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认为,在一定意义上文学史是心灵史。这一观点契合了华夏美学的审美认知传统。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行为皆是内在情意的外化与体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情恰恰是中国文学的中心与本体所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中国美学家李泽厚在晚年提出中国文学的情本体说。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表现一个时代中的个体、人群乃至族群、国度的隐秘的情感,即所谓民族的心灵秘史。当然就中国小说而言,中国古代小说更多是以叙事来抒情、写人,而现当代中国文学在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下,开始注重心灵、主观、抒情,直抒胸臆或大段的心理描写,建构了一种中国现代抒情文学的新传统。郁达夫等创造社作家的心理描写,沈从文等人的诗化小说,乃至上海的新感觉派小说都曾塑造了一个时代的抒情文学的辉煌。而到20世纪80年代先锋派文学的兴起,人物内在心灵世界的架构与书写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抒情逻辑。心理描写、心理现实主义与心理小说的不同命名,则呈现出百年中国文学抒情传统对情感心理进行深层精神探索的总结与思考。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文学有常有变。不变的人性,变迁的是具体肉身及其所生活的时代、地理、文化的内外多种因素与语境。文学正是在常与变中创造出可以古今、东西、中外相互联通、理解而又具有新现实特征的新作家、新作品与新人物形象。21世纪中国已经发生并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历史剧变。作为21世纪出生的中国青年作家(以下简称“00后作家”),罗淑欣是当代中国文坛中最年轻的作家。从目前仍然非常活跃的以王蒙为代表的20世纪的30后作家,40后作家,文坛“黄金一代”的50 后作家,一些60后作家,文坛新主力的70后作家,以及成长中的80后、90后作家,以罗淑欣为代表的21世纪“00后”作家可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已是“早有蜻蜓立上头”,可谓是初试牛刀、具有新生“峥嵘气象”的一代新人。南方春来早,罗淑欣、朱宵、陈李涵、付淇琳、赵婷等“00后”青年作家已是“后浪起珠江”,涛声阵阵,涌动着21世纪文学创作的新波澜。
新世纪、新时代、新剧变、新现实、新文化,21世纪的从乡村到城市,从中国到世界,从现实生活到元宇宙的虚拟世界,“00后”一代新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时代大剧变。新的网络化、高科技化、大数据化时代带来了极大便利的同时,也带了前所未有的“佛系”“躺平”“内卷”等大面积的时代焦虑、迷茫与同质化的存在生态。一时代文学要书写一时代人的生命、情感与存在生态,这才是“这一个”时代文学之所以存在、被阅读、被需要的内在意义与价值。毫无疑问,“00后”作家及其文学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在于书写这一代人的复杂、鲜活而又独特的生命情感体验,即这一代人的生命感受及其生活世界。作为“00后”作家的罗淑欣,其小说具有鲜明而强烈的21世纪新时代青年的思想情感、生命意识、精神印记、地域文化特色,具有了21世纪中国城市青年新肖像画的“新画风”特征。
一、“稚青春”的自我画像
