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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途记(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7971
  黄国辉

  从第一次开始,我就习惯了飞,飞着进藏。

  晴天,无云,夏季的高原并不是漫山遍野的白,戴着雪顶的山峰也未连缀成片。灰色的群山被剧烈的光线切割得棱角分明。我身体在飞行中,视野却停驻在广袤的大地之间,新鲜感在层峦叠嶂中与时俱增。眼下这万道沟壑,似乎并不是那个我心里美轮美奂的西藏。此时脸贴舷窗,搜寻成为一种无聊的乐趣,比如,在千米之下的土地上忽然寻到一根曲曲弯弯的白线,它绕山而行,时隐时现,或终藏于某座山峰之后,或又可以在某个地方发现它终结于一片零落微小的村庄。

  这线条,就是路,是一条条匍匐于大地之间,却悬于高海拔之上的天路。特别是在那些雪峰间搜寻到的纤细线条,很容易便调动起我延伸的思绪来,那里面全是对高原深处生活的最初想象,不停地勾连出一个个、一片片的场景。当然此时,它们编织而成的脉络中所承载的往来与交互,如何以强韧之力掀动高原身体里高寒却同样滚烫的血液,如何凝结成无止无歇的灵动与生机,是在这样的鸟瞰中无法发现与体悟的。

  路有殊途,但每一条里,都必然嵌着唯属于自己的肌理与生命。而我,就要浸到那高原的血管中去了。

在林拉公路上

318,是一个代号,也早成为一种风景的代名词。这条以上海人民广场为零公里起点的明星之路,向西穿江汉平原和武陵山区,过四川盆地,上青藏高原,到日喀则聂拉木县的中尼友谊桥为止,全长5476公里,一直以来被誉为“最美国道”。我在西藏的第一次车轮上的远行,就是从拉萨往东,沿这条最美的318,去林芝。

  刚刚进藏一个月,第一次出差让人兴奋,加上援藏的朋友听说我第一次便是去久有“西藏小江南”之称的林芝,更多有夸羡。而我之前对林芝的认识,却仅仅来自听说而已,甚至并不知道它到底在拉萨的哪个方向。

  但我也听说,这一路单程,便需要八个多小时。

  出行是在八月底,高原的雨季还残留着倔强的尾声。出发的前夜,又是整夜的雨,早起时,灿烂的晨光已铺满天空,院中高大的杨树上仍不断有雨滴掉落,亮晃晃如洗的天空把它们映成了一根根透亮垂落的丝线。

  司机达娃开着一辆黑色轿车接上罗布次仁和我,三人一行往东,穿民族路、江苏路,跨仙足岛,过迎亲桥,上高速——高速通行是不收费的——这无疑让在北京开车多年的我有些小小的羡慕,也给我增添了一种舒适的错觉:从三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一直下行,到两千九百米海拔的林芝,道路通畅,时间自待消磨,氧气的充盈和睡眠的深沉似乎已近在眼前。高速沿拉萨河谷而行,晨色渐去,阳光炽烈起来。河谷两岸,夏季才能泛出一点绿色的草甸,顺着山脊延宕出柔和的曲线。达娃放出轻松的音乐。这些天一直还在缺氧的夜眠中挣扎的我,昏昏欲睡。

  车出墨竹工卡时,罗布次仁在后排中间坐着,双手分别扶着前座的左右椅背,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他当年在那里驻村的见闻。路却突然颠簸起来,高速上的平稳感如同凭空消失一样,我一下醒过来,发现已经走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罗布次仁的身体在后排剧烈地摇晃起伏,也不忘了托出一个玩笑:这才找到当时驻村的感觉呢!

  可,这就是那条叫318的最美国道吗?

