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现在,睡觉时我有时躺在床上。月光洒在银色的房间,我思索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可能会赢得什么,我们已失去了什么。最深刻的记忆浮现在眼前,那种感觉带给我曙光,使我在炎热和雨中坚定不移,即使全身湿透,冷得发抖,也与族人站在一起。我们有自豪感。我们在一起,不再允许别人叫我们肥食族。我们又成为了漂亮民族。夜晚变得更黑、更漫长了。在北方的时间里,这突然就发生了。像居住在美丽岛上的沉睡民族,电并不那么重要,在黑暗、稠密的宇宙途中,它只是短暂的光。
四周隐没在黑暗中,狼又在说话了,潜鸟在呼唤,情侣们在细树干后相遇。图里克说:“有一种光人们看不见。”
有了这些经历——抗议、争论、恐惧——我的心开阔了,我仿佛服用了蔓穗草,一种能以多种方式打开体内筋络的植物。我整夜坐在地上,在篝火旁,尽管有警察在场,我的心和眼睛感受到的却是爱。奥洛拉坐在我怀里,或睡在我身边。她醒来,看着我们。树的幽灵飘浮在周围,光在漫延中铺开,阴影开始合拢。她很早就学会了走路。她来到地球的时间还这么短,已听到驯鹿行走的脚步声。有次她说了听起来像图里克名字的词,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罕见寂静的夏季末期,美丽的青蛙歌声濒临灭绝。当我们在“前线”时,女人们给我们带来了炸鱼。我爱她们,就像爱这片土地。我感到快乐,以至于差点忘记我们的目的。有一种希望是我们所有人在一起找回的,一些生活中我们忘记怀念的。我已是漂亮民族的一员,它深藏在我们的骨子里、血液里。
我们心灵如富饶的土地在扩充。我们不会放弃,就像推土机不会放弃搬动泥土,我们阻挡着。他们的规划自然界从未有过,他们把我们引向无法预知的未来。
我想念布氏,她大部分时间都和阿尔利在一起。我看到阿尔利把他宽大的手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我目瞪口呆。我想,拉鲁会心碎的,布氏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家了。我带着孩子气的嫉妒,我害怕失去这个最像母亲的女人。“你跟他上床了,”我指责地说。
她大笑,就像图里克在阿姨指责他时那样。我和阿姨一样糟糕。
漫长的夜晚,我们唱着歌。附近城镇的白人、工人和他们的妻子来到这,驻扎在我们封锁线的另一边。他们大喊大叫,攻击我们的歌声和我们的需求。他们高呼:“狗屁。狗屁。”这就是他们的歌,反对生命的歌,反对他们自己的未来。他们想要工作,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有限的,只能有一种生活,那就是他们的。他们逼迫我们放弃我们的生活方式。他们认为这片土地使他们挨饿。当然,这片土地不可能爱他们。
我们大声唱着,压倒了他们的叫喊声。
泥滩继续延伸,水从人们生活过的地方流失了。动物的迁徙路线被淹没了。一条河流消失了。
我们坐着沉默不语,迷失在自己的世界。年纪较大的人最难过,我能从他们的眼睛看出来。这样的寂静中,发出的唯一声音是远处的水或动物;这样的静谧时刻,我们中的一些人歌唱着。古老的歌,艾格尼丝记忆中的歌曲。一些人挡住了走在路上的工人。如果我们被逮捕,其他人会来代替我们。“你在上什么班?”我们问,“周转班还是大夜班?”我们大声笑起来,笑声比起绝望能让我们走得更远。我们关闭了加油站,机器加不了油了。
柔和的早晨,朵拉茹日坐在“前线”她那张白色的椅子里。树在炎热中散发出香味,天气暖和,有种紧张气氛让我感到焦虑,奥洛拉不安地来回翻动。我站在离朵拉茹日不远的地方和布氏说话,一个年轻警察说:“哎呀,讨厌,又是那个老太太。”他把枪对准了朵拉茹日,吓唬着她。
我跑过去,“住手!”
