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不可思议,不过阿德拉商店出事的那晚的确被我给撞上了。次日清早,当第一个推开窗子的女人深呼吸时,她还以为哪户人家一大早就在杀鱼。石板路上零零星星的血斑使打斗事件不胫而走。地方当局有意将事情化小,一概禁止围观并拒绝向媒体透露调查经过。左邻右舍的恐慌在所难免,因为据说有人亲眼看见警察从铺子里出来时,手里拎着半只耳朵。
如此一来,反倒让不间断的道听途说更花样百出。那些猜测渲染骇人的气氛,夸大了神秘,但经不起推敲,无非是捕风捉影。我敢肯定,谁都无法说清鳄鱼街那间地下室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我目睹了全程,許多细节仍颇令人费解。为数不多我怎么也忘不了的是当天的月亮,因为那晚我发现它竟然也照着别人;我没有回自己那套月租六百的破房间,而是和阿德拉共度了一夜。
我不会记错,因为那天恰逢百日誓师,要求所有高三学生下午五点在阶梯教室开动员大会。落座之后,灯光微弱地亮起来,但还是改不了叫人昏昏欲睡的错觉。关于大会的内容我不愿多说,谁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场弥漫着一股奇怪诡谲的氛围,有人在默背单词,有人低着头无所事事,有人在开玩笑,有人在睡觉。“冥冥中像无数把生锈的剑粘在一起”,我不由得默想。愈加昂扬的话语在我们头顶沉闷地流动,没一会儿便繁殖到十足的程度,几乎要将本就不大的教室掀翻。仿佛一团团火苗似的,众人的激情被迅速点燃扩散,势必要烧穿单薄如纸的现实。背书的同学难得慷慨地奉献出时间,熟睡的人被掌声吵醒,一旁在说笑的也不禁严肃起来。
老实说,当时我也被那股滚烫的气息烧得阵阵战栗,似乎要把自己快溢出的英雄主义完全托付给遥远的另一个英雄。没过多久,我瞥见有人在擦眼泪。正是这个小差让我的荨麻疹瞬间发作,奇痒无比。好几次我都觉得快要结束了,但又没完没了起来;热闹与无聊并驾齐驱,不断诱使我离开。五点半左右,天霎时沉下来,像被一只鹰爪掐紧了喉咙。趁着班主任在前排巡视,我装作肚子疼的模样偷溜出教室,又在厕所的转角多拐了个弯,直接拐出了校门。
凉风习习,吹得人快活。不得不说,好天气让我打消了先前的犹豫,后悔没早点出来。真是滑稽。我本想回家先冲个澡,把晾在露台的衣服收回来,再睡个养生觉;不过,大风越吹越给人一股无家可归的失落感。我想,在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傍晚,不先去阿德拉商店吃份寿司卷是毫无道理的。
打开一本书也是打开漫漫长夜;相似的,徘徊于燎郎暮色的边缘也是徘徊在一卷现实之书难以道明的核心。有人认为大地实则是张双面镜,倒映着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鬼,或许不无道理。越想我便越心潮澎湃,便越快跟随自己的影子一直向东走。幽暗的楼房好似节节车厢在斜阳中缓缓倒退,摇摇晃晃。
鳄鱼街岔分三道,三条笔直、黯淡的小路像三把刀子,又像闪电爆炸后余烬的留影。它的一侧靠河,如果记得不错,地势也向河边缓缓倾斜;内部应该是无数扇通往暗巷的门,门与门紧挨在一起,呈齿轮状分布;过道与过道相互缠绕,间隔只勉强够两人并排;大体结构类似于蜜蜂巢,却要比蜂巢来得复杂百倍——当然,这些都是《本地地理》这一章节的知识点。尽管直到今天,教师们仍对谈起这条街唯恐避之不及,不得不十分隐晦但失败地用“那个地方”来取代它的真实名称,仿佛只要说出那三个字,就会给自己、给学生带来厄运似的。我停下脚步,没有再往东走;再往东些便到了小西门,相传是清朝年间的莺花寨,不知真假,而今已改造成几栋简制的疗养院。随着残喘的光辉缓缓沉没,我也拐进一条熟悉的小道,看到了那间熟悉的肉桂色铺子。
铺子的门面不大,卷帘门只拉上去三分之二。上方裸露在外的贴有无数张大大小小的、重叠或错落的、残损不堪的广告单。单子与单子间的狭小空隙写满了电话号码和淫词秽语,边边角角还喷有红漆。这倒为此栋四五层高、基调是灰白的楼房增添了不少生气。我跨上一级台阶,走了进去。尽管早已有准备,但铺子里那种淡粉色的既明又暗的诡谲灯光还是扑面而来,很难不让人晕眩。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发现阿德拉并不在里边。我敲了敲冰柜的玻璃门,又轻轻喊了几声“有人在吗?”,这时,我听见斜前方哒哒作响。那声音好像天上降落,从清脆慢慢变得踏实。随后,我看见了阿德拉。