  当然是。达娃指着远处的隧道解释说,那边正在修林拉高速,国道上都是往来的工程车,路面都被压坏了。

  所以我想,达娃所指的那边,便应该是不远处的希望了。但我们,必须要度过眼下的现实。

  早就听说在西藏,单位的公车以越野车为主。果然,在这样的路面上,轿车面对“下乡”,显出它天生的缺陷来。很多被大车压过的道路,轮胎压出的两道深深的凹槽与中间的突起形成了“山”字的切面,还极不规则,凹处有积水时,更添了难以预见的危险。底盘高度不够的轿车在这样的落差中举步维艰。饶是达娃这样一个有多年驾龄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虽然手忙脚不乱,却也渐渐地有了情绪。底盘上不时传来的剐蹭声,不仅不断考校着他的判断与操作,似乎也在挑逗着他的烦躁和耐心。而我,则只能把心悬起来,跟着车一起晃荡着,像一叶胆小的孤舟。

  如此,在对不可预见的搁浅的无数次担心中,缓慢前行到日多乡,才完成三分之一的路程。但路况却越发不好,即使在乡镇的街道上,连夜的大雨也把工程车遗撒的土石和被毁坏的路基混合在一起,泥泞不堪。我们千挑万选地找了一处干燥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靠边,在藏餐馆将就了一顿早餐,一碗带干牛肉粒的汤和一张油饼,然后继续向着林芝艰难前行。一直爬过沿途海拔最高的米拉山口,往下过松多乡以后,穿工布江达县,才又再次上到一段直达目的地的高速。

  不到四百多公里路程,确实如行前所听说那样,足足走了八个多小时。其实,这对于读书时期曾经历过山路弯弯日夜兼程的我,并非不可承受,但这时作为一个初上高原又已经熟悉驾驶技术的人,我却叠加了另外一种心境。糟糕的路面冲击身体的同时,我也把自己置身于高原驾驶者的虚拟现实之中:如何躲避这块石头?如何涉出这方泥坑?缺氧的头脑在这些思考中,累积着不停的判断和想象,被极大地消耗着。到林芝时,已经浑身酸痛、头疼欲裂,瘫成了烂泥一般,哪里还来得及有赴“小江南”的一丝喜悦。

  几个月后,另外一个机缘让我再次走上这条路,还受邀进到当时正在施工的米拉山隧道内参观,那是林拉高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工程,甚至整条高速的最后通车实际是以它的贯通为标志的。工程师介绍说,这条隧道全长将近六公里,平均海拔四千七百多米,高海拔施工,氧气稀薄造成机器工作效率下降,施工人员有时还要吸着氧上岗,加之高原冻土、岩层松动、隧道涌水,高原地质的特殊性也意味着各式各样前所未遇的困难。站在那个黑漆漆的巨大洞穴中,山腹中的水从岩壁渗出来,滴在我的头盔和衣服上,啪啪作响,通风机嗡嗡的噪声和繁忙的掘进现场,让我再次回到第一次林芝之行,路途中的腾起和陷落,以及颠簸之后的疲乏,似乎仍在骨头深处的夹缝里隐匿着。那一刻,心里的憧憬迫切而真实。

  再两年以后,林拉高速建成,到林芝驾车,沿高速四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同时318国道也得到了全面修复。

  又过两年,拉林铁路通车,虽然它与林拉高速并不是走的同一个线路,而是向南绕经山南市,但全程时间更缩短为三个半小时,至于平稳和舒适,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遥远的驻村点

那时,我以为在西藏的行路之难,再不能有与第一次赴林芝相较的了。可是,在高原上的难,谁又能解释得清一个“最”字呢?

  后来这一次,仍多少又与318国道有关。

  西藏文联的扶贫驻村点在昌都市八宿县。从拉萨到八宿,途经林芝,爬色季拉山,穿过鲁朗,过通麦大桥,经波密、然乌湖,路程需要两天。沿318国道自驾进藏的人,无人不知八宿。

  我唯一一次去八宿,就是接到看望驻村队员的任务。这次,仍是达娃开车。第一天从拉萨出发,穿林芝市,抵波密县城住宿。那时已是十一月,拉萨初冬的天空格外空阔,干燥已经早早降临,但帕隆藏布河谷里的波密却依然像“小江南”的梅雨天,湿润中夹带的寒意透着深入骨髓的冷。傍晚,江上和远处的树林里有薄薄的雾涌上来,给这国道上的县城平添了高原上不可多得的潮润的诗意。这里海拔不算太高,林木茂盛,在县城的大街上,抬头就可以看到周边山顶上厚厚的积雪,它们与雾色叠加在一起,在有限的视野之中,从山腰往上铺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国道穿波密县而过,几乎是县里唯一一条东西向的主街道。路两侧宾馆林立,无论是货运还是自驾,这里已经成为318上往来穿梭的人们重要的休憩的驿站。

