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机缘,来到浙江永康园周村。园周村是由大园、山后周两个村合并而成,位于英山岭下,南溪江畔。南溪乃永康江支流,出钱塘江水系;英山属仙霞岭山脉,又称英周山,英即“花”也,山峰犹如莲花一瓣。村中又有“莲泉”一处,据传水涨莲升、水退莲降。村民喜种莲,村舍左右,多有莲塘,入夏,莲叶田田,莲荷尽放,色艳香清。故而在明代,此村名叫“水里莲花”。我们春四月来,莲叶尚幼嫩,紫褐的圆圆的在水面瞌睡。
村人传说着一个如莲般“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明代御史周琦。
御史府邸是新建,仿着明代七品官邸式样,三进屋宇院落,前有映湖,挨着莲泉、荷塘,再远些,是清澈曲折的南溪。“水里莲花”村历来是周姓族人居住。据传,明永乐十五年(1412),村人周富,其妻有孕,昼寝,梦见塘中莲花盛开,一朵硕大莲花上立着位神人,那神人飘飘摇摇自外而入,扑入她怀中,她就醒了,满室红光,莲香扑鼻,不多时,诞下一个婴孩,面庞如莲花,手脚似莲藕。这小孩儿就是周琦,字宗玉。
那周琦少有才学,也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却直到三十七岁才中进士。中进士后,即被举荐为监察御史。
都察院及监察御史是明洪武年间开始设置的监察官制。都察院为最高监察机关,有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各左右一共六人,与六部并行;分布全国的十五道监察御史,形式上属都察院,奏报却可不经都御史,直达皇帝,并与都御史互相纠察、监督。景泰五年(1454),周琦任北京道、湖广道监察御史,举荐者是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
明代监察御史选拔要求高,得进士出身,且须学识广博、清正廉明,为人通达,能准确判断是非。周琦一考上进士,即被于谦举荐为监察御史,这是对他人品、学问的信任。当然,于谦早已熟知周琦,少年周琦曾经由巡抚周忱推荐给于谦,于谦领导北京保卫战时,周琦捐产捐资制作盔甲贡献朝廷,颇具能力。
明代监察御史位卑,仅正七品,月供禄米七石半(明代一石粮米约为95公斤)。职位低,俸禄低。明代政治特点是:“以内制外”,皇帝信任身边人,内官外放,不断加强对外官的监控;“以下制上”,七品小官,易调动,易把控,能深入基层,为皇帝调查传递情报,而位高者擅专权,举止动静大,不易获得真实信息。但俸禄低,也易导致贪腐;职位卑,若假天子之名,行天子之权,也会导致权力的膨胀、滥用,失去监察功能,而朝廷对监察御史的回道考察往往敷衍了事,完全听凭皇帝或权臣的信任与否。
监察御史权重。御史皆由中央(皇帝)直接差遣任务,有内差、外差。内差包括两京刷卷(查档),巡视京营,监临乡试、会试及武举考试,巡视光禄寺、仓场、内库、皇城等;外差是巡按、清军、提督学校、巡盐、茶马、巡关、屯田等。其中,巡按最为重要,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沟通中央与地方,对地方实行垂直治理,好似一个“流动的朝廷”。巡按御史负责监察、考核地方官吏,举荐人才,查考复审案件、冤情,巡视军事、粮草、宗藩,等等。可以说,监察御史,就是皇帝的千里眼,顺风耳,为皇帝监控官员(包括监察官员自身)、收集地方情况,直接奏报皇帝。御史出巡,在察吏安民、兴利除弊、纠治贪滥、打击豪强、下情上达等方面,的确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实践中,权力往往滥用,一些御史甚或作威作福,欺压地方官,或与地方势力同流合污,本为安民反成扰民,演变成新危害。明中叶后,三司及府州县地方权力愈加式微,巡抚、巡按御史、镇守(太监)、东西厂等权力愈加膨胀,其实是中央集权不断强化的结果。
