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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溺水反封建迷信告家长书(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8676
  冯铗(上海大学)

  推荐语:肖水(上海大学)

  冯铗这篇小说无疑脱胎于作者乡镇生活的少年经验,不难看出家乡的河流、每每发生在河流上的悲剧乃至随之而起的民间怪谈借作者之笔在文中留下的深刻痕迹。但作者又没有仅仅满足于写一篇神怪小说,而是以一种内敛的戏谑对这一在中国有深厚传统的题材做出了改造。

  借着鬼怪的皮,作者实际上对父子关系,或者更大意义上的权威者与受权威者的关系构造了某种隐喻。小说中的人物皆面容模糊且无名无姓,作者似乎意在以此暗示一种更广阔的普遍性。父亲溺死河中,原本秩序中的权威者形象发生了崩塌,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借助“我”找到了“小孩”作为替死。在“我”眼中,父亲实际上托生为弟,并因此丧失了权威而必须服从于“我”;但最终作为“弟弟”的父亲又对“我”发动了反叛,“我”像父亲那样在河中溺亡。这其中既蕴含着某种轮回感,又直接指向了权威关系的动摇、重建与向性映射,从而脱离了超现实性的桎梏。

  此外,在叙事上作者显然也有所编排。小说开篇便提及的弟弟从幼儿园带回的“告家长书”,与结尾“我”的死完成了因果结构上的闭合。正是作为学生的“我”的死促使镇上的学校下发了这么一份“告家长书”,但其上恰恰记录的又是以“我”之第一人称对整个事件做出的叙述,从而在多重逻辑交错与纠缠中对整个文本进行了丰满。

  而小说采用了“告家长书”这一新奇的形式,成为读者获取故事感受力的重要入口,甚至这一形式在结尾处所必备的“签名栏”,为读者提供了某种互动的可能。这固然是大胆的创新,是对其少年经历的巧妙复现,但是在行文至中段时这一形式稍显乏力,未能更加圆融地汇入文本当中。

  带有魔幻色彩的小说并不少见,但本文将这种魔幻感保持在神鬼和幻觉之间,作者对于河中暗流的强调为读者提供了另一层想象空间,又始终在语言上保持一种弛而不松的克制乃至冷厉,极大加强了行文的贯通感,极具青年写作者的锐意。尊敬的家长:

  您好!

  如果不言及我弟弟从幼儿园带回来的需要签名的大红色纸和我母亲被熏染成一色的眼睛,那么生下我的那个镇子毫无疑问是乏善可陈的。人们谈起她时,除非有许多尴尬的唾沫可吞,否则只消五句话就必须说起镇上那条河。

  “哎呀,你说呢,那条河……”

  那条河不是很宽,像一把刀,把镇子砍成两半;现在它把我的父亲也给砍死了。打捞的时候,一个水上清洁工反复向人们诉说着,与一具浮尸的相碰是怎样使筏子惊恐地收缩起它的橡胶皮肤。事实上,筏子只是略略偏了偏头,对撞击毫不在意。

  躺上筏子的父亲面目狰狞,似乎对于这种迫使他脱离水面的打扰很不高兴。我注意到了他左脚脚趾间夹着一只小蟹,它被一个穿着救生服的男人迅速地取到了衣兜之中。

  当时正是周日,岸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在他们之间听到了纷纷议论,还看到了人群中探头探脑的语文课代表。对于她讨要上周作业的恐惧激烈地给了我一鞭子,我像一头受惊的小马驹一样奔逃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当我背着书包从河边走过,父亲苍白哀伤的脸在水里浮现了;他亲切地叫住了我:“小子!”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打断了他,告诉他我上学将要迟到。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那你放学再来吧。”

  一整天上课我都想着水里的父亲,而老师们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以轮流抚摸我头顶的方式,表达了对我惯常心不在焉的原谅。就连语文课代表也没有在这种时候不识时务地向我讨要作业,这令我内心生起一股痛快的水流,几乎要把我淹没。

  放学之后,我没有再被任何一位老师留下来,因此我到达父亲被打捞上岸的地方时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父亲显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之间,我看到了他愕然的眼神。他在水里打了个转,就像一尾技巧熟练的鱼那样腰身柔软;他似乎有些得意。

  “是什么事?”我蹲在岸上问他。

  他立马站定了——尽管我能看出他的脚并没有踩到河底,而是半悬着——做出一种严肃的宣示:“小子,你得让我活过来。”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淹死了。”我疑惑不解。