  这一段路,从林芝市所在巴宜区往东,主要隐藏着两种危险,塌方落石和路面冰雪。第二天从波密出发,路上在一处人家停车休息,路左侧是一条与路面落差在十米左右的河流,我探身一望,清楚地看到在已经干涸的河滩上,侧躺着一辆已经严重变形的工程车。那户人家说,这辆车就是在施工时被上方滚落的石块砸下河道的,车上的工人好在跳车及时,只受了轻伤。

  还有冰雪。

  波密往东,是一段密集的冰川群,里面就包括著名的来谷冰川。一座座冰川联袂在公路两侧呈现着,各具形态,却显露出同样的孤傲与巍峨。有的就在河谷对面,似乎离你很近,有的又在别的山峰后若隐若现,让人只等着绕过去看它的真面目,有的只在山顶形成一块厚厚的冰盖,露出灰色的山石,仅凭目测就足以让人惊叹它千年的累积,有的则伸出长长的冰舌来,与山中的林木错落着,交互着,似乎与那广袤的原始林早就是握手多年的老友。

  冰雪营造的盛景在远处时,自然让人心旷神怡。但如果驾临到公路上,却便会成为性命攸关的麻烦。

  在接近然乌湖的一个路段,我们遇到了堵车。达娃一路小心地尾随前车,刻意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时间一长,我忍不住想下车往前走走,达娃叮嘱我千万小心,尽量离车远一些,我并不以为意。往前没走几步,脚下一溜,才发现脚下是薄而透明的一层冰面。再问前面的司机才知道,有一辆面包车在前面一个小坡上溜车,进退两难,好在没出事故,正停在路中间给轮胎上铁链,往来两个方向因此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两头都已经可以看到很多车主在未雨绸缪地把铁链抖得哗啦啦作响。等到终于疏通的时候,铁链子刮着路面冰雪的咯咯声更是此起彼伏响彻一路。

  过了然乌湖后的一段上坡路上,更加惊险。一辆满载的大货车拐过首面一道弯,顺坡迎面而来,幸亏达娃经验丰富,提前预判,早早就将车远远地停在一侧让行。但见那辆车踟蹰间刹了下车,轮胎虽已不再转动,巨大身躯却仍像个初学溜冰的巨兽一般,不受控制地横侧着向我们撞过来,好在速度不算快,滑过那一带的暗冰后受阻,才堪堪停下来。出于意外的临近和生命的本能,我那一瞬间汗毛倒立,身体僵直,眼见车停,才抚着胸口看一眼其他人,庆幸自己没做出逃命的决定来,但只这一下,似乎便足以校验出一颗健康的心脏来。

  如此几次历险,到达八宿。见到在县上的队员,我问他当天能否下村去,哪怕晚一点到。在我而言,是想把这熬人的行程时间缩得更短一些。但他说,第二天一早还要在县上采购些物资,言外之意不言自明。第二天,我才体会出他话里那些更隐晦的意味。

  于是次日清晨,从市场上采购了很多新鲜蔬菜肉蛋之后,我们拔营起寨再次出发。这次先走县道到林卡乡,再从乡里直奔驻村队所在的叶巴村。如果说头一天的冰雪路还未曾让我体验够这一路的惊心动魄,那这到达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段路途,则越发让我体会到了在高原最基层工作所要面对的另一种艰难。

