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想起这个假期,它像一潭死水搁置在我的生命中。我几乎未向他人讲述过这段日子,或者说,它太难被讲述。如此平静,如此麻木,又对我后来的生活产生无法预计的影响。我想说出来,可并不因为我想明白了。
母亲决定把我送到姨妈家,在高考前的寒假。分别的时候,母亲眼睛泛红,哥哥嬉皮笑脸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和我一同留下的是26寸酒红色硬壳旅行箱,高二那年学校组织远途旅游时母亲带我在沃尔玛选的,价格不菲。等你以后读大学、出国也够用,母亲说。
这是姨妈新修建好的房子,和这个城镇其他刚富起来的人们一样,她油上砖红与奶白色的外墙,建五层高,装欧式背景墙、大电视和可调节灯光颜色的玻璃吊灯。我住进三楼的单人房,旧书桌,木质床铺,两扇窗,空洞的白墙。实际上,一整层三楼都属于我。另一间房空空如也,客厅只有一套塑料桌椅,墙角倚着扫把,可没有垃圾铲。
我把带来的课本和模拟试题通通摞到桌上,好让人看不清我。房间不算吵闹,窗外是城镇固有的阴天。我躺了下来,床比家里和学校的都要软。“囡囡加油,我们为你打气!”母亲把短信传来这只留给我的旧手机——它或许还不能算是个手机,摄像头拍不清数学题,内存载不动最平常的社交软件。它伟大的地方是可以上网和触屏,能给我看长得发臭的小说,或者查些优美的英语单词。我不大想回复母亲,她和父亲,还有哥哥,就这样把我放在了姨妈的小别墅里,放在我完全陌生的城镇,道路上都是衣着过时的人们,孩子穿开裆裤哭个不停,家犬长得像流浪狗,中年女人穿碎花裙子和粗跟鞋,摩托车比汽车迅猛,很难看见灯光明亮的快餐店。我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
来姨妈家的第一个早晨,我在七点半的闹钟中如期醒来。刷牙的时候我想起自己来这的原因,没有人会比我再清楚。我快要高考了,而成绩节节败退。我本来是讨人喜欢、长相尚可、成绩也不错的学生,可现在快要被归入平庸的一类。我的名字曾在学校的荣誉榜上,红纸黑字,可现在放在班里也不算出众。我有点害怕,但又必须佯装镇定。再怎么样也不能露出慌乱的马脚,这是我学生时代的首要原则。
是谈恋爱了吗?母亲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严肃语气询问。
当然没有。
在学校被人欺负?
怎么可能。
被甩了?
好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被甩了,还忘不掉。她总是认定自己的直觉,尽管我长大后发现她往往正确。
放假前的家长会,班主任给母亲的建议是补习。所有人都在补习,班主任像讲悄悄话一样对母亲说。他是个长满胡茬子的生物老师,穿polo衫时会露出胸毛。总有些人特意跑去问他并不那么难的生物题,目的是向大家说明他身上的体味。我们都不怎么喜欢他,总而言之。
母亲不知道这一切,她相信了他。她听说男生们成绩突飞猛进的原因不是聪明和突然上心,而是偷偷补课,而且是最贵的那一类。我当然也听说了,并且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即便名次总是一降再降。母亲当然不愿意花一家人三天的生活费给我去外头上一节“好像”能提高分数的理科课,可她实在希望我背着红色行李箱上令人羡慕的大学。
她想到了她的故乡,一个生产总值不够出众可教育尚完善的城镇。舅舅在这里数一数二的高中当老师,为我找来品德正常价格也正常的补课老师。姨妈提供住宿,一间说得过去的单人房。母亲感动极了,又收走我藏了许多秘密的手机。我的朋友、我的爱恋、我的自恋、我逃避名次和物理题的窗口就这样关上了。
