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几只鸟或一匹马能保全一座阶梯剧场的废墟。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在《沙之书》的后记中,作者认为替一本没有看过的短篇小说集写序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小说情节需要分析,事先无从猜测;照此说法,为一篇仍未构思好的文章写开头或重述一段尚未理清的回忆同样是不明智的。大多数批评家认为故事需要积淀,我持反对意见;现在我忠于事实记录下来,但仍不明不白。
去年四月,我忙于写一篇幻想小说,迟迟没有,也不知如何动笔。那是我未曾涉足过的领域。此前,临近大学毕业时,我谋得了一份实习文学编辑的工作。一个月内,我从数以千计的稿件中挑出五篇交由二审,其中一篇正式刊登。发表后,小说引起不小反响,并一举夺得蒲松龄文学奖。同年夏末,我破例留在了杂志社(那份岗位的学历最低要求为文艺类硕士)。说来惭愧,作为那篇改变我职业轨迹的小说的责任编辑,至今我仍不觉得它有何出彩之处。印象中那篇文章人物形象扁平、没有特色,情节幼稚、混乱且无现实意义;送审的理由:一是语言华丽,但不免有堆砌辞藻之嫌;二是手法别具一格,以评述的笔调写成。两个月后,小说作者劳伦斯发来邮件,告知我那篇文章只字未改地在《巴黎评论》季刊上以论文形式发表,并自作主张地加上了我的名字作为第二作者,原因是我前后为小说删改了七八处错别字和语句毛病。收到样刊后我才明白他所言并非玩笑,并对他完全过分且多此一举的谦逊表达了不理解。我们简短地交谈过几番,没有见面。
来年初春,我不再负责审稿,转去主持一档文学专栏,大抵是谈论当下的青年小说家。栏目名暂定为《贴地飞行》,头三期围绕现实主义与幻想小说展开。社长认为主题已是老生常谈,更希望我冲出重围,不落窠臼。我想,谈论一件自己并不熟悉的事物是荒唐可笑的,遑论还须评价。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显然棘手,我不得不走几条有把握的捷径;我不再出门闲逛,而是将自己幽闭起来。
白天,我躲在书房翻阅各类报纸和评论文章,能看见的只有窗前的一小丛竹子;等到晚上,我就做贼似的偷摸出去,或跑步,或骑车,或到地摊上买回一大堆完全无用的小玩意。几天后,我加大了力度。我严格地将生活一分为三,早晨十点起床,傍晚六点出门,凌晨两点睡着。我用隔板把本就不大的书房分成越来越小的几块,最后几乎没有挪动的空间;我的肋骨紧贴着书桌,整个身子几乎动弹不得。白天我不再看报纸,取而代之的是古今中外的纪录片和杂七杂八的文字;口渴时我只抿一口水润润嘴唇,不再吃饭,心想只有饥饿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六点过后,我整装待发,竭力使自己富有激情起来;我伸懒腰,我喝下一杯浓咖啡,我计划不花掉一千块钱就不回家;我驱车百里前去深幽的野郊闲逛,有时也在商场看人来人往;我想象自己是个瞎子,黑夜是我的隐身衣,黑夜给了我眼睛、长发、心脏和寥廓的星空。半个月的实践确认了我事先的预料:夜晚使人迷醉而白昼令人厌倦,我喜爱不切实际的小说远胜于谨严周密的文字……或许读者已经猜到了。
不幸的是,这个结论非但没有使我灵光乍现,反而令现实显得更加难以改变。原先我为那篇幻想小说开了个头,主人公有具体的姓名、背景、性格以及可能的遭遇,不过情节到此难以为继。苦苦思索却无结果后,我决定发封邮件向劳伦斯寻求帮助。我想应该转变思路,一位笔下不着边际的作者身上或许才有我这个门外汉无法捕捉的东西。次日早晨,劳伦斯打来电话。我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步入正题。我难为情地心想他可能被我的唐突所打扰,碍于情面不得不回复,但谈话中他渐渐流出的夸张的激情让我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开门见山地解释了自己的困境,一时却难以说清;混乱的三言两语后,我向他求教写作经验与叙述技巧。