朵拉茹日直视着:“我没那么老。”
我更爱她了。在危险时刻,她还能开着玩笑。两三米外,布氏在默默地观察。
布氏与警察和士兵交谈着。这不仅仅因为她本质上是个和事佬,她看到那个年轻警察瞄准了朵拉茹日。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但许多印第安小伙子开始怀疑她,图里克和阿姨支持她。我们的族人更容易产生分歧了,会有更多的分歧。尽管布氏站得十分笔直,她内在的力量也非常美,可偶尔我也会产生怀疑。
轻易指责她的是来自城市的年轻人,他们身份不明,有自己的名字和类别,他们梳着辫子,像拉鲁从水的方向走来时的样子。拉鲁有点跛,也许是他的鞋子夹脚。他虽然穿着带拉链的黑色鞋子、喇叭裤和别着勋章的干净缎带衬衫,我还是立即认出了他。他太棒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跑向他。“拉鲁!”我跳向他,搂着他。他身上散发着英国皮革的味道。他很尴尬,我也一样。我不喜欢他,但能见到还是很高兴。“嘿,小心!”他不断拉着衬衫使其平整。
“你怎么到这来的?”我问,“天呀,见到你真高兴!哈斯克和汤米怎么样?”他成了我与亚当肋骨的纽带,“路被堵住了吗?”
“哎呀。”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我,“问题得一个一个地问。”
他说,自从听到艾格尼丝的消息后,哈斯克就一直不太好。他和汤米刚到双镇就被赶了回去。现在汤米在帮助奇基塔照顾中了风的威利,他非常挂念你。
我带拉鲁到小山坡上,把他介绍给其他人。拉鲁看到布氏,他脸红了。“你怎么样?”他说。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柔和。
“挺好,”她俯身在打字机前,对拉鲁爱答不理。
拉鲁看到布氏和阿尔利在一起,他极力表现出漠不关心。我为拉鲁感到难过,开始喜欢他,就像喜欢一个任性的哥哥。
拉鲁的出现成为人们分裂的另一根源。矛盾从他在会议上站起来说“我是勇士和士兵”时开始,他告诉年轻人该做些什么,他们跟随他。他们不是跟随阿尔利的人,不是为土地和动物担忧的人,他们是想要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人,他们想努力达成付款协议,他们想与建坝人和解。
“拉鲁,”我对他说,“我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这才合乎逻辑,”他说,“我们需要理性。”
一些跟随阿尔利的年轻人开始尊重拉鲁,因为他是一名士兵,因为那些年轻人很世故,因为他胸前戴着勋章。他们受到他的激励,他有一副挑衅的架势,这正是布氏讨厌他的原因。她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对他带着怒火,冲突和分歧越来越大。他们产生了广阔的距离,远至盘古大陆分裂后大陆之间的距离。
随着布氏对拉鲁的愤怒反应,年轻人变得不喜欢她,他们对她更加怀疑。但拉鲁说,“她就那样,”然后提提他的裤子。
天又暗又冷,空中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倾盆而泼,把万物变为泥土色。潮湿的地面无法及时吸收雨水,雨下了三天,水在地面到处奔流,汇成水池,映衬着天空的锡灰色。在土丘上,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男人们搭起了防水帐篷,我们留在了前线。晚上,大雨过后,两个女人带来了热米饭汤和新鲜浆果。“恰到好处,”朵拉茹日说。她椅子的轮子已陷进发软的湿土中。
施工暂时停止。工人们离开了,他们因天气让工资损失而沮丧。我们中一些被雨水浸透的人,他们回到家,换上干衣服,待在了暖和的屋里。