她是先以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齐肩的长发、瘦小的身躯、裸露的脚踝和一条深绿色吊带长裙。接着,我看见阿德拉转过身来,湿淋淋的头发甩着小水珠,看见她细长白皙的小胳膊。在衰弱的橘色光照下,她红扑扑的脸颊就像柔软的奶油蛋糕。下台阶时,我发现她裙摆的一边是湿的,向下滴着水。
“我就知道是你来啦!”阿德拉对我说。
她告诉我,她刚在楼上洗完澡,听到声音就赶忙换好衣服下楼了。接着,她问我可不可以等她吹个头发。我点了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和大家所想的一样,我已是阿德拉商店的常客。高三上学期期末,举办成人礼的当晚,小罗宋带我到这间铺子吃寿司卷,他家就住这儿附近。那天我就注意到了阿德拉,她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跟着母亲学包寿司。此后,我往往在周末一个人来买点小零食。年初,开学后的一次,我吃到了阿德拉亲手包的寿司卷;那个礼拜每天傍晚我都会去铺子里买点小玩意儿,每次都发现只有阿德拉一个人。半个月后,也就是市质检考完文综的那晚,一场突来的大雨帮了我的忙,我自然可以在铺子里多待一会儿。也正是那天,我鼓起长期积聚的、莫大的勇气和阿德拉聊了几句,从而得知了她的姓名(但我始终肯定“阿德拉”不是她本名),还打听到她父亲是位推销员,奔波于世界各地,母亲也在年后外出打工了。次日一整天我都不停走神,都略带忧伤,连午觉也睡不好;当天下午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便断定上帝并不存在,因为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一个女孩……相信各位已经猜到了。
空气中慢慢有股类似迷迭香的辛浊之味,就好像一小撮枯草还是什么鸟的羽毛被烧焦了。片刻后,我猜到焦味来自吹风机的发热丝。那时我还没注意到自己盯着阿德拉的侧脸已有好一会儿了。直到她扎好马尾,面带微笑而又小心地问我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瞧时,我才猛地回过神。与其说当时我羞怯得不知所措,不如说被一阵莫名的气恼占了上风,就像被他人掠去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我赶紧把目光从阿德拉的辫子稍稍移向后方。突如其来的紧张使我不假思索地问她橱柜上的望远镜多少钱一个。
“那是万花筒呢,不值钱的。”阿德拉不禁笑出了声,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说完,她侧过身,踮了踮脚尖,把那个喇叭状的万花筒拿了下来。“嗯,你瞧瞧。”
于是我更紧张了。只有天知道开口的刹那我有多后悔。谁能问出这样一个仿佛是存心惹人发笑的蠢问题呢?我故作镇定,把万花筒接过来,放到眼前胡乱转了转。随后,我装模作样地告诉阿德拉这支万花筒远不如我在南区博物馆看到的那支精彩。“那支是这支的几倍大,还可以无限收缩,像根金箍棒似的。关键是,和一般的万花筒天差地别,它里边镶嵌的每个图案都并非简单的对称,也不固定,而会随着观看人霎时的心绪瞬息万变。直到今天,谁都说不清哪怕有一两张图画是重复的;总之,其内含的形象恐怕多到了九十九次幂。”阿德拉越听越入迷,我也就越讲越兴奋,到最后连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天黑得几乎让人心慌。
我适时地(自认为)收住了胡编乱造的激情,以免露出什么马脚。阿德拉用手托住下巴,呆呆地看着我,水汪汪的眼睛透出一股无助的天真。
沉默让湿热漫进了铺子。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出汗。
“快下雨啦,”阿德拉忽然晃过神来说,“你还是一份招牌寿司吗?”