总之,我认为自己迫切需要的是那种天马行空的所谓“灵感”——写幻想小说相较于现实题材更依借某种道不明的天赋。劳伦斯没有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他激情澎湃,大谈特谈起自己获奖后的遭遇。他说他受邀前往芝加哥大学参加一期创意写作训练,并很可能破例以三十多岁的高龄攻读此专业硕士。随后,他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了几种训练方法,例如第一个学生先想一个词,在十分钟内写出三四百来字的片段,接着第二个学生随便再想一个词再写一个片段,要求和前一个相接,由此可以无限串联下去。词语之间互无联系,句子也许支离破碎,片段和片段却能顺接、嵌入、打乱和颠倒。他不时提到几个我有印象却不熟悉的人名或概念,大致从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说讲到康德的审美意象,又从雨果的艺术对照原则讲到巴尔扎克与现实典型,或许还提及了陌生化、黑格尔和批评论(后来我知道那是20世纪英美文学批评的一个流派)……我感到无聊,却毫无办法。在他偶然的结巴间歇,我好不容易插了句话。我尴尬地表示自己并非中文专业,不过最近在恶补西方文论。
“不用担心,”他不无卖弄地说,“一篇不包含任何理论的小说是不存在的,就像绝对不存在一个毫无个性的人。”
我想他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如果说写下整篇故事是一个平面,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点——一个组成平面的无数线段中的任意一点,而绝非那些枯燥、冷漠、干巴巴的知识。劳伦斯的热情洋溢让我觉得他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甚至有炫耀的嫌疑)。我不好明说。沉默片刻后,我直截了当地问他获奖的那篇小说《从夺宝奇兵到麒麟玉玺》是如何构想的。我需要简单回忆下故事情节:主人公“我”四十余歲碌碌无为,是福建东南部地下搜山队的一员(关于“搜山”,民间说法不一。有人将其类比为深山上的盗墓贼,亦有人指出其勾当不可深究,原因在于常有数十人前去、下山时只余三四人之事。此外,还流传有“丢魂”“捞尸”“绝脉”之说,详见于《中国历代搜山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于此不再展开)。虽未被官方明令禁止,干这刀尖舔血的事却也见不得光。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动中,“我”因脚底打滑掉落到一处洞穴,由此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几小堆僵硬的白骨、五大张已然皱缩的羊皮卷和一块埋在白骨之下、隐隐发亮的玉石。一时,兴奋之余“我”惊慌失措,决定待在洞穴之下,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熬过两天后,“我”下山跑去黑市里打探价钱,然而没人愿意为一块完全不熟悉的石头开出高价。“我”一点儿也不沮丧,反而大感惊喜。万般权衡下,“我”报了警,声称自己上山砍柴时无意间发现了玉石,但绝口不提五大张羊皮卷。半个月后,省博物馆派人送给“我”一份不菲的奖励金,条件是需要提供发现玉石的完整过程且不得对外泄露此事一毫。“我”假模假样地虚构了诸多并不存在的细节,并婉拒了赏金,表示自己仅是举手之劳。最终,在那人的安排下,“我”得到了一份体制内的悠闲工作,业余时写写随笔度日,过上了改名换姓的另一种生活。小说情节诡谲怪诞,有许多不合逻辑与情理之处(或许两者互为因果)。
几声爽朗的大笑。“要是我说那是真的,你肯定不信。”劳伦斯故作神秘,“事实就是如此,真假难辨。开始构思是在中秋前后,完成后已是过年的事了。总之,起因我已经忘了。现在想来,大概是一晚我在地摊上买回了几本书。记得清楚,当时我花了十块钱。”