下雨期间,有台推土机遭到了破坏。两个小伙子被带去质问。朵拉茹日认为工人为了使对抗达到顶峰,自己干了这事。不管怎样,第二天,在图里克家,狗蜷缩在我脚边,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蓝眼睛的男人走过来,站在门外。他撑着雨伞,试图说服是我们的过错。他跟我们“讲道理”,我注视着他,他的大衣和裤子下摆满是泥。他来谈和解协议。
“理智点,”他一边说,一边调整袖子。他环视着小房子,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图里克关掉了助听器,不再听了。他从口袋掏出一瓶阿司匹林,没喝水就吞了两颗。他不再理睬这个穿西装的男人。
“她很棒,非常棒!”图里克说奥洛拉。她的体重增加了,尽管骨架小,但是个胖乎乎的、快乐的婴儿。孩子放松自在,经常开心地笑。奥洛拉长得很漂亮,我们称她为“我们的未来”,朵拉茹日也对我这么说过。
天气变得炎热,似乎有什么被烧焦了,树木也干枯了。曾经有水的地方能闻到腐烂鱼的味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泥地边缘卷曲。奥洛拉留在了交易站,为避免她受烈日和雨后昆虫的伤害。我把艾格尼丝的大衣带到了交易站,她睡在上面,大衣能使她平静。
我们正唱着能重新焕发活力的古老歌曲,远处有人呼唤图里克。一个男人朝交易站跑来,大喊,“图里克!”他噔噔噔地走上台阶,“你的房子!”图里克已看到了烟。他一跃而起,两人朝房子跑去,一边跑一边说话,他们的声音在风中吹拂,浓烟在前面升起。
我赶快抱起奥洛拉,跟了过去。
我们到达图里克的房子时,火焰已从屋顶喷了出来,黑烟弥漫天空。图里克的小木屋是饥饿的火的一顿简易餐。房子注定毁了,没有理由去取水,即使那里有水。我们只能看着图里克的世界变成烧焦的黑色废墟。图里克不时跑进火堆,边咳嗽,边大声喊:“米卡。米卡。”他又朝火堆走去,寻找那只狗,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由于热气和烟雾,他无法靠近。他咳嗽,用胳膊捂着嘴,他的眼睛流着泪。
那一刻,我意识到是我们在给发生的火灾加燃料。有人纵火。没有狗能从燃烧的地狱出来。我们的生命也会像烟一样消失,变得无形、稀薄,升向天空。我默默祈祷:“求求你,上帝,帮帮我们吧。”
奥洛拉哭了。
“嘘,”我对她说,“没事的,”我撒谎。
烟雾向我飘来,我闪开了,紧紧抱着奥洛拉,她呜咽着。我感到疲倦,坐在了地上。奥洛拉站着,她的腿胖乎乎的,她搂着我,我用胳膊搂着她。她盯着火焰,愤怒的火焰渐渐变小,变成了黑色的木头和冒着烟的余烬。烧焦的黑房子倒塌了,变成了灰烬。阿尔利和其他人都赶来了,阿姨也一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安慰父亲。
阿尔利绕房子转了一圈,想看看能找到什么证据。
“看,”他对图里克说。
我也看到了他所指的。房子周围到处都是狼獾的足迹。一股寒意直袭脊梁。图里克以为是他的狗,仔细看后,他沮丧地说:“不,这是人的恶作剧。有人想让我以为是女巫干的。”
没等火气完全降下来,图里克就穿行在废墟中用棍子戳,仿佛狗会在某处,还活着。因为热,他大口喘息着。
温度恢复正常后,大家开始拨弄残骸,扑灭剩余烟点,搜寻浓烟和煤渣。埋在灰烬和黑色木头里的,有捕猎器、一个盛立顿牌速溶冰茶的玻璃瓶、几个黑平底锅和靠在房子上的耙子。找到几个盘子。周围一股浓烈的烟熏味。不知能做什么,我坐在石头上,看着图里克清扫着狼獾的脚印。他相信能扫走麻烦。他的部分鞋底已烧掉,脚上起了泡。
