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在一个叫“岔路”的小镇上,摆摊售卖救生衣。它们是父亲失败生意的遗留物,小山似的堆积在家中阁楼上。那次活动由祖母策划,她叫了村里一位伶牙俐齿的妇女帮忙,货源我们出,赚钱后五五分成。对方很是兴奋,以为世上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关键是价格。我们的摊位先是摆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之后又挪到离大河不远的地方,用那个人的话说,有河的地方就有危险,有危险的地方自然需要救生衣。我们把价格从十八块压到六块,就差以大喇叭广而告之,就是无人问津。那些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瞅一眼那张写有“大减价”的纸牌,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快速离开;或者在我身上好奇地打量一番,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位镶着钢牙、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的妇女,在自己吆喝无效后,劝我也动动嘴皮子。她说这话时,不远处正好走来一群我的同龄人,我立即低头羞红了脸,好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他们离开后,我试着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似那声音一旦由声带震颤着传出,我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在学校也是如此,老师让我上台讲故事,我声音比蚊子叫还轻,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天,我们不仅没有卖掉半件救生衣,还白白浪费了车钱。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祖母看见我,欲言又止。后来,她对邻居老太太说,这孩子胆儿太小,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早年,父母亲还在家,哥哥也没有外出打工,爷爷还是那个大嗓门儿、活蹦乱跳的老头时——她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她总觉得我还小,慢慢来吧。现在,她年纪越来越大,自从得了一种会迎风流泪的眼疾后,视力更是每况愈下。我不仅是她孙子,还成了她的眼镜、拐杖和跑腿的,但凡有什么事,总让我出头。我逐渐变得活泼些,不再像从前那样畏手畏脚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口。她总是说,要是哪天她死了,我也应该学会自己过日子。
那年冬天临近年底时,父亲托人捎来口信,说今年春节会和母亲一起回家过年。我和祖母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祖母,白天忙着打扫卫生、置办年货,到了晚上唉声叹气,生怕说好的事情突然变卦。
那是学期结束的最后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准备在他们回家之前把作业写完。就在我抓耳挠腮之际,祖母忽然说起姐姐,说着说着,她涕泪交垂,不能自已,那个女人不是你姐姐,你姐姐不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我在学校上课时,姐姐回来了。她和一群割蒲草的妇女去附近湿地上寻找一种能编织草帽的植物,据说,那种植物的花柱很像一根香肠,只在某些特殊地域里生长。姐姐站在祖母床前,拉着老人家的手,哭哭啼啼,说那户人家的父母对她很不好,他们的儿子她的丈夫又常年在外打工,所有重活都落在她身上。她不仅要包揽所有家务,还要出门赚钱,冬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夏天更惨,汗流浃背,没有一点儿休息时间。她倒在祖母怀里抽抽噎噎哭个没完,直到被同来的妇女强行拉走,拖拉机停在村口,她们要去干活,等不及了。
祖母说,那个女人不是你姐姐。
那个女人有一双大手,你姐姐的手并没有那么大。
她一定不是你姐姐!
是不是姐姐,这个当奶奶的眼睛看不清楚,难道耳朵还听不出来吗?如果不是我姐姐,又是谁呢?哪个不相干的人会跑来我家诉苦?鉴于祖母老眼昏花,经常认错人,我并没想那么多。
在我还小的时候,姐姐就嫁到一个海边渔村里去了。上一次回家,还是六年前,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姐姐来过之后,家里多了很多海苔和虾米,足足吃了大半年。
祖母经常念叨那些海苔和虾米的滋味如何好,比集市上卖的好吃一万倍。可说着说着,祖母就抹眼泪,好像那些美味的海苔和虾米招惹了她,让她愁眉不展。镇上也有来自海边的商贩,除了海苔和虾米,他们还卖鲞干、墨鱼干、鱿鱼丝和长长的沾了白霜的海带。有一天,我给祖母买来海苔和虾米,还有她喜欢的鲞干,可她看见后,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从前看越剧《红楼梦》她最讨厌的就是林妹妹的眼泪,现在,祖母自己也成了那样的人。那天,我坐在饭桌前心不在焉地嚼食着米粒,祖母忽然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你说,你姐姐对你好不好?
——要是她遇到什么困难,你是不是得去救她?
