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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生发(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9681
  崔之峻

  推荐语:聂成军(兰州大学)

  这是一篇精致有趣的小说。前者仅由标题引发的“复义”便可见出:“无事生发”“无事发生”“发生于无事发生之处”“发生之后无事发生”……“fā”与“fà”之间的弹性所潜含的那种语义张力在作者笔下转变为叙事的动力因子。“我”无由来地迷恋“头发”,这种“恋物癖”又发端于“无事”之处,进而一方面引发读者想象“事端”的无尽可能,另一方面将叙事者推向三位终将“无事发生”的异性:从“晴”到“雨”再到“燃”(然)。在她们之间(贯穿其间)的是“孙”——一只老鼠,一只常人觉得应该“除之而后快”的令人反感的活物。但正是这只老鼠为“我”生出了诸种“发端”,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恋人”。由此看来,“晴”“雨”“然”都是“孙”的化身,而“我”本身无端的收集癖好、窥视癖好与藏匿癖好俨然一副“老鼠”式的生存姿态与生存策略,再加上作者“冷漠无事”的叙述语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老鼠叙事”。

  我与崔君相识三年有余。他酷爱卡夫卡,尤其是《城堡》,反复研读品味,颇有自己的心得。尤为可贵的是,他将自己对现代小说的理解转变成自己的一种创造,用创作把握另一种创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小说表达中寻找自己的声音。

  这天夜里,因为老鼠的嘶叫声,我被小雨叫醒了三次。她睡眠浅,非得要我捉住那只老鼠不可。我睡眼惺忪,捡起地上的拖鞋,到各处角落拍打,走完流程,重把她抱在怀里,用胳膊围紧她的双耳。她气还未全消,说下周无论如何,也要买点老鼠药,让我给它弄死。说完,把我放在她脸上的胳膊顺回被子,引导到她胸前。我张开手嵌进去,说和它计较什么,别忘了,我们能认识,全是它的功劳。小雨拍拍我的肚皮,说有没有它,认识都是迟早的事,毕竟我们就隔着一个楼梯间,还怕搭不上话?反正无论如何,下周她回来,这老鼠一定不能在。我敷衍地点点头,把她抱得更紧,她本来还要再说,也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我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有好几根戳进嘴里,我抿着嘴轻轻抽了出来。其实早在认识她之前,我就和老鼠结识了。老鼠是这栋公寓的原住民,我能收集到自己想要的头发,多亏有它帮忙。杀死它,是绝不可能的。

  难得睡个懒觉,太阳穿不透厚重的窗帘,临近中午,才借着门上挡板的缝隙,把光薄薄一片切进房里。小雨一晚没睡好,翻来覆去,早晨老鼠没了响动,才发出微微的鼾声。她挂在我身上,左手环着我的脖子,左腿轻抬搭在我腿上。我睁眼看她的头发,和刚认识时候相比,又长了不少。我抬手从垂在她耳畔的头发里找,挑出最柔顺的一根,快速揪下来。她从我身上撤下腿和手,揉揉眼睛,问我几点。我把头发压到一旁台灯下,起身穿好衣服,让她再睡会,我先回自己房子处理点事,等会叫她起床,去外边吃饭。小雨闭上眼睛,点点头,翻转身子又睡下了。我重把头发拿到手里,小心攥好,打开房门出去。

  门外是长长的楼道,多家共用,有些人已经起床,在楼道边的围栏上,挂了床单晾晒。我向前一步,双手撑住生锈的栏杆,举起攥着头发的手,对准太阳望去。头发从拇指两边垂落,在阳光下依旧黝黑顺滑。我满意地收好,走过楼梯间,回到自己屋里,从床头柜子的隔间,找出一个铁盒子。盒里有很多塑料密封袋,大大小小,封口标记着时间段,用来记录里面头发的收集日期。我其实很不善于做这种分类整理的工作,衣柜里的衣服只分为内裤和其他两大类。然而到了整理头发这块,我却出奇地细致。

  这事从我小学就开始了。我依稀记得,收集到的第一根头发,来自我的同桌。当时班上她的头发最长,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放学要回家,我实在忍受不住,拽着她几根头发,用力揪了下来。她顺势向后一倒,后退几步,差点躺倒在地。我赶忙把头发藏到裤兜里,飞奔出校门,身后依稀有她的哭喊声。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收集头发的癖好,一直持续到现在。为此,我还特意定制了深大的衣兜,防止在地铁或大街上得到头发,不好安置。每次得到头发,我都要小心保存在密封袋里,等装得差不多,就写上起止时间封口。