监察御史若知法犯法,处罚比一般官吏严厉。明廷地方官相对稳定,巡按御史则是“一年一代”,满一年即回朝述职,“无久交,不掣肘”,不让御史与地方势力勾结。但监察御史是七品小官,俸禄低,家道不富裕的,甚至无法维持应有的社交体面。所以,面对巨大权力财货诱惑时,明知处罚严厉,一些御史依旧收受贿赂、与地方官勾结,对异己严加查办,对同党留有余地。
话转回头。周琦任监察御史期间,分别被皇帝差遣巡按滇西、江西。两次皆破获大案,这也是“水里莲花”村民称道至今的政绩。
巡按滇西时,周琦查办了洱源县官员屡次侵吞官粮,却以粮仓“不慎失火”上报朝廷,枉杀知情者三十多人。此案有几处地方,值得我们注意:
滇西地处蛮荒偏僻,“天高皇帝远”,处于中央权力管控的神经末梢。地方势力强大,地方官若相互勾结,很难下情上达,只能任由官吏鱼肉百姓。之前皇帝也曾派御史巡察,或仅仅调阅档案,不做深入调查,走马观花,未能发现什么问题;或收受贿赂,与当地官吏沆瀣一气。故而粮仓依旧失火,百姓依旧饥馑,问题依旧没有解决。可见,巡按御史能否起监察作用,并没有制度性的保障,而全然依靠御史的个人品德;能否发现冤情、解决问题,具有极大偶然性。
在强大地方势力下,认真调查案情的御史,往往身陷危险中。洱源官粮案中,县衙役错杀了一个乐妓,周琦这才逃过一劫。神奇的是,坐骑大象居然能嗅出杀人者气味,那衙役被象鼻卷起来甩出去,杀人者竟是被大象杀死了。也幸亏周琦身边有个习武的侍从贴身保护。
周琦微服调查,惊骇获知,知晓粮食被侵吞者皆遭灭口,除了粮长史尚在狱中,冤死者达三十多人。然而,调查取证极其困难。所谓流水的御史,铁打的地方官,百姓及小吏不愿轻易得罪父母官,御史调查完,拍拍屁股走人,提供证据者却走不了,他们要面对的是,未来在当地势力下如何存活。
文献说,周琦坐实官员侵吞官粮、枉杀守粮者证据后,亮出御史身份,抓捕一应贪官,整个洱源县,竟有大半官员参与;周琦决定先斩后奏,回京后再向皇帝面陈原委。这个情节,颇具戏剧性,就像戏中唱的,百姓望眼欲穿,等来青天大老爷,手持尚方宝剑,为民申冤请命,对贪官恶吏先斩后奏。现实并非如此。
所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其实御史没有“断”的权力,事事皆报,御史谏议,皇帝决断。比如周琦巡按滇西时,将一路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奏报景帝,包括迎送仪仗、宴请食鹅,等等,以致景帝不耐烦地对于谦说:“这人奏报也太频繁了,这些小事也报。”连小事都要奏报,涉及一县官员贪腐、三十多条人命,如此大案要案,尤其还要斩杀朝廷命官,周琦岂敢不报?岂敢“先斩后奏”?
何况,明廷对处决人命历来谨慎,“人命至重,死即不可复生”,且不说是斩杀朝廷命官,就是一般百姓的处决,也要仔细复核。要案、大案或死囚案件由御史与地方三司(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司)审核后,奏报督察院、刑部、大理寺,皇帝批复。如有疑,或将人犯移送京师,御史协同刑部、大理寺会审;或令御史协同地方三司再次会审复核,“情真罪当者依拟处决”。在洱源官粮案中,周琦身为巡按御史,可对六品以下官员抓捕审问(洱源县令为七品),但涉及一大半洱源县官员的死刑,死、重、疑案和贪腐案皆系重大案件,周琦不敢也不可能“先斩后奏”,必是反复奏报、会审、复核案情。他是否在审核案件流程中有不合程序处,所以得面见皇帝请罪,不得而知。