——你是男孩子啊,这种事情就应该男孩去做的!
我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可我除了几年前去卖过救生衣,尚未出过远门,再说岔路镇并不远,一个多小时就能来回。而姐姐的渔村属另一个县管辖,我对怎么去那里、两地到底相隔多远等问题都一无所知。
祖母说,她可以给我十块钱,让我带着在路上花。还有,我不是一直想看大海吗?那个村子就在海边,海边有白色沙滩、螃蟹、海螺,一定还有我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贝壳。
离过年还有十一天时,我还是踏上了去姐姐家的路。我将小松鼠偷偷藏进右侧口袋里——另一侧口袋里则装着核桃、花生和瓜子,书包里还藏着三个鸡蛋、五张烙饼、十块钱。祖母让我在找到远房表姑之前,不要把食物吃光,把钱花掉。她还告诉我,表姑住在一个叫横渡的村子里,只要找到她,就有办法了。
来到村里的小卖部,我买了大大卷、彩虹棒、花生芝麻糖,把左边的口袋撑得鼓鼓囊囊,把核桃和花生掰成碎末,喂小松鼠吃,自己则一路吹着泡泡糖,哼着卖报歌,好似行走在春游的路上。
这只松鼠是我在后山玩耍时捡来的,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我偷偷地用米糊和奶粉把它救过来,此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它。只要有吃的,它也从来不发出叫声,好像挺习惯我乱糟糟的课桌洞、散发着花生和核桃气味的暖烘烘的衣兜——并将它们当作自己的家园。它还太小,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偶尔睁开眼睛,很快又享受地闭上。我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为何要带一只小松鼠出门,它既不像大狗那样能用来壮胆,也不能在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可我喜欢摸它毛茸茸的后背,就像摸在一块条很软、很光滑的毯子上。它滴溜转的小眼睛好似两粒圆滚滚的黑豆,吃东西时会用前爪抓着食物,嘴里发出“咯吱咯吱”声,双眼直愣愣地望着你,耳朵却警觉地竖起——明明做出提防动作,其神情却近乎撒娇与卖萌,让人忍俊不禁。总之,有这样的小可爱陪着,即使独自出门在外,大概也不会那么孤单了吧。
走出家门,走过空荡荡的学校门口,赤脚医生的诊所前一个人也没有,晒谷场上也没人。学校放假了,天气又冷,他们一定躲在被窝里了。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身旁经过,还没等我看清他们的脸,就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我很想在这时候遇见一两个熟人,最好是同班同学,他们坐在父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大声喊我的名字,×××,你要去哪里呀?
去海边,看大海去!——我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他们,我会把“大海”这个词语卷到舌尖,再狠狠地抛掷出去,让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就像浪花对礁石所做的。等他们明白过来,肯定会哇啦哇啦地叫喊着,恨不得从那自行车上跳下来,问个究竟。我想让他们注意我、羡慕我,甚至嫉妒我,在我心里存储着太多的屈辱与不甘。作为插班生,我的板凳是破的,课桌摇摇欲坠,而最累最脏的活永远属于我。即使如此,还经常被老师罚站、罚抄写课文,放学后不准回家,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对家人只字不提。残酷的现实未能击退我的学习热情,书本世界安闲美好,又不乏探险之旅,慢慢成为我的庇护所。原本,我们都以为大海是蓝色的,像天空那样蓝,像蓝色布缎那样蓝,也像一种极其罕见的蓝色花卉(我只在某座山上见过一次),但自从在老师的带领下读完《大海是什么颜色的》这篇文章后,彻底懵掉了——大海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全班四十五个人,谁也没有去过海边,包括我们的老师。
就在我满脑子想着大海的模样,眼前的道路忽然出现分岔,两条一模一样的路像开杈的树枝位列左右。我犹豫片刻,想起祖母曾叮嘱过我,“你要一直往左走,不要去走右边的路”,这还是姐姐告诉她的。当年,我的姐姐就是被敲敲打打的队伍送到左边的道路上。