他们的车子已经驶出这个巴掌大的城镇,我不得不支持母亲的做法。我应该下决心努力一阵子,在这个假期义无反顾地像胡茬子班主任说的那样“弯道超车”,超越我喜欢可不喜欢我的男生,超越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的男生。
八点过一刻,姨妈打电话来说一楼厨房有早饭,粥和包子,可以热一热再吃。听说我已经起床洗漱好,她表示欣慰,甚至有些激动,大概是她并不拥有这样乖巧的孩子。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们不仅长相敦厚,而且愚蠢并不自知。他们学坏孩子逃课却被抓住,放弃学业想要入伍则被告知得先减肥。希望我不必见到他们。
粥已经凉了,米粒和水粘成坨状,很难搅开。幸运的是,一楼没人,五层的楼房静悄悄,像是为我腾开的。我蒸热剩下的豆沙包,又找到热水壶,洗干净一个尚可接受的杯子,装满温水后就着包子一并解决。上楼前我又倒了杯温水,发现只要不与人见面便容易感觉良好。
回到房间,我照常犯困,吃完早餐血糖升高,人便打不起精神,这是胡茬子上课说的。因此他建议我们考试前的早晨不要在食堂吃太撑,而我照做也拿不到高分。这是我一个人的时间,我告诉自己,好让心情闲适起来,就像没有人逼迫我坐在这,就像我是在享受这个假期,享受高三。不是有很多人这样说吗,等你长大就知道高三有多幸福了,我真希望说这话的大人们辞掉工作从他们舒服的小房子回到六人间宿舍。
我打开窗子,让风吹进来,又不愿意让对面窗的人瞧见我,只能再拉上窗帘。整顿一番后似乎清醒些。我翻开期末考卷整理错题。比起背诵考点和练习模拟卷,我总是选择先整理错题,就像我必须拔掉扎在屁股上的刺才肯安心坐定。
数学是我退步最快的科目,记忆中我答错的总是那些,选择的最后三题、刁钻的填空以及我不可能做出来的证明题最后一问。我想起数学老师那张戏谑的脸,他轻而易举地说“这道题我讲过”。我学会在他讲解整张试卷最难的题目时练习一种认真听讲的虚伪模样,后来这种练习蔓延到所有理科课堂,因此班主任很少找我谈话。
我开始习惯这里的夜晚,关上窗也能听见机器运作的声音,摩擦,火花,刺鼻的金属气味。晚饭后任务是背诵诗文和一套英语模拟卷,几乎是一天中最休闲的环节。可日复一日的背诵和练习似乎在侮辱文学,我顶多愿意看阅读题的文章,在优美的语句下画规律的波浪线。
旧手机也没那么糟,不用再琢磨同学矫揉造作半真半假的社交动态未曾不是一种愉悦。除此之外,它能装进十三首四分钟以内的歌,还不赖,而我能记住的也只有十几首。夜里我一遍又一遍重听,抄写歌词,跟着哼,无限接近原唱的音调与声线。在歌手不着调的曲风里,我想起他难以复制的人生,他考上一流大学后无端端辍学,背叛艰苦获得的一切。我没仔细想过大学究竟是什么,未来又该如何度过。我预计自己能考上大学,不会那么差的学校,只要成绩别再退步,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下个春天和漫长的夏天。但最明确的是,我厌恶高中,厌恶胡茬子班主任,厌恶他向所有人念出名次,厌恶摸起来粗糙不堪的试卷——从前桌传给我,我再传给后桌,直到我坐去最后一排。我鄙视我的新同桌,就是母亲大惑不解的成绩突然变好的那类男生。他梳着可笑的飞机头,偷偷戴耳机抖腿,听烂俗的欧美音乐,没由来地充满写试卷的激情,不知疲倦。
“你的老师来了。”舅舅突然来找我的那天,房间还未开灯,课本试卷堆砌在桌上像玩到一半几乎被放弃的拼图,恰好遮住我在草稿纸上默写的长篇歌词。舅舅穿着中年男人的西裤和polo衫来了,就像我的班主任一样,还好他看上去爱干净。另一个男人要更瘦些,据舅舅说是我的物理补习老师,长得却像是教历史的,有些怯,但我尚可接受,毕竟物理总是我最差的一项。“我和你妈说好了,给你补数学、物理和化学,前面两科10节课,化学补个5节,时间上你跟老师们商量,以后就在家里补。都住得很近的。”这毕竟只是个城镇,摩托车可以毫不费力地载人到达每个角落。