我点点头。为了避免又不禁盯着阿德拉而发窘,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在狭小的铺子里到处瞧瞧,假装对那些零食和小玩意儿充满兴趣。有意思的是,我真的发现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在顶层的货架上,有一排梅花味的啤酒豆(我从未吃过那款);角落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几十只殊形诡状的雏鸟,形似蜥蜴,阿德拉告诉我它们将来会发育成孔雀、野雉、松鸡和秃鹫;玻璃柜的一侧东倒西歪地摞着叠书和杂志,我瞥见本《金阁寺》和几张万青的摇滚唱片,封面是一个人跳水的姿势;墙上是几副磁制象棋和圆形纸牌,挂钩上有一个球形魔方和一件鲜血做溶液的沙漏。有那么几分钟我的确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弄得分神,不过我仍留心着铺子外的状况:风已经不刮了,只剩下无节制下沉、积聚的热气,闻上去像个汗蒸房;枝叶耷拉着,树干被抽走了水分和灵魂,暗褐色的周皮皱缩如行将粉碎的泡沫;月亮好似一颗头颅吊在天上,地面驳杂交错的影子晃晃悠悠,孤儿一般无人认领。目力所及全然黯淡无光,一切皆指向漫画里堕落、邪恶、败坏的末日一景。
照往常而言,寿司卷一般五分钟包好,我却夹在两排货架中间足足等待了一刻多钟还没吃到。这样倒好,那时我想。阿德拉不时要去后边的仓库拿东西,我不得不侧身,以便让她有空间经过;即便这样,有几次我还是感觉到被踩了几脚。
“肉松不够啦!我去里边拿点。”阿德拉说。
“我的发卡掉了,”阿德拉说,“我去洗个手。”
“我去隔壁的杂货铺买点新鲜的小辣椒。”阿德拉說。
“你再等等吧,”阿德拉说,“我给你加点刚蒸好的黑米。”
作为记叙人,到此我必须坦白,还请大家原谅我匮乏的语言完全不足以很好地还原那晚的现实深度,更别说加以总结;要知道,就像欣赏一段舞蹈或音乐,有些细节只适合藏在心里,说出来倒变得索然无味了(如果读者们和我有过类似的经历,倒能弥补这一点,甚至要比我想表达的更能感受到了)。简而言之,我想说的是,纵使排除了春心萌动的幻想与诱导,以当时我自认为还算克制的理解力,很难不得出一个显见的结论:阿德拉与我一同在等待下雨。
一旦意识到这点,瞬间,兴奋和心慌就像两匹撒欢的马儿在我胸膛里蹦蹦跳跳,相互追赶。我赶紧背对阿德拉,面朝冰柜假模假式地开始挑选饮料,以免让她瞧见我由于发烫而通红的脸。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当我挑中一盒葡萄汁,从而不得不把它前面的几瓶啤酒先拿出来时,阿德拉有点惊讶地问我:
“高中生也能喝酒吗?”