我从来没有走过左边的路,集市、镇卫生院、外婆家都在右边。甚至,我只去过一次的县城也在右边。右边的路上有我熟悉的风景,无论走多远,我都能自己回家。而左边属于异乡和远方。左拐的刹那,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很怕来路忽然消失,但什么也没发生。我慢吞吞地朝左边走去,那是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与别的马路似乎并无二致。很快,我发现这条靠近左边的路似乎更热闹,那些房屋、工厂、诊所、竹林、小店里好像隐藏着更多的人,更浓郁的欢声笑语。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山谷之间回荡,营造出过年的气氛,不全是欢乐,还有隐隐的不安。
我离开大路,来到河边。那是一条很宽的大河,河水并没有涨满河床,只在中间流淌着。清浅而微弱的一横。阳光下,无数莹亮的东西在水面跳跃、闪烁,还有数不清的卵石、细沙,袒露在天地之间,银针似的莎草也出现在沙地和水面的交界处。但我眼里只有卵石,或圆润或别致,或粗犷或细腻,最喜欢盈手可握的那种。我蹲下身拣拣丢丢,有一种找到宝藏的兴奋感,总有几款适合打水漂,我用它们击打出七八道水花,或许更多。
我不断下蹲,挥舞胳膊,以恰当的力道甩出,水花一路绽放到河对岸。那些像瓦片一样扁平、匀称、轻盈的石块最能拉伸出一条华丽、迷人的水线,瞬间的折叠、翻卷、跳跃之后,汇成声势浩大的水上运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感到自己也随着那些石块,习了轻功,在水面上轻捷、自如地行走。直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将我拉回现实世界,我的双脚滑入水中,寒冷像针扎进我的皮肤里,鞋子湿透了,裤脚沾了淤泥,似乎有什么拖着我,要将我拖进一个冰冷的世界。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此前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逐一浮现,一颗带黑色毛发的头颅似破败的卷心菜,漂浮在水面之上,一路追逐着我。有东西坠落在地上,但我已顾不上去捡。童年深夜里爷爷讲述的恐怖故事适时出现在脑海,一个偷鸡贼把鸡雏闷死在竹筒里,它们发出婴孩般的求救声;一户人家在亲人死去后要进行一项撵鬼仪式,死者生前坐过的摇椅忽然发出莫名其妙的“吱咯”声;一名溺亡的孩童化作一片浮萍或一株水草,藏在水下,伺机拖拽住玩水的人。我的心全然被恐惧罩住,好似湿布裹身,差点儿无法呼吸。
就在那时,口袋里的松鼠发出持续的尖叫声,好像一个人在紧要时刻发出疯狂的求救信号,在此之前,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我瘫坐在路基上,手里抓着一蓬杂草,放声大哭。车辆路过扬起的尘灰,弥散在半空中。临出门时,祖母改变主意,让我一定要带姐姐回家。她差点儿说,如果我做不到这些,就不必回来了。她一次次梦到姐姐,那些梦榨干了她的身体,形销骨立。她开始像男人那样抽烟,抽几毛钱一包的劣质烟,把手指甲都熏黄了,棉絮烧出黑乎乎的大洞——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担心,这个枯槁的身躯会不会化作一股青烟飘走。
往左走,左边再往左——所有遇见的人都指着同一方向。一路上,零星的鞭炮声不断炸响,迎亲的队伍从我身边经过,拖拉机上载着新娘的嫁妆,所有家具物什上扎着大红花,喧嚷着向远方驶去。我路过那些村子,疯子站在高高的树杈上乱喊乱叫,他的母亲仰着头,张开双臂——就像一只惊恐的大鸟,唯恐他坠落,或就此飞走;男孩赤脚从我身旁跑过,他的父亲捏着棍棒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年轻女人端着洗衣盆,往河埠头的方向走去。
往后的日子,这些从我身旁经过的人,我再也见不到了;而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所为何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都有可能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而无论多么强烈的感受,除了自身,别人对此一无所知。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感到悲伤。