我不太紧张,物理老师的普通话也入耳。我把皱巴巴的物理试卷拿出来,向他询问几个有些头绪可还不太确定的错题。老师沉静,一点不着急,先将我的疑惑点搁置到一边,再从头讲起。我喜欢这样的风格,慢悠悠的。我也好像真的学到了许多,过程就像拔罐和针灸。这节课过得很快,老师对我也较为满意,他认为我基础扎实,只是需要更为灵活(他提建议的语气更委婉些)。我们约好周二周三下午两点半上课,他没来得及喝口热水就骑摩托车走了。
母亲第一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见过所有补习老师,也吃惯这里油分过重的饭菜,假装听不见夜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说我一切都好。母亲说有些对不住我,但是没办法,班上的其他同学和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做的,没放过这个寒冷的假期。她问要不要寄几件厚衣服来,我拒绝了,我不愿再让原有生活的任何一件物品沾染这里的气息。
挂电话后,我又翻出那些绝望的音乐,这些日子已经不怎么听了。我似乎是有了些信心,每天跟着老师学以前从未仔细想过的解题思路——如何求得歪七八扭的三棱锥的体积,如何算出粒子在电场和磁场共同作用下的运动时间,如何推理出化学方程式中恰到好处的元素分子。偶尔,我也像在学校一样对补习老师练习认真听讲的虚伪表情,当然,在一对一的时候,这种练习更难了。久而久之,我发觉这没有必要,我想练习的是藏在众人之中的无所事事。
学习、吃饭和发呆之余,我开始在姨妈家附近走走。先是附近的几条巷子,乏善可陈,汤粉店、牛杂铺、五金店以及姨妈开的药店。姨妈大多和她的丈夫守在药店,泡茶抓药,偶尔打麻将,有时去舅舅家帮外婆打针,听舅妈抱怨外婆晚上哭闹不止。她喜欢穿裙子,即便在冬天。后来我慢慢走远,路过舅舅教书的学校,围墙张贴着去年考上大学的学生照片。他们只有姓名、分数和大学,连一句格言都不配上。再过半年,他们就找不见自己的名字了。我感觉这很脆弱。
有天傍晚,我发现了城镇最繁华的地方,四层高的购物商城,里面都是打扮得稍显用心的女孩们,以及跟在她们后头且不太熟练于此的男生。商场里大多卖小饰品、批发来的衣服背包、手机壳和盗版耳机,还有给人文身和打耳洞的,商场外是连锁黄金店和热狗摊。我想起以往假期和同学一起逛的百货商场,灯光要更洁净,对,洁净。我们无聊了便买意大利品牌雪糕,即便预算只够买一球的,上面撒开心果和花生碎。我们捧着雪糕一点不羞怯地路过奢侈品店,观望百无聊赖的店员。如果有电影看就最好了,我们也喜欢逛书店,淡淡香水味的书店,走到尽头有咖啡和蛋糕。这个假期再不会有了。
我会在早晨七点半的三四个闹钟里清醒,吃两个包子,饿的话多喝一碗粥,回房间背诵两篇文言文,练习一套数学模拟卷。中午我在姨妈或舅舅家吃饭,午睡时间是半小时。如果不用补习,我一整个下午都将沉浸于梳理错题知识点,在晚饭前花至少40分钟复习生物课本里那些细碎的名词。夜晚,我会先去洗个热水澡,那能让我清醒并感到畅快。我会轻松做完一套英语题,有空闲时间了,便看一本买来的杂志,慢慢入眠——我计划得好好的。
计划执行三天后,我一点点地反抗我本应做的事情。早上还没做完数学选择题就趴回床上睡到中午,冬天早晨的睡眠是这样绵长踏实,直到舅舅打电话来才把我惊醒。错题本和生物书都被压在书桌角落,它们皱巴巴的,尤为丑陋,尤为低落。夜晚我放心地滑手机,看买来的杂志以及流行的小说,只有在夜里才安然自若,毕竟夜晚总是拿来休息的。明早,明早我就会恢复正常,像计划中的那样,像我学校里那些突然埋头写题的同学那样,睡前我告诉自己。