“他们烧毁了图里克的房子,”朵拉茹日说。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烧了房子。”图里克的心都碎了,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她靠在他身上。
一连几天,图里克拖着疼痛的双脚,到处走,呼唤米卡。他在树林里寻找,他穿过圣线镇,通过工人的安置地。他的背驼了,极度疲乏。他希望狗被吓跑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期待米卡出来。米卡又老又壮,浅色眼睛,长长的腿。
我们一件一件地计算损失。平常不注意的突然变得意义重大,安眠药、照片、琥珀。我们最想念的是米卡。埃柯的书也没有了,在树皮上画着漂亮植物图片的书。露丝没有了放大镜,没有了阅读的工具。她只能耐心等待别人读给她听。图里克说,都变成垃圾了,他还惦念着他的海豹皮衣和三文鱼皮大衣,有细小缝线、能防水的鱼皮大衣。都消失了。在房子烧毁前他非常珍惜的收音机也消失了。
我,至少还有艾格尼丝的大衣。
我喜欢图里克的房子,喜欢一缕缕阳光照进房子里,就像神灵细长的手指,倾斜着,从不同角度温暖地触碰地板。
我意识到我们处在危险中,他们会把有长长白发的死神送来。就像埃隆在杀死我母亲前看到的死神,穿着白色长袍,有一双血淋淋的手。
露丝说女巫会把自己变成狼獾。“我亲眼看到过,”她说。
阿姨说失火那天下午,她本想在家睡觉,但却起床去了教堂。
“一定是你的守护神送你到那的,”奈特女士说。
阿姨脸色苍白。
“她救了你。”
奈特女士同意露丝的看法。“是的,这是真的,女巫为了做想做的事,把自己变成狼獾,老人们总这么说。像狼獾一样让自己隐形,从你身边经过,你会感到寒意或闻到味道。狼獾只是面具,面具下是男人或女人,能用四肢走路,已学会狡猾,像耳语一样轻地移动,你看到的只是影子。”
“就像那边穿着那种鞋子的特工!”露丝说。她仍能看得很远,“看见他们了吗?”
奈特女士说,“你见过穿鞋的狼獾吗?这就是你知道狼獾的原因。”
“没有,”露丝说,“我从没见过狼獾。”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安慰图里克,也想看看狼獾的足迹。
他们希望狼獾的足迹是他们追寻的神灵之路。一个女人说,“我们想知道那是不是蒙迪的脚印。”蒙迪,狼獾创造了世界、太阳和月亮。他们想追随狼獾的精灵之路,但又害怕狼獾的踪迹。
他们谈论蒙迪,让我意识到狼獾为什么会破坏人类的食物。这意识像天空中的闪电一样来得突然。它如此简单,我为什么以前没想到。狼獾希望人们离开,赶出它们的领地,赶出它们的世界。就像雷声紧随闪电,我的脑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让士兵和警察挨饿。
我没把我的计划告诉任何人,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们会说这既愚蠢又危险。
晚上,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我想象着狼獾会怎么想。地板嘎吱作响,我静静地站着,看有没有人醒过来。我走下土丘,越过防线,冲向他们食物的贮存处。我对狼獾和它的破坏行为了如指掌。不用言语,我喜欢狼獾,我要让这些男人离开我们的世界。我要像狼獾一样,摧毁他们的食物,让他们挨饿,他们必须离开。我紧张和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计划会成功的。
我本打算去一次,但食品储备太多了,而我们的食物储备太少,我决定多带一些回去。穿过他们的住处,进入厨房比我想象的容易。我从窗户进去,小心翼翼,生怕脚被绊住。第一趟,我拿走了能藏在衣服里的牛肉片、鸡蛋、土豆、鱼罐头、咖啡。