  我把新得的小雨头发放入铁盒,起身打算洗脸,听到一阵叫声,转头才看到老鼠爬到了我的床边。我走到冰箱旁,它也跟了过来。我翻出一些食物,放到地上,它探着鼻子爬近,动动胡须,闻几遍才开吃。记得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这一层只有三户,当天睡到半夜,突然传来啃食东西的声音。我被吵醒打开台灯,才发现柜子少了些角,柜子里装着我收集到的所有头发,好在老鼠没有进去。那晚我一夜未睡。等到早上,我把头发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出去淘来一个大铁盒,把所有头发都安置进去,放回柜子,才安下心。

  那之后,老鼠还时常光顾,但我没了后顾之忧,也就安稳睡觉。老鼠见我没有举动,胆子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跳到我的脸上来。为了不让它再闹,我每晚都准备了剩饭放到墙角,果然消停了好久。一来二去,有时候我晚上工作,那老鼠居然在远处望我,后来甚至跳到我的办公桌上晃悠。我开始没有注意,给它赶走,有天借着台灯的亮光,发现它嘴边叼着一绺头发。我一眼就认出是隔壁那个中年妇女的,发根还有白色的毛囊,证明是完整的一根。我对这样的头发不感兴趣,松弛没有弹性,发梢还严重分叉,但还是戴上手套,拿过了它嘴边的头发。

  我和楼内的人很少有交际。一楼有个在理发店当学徒的女生,和男朋友一起住,两人的头发都很长,女生头发染成酒红色,笔直垂在身后,男生头发盖过耳朵,快要披散到肩头。我希望它能替我带来他们的头发。那以后,老鼠每晚都能带来不同的头發,有长有短,有完整的有断了一半的,但都没有我想要的。事情急不得。为了更好操控它,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小孙。每次它来,我都会叫名字,希望能和它建立起关联。不久后,我终于从小孙嘴里拿到了两人的头发,分类放进了相应的密封袋。后来因为公寓对面不远的地铁口开通,很多上班族都住了进来,好些入了我眼的头发,基本都是小孙帮我搞来的。小雨搬过来,她的第一根头发,也是小孙带给我的。我和小孙越来越熟,还特意用纸箱给它做了一个窝,它待过几天,就再没进去过。除了带来头发,它还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我加班处理文件,它都在一旁等着。直到我睡下,它才顺着窗户的缝隙离开。记得刚遇到它的时候,还是一只小老鼠,现在已经足有胳膊粗,这其中我的喂养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劳。小雨让我处理掉它,我怎么能舍得呢?

  等小孙吃完,我洗漱完毕,到隔壁叫醒了小雨。她听说等会要去吃火锅看电影,蹦跳着从床上起来。我和她走下楼梯,经过大院,出了大门,又穿过狭窄逼仄的通路,终于到了马路。小雨是城外一个镇上的中学老师,只在周末才到这里住,我周六要上班,留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便只有周日,而且下午她得提前赶回去。我们难得出来逛,小雨挽着我的胳膊,和我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我不时点头微笑,算是回应。坐上地铁,我们花去半个小时到市中心,在万达吃了火锅,看了新上映的动画片。她全程笑得停不下,紧紧攥着我的手。等电影放完,我们坐上返程的地铁,她要在终点下车,然后转乘公共汽车去到镇上学校。之前好多次,我提议送她到公共汽车站,她都不让我去,说我第二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休息为好。今天到了站点,我要下车,她却暗示让我陪她去等公共汽车。