我随即问他书名与版本。劳伦斯坦承时隔久远,记忆已然模糊了,况且他从不留心,也从不在意(对我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一本没有作者、出版社及版本的书就像一瓶没有写明来路和保质期的水)。一顿啰唆且无用的自言自语后,他终于提到一本每间隔一页配有一张插图的《西游记》、大八开八百余页的《堂吉诃德》(没有译者信息)、封面是一道深渊和一只凤凰直冲云霄的《海错图》及一本残破不堪的《印象学大全》。此外,还有两三本全无印象了。
劳伦斯激情澎湃,仿佛要无休无止地讲下去。礼貌性地道别后,我草草挂断了电话。我真心感激他的热诚,同时心想为何之前没发现他似乎具有无限制地延伸嘮叨和混乱的超能力。
我没有思索太久,径直前往最近的新华书店,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之后,我在一座商场三楼的西西弗书店发现了十余种版本的《西游记》和四位翻译家笔下的《堂吉诃德》,不过和劳伦斯所描述的皆有出入。下午,照着地图,我逛遍了方圆五公里内大大小小的书店,但一无所获。我没有,也不甘心就此放弃。那晚一个任意拼凑而成的梦给了我不小的启发,我不再将目光凝聚在市面上流通的书。次日一早,我从三四个住在老城区的朋友那打听到几处二手市场和十余家隐蔽的古玩店。将近一个星期,我在那附近徘徊,然而没有一次不事与愿违:没有一本《堂吉诃德》超过三百页;没有任何一个版本的《西游记》每隔一页配有一张插图;没有哪本《印象学大全》不是崭新、未拆腰封的(这在二手市场上极不寻常)——我断定它们绝非劳伦斯口中的那本。至今我仍记得当我小心地询问店家是否有哪版《堂吉诃德》为大八开八百余页时他疑惑不解的眼神,“从来没有。”他坚定地回答,语气不无尴尬和些许对我的可怜。
由此我不免怀疑自己蒙受了劳伦斯似有似无的欺骗。问题在于,他的记忆不值得半点反驳,也丝毫不能使人信服;我没有找到他口中一模一样的书不代表它并不存在。另一个说法是,劳伦斯永远是对的。《三国演义》的开篇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见解适用于任何情形,原因在于时间是无限的。
到了晚上,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想的不错,转念又闪现出那本《海错图》怪诞的封面。半夜,我感到浑身奇痒难耐,起身做任何动作都无法缓解。我在漫长的时间(我不敢去留心它,以免自讨苦吃)里迫使自己思考痛苦的根源,却怎么也无法做到。原先我认为自己被鬼压床了,接着觉得是一团噩梦的并发症(梦中我被一张黑色深渊巨口啃噬的瞬间惊醒),最后又笃定是换季时的螨虫肆虐所致。针刺般的难以忍受使我想问题都不得不变得紧凑。接近拂晓时,我找到两片阿司匹林,终于睡着。
次日一早,我感到神清气爽又略带疲惫(二者奇妙地共存)。我伸了伸懒腰,回想昨晚,权当是一次人生难得的奇幻遭遇。起床后,我几乎是抱着复仇的心把被子拿到太阳下暴晒,仿佛这样可以减轻已经遭受的难以言说的煎熬。一切妥当后,我脱去衣服准备洗澡。这个决定让我追悔莫及。当热水淋到后背时,我瞬间头皮发麻,全身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相较昨夜,奇痒有增无减。我无法控制地感到恶心,时不时还会猛地晕眩。十分钟后,一切感觉渐渐如烟雾般消散了。
那时我开始在意起来,生怕是什么不治之症的前兆。之后一个礼拜,我仍旧遭重了三次:一次在散步时,一次在午饭中途,一次在普普通通的早晨九点(我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我变得小心翼翼,寝食难安;恐惧令生活处处充满了看不见的危险。一晚,意识的不清晰使得一团梦魇与让人发疯的奇痒不可思议地混淆了,我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父母,询问家族里有哪些遗传病史……得到的答案不尽如人意,四月底,我决定去医院。听明来意后,那位和我祖父一般大的医生在我小臂上用指尖划了两道口子,并让我稍等片刻。其间,我尝试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结果却越说越乱。三分钟后,医生凭借臂上两条蚯蚓似的红印判断我患有胆碱能性荨麻疹。他开了中药,并给了我诸多建议。