总之,周琦辛苦破了大案,抓捕了一应贪官,保护了官粮,平反了冤情,解决了当地百姓的饥馑,结案后回朝汇报,景帝并不高兴,看在于谦面上,没有治周琦的罪,却也没有记其功劳。因为此时,景帝正烦躁不安,陷入权力的威胁恐惧阴影中——
景泰五年(1454),才不过立了一年多的太子猝死,嫡脉继承人没了,景帝哀恸,性情变得暴戾,而皇位争夺战已打响,雷声隐隐,景帝全身心都在权力争夺战中;周琦心心念念的遥远边陲百姓的饥馑、一群小吏的生命,对皇帝来说,却是比蝼蚁还微乎其微的。
周琦没有升官,皇帝却也知其清廉、能干,景泰六年(1455),江西抚河屡塞屡决,景帝就派周琦巡查抚河决口事。英宗、景帝三十年间,朝廷拯饥发粮、免税免征粮约六十次,提及水灾十五次。发粮拯饥与治理河道,封建时代关系民生最重要的两件事,周琦任御史两年间,皆亲身参与,且都破了大案。
周琦协同江西地方官,很快完成了抚河治理。本以为可回朝复命了,却有永修、武宁百姓来申诉,说两县每年春夏遭受修河决堤、泛滥之苦,每年决堤后,官府又抽丁修堤,增添了劳役之苦。但两县官府案卷并未提及。周琦预感其中有猫腻,决定微服私访,先到修河上游的武宁县勘察。一次摆渡,船夫醉醺醺地说,有个人被砌进了堤坝中。周琦惊骇,顺船夫所指望向堤坝,只见——
一个略微凸的地方,果然是隐约的人的形状,一把野草恰巧长在类似下巴的部位,感觉就像一个死去的人,胡子嗖嗖地长出来。……(周琦)让船夫把船撑到更近的地方,而后,他清楚地看见这个人形图案犹如摩崖石刻上凸显的部分,唯眼窝空空荡荡,空无一物地看着眼前的流水……(引自章锦水、杨方:《江南烟华录》)
船夫告诉周琦:修河年年决堤,武宁县令就请风水先生来看,风水先生说,想要不决堤,得将一个活人砌进堤坝,才能镇住修河不再兴风作浪。有个年轻小吏,自告奋勇牺牲自己,甘愿被砌进堤坝中……百姓围观下,那小吏活活地被站立着放进堤坝中,泥浆、石块从他头上浇灌下来……据说,小吏要求他的眼睛露在外面,这样,他可以看着修河之水平宁流淌……
那年,砌了活人的那处堤坝竟真的没有决堤!于是,每年都有一个人被砌进堤坝,四年砌了四个人。奇怪的是,四处砌过人的堤坝,真的不再决堤,而没有砌人的堤坝,依旧年年决堤。所以,当地百姓都相信官府的话,为了不再决堤、引发水患,甚至希望多砌几个人进去。
如此惊骇绝伦的治河法!周琦当然不信什么风水、河神之类的鬼话!
继续调查,有人告诉周琦:修河上游的武宁官府与下游的永修官府相互勾结,侵吞朝廷每年下拨的修堤款,除了砌过人的四个堤坝是牢固的,其他皆是虚堤,武宁官府以此要挟下游永修县的商贾平民出巨资修堤,否则就决堤,冲毁下游。堤坝,要好就好,想毁就毁。
第一个被砌进堤坝的年轻小吏,其实是发现修堤款被贪墨的证人,他收集证据,向之前巡按武宁的御史举报,御史却已被武宁县令收买,他就被割去舌头,口不能言,活活砌进堤坝,却假传风水先生言,说他是自愿献身河神的。其他两个被砌进去的,情况类同,只有一个妇人是被丈夫所害。
又是一起惊天大案!告知周琦内情的是个典史,日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是下一个被砌进堤坝的人。
武宁县令照样贿赂周琦,派人跟踪他。如同洱源官粮案,周琦微服私访,是置身险地,可能被杀,或被栽赃陷害。且不说愚夫愚妇都相信官府的话,便是有所质疑者,调查取证也相当艰难。怎么办?