  “因为我是你爸。”他威严的模样迅速地使我折服了,这是一个过于充分的理由。

  接着他就不再说话了,而是焦躁地在水里打旋,傍晚的夕光像撞针一样,一下一下叩在飞旋的头颅上,让我想到他手持摄像机按下快门时的闪光。我认为,这是他把真理都说干净了的缘故;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活过来,将真理对更多的人再复述一遍。

  我蹲着,观赏了一会儿他的体操表演,之后便感到厌倦了;作业在我背后的书包里发出鸽子乞食一样的咕咕声。我站起来,告诉他我得回去写今天的作业。他没有回答。我陡然大了胆子,把脚边那块一路踢来的石子向他踢去,转头离开了那圈躁动不安的漩涡。

  在此之后父亲不再和我说话。尽管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会走过那条河的岸边,也都能看见他在水中或坐,或立,或躺,或打着旋儿,只是他对我试探性的呼唤再也不吭一声。我尝试对他抛掷过岸边随手捡来的石块,但那些石块都毫不犹豫地穿过了他波波折折的身体,要向河底寻一处安眠之地。

  只有某些时候,当我向着河面呼喊或是抛掷石块,一个因为认识他进而认识了他的儿子的人从我身后路过时,他才会迅速改变那种属于死人的慵懒状态,像一条突然受惊的鱼,一掉头,敏捷地潜入河的更深处。出于专供死人的礼貌,他们总向我打一个招呼,而我则用儿童那种带着傻气的眼神回应了他们对于我不谙世事的期待。“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摸摸我的头,然后就继续走他们的路。

  这些抚摸总让我想起父亲被打捞上岸的那天。那天我没吃午饭,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饱嗝的男人带着两个人走进了我家喧闹的客厅。他对我泪眼婆娑的母亲说道,我的父亲是一个好同志,身后的两个随从及时地递上了慰问品。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他很喜欢我父亲在县政府宣传窗上展出的那些摄影作品,期期不落,有时还要看两三遍,并指出我父亲是一个很有才的人,总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我在角落的凳子上坐着,注意到他皮带松垮,随着口水的喷吐在腰上起伏如一个水上的救生圈。

  他居然也注意到了我。在夸赞完墙上那幅我父亲最喜欢的照片之后,他越过人群,把手按到了我头上:“这是他的小孩吧?我认得的,你认不认得我?”我点点头,想让他的手从我头顶滑下去。他满意地笑了笑,把手撤开了,并向众人宣布我是一个懂事且可怜的孩子,应该受到更多的照顾。在他的右上方,挂着我父亲的那幅加了匾边的照片,照片上面是夏夜里人们打着手电在河滩上摸螺蛳的场景,每个人的手上都垂挂下条带状的滑腻水草。

  父亲的沉默不语使我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而时间一久,我的老师们也不再顾忌将我在放学后留下,语文课代表也越来越缺乏耐心。当然,这些并不能怪罪他们。在我父亲溺死的两个星期里,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这让天暗得越来越晚,也让人的脾气愈发暴躁。这样的天气变化,同时迫使我的亲戚们,也是我父亲的亲戚们,不得不在第三天就将他送进了焚烧炉,并向放学回家的我展示了一盒子苍白的雪堆。他们只让我看了一眼,就将盒子紧紧地合上了,似乎害怕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过多的暴露会使它融化成水,将我父亲又一次淹死。

  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逐渐将他忘记在了河里,河对我的吸引力超过了它内部的事物。在一个无人管束的周末,我终于决定下河游泳。我郑重地把泳裤提前穿在了身上,一个人摸到了这条河干净的上游。此时父亲又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楚地记起了他的出水之地靠近下游;所以我放心地下水了。河的上游显得僻静,在下水之前我张望许久,也没有望见一个人影。然而在我刚刚习惯了河水流动的冷时,一群小孩出现了,他们人人手拿一根树枝,有的像是在地上捡拾的,有的像是从树上活摘的;其中一根极其笔直,覆皮干脆,甚至足以让我眼馋。矮个子使他们发现我时比我发现他们稍晚,领头的一个停下看了看我,有几个又往前跑了几步;但最后他们都看了我一眼。

  猛地,他们其中一个向我掷出了他手中那根树枝,宛如掷出一根标枪。然而他的力气显然并不充足,那根标枪只是平直地向前飞行了一小段距离,便软弱地落在了水面上,甚至没有形成一个角度。我游了几步,掂起那根树枝,发现它上细下粗,并不匀称,而且遍布疙瘩,是树枝中的劣品。我想了想,将树枝掰断,把粗的那一段留在了手上,通过它沉甸的手感,我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的破空能力。岸上的小孩们好奇地看着我,尤其是向我掷出树枝的那个,他歪着的头颅显示出他的好奇最重,已经将脖颈压弯。