我把罐头和食品拿到交易站后的树林,伪装在夜晚的阴影里。我回到匡塞特(用瓦楞铁构成的半圆拱形活动房屋)拿了个背包,又来到他们的厨房。我走在厨房的暗影里时,有人进来了。我僵住了,躲在一堆面粉袋后。手电的灯光在房间里移动,一个年轻人在寻找零食,或为他在圣线镇的女孩偷口粮。在这没人能运进食物,许多女孩与这些男人调情,为了得到食物。
他很快转过身,关上灯,我听到他走开的脚步声。我的眼睛再次适应了房间的暗影,我把背包装满,像狼獾会做的那样,用刀把袋子撕开,倒出面粉。我把他们的瓶装水倒在上面,让他们没水喝。我很生气,他们毁了我们的水源,而他们自己能带水来喝。我打开糖袋,倒空。我走时,口袋和背包满满的,留下一行白色脚印,像幽灵走过的路。
我从阿尔利那学到了这样的思维方式。但他的经验来自印第安领袖,比如杰罗尼莫和珀佩。我的灵感来自故事,来自动物,来自狼獾。狼獾唯一会做的,而我没做,它会在食物上撒尿。
自从搬到丘岭上的匡塞特屋后,图里克和阿姨变了个人。图里克开始自我封闭,阿姨不顾布氏的建议,加入了最相信暴力的年轻人行列。他们不是阿尔利的信徒,而是更年轻的,对阿尔利团体持怀疑态度的人,他们认为他强调的和平值得怀疑,他和他的跟随者可能是叛徒。
阿姨对一个她怀疑是纵火的士兵喊道:“你个狗娘养的!”有一天,她试图用卡车碾过一群士兵。他们吓得像鸡样四散,这让她高兴。年轻人喜欢称她为“飓风”阿姨。
阿姨与布氏的冲突越来越大,她对布氏说:“你太被动了。”布氏回答:“你失去控制了。”她们的友谊消失了。
阿姨让怒火控制了。这是危险的火焰。
布氏为我们担忧,她努力在用外交手段对付敌人。她相信,没有和平的交流方式将导致暴力。她说起瞄准朵拉菇日的那支枪。
我为布氏担心,她是局外人,她很明智,但她不明白那种根深蒂固的仇恨,悠久的记忆和愤怒。
有双冰冷的眼睛盯着你,在夜晚闪烁。眼睛里有时是爱,有时是冷漠,让人心寒。他们对我们世界所做的都是非正义的,我们看到了魔鬼的眼睛。如果风像房间一样有四个角落,它被限制在这样的空间是错误的。如果我制造了一枚炸弹是不对的,我说我是无意的,我是在撒谎。把我们的世界从我们身边夺走,让我们束手无策是不公正的。我想让我的眼睛把世界翻转过来,矫正一下,就像镜头与大脑之间发生的矫正方式。我坐在窗前,看着篝火在燃烧,想起了图里克的房子,黑色的余烬像数百只黑乌鸦,乌鸦记得祖先栖息过的树,它什么都不会忘记。
我记忆犹新,人们的力量虽然渺小而可怜,但我记得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
有些夜晚我常常睡不着,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办。我们的生活被剥夺了,人们在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水、动物、树木都被侵犯了——没有这些,人们将何以为生。
我陷入愤怒和恐惧中,拿起石头,朝士兵走去。
布氏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转过头,看着平静的她。我没把石头扔向士兵。我懂得扔一块石头的后果。
我们辩论,我们争斗。队伍在迅速分裂。一些年轻人打破了车窗,有人带着手枪和猎枪。
总有一天,警察会回归到破案的职责中来,而不是制造犯罪。总有一天,无论谁拥有土地,无论是否有水坝,一切都会沉入海底或在雨水中溶解。火会把土地变成玻璃,玻璃捕捉到阳光并将光反射回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都会破碎,再变得完整。士兵会衰老、死去,被安葬在带有白色小标记的地方。永冻层在融化,季节在改变。