校园叙事是青年作家成长文学的第一主题。从韩寒、郭敬明到90后作家周朝军、马晓康,校园故事都是他们文学创作的第一取景口。罗淑欣的小说《斑马线》和《假期生活》书写就是校园生活。“从商业街到大學门口有十七条斑马线,三条已经斑驳。白线上沾满不同大小的微微凸起的黑块,傅晴认为那是阿婆往上吐的痰。每天有多少人从马路这头走去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是傅晴这一年的课后作业。”《斑马线》所言“十七条”斑马线,以及“从马路这头走去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的每天过客,成为小学生傅晴日复一日,乃至是“这一年的课后作业”。从开头的“斑马线风景”,到结尾时“傅晴觉得绿灯闪得晃眼,她仔细丈量着两条斑马线之间的距离,每走一步就踩中下一条白线的中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显然,“斑马线”、窗下过客以及傅晴本人的“斑马线”行走,构成了小说一年四季来来回回的流动风景。而又有谁知道,围绕着十七条斑马线,父母、亲人、老师、朋友,乃至顾客的你来我往,是怎样构成了傅晴的心灵风景与生命记忆。十多岁的少年时光是美好的,又是伤感的。
而在《假期生活》中,中国式高三生活则呈现为某种“黑色幽默”意味的青春之痛。“我总是想起这个假期,它像一潭死水搁置在我的生命。”而这种疼痛是因为“母亲决定把我送到姨妈家,在高考前的寒假”。这种回乡下封闭学习,或是回家乡读高三,是一些家长无奈而又不得已的做法。罗淑欣在《假期生活》中,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讲述了“我”在姨妈乡下城镇所度过的黑色“高三寒假”生活。然而,不在状态的“我”依然以“佯装认真”的方式对付补习老师,在读小说、逛大街的自我“沉沦”中结束了我的寒假“流浪生活”。青春谁人不迷茫,青春谁人不疼痛,只是每个人又有着每个人不同的沉痛。高三的黑色生活终将结束,如同毛茸茸胡须开始新的坚硬挺拔生长一样,一个“稚青春”逐渐被一个“正青春”的新的、明朗的、独立个体生活所取代。真正意义的青年时刻正在到来。
二、“无感无味”的都市新青年新体验
罗淑欣的《母象》《江边酒店》《回到面包店》则刻画了送走了“黑色幽默”的稚青春,而迎来真正自我独立意义的正青春时代的都市青年形象。从“绘画题材”领域来看,罗淑欣显然已经跨越了校园青春叙述,而走进了广阔的、更具日常之流的都市青年婚恋、工作、家居的生活世界之中。因而,小说具有了更开阔的空间,进入了更丰富、细腻、幽微的情感世界。
“看见徐非凡的时候,她心里的确凉了,但并非凉得彻底,不至于凉飕飕、‘凉了半截。再看看吧,赵颖硬给自己塞了颗定心丸。”这是罗淑欣在《母象》开头的话语,呈现出都市女青年赵颖在看到“网友”一瞬间的内心感受。“凉了”,但是“并非凉得彻底”,而为了抵御这份“凉”意,“硬”是给自己“塞了颗定心丸”。而对于小说的男主来说,“况且,徐非凡早就瞧见她。在真真切切将她侧脸逐一看过后,徐非凡才发了消息。”这就是21世纪今天的时代,都市青年男女交往的新方式——借助于“交友软件”而相识、相交往。而相交往本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母象》向我们呈现借助于“硬塞的定心丸”和“深度凝视”,双方才决定继续交往下去。“皱纹由脚掌蔓延至浑厚美丽的腰身,终止在向下垂的眼。下垂的浑浊的眼,却一点也不肮脏。赵颖用手机对准她的脸,又放大看她的耳朵、她垂直的象鼻,母象也不四处走动,给看客这样放大、那样对准。”下雨、同一把伞、可爱的母象,以及羊驼的惊险一幕,让彼此感受到对方的美、善良、爱意,乃至特定身体部位呈现的“性感”。动物园关门了,男女主人公被关在了动物园里,“母象再鸣”。显然主人公的故事没有结束,他们的交往仍在继续。明天如何呢?明天的故事在《江边酒店》文本中书写一个可能的结局。罗淑欣的《江边酒店》向我们呈现了一对都市青年男女无果而终的情爱交往史。
“‘有时候,会觉得,不太想这样下去。要说出真实可讨人厌的想法时,你总这样,断断续续。”罗淑欣的小说善于铺垫氛围。在《江边酒店》中,女主人公第一次对话的话语就已经为整个故事的发展走向和终局定下了调子。问题就在于,如同女主人公的话语“断断续续”一样,小说就这对男女主人公的“欲说还休”情爱交往史有着撕撕扯扯、藕断丝连的独特话语表述。“中午12点23分,8810退房。灯没开,浴巾躺椅背上,毛绒地毯嵌着长发丝。电视待机,打开会是圣诞主题电影放映。床边的垃圾桶,堆着甜辣酱混汤水的塑料碗、没喝完的可乐和紫色信封——有马克笔画好的爱心在背面,歪歪扭扭。”富于细节化的描绘,呈现出情爱约会之后的芜杂、混乱以及夹杂的某些闪亮的东西,如同作家老舍在描述祥子与虎妞交往中的感受一样,尽管不如意,但依然有一丝闪亮的东西。
