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多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一点点记忆,见了面后,才知道这个人居然就是自己的父亲,这让他很感到意外。这个人看上去显得还年轻,但差不多已经喝醉了,笑眯眯地看着马多和别人,也不多说话。旁边有人对他说,这是你儿子,这是你儿子啊,马多的父亲好像没什么反应。马多看着父亲,感觉父亲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样子。
旁边的人再三提醒马多叫爸爸,叫啊,叫啊。
以后就好了。不知谁在旁边说。
马多把脸掉向另一边,另一边的人也正在看他。
慢慢会好的。那个人又说,不知道是对马多说还是在对马多的父亲说。
马多的爸爸朝马多伸过来一只手,马多却没动。
我六岁就被你们卖掉了。马多说。
那不关我的事。马多的父亲说。
那你说是谁的事?马多说。
我那时候已经和你妈不在一起了,这事你得找你妈去。马多的父亲确实是醉了,中午他刚刚喝过了酒,他对马多说他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间破房子里。马多不知道他说的那间破房子在什么地方,他随着父亲的手朝那边看了一眼,那边有几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有几头猪在房子旁边埋头找东西吃。再往远处,是一座乡村常见的那种小教堂,教堂的尖顶,闪着光,在中午的太阳下有点刺眼,十字架已经没颜色了,但还看得出它曾经漆过红漆。
马多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那边正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朝这边看。
马多的父亲这时又加了一句:你就是在那间破房子里生的。
马多的父亲这么一说马多在心里就突然想去那间被父亲称之为破房子的房子去看看。其实直到此刻,马多还一直没有见到他这次来最想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马多有点厌烦这个地方,他真不敢想自己原来是出生在这样一个看上去实在是糟糕的地方,遍地是垃圾,又臭又脏,这边,离马多不远,也有几头猪正在肮脏的水渠里埋头找东西吃,并且发出嘴嚼的“咕吱咕吱”声。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的长相都令人生厌,其实是他们的衣着难看,女人们一律都穿着个蓝布围裙,那只是围裙,根本就不能算是裙子,她们还戴着男人们戴的那种蓝布帽子。马多还注意到许多人都穿着那种很难看的绿色解放鞋。马多的父亲居然也穿着那么一双。
马多觉得自己好像是和父亲没什么话可讲了。他站起身,去了路边的厕所,但他马上就又退了出来,里边实在是太脏了,坑里的大便堆得很高,而且热烘烘的。马多从厕所里退出来,只好在路边的树下小便了一下,他身后的那些人,当然包括他的父亲都在他身后看着他。他们都奇怪马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他们明显觉得马多对他们其实并不感兴趣。
他已经是个城里人了。有人对马多的父亲说。
我他妈可养活不了他,我连自己都顾不了。马多的父亲说这个你们都知道。
到时候你可以让他挣钱养活你。那个人又小声说。
钱可不是好挣的。马多的父亲说。
你只要有酒钱就够了。那个人笑了一下。
这你说的不错,老子又不要女人。马多的父亲说。
马多又站在了父亲的跟前,马多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久留。
你马上带我去见她。马多皱着眉头对父亲说他不想站在这里久等了。
你去见她,我不见。马多的父亲说,她很快就要到了。
马多这次没有顶撞他的父亲是他觉得父亲这话说得在理。
那个母狗。马多的父亲开口就这么说。
马多知道父亲这是在说母亲。
那个母狗。父亲又说。
马多看着父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火,但马上觉得这无所谓。他觉得那个被父亲叫作母狗的女人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虽然生了他,但又把他给卖了,这真不是人做的事。
你去问她,问她为什么把你卖了?马多的父亲又说,但这跟我没一点关系。
关于这件事,马多一直耿耿于怀,马多这次来就是要问那个直到现在还没出现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给卖了?马多听说自己的母亲又嫁了人,就住在离这个镇子不远的另一个镇子里,要是步行的话要用一个多小时。但现在路上一片泥泞,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河水从堤坝里边浩浩荡荡地漫了出来,把地里的庄稼都给淹了,但地方报纸却提前报道说夏粮丰收在望,要比去年同期好得多。
马多一步也不想走了,他都有点后悔来了,天实在是有点太热了。
她把你卖了,她把卖你的钱都拿去干了什么?马多的父亲还在继续说着他的话,虽然时间隔了长久,但还能看出他一说这事就又动了气。直到此刻,马多的父亲也不说要马多进家,好像是他们就要一直这样在路边待下去,一直等着马多的母亲出现。有人告诉马多一大早就已经有人去接他的母亲去了,马多的母亲一开始还不愿意来,还是教堂的张神父打了电话她才答应过来。马多的母亲据说在那边已经又生了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但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