  叶巴村在怒江边,到那里只有一条乡村公路,按分类标准,勉强只能算四级而已。道路经过开掘垫基、压实打通,基本都是土石路的形态。途中要几经翻山越岭,大部分道路仅单车可过,有很多地方更只是能挤过去。还有很多地方,一面崖壁,另一面就是深深的沟壑,崖和沟以土质居多,仅覆着并不茂盛的杂草灌木,远远看,那路就像在土崖上凭空掘出的一道坎,车在上面行走,微弱如一只卑弱的蝼蚁,单薄而无助,所盼的只能是大自然的眷顾和怜惜,否则立时便可能被掀翻,被吞没。人在车里,路侧的土崖贴得那么近,就像一面柔软无骨的屏风,害怕它会随时崩塌下来。路是黄土和砂石铺就,明知道路施工中肯定曾有过夯实的步骤,但腾起的尘土和路基上时时滚下坡去的块垒,却始终让人怀疑它是否坚硬到能支撑起这几吨重的钢铁之物。还有一些下山的地方,俗称“胳膊肘弯”,因为所在的山势条件所致,车一下子是拐不过弯去的,只能在过弯时,再倒一次车,甚至两次,那时,车前是没有国道上那种水泥石墩的屏障物的,树也极少,倒车和前进之间,眼前所见几乎就是垂直下去的深坡陡坎,心中不免又有司机一旦失手车便会冲下去的担忧来。

  等翻过山,又是另一种险。左侧已经是怒江翻涌的波涛,路面宽了些,路也好了很多,但这里的山石却多起来。达娃说,山上会滚石头,所以车也跑得比在山上时快了些,路面细碎的石头被轮胎卷起来,飞溅着,打着底盘咚咚作响。好容易到了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对面的山腰上是同为驻村点之一的普龙村,大部分村民已经完成了搬迁。达娃指着右侧一处残垣断壁说,那就是当年的村委会,最开始驻村队就驻扎在那里,山上的石头往下滚,打在村委会的墙上和屋顶咚咚作响,特别是夜里,吓人!远远看去,那座房子已只剩一个空空的屋架,孤零零地残破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它是否就是被达娃所说的咚咚声折磨成这般光景,但在后面巨大的山体的背景中,确实显露出弱不禁风的孱弱。我想,对达娃他们来说,即使是这样的残破,也一定隐藏着对那段日子的深刻怀念。

  而对我来说,仅仅是这一路的行程,就足以让这次驻村之行成为我念之不忘,也念之为荣的经历。后来又听说,另一位第一次去驻村点的同事在离开拉萨之前,就提前写好了遗书。如我真未曾去过村里,或仍不免笑话他小题大做。但去过之后,心里就只剩敬畏了。

  前一阵,西藏的同事在微信群里发了些到八宿驻村轮换的照片,里面又看到了国道上厚厚的积雪,又看到他们在视频中呼呼作响的寒风里给汽车上铁链。我也知道,现在几个驻村点都已经完成了搬迁,驻村队也已经集体在县里驻扎。从八宿到叶巴这条路,再也不用驻村队员们频繁地往返奔波。不知那条联系着村民和他们故土的山路,以后会如何维持着它险峻的生机呢?

向南方

波密是个中转站,再往南,则可以到达墨脱。

  那一次,听说可以去墨脱,高兴的不只我一人,好几位同去的同事虽然土生土长,兴奋也都溢于言表,连称难得。于我而言,那时的西藏无论哪一处,仍还都是新鲜的,既是工作安排,也自然应了主观之愿。但心里却说,墨脱再特殊,不过也只是个普通的县城,能特殊到哪里去呢?特殊就在于,它是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

  我真正开始感到惊讶,是在嘎隆拉山上。

  车出波密,跨帕隆藏布江,奔对面茂密的森林而去。一样是山路,一样是弯弯绕绕来来回回,路是很平整舒适的柏油路,但沿途的提醒却不一样了:注意雪崩!有的地方,可以看到大量的冰雪,形成一种自山顶往下自然流动的形态,似乎便是因雪崩而来,同时又像作势要不止不歇地继续奔着丛林覆盖的山下俯冲而去。之前所见过的雪崩都是在影视片中,那种汹涌的气势滚滚而来,裹挟着沿途所有的事物,像浪涛,更像风暴。在它之下,人的渺小几无可见。而现在,这种危险看起来便在眼前。我们此次坐的越野车是从波密县租来的,司机对线路非常熟悉,他说,几年前这条路尚在施工时,就发生过一次大的雪崩,一百多人被困,十几个工人失踪。想起之前听说,墨脱未通公路时,徒步翻山而进的人是绝不能喊山的,因为容易引起雪崩。于是这一路我都噤若寒蝉,仿佛连汽车的油门都一直是沉闷着的,在表达某种敬畏。声音似乎成了某种禁忌,生怕哪个不小心,就拨动了冰雪深处中一丝脆弱的神经。而司机却自顾自地放起了音乐,在我看来,这是个多么大胆而危险的举动。