  我们出了地铁,找到站牌,公共汽车却迟迟不来。她站定,用一种深情的眼神望向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透出一丝恐怖。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她瞪我一眼,说:“看你那个样,我又不吃了你。话说,这么久以来,都还没问过你,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脑袋一片空白,回想起和她认识时候的场景。她刚搬来那会,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略带卷曲的头发,不过小孙替我带来了她的头发,我也就没了和她认识的必要。谁知一天晚上,她闯入我的房门,说听见屋里有老鼠的声音,让我过去看看。我推辞不得,只好随手抄起拖把,到了她的房里。我知道小孙已经离开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到各处翻翻,为了表示敬业,我还特意趴下在床下翻找,弄得满身是灰。最后没抓到老鼠,她看到我衣服脏了,就说换下拿给她,她帮忙洗了。我推托不得,回房换了,她还亲自过来取了去。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谁知第二天晚上,她拿了衣服送过来,坐在床边和我聊天。不知道怎么的,我们手碰到了一起,然后是嘴巴,接着是大腿,最后两具身体便完全缠在了一处,就像很久没有洗过的头发。从那以后,我和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我们从来没聊过爱情,也没说过未来,仿佛我们本该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就像两个人见面,很自然去打招呼,在别人那里,也许是寒暄几句,吃了没,吃了什么,到我们这里,则换成了肉体的交谈和对撞。我从未过问过她的感情生活,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象,是不是已婚。她也从不问我的感情经历,不让我说些肉麻的话,来刻意美化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仿佛成了老夫老妻,可我们比谁都清楚,一旦开始谈论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就会岌岌可危,随时破碎。

  现在,她提出了这个问题,要将我们肉体上的联系上升到情爱。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站牌下沉默难言。说实话,我是不愿看到这段关系破裂的,可我也难以招架它陷入情爱的旋涡。小雨见我不说话,脸色瞬间沉下去。公共汽车驶进站,小雨说:“我们学校有个年轻老师,貌似对我有意思,上周送了我一个玩偶,在我办公室放着。”这不是一个疑问句,用不着我作答,可感觉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潜伏在它背后,伸着手爪妄图将我拉入。我只好点头嘴里答复嗯,说下周见。目送她上车,等车拐弯走远,我小跑进到地铁,才发现额头全是汗。

  回到公寓,外边天色昏黑,我拉紧窗帘,只把台灯亮着。或许是我会错了小雨的意思,她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经历,仅此而已。那么我现在的反应,是在吃醋吗?我怕那个男老师抢走小雨?这段感情里,不是小雨陷入了情爱,而是我陷入了情爱?转念一想,这却又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是不可能喜欢小雨的。我有喜欢的人。我遇到她的时间比小雨还早,比小孙还早,早在我搬来这里之前,我就喜欢上了她。

  喜欢她,是因为她的头发。在我所有收集的头发里,长发最多,短发最少,一来让我中意的短发少,二来短发在街上不易获取,它多数都紧贴着人体,不好下手。短发的缺少让我总是把目光集中在短发的人身上,尤其是女生。其实在遇到她之前,我看头发,仅仅只是看头发,与人无关。然而见到她的一刹那,我头一次把头发和人合在一起去看。那样的头发,如果长在别人头上,我不会多看一眼,但假如她换了别的发型,我也不会过多关注。只能说她的人和头发,缺一不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我动了心,却无法行动,因为我们隔着屏幕,我是在网上刷到她的。

  说来也可笑,我后悔那天晚上打开手机,刷视频刷到了她。最开始她戴着帽子,我看不清她的头发,不过下方的标题吸引了我,我想去找我的头发。好奇促使我打开她的主页,才得以看清她刚盖过耳朵的头发。她的用户名叫藏住小心晴,视频内容很短,多数都是美食日常的分享。她的粉丝很少,评论里三条,有两条都是她在回复别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就从她用户名里挑出字,叫她小晴。小晴的视频,是我每天工作的动力,我总是反复播放她的视频,希望从里面找到些线索,能判定她的具体位置。刚开始那段时间,我几乎是着了魔,整晚都在研究她,全网搜索她的视频,把她的视频拷贝到电脑上,逐帧观看,甚至提前备好了一个很大的密封袋,希望有朝一日,能放进去她的头发。而我将破例,不是放一根,也不是两根,而是一绺。