这个结果令我舒了口气。我把诊断单反复看了许多遍,以免遗漏什么。当我明白这件事不危及性命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如若新生;当我了解到荨麻疹无法根治时,我又提前为将和一个躲在身体里、随时都会爆炸的小恶魔共度余生感到无限痛苦。为了避免病情发作,我谨遵医嘱:我不做剧烈运动,不穿紧身衣物,不在太阳下出门;我饮食清淡,戒掉了饮酒,从此不碰海鲜、芒果和牛羊肉;我不得不只用凉水擦身。最关键的一点是,我必须避免情绪激动、紧张。为此,我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坐着发呆,直到疲惫至极时自然睡去(据说这样可以减小做梦的频率)。白天,我哪也不去;等到晚上,我偶尔出去过几次,但什么也做不了。
事实证明,医生开的药方行之有效。一连十天,我没有再遭受荨麻疹的折磨。同时,我慢慢心知肚明,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无聊透顶,绝非人所能过活(那时起我便开始由衷地佩服道士与和尚)。好几次我暗自思忖,刺客要离曾经壮士断臂以求信任,当下我正在做的却无异于断生求臂……这个想法使我难以接受。绝不应该也绝不能让我厌恶的东西喧宾夺主。我尝试回到正轨,重新着手写那篇幻想小说。我为开了个头的故事设置了具体情节,情节取自一晚我路过某古玩店的真实遭遇(至少在我看来是真实);简单的几个人物有了各自的性格,逐渐地,对话、转折点和导火索也有了。这样一来,我认为小说的雏形已经显现了,只需要稍加技巧与修饰。顿时,我信心百倍,制定了时间表,立志要按部就班地尽快完成。
五月,我十分不凑巧地收到祖父病重的消息。父亲在来电中情绪低落,语焉不详。我琢磨或者回忆不出当时的感受,只记得我后悔接到那个电话。我不得不立马请假,将手头的工作暂且移交他人。坦白地讲,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感到轻松。这个念头使我羞愧。不战而胜和不战而败对一个决心战死沙场的士兵来说并无区别,皆是屈辱。原以为我会因前功尽弃而怅然若失,潜意识里的逃避却让我重新发觉自己不过是个实打实的懦夫。傍晚,躺在床上,我想的全是美国管理学学者劳伦斯·彼得那个著名的理论:一个人注定会被提拔到他难以胜任的职位……
隔天,五月八日,我坐一早的飞机抵达苏北,中午转乘了前往县城的大巴,最后是父亲接的我。一路上他沉默寡言,只简单交代了几句。他说六日那天祖父撑着拐杖去东边看人打牌,回来时在桥头摔了一跤。是我三大妈第一个发现,把他扶起来的。当时没什么异样,祖父一气之下丢掉拐杖,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天傍晚没人看见他在门前的河边骂街。第二天一早,三大妈觉得不放心,出门给庄稼放水时故意路过祖父家,才看到他倒在门槛上,裹着头巾,嘴里咳出鲜血。“八十四,是个坎。”父亲最后说。
下车时,家门口的河边三三两两地围着几小群人,母亲正在厨房煮粥。阴暗的乌云和雨前的低气压让我感到压抑并心怀极为不祥的预感:祖父已经死了,眼前的人们是前来吊唁的。其实不是。我慢慢踏过正门槛,里面没有开灯,四周安静得令人惧怕。老实说,当时我也把那种昏沉的黑暗理解为死亡的前兆,我希望得到父母的陪同。祖父的咳嗽声没有规律地传来,我感到心酸与说不出的悲哀。我大着胆子,尝试将那份恐惧解释为一次对自己身为男子汉的挑战;我告诉自己:我不害怕面见死亡,我毫不胆怯。过了一会,我小心地踏入那一间屋。
