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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笔记三题(小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8888
  谢志强

过手

天蒙蒙亮,一阵急骤的叩门声惊醒了吴老泉。他以为有疾病的人家来就诊。

  门口站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拄着拐杖,拐杖上挂着一个葫芦。

  吴老泉唤妻子上街买些早点心。

  那个人摇头,抚摸着肚子,说:我饱了。

  老泉药店临街。来者面生,吴老泉看出他赶了夜路,问:你替家人来抓药的吧?

  那个说:我来跟你切磋医术。

  隔三岔五,常有后生来拜访,要拜他为师,但吴老泉都会婉言拒绝。来的都是客,要好生接待。吴老泉请那个人进来,让座,沏茶。

  那个人立着,仿佛借助拐杖支撑着疲惫的身体,说:不必客气,久闻你的医术,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

  吴老泉听过许多恭维话,他预料那个人是用话套他。绕来绕去,最后会抛出来意,他说:治病救人,理所当然。

  那个人说:你医治的都是活人,若是碰上死人,你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旭日升起,一个大好的天气。吴老泉不悦。一大早就来说“死”,晦气。

  这当儿,哭声传来,不止一个人在哭,接着,一口棺材经过店前石板路,白的、黑的,哭哭啼啼。棺材还滴出血,像一路撒下红色的花瓣。

  那个人转身,叫抬棺的人停下来,还上前询问了一番,然后,指指“老泉药店”的牌额。

  吴老泉发愣了,那个人分明是拦截死人为难他嘛。

  那个人说:难产,婴儿活了,产妇死了,你看看,棺材里的死人还可医否?

  众人都看着吴老泉。吴老泉脱口承诺道:可以医治。

  那个人来劲儿了,仿佛要众人见证——附近的居民闻声前来。那个人背朝着吴老泉,说:各位听见了。随即,回首,降低了嗓音,说:你和我,各医一半。谁若医不好,不再当郎中。

  起死回生,吴老泉从未遇见过。只是,他已夸下了海口,毕竟心中没有底,看样子,那个人有心让他当着众人面现丑——折损他的名气。医人怎么可医半边,除非神仙能办得到,走一步看下步吧。

  揭开棺盖。店前的街被堵得水泄不通了。伙计抬了就诊时的床板,产妇被放上去,气息、脉搏已停止。

  吴老泉做出一个“不必客气”的姿态,说:你先来,你先来。

  那个人从葫芦里倒出三粒药丸,放入死者口中,灌了半杯水。

  一片寂静。那么多人,简直能听见喘息声。

  片刻工夫,死者左眼像拉起窗帘一般,张开了,而且,左手、左脚微微动着——那是生命的迹象。

  一个男子,是死去孕妇的丈夫,上前跪在那个人面前,喊着:神手,神医,神仙。

  吴老泉暗暗吃惊,难道是传说中的八仙吕纯阳出现了吗?他看得清清楚楚,葫芦里倒出的药丸,大小、色泽跟药柜里的相仿,而且,药丸也装在葫芦里,出诊时带,外壳刻有“老泉”的字样。他取出葫芦,也倒出了三药丸。

  那个人说:看你的了。

  躺在床板上的产妇,身体的两半仿佛一半醒来,一半睡着。

  吴老泉的掌心已有三粒药丸,他迟疑了一下,故意失手,让药丸滚落在地,恰好落在那个人的脚边。

  吴老泉说:我的腰不好,请你代我将药丸捡起来吧。

  那个人弯腰,拾起药丸,交给吴老泉。吴老泉用水灌送……仅片刻,产妇的右半边身体活动了。

  众人终于说活了:活了,全活了。

  过后,吴老泉发现,那个人不见了,不知何时离去了。他对妻子说:过手,多亏过了一下仙人的手。

  从此,吴老泉走运了,还得了个绰号:吴半仙。

灯笼

那座古镇,天一黑,家家户户,一方方的窗户就透出光亮。唯独一个少年的家里舍不得点灯。

  少年不过十三岁。他七岁时父亲病亡,留下一箱书,临终遗言:要孩儿读书。孤儿寡母,家境贫穷,上不起私塾。少年用功,书像他的伙伴,白天足不出户,读书习文。偶尔替镇里人代写文书。

  晚饭后,少年出门,拜访有学问的先生和朋友,请教、探讨学问。读了书,总有疑惑。他出去,母亲就在弥漫着夜色的屋子里等候。他不归,母不睡。

  一天晚上,夜已深,母亲听见街上有狗吠,打开门,远远地看见弄堂里过来一盏灯笼。灯笼前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儿子。灯笼和孤影一起移动。到了院门口,灯笼熄灭,好像消失在夜色之中。

  母亲好奇,问:刚才是谁送你回家?