于是我买了两瓶啤酒。
下雨了。
雨滴群鸦般猛地飞冲下来,砸地后溅起分裂的汁液。霎时,所有的白墙无一幸免,都被一层肮脏的青黑玷污。电线杆直愣愣地立在街头,活像根根肋骨。行人的步履越发如加紧的齿轮,仿佛快走一步,就快一步摆脱厄运。
我(装作?)怔怔地望着铺子外的街道,急匆匆的雨水像块大玻璃,让眼前的一方天地朦朦胧胧,恍若有隔世之感。枝杈在轻轻晃动,路面像涌着水银,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阿德拉递给我寿司。“小心烫。”她说。
我接过来咬了几口,发现里面夹着两块猪排(平时只有一小块)。为了不让阿德拉起疑,我启开啤酒,艰难地咽下几口,随后表示在冬春之交喝冰镇啤酒远不如在盛夏来得清爽。阿德拉似乎没听我说话(也可能是雨声太大),她低着头翻翻柜子,拉拉抽屉,慌慌张张地在找什么。当我问她是不是丢了东西,我也可以帮忙找找时,她才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为情的语气对我说:“在给你找伞呢,”说完又赶紧低下头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啦。”
我半羞半喜,一下子不知回什么好。愣了会儿后,我连忙告诉阿德拉我不用伞,因为我经常淋雨,也喜欢淋雨;不过,我也可以贴着鳄鱼街每家店前的小遮篷一路小跑回去,要是运气好撞上哪家杂货铺,倒也不是不能买件一次性塑料雨衣。
阿德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表示不清楚我到底在正经说话还是在开玩笑。这样一来,由于紧张造成的一派严肃和胡言乱语倒成了我在阿德拉眼中天然的幽默;看她笑得那么纯真,我顿时放松了不少。大概十分钟后,阿德拉还是没找到雨伞,她略带埋怨地喃喃自语。我有些发窘,因为哪怕雨只要小那么一丁点儿,我都不想给她添麻烦。随后,阿德拉让我少安毋躁,雨伞可能落在仓库了;为此,她得离开一会儿,并让我乖乖地待在铺子里,绝对不能偷溜回去。我有些难为情地答应了,还像她要求的那样做了保证。没出三分钟,阿德拉就折了回来,因为她不相信我的承诺。
“换季的时候淋雨最容易发烧啦!”她焦急地说。
阿德拉的刘海湿透了,往脸颊上滴着小水珠。她的裙子也是半湿淋淋的,两条长袖和胸脯的几块地方紧紧地贴住身子,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根枯萎、干瘪的花枝。
我瞬间懊恼不已,后悔先前没狠下心来直接跑走。我还没来得及问,阿德拉便要我同她一起去仓库拿伞。我支支吾吾,解释说雨已经小很多了,对自己而言完全不成问题。没承想,话一说完,阿德拉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告诉我她去仓库还要找把手电筒;她怕黑夜和闪电。
天确实鬼魅得离谱。
晚上七点出头,阿德拉把铺子的卷帘门踩到底,并上了锁。接着,我跟在她身后,穿过狭窄的货架,穿过一侧靠墙的楼梯,穿过一道霉气四溢的长廊(长廊两边全是挂有号码牌的房间),又拐了几个小弯,终于来到一扇木门前。我惊异于这间肉桂色铺子竟暗藏乾坤。我本想推门进去,却被阿德拉止住了。她让我挪挪脚,因为我脚下踩住的那条壁虎色菱形毯子才是通向仓库的门。
阿德拉掀起毛毯,接着用钥匙拉开了底下的一块木板。我们顺着异乎陡峭的梯级依次往下爬。我不敢乱动,甚至不敢喘气;一片浑浊的昏黑中,没有扶手和任何保护的木梯好像悬置在半空,摇摇欲坠。
我是被阿德拉拽着跳回地面的,回头才发现最后一级台阶离地还有两三米高。我的小腿猛地有些酸麻,抬脚时因上下肢各自为战摔倒在地。