  我的疯狂让我丢了工作,因为经济问题,我不得已搬到现在这个地方。换了新环境,我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之后遇到小雨,小晴似乎慢慢从我生活中淡出了。可实际上,我依旧深爱着她,哪怕只是单方面相遇于网络。就连小雨的名字,也来自于她。开始我不知道小雨叫什么,后来她说起自己名字,我听见其中有个字类似“雨”的发音,想着和小晴相对,就称呼她为小雨了,微信备注也是这个。有次小雨看到,说她不是这个雨,不过不耽誤事,就当是给她起的昵称。我其实想过私信小晴,幻想过无数的开场语,最终落不到手机屏幕上。不知为什么,我莫名有一种羞耻感,感觉在网络上联系她,是对她的一种亵渎,是对我们之间羁绊的抹杀。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识,必须在线下,在真实的日常生活中。为此,我甚至都不敢关注她,就怕她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心里除了装有无数根头发,还有一个小晴,不可能装下另外的人。可这样一来,我又该如何面对小雨呢?而且小晴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更新视频了。

  日子在上班中缓缓走过,小雨不久果然发来玩偶的照片,是个耷拉着嘴巴的小熊。我和小雨平时不怎么在微信上聊天,往上翻聊天记录,大部分都是她从学校回来后,叫我去接她的信息。我回复好漂亮,又说回来了告诉一声,我去接你。小雨回个嗯,我们的聊天就匆匆结束了。周四下班回家,我发现楼下一间空屋住了人,估计是新来的租户,不知道头发如何,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倒也不着急。晚上我回味着小晴的视频,小孙从窗外回来了,嘴里咬着一些碎发。我刚准备给它食物,就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开门,是个从没见过的人。她一头长发,进来坐在沙发上,介绍说她是刚搬来的邻居,住在楼下,暂留一个多月就搬走,希望多多担待。我从她的头发里,嗅到了沙石的味道,顺着她的话说不必客气。她起身看向四周,发现角落里吃东西的小孙。她说:“我在屋里睡觉,感觉有东西在扯我的头发,起身看到是只老鼠,我顺着窗户望出去,发现老鼠通过水管,爬进了你家,就想上来提醒一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没必要提醒了。”我笑着说:“别见怪,这老鼠本性不坏,听说它就喜欢咬头发,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恶习。”她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有意思的老鼠。”我好奇她的话,问她的经历。她说她来自很南的南方,我说是海南吗?她摇头否定,说更南的南方,她经过宽阔的海峡,翻过高原,穿过雨林,跨过海洋,一直来到了这里。我表示惊讶,问她是什么职业。她说自己是诗人,人们都叫她南游诗人,不是云游到南方,是从南方云游而来。临末她要走,我还是不相信她的经历,怀疑她骗我。她听后大笑,说唬不住我,不过她真的是南游诗人。我只好相信,让她有时间发我一些她的诗,我拜读拜读。我还未说完,她就下楼去了。我返回房间,挑选小孙咬来的头发,全都残缺不全,只好作罢。

  躺在床上,我习惯性打开软件,搜索小晴的网名,发现她更新了动态,是几张照片,上面显示拍摄的时间是去年的今天,下方配着文案:我要来找我的头发。照片上她一袭长发,穿着裙子,手里握着奶茶,倚靠在江水边的栏杆上。那时候我还没遇到她,不过看到她的长发,我莫名地焦躁,她不应该是长发,她只该是短发,是我第一次刷到她时候的样子。我关上手机,极力想忘记刚才的畫面,却挥之不去。我用枕头捂住脑袋,居然哭出声来,好几次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那个南游诗人,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不去管她,用枕头蒙住耳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周五晚上小雨回来,我接她到公寓。进到房里,她开始抱着我哭泣,我也莫名流下眼泪。在泪水的交织中,我们为各自褪去衣裳,让欢愉代替了悲伤。事后我把小雨揽在怀里,问她为什么哭泣。她说想我了。这又是一句可怕的言语,我赶忙转移话题,问她说,女生一般都很爱惜自己的头发,尤其是辛苦留起来的,那为什么有些女生能狠心把它剪掉呢?小雨想了片刻,说极有可能是为了爱情,有些女生失恋,想和过去了断,这时候剪掉象征着过去的长发就是很好的方式,当然不排除想换个风格的可能。我听完小雨的话,脑袋空白一片。难道小晴有男朋友了?她剪掉长发是为了男朋友?文案上写她想来找回头发,是在暗示她想和男朋友复合吗?不,不可能,一定是我在胡思乱想,她仅仅是为了换个风格。我说服不了自己,却没有解决办法,只能把小雨抱得更紧一些。小雨也紧贴着我,从我胸前抬头,望着我的眼睛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你要是觉得短发好看,我可以剪成短发。”我赶忙摇了摇头,在我看来,世上短发的姑娘,只应该有小晴一个,小雨绝不可能成为小晴,她也不能变成短发。我抓起她的一股头发,从头顶摸到发梢,说:“你长发就很好看了,剪成短发,反倒失了风格。”小雨点头说:“你说了算,你喜欢就好。”小雨的话,每一句都想撕碎我们目前的关系网。我撒谎说还有工作的事情要处理,匆忙穿好衣服,回了自己房间,我想小雨需要冷静一下。