祖父就躺在床上,身穿白色的薄衫,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骨瘦如柴”这个词第一次对我有如此强烈的冲击。一时,我站着不知所措,只觉得慌乱与难过。我轻声呼唤祖父,但他没有反应,或许连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不久后,我发现自己错了。当我大起胆子为他盖被子时,我可怜地看见祖父那张扭曲的、近乎惊悚的脸,脸上沟壑遍布,眼球是一团模糊的乌黑,嘴巴无助地一张一合。我的祖父,面部僵硬且呆呆地朝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顶上淡粉色的床帘——那是他唯一能见的一小方世界:生理的痛苦已经剥夺了他支配身体的权利。那张脸让我不忍看第二遍。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感觉浑身在潮热中发寒。没过一会,母亲喊我去吃点心。离开屋子前,我决心为祖父再做点什么;我想把他的手帕拿去洗洗,仔细瞧去,上面浸满了大块交叠的黑血和浓痰。我没能伸出那只手。
起身后,我难以抑制地想象那块手帕铺开的样子,觉得心慌。踏过门槛的刹那,我猛地感到背上长满了鲫鱼的细刺,头皮瞬间发麻,前胸像有无数团鬼火灼烧。病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猛,毫无预兆。我尽量保持姿势,等待它慢慢褪去——反复的荨麻疹让我已有了对抗的经验。和刚刚遭受的恐惧相比,这短暂的刺痛显得微不足道。出门时,我不自觉地暗暗心想:我抢在死神之前见了祖父一面;现在我逃出了那间乌漆抹黑的比棺材略大的棺材……
天色陡然深了下来。黯淡中潜匿着乌鸦的血液;叶隙是乌鸦的眼睛,水波是乌鸦的腹部,稻草是乌鸦的羽翼,闪电和细雨滴则是乌鸦的喉管。河边的人们还没离去,抽着烟,正和父亲聊天。我忽然有了另一种心情,好像我与他们并无两样,只是某种机缘巧合使我成了那个应该承受亲人逝去之痛的人。我们一同在等待某个时刻,那时,我会哀伤,他们则说些提前准备好的宽慰的话。古人云“人死如灯灭”,油将尽时灯将灭未灭,人弥留之际大抵便是如此。
那晚,祖父勉强被喂了半碗粥后,没有再咯血,缓缓睡去。拂晓时,我在另一间屋子听到细碎的声音,以为是梦中。脚步声越来越近,起身才發现祖父坐在长凳上,父亲正搀着他。我忘却了当时的感受,只记得身子有些发软。我不无紧张与害怕地向祖父问好。他用力地笑了笑,口水滴到了地上。大概是喝了碗水后,祖父被搀回了屋。他执意谁也不见。中午,母亲忙了一桌子菜,父亲给祖父送去一碗,在屋里待了个把小时。出来时他告诉我,老人越老越像小孩,越担心当众出丑。
春末的黄昏衰老得很慢,远山蒙在雾里。直到天际乌青,祖父才晃悠悠地扶着墙走出屋子(后来我知道当天他喝了点酒)。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戴了假牙。他拒绝搀扶,自顾自跨过门槛,在幽暗中摸索,终于颤颤巍巍地在圆桌前坐下。他驼背得厉害,头戴褪了色的解放帽,两边是稀松的白发。印象里祖父一直是这个形象。
他从一个大方盒里抖出十余种小物件,每件都用大小不一的手帕(或是像手帕一样的彩布条)包裹着。他嘴里始终嘟囔着什么,谁也听不清。原谅当时我将这一举动看作祖父在交代遗物。我明白这些都是他活了大半辈子保留下的东西,不说多贵重,至少意义非凡。我注视着它们掉落,最后在桌上零零散散。如果没有记错,大抵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半块侧面发亮的翡翠(也可能是石头)、几条长长的白布、一张泛黄无比且字迹模糊的地契、四把如缩小版镰刀的短匕首(其中两把血迹和刀柄混为一体)、七八块银元和二三十张面值为百万的金圆券。我注意到方盒内侧还有一本巴掌大的书,封面缺失了一半,便问祖父是什么。他对着我比了个“八”,告诉我那是他八十八大寿时,一个装作是本地人的外地人送给他的,因为那人的口音过于蹩脚。至于是谁,他早已记不得了。
祖父为我细数那些小物件的来历,声音粗重浑厚。反复的支气管炎使他间歇性咳痰、喘息,说话时像在大风中低吼,又像细沙流过漏斗那般富有磁性。他提到抗战期间一次毫无人性的“扫荡”,炮火让村庄在斜阳中燃烧,日军所到之处无人生还;他提到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村书记拿着喇叭挨家挨户告知地震已经到了南边口子,让大家赶紧跑到屋外的空地;他提到逃难和饥饿的滋味,挖过野草,啃过树皮,当年是一个女人的半块白饼才让他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除名;他提到养他的姑妈赤身死在床榻上,体无完肤,冰冷的鲜血顺着床沿,顺着门槛的缝隙,顺着凹凸不平的泥地一直流到房前的河流,两排人户的血泊;他提到十七岁第一次杀人,用的正是那把血污已是黑色的短匕首,刀刃打造成弯月形是为了方便割喉;他提到死于他刀下的叛徒已经数不胜数……祖父有些口齿不清,但我勉强能听懂。他说得有点颠三倒四,坚毅却空洞的眼神令人生畏。