  如此上到近乎山顶的地方,嘎隆拉隧道就在那里。隧道入口处云雾霭霭,四周一片茫茫的雪白,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为了赶路,我们只能匆匆舍下对这冰雪仙境的眷恋,一头钻进了那灯光指引着的隧洞之中。

  隧道入口和出口海拔差将近四百米,在隧道里行进,我们能感觉到一直在下坡。不到四公里长的隧道在幽暗中似乎没有尽头,走了好半天,突然不远处出现一个明亮的光点,我们知道,那是快到出口了。但没料想的是,出隧道时那种由暗及亮的反差,竟比黑夜里电灯忽然亮起要强烈和刺眼得太多,我也是在那一刻,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雪盲是如何产生的。出口对面,便是一座巨大的雪山,它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出隧道时的所有视线,那视野里漫山遍野的白啊,通透的阳光更是把那白色变成刀子一般,扑面深深地扎向我们的眼窝。司机是早有经验,我们则赶紧闭上眼睛,摸索着掏出墨镜来戴上。这座雪山直直地对着出口,在它之上,天空湛蓝如洗。把车停在路边,往下看,是深达几百米的“之”字弯,山底的道路也清晰可见,它从山脚下拐一个弯,直直地一头扎进了前方幽深的密林深处。大自然就是这样神奇,三公里之间,隧道的这头与那头,出口和入口,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司机显然也很兴奋,他说这条路走过很多次,但像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是啊,此时的嘎隆拉隧道,身负的何止是交通便捷的意义,它更像一个世外桃源的入口,又像是一座连接着高原与山地、冰雪与阳光、冬季与夏季的桥梁,更像一个为墨脱输入新生活的通道。

  为什么说连接冬与夏?司机说,再往下,大家就要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了。

  于是,在折转中不断往下。原始森林层叠茂密,温带树种云杉、巨柏、高山松、落叶松,高入云霄的比比皆是,不禁让人难以把它跟荒凉的青藏高原联系起来。近来有报道说在墨脱发现了国内最高的一棵树,是一棵不丹松,达七十六米多,以我那次所见,听说之后并不感意外。

  沿途中,我一面关注着手机里海拔数据的不断变化,另一面留意着接下来更为艰难的路况。往前走了一段之后,路侧河谷中的水声倏然间激烈起来,这是到雅鲁藏布江边了。沿江一直往下,就是墨脱。

  衣服也果然是走一路脱一路,很快便只短袖傍身了。身上虽越来越轻松,路却依然难走。从地质上说,这一带板块运动活跃,地表岩石细碎,加上降雨丰富,泥石流、滑坡成为最日常的灾害,据说之前对这条公路的调查,就总共发现了四百多处灾害点。海拔越低,雅鲁藏布江在一旁的混响就越强烈,路上积水路段越发常见,而从山上往下的水流、泥流、落石也就越来越多。在好几处地方,能看到有小型的推土机在路边停放着,甚或专门还搭着简易的停车棚遮挡风雨,但并没有人在。司机说,那是应急的车辆,随时为维修路面备用的。照他所说,这样的路上,行车越慢反是越危险,越是犹豫就越容易被意外缠住,于是我们在可能的情况下,一直保持着稳定持续的车速。车道不宽,涉水的地方很多,大都是山上淌下来的溪水,深处几乎没过半个车轮。落石也随处可见,我们只能小心而迅速地绕过去。有的地方就像个坍塌了一半的山洞,要擦着岩壁而过,上面突出的岩石感觉几乎就要蹭到头顶。这一路程里,所能设想到的困难好像是列着队一样,一个个找上门来,由着我们一一检阅。一直到过达国大桥和西莫河大桥,我才注意到,海拔表已经降到了七百多米,距县城也就只有几公里了,沿着车道已能看到远方一片建筑,始终悬着的那颗心才真正放下来。