  周日这天,我叫小雨去吃饭,小雨说学校快要期末考试,要处理很多事情,她得提前赶回学校。我想送她到公共汽车站,她只让我送到地铁口,就说什么都不许我再跟着。我没有办法,只好照做。临走的时候,她说同事送她的玩偶,她觉得不好看,又退回去了,对于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一束花更好的了。我点点头,看她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随着人潮转弯不见后,才返回公寓。

  接下来的一周,浑浑噩噩,我每隔一小时就会上网搜索小晴的账号,可直到周日,也没有任何新的消息。除此之外,小雨也没有再联系我。到了深夜,我突然发现,很久没有见到小孙了,上周二放在窗边的食物,已经发霉变质,被风干了。这下子,我彻底失去了一切。不,我没有,我还有头发。我翻滚着到柜子旁,蛮横地拉开抽屉,拿出铁盒,掏出里面大包小包的密封袋,依次在床上排开,每一根头发都是一个人,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几千人的面孔,他们在我的脑海里游走,争吵,打架,嬉闹,交合。我眼前一黑,仰躺在地上,直到第二天南游诗人进屋,才把我送到医院。在医院待了两天,医生说是营养不良,也是,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

  暑假是伴随着小孙死亡的确凿消息而来的。小雨在结束学校工作的那天晚上,发消息给我,说她上次离开的时候,买了老鼠药搁在食物里,放在了房间的角落。不知道我最近还听没听到老鼠的声音,如果还有,就再弄个食物陷阱。我看着白色的聊天框,瘫软在地,难怪不见了小孙的声音,说不定它吃完有毒的食物,在游历的途中,就已毒发死亡。也许那时它正在管道上攀爬,毒还未完全起效,就掉落摔死了;也许那时它正在穿过狭窄的道路,毒药发作,它在路中间抽搐,恰好被过往的车辆碾压而死。总之,无论如何,哪怕它在顶楼的天台仰望月亮,只要毒药发作,它就必死无疑。我没必要再为它幻想其他可能性,这些日子未能相见,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小孙离开了,以后有新的住户,收集头发还得我自己来,它是难得的一只老鼠。可我又该责怪谁呢,小雨吗?似乎犯不上,毕竟在她眼里,小孙只是一只老鼠,它对我的特殊意义,我无法让别人感同身受。悲伤笼罩着我,但我还是近乎机械地查找小晴的账号,她居然更新了。她发的是视频,在分享最近新买的连衣裙,还展示了新做的头发。好几个月没见,她的头发已经披散到了肩膀,还有无限延长的可能。我似乎看到,那些头发正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疯长。它们像倾泻的黑水从小晴头顶流下,流过腰肢,流过大腿,流过脚踝,最后在地上溅起落下,展落各处,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头发原野。在视频的最后,她说想把头发再留长一些,到时候扎两条麻花辫,顺耳放在胸前。她为什么要留长发?我无法理解,那样完美的短发,全毁在了她手里。我关掉手机,在屋里来回踱步,又从抽屉里找出剪刀,握在手里一张一合。

  这世上的人都不懂头发,他们只会毁灭美好,把丑陋展露无遗。可对于小晴的喜欢,果真要因为头发而放弃吗?不能,她还有救,她还可以回到从前,只需要剪短头发,一切都将恢复如常,连同着我对她的爱。我打印出她的图片,拿剪刀小心翼翼剪去多余的头发。可是,该如何让现实中的她变成短发呢?如果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一定找到她,当面告诉她短发时的她有多美丽,不会再有谁比她更适合短发了。如有必要,我会向她展示我收集的头发,以此来证明我对头发颇有研究,好让她能相信我的话。可我该去哪里找她呢?我们又会在何处相遇?