周琦一面调查取证,一面假装与地方官同流合污,所有贿赂财物,照单全收,却列出清单,悉数上报京都,并写信给于谦,一一汇报当地情况。然后,他假装将举报的典史出卖给武宁县令,假装割去典史的舌头,再一次,当着众百姓的面,要将典史砌进堤坝。一切准备就绪,那典史突然开口说话,当众揭发了武宁、永修二县官员侵吞修堤款、以人砌堤的令人发指行径。百姓这才知道,年年决堤,年年水患,并非天灾,实乃人祸。周琦早已预备捕快,抓捕了一应贪官。之后,景帝下诏,将一干人等治罪。
细究此案,有几点令人深思:
之前派到武宁的巡按御史,收受贿赂,反将举报者砌进河堤。周琦一来,武宁县令如法炮制行贿于他,在他们看来,这些中央派来的钦差大员、巡按御史,全不过是例行公事,只要塞饱吃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似乎已是个定例。所以,周琦虚与委蛇、与其称兄道弟,悉数收下贿赂,他们全无怀疑。官场腐败,可见一斑,如周琦般清廉的,凤毛麟角。御史若不能行督察之责,形同虚设,假以中央、皇帝之名,为害更甚。诚如黄训《名臣经济录》中言:“巡按关系甚重,得其人,则一方之民无不受惠;非其人,则一方之民无不受害。”巡视监察,若不是依靠制度,而是依靠官员个人品行,政府运行能力,下情上达的可能,案件是否侦破,全都充满了偶然性、不确定性。当明廷发现一种制度无法解决问题,便生出新名目,派出新人,层层叠叠的监察系统,权力滥用与腐败问题却不断升级,最后,皇帝除了叹息,“诸臣误朕”,也是无可奈何。
即便周琦不贪腐而认真执法,还可能卷入党派争斗中。明太祖始废宰相,权力集中于皇帝,直接面对六部及监察机构,各种奏报、弹劾雪片般递到皇帝那,官员间、党派间又相互攻讦、相互掣肘,奏报越积越多,皇帝无暇也无精力解决问题,往往留中不发。皇帝不发言,上意不明了,就给了位高权重者揣度、解释上意的尺度与机会。于是,各党派当权者往往将自己人举荐为监察御史,或拉拢御史为其所用,推举同党,攻讦对手。御史不再是清正廉明的言官,而成了党派之争的工具。
英宗、景帝时,党派斗争极其激烈。土木之变,英宗为瓦剌所掳,景帝登位,太监王振、喜宁被杀,之后,英宗返回,尊为上皇。周琦任御史期间,朝廷至少存在这些党派:忠于英宗的上皇党,敌视景帝的太监王振、喜宁等的党羽,忠于景帝的于谦党,废太子朱见深的党羽,后宫中有孙太后党、废汪皇后党、当今皇后及太子的党羽。朝廷及宫廷的党派斗争,由上而下延及地方。一个小小御史,不是孤立一个,必定隶属某党某派。御史巡按地方,遇见本党官员,网开一面,如遇敌党,则毫不留情一查到底。天子得到御史奏报,裁断时会考虑不同党派的平衡、牵制,各种关系的勾连、调度,方方面面权衡下,决断往往大打折扣,巡按能否起到下情上达、察吏安民的作用,只有天知道了。如周琦这般,不顾身家性命,深入民间查访,两年间破获两起大案,少之又少。
文献说,在武宁,周琦事无巨细写信汇报于谦。于谦乃兵部尚书,并非周琦直管上级(都察院)。但周琦乃于谦举荐的监察御史,洱源官粮案越权没被皇帝勘问,武宁决堤案能放手调查,皆因背后有于谦支持,而于谦的背后是皇帝——北京保卫战后,于谦深得景帝信任,事无巨细皆向他垂询。假使周琦上头无人支持,或者所查之人,恰好是顶头上司的人,试问,就算他清廉,想为民请命,能否一查到底呢?后来英宗复辟,于谦下狱,于谦党人榜之于众,周琦也是于谦党人,虽未论罪,但想要起用重任,也是不可能。此为后话。
武宁决堤案最为骇人听闻的是,一连四年,竟有四个活人被砌进堤坝,一番祭河神的鬼话,竟能糊弄住百姓。此事若发生在偏远蛮荒,或在远古时代,尚不足怪,恰恰发生在学者文人有识之士辈出的江西地界,令人扼腕。且此事并非偷偷摸摸,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活活砌进堤坝,如此残酷野蛮,任由发生,愚夫愚妇固然好骗,竟没有士绅、读书人出来质疑一下?若非周琦这样一个肯深入调查的御史到来,还不知有多少人被砌进堤坝?而周琦们的到来,如同甘霖天降。一个朝代,如果缺乏一个良性的社会监察功能,缺乏敢说话、敢质疑官府的读书人群体,就只能任由官府鱼肉百姓了。