和补习老师一起坐在客厅的红色塑料椅上写题成为我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光。我在补习老师面前仍佯装认真,和在姨妈、舅舅、母亲和学校老师面前表现的一样,以至于他们在成绩出来前不会找我谈话。物理老师发现我的思路总是固执,有些本应知道的考点却如此陌生。化学老师让我不断做题,不断练习,课堂上也突然出题目要求我现场完成,我感到紧张的同时不断告诉自己:你是付钱的那方,没什么可害怕的。数学老师和学校的那一位有点像,或许因为都是南方人,他们带一些傲慢,我依旧对数学充满倦怠。下课时我接过他们递给我的作业,作业不多,我向他们保证一定完成。最后我往往在上课前的早晨,在本应该背诵诗文和做数学模拟卷的早晨才开始动笔思考。而他们教给我的解题技巧好像不太管用,总是出一点差错,题目里总是有些新玩意出现,提取化学元素的工艺流程中又多了没见过的一步,计算得出的粒子动能与想象中的正确答案如此不相似,几何里的点、线、面常常被我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我诚实地向教师们说出我的困惑,他们并不惊讶,也不恼怒,大概这就是补习的好处,让我感觉自己是正常的。他们耐心地讲了一遍(尽管数学老师仍旧带些傲慢),之后再抛些问题给我以检验我是否真的明白。我依旧保持着真诚的学习态度,至少在两小时的课堂上。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舅舅是唯一察觉出异样的人,毕竟他是老师,也是亲戚中第一个培养出大学生的父亲。他打给我的时候,我的声音黏稠着睡意,那是刚看完一本荡气回肠的小说的睡意。你最近怎么样?他问。还可以,在按计划复习,老师也很好,我回答。他说我的母亲非常关心我,可不忍心打扰,又不忍心把我落在这里。他认为他是我在这个假期中类似监护人的角色,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谢谢舅舅,我说。
这通电话给我带来的烦躁远重于羞愧。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关在一个不属于我的房间?我把小说和杂志放进行李箱的隔层,只留下最喜爱的那本,躺在枕头底下的那本,毕竟,它的封面好看极了。我没吃早餐,也不愿再吃粥、包子或者豆芽炒粉。我拿上手机出门,穿着像睡衣的针织外套,上面有家的味道,遥远的家,不属于我的家。哥哥是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在照料鱼缸里的十六条金鱼?它们在冬天容易被冻死。我希望我在这条丑陋的大街上冻死!这样他们必定愧疚,母亲,父亲,生物老师,数学老师,物理老师,以及没有选择我成为他女友的同班男生。
我拐进一条鲜少走过的巷子,那里没什么人,可出乎意料地干净,偶尔有摩托车穿过,又消失在尽头。两边的房屋像是这几年新建的,可又要比姨妈家体面些,墙砖青白相间,屋门中央印刻门匾,字体雅致。手写体的对联,念起来不俗气也不刻奇。我早应该拐进这条巷子,说不定能撞上和我一样从城市回到镇上的高中生,或者大学生,初中生也勉强可以。然后我们一起逛街,他要比我对这里熟悉一些,我们在房间念书,学习时偶尔打闹一阵。