  少年说:我一个人回来的呀。

  母亲说:我看见一盏灯笼,好像有人提着。

  少年回头,望着幽暗而狭长的石板铺就的弄堂,他笑了,说:妈,这条弄堂,我闭上眼也能走过来,只有月光照路。

  母亲说:一定有好心人给你打灯笼。

  少年说:妈,我还有这样的气派?朋友最多也送出门为止。

  母亲暗喜。

  夜深了,她搬把竹椅,坐在院门口,望着弄堂,像多次梦里走不到尽头的洞穴。弄堂的尽头,出现一点光亮,渐渐地扩大,然后,灯光照出一个少年的轮廓。灯笼照亮了儿子回家的路。她又惊又喜,不知哪里传来狗吠,反而加深了弄堂神秘的狭长。

  儿子一愣:妈,这么晚了,你当心受凉。

  母亲看着少年身后的灯笼,忽然灯光消隐,她已来不及说出。

  儿子似乎没察觉灯笼的亮和灭。母亲拿着蒲扇,说:屋里闷。

  母亲不提灯笼的事儿。然后,几个夜晚,她都望见灯笼,只是,看不见提灯笼的人影,仿佛灯笼悬空飘动,紧随着儿子。她就不向儿子点穿,但她欣慰,不用担心儿子走夜路不慎跌跤了。弄堂里的石板,有时,踩上去会翘动,雨后,会溅出水。

  过了半年,深秋,夜凉。一天夜里,少年从来没有那么晚归。儿子像从砚台里拿起的墨块,凝结着夜色,走到院门口。

  母亲惊了一跳,今晚怎么没有灯笼伴随?目光洒在院子里,桂花树还散发着余香。母亲打量着儿子,说:儿呀,你的裤腿上怎么有那么多泥垢?这几天也没下过雨呀。

  少年说:今晚,弄堂特别暗,我跌了好几跤,可能是石板下还存有雨水吧。

  母亲问:今晚你回来这么迟,遇上啥事了?

  少年说:我和尊敬的先生谈得来,听见隔壁传来争吵声,吵声不断,是一对夫妻发生了口角,打断了我和先生的兴致,我起身告辞,去劝架,不让先生受到打扰,先生本来就睡眠不好。

  母亲说:劝好吗?

  少年说:那家的男人火气很大,劝不住,一定要我帮他写一纸休书,我代写了,出来时,那女的哭个不止。

  母亲说:向来是劝合不劝分,夫妻吵架常有,我和你爹也拌过嘴,清官也难断家中事,你年少不懂事,那个女人哭,嘴不说,已懊悔,你不该帮男的写休书。

  少年说:夫妻吵架,已掀翻了饭桌。

  母亲脱口说:难怪今晚不见灯笼伴随你呢。

  少年说:妈,那我该怎么办?

  母亲拉上儿子的手,说:我陪你前去,收回休书,劝劝男的消消气。

  第二天晚,少年又去那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家,表示歉意,问候睡眠。先生过问少年如何劝那对夫妻?因为,一大早,先生看见那对夫妻像没有发生夜间争吵一样,跟往常一样生活着。少年和先生成了忘年交,倒是先生留着少年聊谈书中的事儿。

  母亲期望着灯笼。深夜,天上像捉迷藏,月亮一会儿钻进云里,一会儿又出来。弄堂的远处出现一点亮。她揉揉眼,分明是一盏灯笼,渐行渐远,像是灌满了一弄堂的光。

  儿子走进院门,叫了一声“娘”。

  母亲说:我去打听过了,那对夫妻和好了,我给你准备了点心,汤团。

客串

郝静出生的时辰,夜深人静,大名寄托了父母的期望:好静。父亲开五香豆铺子,前店后坊,自炒自售。可是,郝静好动,渐渐地,就有了个外号:阿动。人们忘了他的大名。家里人也顺口叫他阿动。