江西案结后,周琦升任福建按察司佥事(正五品),在一次探察倭寇行动中,他被假扮商贾的倭寇砍伤。养伤期间,周琦不知,在北京,一场政变即将发生,他所崇敬的于谦大人,再也不能相见了。
事情得从正统十四年(1449)说起。瓦剌也先大举进犯,在太监王振撺掇下,明英宗决定御驾亲征;众臣力谏不可,皇帝一意孤行,命弟郕王留守京城。明军一再溃败,终至全军覆没,皇帝被困于土木堡,太监王振被杀,众多臣属死亡,英宗被也先掳掠。这便是臭名昭著、充满耻辱的土木之变。
在京城,听闻军队溃败、皇帝被掳,众臣惊慌恸哭,徐珵善观星象,提议都城南迁。当时兵部尚书随英宗出征,兵部侍郎于谦留守北京,他断然说:“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南迁意味着放弃和逃亡,是对朝廷及民众极不负责的懦弱行径,何况匆促迁移,根基动摇,一旦敌人追击,可能丢掉半壁江山,宋朝就是一例,南渡后,再想北伐,收拾旧河山,已然不可能。于谦及众多老臣,力主坚守京城。
瓦剌也先以英宗为质,要挟朝廷。国中无主,京城危殆。太子尚幼,无以稳定人心,王直、于谦等力请孙太后拿定主意,让英宗弟郕王即帝位,郕王惶恐辞谢,于谦说:“臣等不是为了私心,而是为了国家。”景帝遂即位,尊尚在瓦剌的哥哥英宗为上皇。之后,于谦、石亨等积极备战,击退了瓦剌军对北京的数次进攻,粉碎了也先以英宗为质、要挟朝廷的图谋。当也先发现英宗已是一枚废棋,进攻又屡遭挫败,便决定和谈,放英宗回明都。
当外敌入侵的危险消除后,内部的权力之争就开始了。
诗人丁尼生在《国王的叙事诗》中,讲魔法师莫林制造了一把空椅子,叫“危险包围”,谁坐在这把象征权力的椅子上,谁就会丧失人性。
不幸的是,英宗、景帝两兄弟,坐上了同一把权力之椅。从此而后,为了争夺这把空椅子,不独丧失了兄弟之情,还戕害了诸多生命。政治原是一潭烂泥,一旦身陷其中,便浑身沾满污泥,越陷越深,没入泥中而死。
很难想象,英宗从被掳掠到释放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宠幸的太监王振当面被杀死的愤恨,大臣武将在身边一一死去的痛楚,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苟延残喘的耻辱,听闻朝廷易主后的灰心失望,瓦剌以其为质叩关、守将拒绝放行的愤怒、痛苦与绝望……理智上,他明白立弟弟为君是为了国家,情感上依旧难以接受。返回帝都后,英宗虽认可上皇名分、居于南宫,内心却不愿接受权力的丧失,只要故臣旧将稍稍怂恿,夺回帝位的野心与欲望,便会如星火遇着干柴般燃烧起来。
景帝是在国家危殆之时、众臣力请之下,登上大宝的,一旦坐上至高之位,吃了权力之果后,就再难下来。当众臣想要迎接上皇返回时,景帝内心是不愿意的,于谦给他吃定心丸:“皇位已是你的了,不可能有什么反复,于情于理都该迎接上皇回来。”他才勉强对于谦说:“从汝,从汝。”他拗不过“情理”二字,也深知于谦是一心为国、全无私心。
景泰元年八月(1450),明英宗回到北京。景帝降低了迎接规格,将英宗安置在南宫,率百官朝谒。景帝的问题是:若他够狠心够有手段,或不让英宗返朝,或假他人之手暗杀之;但他既抹不开“情理”面子,内心又不甘愿,权力欲又加重了内心的疑虑。我相信景帝一开始并未将英宗禁锢,只是英宗的旧臣部将势力都在,交接、朝拜,在他身边滋长着一个巨大威胁。终于,景帝封闭南宫,禁止大臣朝拜。禁锢英宗,激化了旧臣的不满情绪,而大臣的进谏、不满又加深了景帝的疑虑。
还有皇位继承问题。景帝即位时,孙太后提的一个条件,就是立英宗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在当时,既确保国中有主、稳定人心,也使英宗一脉皇位传承不中断。景帝坐稳皇位后,就想传给自己儿子,何况宠幸的妃子杭氏眼巴巴在等。景泰三年(1452)夏五月,不顾朝臣反对,景帝断然废皇太子朱见深为沂王,立自己儿子朱见济为皇太子,同时废去皇后汪氏,立太子母亲杭氏为皇后。但他没有对英宗之子赶尽杀绝,除沂王外,又封了英宗儿子朱见清为荣王、朱见淳为许王。
皇权之争已然激化了、公开化了。
禁锢上皇,旧臣已然不满;易储,废去之前约定的皇太子,更失了信誉,同时激化了英宗想要夺回皇位的决心,若不夺回,不独英宗自己失去皇位,他这一脉,也将永远失去皇位。