巷子外是宽敞的马路和黯淡的街道,仍旧是土黄色摩托疾驰。我似乎路过了不大一样的地方,这是去姨妈家和舅舅家的必经之处,印象中,我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发现这样一间CD店。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尽管它挂着“骏龙影视”的深红色招牌,尽管它和想象中播着20世纪80年代City Pop充满高级香水味的唱片店相去甚远,尽管它灯光朴素,或者说没有灯光,可它毕竟是间CD店。骏龙影视的陈设和外观一样毫无亮点,不同类型的CD摆在同一排,流行曲和爵士乐,外国老电影和院线片,老板坐在台子后边没说过话,甚至没抬头瞧一眼。我仍旧怀抱着将会碰见惊喜的心情,这是遇到一条别致巷子和古早CD店的一天,意味着我或许获得某种启示,足以打破在房间厌恶学习并以小说逃避生活的境况。我仔细观察每一张光碟,渴望发现属于我的音乐,渴望走进他人难以走进的审美世界,渴望在欣赏过后拥抱新生。我没放过叠放在最里面染上尘埃的贵价光碟,有些以裸体女人做封面,有些写着我看不懂的英文。逛完半个店面,我紧贴着胸背的保暖内衣已经渗出汗来,店里没开暖气,我确信。老板一定注意到我了,他讲电话时如此不耐烦,就像我特意留在这偷听一般。我逐渐怀疑这里并不特别,就像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过的影碟租赁店,只是现在再没有人来了。它变得小众,可并不意味着有品位。或许这要带给我的启示是,我和这家店一样故作玄虚,却平庸过时。我挑走一张文艺片,几乎花光带的所有钱。
揣着一张世纪初流行的电影光碟走在路上,没有复古路灯和精致建筑的路上,我发觉自己的愚蠢,以及缓缓涌上的饥饿。要回去吗?回去面对生物课本,面对整理不完的错题,面对补习老师的皱眉、舅舅的疑问还有母亲的心切。我自己呢?我一点也不想考大学,我认为人人都能有美好的未来(不包括那两个愚蠢且自以为是的表哥),我憎恶排名和分数(明明我在努力,可是一点也不起作用)。
我看见一家老旧的快餐店,卖汉堡薯条和放满冰块的可乐,它像是从记忆中突然出现的,和眼前的粘上油渍的桌椅、无精打采的老板娘和刺眼的招牌重叠在一起,模糊且确切。那是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同样是冬天,穿羽绒服的冬天。我看起来那样肿,不知道为什么,姨妈载我去兜风。我喜欢兜风,喜欢抱着熟悉安全的身体假装冒险。已经是深夜,对小孩而言毋庸置疑的深夜,姨妈停下摩托车,就在这间灯光暧昧的快餐店前,她没有问我想吃什么,只和老板娘说要两份汉堡,沙拉酱挤多一点。我说母亲不允许我这样,姨妈说那就不用告诉她。还没吃完我便笨拙地爬上摩托车后座,一只手抓汉堡,另一只手抱着她,抱得比之前更紧。我小心翼翼在风里告诉她,长大以后,我会赚钱请她来我家吃汉堡,吃两个也没关系。后视镜里姨妈戴着头盔,笑得咧开了嘴。
我怀念起小时候,童年,或者还没能记事的年纪。我找到一个新的出口,试图解释我如今落魄走在路上的理由。我是如何度过这平静的毫无波澜的乖巧的童年的?那时和现在似乎差不多,我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背着可笑又沉重的书包走进响铃的教室的?包着卡通书皮的课本,画扎辫子的女生,眼睛很大,四肢纤细。听写四字词语,背诵英语课文,默写乘法口诀,计算圆形面积。是什么让现在的我再无法支撑这一切?明明我从前无比习惯,无比顺从。
城镇唯一的公园就在眼前,诚实来说,它比我想象的要大些。一面并不清澈的湖水,老人围绕着盘坐吃花生,小孩都去玩机动游戏了,剩下情侣游湖,三三两两,船是各种动物的形状。疲惫到尽头的时候,我必须对自己逞强。即便走了莫名巧妙的漫长的路程,我也必须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不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承担。