  之后几天,我开始外出赚钱,我得为我们所见的第一面负责,我必须穿着得体。晚上回家,我还是不时搜索她的账号,看是否有更新。我依旧抱有期待,只要视频继续更,我们迟早会有相遇的一天,我必须趁早并时刻为这一天做准备。南游诗人见我对生活有了希望,说终于不用再担心我。回想起前些日子她对我的精心照料,我心中有愧,让她有要求尽管提,我一定尽力做到。南游诗人在地上转绕三圈,用手撑着下巴,说:“我从南方而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幽闭之地,无人打扰。早在来这里之前,我曾在一片森林里居住了一年多的时间,那本是一块原始之地,我却被驱逐了出来。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找到心仪的居所,不知你有无推荐?”我听完仔细回想,记起老家那里山水不错,村里人多数都已外出,房子如今闲置着,应该是好的去处。我给了她具体的地址,说钥匙就在门前第三块石头底下压着,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如果生锈打不开,用砖头敲掉锁扣也可以。她接过纸条,道谢后离开了。

  周末,好不容易休息半天,我看着凌乱的屋子,决定打扫一番。屋里没用的东西,我都扔掉了,门窗边留给小孙的风干的食物,还没有清理掉。我找来抹布,全扫进了垃圾桶。把头探向窗外,立在坑坑洼洼水泥墙面的白色管道,多半都已蜡黄,它曾是小孙回家的必经之路,如今早已闲置。我本要关上窗子,发现管道和墙壁中间的缝隙里,夹着一团黑色的东西。我用長些的夹子夹上来看,发现是颜色长短各异的头发,盘结在一起。除了小孙,我想不出谁还能这样做。头发遭受风吹雨淋,毛糙弯曲,让人直皱眉头。看来小孙也喜欢收集头发,却不懂得防护,至少应该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头发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我把头发全夹上来,本想随着垃圾一起扔掉,想小孙能积累这些,也许耗费了它大半辈子,应该会有所留恋,就掏出火机,在墙角点燃,算是烧给了在另一个世界的它,不知道它能不能收到。

  收拾完屋子,我开窗通风,把密封袋全都拿出来,平铺在床上,让它们沐浴在阳光之中,直到太阳偏移离去,才收好重放回去。到晚上,我习惯性搜索小晴的账号,发现她更新了,标题是:L市,我来找我的头发了。L市就是我所在的城市,视频里她正在候机厅,马上就要去搭乘飞机。我从床上蹦起来,绕着屋子连跑好久,最后累倒在床上。我终于等来了,等来了和小晴相遇的机会。城市虽然很大,但我一定能遇到她,到时候,我要说出积压在我心里许久的话。

  终于到周末晚上,她又更新了视频。视频里她扎着两条小辫子,在万达吃饭,又去看了电影。我忍受住她那长发的挑衅,分析她活动的规律。她只在周末晚上发视频,其他时间一定是忙于工作,所以我只需要在周末去找她就好。我已经做好准备,下周日在万达度过一天。然而,周末我早早赶到,死盯着两个入口,一直到下午,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等到晚上,才发现她更新的视频,是在博物馆旁的空间影城。我一下子灰了心,是啊,谁说她一定会在同一个地方呢?魂不守舍一晚上,我决定碰运气,市里可参观的地方不多,去过一个地方就排除一个,这样下来,总有一天我们能遇到。我把下次要去的地方定在了东山公园,提前赶去,在门口待着。可那天晚上,她发的视频是在市中心,她买了一件衣服,还弹了一楼大厅的钢琴,吸引了好多人。我看着她轻缓弹琴,脑海中填补她短发的模样,决定不能放弃。就这样,我奔波游走,一直快到暑假结束,却没有见到她一面。我怀疑上天在捉弄我,我和她总是完美地错开,为什么?在最后一个周末,她发视频说虽然没有找到头发,但收获了很多快乐,明年再见,并透露周四就要离开。我关在屋里一整天,没有去工作。