不知景帝是否后悔过?假如他不曾登上帝位,假如登了帝位,又不曾迎回上皇,假如迎回了上皇,又不曾禁锢上皇,更不曾匆促废掉皇太子,那么,他的小皇子、他的皇后,是否就不会相继死去,他自己也不会中道薨逝,他与哥哥的相互残杀是否就不会存在?若非他们兄弟争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
历史不会重演。权力之争只会越演越烈。
景泰五六年间,年幼的皇太子朱见济在太子位一年多,猝然夭折。景帝哀恸,在恐惧威胁的阴影中惶惶不安,脾气性情也变得暴戾。有奏请恢复皇太子朱见深者,或下狱或流放或杖责。景泰六年,大臣廖庄受杖于宫阙下、后贬谪,章纶、钟同在狱中领杖责,钟同被活活打死。斗争没有停止,情况不断恶化。至景泰七年(1456),杭皇后崩;景泰八年(1457)春,景帝病重,在南郊斋宫养病。
不到三年,景帝的皇太子、皇后,包括他自己,相继死去、生病,着实蹊跷。文献只简略提及他们的死,没有详细记载,有理由怀疑出自宫廷阴谋。诸如毒杀幼小皇太子,给皇后、皇帝下毒令其毫无破绽地病亡,对于宫廷阴谋而言,实在是雕虫小技。当时后宫中,有忠于上皇的宫人,有王振、喜宁的旧人,有废太子朱见深、废后汪氏的党羽,任何一方,都想要景帝儿子死。只有新立的皇太子死了,皇位继承权才能回到英宗一脉。为了英宗复辟,为了皇位继承,所有充满仇怨的势力,都会勾结起来。景帝禁锢了南宫,却禁锢不住渴望联手的欲望。
景帝不够狠绝,下手也太晚。他的对手,提早动手了。杀死幼小的皇太子,就是让他绝了脉。接着,趁景帝病重在南郊斋宫,发起夺门复位事件。
景泰八年春正月,武清侯石亨、都督张輗、左都御史杨善、右都御史徐有贞(即徐珵)、太监曹吉祥等动用武力,打破南宫门墙,将上皇抬出,于奉天门即位。二月,废景帝为郕王,不久,郕王薨于西宫,只活了三十岁,谥号为“戾”,毁掉其帝王寿陵,以亲王礼葬于西山。《明史》评景帝,说他在国家危难时登大宝,保卫了北京,击退了瓦剌,在位八年,信赖于谦,励精图治,有功;遗憾的是,在皇权斗争中,“而乃汲汲易储,南内深锢,朝谒不许,恩谊恝然。终于舆疾齐宫,小人乘间窃发,事起仓促,不克以令名终,惜乎”。
夺门复位成功后,于谦、王子文等皆被下狱。
英宗恨于谦,不独因景帝信赖于谦。瓦剌挟英宗叩关时,于谦令各关隘不可轻易放行,敌人阴谋未得逞,英宗心中难免怨恨;于谦屡次不同意议和,因时机未到,后来英宗得以返回,实乃于谦等力请,英宗却认为于谦有意拖延议和,令他迟迟不得回朝。于谦又不可能向英宗自证,这等于是出卖景帝。
徐珵(有贞)恨于谦,他提议京都南迁时,于谦厉声道:“言南迁者,可斩也。”后徐有贞曾巴望于谦举荐自己成功,被景帝否决,账却算在于谦头上。
侯石亨也恨于谦。他违纪被查,是于谦宽宥他、重用他,让他得以总兵十营;但他心中畏惧于谦,又恨其压自己一头。曾想举荐于谦儿子,却被于谦厉声训斥,说心思不用在国家上,却用在小技巧上。他人的白,映照自身的黑,黑就对白生出恨意,心眼狭小者也总会憎恨让自己相形见绌的高尚的人。
曹吉祥等太监恨于谦,或因于谦当政时,诛杀了误国太监王振、叛徒喜宁等的族人、党人。
于谦性情刚烈,常叹息:“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对那些蝇营狗苟的大臣勋贵,颇为轻视,这些人便心存愤恨,早先便有御史弹劾于谦专断,皆因景帝信任作罢。至景帝被废,于谦下狱,那些原本心中不忿者,便乘机贬损之、踩踏之。人心狭隘,总易忘记他人功劳,却长久记住他对自己的轻视。
于谦,具经世之才,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杀伐决断,有勇有谋,阻止了瓦剌进攻,保全了国家,《明史》评他:“忧国忘家,身系安危,志存社稷,阙功伟矣……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抄家者到于谦家里,除了书籍日用,别无值钱之物,只有一个房间,锁着皇帝赐予的物品。就是这样一个清廉之人,一个品德高尚之人,一个不顾私利一心为国之人,一个保存社稷国家的功臣,竟至于“坐以谋逆,处极刑”,被下狱,被抄家。那些宵小,恨不得将于谦剥皮凌迟,票拟“碟刑”,英宗“不忍”,改为“弃市”。