我这么年轻我又不想死。马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马多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都看着马多,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死的话,谁当年卖我我就把谁先杀了。马多说。
她可是你妈。不知谁在旁边说。
马多朝说话的这个人看了一眼,这个人好像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叔。
谁卖了我我就杀谁。马多又说。
卖你的是你妈,这谁都知道。马多的这个远房叔叔说。
那我就杀了她。马多说。
对,去杀了她!马多的父亲说。
为什么卖我?马多说。
你去问她!马多的父亲说这我哪知道。
马多这么说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一直在笑,马多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种敢于杀人的人,马多此刻真有点后悔回到这个地方,他在心里根本不愿相信自己是生在这么个又脏又臭的地方。马多想好了,见自己的生母一面,把话问清楚了,有可能的话就朝她的脸上猛抽几个大耳光子然后自己就回去,他想好了,要狠狠抽她几个大耳光子。
到时候谁也别拦我。马多又说。
那些人又都吃了一惊,他们看着马多。阳光从当顶照下来,晃得马多有点睁不开眼睛,马多把身子转过来,那边的几个人也正盯着他看,忙都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时那个一直在跟马多父亲说话的人招手让马多过来一下,马多以为他有什么事。结果是这个人怕马多受不了这里的太阳,要他站到阴凉的地方。
这边凉快点。这个人说马上就会更热了。
我们其实早就问过她了。这个人对马多说,但你母亲一直都不肯承认是她把你给卖了,她什么也不说,以至到了后来她都很少回到这边这个家。再说她在那边还有四个孩子,她根本就顾不上。这个人接着继续说,说马多的母亲有时候会回到旁边的那个村子去看她父亲,她父亲现在一个人,七老八十的也没个人照顾。
她父亲也就是你姥爷。这个人对马多说,好像马多连这个都不懂。
你姥爷?你记得起记不起?这个人说。
你姥爷就是我过去的岳父。马多的父亲这时又开口说话。
这简直是废话,马多觉得有点好笑,但他还是笑不起来,旁边的人却笑了起来。
我是你堂叔。那个人又对马多提醒了一下,你本来姓周,你不姓马。
马多当然明白堂叔就是他父亲的叔伯兄弟。
这时候,远远地,有人终于出现了,因为马多他们这些人就站在大路的这边,一有人从那边过来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马多眯着眼,太阳实在是太毒了。那几个人坐了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色面包车,但那辆面包车可能是过不了那一段路,因为路上有一个大水坑,车只好停在了那里,车上的人也只能下车再走一段路,是两个女的和三个男人,其中的那个女的抱着什么,正在慢慢走过来。
你妈来了。马多的堂叔对马多说。
知道。马多说。他正眯着眼朝那边看着,觉得自己一点也都不激动。他知道那个矮胖矮胖的女人就应该是自己的母亲,她围着一条绿格子纱巾,这样可以遮一遮太阳,下边却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乡下穿这种裤子的女人很多,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好像是穿的人一多你不穿就跟不上潮流似的。这几个往过走的人其实不是想抄近路,他们只是想绕过那个大水坑,所以他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从菜地那边过来了。菜地的地埂特别高,地埂上种着那种被叫作“甘蓝”的蔬菜,所以他们只好在地埂下面行走。因为有地埂挡着他们,这些人好像一下子短了半截,只有上半身在那里移动。
那些人一出现,马多就想自己待会儿到底会不会激动?但马多马上就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好笑,这有什么好激动?他已经看清楚了那个女的,没错,那肯定是自己的母亲,这也许就是一种本能,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激动。他想趁母亲他们还没过来想一想小时候的事,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马多觉得自己要是一旦有冲动也可能是装给别人看的,那就是几步跨过去狠狠地抽那个自己应该叫妈妈的女人耳光子,要用力抽,问她,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卖掉!为什么?这么一想,马多真的有点激动了。看着正在往过走的妈妈,马多心里真是有点乱,他此刻倒觉得自己真不该来这里做这件傻事。马多此刻才明白自己被人贩子卖给自己现在的那个家确实是一件好事。马多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原来是出生在这样一个贫穷的村子里。要是不来这里,此刻,马多也许正在和女朋友参加一场游泳赛。马多的项目是自由泳,他一直保持着自由泳冠军,当然那只不过是个俱乐部的小型赛事,马多的女友项目是蛙泳,她一口气可以在水下待好长时间,好像她就是一只特别能潜水的鸭子。
