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去年毕业前夕,我的导师余勒先生收到一封私密邮件。署名为他的挚友,北京师范大学外国文学研究院赵斯院长。邮件原文由德语转译而来,透露了一则足以震惊世界文坛的消息。现在由我转述:卡夫卡先生1924年于布拉格病逝。他的挚友马克斯·勃罗德并未遵其遗嘱将手稿付之一炬,而是翻遍所有角落,将全部遗稿重新整理并竭力谋求出版。出版过程异常顺利,人们对穷困潦倒或英年早逝的作家总抱有惋惜与怜悯之心。自此卡夫卡名声大震。两年后,一位身份不详的美国女人远渡重洋,在拍卖会上以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竞价得到了卡夫卡生前位于布拉格的住宅。房间空空荡荡,墙上的石灰轻轻一碰便不断剥落。没有谁再见到有人出入那栋幽暗的房子。二战期间,神秘的美国女人重新在布拉格现身,吩咐仆人将房里的东西悉数搬空。就是在搬运的过程中,一张泛黄、残破不堪的稿纸从两块床板中间掉落下来。女人对德语一概不知,在虔诚与惊喜万分之际找来勃罗德。他们共同推断那张遗稿在床板夹层处的严丝合缝是卡夫卡有意为之;此后流年似水,两块木板因受潮而渐渐松动。手稿的三分之一页面受到洇染而模糊不清。尽管如此,勃罗德还是大致辨认出其的确出自卡夫卡之笔。至于手稿的内容,勃罗德不得不在六七道残缺之处凭借自己的理解加以补充或想象。他认为那是卡夫卡的日记或随笔中遗失的一篇,因为最上方注明了日期与天气。手稿先是记述了《中国长城建造时》的创作背景,表示那是亲眼所见;当时他漂洋过海,就住在中国东南部的一处洞穴。而在第三章,又谈到《饥饿艺术家》;同样,文中写道小说里那个瘦骨嶙峋、对食物无法下咽的男人确有原型:就是当年收留他的中国洞穴人——证据是他离开时遗留下一篇《疯狂且平静的饥饿艺术家》原稿,就埋在洞穴的入口处。
手稿令美国女人兴奋不已。她难掩激动地打算等战争结束就将消息公之于众,目的是使《卡夫卡全集》趋于完整。“我不会出卖艺术,”她说,“但显然,是命运让这份手稿重见天日。”勃罗德则认为事有蹊跷,行文叙事与卡夫卡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不宜草率决定,何况时局动荡。二人各有想法,各执一词,最终达成协议:由女人将原稿带回美国,勃罗德则抄写一份。三十年内,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时间一过,若无战争侵袭,任由二人处置。
实际上,他们履行诺言和保守秘密的能力远超自己的预估。勃罗德至死未曾向任何好友展示那份抄写的手稿。他毕生致力于《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一书,然而其中未提及此事一笔。美国女人则等待了五十年之久,临终前才透露给她的女儿。四十余年后的今天,她女儿的女儿才将此事透露给赵斯院长,最后来到余勒导师的电脑中。邮件附带了手稿的复印件与译文。我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此事几乎横穿整个世界,跨越了近百年仍未了结;如今落到我们肩上,原因是据精确推测,手稿中描述的洞穴正位于我的学校西操后侧,清源山的背部某处。
余勒先生找来我已是他收到邮件后的第三天。他先询问起我的家世和学业情况,随后透露了秘密的来龙去脉。最后他说,选择我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且我是唯一一个从外语系转来的学生。出乎他的意料,我平静地接受了前往清源山的任务。事实上不止平静,我还难掩兴奋之情。我惊奇地幻想伟大文学和历史的遗迹竟然就深埋在平日我常去散步的另一侧。
探险准备的过程秘而不宣。前半个月我照常听课,背地里却在查询有关清源山的地势、脉络、历史及动植物分布。那里的植被在夜晚繁殖得近乎疯狂,高大粗壮的柠檬桉树直冲云霄;前一天光秃秃的石头雨后就爬满苔藓和蜗牛。同样,余勒导师白天照常讲课,晚上十点后,我们约见在西操讨论前去的细节。他递给我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列举了几十种(最后突破了一千)可能遭遇的情况,而应对办法却只有相似的寥寥几个:冷静、躲藏、等待、以不变应万变等,在我看来无异于坐以待毙。后半个月,余勒先生给了我一笔钱,并替我租下学校对面的一间公寓。我向学院请了无限期的长假,理由是需要无限期调养的失眠症,余勒先生是我的担保人。我在集市上买来遮阳帽、风油精、必备药品和大量的压缩饼干,又跑去泉州登山协会那儿买回专业的速干衣裤、望远镜、帐篷、手电以及两把锋利无比的短匕首。整个过程格外顺利,我小心谨慎,没让任何人起疑。出发的前一晚,我还收到赵斯院长从澳大利亚加急购回的无人机和生命探测仪。他向我大致介绍了使用方法:无人机属远程操控,会始终盘旋在距我头顶五六千米的高空,目的是记录行踪的同时保护我的安全;生命探测仪须夹在我的上衣兜,检测到生命迹象时会发出红色的光亮和嘀嗒的响声。余勒先生则提醒我返回的时间要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哪天晚上七点前没到家,我们就会报警。”他冷冷地说,口气很坚决。或许是我的不以为然被察觉,他又补充道:“一旦选择报警,这件事就轮不到我们插手。”