  到了晚上,南游诗人推开房门,说她找了许久,问了很多人,都没有找到我纸条上的地方。我不敢相信,并给她看了很早之前,我离开家乡时拍的照片。她说:“照片算不上什么,这只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你要知道,一场大风,一场暴雨,就足够把那些土墙砖瓦都吹走,洗刷干净。看来我得离开这里,继续寻找了。”确实,我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它也许早已搬迁去了别的地方,我向她道了歉,说这里地貌广阔,一定还有其他合适的地方,过些天我帮她再找。南游诗人说不必,她为了找到合适的地方,一直都在流浪,流浪早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在这里待得太久,也该动身了。她听出我的虚弱,找来东西给我吃,又看我睡下才离开。在漆黑如发的夜里,我想,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四天了。我为了相遇,耗费一个暑假都没能如愿,如今短短四天,看来结局已定。

  第二天早上,小雨发来信息,说她周四回来,我问需要接她吗,她回复不用,态度非常冷漠。看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注定要破碎。接下来的几天,我躺倒在床,把头发排布在床边,依次观赏,回忆它们的主人和相关的事情。手机也在一旁,我还心存幻想,不时搜索小晴的账号,希望能得知她会继续留在这里的消息。等到周三晚上,我又花费一天时间,把所有头发都过了一遍,才拿起手机搜索。点进小晴的账号,发现她在直播,直播间只有四五个人,我赶忙从床上坐起,看她背后是洮河,还有一座醒目的大桥,闪烁着霓虹灯。她在河岸边行走,扎着的马尾,随着她的步子来回晃动。我掀起被子,头发散落满地。我瞥了一眼,不再去管,匆忙穿好衣服,准备往河边赶去。临要关门,我总觉得忘了最重要的事,看到桌上锋利的剪刀,拿起揣进了衣兜里。

  外边天黑得五彩斑斓,城市大大小小的灯火涂抹着夜空,让它失去了本色。我坐上出租车,直奔河岸,同时通过手机密切注意小晴的动向。等到河边,小晴还在直播,我根据她身后的背景,终于在河边的一个亭台前,看到了她的身影。我咽口唾沫,泪却流了出来,果然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把之前准备要说的话在脑海里不断预演,准备等她关掉直播后,就上前吐露心声。小晴在亭台休息够了,继续往前走。她在临近水流的河岸,我则在岸边的马路上,被一道一字排开的树影遮盖着。终于,小晴说手机快没电了,今天就先这样,她得回家了。关了直播,她从一旁阶梯走上马路。我提前在旁边等着。因为临近午夜,加上是在城边,周围基本没有人,我稍微大胆了一些。看到她蹦跳着上来,我喊了一声,小晴。她刚迈完台阶,听到我的喊叫,转头望向我。我们都在人行道上,路灯射不穿绿植,我们被搁置在阴影里。

  她一阵惊恐,眼里射出黑色的光,打湿我的双眼。我想抬脚,迈向她更近的地方,却难以挪动。她微张着嘴,往后退去半步,头发像摇晃的吊桥,在空中打摆。有风旋过,夹带着河水的潮气,扑向我僵直的脸面,润活了干枯的嘴唇,我应该能,我要开口说话。字还在舌腔组装,她突然背转过身子,起脚要跑。我闭嘴抬腿,冲上去把她截停在黑暗里,用身子挡在树旁。她颤着音说不要伤害她,她把身上的钱都给我。声音最先穿过我耳朵的,并没有留存在脑海里,直到收纳在一旁树的枝叶里的声音,反射回我的耳朵,才烙印在我记忆之中。穿刺而来的声音,像密集的黑色丝线,自上而下,缠绕住我的身体,并不断紧勒,试图嵌入我的皮肉,将我瓦解。

  所有黑暗的寓所,都成了声音的游乐场,望着随月亮迁移而延展的阴影,我心想完了,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突然成了一个抢劫犯,那些酝酿许久的话,在这个场合下,都显得不合时宜。

  我眼前全是细如发丝的黑条,一根,两根,三根,从上而下,倾流而来。在完全的黑暗里,我想起了头发,是的,头发,一切都源自于头发。我看向惊魂未定的小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大拇指用力摁下,一声清脆的声响。我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攥紧头发,跑出阴暗的人行道,穿过马路,往繁华热闹的城中心奔去。我跑得没了力气,把剪刀扔进垃圾桶,找东西箍紧头发,才赶回公寓。