已经是傍晚,我狠心用剩下所有钱买来矿泉水和热狗串。我更想窝在被子里吃炒板栗,有母亲为我沏好的烫嘴的红茶,我厌恶自己。热狗吞进胃里后,我的身子开始稍微暖些,我学老人们坐在湖边,能看清船上的男女在做些什么。他们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女人想要划到更中心的桥下,男人似是而非地踏船。也有亲昵而羞涩的一对,什么都不说,摇摇晃晃。我无法抑制地想起学校的男生们,比起青春期的感情,他们更在意排名,尽管我从未听说他们想考去哪所心仪的大学、读什么听起来充满理想主义的专业。他们从来只是想做得更好,让嘴唇发肿的班主任看到,让所有人觉得他们是正确的。我公开鄙视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时不阻止他们和我彼此亲近。他们总是带着一种欣赏异类的目光看着我,或者问我是不是晚自习前洗好澡了,走过的地方都留下强烈的香味。我们从物理题谈到音乐和文学,说完最近获奖的电影后聊心仪的人,再扯去如何选择人生。我好奇他们被什么样的力量驱动着完成一份又一份练习题。
由于这份该死的好奇心,胡茬子班主任终于找我去教室旁的小花园谈话。他没提及我一再下降的成绩和上课佯装认真的表情,他并不严厉地问我是否和很多人纠缠在一起,问我究竟喜欢谁。他建议我调离那时的座位,周围都是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他的厚嘴唇带着胡渣扭动不停,我答应他的每一个要求,真诚回答所有涉及隐私的问题。我时不时看向走廊,我喜欢的男生拿着他的墨蓝色运动水壶走了过去,他好像往这瞥了一眼,又好像没有。通常有人被叫到小花园谈话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凑来打听八卦的同学。我不在乎,我知道我是被厌弃的。班主任最后建议我补习,他说我喜欢的男生属于聪明的类型,而大部分人都仍在补课。他相信我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我再也不会。
我跳进湖里,一点也不会游泳,像哥哥说的过去在这里溺死的女学生一样慢慢沉下去。可我看得清岸上的人,那些老人聚在一起,声音尖锐却无一行动。有个小男孩看见我了,看见我在一寸一寸沉下去,他叫来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和班主任长得过于相似,硬邦邦的头发,刮不干净的胡碴和贴身Polo衫。“蹬腿!夹紧!手打开!”他变成了游泳教练,我身边涌出同班同学,他们开始跟着喊话做动作,蹬腿,夹紧,手打开。我也忍不住学起来,尽管我那样害怕。蹬腿,夹紧,手打开。男同学先开始游了起来,10米,20米,50米,100米,200米,再折返。他们充满默契地排成四条队伍,跟着教练的喊话逐一出发,手臂向前伸再游刃有余地往外滑。我依旧在一群戴着黑色或深蓝色泳镜的脸庞之中寻找我喜欢的男生,他很瘦,头发要比别人的长一些,最重要的是,他笑起来很灿烂,和平静的时候截然不同。我没找到他,或许他已经出发完成任务了。“女生过来排队!”教练吹起哨子,我发觉他要比生物老师胖一些,黑得很结实。女生们的泳衣五颜六色,波点、花边和精致的收腰设计。我才发现我自己也排进了队伍里,而且是最后一排,旁边是平常一起吃早餐的舍友,她游泳也尤其费劲,花了一个月才克服对水底的恐惧。轮到我们了,蹬腿,夹紧,手打开。我想到所有人都在看向我,我穿了哪件泳衣?我穿的是泳衣吗?我明明穿了保暖内衣和针织外套,那都是我自己挑选的新衣服。我不是来上游泳课的,我不属于你们。50米,100米,200米,折返,前面的女生已经向我游来,她如此矫健,就像专业运动员,旁边那条队伍的女孩明显逊色于她,似乎喘不上气。而我呢?