  我拎着那半截树枝的末端,而不是握着,这使我向他掷出的树枝是旋转的而不是平直的——它在空中飞行时近似于一根有力的骨头。这根骨头击中了他小狗一样的脑袋,同时在他的头上和嘴里发出一声脆响。他捂着头像小狗一样哭了起来。我得意地笑了,这发射击让我十分满意,于是我畅快地在河里游了起来,甚至在水里模仿我的父亲,打了一个拙劣的旋儿。

  其他小孩惊讶地看着那个捂头的小孩,呼啦一下跑开了;那个小孩偷眼看了看四周,捂着头去追他们,头上的重量压弯了他的腰,他在跑动时不得不弓起身子,显得十分滑稽;然而还有一个小孩没有跑开。在审视战果时我看到了他,惊讶冲淡了我的一部分得意。我问他:“你怎么不跑?”

  明显地,他抖了一下,因为这个抖动在他手中那根笔直干脆的树枝的尖端上放大了。但他没有再动,而是对我说:“我要游泳。”

  这时,一股冷的水流滑过我的腰间,战栗也使我全身一抖。我想张口叫他滚蛋,但那股战栗打散了我含在口中的音节,它最终化作了嗫嚅不清的呢喃。

  见我张嘴但没有出声,他或许以为,凭借手中那根象征力量的树枝,乃至凭借他自己的威势征服了我;不管怎样,他的不安烟消云散,我看到他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

  他握着那根树枝向河中一跃而入,激起的水花迷住了我的脸,我依稀看到了他得意的神情在波浪中像花朵一样绽开。但那个神情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迷惘,随即是不安汇聚而成的惊惧。

  有一刹那,我几乎觉得他是被河水中暗藏的冷冻住了,因为他惊恐的表情就像刻在脸上那样不易一毫,但是他抽搐般的四肢又迅速使我打破了这一猜想。我往远处游了游,有些困惑;但困惑旋即也被打破了。我清楚地看见我的父亲从我的腰间掠过,像一尾真正强健的游鱼,迅猛地冲向了那个小孩。顷刻间,我明白了他的惊恐源来于何处,他一定是看见了我父亲疾袭而来的水中鬼魂,甚至在同一顷刻,我还听见了父亲掠过我时候发出的一声称赞——“好小子!”父亲冷的鬼魂缠住了小孩,他的身体像一根弹簧扭曲着,显得十分怪异,但他那两只大手仍然有力,不住地将小孩向水中拖去。

  小孩在惊恐中无助地扑腾着,他显然望向了我,眼睛中射出了求助和求生的渴望。但我怎么帮他呢?在河里每个人都自身难保。他瘦弱的身躯明显抵不过我父亲的大力,而且他甚至没法反击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无实体的鬼魂。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没入水中。从脖颈到下巴,到嘴,到鼻子,到眼睛,到额头,再到颅顶——甚至不是这样,只是在转瞬即逝的僵持之后,河水就从脖颈一秃噜没过了他毛刺刺的头。

  雀跃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潜入水中。我看到了他大量地吐出泡泡,挥动四肢,张牙舞爪,似乎预示着他将要变成一只螃蟹。这个比喻猛地激起了我对于语文作业的信心,我已经将它们搁置了一天半,但也许今天晚上就能完成。父亲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和鼻子。我知道他不喜欢螃蟹,因为他早年有痛风的毛病;虽然那更应该归结于在应酬上喝了太多的啤酒。

  终于,在最后一次颤抖过后,小孩不再挣扎了,他的四肢变得柔软如河底漂荡的水草,头发也由毛糙变得柔顺,而我的父亲放开了这团软烂的淤泥。我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容,憋气过长的眩晕将我推出了水面,大口喘气,那根树枝被我的突然跃起掀翻了,但又在我喘气时缓缓地游了回来,戳了戳我冰凉的后背。父亲也戳了戳我的后背,他的手指是冰冷的。我并没有理会他,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头钻入水中。那个小孩的身体缓慢地向下落去,晃晃悠悠,软得就像河里的水,而那些轻微的挪移、飘转和拖曳又使我想起去年河上的落叶。

  我再次钻出水面,父亲浮在我身前,正好比我矮了一头。他波动在水下的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神色,但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那根树枝浮着,老想戳我的脊背,似乎时刻在提醒我眼前发生的凶案。

  终于,我的父亲张口了。他说了一句:“好小子。”随即就在水中熟练地打了个旋儿,掉头向下方游去。我急忙也扎入水中,但父亲的游泳技巧显然不是我所能比拟的:他在河里整整浸淫了两个星期,比我这辈子在水中的时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只往下潜了一小会儿,任凭双腿怎样摆动,我都没法跟着父亲再继续向下。我只能看着他灵巧地越潜越深,直到融入一片深处水光或是扎入河底肥厚的淤泥之中。