  房间里装着头发的密封袋满地都是,我一一捡起,放到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小晴的头发。不知从哪里来的想法,我觉得把这些头发编织在一起,会很有意思,有了小晴头发的助阵,一定会成为艺术品。我把头发依次从密封袋里掏出,按照长短分类而放,最后排除小晴的头发,计算得知,一共有7992根。也就是说,从小学开始到现在,我和将近八千人有过关联,而且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他们。小晴的头发拦腰斩断,不完整,我只好放在一旁。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完成辫子的编织,头发不多,编出来倒挺好看,我又另把小晴的头发,当作穗子固定在了上面。小半生的成果,都集中于此了。小雨发来信息,说等会就到。我和小晴已没了可能,手机搜索她的账户,显示已经注销。我想,也许是时候做出讓步了,在和小雨的关系里,我应该撤退。想起小雨之前说的话,我饿着肚子跑去买来一束花,在门前等着她回来。

  临近下午时,小雨来了,她剪了短发,手里提着包,看见我手里的花,她毫无表情。我说这是送你的,向前递给她。她接过,说了句谢谢,开门进去,关紧了房门。过了片刻,楼下传来汽车的轰鸣声,我出门一看,是搬家公司,小雨也出了门。她看向我,说:“我要搬家了,去别的地方住,后会有期。”我脑袋转不过弯,想问她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话到嘴边,还是说了句:“好吧,需要我帮忙吗?”她摇摇头,说有搬家公司的人负责。家里东西不多,小雨先打扫屋子,我看到那毒死小孙没被吃完的食物,被搁置在垃圾堆最顶上,连同绿色包装的老鼠药。

  忙碌一下午,东西搬完了,我下楼送她离开。在车边,我拉住她的衣角,有很多话要说,却堵在嘴边,一字难出。她等得不耐烦,转身要走,我憋出一句话:“你短头发的样子,还挺好看。”她道了谢谢,坐上车离开了。等车走远,我才忘了问她要新住所的地址,不过不问才是对的,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从不过问对方的生活,除非对方讲出来。她没有讲,也许是不想我再去找她。想想也觉得可笑,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我也从未向她提起过我的名字。我们的身子记住了彼此,可脑袋却什么都没留下,我们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回到屋子里,我随便找点东西填了肚子,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太阳已经落山,我找到那条发辫,掏出打火机,在桌上点燃了它,空气里很快传来臭鸡蛋的味道。我捏紧鼻子,发现原来自己苦心经营好些年的东西,是这么不堪一击。火蓬勃而起,刹那熄灭,只留下残渣,染黑了桌面。南游诗人闻见味道上楼来,看见桌上的灰烬,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了,感谢你的协助。”我笑笑说:“我没能帮上忙,用不着谢我,是我亏欠了你的照顾。对了,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南游诗人说:“不知道,不过我从南而来,那一定向北而去。”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南游诗人关上门,离开了。

  第二天清早,我去找南游诗人,为她送行。看到她床边有个笼子,笼子里是只老鼠,我认得清楚,是小孙无疑。我问南游诗人缘故。她说之前有一天,她在房间角落里看到有只老鼠,口吐白沫,心想是中毒了,好在她有解毒的草药。喂了草药,等到半夜,老鼠居然活了。她怕老鼠再跑出去中毒,就找笼子关了起来。在笼子里老鼠也不叫喊,很听话。她去找我家乡的时候,也带着老鼠,本想着放生到田野之间,但老鼠离开笼子,却紧紧跟着她,并不跑远,有时还跳到她的肩上,与她同行。看到小孙还活着,我眼里终于有了光。我恳求她把小孙留给我,毕竟现在的我,只剩它了。南游诗人说:“让它自己选择吧,它是一只有灵性的老鼠。”我们带着小孙离开屋子,来到院门。小孙从笼子里爬出来,并不跑远,只在地上伸着鼻子闻。

  南游诗人说:“就这样吧,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让小孙自己选择跟随的人吧,话不多说,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说完,我们互相鞠躬道别,转身离开。我不敢回头,拿起空荡荡的笼子,一直走到花坛前,终于忍不住回望,发现小孙紧跟在南游诗人身后,顺着她的衣服爬到了肩上。我闭眼叹气,想起忘了问她姓名,便喊道:“南游诗人,你叫什么?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来找你。”诗人并不回头,边走边说:“林然欣,你叫我林然欣就好。”

  等她走远,我摊开手掌,一根完整的长发沉睡在我掌心,悸动的风吹过,我赶忙用拇指压住,防止它苏醒。

  责编:周希言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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