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正午,窗外渗进沉重的鞭炮味。过年了,我才发觉。我还发现月经来了,而行李箱里只有厚厚的书本,没有卫生棉。我把几张纸巾叠起来放进内裤,可一点也不舒服,这里的纸巾如此粗糙。我打电话给姨妈,她先让我去舅舅家吃饭,我说我来月经了可是没有带卫生棉,她说可以下楼买一点,我说我没有卫生棉怎么下楼呢。姨妈第一次听见我近乎忤逆的语气,她说她可以买好带上来,让我先好好休息。我洗了个澡,想洗到姨妈上来敲厕所的门把卫生棉递给我再出去。我想起我忘了说自己用惯的品牌和长度,这里的女人常用哪一种?可姨妈还是没来,血流个不停,每当我用力一些就渗透纸巾。我决定穿件盖过屁股的大衣下楼去,好处是能买到合适自己的卫生棉。走到大门,小腹里好像刮起风,隐隐抽痛,跟着发黑的鞭炮纸一起颤抖。我看见熟悉的摩托车,银紫色的那台,是姨妈。她搂紧我什么也没说,带我回五层的大房子。
过年的几天远比我想象中安逸,甚至有些振奋人心。我不需要补习,在亲戚面前也不必做出紧盯功课的样子。我拒绝了和舅舅一起拜年的客套请求,唯一的任务是在家陪外婆。外婆总在坐着,睡觉之外她都坐着,坐在靠墙的藤椅上。每次来舅舅家,她都坐在那迎接我,眼神茫然。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凑到她身旁,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是她的外孙女,回来看她了。她有时疑惑,像是听不懂,或是没听见,有时又咧开嘴笑起来。无论如何,我的任务就这么简单,握紧她的手,再说几句话。
舅舅留了一部手提电脑给我,这比母亲给的旧手机要先进太多,它能无止境地播放音乐,玩大型游戏,最重要的是,可以下载电影,画质不差的那种。除了姨妈中午和晚上陪我和外婆吃饭之外,我都在放肆地看电影,偶尔看些影评,对自己能理解尤其小众的艺术电影沾沾自喜。我想电影把我感兴趣的大多数事物都结合了起来,它是一种高雅且具门槛的艺术。无论如何,我认为看电影对我有益。我就像过年前不停地听音乐、看书一样,又堕入电影的怪圈里。夜晚舅舅一家拜年回来,我便出门散步到上次去过的公园。我想起那晚的梦,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模糊却总是记得。那几天公园的人不多,大家都呆家里,或是亲戚家,讲怎么也讲不完的话。这是我第一次没和家人过年,离母亲、父亲和哥哥如此遥远。我突然感到一种寂寞的自由,我能这样在喧闹中散步,能望着夜晚的湖水回忆电影里的细腻画面,我可以学习,可以生活,可以创造自己的生活。
年快过完的时候整个城镇的亲戚们都跑来舅舅家吃饭,逼仄的客厅摆满四张木桌子,外婆仍坐在她摇摇欲坠的藤椅上,等进门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握住她的手。她时不时过分激动,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摆,像是要哭出来。姨妈帮着招呼亲戚之余,负责坐在外婆身边当镇定剂。