都说朱家刻薄寡恩,从太祖到末代皇帝皆如此。朱元璋登大宝后,大杀功臣,宰相胡惟庸案杀死三四万人,蓝玉案杀死数万人,又有郭桓案、空印案,牵连七八万人,将开国功勋、文人谋士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停手。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杀掉官员无数,包括两个首辅、七个总督、十一个巡抚,其他低级官员百来个,最冤的是,将最能打的袁崇焕以叛国罪凌迟处死。夺门事变中,再现了朱家的刻薄寡恩,兄弟争位,大臣倒霉,将最有功劳的一个人,送到菜市口杀掉。天顺元年春正月,英宗下旨杀了于谦,抄没其家,榜于谦党人于天下。小人们乘机清除政敌,异己者皆指为于谦党人,被杀被废被贬谪者,不知多少。据称后来英宗有悔,宪宗上位后,为于谦平反,想为其老子收回点人心。
有悲伤,就有欢沁。夺门复位立功的几个人,皆分封公、伯、侯,成了新贵,领功加官进爵者数十人。但他们的兴奋期,也仅仅几个月,最多几年,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共同敌人消灭后,“夺门复位立功者”便相互倾轧起来,灾祸,旋踵即至——
天顺元年(1457)四月,距正月夺门复辟仅仅四个月,徐有贞两次下狱,之后流放,往后一直赋闲在家,至死不得复出。
天顺三年(1459)秋,侯石亨及其子石彪有罪下锦衣卫狱中,十月,侯石亨以罪罢官,次年春正月,侯石亨死于狱中,石彪弃市。诸夺门冒领功劳者大多罢官。
天顺五年(1461)秋七月,总督京营太监曹吉祥及昭武伯曹钦反叛,曹吉祥被凌迟处死,夷灭其族,其党徒汤序等皆伏法。
英宗又下令,禁止文武大臣、给事中、御史、锦衣卫之间往来交通,违者以铁榜例论罪。这是对自己被禁锢的报复?或是担心另一起“夺门复位”事件。景帝已死,他还在担心什么?
而王振,这个撺掇英宗亲征,导致皇帝被掳的罪魁祸首,景帝时被夷族,英宗复辟后,于天顺五年十月,为其平反,赐王振祭葬,立祠堂曰“旌忠”。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就是政治的泥潭,浑浊的权力世界。
有明一代,现实政治无不酷烈。朱元璋立国后,接连发动四大案,斩杀功臣,控制文士,诛连至死者难以计数;建文皇帝倒是温和宽仁,可惜在位仅四年,其叔朱棣兵变篡位,对朝臣、文士又是大开杀戒,手段酷烈一如乃父。民众饱受战争、内斗、残杀之苦,至仁宗、宣宗时才稍稍喘息,“英宗承仁、宣之业,海内富庶,朝野清晏”。英宗、景帝时算是太平盛世了,就是这“清晏”的三十年,现实政治又是如何?两次事变,两次皇位易主,两次权力更替,伴随的,是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家族朝臣败亡——土木之变,王振、喜宁被夷族,党人遭诛;夺门复位,于谦党人被诛杀;最后,夺门复位的功臣们或死或贬——这期间,外患有阿台朶儿只伯、瓦剌也先犯边,倭寇作乱;内有苗族、瑶族、福建邓茂七等叛乱。更兼灾害频仍,豪强兼并土地,天灾加人祸,流民众多,饥馑常见。“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谓的“清晏”太平盛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烂泥潭。至明后期,宦官专政,官场腐败,政权失控,更是一个淤泥世界了。
但在这个烂泥潭的现世中,总也会有一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于谦是一个,周琦也是一个。
于谦被抄家、下狱、弃市,于谦党人榜昭于世。同于谦交游密切者,或杀或逃或贬谪或废弃。朝臣们纷纷转向,拼命洗白,急吼吼与于谦脱离关系(与当初的攀附同样心急)。人心之势利大抵如此。坚守人性本心的,不畏刀斧加身者,也有。有为于谦不平的,有暗中收殓于谦尸身的,有烧纸祭奠于谦英灵的。周琦便是其中一个。
