸的克钦邦。东边现在是福贡的鲁掌镇,鲁掌镇北依次是称杆乡、古登乡,匹河乡。匹河西北就是废城。

  第二年云南国民军第二师师长李根源,上书蔡锷请求云南都督府派员“开拓怒俅”,并率领溜万成、王秉钓、景绍武等官兵,乔装傈僳族人,身历穷荒,勘查怒俅各地。

  民国元年云南地方政府成立怒俅殖边队。由景绍武为队长的殖边二队40多名官兵,从剑川出发,经兰坪营盘翻越碧罗雪山,进驻废城,建立殖边公署,行使军事行政权力。

  公署就在现在的哈达。

  1913年(民国2年)景绍武呈蔡锷殖边事宜八条。

  元月,景绍武率殖边队官兵23名到里吾底村调解纠纷,结果全部遇害。2月,殖边总办姚春魁、殖边委员任宗熙等率队分路进讨。

  1916年(民国5年),董廷范任废城行政委员,行政公署改为行政委员会公署。增设警备队,废城分设5段、20保、30甲。

  1917年(民国6年),农民起义军攻入行政公署,烧毁官商合办的“天宝号”,包围哈达殖边队兵营。

  随后殖边队移驻废城。

  1918年(民国7年),莫舆衡接任废城行政委员。1920年(民国9年),段文逵接任废城行政委员。1922年(民国11年),习丹书接任废城行政委员。1929年(民国18年),徐善行接任废城行政委员。

  1932年(民国21年)5月24日,废城行政委员公署改为设治局,下设五科一室,即财政、民政、建设、教育、田粮科和秘书室。

  这一年拉吉爷爷8岁。

  1935年(民国24年)、1936年(民国25年)春,废城天花流行,人死如麻,惨不忍睹。

  这一年拉吉爷爷11岁。

  废城除了殖边队时候的废墟、设治局时候的废墟,还有20世纪40年代、50年代、60年代,包括70年代的废墟。到处是深陷下去的屋顶,空空荡荡的窗,腐朽的木柱,疯长的草。好多门窗都空着。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墙,还有排列整齐的洞,还有那些在时光里站着不动的人。你很难说人更有力量,还是油漆更有力量。你也很难说黄色油漆更有力量,还是红色油漆、草绿色油漆更有力量。你也很难说哪个时代更有力量。我们都无数次被某种油漆涂抹勾勒,被某个时代涂抹勾勒。

  被勾勒、涂抹的除了废城人,還有整个废城。

  我问过阿桂,怒语中有没有废城这样一个词?

  阿桂说没有。

  我说有没有与这个词相近的词?

  他说与废城最相近的词叫某某某。

  在废城,我还碰到了一株树干很白很白的树。树皮已经被什么人刮掉了,或者脱落了,几乎裸身了一般。枝干靠地面处有一个很大的结,大体由四五个赤红的浑圆的树结扭结在一起,缠绕在一起。简直不能叫树的结节了,最恰当的是应该叫树包,脓包的包,从侧面看也很像一个人隆起的腹部。

  令人欣慰的是废城的人们再也不用受任何油漆的涂抹勾勒了。

  在一座灰色的房子门口我看见这样一家人。女主人正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聚精会神地熏烤一根粉红色的猪腿。女主人穿玫瑰红短袖T恤、蓝色牛仔短裤、浅粉色带蝴蝶结拖鞋。男主人正坐在女主人旁边的一个小木凳上,穿短灰色白边背心、白色蓝边运动短裤、浅咖啡色带带拖鞋,正看女主人熏烤。他脚下是一个熏烤肉类的煤气喷壶,喷壶旁边是一个铁架子,上面是一个已经熏烤好的猪头。女主人旁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白色带领短袖T恤、黑色运动短裤,弯着腰。他身后有一个灰色的木头墩,木墩旁是一个深灰色的木门,紧闭着,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静立于木门的一角。门的一侧是一个两层灰色建筑。门是铁锈红的。楼柱上固定着一个小小的灯箱式招牌。是一家海味烧烤店。让我心动的是楼前飘起几缕蓝色的炊烟。废城有炊烟也是好的,毕竟有了烟火气。