  所以,谈到路的凶险,在西藏,大自然造化如此,便注定了人们必须花多于寻常千百倍的智慧和气力去维护和改造。和林拉公路上的米拉山隧道一样,嘎隆拉隧道有着它与众不同的意义。有了它,公路上便少了几十公里险峻山路的绕行之苦,而有了墨脱公路,人们再也不用背负行李口粮,花几天的时间,小心翼翼穿越深山密林,与风雪和野兽为敌。

  在玉麦,也是如此。

  从隆子县到那个曾经的“三人乡”玉麦去时,路正在修。热拉山是我们翻越的最后一座大山,浓雾围裹着我们,站在路边望,除了周围前后十余米范围,天地都是一片混沌,我们就身处云中。山上高不可攀,山下深不可测,前路似乎也不知所往。但这里,有修路的工人。他们在四千多米的海拔上忙碌,挥锹的挥锹,碎石的碎石。有的地方路基已经铺好,车行已经无碍,有的地方则完全还未成型,我们的车就只能沿着乱石的便道缓缓而行。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在一个十五度左右的陡坡处,车一点点爬上去,到顶,车头昂起,我眼前所能见到的便空无一物,只剩下不知远近高远的茫茫一片,没有道路,也没有天空,如同凌空蹈虚一般。只有路边可见的山体让我确认,我们还依傍着这伟岸的大山。那一瞬间,一种腾空而起的恐惧,使我不由得浑身攒足了力量,紧紧地把身体吊在车顶的扶手上。一直到过了坡顶,车头再次往下,前面十几米乱石嶙峋的道路重新回到眼前,方才敢有所松懈。

  后来到了玉麦,和年轻的胡乡长闲聊时说起这一路的感受,他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他回身指着热拉山的一处山坳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出玉麦乡,还只能徒步从那里的一条小路翻过山去,但每每入冬封山以后,便只能等来年春季了。他说,雪厚的时候,他都是从那山上滑下来。

  他的轻松,像刚玩完一次滑梯的孩子。

突进荒原

习惯了遇见各种路,但我还总忘不了一些记忆中的情形。

  那时,我从县里到市里读书,一百公里山路,坐长途车需要三四个小时。那是在贫困山区,柏油路还没普及,所谓的“省道”,绝大部分都是碎石子路,半年一次往返,早早就习惯了一路的飞土扬尘。那时路上驻有“道班”,也就是修路和养路的班组。他们没有现今方便的交通条件,驻地也是流动的,经常就在相对宽阔一点的路面上,在路边安排食宿。极简易的帐篷,肉眼就能看出厚厚的一层灰尘,锅灶器皿也就安置在旁边。有时路过,车走得很慢,帐篷的门帘如果是掀起的,能借着微光看到帐篷中阴暗的场景,衣被胡乱地堆叠在一起,那被子一定是最经脏的土黄色,似乎也很薄,不知里面的棉花是否早已板结成团。偶尔还能看见妇女和孩子,衣衫大都打着补丁,也难有整洁的模样。每次路过一个这样的驻地,我都希望我们的车能开得慢一些,掀起的尘土更少一些,砂石不要崩到他们路边的锅灶,灰尘也不要钻进帐篷去,让他们能睡一个干净的好觉。

  近些年,再看到修路,已经不再是这样的场景了。尘土虽仍免不了,但已经有了专门的降尘措施。大型机械的加入大大减少了工人的人力,生活保障也不再因陋就简。在林拉公路上,我吃过那里筑路工人们的伙食,居然与城里单位的食堂没有什么分别,有多种菜品口味供选择,餐厅也整洁干净,还为工人们配备了吸氧的休息间。在热拉山上复杂的路况里,我看见一名工人熟练地操作着铲车,那铲车就在悬崖边悠悠地晃着身子,轻松地推掉一方碎石,为我们整理出一条临时可用的通道……但在阿里,在那曲,这些我都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一条条不断延伸的平坦宽敞的大路,把我们带向似乎永无尽头的远方,而且,几乎都是黑色柏油路。