“到啦!”阿德拉说,“我们分头去找。”
四周的亮光晨曦般庄重地弥漫开来(可能是由于我在昏暗中待得太久),但还是稍显微弱。一眨眼阿德拉便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我想追上去也无能为力。空气沉沉的,潮湿让眼前的一切都轮廓不清,也捉摸不透。我揉了揉眼睛,又隐约听到些窃窃私语。没一会儿,我发现越加细碎的低声实际是同一句话的回音,反反复复在耳边撞来撞去。仓库深幽得像一潭黑水,无边无际。
雨还在狂泻不止。雨砸在棚顶的隔板,像诸神诸鬼暴怒的鼓点。我恍恍惚惚站起身,往出声的方向小心走去。拐过一个弯后,我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三四辆好不霸气的军绿色越野车停在中央,底盘高得离谱。凑近后才发现上边落满了尘埃和蜘蛛网,车里仰躺着几个人。车与车的空隙间,几个身穿破烂牛仔裤的蓝发小伙在打台球。不远处是张小圆桌,八九个男人(男孩?)围成一圈在聊天,两三个光着膀子,花臂上的刺青千变万化。角落,几撮人趴在地上玩弹珠,几撮人在抽积木,几撮人蹲在小板凳上炸金花。偌大的仓库只有一盏衰老的灯泡吊在半空,他们不得不点几根蜡烛立在桌上;光亮四处逃逸,成了实实在在的奢侈品。水泥地潮潮的,蜡油流下来,挪脚时像沾满黏液。
我躲在一条废弃的轮胎后边,怯生生地暗自思忖,庆幸那些人没一个拿正眼瞧我,甚至没一个瞧我。我祈盼阿德拉能快点找到她的手电筒,接着赶紧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像个在超市走丢的小孩,既不敢瞎跑,又不敢待在原地。我也不敢正眼瞧那些脏话连篇的毛头小子,尽管他们满脸笑容,有几个还算眉目清秀,但聚在一起总让人感到杀气腾腾。为了掩饰怯懦,我脱掉了校服,故作从容地打量起仓库的边边角角。
我注意到越野车的棚顶上有个变化球在原地飞速旋转,叫人昏眩;刚开始我以为是哪个被弹飞的弹珠,马上又觉得是个陀螺,最后认定无论是弹珠还是陀螺都绝不可能转那么久。左手边三四米的地方是排小货架,我在夹层处发现了些异域稀品:几筒俄罗斯套娃、几罐咖喱酱、几套世界变迁地图和几盆我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其中一株倒像是中华枯叶蝶)。我用余光瞥见了那张用来炸金花的小方桌,桌角垫着本《万年历》和几叠报纸;旁边是一堆破铜烂铁,也许是几把剪刀和镊子。不久,圆桌那儿传来一阵嚷嚷,声音大得仿佛故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个花臂小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只血淋淋的鸟,摊在圆桌上。
——“这是肝,跟颗小石子一样硬。”
——“这只是山雀吧。那是肾?”
——“那他妈的是心。”
——“傻狗。”
几个人嘴里念念有词,把死鸟拨弄来拨弄去。开始时谁都不想沾到血,到最后无一例外,没有谁的刺青没沾上腥味。
奇怪的是,没有人注意他们,甚至懒得抬眼。我慢慢走到那张炸金花的桌旁,假装看牌,实则为了偷听得更清楚。我很快发现,那群花臂小子接下去聊的我完全陌生:私人游艇、彩票、机械表、各国特工和本地的叫骂俚语。他们的对话没有主题,好像各自讲各自的,互不打扰;上一句还是在说鸟,接话的人又扯到了鳄鱼街的拆迁政策。我听得云里雾里,觉得有趣;一会儿后,我竟然听见了阿德拉的名字。
“今天潮得离谱。外面还在下雨吗?”
“我上星期买的彩票才赚了五十。”
“这鸟肺倒像是用斧头砍开的。”
“阿德拉今天可穿着条吊带裙呢,浑身都湿透啦!”