我的祖父,我可怜的祖父,我愤慨至极的祖父,漫长而恐惧的岁月使他的记忆成了一团一团乌七八糟的梦魇。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时不时点头附和。我明白那附和是无条件的,就像父母面对小孩天马行空的幻想时伪装出的惊讶与认同。有几次间歇,我尝试问祖父一些细节。他唾沫横飞,没有回答。开始我以为他耳背,后来才知道毫无意义:大多时候,祖父只是在自言自语,就和他平日手指着河鱼骂人时一样。
之后几天,祖父像得到了某种庇佑一般,走路几乎不需要搀扶(他也拒绝搀扶),也不再没完没了地咳痰。他的手臂恢复了血色,不再像剥落的树皮那样干枯皱缩。有时他食欲大增,能吃下整整两碗猪肉和饭。然而,一些事情是我们先前未曾预料和察觉,并且不可逆转的:祖父近乎是个瞎子了。我原以为他走得很慢是由于腿脚不便,后来发现他需要用手在幽暗中摸索。几次,他毫不犹疑对着父亲喊了我的名字,问高中有没有当干部,转过来又骂我没出息,四五十岁的人了他妈的穿的裤子还是破的。
此外,祖父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但他不清的意识却日甚一日地加深。一晚,他从睡梦中惊醒,斥问父亲是谁,怎么会在他的床边。有时他自说自话时忽然勃然大怒,咒骂我们无缘无故去照顾他无非是想霸占地皮,让他死后也无家可归。大多时候我耐心地喊爷爷,他便呆呆地笑着,反问我他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呢。随即他又颤颤地回到房间,出来时递给我两百块钱和一块发了霉的玉米糖,叫我到学校买点好东西吃。那时我一再不无哀伤地想:清醒时,祖父知道他曾迷失在混沌中吗?对他来说,游离在记忆的边缘究竟是何感觉?他真的毫不知情还是主动接受了现实的蛊惑?或许他早已服从了长此以往的折磨,还是常常也会感到无穷尽的迷惘与难过?
其间,劳伦斯曾打来一个电话。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消磨掉他的热情半分。他先问我那两篇小说的进展,我如实回答有点半途而废。接着,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表示他翻阅《对话:南美作家语录》一书时灵光乍现,为我另辟了一条蹊径。原话出自博尔赫斯,是这样说的:
不存在彻头彻尾的幻想小说,正如现实主义实则是个伪命题。
劳伦斯给出了他的理解:两篇小说完全可以合二为一;解释权皆交由读者。我觉得有意思,但一时想不明白。
到了晚上,烛光幽幽中,我仍在思考。劳伦斯的看法使我惊奇,越在脑海中模拟越想要留诸笔墨。我找回了废弃的底稿,发现毫无根据的人名使我厌烦,后来索性重写。情节取自劳伦斯的建议:我的遭遇。简单来说,现实在故事中重演了一遍,主人公(我自认为的主人公)和我一样有篇求而不得的幻想小说、一样自始至终找不到一本封面是凤凰与深渊的《海错图》、一样受到荨麻疹的无限困扰(到后来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一样正蒙受着死亡将来未来的阴影……故事慢慢推演,过程与结局千变万化。在不可预知的他日,只有一件事永恒:祖父的命运将不可挽回地落到我头上,或许分毫不差,或许大相径庭。