暮色降临之前,我来到横渡村。我被一个男孩带到村子西边,拱桥那头,一幢两楼两底的水泥砖房屹立在荒地里,建筑的主体部分似乎刚刚完工,脚手架还没拆,外墙裸露着,扑面而来生石灰和红砖的气息。水泥地面暗淡粗糙,坑洼不平。窗户像个破洞,临时扯了一块红被单挂在那里,随风飘荡。我从未见过这样破败的新房,比老房子还要荒凉。一个身材矮胖、面相和气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清理杂物,这个女人就是我表姑——我祖母大哥的女儿,我父亲的表姐,在她家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新房还未完工,老房子意外着火,摧枯拉朽般,一夜间全烧没了。始作俑者是家中九十几岁的老祖母,火星从灶房里蔓延开来,瞬间吞没了整座木头房子,还好只是两间孤零零的破房。
“没了就没了,正好可以住新房呀,你说是不是?”表姑的乐观让我诧异,要是祖母摊上这种事,还不知哭成啥样了。
那天晚上,我跟随表姑来到另一个村民家吃饭,大概属于临时搭伙性质,彼此都有些拘谨,没看清楚什么是什么,挟着了就往嘴里送。
晚饭后,天完全黑了,我被安排睡在新房二楼朝北的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床,表姑给我找了一张席子、一条被子、一个塞满旧衣服的枕头。我睡在地上,四周是裸露的砖墙,伸手就能摸到家具的腿,不得不呼吸着水泥和石灰的气息,就像宿在荒野里。松鼠在棉被上蜷缩成球状,偶尔发出几句轻轻的“咯吱”声,黑暗中那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
有一年冬天,爷爷带我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路途遥远,不能当日往返,主人安排我们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横七竖八的人,到了深夜,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我的右边睡着爷爷,左边是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男人的左边躺着一个斗鸡眼的老头,再过去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房子在一条马路边上,汽车头灯的光柱在白墙上来来往往,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我看了一夜的幕布电影。
入睡前,我鼓起勇气与表姑诉说祖母的眼疾、姐姐奇怪的回家之旅、亲戚们五花八门的揣测,请求她带我去一趟姐姐家。我知道去那里并不容易,除了要走很多路,大概还要坐船,姐姐的家在一座岛上,那里的人像种水稻一样种植海带,也像收割花生那样收割牡蛎和蛏子。这些关于海带、牡蛎和蛏子的话,还是祖母告诉我的。我觉得有趣,就记在心里。没想到,表姑被我的胡说八道逗笑了,但她只是大笑,并没有纠正我。
那天夜里,她只反复说着这几件事。
“你姐姐是个好姑娘,还给我送过礼物。”
“上一次见到她,还是三年前,我去岛上卖板栗,路过那个村子,她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前。我答应她,卖完栗子就去她那里过夜。后来,栗子还没卖完,家里有急事,我就提前赶回来了。”
我希望表姑能和我聊一聊那座岛上的事,最好能有一两张照片,我想看看那个地方的房屋、树木、田地和道路,要是其中有姐姐的身影就更好了。表姑说,照片原本是有的,但该死的大火把很多东西都烧掉了,照片也在其中。
表姑一家遭遇了严重的财产损失,再过几天,她的儿子就要带未婚妻回来探亲,而家里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祖母不会知道这些。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门了。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活动半径就是从家到河埠头,再由河埠头回到家。爷爷在世时是她的跑腿。如今,爷爷不在了,这活自然就落在我身上。当然,我也可以跟她说,我去过了,但没有见到姐姐。她不在那里,出去打工了,等回来后,他们会转告她,叫她回家探望祖母。
那天晚上,我梦见姐姐。至今,我都无法描述梦里的感觉。姐姐站在一艘船上,而我在岸边;我们之间似乎只隔着一块窄窄的木板,我感到自己随时可以跳上去,这桩现实生活中很容易办到的事,却怎么也无法在梦里完成。毫无征兆地,船上的人忽然变成祖母的模样,她坐在船舱里,双手拍打着船板,脸庞扭曲,声嘶力竭,对着我骂骂咧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便哽咽了,持续的哽咽演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