那时我才倍感严肃起来。当晚我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凌晨被一团任意拼凑而成、毫无道理的梦搅得说不上滋味;醒来时才感到神魂颠倒,浑身酸麻,好似已有登山后的疲惫。我没有接着补觉,而是提醒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我在青黑色缭绕的窗边一直待到早晨五点,兴奋完全压过了倦意。尽管如此,我还是连喝了三杯黑咖啡,以防万一。我在被压制的平静中做了最后准备:检查背包里的饼干、药品、匕首是否齐全;检查黑外套内的登山服是否会露出马脚;检测那个生命探测仪是否是满格状态。没过多久,余勒导师的电话如约而来。我告诉他我休息得很好,并且准备的过程和计划毫无差池。
五点半,我在镜子中戴上黑色鸭舌帽,戴上黑色口罩,尽量不露出体型或面部的什么特点,在激动与平静中出了门。我把一切可能會使人怀疑的东西都装进了登山包:药箱和望远镜放在中间,短匕首搁在夹层,登山杖是可折叠的。旭日初升,街上人迹寥寥。我只顾低头走,不与人对视,更不让自己在马路上引起注意。我在一道分岔口向右拐,绕过几棵秋枫,从一条隐秘的小径通往深幽处。
清源山与泉州市区三面接壤,地势起伏不平,岩石突兀。在山脚下,我将外套脱去,取出登山杖,从一处狭窄的梯级向上爬。那时大概六点,我步入山中,感到自己如一颗石子,慢慢落入一个和尚衣袖里沉甸甸的布袋。我想清晨和傍晚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二者同样给人带来眼花缭乱的寂静。顺着缓坡而上,覆盖的植被便渐显层次。说来惭愧,平日学校里一眼望去四季常青,我却对植物学了解甚少,只隐约辨识出木棉、黄楹、油梨、细叶桉和几株光秃秃的国槐。它们的区别与一致常令我记了又忘,干脆索性忘却。我听见头顶类似飞机划过天际的声音,知道那是无人机在暗中保护。我不断提醒自己所行的目的,并没有停留太久。
午时的燠热让山间林木疯狂蒸腾,所到之地皆弥漫着一股混有麝香味的潮湿气。我在一道缓坡的阴凉处搭好帐篷休息,醒来已是三个小时后的事。我模糊听见有人在拨弄帐篷,探出头来才发现一队登山员和几个游客正居高临下打量着我。我连忙戴上帽子和口罩,收拾好背包,一言不发地离开。闷热持续到了下午四点,汗水早已浸透我的衣衫。我羞愧不已,不断为登山前狂妄自大、幼稚可笑的举动感到懊悔:我自以为是地将三瓶水扔掉两瓶,得意地认为是轻装上阵,只为加快速度。到头来,干渴使我口焦舌燥,喉咙如同被烙铁灼伤。好在清源山上泉眼诸多,流出的清水不说微微甘甜,至少干净解渴。
不减反增的湿热与越加肆无忌惮的蚊虫令我那天下午四点就打道返回。我垂头丧气,几乎是抱着屈辱灰溜溜地下山。顺着大道,途经千手岩和老君岩时我也无心赏阅。闷热疲乏之余,我摊开地图:本以为踏过数以千计的石阶,已横越几座山口,没想在20×20的地图上我仅爬过一粒绿豆所长。突然的沮丧使我心生烦躁和无能者常见的愤激。我想原本我对此事信心百倍,如今却像狗一样趴在石块上休息,为人所耻笑。五点,我回到寓所,余勒导师还在上课。洗过热水澡后,我怔怔地躺在床上。六点十五分,余勒导师打来电话。我小心、如实地告知了我的遭遇,包括我的所见所闻、我由于自大造成的错误、我的謹慎和能回忆起的任何细节。最后,我给自己打气表示这仅是一个意外。听得出余勒导师刚接起电话时有些吃惊。随后,他说了些安慰话。他认为万事开头难,何况这项任务的伟大与荒诞注定了探秘过程必然也是近乎伟大与荒诞的。通话的最后,他再次提醒我注意安全,对深山野径万不能贸然涉足。
我深得余勒导师的教诲与鼓励,迟迟不肯睡去。我像一个铩羽而归的将军在茶桌前回想战斗的失利。睡前,我定好闹钟;反复确认后,我平静地吃下一粒安眠药。那晚我梦到整个行动失败,缘由是我在阴凉处搭棚休息,一觉睡了三天两夜,巡逻人发现时都以为我已命丧山间。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时恰巧响起闹钟。
此后两个礼拜,我以庄稼人的作息早出晚归。我日复一日地途经晨曦中稍显虚幻的平原,日复一日地骑车归来,眼看破败狭窄的巷道缓缓坠入沉沉暮色。我尝试从不同的小径步入清源山脚,再顺着不同的岩石、不同的缓坡向上爬,最终却又不知不觉地踏进木栈道。脚力的疲乏与湿热所致的烦闷曾使我百般受挫,然而余勒导师那番关于伟大和荒谬的勉励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为我呐喊助威。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是痛苦无望的西绪福斯,或是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肩天下之大任者……半个月来,我登山与生存的技巧逐渐驾轻就熟,徒步四五个小时也不在话下。我学会了登高判断地形,观察龙眼树的纹路以推测溪流的走势。我遇见过虎纹蛙、黑鸢、松鼠和来自赤腹鹰的凝视,我尾随并记录下一只豹猫的行迹;我了解千根草、水蕨和舌唇兰的区别,我知晓臭烘烘的香樟树常令人胸闷、致呕。我的体力、胆量与精力正一并见长。