  我再一次上浮了。这一次我的周围只剩下了那根孤零零的树枝,经过泡水,它的外皮已经有些发胀,丧失了那份毫无凝滞的轻盈。我举起它,挥舞了一下,凌厉的破空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物的笨重,因此我又随手将它抛回了水中。那个小孩的死在此时才极大地刺激了我。恐慌在我的心里涨了起来,它吸饱了水,像一个饱胀的水气球一样反复在胸腔里被投下,再炸开。我慌忙向岸边游去,踩在浅水的光洁石丛中时,不由得滑了一跤。水在涌入鼻腔后发出一种奇异的甜味,冲得我喉头发紧、脑袋发沉。我急忙用指头扣住一块半出水的巨大石块,将自己从激起的沙土烟氛中拉了出来。

  我爬上岸,抖了抖身体上的水珠,暖风像一块干布一样将我裹住了。我换掉泳裤,穿上衣服,拎着袋子向来时的道路奔去。跑出十几步后我就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缓步走着,身上的白色背心在阳光下微微泛黄,热气烘烘。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大喊:“叔、叔叔!叔——叔!”他疑惑地停住了脚步,向我转过身来,这个动作令他的酒糟鼻上红光一闪。他惊讶地看着我。我狂奔的姿态一定因为那个袋子显得左右摇晃,十分滑稽,但我脸上的神情似乎又使他意识到了某种严肃性。很快,我在几股进进出出的气中挤出了下一句话:“有人——要淹死啦!”

  事后我认为这非常正确。我并没有说他已经溺死在了河里,而惊慌的神情和气喘吁吁的姿态无疑也是对行为善意的佐证。事实上也并不是我杀了他,而是我父亲的鬼魂;我只不过是旁观了这个过程。虽然那天下午,当小孩的尸体在河的下游被打捞起来之后,他母亲的泪眼屡屡向我投出稍纵即逝的凶厉,但我没有一丝愧疚;我并没有义务去救她的儿子,更何况是从我死去父亲的手里。这一点的前半部分显然也被大人们肯定了,他们纷纷赞许地摸我的头;其中一位是我的体育老师,他微微俯身,对我说:“你做得对。”

  但当我从七嘴八舌的人群中逃脱回家之后,我有些讶异地看见我的母亲坐在厨房饭桌旁那个原本属于父亲的位置上;她唇角残留的欢喜正不成比例地转换成悲哀。眼见我走上楼,她把那一挂悲哀收敛了,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像惯常一样回答了她:“都行。”她意料之内地起身,去拧煤气罐的阀门。我对她没有询问我手中的袋子感到轻松,正准备上楼时,她突然叫住了我。

  我回头,听见她说:“妈妈又给你怀了个小弟弟。”

  我震惊凝噎的神情显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冲我笑了一下,就低头去摆弄灶台。这份震惊一直持续着,我差点在迈步时踢翻摆在楼梯角的红桶和桶里的拖把。在剧烈的抖动中,我赶忙扶住了拖把,把柄的木头触感让我想起树枝。它笔直干脆地打通了我有关河的记忆,灵光猛地在脑海中掀起一浪。是了,那就是父亲。我得意地做出了推理,这项大胆的推理带给了我战栗般的狂喜。当我收拾好下楼,重新走进厨房时,母亲讶异地看向了我的满面春风。

  这个下午出乎意料地给予了我语文能力上的提升。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前所未有地完成了周记。我这样写道:“刚学会游泳的他在水里吐出很多泡泡,手和脚乱挥着,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这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满足感。第二天,当我郑重地把作文本塞进书包里时,我已经骄傲得忍不住去幻想语文课代表和语文老师满是不可思议的面容。然而这份骄傲也并没能持续多久,而是在经过河边时就轰然倒塌。

  我看见了水里浮现出那个小孩苍白哀伤的脸,而他伸出的苍白小手似乎在向我讨要那根笔直干脆的树枝。我按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他也没有吭声,只是向我眼角的余光一直投来悲哀而冰凉的眼神。在第一节语文课上我又一次神游天外,这并不奇怪——尽管不久之前我刚品味过语文课代表的震悚神情;但即便是语文老师破天荒地朗读了我的周记,也没能凭借这份满足将我拉回课堂。在语文老师的朗读声里,我多次使劲地回想小孩于水中浮动的面容,试图将其证明为一次幻觉;但显然我失败了。父亲的脸护住了小孩的脸。他们在我的脑海中脸贴着脸,亲密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仇恨;小孩得意地冲我吐出了泡泡,即便他的肺管已经肿大得只剩下一条缝隙。这时我的语文老师已经读到了我的得意之笔,并迅速地将它结束了:“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说:“这句写得好。”

  当天下午我获得了我父亲溺死那天的待遇,准时地在放学后离开了学校;尽管这二者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我在经过河边时又看到了那个小孩,他的脸依旧苍白,身体柔若无骨,在水中漂漂荡荡。这次他开口了:“你得还我的命。”

  他并没有像我父亲那样说:“你得让我活过来。”这突然就激怒了我。我挑衅地看着他,居高临下地发问道:“凭什么?”