经历过不幸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明白一点,世事变幻无常,命运不可左右。五月十四日,祖父逝世。前天傍晚,他喝过半碗粥后回了房间,和先前一样,坚决不让任何人陪同;当天早晨,父亲发现他寿终正寝,身上穿的正是自己提前备好的干净白衣。离去的过程悄然无息,毫无先兆可言。这个结果令所有人感到哀伤与不解,就像当初弄不清他的意识为何夸张到了那般地步。邻居们最先带来了宽慰的话,认为祖父在桥头摔过一跤后灵魂就飞走了,这几天实际是先辈积德,让他重返人世。(另一种说法是,祖父知道我们回家一趟不容易,在难得的清醒片刻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是最后宝贝儿子儿孙,省得日后来回折腾。我和父亲取消了十五日的机票,加请了一个礼拜的丧假。)
葬礼的繁文缛节显然已不符合某些現代观念,但并不能成为不遵循的理由。古人的看法在小村庄里绵延至今,一是认为人活着劳苦一生,寂寂无名,只有死后才能让人记起片刻,须要办得风光;二是通过葬礼显现一个人对家族的贡献、为人处世的善恶、受人尊敬的程度及子女的孝心。做事时,我被人提醒错过了几个需要悲痛(大哭)的节点,感到羞愧。我排斥那些使人沉浸在痛苦中的琐碎仪式,但并非刻意转移了感到痛苦的全部可能性;相反,我全心追忆着我与祖父的交集,努力从中找到某些值得令人悲痛的蛛丝马迹。母亲对外的解释让这种淡漠有了某种可能:故作男子汉的坚强使我的哀痛不露声色,却更刻骨铭心。
守灵那晚,我横竖睡不着,不断回想着丧礼的诸多细节。实话实说,当我知道祖父被谵妄症折磨得不轻,看见他不能由任何人窥探的自尊被现实反复把玩时,我感到无限难过;如今他真的死了,我却无半分悲哀。这个念头使我羞愧难当,随即是更大的悲哀。晚上十二点,我在大厅牌桌的角落发现一本《河东县志·丧葬篇》,向父亲要了过来。册子足足有两百来页,记载了1447年以来河东县的丧葬风俗,包括了守灵时应该营造出祥和的氛围(最好是四五个人轮着打牌,喝茶嗑瓜子)、第四天须在房檐中央放一个沾湿的枕头、夜半时要为逝者留门、五七当日要煮碗清水馄饨,等等。我看得入迷,惊觉死亡竟有如此多讲究。第八十四页突然是一张插画;我感到奇怪,翻阅全书后发现它是唯一的一幅。画的图案有些眼熟。依照轮廓,我做了几个猜想,但没能和任何形象完全重叠。似有似无的把握就像现实在梦中遗留。我将画反复地看,横七竖八地看,发现有时是一幅松鹤青天图,有时却显露出一头老虎凝神的凶相;有几次在放大镜下,竟是五六只红尾蝴蝶在扑腾翅膀。凌晨两点,我福至心灵,终于在祖父那本巴掌书里找到了原型。
前文说过,书的封面残缺了一半,泛黄的页面和卷曲的书角无一不裸露着时间侵蚀的痕迹。翻看过程中,我发现那是《山海经》某卷的手绘本,每页画有一种山兽海兽,底部配有简单注解。其中,麒麟的形象引起了我的注意。书中记载如下:龙首,麋身,牛尾,马蹄,是为麒麟也。我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河东县志》与《山海经》里的两个形象竟完全吻合了。黎明时分,我自然而然、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那本《印象学大全》。它被压在行李箱的底部,原以为会助我理解劳伦斯的奇想,这时却能派上用场。书中指出,每个国家(更准确的说法是区域)独特的精神特质久而久之皆酝酿了外化的形象。例如,日本是神道(也有人认为是菊与刀),丹麦是深林中的麋鹿,中国则是麒麟。这个说法令我因不解而记忆犹新。《印象学大全》描绘的麒麟形象较《山海经》更为详细,也大有出入,认为应是羊头、龙相、鹿角、狼蹄、鹰爪、鱼鳞,且身披彩霞,高一丈二尺。此外,其还借四百八十余页引经据典地加以注释,自《周南》至《辞海》。我不妨抄写一段:《公羊传》记载,麒麟,非明王不出;《孟子·公孙丑》记载,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宋书》记载,麒麟,主太平,意长寿;《清史稿》记载,1724年,平度州一农民家中生产了一只麒麟……