同时,日复一日,我也清楚明白这些不过只是徒劳。我唯一发现的山洞是清源洞,里面坐有一尊佛像,此外再无线索。我几次涉险踩着漂流的石块越过小溪,循着幽暗未知的野径,但尽头除了一堵高高的石墙外别无他物。在没有方向里挨过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迷宫里的兜圈,一种奇怪的重复。我想到卡夫卡日记里的一句话: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我好几次想:我苦于搜寻洞穴的入口,那些狭窄幽长的小径看似在助我前行,实际上它或许正是洞穴之外的延伸,是将我拒之门外的缘由;阻碍我的,正是脚下的泥地、草丛里的蛙鸣、令人发烧的空气和散落一地的枯枝败叶。
反复不定的念头使我心乱如麻。我感到自己的形象不断徘徊于英勇的探险家与自不量力的小丑间。整整一个月后,我的生物钟被彻底打翻,生活俨然接近一道算法严密的程序:熟练地在闹钟响前醒来喝黑咖啡,熟练地一到十二点便昏昏入睡,熟练地每晚八点时吃下安眠药睡去。我日复一日地在得意、兴奋与近乎狂热中出门,又日复一日地在疲惫、猜疑与自怨自艾中回到房间。我患上了哮喘和湿疹,浑身满是蚊虫叮咬后的疤痕与红斑;我的床单不得不一日一换,以免晚上水泡里流出的脓血使我再次陷入虚幻的深山。我越加受到失眠的侵袭,常在夜里感到大热大冷;即使幸运地短暂游离,也只是在好几个互无联系的梦魇里纠缠,难以脱身。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
我和余勒先生的通话一如既往地进行,每晚重复我艰辛却无用的行迹。他只说些鼓励的话,语气一次比一次平淡,难免流露失望之意,最后竟刻意避开此事不谈。终于,一晚他说把如此艰苦卓绝的任务交给我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并已决定一周后就将此事公之于众,动用社会力量搜寻清源山。我明白余勒导师是在给我台阶下,顿感自己软弱无能,或许还让他在赵斯院长面前脸上无光。
那晚我颓唐至极,像复国无望的将军一般草草睡去。或许是舍弃了心事的缘故,我没有服安眠药也睡得沉稳。我梦见了黄昏中广阔的潘帕斯草原、熊熊烈火与瓢泼大雨共存的清源山、化为灰烬的《城堡》的手稿、报纸上位于大兴安岭的雪域野人、皇宫、匕首、蜿蜒与蛇(做过古怪诡谲的梦的人应该能领会我的意思)。醒来后我不自觉地嗫嚅道:也许我不比我的梦更真实……
我因发烧而惊醒,明白自己的野心在梦中原形毕露。与其说我对那份百年前弥足珍贵的手稿朝思暮想,不如说余勒导师的期待更使我不甘就此失败。我渴望做英雄。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步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印象里的一句箴言此时也与我不谋而合: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我想起一些侦探电影,一步步逼近死结,直到最后灵光乍现,完全打翻先前的推论才得以破案。我想世上很多伟大之事皆有铤而走险的味道,而荒谬(或者说剑走偏锋)正是伟大的前身。我环绕在乌青的夜色中,决定孤注一掷。
九点零五分,喝过黑咖啡后,我平静地出了门。曾有人说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照此说法,我猜测搜寻一处洞穴最好的时间正是夜晚。我骑车绕着清源山兜圈,强迫自己忘掉那张20×20的大地图,强迫自己漫无目的地行驶。月亮和向远方无穷展延的天际是玫瑰色的;“没有任何比玫瑰色更好的其他方式来称呼这件事情了”,我喃喃自语。
中途我不刻意记住任何东西,在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我觉察到一种令人安心的朴实。我想我来到了城市的背面,一个白昼和喧闹的交替之面,一个在我诞生之前、在城市诞生之前就早已矗立于此的遥远时代。山脚周围只是些毫无特征、与时间并无关联的基本事物:石塊、树枝、坡度、荒凉与安静。我想到历史上有名侦探曾迷失于一所大得无边无际的房子,最终凭借思想的定力逃了出来;我故作镇静地安慰自己说:夜晚实际上并没有这么恐怖,使它显得恐怖的同样是阴影、重复、庞杂、不谐调、我的不熟悉与胆小。
十点二十(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表),小雨纷纷而下。踩着湿漉漉的泥土,向上每走一步,脚下便越是打滑。循着幽光,我脚踏野石而上。强劲的细风不时刺过叶隙,夹杂着泥土和清鲜的青草气味袭来,我不得不借助登山杖才能站稳。越往上爬,风力就越盛,我也越察觉到背包已成了累赘;我当机立断,把它丢在风中。那时我身上只剩下手表、匕首、手电筒,以及上衣兜里的生命探测仪(那个探测仪自进山后便不停作响,又一直闪着红光,不久就被我丢弃)。我聊以自慰地想:如果卡夫卡说的不错,那么对我来说,现在的窘境就并非算一件坏事,甚至相反。