  去阿里之前,我脑中早就有过对它的想象,我以为那一定如同大西北的戈壁一般,荒蛮一片,渺无人烟。但真正进入它,眼前所见却震撼了我,丰富的冰雪资源汇集在广阔的山谷中,形成了连片的生机勃勃的湿地,野鸭、斑头雁、黑颈鹤,不时从一丛丛的芦苇荡中惊声而起。远处,一望无垠的高山草甸仍显露着西部的荒凉与清冷,但阳光下,公路就像一条黑色的脐带,牢牢地束在这天地之间,我们奔走、流动,舒畅着,纵情着,像血液,也像一颗在大地上燃烧奔突的流星。天地赋予我们的自由被这纵贯东西的血脉贯通了,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辽远与空阔。

  我想起曾读到过,在解放西藏过程中,李狄三带领一个连队从新疆军区徒步挺进阿里。那时,哪里有路,风雪中一直前行的队伍,生生在这高寒的土地上用生命和鲜血辟出了一条活的动脉,李狄三本人也倒在了后援部队到来的前夜。此时,在普兰,在玛旁雍措,在冈仁波齐下的塔尔钦,在古格遗址,在盐湖乡,从南线到北线,阿里以它的四通八达向我们敞开博大丰饶的胸怀。离开阿里前一晚,住在改则县,我透过宾馆的窗户,看到西面天空一片火红的晚霞。我在想,不知李狄三他们此时,会不会有机会从天上俯瞰这日新月异的土地呢?也许今天那高山雪水之中,就有他们滴落的泪水吧。

  阿里是“远”,那曲就是“高”,特别是双湖。

  双湖号称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县,县城的海拔就达到了四千九百九十六米。我们几个朋友曾经相约一起,花了一个周末时间到那里去,去看普若岗日冰川——它不仅是地球上中低纬度区最大的冰川群,也是地球上两极地区以外最大的冰原,被誉为西藏这个“世界第三极”的极点。

  路线是穿当雄,沿纳木错,过班戈县,一路向北,又是一整日的奔波。很多地方都在进行道路改造,所过之处经常都是烟尘袅袅。可恰就在已经走过了最难的路段,马上就要走上317国道线的柏油路时,朋友车的车胎被一枚锋利的石子划破。巧的是,不远处就是一个修路的工程队,他们的驻地有补胎设备,全仗他们,我们终得以可以放心地奔驰。

  沿美丽的色林错一直往北,便进入了藏北腹地的羌塘草原。2012年才建县的双湖,路是新的,柏油的路面还泛着稳重朴实的黑色,曾经多么遥远、只在歌声里出现的千里羌塘,此时就像在我们脚下铺了一条黑色的魔毯,载着我们飞奔。从县里往普若岗日冰川的公路,出于无人区保护的原因,并没有铺设柏油路面,仍保持着石子的路面,路基与草原保持着基本一致的高度,由只一步便可跨过的两道小沟隔开。所以在这条路上,能看到更多的藏羚羊、野驴、狐狸、鼠兔、旱獭,它们在自己的属地上不慌不忙,如同城市中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散步的行人。有时,也会停在我们正前方的道路上久久不去,我们便不得不停下车来,保持对他们领地应有的尊重。

  在翻过一个山头时,在山谷对面的山侧,我们远远看到了一头孤独兀立的野牦牛,它庞大威武的身躯一动不动,怔怔地、远远地凝视着我们,凝固成了一幅高原上安静的图画。

  那一刻,我竟然为这样生殊的凝视而感动。它在它的草原之中,而我们,在我们的道路之上,彼此间,矗立为动与静的风景。

  所以,高原上的路是静的,也是动的。路的静,是一种时间的尺度,也是时代独有的印痕。它的动,则深埋于它承受过万钧之力的坚实内心,穿梭于涌动的车流之间,也寄托于奔忙的人心之中。

  也所以,每次回忆起在西藏时,那些消失在路上的点滴时间,我都会心存感恩。感谢一个时代赋予的机遇,感谢每一条道路的真心馈赠,也由此,感谢那些为无数人的无数次行走铺下每一块微小石子的人。1954年川藏、青藏公路通车,2006年青藏铁路通车,2019年林拉高速通车,2021年拉林铁路和那曲到拉萨的那拉高速相继通车……历史的记忆都已经随着高原大地上这一条条、一道道的烙痕,久久地沉淀于厚重深沉的土地之中。

  我相信,路,一定是活着的,正如我们奔突不止的血脉。

  作品 202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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