  阿动,动得有方向,是戏文,他喜欢看戏。戏到哪里演,他就追到哪里看。长到该娶媳妇的年龄,他还是静不住,只不过,挑上个货郞担子,担子里放着五香豆,紧随着戏班子,看戏,卖豆。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替他发愁,据传,阿动看上了戏班子里的姑娘。

  本地草台班多唱越剧,越剧里,清一色的女演员,男角也由女人演,女扮男装。可是,不知为什么,阿动迷上了京剧,京剧都是男演员,跟越剧相反,有女角,也是男扮女装。

  京剧戏班里的掌班说:京剧是花,阿动是蝶,蝶恋花,从未见过阿动这样的戏迷。

  父亲病逝,阿动该子承父业,静下来了吧?阿动的担子里,增加了炒锅,现炒现卖。看戏,当然要吃零食,况且,带了小孩,阿动的生意特别好。他会来戏里的道白、唱腔,加上五香豆的香味,有声有味,吸引很多食客。戏开场了,他会让食客自己付钱自己取豆。一包五香豆的价格固定不变。

  其实,台上的戏文,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了,闲了,他还会唱几句,甚至加上一些即兴的台词。

  有一天,京剧戏班来到他家乡的古镇,郝家五香豆也回归了故乡。他已经跟戏班子在外漂泊了一个春秋了。

  郝姓里的族长过七十大寿,请来了戏班,族长喜欢看《三国演义》《三国志》,点的戏也是“三国”。

  不知怎的,扮演二花面的演员患了病,上吐下泻,不能上台。

  掌班一急,突然想到了阿动,跟阿动商量,救个场,帮个忙,客串一下。

  好像跟戏班走南闯北那么久,终于有了过把瘾的时刻,不过,他掩饰着激动,说:我还没正儿八经地登过台呢。

  掌班说:这出戏,我演曹操点将,你演我手下的大将许禇。阿动伸出三个指头,说:就两句,三个字吧?你喊我过来听令,我答,在,你叫我率兵破敌,我应一声,得令。

  掌班竖起食指、中指,说:是嘛,要不我怎么想到你来客串?两句台词,三个字,我出两块大洋,算是补偿你的生意,如何?

  阿动将五香豆的担子摆在台下,吆喝一声:乡亲们,拜托了,自己取豆,自行付钱,听到了,传个话。

  开演了。曹操上台,摆弄了一会儿威风,就喊:许将军听令。许褚走上台前,应道:在!一招一式,有大将风度。曹操说:命你带兵三千破敌。许禇应:得令。

  台下,朦胧的月光和灯光里,一片密集的脸,随即响起一阵掌声,同时,不知谁喊:好,好,阿动演得好。“好”声响成一片。

  演曹操的掌班过后说了他当时的反应:我演了数十年的戏,享受过无数次观众的喝彩,没见过给许褚的喝彩,何况,阿动是临时的客串,竟抢了风头。

  掌班眼见了阿动“得令”走向侧幕,脱口喊:许将军转来。

  阿动看过多少次戏,没这个情节,他愣了一下,转身回台,一副恭候的样子。

  曹操说:许将军,你带兵前去,用何计破敌?

  阿动醒悟是乡亲们喝彩给他惹的麻烦。他灵机一动,顺水推舟,说:丞相在上,军机大事,不可泄露,请附耳过来。

  掌班不得不伸过头,侧着脸。耳和嘴贴近。

  阿动的嘴对着掌班的耳,说:我仅赚了你两块银元,你竟然如此为难我?

  曹操大笑,点头,说:妙计!妙计!

  台下,族长鼓掌,引领了所有观众鼓掌。

  幕后,掌班边卸装,边说:阿动,你入戏了。

  阿动说:我不配那些掌声,这可是我的家乡呀,乡亲们没见过我演戏,在鼓励我呢。

  掌班说:再迷下去,你可以改行了。

  阿动突然想到五香豆。台下,竟然还有几个人等在担子旁边,看摊。他清点了一下零零碎碎的铜板,竟然额外多出一些钱。

  有人问:阿动,你改行了?

  阿动摇头,说:祖传的五香豆,到我这里不敢中断,看戏,卖豆,两不误,戏里花样太多。

  作品 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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