如今一切都抹上了发亮的黑暗。白天缩短了,光在慢慢地消失。湖水有时红得像血,整个世界似乎都将崩裂。哈斯克会说这就是宇宙的开端。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每个决定都基于小小的认知,每个时刻都在打开一个认知的开端,直到有一天,就像一张拼图,所有的碎片图案集聚,形成一种明确的认知。有了这样的思考,我开始了解我是谁。我的每部分都在重新组合,成为一幅改变了的图案。
生存的唯一可能就是抵抗,不反抗就意味着损失和死亡,反抗也意味着损失和死亡。唯一不同的是,抵抗给了我们斗争的机会。战斗意味着我们能有尊严,我们的漂亮民族有尊严。我们再次对自己有了信心,那些古老的歌又回到了我们中。跳鬼魂舞的人是对的,我们会回来的,我们在返回的途中。
图里克告诉我:“仍有人回到过去。他们知道通往那的路,他们会带回有价值的希望,火石,一个故事,一幅地图。这是我们一直寻找的,我们是生活在古老而灰暗岩石旁的民族,生活在不断出现和消失。
一个印第安人说他很抱歉,他在尖角河的新水坝工地找到了工作。“我得养活家人,”他说,“请原谅。”我能看出他为这个决定多么难过。
布氏公正而富有同情心,“我明白,”她说。他说的是实话,他的孩子越来越瘦。年轻人很生气。他们视这位印第安劳工为叛徒。
他的两个堂兄弟怒气冲冲地冲向他。
“让他走吧,”布氏说,她的声音轻柔。
“你别管这事!这不是你的斗争。”
两人开始殴打印第安劳工。瘦小的布氏挤到他们中间在劝架。
“看来,死亡还没抛弃我们,”朵拉茹日说。
雨天,一块土地从陆地断裂,分离,随雨水流向新的河流。我梦里的土地分裂是喧闹的,但那天,我目睹那块土地分裂,静悄悄地漂走,没有任何响声。
看着漂走的土地,我想起哈斯克讲过月球是怎么创造出来的,是如何脱离地球,离开海洋那咸盐泪水的。月亮离开母亲身体时,它与母亲都知道这分离是永别。
一些灌木丛随那片土地漂走了。这令人恐惧和悲伤,这分裂中有种反抗无法表达,这是我们无法破译的符号。
拉鲁跃身跳到那块土地上,好像要把它拉回来,挽救它。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他让所有人感到惊讶。一旦跳上在水中旋转的岛,他就无法离开,会被浑浊、汹涌的水带走。他随那片土地一起走了,去了其他地方。他能走多远,我们不知道。这让我们想到一个策略,我们可以拆除一块大坝,让部分水坝漂走,让河流回到自然流域。
夏天已经过去,白天变短了。空气和水有不同的气味。泥炭烟从房屋喷出来。我准备回亚当肋骨,去见汤米。我渴望汤米的抚摸,他温暖的大手,乌黑的眼睛。
“你需要力气,吃这个。”图里克递给我一个腊肠三明治。我照他说的做了。腊肠和白面包涂上番茄酱挺好吃。他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咖啡。他总想让别人吃饱。我边吃边看开始拉长的影子,有些树木已染上秋天的颜色。工人们无法在冬天工作,寒冷会让机器停止运转,他们得不分昼夜,尽可能多地完成任务。
我们聚在火堆周围,默不作声。这是令人紧张、焦虑的一天。有些女人已精疲力竭,蜷缩地睡着了,外面静悄悄的。
我们被刺眼的探照灯和直升机刺耳的噪音惊醒。他们带着冲锋枪,坦克,机关枪,运兵装甲车。这些带着武器的男人,不久前还在谈论音乐和女朋友。他们越界了。他们带来了杀戮。他们越过我们熟悉的世界边缘。
一辆推土机带着一团烟雾和混乱攻击我们,推倒并碾过岩石、晾衣杆、树木、油桶、室外厕所、屋外弹簧床垫,他们朝交易站冲来。
“这有孩子!”一个男人喊道。
我哭了。
“他们开枪了!”枪声在回荡。
他们射杀了奥伦森先生的狗,如此轻而易举。15秒内,也许更短,事情发生了根本变化。
那些剩下的、仍然站立在那的树木被任意推倒,折断。我不能完全领会图里克脸上的表情。他懂得某种真相,我能理解。斗争会永远持续下去,不会结束,他已投入斗争。
朵拉茹日坐在椅子上,挥舞着拳头,痛哭。“他们把狗射死了!”