我任由自己凭借直觉在泥地里向上爬去。我放弃了推测方向,因为具体的方向难以捉摸并已不再重要,甚至是我竭力排斥的东西。就在我感到四肢渐渐疲软之时,风力忽然弱了下来。我想我爬到了山腰的背风处:一堵不规则的石墙挡住了去路。我环顾四周,目力所及皆是雾蒙蒙的一片(但不给人一丝灰色痕迹的印象);在月色和手电筒巨大光亮的照射下,纷披的枝叶寒光闪闪似淡蓝色的鱼鳞在空中翻腾不已,忽明忽灭。万物深埋在幽光与幽静之中。我想象自己正深入清源山秘密的核心,它岑寂的、吐气纳气的肺腑……待到雨势渐颓,我在距离石墙最近的一棵大榕树上用匕首划了一道,接着继续顺缓坡而上。十分钟后,蹊跷的事情发生了:我再次来到标有印记的榕树前,四周却看不见那处石墙。当时我没有在意,只是觉得奇怪,认为事有巧合。我抽出匕首,在那棵榕树边的香樟木上刻下了我的姓氏,又砍下一小节带叶的枝条插在地上。离开后,我时刻注意脚下的步伐,确信自己是在向上有坡度地行进。没一会儿,我闻到渐浓的使人致呕的奇特芳香,那棵刻有我姓氏的香樟木竟再次出现在眼前。我心怀畏惧地寻找先前的榕树和插在地上的枝条,才发现周围空空荡荡。真正的奇迹使人恐惧。我难以重述当时的心境,大抵混杂着惊悚、恶心、昏沉、恍惚和些许谵妄。我慌张地猜想是持续的雨水使我发了烧,着了搜寻无望的魔。我躺在香樟木的遮盖下,想到人类历史上好几个著名的迷宫:一位驻扎在红海之滨的执政官曾迷失于门开九扇的圆形地下室和岔分两支的长形地下室;庄周梦蝶,生死物化,隐喻的是一条只有两点的迷宫;《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中则透露了两种大相径庭的迷宫的模样:一种拥有无数梯级、门户和墙壁,另一种只是一片荒漠,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而如今我面临的迷宫是重复的香樟木、水潭、风声、鸟鸣和唯一的石墙、印记、粗糙的姓氏以及插在地上的带叶的枝条。我想我甚至无法轻易地将此归为迷宫,因为迷宫中的镜子与对称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但我目睹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法解释。很难说这不是什么童话奇遇或超自然的魔法……
手表上的时间停在九点十五分。我不能坐以待毙,决定离开那个鬼地方,走得越远越好。一连几个小时我顶着小雨没有停歇。泉水早已浑浊不清,我慢慢感到饥饿、口焦舌燥。我的小臂突然因奇痒(大概是荨麻疹发作)抽搐起来,四肢开始发软。我倒在一块岩石后面,看见一大群黑尾蝶在面前飞来飞去,几只背上满是斑点的青蛙向我目光呆滞地跳来;我想用所剩无多的力气踹开它们,脚下却猛地一滑,踩了空。沿着泥地斜坡滚落的刹那我听见蛇芯子在风中咝咝作响。我的背部摔在岩石尖锐的角上,腰间的匕首划过右腹;我先感到一阵凉爽,随后是刺骨的疼痛。我闻到血和泥土的肮脏气味。天是猩红色的。
我终于挣脱那个似黑水一样将我淹没的梦时,四周散发出惨淡的曦光(现在想来,其中或许有因果关系)。那个夜晚是我逃离痛苦、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我精力充沛,肚子上没有血迹和划痕;我走过荒漠、海潮、干草堆、无人区的马路、阴森腥臭的地下管道,想的却是沉甸甸的清源山、寂静、余勒导师、洞穴人和卡夫卡与世隔绝的手稿;我无比清晰地明白我身处梦中,我没有感觉,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醒来后我嘴里泛着难以忍受的苦涩。我想事已至此,已经到了不得不承认自己彻头彻尾失败的地步。我在潮湿的泥地里艰难地爬起身,感到脚踝和腹部刀口处撕裂的疼痛。饥饿、口渴、疲乏、湿冷加倍袭来,生理极限使我舍弃了所有念头,一心只渴望回到学校。我暗暗发誓,若能如愿,毕生我将成为上帝最虔诚的信徒。我捂着伤口,耗尽最后气力绕过(几乎是半爬着)几处小径、溪流、落叶、石墙和斜坡,却始终不见大道和人;我昏昏沉沉,清醒成了奢望。有人曾说使人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我默默领受着,平静地想起勃罗德、美国、一九二四、该死的激情以及我的咎由自取。我开始厌恶自己的重量,任凭身子变得轻盈,不再抵抗。往事的回忆纷至沓来,像冬季黄昏一帧一帧地陡然消逝;我近乎幸福地感受着眼前的朦胧与朴实——缓慢的恐惧令死亡渺小,成了使人不再恐惧的事。
故事到这已经成了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我以为我死了,结果却再次醒来,坚决认为是回光返照;为了证明不是梦,我用匕首在左手手背上轻轻划了一道,结果真的渗出鲜血。四周一片幽暗,只有微弱的亮光透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竹席上,被子是用枯草编制的。我隐隐约约断定这就是我费尽心思、苦苦寻觅的洞穴。穴内不大,但高得骇人,一眼望不见顶,只有无穷尽的黑。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地,岩缝间长满细草。我在幽暗中摸索。没一会儿,我听见脚步声。我抽出腰间的匕首。
右斜方忽然穿进一大束光亮。一个人拉开洞口,半弯着腰进来;等他关上后,穴内还是亮堂堂的。他没有说话,缓缓地坐到一把小木椅上,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打量着他:他鹑衣百结,头上缠着一条白布;他黧黑、瘦小、干瘪,悠久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头或者几代人锤炼的谚语(这句话我默读了两遍,并且铭记在心)。