  “是你爸杀了我,是你把我骗下了水。”我这时才发现他徘徊的位置与我父亲相去不远。

  “你自己要下去的,关我屁事。”我粗野地回应了他。

  “你得还我的命。”他重复。

  “滚你妈的。”我故作潇洒地一偏头,甩下一句脏话,就继续向前走去。在余光里,他依旧盯着我,针刺般的眼神扎得我的心上蹿下跳。

  第二天,我特意绕路去了学校,避开了令我心神不宁的水面;但由于不熟悉路,我迟到了,被语文老师要求在教室后面罚站一整节课。“同学们要经得住夸,不能因为老师夸了一次就原形毕露。”上课时他拿着课本在教室里转悠,边说边瞥了我一眼。但自此之后我再不走原路上学,再不下河游泳,也尽量避免再去河边,以免看到那张苍白的小脸。然而对于这条贯穿整个镇子的河流和它逼到每个人脸上的刀锋,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完全避过的。每次我迫不得已且心惊胆战地经过它时,小孩的脸总能及时地浮现在水中,他在这条河中穿梭自如,对于我的踪迹怀着直觉般的感应。他的身体越发松垮了,几乎像是挂在他头颅底下的无骨肉穗,能从它们的摆动中辨出河水的流向与缓急;我总觉得他已经变成了一只水母,只剩下头部那对眼睛依然尖锐且冷。

  在我的恐惧不断涨大的同时,我的弟弟也逐渐长大了。确实如我母亲在刚刚怀他时预言的那样,他是一个男孩;而且他长得与我的父亲十二分相似。我曾经抱着他,对我的母亲说:“他长得和我爸一模一样。”母亲明显笑了,虽然闪过一丝哀伤。她说:“他当然长得和你爸一模一样。”母亲显然没有领会我的话外之意。一个孩子可以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但绝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换言之,他就是我父亲,而我是他哥哥。在他长大到听得懂人话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对他做出了宣示:“现在我是你哥哥了,你得听我的。”并得意地接受了他懵懂的点头之礼。

  我弟弟确实是个听话的孩子。当我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能下河的时候,他乖巧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一定牢记。几天后的晚饭时间,当我在河边找到他,而且看见水中那个小孩冷冷的眼神时,我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当场就揍了他一顿。他起初表达了反抗,但被我的怒气压制了下去,直到周围的小孩们——包括在河里游泳的——都探头看他时,他终于忍不住出言委婉地表达了不满。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能下河?”我喝问他。

  “告诉过。”他乖巧地承认了。

  “那你还在这里?”我更恼怒了。

  他开始尝试捂住自己的屁股,边捂边扭头对我说:“哥你只说了不能下河,我又没有下河。”语气明显有些委屈。

  我一愣,发现了我的要求和他的行为之间的差距,尴尬一下子爬上了脸。此时我又一巴掌要落在他的屁股上,来不及收回,只得硬生生把重击改作了抚摸。我摸了摸他的屁股,把他放了开来,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是我疏忽了,是我没说清楚,不怪你。但你以后没事也不要来河边,知道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满,但还是乖巧地答应了。于是我修改了我的律法,告诉他来河边可以,但必须得有我在一旁监督。这回他答应得更加乖顺。

  从那时起我就发现了我弟弟对于河流异乎寻常的兴趣。他常常要求我带他去河边——尽管我只有周末才有空闲的时间——并且往往一坐就是半天。那年我刚上初一,作业更多,有时不得不带到河边去做。在写作业的间隙,我总能发现那道冰凉的目光射向我的脸。我不明白我弟弟为什么对河流如此热衷,能够盯着那些河石、水鸟和波纹几个小时不动;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能看到小孩的鬼魂,只是他从未向我指出过这一点,我就只好归因于他对于新生之地的眷恋。

  初中之后,我到学校不必经过河边,因此我见到那个小孩的时候就更少,往往只集中于和我弟弟的河边枯坐。我对他的恐惧也接近消失了,一方面因为我不再是幼稚的小学生,另一方面则是我发现他没法在河以外的地方接触到我,当然也包括我弟弟。某一天,我甚至涨起了一种嘲笑的情绪,于是顺手捡了一块石块向他砸去。石块准确地命中了他的头部,就像当初的半截树枝命中另一个小孩的头部一样,只不过这次石块意料之内地穿过了他的头颅,向河底沉沉而去。而我弟弟显然被我的这一举动打破了沉思状态,他惊讶地看向我:“哥,你干吗?”