他们甚至对准大雁射击,大雁吓得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布氏说:“只要士兵手里有枪,总会向珍贵开火。他们不是刻意射击,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普通的儿子和兄弟,这使得所发生的一切更加可怕。
早晨,一只狼站在阴影里,就像黎明迷雾中的幽灵。它很瘦。它沉默。“祖母,”我呼唤它。我认为是艾格尼丝出现在眼前。它站在那,看了一会,向士兵走去。“别去,”我对它说,紧紧闭着眼睛。它走过去,我听到了枪声,心痛欲裂,仿佛子弹射进了我心脏的正中,它将永远在我心里扎根。
下午,有人投掷了催泪弹。风,非常熟悉的风改变了方向,吹向警察和士兵,风站在了我们这边。第二天,奥洛拉生病了。她发烧,眼睛在流泪。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坐在她旁边,用一块很凉的布擦她的额头。她的皮肤十分敏感,我一碰她就哭了。
“是催泪弹的原因,”我对图里克说,“我们能让医生穿过围堵的士兵到交易站来吗?”奥伦森听到我的话,“不,”他说,“我们得把她带出去。不然,让医生进来,风险太大。”他是对的。那个医生酗酒,我们不能太信任他。
每个人都在关心奥洛拉。她体温更高,烧得更厉害,起初还能尖叫,现在显得呆滞无力。
布氏用凉水冲洗奥洛拉。
奥伦森知道,即使他不站在他们一边,士兵也不会向他开枪。他代表我们出去和士兵商谈。
他回来时说,“快点。”匆忙中,他拉住我的手,“我们走。”他脸色苍白。我们行动缓慢,不知能否越过防线。
“布氏也跟着我们,”他说,“快点。以防她需要你。”
我为布氏担心。“你确定我们安全吗?”我问。
“只管跟我走。”
我们走出去时心怦怦跳。灯光很亮。我吓呆了。布氏碰碰我的胳膊。我舒了口气,他们让我们通过了。奥伦森从罐子里把汽油倒进油箱,发动了汽车。布氏,奥洛拉和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
我们到达医生诊所的拐弯处时,奥伦森继续往前开着。
“停车,”我突然有些不相信他。“你要去哪儿?”
他没立即回答,“这里的医生帮不了她。我得带你们离开这。”他直视着布氏,“你必须走,这里的情况会变得很艰难。他们不信任你。”
我扭头看向布氏,她朝我点了点头。奥伦森是对的。
“我让查尔斯跟你们碰头,”他说,“我们安排了邮政飞机去接你们。”
我争辩,“孩子需要看医生,现在就需要。”
布氏看了看奥伦森,又看了看我,“他说得对,”她说,我看得出她和我一样害怕。
我们等待查尔斯的到来,他也成了被双方怀疑的人了。像布氏一样,他是另一个夹在中间的人,双方都不信任他。
布氏把手放在奥洛拉的额头上,“会没事的,”她试图安慰我。
我们离开后发生的事是后来听说的。一座通向铁路的桥被烧毁了,输电塔被摧毁了。输电塔因螺栓被拆除而倒塌。似乎古老的勇士精神——狼社——又复活了。原住民发誓宁愿战斗到死也不能让食物、水、药草和墓地被淹没,决不让野生动物被淹死,不让鱼被毒死。
他们的工作是治愈河流,冲破堤坝,让水以自己的方式流动。
我为离开感到内疚,但那天离开时,我如释重负,我们至少还有地方可去。我们是命运多次被改变的人,命运不止一次为我们换上了衣裳。
布氏用一块凉布给奥洛拉擦脸,为她退烧。这个岛上来的陌生女人,穿着牛仔裤和工作服衬衫,抱着她在另一时间、另一地方既爱又怕的孩子。
我们听到邮政飞机熟悉的声音,还有它的震动。我们离开了。当我们飞走时,从嘈杂的飞机上,我回头看,目睹了我第一次踏入时的族人——肥食人,漂亮民族——的领地现在的境况,它看起来单调乏味,原来的道路已被水淹没。在逐渐黑暗的空中飞行,我看到通过圣线镇的那条路,一根细线,就像一条人造宝石的项链沿土地展开,灯光来自被改变的水。河流变成了湖泊,湖泊变成了干涸的土地,把河流引向新的道路违背了土地的意志。我希望地球能原谅人类的失信,原谅人类刻意的失约。
没过多久,飞机降落在松树镇附近。
“我们有个生病的孩子。医院在哪?”查尔斯向一个站在机场跑道上的男人问道。
“在那里。”他指给我们看,就在附近。
我们朝那儿冲去。
到了诊所,布氏按响了门铃。有人向外面看了看,但没开门。我把婴儿举起来让他们看。门仍锁着。“她病了!”我大喊,他们不给我们看病。“你们为什么不帮助我们?”我用拳头猛捶门,“帮帮我们!”