《回到面包店》是罗淑欣写得特别扎实、很有味道、富含内在精神深意的小说。不同于《江边酒店》的地下暧昧感情,《回到面包店》的情侣是确定了关系,有共同志趣,并向同事和朋友昭示的同居恋人。但是,小说却向我们呈现了新的大问题:“周莹是在面包店发现不对劲的。”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简洁利落,是好小说的经典开头模式。事实上,不是面包店出了问题,而是“周莹”的感觉系统出了问题:“很饿可是看见吃的也没有冲动的感觉。或者说,我对面包啊、对麻辣烫、对奶油虾、对北京烤鸭都没有感觉了。可身体不停发出信号说:你应该吃东西。好像是,这中间某个环节出错了。明明中午还正常的”,即“找不到食物的幸福感了”。周莹不仅没有在面包店找到,也没有从同居男友那里找到。即使回到了老家,吃到了母亲做的饭菜,依然是“无济于事”。在看心理医生无果后,周莹选擇了离开,到陌生的民宿,参加农事劳动,与陌生人交往。周莹“初学油画的随笔,将创作形容为‘尝到了北海道吐司的奶香味”,感觉开始渐渐唤起。
从都市青年男女交往的艰难、情感状态的无着,到身体感觉器官对食物气味的丧失,罗淑欣的创作在一次次的探索和挖掘中,深入21世纪中国都市青年的内心世界,呈现其芜杂、个性、飘移、无根乃至无感无味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处境。显然,这是罗淑欣为21世纪都市青年所刻画的新青春肖像。
三、新感觉主义的语言探索及
未来书写路径探析
罗淑欣的小说在呈现21世纪中国都市新青年的新现实生存状态的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她在文学语言表达能力上的独特感觉和才华。罗淑欣的小说语言呈现一种具有独特心理意识和精雕细刻的细节描绘力的新感觉主义艺术品质。
20世纪20年代上海作家穆时英等人以上海十里洋场的“新感觉”书写而获得“新感觉派”的声誉。罗淑欣的小说语言同样具有一种很强的感觉性表达和生命体验性传递,以及某种场域氛围的营造能力。这体现在以下两点:一是对个体生命内心意识流动的书写。《斑马线》中多次写女主人公对“斑马线”的观看、人流过客的数数及其流动,营造出了一种时光、情感、空间旋转流动的生命感觉,凝结为“斑马线”这一关键物象,如同穆时英笔下的“鞋跟、鞋跟、鞋跟”一样。二是对岭南文化意象的工笔画书写。“厨房热气里是蚝油烧生菜的味道,还有点不呛人的蒜。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傅晴对装饭总是怯。她怕电饭煲里蒸着碟腊肠滑蛋、豆豉排骨之类的小菜(尽管她挺爱吃)”。不仅在《斑马线》中书写,而在《回到面包店》中更有大段的岭南饮食文化细节性描绘,“吃my dear bakery老板娘刚做好的脆皮蜂蜜软心包,吃拜托张晓阳做的椰子鸡汤,吃有机沙拉和西冷牛扒”。正是在这样的新感觉主义叙述之下,罗淑欣呈现出了具有浓郁岭南生活味道和生命气息的21世纪中国都市新青年形象,毫无疑问,这一形象是接地气的,是直抵内心的。
当然,这些“痛感”“孤独”“无感无味”的都市新青年路在何方?如何获得纾解?这恰恰也是作者罗淑欣,乃至是这一代“00后”作家所面临的的创作困境与未来路径探索问题。正如罗淑欣所叙述的,周莹想回家乡来治愈疗伤,却发现是没有用的,不对路的。这正是21世纪中国都市青年的问题所在。他们不可能再像前辈一样回乡治愈,乡村治愈不了都市病。罗淑欣借助周莹形象,就是要表达应该到更真实、更遥远、更陌生的远方去,参与真实的物质性劳动和精神性劳动,才有可能治病疗伤。事实上,对于一直在校园“中规中矩”成长的“00后”作家而言,他们缺少前辈作家的“野蛮生长”,因此,其未来路径首先就是要广泛地参与实际的、真实的生活,获得深刻而真实、辽阔的生命体验。鲁迅说要先做“革命人”,才能写出“革命文学”,就是此义。其次是从“自我”中走出来,以“自我”为内核原点,来观看、审视和思考时代、民族和人类的问题,从而获得更整体的、多维度认识。最后是要从深入地域文化,从表层到深层,乃至从民俗中看到活的灵魂,获得深层文化的思考。在文学创作中,增加地域文化,尤其是民俗文化的精神含量和内在深度。
总之,百年中国文学有着深厚的心理叙事传统,从创造社的抒情文学观、上海新感觉派文学、新时期伤痕文学、先锋文学的心理描写,都体现着这一传统的流变与创新。“00后”作家罗淑欣的心理描写有粤文化叙述因子,有都市青春叙事的精神底色,与大湾区作家魏微、盛可以、蔡东叙述的既有联系与新的区别。期待罗淑欣未来写作路径能不断拓展,不断探索新的可能性,在刻画21世纪都市新现实、新文化、新体验、新青年的过程中,确立属于个人独特风格的审美建构。
责编:周三顾
作品 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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