我等待着男人先开口,但他只是坐在那儿,就像一块人形石头。出于友好,我把匕首收了回去。我猜测不出男人的年龄,只感觉他憔悴或苍老得近乎悲哀。“时间仿佛是缓坡上徐徐流去的河水”,我喃喃自语。
“那是对于被囚禁的人或者盲人来说。”男人嗫嚅道,“可现在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声音轻盈,说话时像一颗一颗小石子掉在地上。
我们各说出半句话。我觉得有意思,男人也觉得奇怪。我注意到他说话时毫无表情,只有凹陷的眼窝中透露出几丝不知是寂寞还是怜悯。
我连忙问起我的处境。
“一连几天你都没有找到食物和水,由于体力不支在不甘心中睡去。你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又在梦中无所畏惧。你穿过茫茫大漠,以海市蜃楼中央的小片绿洲解渴;你全身赤裸,漂浮在巨浪翻飞的海水之上,感受着溺水者无边无际的痛苦;你掉进阴冷潮湿的地下洞穴,在里面摸爬滚打,以野草和蚂蚁为食。直到真正复苏,你还以为在梦中:你吃的是掉落在地的腐烂已久的龙眼肉和桉树叶,喝的是流经过污泥、鲜血、汁液以及动物尸体的恶浊雨水。”男人说到这顿了顿,“之后的事你应该还有印象,不过出了偏差。因恐惧而起的谵妄使你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将迷失山间,随之而来的是不由自主的恶心。你开始渴望死亡,幻想在梦中自杀。你故意踩了空,实际上是脚踝处的蛇毒让你全身酸麻无比。最后,你徘徊在阎王爷的门前,我把你带到这儿。现在你醒来了。”
男人的镇定令我安心。我明白他所言不假。令我大感奇怪的是,他上述的话夹杂着西班牙语和德语(例如谵妄和迷失二词用的是西班牙语,洞穴和痛苦用的则是德语),以及其他我知之甚少的语言。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您一直待在这儿吗?”
“不错,”他说,“但我没法说明具体的天数。只能说,很久以前,为了躲避苦役和战争,我的爷爷和父亲带着我翻越千山万岭,最终来到这儿,耕耘一小片土地。当时我刚出生,之后再没有出去过。我的爷爷教我辨识分、秒和年份,结果最先遗忘分、秒和年份的也是他。每天他捡回一片树叶,三十片树叶换一根枯枝,十二根枯枝换一条榕树须。一晚,大雨灌进洞穴,把榕树须全冲走了;次日早晨,他一命呜呼。我的父亲也已离去很久,死因不详。他们都埋在洞口,你进来时踏过他们,出去时也要踏过。”男人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努力想推算时间,便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些榕树须有多少。
“大概几百来条,”男人陷入了长长的回忆,“大雨前占了大半个洞穴。”
有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说,人也就是他的处境。我想的确如此:男人的记忆因与世隔绝发生了扭曲;他毕生的遭遇只是一小方洞穴、水潭、树木和隔三岔五的雨天;他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概念;他如同濒死的动物只能盯着眼前的事物,目光呆滞。
瞬间,我对面前这个蓬头历齿的男人心生怜悯之情。我觉得世界或时间待他不公。
良久后,男人的几声咳嗽把我从感怀里拉出。我想到自己有失礼貌,还没向他作自我介绍。
“我名叫康坎,上个月年满二十二岁。现在是一名中文系学生,目前正为毕业论文而苦恼。对了,我的学校就在清源山山脚。”
男人没有搭腔,怔怔地看着我。我随即觉得自己的话有失公允。我不无炫耀地接着说:
“历经过战争的屈辱后,我们重建起国家,不再任人宰割。之后几十年斗转星移,地球成了一个整体。如今人人苦于追随伪造的价值,自古以来流传的美德正逐渐消失殆尽;语言的深邃和美感大幅贬值,无限诱人耽溺于短暂的快乐和简单的抒情;小说走进了死胡同,故事统统发生在咖啡馆里;批评家们离自己的行当越来越远,忙于生产花样百出的廉价的赞美;诗人的名号被无限透支,诗歌正在蒙受耻辱;照真正的诗人的话说,小丑与烈士仍然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诗歌难以把尊严和人类互相介绍。”我停了停。片刻思索后,我说:“有人认为全球化的本质是个金字塔式的阴谋,原因是世界的贫富差距反而越拉越大。绝大多数地区远离了战争,不过无形的暴力比比皆是。有些国家掩耳盗铃,还浇洒着血腥的种子,甘愿祭拜鬼魂;有些国家大言不惭,实际上是个赤裸裸的吸血鬼。”
我越讲越激动,突然又觉得太过遥远,便说:
“我们脚下这片山叫清源山,政府围绕它建起城市。山的东面原来是荒地和一大片坟场,如今盖了宿舍楼。我就住在那里。”
我注意到男人托住下巴,掰弄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一种近乎是哀怜、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尴尬地猜想这些话未免有些残忍,就像在刻意羞辱他。我不清楚男人究竟能理解多少。我猜他不明白那些专属名词,諸如地球、咖啡馆、诗人、小丑和鬼魂;随后我想,他避世离俗这么久,任何语言对他来说难道都不是一种奢侈品?我连忙向他解释什么是政府、美德、抒情、耻辱和赤裸裸;定义或诠释一个词语往往是件比理解它还要抽象的事,过程磕磕绊绊,比我想的要艰难得多。当我正为解释“尊严”一词而搜肠刮肚、顿感无力之时,男人打断了我。他说了句令我颇感惊诧的话:
“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
他是用西班牙语说的,但“所有的人”用的是德语。我感到奇怪,没有接话。随后他用中文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
这话我觉得分外耳熟,但一时记不起是谁所言。男人声调一变,对我说:
“我听闻有个叫诸葛孔明的人,不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当时我认为不过是欺人之谈,如今却深信不疑。老实说,我看过一些书,读着读着竟发觉里面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一度我索性不看了。然而,无趣使日子可怕得难以忍受。我到过刘备三顾的草庐,知道张飞桃园结义时是左手在上;我曾在一个小镇上待到认识的人都死去,一场大洪水冲毁了成片成片的香蕉林;我拒绝在异国他乡为所谓的祖国战斗,最后被人埋在一株葡萄藤下;我曾是一只穿山甲、一棵苦楝果、一道瀑布和一圈雨滴掉落在湖面击起的水纹;我还是格里高尔·萨姆沙,是小奥雷里亚诺,是叶藏,是蒲松龄,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男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眼睛显得分外清亮。我发现他快哭了。
“对了,”他最后说,“你的话我都明白,但唯独搞不懂‘几十年和‘原先的意思。我得提醒你的是,相传老子曾来过这儿,而这儿叫清源山时已是唐宋后的事了。另外,山的东面演变成荒地和坟场是最近发生的;很久以前它是一块隆起的土丘,再久前是一片无人打理的浅滩,再久些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江水的支流,水下常常有水鬼出没……”
我感到不可思议,顿时觉得男人不仅仅太过衰老,而且病得不轻。原先我以为漫长的与世隔绝会使人迷失记忆,现在看来还要更严重。我越加可怜面前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我随即问出最为关键的问题:
“可以给我看看那些书吗?”
男人仿佛料到会如此,我准备开口时他就已起了身。他佝偻着腰,像一只虾似的走到一处石壁旁,转开了另一个口子。我跟随男人去到洞穴里的洞穴。
穴内很小,勉强够站三人。我姑且将那称为一个储藏室。靠洞口处搭了个简陋的木制架子,大概有五六层。最底下堆放着发了芽的土豆、新鲜的小番茄、正在烂掉的香瓜和一些我叫不上名的果子。我没有闻到臭味,实际上我什么味道都没有闻到。向上两层搁着几张竹席和破旧的草被;再上一层摆有两尊麒麟像,看不出材质(我没敢上前去摸);第一、第二层才是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书。
男人从中抽出了几本书,摊在地上的光亮处。
我看见一本蓝皮封面的《聊斋志异》,打开发现是竖排排版,以繁体字写成;后边一本是1994年版的线装的《阿莱夫》,市面上已不再流通;另一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双语对照的《城堡》,封面是三个长相古怪的人互相追逐的动态影像(这使我大为震惊)。除此之外,还有上下卷的《山海经》(手绘图占了每书页的大半)、并无特别的平装的《斜阳》和十几本巴掌大小、毫无文字的小人连环画。
我感到难以置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都是逃难时留下的,现在由我保管。”男人倚着石壁,嘟囔道。
我思索了好一会儿。接着,我略带遗憾地告诉男人那些书价值不菲,可惜都是些盗版货,理由是没有一本同时拥有扉页和封底。并且随手一翻,错别字便多得离谱。“我宿舍藏有这些书的最新修订版,版面精美华丽。”我装作不经意地随口要同他交换几本。
男人爽朗地笑了。
“照你的话说,一本有错误的书已经没有流通的必要。”他说。
我有些尴尬,随即换了话题。
“一百多年前,”我说,“有位德语小说家塑造了一个表演饥饿的人。他写道那本是城市里一项辉煌、时髦的艺术,后来渐渐衰弱了。瘦骨嶙峋的饥饿艺术家心甘情愿地待在笼子里,一连四十多天不吃不喝,目的却并非为了赚钱(至少他本人是这样)。观众的猜疑和看守人员的推选明显是多余的:无论何时,饥饿艺术家都滴水不进。甚至他把引诱和强迫他进食的行为看作羞辱。同时,他不想观众因怜悯而来。后来,人们的热情骤减,饥饿艺术家被送进了马戏团。他的铁笼被安放在入口的过道处,成了附属的表演。”
“听起来很耳熟,”男人接口说。“最后他被人同干草堆一起埋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故事的主人公曾到访于此。那个男人来时奄奄一息,给我的依稀印象是异乎寻常的瘦弱、冷峻、面无表情。我的爷爷同他攀谈,用一颗小番茄止住了他不停咳出的血。我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日,不知不觉中,他同我们一样,不再感到饥饿。现在的人都坚信小说家在胡编乱造,殊不知他们写的不过是拐弯抹角的自传。”