梦醒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碎片,某一部分还留在梦境里。漫长的时间过去,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破洞似的窗前,一夜之间,铅灰色的云层将天空铺得严严实实,太阳早已消失无踪。风灌满大地,像一首无所不在的呜咽曲。变天了,可能要下雪了。这个屋子到处都是缝隙,冷风无处不在,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在那时,我发现松鼠不见了,可能是昨天夜里跑掉的,屋里太冷,它跑到一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了。也有可能,核桃和瓜子都吃光了,它去别处找吃的。一想起那黑豆似的眼睛、柔软的毛发、降落伞一样的尾巴,我的心便一阵刺痛。
我来到屋子外面,只见云层低垂,风四处乱窜,刮得墙头上的枯草直哆嗦。天地之间好似有一股蛮横的力量挤压着身处其中的人,要把他们抛到一个真正的荒野里。表姑不知所终,大概办事去了。屋子里别的人也都出去了。我在陌生的村街上游荡,看到那片大火肆虐后留下的废墟,黑色的椽木横七竖八躺在泥地上,散发出浓郁的焦臭味。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人在杀猪。我钻到围观的人群中。那头猪已被四五个壮年男子按在板凳上,还没死绝,仍在哼哼着,脖子上的血汩汩往外淌着,一开始还是热的,冒着气泡,被接到那个不锈钢盆子里,瞬间就冷掉了。屠夫的围裙上全是血污,袖套上也是,他眯眼笑着,嘴里叼着烟,走来走去,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旁边木桶里的热水早已准备就绪。所有人脸上洋溢着相似的表情,站在那里,等着看最后的“开膛破肚”。这样的场景,从小到大,我看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盯着板凳上四脚朝天的猪,它睁着眼,眼睛发白,好似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打量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松开它,大窟窿眼里的最后一点血也已流尽,不锈钢盆子被人端走了。但我感觉它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鼻端仍存有微弱的气息,并没有死绝。我眼前晃动着一个画面,那头猪忽然从板凳上一跃而起,撞倒木桶,撞翻人群,一路奔跑和哀嚎着,试图闯出一条血路来。就像电影里那些中了数枪的勇士,在最后关头,仍有出人意料的壮举。我站在那里,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直到他们将那个肥硕的身体扔进木桶里,水花溅在肮脏的泥地上,仍然动静全无。猪的肚子被打开,不断从里面掏出东西,好像怎么也掏不完。
那天晚上,表姑告诉我邻村有个老人要出远门,可能要路过那里,如果我愿意,可以跟他一起去。老人以前是渔民,对那一带非常熟悉。
“老人是去走亲戚吗?”
“他没有亲戚在那里。”
“那么,他是要去那里卖东西喽?”
“他也没什么东西可卖。”
表姑告诉我,老人穷得叮当响,所有积蓄都被两个混账儿子骗光了。可能,他就是想出去走走吧,或许是去找老伙伴诉诉苦。毕竟,他在那一带待了很多年,很多老朋友都住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表姑送我到村口,老人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右手牵着一头山羊,左肩背着一个泛黄的牛仔包,在乡村没有老人背那种包,可能是家族里某个中学生淘汰下来,顺手送给他的。那头山羊看着比老人还老,眯着眼,嘴里嚼着什么,不断有白沫从嘴角淌出。这是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脸庞像一块历尽风雨侵袭的岩石,沟壑纵横,只有眼睛给人一种凛然的、不可侵犯的威严。至今,我仍无法忘记那张脸,某些时刻它会忽然闪现,就像无法解释的梦境。