过了早晨六点,我仍没有丝毫倦意,只感到思索的徒劳。未消的月光徐徐散开,辽阔的村庄像一座寂寞的废墟。打牌声弱了下去,神秘的凄清酝酿了难以言说的恐惧。有几次,我忍不住去看冰棺里那张冷冷的脸,随即又暗自发怵,觉得前所未有的生疏。我想,人死不能复生,但并非说对死亡不能有进一步的把握;现在,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是我祖父的形象。1936年初,生于山东,童年不幸(和大多数小孩一样)。饥荒时孤身南逃至苏北,寄居在一家小工厂里学艺。20世纪60年代成了铁路工人,后来与我的祖母搭伙过起了日子;当时,我的父亲九岁。我与他短暂的联结就是过年的一两天,他程序性地递给我四百块钱,我接过来,看看他,他呆呆地看看我,有时会笑,仅此而已。我所了解的只有这些,大多还是从上一辈人的聊天里得知。父亲从不提及往事,我也假装漠不关心。实际上,随着时间推移,陌生助长了好奇,之后演化成一股阴郁气息,就像南方春末时节的绵绵梅雨。我希望,或者说渴望知晓过去的事情,但不愿意借父亲之口。好几次,我试图将祖父的形象当作晚年真正的祖父:他傲視一切,将人生的迟暮看成敌人的攻击;他往往陷入情绪走不出的迷宫(到后来成了日常),无尽的蛮横、不满、愤怒与怨恨令他苦楚万分,同时又成了生命的必需。他对世界的认知随着混乱记忆的肆虐停滞不前。他害怕医院(实际是怕死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他把手机视作我们用来嘲笑他耳背的怪物;他没有城市的概念;我不明白究竟从何时起,现实对他来说就已是模糊的嘤嘤声了。
中午,绕棺时,我见了祖父最后一面。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使我难以释怀。四五个和尚在念经,一个在吹唢呐。悲咽声有传染的魔力。根据《丧葬篇》的提醒,我在关键的几处节点显露出痛苦,掉了眼泪,但想的全是无关之事。午后,我昏头昏脑地睡了;诡谲的梦中任意嫁接,全由色彩涂抹。一枚硬币的花面先是渐变成几匹麒麟爪子上的焰火,后来又和未曾谋面的祖父的眼睛混淆了。醒后我仍感到不适,为绕棺时多看了几眼祖父的寿衣与僵硬的假花丛感到后悔:我发现寿衣领子上画着对称的两只麒麟,而花丛下方雕刻的图案与《大明会典》中描述的“一品麒麟”官服竟完全一致。我觉得自己看错了,但没胆量再看一次。
睡觉前,我有了另一种看法。我认为那本《印象学大全》是盗版货,原因是熄灯前我又在厨房的门柱和年画娃娃的肚兜上发现了形态各异的麒麟像,然而书中从未记载。我心潮澎湃,随后大胆验证起来:《本草纲目》中,麒麟是一味十年难得一见的珍稀药材;楚国王廷面对北方难民默默无言时,后宫妃子腰间上的刺绣名叫麒麟;西北大学考古学教授庄柏曾表示,秦始皇陵内以黄金搭建山脉,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以人鱼膏为烛,永不熄灭;闽南地区有一民间传说,认为患有荨麻疹的人身上流的是麒麟血;20世纪60年代初,云南边境某野菌种雨后疯狂繁殖,味甜微毒,致人晕眩;据《风水学概论与世界地图》记载,1899年,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区的扎伊尔街道有一座废弃的阶梯剧场(后来我知道扎伊尔实际是阿根廷一种面值二十分的普通硬币);半个月后,我一口气写下了一篇题为《麒麟》的故事。
时间冲淡了记忆,却完善了麒麟的形象。以前它是一张残缺的脸、一副神态完备的面貌;后来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图案、一种神秘确切的象征;到最后无处不在、无所不有。六月十四日,我改变了先前的看法,认为《山海经》绝不是第一个手绘出麒麟的书。至于那本《印象学大全》,我尝试为它没有写明书籍信息作一番辩解:作者深知仅用四千余页阐释世界上的所有形象只会贻笑大方,不愿出丑;或者(极有可能)作者远远不止一人。当天傍晚,我决定去古玩店老板那儿聊聊,却在拐角被拦了下来:施工队正在搬运残砖碎瓦;思明路八十四号的牌子已经被拆下了。
往回走时,我注意到晚霞呈现出淡橘色,月亮是流云背后的一个虚点。一切景致都在变化,我的思考却不断反复。未来一天,我的父亲将成为祖父,我也将取代父亲的角色;到那一天,世界是怎样的,我又是谁呢?今天是十二月七日,我分毫不差地回忆并记录起去年四月的事情,但今天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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