我越听越无法自已,几乎要哭出来。我激动地向他坦陈了洞口的秘密。
男人緩缓地背过身去,转过来时捧着一个黑木匣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没法把那份手稿给你。因为它埋在我父亲和我爷爷的累累白骨之下,况且如今也化为灰烬了。”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并竭力想表现出这份信任。我点了点头。
“作为替代,我把这本书送给你。”他接着说,“它古老的程度不比四周的岩壁来得有丝毫逊色。”他双手微微颤抖地递给我那个黑木匣子。
怀揣庄严的心绪,我没有立即打开。我以为男人口中的书藏在匣子里,结果发现匣子本身就是那本书。封面漆黑一片,没有书名和作者。
我福至心灵,深切感受着那种因神奇带来的细微的恐惧。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想去翻翻那本书。这时洞顶传来了零零散散的脚步声。
“这是常有的事,”男人说,“不必理会他们。”
我果断打消了念头。我注视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他的深邃无边无际,不可丈量;他凝视着我(我不确定在他眼中我是一个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形象、一个空间还是一段日子),无限的哀怜仿佛能渗透一切。我小心翼翼地同他告别。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我翻遍周身,除了衣兜里已损坏的生命探测仪外,没有找到其他。我想回赠男人一些东西,这下令我难为情。我在窘迫中忽然想起出门前抄写的一句诗。我不免得意地说我可以证明他还没永生到全知全能的地步。
我慢条斯理地念出那句著名的诗:
一个看起来是昨天的时刻和另一个看起来是今天的时刻之间的相同性和不可分性足以把时间分解。
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玩味着每个闪闪发亮的字。
“确实如此,”他嗫嚅说,“我怎么也不理解这句话。”
随后我们又短暂地交谈起来。我告诉他,一场大流行病毒正席卷世界,各个国家各行其道,任何人都不可避免。我们的很多看法不谋而合,例如一致认为冷漠仍旧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一致认为激情与智慧难以兼得,尤其对一个作家而言。另外,我们共同指出如今被调侃和排斥的正是当下最为稀缺的:伟大、高尚、理想和爱。
脚步声愈加窸窣,我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我向斜靠在石阶上的男人鞠了一躬,将身上仅剩的生命探测仪留给了他。接着,他示意我可以带走洞穴里的任何东西。我激动难耐,故作镇静地表达了感谢。当我正想腾出一只手去摸摸木架上的麒麟像时,才发现手里的小黑匣子沉得惊人,已无法再奢求他物。
男人颤颤巍巍地送我到洞口,做了最后一别。他用不能再深沉的语气恳请我不要和别人讲起这段经历,权当是黄粱一梦。我答应了。离开的刹那,我注意到他脚下没有影子。
之后的事再无神秘之处。警察和余勒导师一同找到了我。几张照片还原了搜救现场:我倒在一棵榕树旁,蜷缩成一只虾的形状,脚上缠着几根南洋杉的藤条;双手、腹部和大腿死死夹住一块岩石凸起的斜面,全身赤裸。石块的表面血迹斑斑,附近三百米内没有找到我的衣服。据余勒导师回忆,当时我气若游丝,眼球鼓胀,背部呈紫红色,皮肤硬得像粗糙的树皮,并且浑身散发着腐臭,还出现大面积的浮肿。
我被送往城东医院,过程一概不知。醒来后我从不同人口中拼凑了大致经过:我历经了七场必要的手术,主刀医生们无一不胆战心惊,生怕我在他们的手术台上咽气,尽管他们已经料定自己是在给一个死人做没必要的抢救。术后,我昏迷了四天三夜,终于在一晚醒来。参与其中的人都将此视作奇迹,原因是一张术后报告单上写明,我的心率和脉搏几度消失。
静养十来天后,医院为我做了全面检查。检查结果显示,我全身有十余处被划伤的口子,腹部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脖子和背部的大块皮肤被灼伤,双脚因长时间浸在水中而溃烂;腿部的血液循环得很慢,有三块骨头裸露在外;我的心脏和肺部是常人的一半,胃里发现了泥土、沙砾、几片桉树叶(依照形状和脉络推断)和数百只还活着的蚂蚁。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转念又觉得一个在深山里失踪了四十多天、已经死掉的人都能绝处逢生,那么其他的事也不再诡谲离奇。我的医学资料被送往上海,当地的研究员同样大感震惊,断言此事必有蹊跷。《泉州晚报》最先报道了这一事件(那篇文章有明显的文学化色彩),为此特设专栏追踪,名为“揭秘‘清源山野人”。许多细节我也是从中得知,例如最先报警的是余勒导师,时间是在我失踪的第三天傍晚(这个节点不符实际)。