那个遥远的冬日上午,我跟在这位老人身后。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大地,一扫昨日的阴霾。山羊慢悠悠地走在我们身边。有时候,它会忽然停下,或啃食路边野地里的青草,或拉下几粒羊粪蛋。它经常磨磨蹭蹭地,待在某个地方不愿离去,尤其是当遇到一条清澈的、会唱歌的小溪,更是挪不开步子。老人并不催促,似乎愿意满足它的任何要求。我们走走停停,就像郊游。表姑在我的书包里装了很多好吃的。某些时刻,我会想起那只逃离的松鼠,一阵恍惚感袭来,好像它的存在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一路上,很多人把我和老人当成爷孙俩,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老人只是嘿嘿笑着,并不作答。有时候,那头山羊会“咩咩”地叫上几声,算是回应。
后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山羊赶过一条大河,生怕它失足滑落到湍急的河水里。很难想象冬天的大地上,还有一条如此凶猛、所向披靡的河,泥沙俱下,奔流入海,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与它相比,之前那条让我停下打水漂的河简直算不了什么。我俯身拣起一粒石子,将它扔了出去,这粒留有我手温的石子或许会在下游的出海口,与我再度相遇。那时候,大概谁也认不出谁了。我走在老人身边,这个面目黧黑的老者很像我死去多年的爷爷,他们除了都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连背影和步态也如此相似。路过一个屋顶上压满石块的村庄,老人让我等在老樟树下,他牵着山羊进了那条羊肠般的碎石小路,往村子的纵深处走去,好似走进一条幽深的峡谷里。出来时,山羊不在了。他一脸轻松地告诉我,一个好朋友住在这里,他把山羊也留在这里了。
没了踟蹰不前的山羊,我们的步子不觉加快。大海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那种微妙的甜腥气,与陆地、山林全然不同的气息。此刻,如果有一座山头可以让我眺望来路,大概会感到不可思议,居然走过了那么长的路。还是祖母说得对,一个出过远门的人,很少再会为自己的事情感到悲伤,因为这世上到处都是让人悲伤的事。——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夜里,我们宿在一个叫“桃渚”的村子里,老人的渔民朋友就住在这里。村子很矮,大都是平房,最多一层半或两层。我们来到位于高处的坡地上,看见一间木头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不远处,四周是平缓的山地与矮树林。
昏暗的灯下,两张黝黑的脸庞碰在一起,唾沫星子飞溅在一起,笑容像盛开的菊花瓣在他们脸上绽放。木柴被塞进炉灶里,火焰让它们相遇、碰撞,噼啪作响。屋子渐渐变得暖和,回荡着好闻的松木和杉木的气息,存放在谷仓里的美酒,被取出用来款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夜深了,他们摇晃着身体,说一些醉醺醺、漫无边际的话。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渔网、钉耙、蛎刀、三角锄,还有一副长长的鱼骨架,就像一节没有打开的拉链。
没有床,我躺在屋角的躺椅上,迷迷糊糊。爷爷喝醉酒后也这样,嗓门震天响,还咋咋呼呼,用祖母的话说,好像身体里住进一口破钟。爷爷年轻时卷入一场战争,被胁迫着赶往一个遥远的岛屿,最终——他从那里逃回来。关于逃跑途中发生的事,即使喝醉酒后,他也守口如瓶;当被逼问得急了,他就像个女人那样嘤嘤哭泣,惹得祖母破口大骂。
那天晚上,我分明感到爷爷就在身边,坐在喝酒的人当中。他之所以在那些夜里咋咋呼呼,只为了讨一杯酒喝,当如愿以偿,胡子和衣服上都沾满酒液后,便心满意足地睡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喜欢上了那味道,曾偷偷地拿起酒瓶喝过几口,有些冲,有些辣,有些微甜,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我吧唧着嘴巴,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人猛地推出睡梦之中,睁眼一看,老人正站在房间一隅看着我。他的神情有些迟疑,欲言又止。我们离开的时候,屋子里的人仍在呼呼大睡。我们走出低矮的木屋,走到高处的坡地上,我们从坡地上下来,穿过狭窄的石子路,来到河上的木桥头,我们继续往前走,没有停留。清晨的河面笼着白雾,村子里的人还在睡梦之中。老人大踏步走着,步态沉稳、有力,好像要去完成什么重大使命。我跟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
老人身无一物,肩上的牛仔背包已不知去向。
我在村子外面的滩涂边追上他。
喂,你的背包丢了!
不管了,快跟上。
你不要它啦?可你的东西还在里面啊?