  我看了他一眼,用满不在乎的口气答道:“没干吗。”

  打破河面平静的石块明显也打消了他定神观河的兴致,那天他拉着我走得格外早,甚至没来得及让我写完第二篇阅读理解。我升入初一那年,他被送进了镇上的幼儿园,名字叫金鱼,不大,勉强可称作操场的区域内有一架复合滑梯、几台爬梯和一些漆了各种颜色的巨大轮胎。据母亲说,他远比一般的小孩更淡定。幼儿园入园那天,一帮小孩把那儿哭成了一条悲痛的河流;但我弟弟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哭,仿佛又在观察一条新的河流。

  也是那年夏末,一个代号“鲇鱼”的强力台风在一个周日深夜姗姗来迟。那天我睡得很早,半夜被母亲叫起了一次,睡意蒙胧中穿好了衣服之后,我听见玻璃窗上呼救般的拍打声。母亲很快又上楼来告诉我:“继续睡吧,没事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昨夜的台风势头强劲,暴烈的雨水活生生将镇上那条河抬到了岸上,但很快就气力不支,缓缓退去,没能超过十三年前的水位记录。早晨起来,学校发来的停课通知不由得令我心中暗喜。我在愉快的心境中下了楼,走进卫生间,掀开马桶盖子后,一张抬起的苍白的脸猛然间使我大惊失色。

  “你他妈怎么在这?”我本想这样粗野地质问他,但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只好闭口不说。他的身体拖在后面,在马桶的坡道里静止不动。一定是他借着暴涨的河水窜进了镇上的下水管道。我又开始恼怒地诅咒这场让我得以停课的台风,竟把一尊瘟神送上门来。管那么多呢,我愤愤地想,人总不能给尿憋死。于是我掏出蓄了一夜的水管,往他脸上狠狠地滋了一泡;蹦跳的水花将他那张臭脸打得七零八落。

  但在情绪和尿液一同被发泄完全之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会一直呆在我家的管道之中。但随即我又意识到他似乎并没有机会将我拖入其中,但这种骚扰将永无止境。由是我十三岁的灵魂爆发出一股豪情,我啐了他一口,对他说:“有本事你就把我在这儿淹死。”

  没想到他也开口了。这是我和他时刻多年后第一次对话。他显然已经很久没说过话,舌头打结,牙齿生锈,含混不清地说道:“镇上要建一个,很多个,很大的水坝。”

  我愣了愣,没料到他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话题。我警惕地问道:“这关你屁事。”

  他继续含混不清地说:“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在河的一小段,里游了。”

  “那又怎么样,”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巴不得你困死在一段里嘞。”

  他的声音明显带了些哭腔,听起来像磨损的齿轮在强行咬合、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抖动:“我死的时,候还没上小学……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要把命,赔给我……”

  “不给。”我干脆地回答了他。

  我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于是我动用回忆寻找了起来,最终想到这分明与我弟弟在超市的玩具柜台前耍无赖的语气十分相像。看来人死了就长不大了,我暗暗思忖着,按下了冲水键,把他破碎的脸用马桶盖子严实地掩住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坐在家里的马桶上,而是去寻找可供使用的蹲厕。这在学校里十分容易实现,但在周末时就变得十分折磨。每次都要奔去几百米外的公厕,这不能不使我上下烦闷,心腹皆如刀绞。母亲很快注意到了异常,一次她问我为什么总不在家里解手时,我只能支吾着回答在学校里用习惯了蹲厕。为了消除母亲的怀疑,我最终决定在家中偷偷使用我小时候留下的便桶。而每次我在撒尿时,那张脸上直勾勾的目光也总令我心烦意乱,只能尽力瞄准着将那对眼睛暂时打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在这个月里,我陆续看见河边空地上堆起了砂土堆,开来了搅拌机,看来小孩在河边听到的闲谈逸事并非空穴来风;原本这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这使我对于鲇鱼的诅咒又加深了。鲇鱼不仅是台风的代号,同时也是我初中语文老师的绰号。他宽阔的眼距、光溜的脑门与一张大嘴使这个绰号受之无愧。从初一的第一篇周记开始,他就对我在周记里写下的那些荒诞离奇的故事进行了严厉训斥,并且这些训斥一浪高过一浪,逐渐从办公室涌进了语文课的课堂:“写周记,就好好写,不要整天写一些神啊鬼啊之类的东西,我们有同学见过鬼吗?”他踱步时边说边把眼神瞥向我。