得到医院的许可后,我见到了余勒导师。他眼窝深陷,脸色憔悴,显然也被折磨得不轻。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愧疚,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流下泪来。我们相拥而泣。随后,我谨慎地说起我的遭遇,并透露了确有洞穴一事。“我用匕首在途经的树干上做下记号,并在一棵香樟木上刻了我的姓氏。关键的是,我留下了生命探测仪。”我向他耳语。我尽力回忆,不放过任何细节。最后,面对可能的记者和警察,我们统一了口径。
此后半个月,我拒绝了所有特为此前来的记者。这一举动使他们的热情不减反增,并让报道富有文学性的添枝加叶一时无可指摘:有几家杂志推断我失去了基本的语言能力,《东南快报》则认为我或许是搜山队的一员,而清源山中藏有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终于,出院后我接受了《泉州晚报》的独家采访,确认了余勒导师先前对外公布的失踪缘由:那晚正值毕业论文选题的最后期限,我决定上山捕捉灵感;结果不慎摔落,依靠坚韧的意志和一处藏身的洞穴奇迹般存活了四十余天。面对追问,我半真半假地说明了洞穴的所在处,绝口未提树干上的印记。
十多天后,《泉州晚报》以惊人的三个版面宣称它们找到了洞穴,并有图为证。在我看来,照片根本不足为信,原因是穴内的摆设与我先前向记者随口捏造的细节如出一辙:洞口有两块稍稍隆起的陡坡;左侧倚靠着一根拐杖;穴内还藏有另一处洞穴;石壁上的岩缝被一缕缕生锈的水渗入。我没有,也无法立即否认这个错误,甚至还闪烁其词地感谢了报社的不懈努力。
今年四月,在余勒导师的指点下,我的毕业论文顺利完成,题为《从饥饿艺术家到清源山野人》。文章絮絮叨叨,不过是回忆了自己失踪的来龙去脉,包括那份卡夫卡手稿的秘密。论文一经面世,评论两极分化。我在文中反复强调“清源山野人”实则是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洞穴人,各大报社和看热闹的人却断定我不过是在卖弄讲故事的技巧。有学者批评我根本没有阐释问题,不符论文格式;另有人认为我打破了论文与小说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使严肃的学术报告也富于文学张力。此外,据《灰色的寒鸦》一书提及,卡夫卡先生于1917年不幸身患肺病,在与女友费莉丝解除婚约的前一个多月不知所终,到如今仍是一个谜;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文中的时间与细节叙述恰好为填补这一空白提供了有理有据的线索……
毕业后,依照意愿,我顺利当上了《厦门文学》的副主编,原因不言而喻。余勒导师被调到上海一所高校任文学院院长,并作为当地各大文艺期刊的特约编辑。如今,那处洞穴正被当地政府和作协共同计划改造成一所书店,供听闻过此事的人前来一睹奇迹的真面目。至于那个黑匣子,我失去了翻看的胆量。我把它埋在窗前的枇杷树下,两天后搬了家。事后,没有一刻我得以安心,潘多拉的盒子在无休止地低语。八月份,我把它挖出来带回乡下,送给了我的祖父。他七十八岁高龄,耳背眼瞎,常大发无名之火。或许第二天匣子就会被扔进玉米地里,任它腐烂,到时候我就是想找也没有任何门路了。
我悲哀地明白时间正无时无刻不成为过去,而那个清源山野人的形象也正慢慢被日甚一日地混淆。
2022年后记
小说刊登后受到一些非议,原因在于不少批评家指出文章引用了大量他人之言。其中,一位西语文学教授措辞最为激烈,认为全篇是彻头彻尾的抄袭。他提到,我相送的那句诗实际出自博尔赫斯的散文《永恒史》,前后则照搬了《另一个人》的片段句式;洞穴人与我首次开口、令人大惑不解的“半句话”源自《阿韦利诺·阿雷东多》;我不时的喃喃自语是对《等待》《神的文字》和《死亡与指南针》的简单重复;几处描写有《秘密的奇迹》《小人》《结局》的痕迹;主旨则是对《永生》和《南方》的拙劣模仿……(评论有百余页,于此不再赘述)
数天后,我以一篇千余字的创作谈感谢了评论家的详细阅读和中肯批评,并认为他们言之有理。随后,我发表了个人见解。前两点不足为奇:一是可以将故事看作完全真实来读,二是当成作者一个冗长繁杂的梦;两者大相径庭,实际是一个意思,适用于绝大多数小说。我想突出的是以下两点:其一,不妨将小说真的看成一篇论文的写作过程;其二,将故事视为一篇阅读笔记或许别有一番趣味。两者相辅相成,同时能解释文中的些许不合理之处(如对洞穴人的面貌描述使我默读了两遍的原因是那句话在小说《南方》和《门槛旁边的人》中复现了两次)。
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曾说:“玫瑰是没有理由的;”同理,叙述的方式、情节、用词、节奏也是没有理由的。我且用萧伯纳在《易卜生主義的精髓》中的文学评论作为结句:要求一个作者解释其作品的意义是荒谬的,因为这种解释可能正是作品所要寻找的;寓言的创造总是先于对其寓言的理解,故事本身或许比故事的命意更为重要。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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