不要了,用不着啦。
——老人甩着手,朝前走去,姿态从容,动作利落,移动的双脚好似船桨,在空气中滑出条条缕缕的痕迹,所剩不多的几缕灰白色的头发,展示出它强大的意志力。他心无旁骛,专注于脚下之路,好像一旦有所犹疑,一切努力就会化为乌有。一路往东,耸峙的山脉变得舒缓和平坦,岩石陆续出现,滩涂取代稻田往看不见的远方延伸。我知道大海就在眼前,它随时可能出现。或许,滩涂的尽头就是海,那个叫“大地”的村子就在其中。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害怕,心脏跳得厉害,四肢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蹲下身,再次意识到此行的使命,我不是来看海,更不是出来玩。我好似被一股力量不容分说推至前台,就像当年被老师叫到黑板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解一道数学难题,不得不木棒一样杵在那里,拿粉笔的手在颤抖。
姐姐的身影,早已成遥远往昔里一抹朦胧的光影。那一年,十五岁的她背着三岁半的我去邻村看电影。回家路上,我不小心栽到一条水沟里,额头破了一个大洞,是她带我去诊所包扎,给我买了糖,还手忙脚乱地安慰我。此刻,我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味和糖纸上那致命的甜味。
老人在前面路口等我。
分手的时刻到了。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双手下垂,身体呈僵直状态,好似一只痛苦挣扎的动物。我只愿自己还在家里,从未出过远门,我的松鼠也还在原地待着,未曾走丢。我站立着,不敢近身上前,不敢挪动半步。忽然,老人僵直的身影像一条被重新扔回水底的鱼,瞬间恢复了自由、机巧和灵活。行动之前,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似乎在与我告别,也有可能是对我行某种无声的嘱托;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向着前方大踏步走去,越走越快,转眼便消失了踪影。
我的眼泪齐刷刷地掉下来,好似蓄积多年的情感瞬间液化,一种东西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并没有感到悲伤。那时候的我,还不知悲伤为何物。我再次奔跑起来。路在脚下延伸,仿佛无穷无尽,我真想一直跑下去,直到看见大海——我想知道海会以何种面目出现。
但我没有看见海。村子出现的时候,仍没有海的影子。我跑过一间废弃的畜生房,墙头上插着几株枯萎的草茎,一种隐约的怪味道在空气中弥散。我想起山羊,这是山羊或牛住过的房子,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低矮、潮湿的房子。我的心脏扑通乱跳,不知亲爱的姐姐是否就在这里。她是最早离家的人,之后,我的父亲、母亲、哥哥,也相继去了远方。
祖母经常说,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走掉的。
现在,我已经离家三天了,我在寻找姐姐,或许马上就能找到她。我闻到泥土中透出的甜腥气,这是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气息,我相信自己已经来到异乡。
这个异乡的村庄正在举办一场婚礼,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鞭炮燃放后形成的硝烟味、炉火的气味、微呛的煤烟味儿。这些熟悉的气味配方中,有一种让我迷醉的东西,也让我感到凄凉。显然,这场婚礼极为潦草,它只能属于一个仓促远嫁的女孩。在礼堂或某个空旷的场地上,聚集着被叫来帮忙的男女老少,人们吃吃喝喝,心不在焉。鸡鸭鱼肉在各种器皿里煎炒烹煮,碗筷餐具在就餐的人群之间传递,或许还有酒瓶和酒杯掉在泥地上碎裂的声音。所有人都自顾自地说话,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反正过不了多久,迎亲的队伍就会到来,那些热闹和欢笑也会戛然而止。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趴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的脸朝下,脏手拿着一只啃了几口的大鸡腿,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他抬起头,看了看我。
“你怎么了?”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男孩烦躁地扭动肩膀,想要甩开我的手。
“这里好像有人结婚。”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男孩诧异而警觉地望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神中读出某种企图,以此来阻止我,但他很快发现,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你为什么哭?是谁欺负你了吗?”我走累了,很想像个大人那样和他聊几句,毕竟他是我在这里碰见的第一个人,也是旅途终点的见证者。
男孩摇了摇头,拿脏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有点不太情愿地告诉我,新娘是他姐姐,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那你干吗哭呀?”我想也没想,几乎脱口而出。
男孩愣了愣,再次发出小动物似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姐姐要嫁到很远的地方……他们不让我跟去……爸爸还不准我哭,一哭就要揍我……刚才他就打我了……呜呜呜。”他瘦弱的双肩抖个不停,哭得更凶了。
那一刻,某种东西在我脑海里快速旋转着。那种感觉如此清晰,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生命的暗匣子次第打开,我踮起脚,朝里望去,悲伤哭泣的男孩与即将背井离乡的姐姐,再往里望,依然如此;无数的男孩与他的姐姐,在那个昏暗的世界不断靠近和远离。
我站在那里,等男孩停止哭泣,他应该知道姐姐的下落。或许,我的姐姐就在里面,坐在那欢送新娘的队伍当中,吃吃喝喝,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样的场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像站在清晨的窗台前,看着光线发白、转亮,曙光乍现。那边酒席上,再次传来短促而尖锐的声响,有人打碎了东西,有人大喊大叫。现场一片混乱。迎亲的队伍就要来了,或许已经到村口了。人们就要从里面摇摇晃晃地出来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获知一切,我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作品 2022年11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