“安静下,”布氏把我拉开了。“这样会让他们害怕。”
“我不在乎!你太胆小!”我指责她。
“他们会逮捕我们。这样会阻止我们得到帮助。”
“她说得对,”查尔斯说,“你的愤怒没有用。别发泄。”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害怕我们,害怕我们的黑皮肤,害怕我们来自建大坝的地方。
“我们得去奇诺比,”布氏说。
查尔斯抱着奥洛拉朝水边跑去。他告诉我们,只能划独木舟去那里了。
“我们到哪去弄独木舟呢?”我问。只能偷一个了,我们的犯罪清单在增长。
码头上放着几只独木舟,查尔斯选了一个大的。他进入船屋,找到了船桨,我们急忙拖到水边出发了。只有一件救生衣,为了奥洛拉,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她得活下去。她会像罕娜和我一样从水里出来。
布氏紧紧地把奥洛拉搂在怀里抵御寒冷,我和查尔斯飞快地划浆穿过浑浊的水面。奥洛拉没出声。我们速度很快。我不知道独木舟可以移动得这么快。我感到害怕,好像要离开水域进入天空。我的呼吸声很响。
布氏替换了我,我把奥洛拉抱在怀里祈祷。快点!快点!仿佛语言本身是超自然的存在,它能加速我们向前推进,像光或云那样移动。
我们划行了好几个小时才靠近陆地。到达那里,查尔斯让我们待在一条石头路边上。我的鞋跟脱落了,路上的小石子戳了我的脚。我在鞋里放了些树叶。不久,查尔斯开着一辆破旧的车回来了。
“快点。”我们坐上了车。缺了一扇车窗的地方蒙上了塑料布,并用胶带牢牢粘住。车开起来晃得厉害,我没寄希望它能把我们带到奇诺比,车上的收音机还能听。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洛丽塔告诉托尼回家。我关掉收音机。
布氏在后座睡着了,奥洛拉趴在她的肚子上。我抚摸着奥洛拉的脸。
到奇诺比和那最近的医院,还要几个小时。下雨了。轮到我开车。我在泥土路上开得很快,汽车因地面的雨水打滑,旋转。布氏坐起来,遮住奥洛拉,保护着她。查尔斯喊道:“把你的脚抬起来。”我照着他说的做,汽车停在沟里了,我把车开出了沟,若无其事地继续行驶。我意识到我们一直处于危险中。我感谢着改变了我们命运的命运之神。
从那后,路又直又平。我们在寂静中向南驶去,只有路的声音,轮胎的声音,还有奥洛拉的呼吸声。路边偶尔会看到几只动物,郊狼或兔子的身影。
快没油了,不知奇诺比还有多远。我安慰自己,也许后备厢里还有个汽油罐。
我很害怕,我让自己去注意美丽的草地。
来到奇诺比,看到 “印第安卫生服务医院”的牌子,我们都松了口气。他们会帮助我们的。
查尔斯和我把奥洛拉带了进去,布氏紧跟着我们,酒精和绷带的气味扑鼻而来。医生在为奥洛拉诊治。
“她会好起来的,”那位静脉注射的女士说。
我总算松了口气。
晚上我们睡在车里,车停在了医院停车场。有个保安经过,用灯光照了照我们,他没强迫让我们离开。入睡前,我能看到蝙蝠在空中快速飞动。四周十分宁静——树木、皎洁的月亮让人感到安慰。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到全身僵硬。我立即去医院看奥洛拉。
她在小婴儿床里睡得很安稳。她的烧退了。
我们开车进城,在一家小餐馆喝咖啡。红色的桌子,散发着煎饼和熏肉的香味。我们喝着糟糕的咖啡,印第安女服务员问:“你们从哪来?”她很年轻,脖子上戴着项链,挂着一颗心。
“圣线镇,”我说。
“哦,是吗?”她主要在跟查尔斯说话。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长得很帅气。“那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听到查尔斯的回答。我去了洗手间,在水槽里洗头。洗手间外,走廊陈旧昏暗的布告栏上贴着广告,“按摩治疗。”“出售独木舟。”“二手皮毛。”这一切对我来说已非常遥远,我从北方长途跋涉来到这,一个孩子走进了我的生命,走进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站在那,感到随风飘散的种子,离开母亲朝向未来。什么样的未来,我也不知道。
我们离开时,女服务员说:“我希望印第安人能赢。”她拨弄着项链上的心,朝查尔斯笑了笑,又看着布氏。
“我也是。”布氏说。
(未完待续)
作品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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