我坐在孩子们的一桌。姨妈的两个儿子果然来了,我要称呼他们为表哥。他们还是没减肥成功,手臂和大腿粗得像车轮子。他们听说我一直住在他们新家的三楼,便得意扬扬坐到我身边问我是否还适应。他们殷切又自得的语气让我想吐。吃饭期间,他们不停为我夹菜,大块的肉,沾满酱料,饮料也没空过。而那天更重要的是,我见到了舅舅的儿子,他考上好大学的儿子。上一次和他见面时我还在念初中,假期和母亲来到舅舅家看外婆,他那时从电脑房走出来,上半身裸着,露出肋骨,他好像刚和舅舅吵完架。现在的他极不情愿地坐到我们这桌,他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是有能力谈论亲戚间琐事和人际关系的大人。他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成熟,甚至不像一个大学生,而是政府机关里的小职员,朝九晚五开日产车上下班。他的脸变得宽且扁平,眼镜架在脸上显得小气。他也看见我了,可没有叫我“表妹”。我也没有说话,因为错过了适当的时机。这餐饭吃得很平静。
午饭后他们成群散去,留下的聚在外婆周围,喝姨妈沏的茶,把一下午耗尽。这里的男人们说话这样大声,尤其是姨爹,还有他培养的两个爱捧场的儿子。他们操着方言说我不感兴趣的事情,我打算离开,去哪都行。
准备出门的时候,年纪更大的胖表哥追了过来,他问我是不是累了,要人陪着回去吗。我说我要出去走走,买点书,想一个人。他点头表示理解,即便他一定不理解。我穿好鞋子没和他道别便开门出去了,我能感受到他尾随而来的怀疑的目光。
房间格外安静,比夜里更甚。整栋房子里只剩下我和被带来这里的无辜的书本。我没去公园,也没逛书店,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可我仍旧为自己没能和舅舅儿子说上话而感到遗憾,我期望他能给我一些鼓励,我们都是理科生。难道他不知道这点?还是他不屑于关照亲戚眼中的乖小孩?明明我和他在所有孩子中显得那么特别。也许是我想多了,他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我躺回床里,假装这里是我真正的房间。棉被已经染上我的味道,可惜混着姨妈家的沐浴露,不过仍然是我的味道,青瓜和奶油混杂的气息。我的月经刚刚过去,一种没由来的午饭后的黏腻的冲动突然侵袭。我没来得及锁门,或者我不在乎,我甚至有些做小偷的兴奋。我把手伸进裤子里,隔着内裤用手指抚摸刚遭受完折腾的阴部。上学期我第一次感受到它潮湿的喜悦,那是我和前男友在公交车上接吻带来的。我们从他家旁边的公交车站吻到目的地,目的地是哪里?是羽毛球场。我和他要打羽毛球,可那天的重点变成了一场吻,事后我认为他是故意的。我开始摩擦得更频繁,又觉得这远远不够。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内裤里,触到了更深邃的呼吸。那时候我在羽毛球场的厕所间发现内裤湿润成整片,想要责怪自己,却又止不住地窃喜,就像现在。我希望他还在,在我的身边一起抚摸我,我想念他,想念夏天。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手指缠绕着干结的褐色血丝,或许我的月经还没结束。我发现傍晚已经到了,天黑得很快,我打开洗手间的水龙头,水是这样冰凉,冷透手指才冲走那些隐秘的痕迹。手机响了起来,是我专门设置的舅舅电话的铃声。我想会不会是表哥,舅舅的儿子,打来向我问好,为中午没能说上话而致歉,接着他再和我聊起大学生活。我接起电话,里头很吵,他问我要不要去吃饭,是舅舅。我说不用了,我已经煮了面条。他又问了更重要的问题,尽管语气如此漫不经心。要回去吗?舅舅说。回家里?我问。你母亲说想你了,明天接你回去,你觉得呢?舅舅一边问一边在炒菜,我听见锅铲和铁锅摩擦的声音。该回去了,我说,谢谢舅舅。挂电话后,我回洗手间洗了一个漫长的热水澡,雾气里都是姨妈家沐浴露甜腻的气息。假期就快要结束了,我想。
作品 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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