“你他妈的别把肾捏碎了。”
他们聊天的混乱无序达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其中几句骂人话我无法复述。大家尽可以往痞子的惯有印象那儿想象:随地吐痰、耳边夹根细烟、时不时摆弄肌肉、手里把玩着唬人的小刀子、说话不离下三路;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逐渐,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啤酒、女人、时尚、匕首以及近来的几桩盗窃事件儿,并越聊越兴奋,越聊越有新的奇闻轶事。马上,有个声音提议,要把阿德拉找来陪他们说说话,但被先前那个掏出麻雀的花臂小子(应该是头头)给拒绝了。
一下子,气氛低到极点;沒有人附和,也没人接话。
两三分钟过去了,有个瘦弱的小子怯生生地说他新学到一类卡牌游戏,要教大家。他的声音很大,却在颤抖。立时,他旁边的两三个兄弟表示兴趣很大,但不愿意当场学。这样一来,反倒让本就沉闷的氛围更尴尬了。他们继续聊开始的话题,几个人把耳边的烟拿下来抽;不过,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很难不察觉到,越发凝重的低气压让他们说话时都变得心不在焉。
我打量着那个头头。他大臂上文有几团火,小臂是三颗骷髅头;棱角分明,颧骨奇高,一副厌世脸和天生的冷血气质相得益彰。其间有几个小子给他点烟。没过一会儿,他开始抱怨大雨,抱怨阿德拉商店的寿司越来越难吃,抱怨回南天的潮气肯定会让家里收藏的小刀子生锈变钝。有人附和着,也有人一直没说话。不久,头头的抱怨声越来越大,几乎在嚷嚷。也许是部分前因后果我不清楚,总之,他突然和身边的一个矮小子推搡起来。随即,场面有些混乱:有几个上前想把两人分开,香烟还叼在嘴里,抖个不停;两三个是去拉偏架的,表面上说些和气话,暗地里却在使劲,拉人的小臂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有人一言不发。如果看得没头没尾,肯定以为两拨人准备大打出手。
果不其然,嚷嚷声慢慢小了下去。头头的花衬衫有些凌乱,皱巴巴的,索性脱掉了;矮小子的头发也没好到哪去,被抓得歪歪扭扭,散乱地朝上竖着。从只言片语里,我推断起因是他们的烟灰弹来弹去,最后有人被烫伤了;也可能是谁没管好自己的刀子,转身时不小心划到了对方。没过一会儿,我的猜测便被推翻。头头的花衬衫下刺着个手指交叉、盘腿闭目、被团团鬼火环绕的哪吒,那时我才明白他大臂上的其实是风火轮。他冲隔壁桌正在打台球的蓝发小子喊叫,郑重其事地要求他做中间人,讲出那只五脏六腑已被掏烂的死鸟到底是麻雀还是山雀。
蓝发小子的上衣绑在腰间,胸口敞开,上边是一条龙身,肚子处是虎头。他蹲在小板凳上,继续擦台球杆。哪吒手里转着小刀,又问了一遍。虎面龙一声不吭,起身要走时被矮小子拦了下来。随后,他表示没兴趣掺和这些破事,要趁着雨势渐颓马上离开。当他往拐角走去,经过我身边时,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横在他眼前,亮得使人无法直视。
举刀子的正是哪吒。他半开玩笑地说大家都等着看笑话,要是今天虎面龙不讲出个所以然来,他便面子尽失。刀子就横在离虎面龙眼皮一两厘米、离我一两米远的地方。哪吒说话时手一点儿都没抖,也不能抖。
“要我说,”虎面龙忽然开口,语气冷得可怕,“可都不是什么好鸟。”
雨水像受惊的蟑螂在脚下横冲直撞。
说完,虎面龙不紧不慢地把刀子从眼前推开。谁都知道他说的是几回事。哪吒被拨下去的右手攥紧刀子,脸上毫无表情。他嘴里嘟囔个没完,不断地挑衅,字眼尖酸刻薄。他声称自己丢了张彩票,怀疑虎面龙着急要走是为了掩饰,并坚决要求搜身,否则就要同他比画比画。奇怪的是,虎面龙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半点惊讶。随即,他转过身来,张开双臂,两脚微微分开,与肩同宽,俨然站成了一个“大”字;胸口处的虎头龙身因肌肉紧绷而越发逼真,越发凶神恶煞。他面带微笑地对哪吒说:
“那你就来搜。”
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说话。墙上湿漉漉的,闻上去有些可怜。
见大家都愣住了,虎面龙抖抖膀子,把缠在腰间的衣服松开,披上身准备走。哪吒显然有点被吓到了,随后又叫嚷着怀疑其中有诈,要求正大光明地一对一决斗。
起哄声盖过了雨声。一时,几把刀子正好滑到虎面龙脚下。他顿了顿,接着弯腰去捡。水泥地坑坑洼洼,明晃晃的刀子就像死鱼的肚皮。我看不清刀子的样式,只知道各有不同:两三把直直的,刀尖略微向上弯翘;几把刀柄处刻有菩萨;一把倒像是小型镰刀。虎面龙随手捡起一把,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略显强硬又过于违和的口气,头也不回地说:
“问题是我打不过你。”
群鸦还在棚顶上尖叫、沸腾。
故事本该就此终结:虎面龙不慌不忙地朝门那儿走去;哪吒继续在手里转他的刀子;圆桌一众人像扇子般排开,冲虎面龙大声骂娘,嘲讽他是懦夫,是傻狗,是怕死的小处男。故事本该就此终结,我不得不重新表明这点;蹊跷的是,登时,一道闪电蓦地劈开了天。
仓库内瞬间是片阴森森的白光,亮得使人不敢逼视。随后而至的滚滚雷声里夹杂着一阵尖锐的爆裂声:唯一的那盏吊灯忽然炸开了,玻璃碎得到处都是,流进了水里。潮气中顿时充斥着浓重的焦味。
整个过程不出一分钟。几群人先是被吓得大叫,而后开始骂骂咧咧。老实说,我也一下子惊得浑身发软,但至少还没到不知所措的地步。我死死抓住一旁废弃轮胎的花纹,听见一阵混乱的骚动声,就像成群老鼠窸窸窣窣。没一会儿,骚动愈发如快烧开的沸水,一切撞击声都晃荡不安,越来越大。有人绊倒在地,有人一脚踩进了玻璃碴,有人的裤子不知所终,有人大喊烂肉不烂皮,有人狂笑,有人叫唤说末日就是今天;一时,喧哗声搅得人天旋地转。
闪电消逝时,趁着几抹将散未散的曦光,我看清了一张脸。哪吒就倒在离我半米远的板凳前头,眼睛死死地闭着。周围是几条交叠的人影。接着,我听见阿德拉的声音:
“我去樓上开其他灯,”她就站在我们先前跳下来、离地两三米高的石阶前,“应该是跳闸啦!”
我激动坏了,几乎要哭出来。我让她先别去,现在危险。阿德拉头也不回,说她还得上趟顶楼,去收晾在露台的衣服。我还没来得及拉住她,她就一跃而上,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吊灯迸裂开的发热丝还在苟延残喘。仓库内已是一股朦胧的昏暗。我们如同在一汪缓缓流动的死水下流动。不久,几个花臂小子把地上的蜡烛集中摆到一起,围成个小圈。烛光幽幽,一切仿佛都被黑水搅浑了,叫人看得迷迷糊糊。
哪吒几乎是跪在地上,用清水洗了洗右手食指。起身时,他的两条小腿就像两节树枝,膝盖上的淤泥直往下爬。他拿起一支蜡烛,慢慢凑近自己的脸。随即,大家都被吓得一惊,本能地叫出声来或后退半步。哪吒的颧骨处有一道口子,直拉到下巴;鲜血顺着大风像一条柳枝向下斜垂,越来越长,越来越细,拂过脖子时还开出了几朵小小的梅花。他用沾了清水的食指把脸上的血擦到大臂上。我发现他的下唇一直在颤抖。
沉默了好一会儿。两三支蜡烛被踢翻在地。
终于,哪吒冷冷地开口,宣称自己原先还佩服虎面龙是条好汉,想不到他却喜欢下黑手。说完,他举起刀子,就要同虎面龙拼个你死我活。令人想不通的是,虎面龙照旧一言不发,眼神里不知是惶恐还是冷漠,肩膀竟然也抖得厉害;他不无慌张地在水泥地上捡起把镰刀样的匕首,抵在腰间。
在场的人都不敢有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呼吸。先前玩弹珠的几个小子也没了动静(可能是弹珠被闪电震得粉碎,也可能是四周一片乌漆抹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生了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