此时,周琦尚在福建任上,被倭寇杀伤未愈,惊闻于谦死讯,恸哭,刀伤迸裂。周琦当即在家中摆起于谦灵位,以浙江祭祀法,一如孝子,全身着白,为于谦做七,每日上香烧纸、供奉祭品。周琦丝毫不避讳自己是于谦党人,相识有年,又得举荐,于谦可算恩师,周琦不忘本,危难之中,他表现出一个士人应有的大义与节操。当地镇守太监许海听闻,赶到周琦家中查看,见着祭奠于谦灵位,以为抓着了把柄,忙忙奏报给英宗,告周琦是于谦同党,欲一并治罪。不知英宗是否懊悔杀于谦、寒了尽忠报国者的心,还是认为周琦官卑位低,不值得兴师动众,总之,他见了许海的奏报,心中不快,非但没有治周琦的罪,反而撤掉许海镇守之职,令其滚回宫中。
政治黑暗如淤泥塘,在这样的淤泥塘中,还是能开出一朵朵清美灿烂的莲花。如周琦者,三十七岁前,他是一个熟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担任底层官职短短三年,深味民间疾苦,清廉公正,有勇有谋,尽其所能为民请命,破获两起贪腐大案;朝堂权力更迭时,他不畏强权,不忘恩情,不颠倒黑白,不随波逐流,不投靠攀附,他始终保持一个士人的基本节操。如周琦般的明代士人,是有明一代质朴而活泼泼的声气底色,黑暗如淤泥塘的现世,因为有这抹清亮的读书人底色,有一朵朵莲花在,才有所希望。纵观有明一代,有气节、敢直言、不畏强暴、忧国为民的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士人)真是不少:
朱棣篡位后,要名士方孝孺带头效忠,遭拒,恼羞成怒,竟诛杀方孝孺十族,有谏曰:“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不听!朱棣在南京一口气杀了五千多人。即便如此酷烈,建文朝旧臣文士投效的也并不多,或逃或隐或为僧道。
正德、嘉靖年间,大臣直言进谏,触怒龙颜,锦衣卫直接抓到午门行廷杖,这是皇帝私刑,不经刑部、大理寺裁决,“士可杀不可辱”,在明代荡然无存。明武宗曾一次性廷杖一百四十六位进谏大臣,太监刘瑾还下令剥掉裤子垫棉打,一下子打死十一位大臣。嘉靖帝上位不久,为了立威,将百来位跪谏其不合礼仪的大臣廷杖,当场打死十七人,整个嘉靖朝“公卿之辱,前所未有……四十余年间,杖杀朝士,倍蓰前代”。
即便如此,还是有敢骂皇帝的人。1565年,官居六品的海瑞,上书大骂嘉靖帝,说他整日与方士混,沉迷长生不老术,爱慕虚荣,听信谗言,是个愚蠢、自私的“桀纣”,直言“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帝看完,大怒,喊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手下说:“此人不会逃的,他递折子的时候,就给自己买好棺木了。”嘉靖帝还是气不过,将海瑞下狱,关了十个月,来不及杀,皇帝驾崩了,海瑞就侥幸地被放了出来。
万历、天启年间,政治愈发腐败,民不聊生,危机四伏。有东林党人高攀龙、顾廷龙等讽议朝政、崇尚气节、重视实学,将读书、讲学同关心国事联系起来,主张“政事归于六部,公论付之言官”,希望整顿吏治、广开言路,改变宦官(魏忠贤)专政的现状。宦官专政的背后是皇权加强。明熹宗下诏,拆毁东林书院,东林六君子被杀。但东林党人的思想活动一直延续到明朝灭亡。
崇祯皇帝景山自吊前,遗言“诸臣误朕”,即便如此,殉国自尽者数千人,其中士人有许多。清人南下,在扬州、在江阴,抵抗清军、抵抗剃发令,领头的也多为士人……所以清初搞“明史案”,后来不断兴文字狱,就是要打掉读书人的气焰、敲掉读书人的脊梁骨。
读书人周琦,小官周琦,只活了四十岁,只度过短短的三年仕宦生涯。悲伤愤恨,加以刀伤迸裂,感染,发烧,更兼原有咳嗽旧疾,病情加重,昏迷不起。景泰八年三月,距离于谦在北京被杀三个月不到,周琦也在福建去世。临终时,他恍惚回到故乡,看见水里莲花村中的荷塘,虽是三月,一夜间,莲叶田田,无数莲花绽放,香气弥远弥清……他来自莲,复归于莲。
作品 202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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