  他坚持不懈的打击终于中止了我自小学那次螃蟹周记以来的现实主义创作。我发现小孩不愿意再进入故事,而我对大坝的描写因此走了样,最终产出了一篇风景散文。出乎意料的是,这回他对我的周记加以盛赞,并要求同学们以此作为榜样。“写得很好,继续坚持。”他拍我的肩时脸上大嘴咧开,露出和善的笑容。

  在家中,我依然狠狠地用尿液射击小孩,并避开母亲使用便桶。但这一行为很快被我弟弟发现了,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并询问我为什么不使用他早已学会使用的马桶。我显然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坐在马桶上时不再关门,而是坦然地看着我从门口经过;尽管他还需要踩着矮凳才能确保自己双脚不处于凌空状态。有一天,他在饭桌上得意地对母亲说道:“妈妈,哥哥都不敢用马桶的。”仿佛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登时怒不可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作为对他的警告。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被警告吓住,反而对着我挤眉弄眼。饭后,我再一次用言语告诫了他,但他失去了往常的恭顺态度,而是笑嘻嘻地说:“我以后不说了。”

  我不清楚是否是我那时身上的轻浮情绪潜移默化地浸透了他。从我得知大坝开始修建起,我一改曾经不过河边的传统,反而特意绕路以求在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能见到混凝土在水中的巍峨倒影。同时,我又发现小孩的表情越来越焦躁不安,也许是逼仄的下水管道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也许是大坝的逐渐成型令他想到了今后的囚笼生活,又或许是我对他的每日攻击已经令他不堪忍受。总之,他眼神中刺一般的冷锋软化了;而这使我获得了居高临下的喜悦。

  一天,他甚至主动对我说:“求你了,你把命还我吧。”

  我略带得意地回答了他:“不可能。”

  他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我才没几岁就死了,以后又要永远被困在河里,我怎么这么惨?”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你活着已经看了那么多东西,可我还什么都没看过,凭什么不是你死了?”

  “我没出过镇子,和你是一样的。”我出言纠正了他。

  他没有理会我,而是开始抽泣了:“我妈这就没了儿子,她怎么受得了?我好多次看见她在河边哭,于是我也在河里哭,可是她听不见,我只能哭得一声大过一声……”

  这真是一段绝妙的表演,可惜我没法再把它写到周记里去了。我对他说:“你别哭了,吵得我心烦。”

  “我就要哭,我要让你全家都听着……”

  他果然言出必行。从那时起到晚上,我耳边每时每刻都传来水管中呜呜的凄切之声;但有一点他显然失算了,这实际上只是独属于我的个人独奏。终于,在夜半的恼怒中,我下楼打开了厕所的灯:“你有完没完?”

  他不打算回应我,仍然呜呜地哭。

  “你再哭我就把你妈溺死在河里,她肯定愿意跟你换。”

  他的眼睛居然猛地一亮,但随即又摇头:“不行不行,不能用我妈来换,得用你的命来还。”我盯紧了那道转瞬即逝亮光的残骸,不说话,盯得他脸上浮现出一个鬼魂脸上罕见的羞愧。

  他不好意思地开口了:“我就是想活……”

  “你死心吧,我跟你耗到底。”我熟练地冲着他撒了一泡尿,按下冲水键,涤了涤手,关上了厕所的灯。

  第二天一早,鲇鱼恼怒地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盯着我说道:“你怎么经不起夸呢?一夸你你又改回去了。”昨晚的豪气此时还充斥在我的胸膛里,我面无惧色地对他说道:“以后不会写了,这次已经把鬼写死了,结束了。”这番回答显然使他措手不及。他挠了挠光滑的颅顶,又翻开本子看了看,疑惑道:“鬼还能给你写死了……算了,你以后不写了就成,回去吧,没事了。”我拿着本子回了教室,将它塞进了我的书包;它滑入课本之间时十分顺畅,毫无阻滞,仿佛一条鱼滑入河中。

  回家路上,我照例绕路去河边,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们的背影熟悉地在远处浮现了,他们的汗渍在背上闪闪发光,就像水泥堆里闪亮的玻璃碎碴。看着他们坚实宽厚如同大坝的脊背,我猛然升起一股水流般清凉的愉悦。我欢快地向河走去,那把刀在我眼前展开了它锋利的刃。一群小孩拿着树枝在它的尖锋旁奔跑着,有几个正脱衣向河里跳去。我突然想起那个被我用树枝击中脑袋的小孩,他仓皇而逃的背影跃出了我的脑海,像一只在岸上弓身扭动的虾子。他没有下河,这真是明智之举。