一旁打牌的忽然掀翻了方桌,毫无先兆可言。随后,一个鸭嗓男人愤怒地嚷嚷,表示自己摸到了同花顺,对方却以突如其来的闪电为由耍赖,要求流局。一个雄浑的声音也毫不示弱,吵吵着说亲眼看见鸭嗓男作弊,偷换了牌,接着又叫嚷道自己摸到的其实是豹子。双方争执不下,到最后两人都破口大骂,坚称对方偷了自己放在脚边的剪刀、钱包和别的什么。
我们一同看傻了;两边都是一觸即发。又是忽然间,不知道哪个小子——但愿他不后悔——向桌角狠狠砸去几个酒瓶,手劲之大令人震悚。啤酒瓶瞬间爆裂,玻璃片刮伤了鸭嗓男的眼睛;马上,他脸上的泪和血一下子浑然不清。他半眯着眼(也只能眯着眼),一把抢走身边人手里的刀子,直接朝对方砍去。
蜡烛全被踢翻了,周遭是一片污浊的黑。地面上,人影碾过人影。
接下去的事我不愿多说;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一下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赶快穿上校服,怯生生地躲到几条垒起的轮胎中间;背在后头的右手紧紧攥住把剪刀,浑身冷得发汗。我看见影子和影子的打斗,听见呐喊与号啕的交叠,闻到蜡油同鲜血混杂的腥涩,听见刀子和刀子的碰撞,看见刺青与刺青的对决。我感到时间一分一秒、一招一式的缓慢。我不想,也不敢再多看几眼。
现实往往比电影的现实感更弱;亲历过生死攸关的人自然明白这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撑在水流里的手似乎卡住了什么东西,摸黑抓起来才发现是一节指头。我昏头昏脑,身体成了累赘。一起被卡住的还有个小挎包,里面除了几张身份证和一部碎裂的手机外别无他物。我赶紧蹲下,用尚未湿透的衣角擦掉手机上的水渍和血。电话拨通时,我被人一把拍掉了手机。
“别报警!”阿德拉大喊。她换了身短衣短裤,头发还是湿淋淋的。
我愣在原地,搞不懂她的意思。我告诉她,哪吒和虎面龙手里拿的可是真家伙,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啦。
“谁都知道他俩可是亲兄弟呢。”
我稀里糊涂,发现车棚顶上的变化球还在一个劲儿地旋转。
桌腿和人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瘫在垃圾堆里。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叫道:
“有人要报警!”
说完,大卷帘门不知道被谁撬开个口子,对角窄小的推拉门也被砸坏了。惨淡的光亮一点点渗进仓库。几乎所有人(除了几个脚掌扎到玻璃片和被砍伤的)一同鱼贯而出,有的挤门,有的钻口子。墙上的血渍斑驳交杂,如同张张鬼脸。还没等看清,阿德拉一把拽着我起身,绕开人群,拐过几个小弯,又上了几级台阶,从一扇暗门走了出去。
我们来到地势较高的一侧。三四十米远的斜下方,从仓库张皇逃出的花臂小子无一例外,没有半点迟疑,直接翻过半人高的围栏,鱼跃进湍急不已的河流,在空中被枪林弹雨击坠,入水的瞬间便没了踪影。
黑雨滴在他们背上炸裂,爆开暗红的烟花。
“他们会淹死的!”我不禁喊了出来。
“别担心啦,”阿德拉说,“他们个个都是玩水的好手呢。”
过了片刻,我们一路小跑回商店。阿德拉跨过门槛时绊了一跤,缩在角落,身子不停发抖。我蹲下来帮她脱掉鞋子,用一张湿纸巾擦去她的泪水,接着抚摩她的后背。慢慢,阿德拉不再啜泣,轻轻靠在我的肩头,像只猫似的,很快就睡着了;我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铺子外还在下雨。雨成了黑夜本身。我打算尽力保持姿势,以便让阿德拉睡得安稳;等她醒来,就告诉她仓库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我暗自发誓,真正看见的,神与魔我一个也不透露。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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