  烟火是从一间小小的店铺飘出的。店铺门口有一把红色的啤酒伞。伞下有三张桌子,靠外的一张是用木板简单固定的,上面是各种用料包。靠路的一张桌子上是熟食展示台。展示台旁边是张可折叠的浅白色小饭桌。应该是个饭桌,供客人吃饭使用。旁边是一个大铝盆,里面盛满了水。铝盆旁边是张深灰色小木凳,应该是供客人坐的。小凳侧面是一个铁皮火炉,冒着青烟,一旁摞着一大堆劈好的木柴。一条小狗站在不远处张望着那些断断续续升起的烟。

  女主人一侧是张废弃的灰色木头台子。一个穿浅黄色T恤、玫瑰色裤子的女人,正一条腿踩在木头台子上,望着熏烤猪腿的女主人。一个戴草绿色帽子的女人,提着一个浅蓝色塑料桶,愈来愈近。女人身后是废城一重又一重的灰色建筑。一把橙色的小太阳伞,掩映在那些灰色里。

  他们都是废城的见证者,而拉吉爷爷几乎陪伴废城走过了一个世纪。拉吉爷爷今年98岁。亚大姐比堂哥拉吉小了二十岁,今年78岁。

  除了拉吉爷爷,除了亚大姐,除了年轻一些的阿桂,另一个重要见证者就是废城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

  那么就再去一次废城吧!

  这天我起了个大早,手中是拉吉爷爷送我的一根可以辟邪的树枝。半道上碰到了一头骡子。那骡子带着我穿过许多空寂的街巷,最后在一个老旧的门洞前停住了。

  门洞有些年头了。西式,拱形,有左中右三个门洞。有廊柱,也是西式的。下端由规则的石头砌成。上半段应该是水泥筑成。外侧的一层灰白色已经脱落,露出一坨一坨的藏蓝色。左侧的门洞已经被一摞深褐色的木头堵死。木头上是一个倾斜的浅绿色塑料盆。右侧的拱门已经废弃,里面是一堆褐色的木头。木头下面是一个有盖子的蓝色塑料桶。中间的拱门还在使用,有前后两道。一道强烈的光从高处倾泻了下来。而走在我前面的那头骡子,此刻就横在拱门与那束光柱之间。我必须绕过骡子才能进入两道拱门才能进入整个废城。我尝试了几次都宣告失败。主要是骡子的体型太大,就算绕过了它身体的这一部分,也无法绕过它身体的其他部分。

  只能借助秋千架了。我眼前一亮。一排灰色水泥房子前,有一个几丈高的木架子,由横竖七根褐色的木头捆绑而成,呈人字形。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两个圆形的棕榈藤吊环,应该是荡秋千用的。如果把控得好的话,借助秋千可轻松越过骡子的身体。如果把控不好,很可能撞在拱门顶端的一道竹席围成的廊柱上。拱门顶端还有一层房子,外侧是竹席围成的走廊。顶子应该是一溜水波纹清晰的水泥版盖顶。就是说即便没有控制好秋千撞在了拱门上的那一溜水泥板上,也基本是安全的。唯一的危险来自秋千架的另一侧。秋千架的另一侧就是碧罗雪山的谷底了。碧罗雪山是横亘在怒江与澜沧江之间的一座山。翻过去就是澜沧江。山的这一边就是怒江。怒江对岸是层层叠叠的高黎贡山。

  我迟疑了一下,抓紧了手中的秋千绳索,以查拉斯图特拉及尼采所拥有的“世俗智慧”。我的手中并没有完全失去牢靠之物。越过高黎贡山、哈达、怒江,越过碧罗雪山,越过骡子,使劲向废城的最深处荡去。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与碧罗雪山、与废城,是那样的温馨,是那样的近。

  责编:鄞珊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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