  我向那群小孩们走去,高个子使我发现他们比他们发现我稍早,他们有的缩了缩头,有的挥舞起手中的树枝;但他们最后都看了我一眼。我坦然地走了过去,这回我的位置和他们互换了。我比多年前更加高大,也更加自信,已经不屑于去细看他们仍视作珍宝的树枝。我把背挺得笔直,干脆地从一个小孩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交错的时候,我听到我弟弟的名字在他嘴里响起:“……你哥来啦!”

  我惊愕地回头看去,弟弟精光的上身干燥、绷紧,蒙了一层细细的泥灰,手上握着一根匀称直挺的木质标枪,像一个即将出猎的野人。他脸上的五官像水波一样慌乱地抖动了一下,随即稳定下来,冲着我远远地嘻嘻一笑。

  怒火一下子淹没了我。我听见自己发出水鸟一样尖厉的鸣叫:“我怎么跟你说的?”

  “我干吗要听你的?”他满不在乎,挑衅般地将脚尖点进了水里。

  “因为我是你哥!”我甩下书包,久违地听见了河水翻滚的哗哗声。

  “你又不是我爸。”他扑向了他从出生起就向往回到的河中。

  欢呼声在河边想起了,一群小孩拍起了手,我弟弟俨然成为了他们之中令人敬仰的头目。他从水中钻了出来,如鱼得水,得意地朝我喷出一条细长且弯曲的水柱。

  我在窘迫的狂奔中看到了小孩苍白的脸,他一定凭着感应般的直觉从七弯八拐的下水管道里重入河水,嗅觅到了我的踪影。这是一次不可回返的赌博。对于地面的向往烧得他的眼睛发亮,显得他的脸更加泛白,如同一块热到发白的木炭。他的身体拖在脑袋之后,几乎束成一条——这显然是在管道中寄居过久造成的损伤——顺滑地穿过层层波浪,穿过大坝沉默的雏形,穿过他前世深深浸淫的水域,要像朝圣般去亲吻我弟弟的脚背。

  我比他更快一步。

  我的双腿艰难但奋力地摆动着,搅动起巨大的水花,被水浸没的触感在多年之后再次充满了我的身体,使我回忆起了父亲在其中写意般打出的旋儿。在河水翻动的巨大轰鸣中,我向前探出了身体,从身体里探出了一条笔直干脆的手臂,我的手掌准确地落在他惊愕眼神的左前方,攥住了他瘦小的左臂。我居然还来得及去看那个小孩,他越来越近的苍白脸上浮动着狡猾的粼粼波光。我的弟弟还没来得及从浅水遁入深水,他的脚掌才刚刚悬浮起来,这让他无从逃脱我的捕捉,也让我得以踩在石滩的水下边缘发力。

  我将他朝着岸上甩了出去。他猛地一个趔趄,突如其来的大力将他几乎掀翻。但孩子尚存的动物本能使他灵巧地保持了平衡,扶住了突出水面的坚实石块。“爬上去!”我发出的巨大呼喊在我的胸腔内也发出了受到惊吓般的震动,嗡嗡作响的肺叶就像装满了水的鼓胀气球那样颤抖不止。我的弟弟全身一颤,在这一喊的威严下屈服了,他不再迟疑,双手并用,以乖顺的姿态像一条小狗一样爬上了岸。一股冷冷的暗流如期而至般地在我腰间滑过。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感受到了它报复般的拖拽。这股冷让我想起父亲的鬼魂;只不过这股水流更加瘦弱,却也更加锋利。暗暗的漩涡中,我感到自己的大腿有些不自觉的抽搐,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抽筋,冷流里的针刺像水母触手一般将我缠住了。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有怎样一张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拱进我的脊柱。我在没入水中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弟弟惊惧的面容在我眼中随着水面剧烈地晃动,一群小孩拿着树枝远远地围了过来。我甚至还看到了那根没被我弟弟握紧而落入水中的树枝,尖锐得仿佛一根指向针正对着我的脑门,那一点高傲的锋芒刺痛了我。我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把它从中折断。这个念头只在我心中像一小块水渍那样一闪而逝。我最后想让它戳在我的脊背上,最好,能再多穿过一颗头颅。我奋力地扭身,打出了一个无比拙劣的旋儿。

  ******** 请按虚线撕下 ************

  我是_______班________小朋友的家长,我已认真阅读。

  阅后签名:_________

  _____年_____月_____

  作品 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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