马多看着那边走过来的人,心里想着的却是游泳的事,这让他突然很心烦。
马多眯着眼看着那个越走越近他应该叫妈妈的女人,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她一走近就冲上去抽她两个耳光,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自己以后就不会再想这件事了,也不会再来这种鬼地方了。但这毕竟是件事,自己被她生下来,但后来她又不要自己了,就这么回事,但为什么?这得给出个答案,其实马多就是为了这个答案才来的,才找到这个鬼地方的,这个到处种着甘蓝的鬼地方,甘蓝叶子的那种灰不灰绿不绿让他感到特别不舒服。
这时候,那个自称是马多堂叔的人又把一支烟递给了马多。马多其实不抽烟,但刚才他为了表示客气抽了一支,这就被他堂叔认为他会抽烟。马多被烟呛了一下,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踉踉跄跄走到了马多的跟前。也许是走得太快刹不住,她一下子就扑到了马多的跟前,马多不得不马上朝后退了一下。
我是你妈妈。这个女人说。
张神父也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从教堂那边快步走了过来,脑门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好事情,好事情。神父一边往过走一边说。
我是你妈妈。这个女人又说。
马多却什么也没说,这时候他又听到这个女人叫了一声他的小名。马多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小名,但马多早就记不清自己有过什么小名了。
你说什么?马多说。
小猪儿。这个女人说。
你说什么?马多又问了一句。
你是我的小猪儿。这个女人就又重复了一句。
谁叫小猪儿?马多说。
我是你妈妈。这个女人又说。
马多不得不马上又朝后退了一步,因为这个女人又朝前来了一点,她张着双臂,看样子是想抱一下他,马多马上把身子侧了过去。这时候跟着马多妈妈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对马多说,她是你妈妈,她是你妈妈,她又不是别人。
她是你妈妈。这个年轻男人又对马多说了一句,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天太热了。
问题是,马多不知道说话的这个年轻男人是什么人,他和自己的妈妈又是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马多此刻打消了猛抽她妈妈几个大耳光的主意。这时候马多的腰已经被他妈妈紧紧抱住了,突然爆发的哭声把马多吓了一跳。
我是你妈妈呀——
马多的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往紧了抱马多,这让马多很是不舒服,他又挣了一下,居然挣开了,马多往后退了一步。
马多的母亲眨眨眼,看着马多,我是你妈妈啊。
那你为什么把我卖给别人?马多说。
不要说这好不好?跟在马多妈妈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马上说。这时候马多已经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这个男人是他的舅舅,因为他对马多说,我是你舅舅。
对,他是你舅舅。站在一旁的张神父也开了口。
直到此刻,马多还不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神父。
你为什么把我卖给了别人?马多又大声问他妈妈。
马多一连问了好几句,但马多的妈妈只是哭,她好像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这让马多很烦,这时候他又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狠狠抽她几个大耳光子。
你说,你为什么把我卖给了别人?马多的声音大了起来。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马多的舅舅说。
为什么?马多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张神父也跟上说,并且用一只手拉住了马多,但被马多甩开了。
主让我们学会爱每一个人。张神父说。
这时候太阳又从云后边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周围就显得更加燥热。
蝉在附近的树上不停地叫着,好像刚才它们都睡着了,现在又突然被热醒了。
这时候马多已经随着妈妈和那些人往村子外边走动。路弯弯曲曲,到处是水坑。张神父和马多的舅舅走在最前边,他们俩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时不时跳过一个小水坑。马多的母亲也已经停止了哭泣。她也许是刚才话说得太多了也太急了,声音现在突然变得嘶哑了,是这嘶哑的声音让马多对母亲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怜悯,但也许这就是母子天性。马多和母亲走在后边,马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允许了他母亲拉住了自己的手,她就那么一直拉着,那样子好像是她怕自己摔倒或者是怕马多不小心摔倒,马多几次试着想把手从母亲的手里拉出来都没成功,反而被母亲拉得更紧了,母亲的另一只手里还抱着那只鸡,这只鸡是她带给她父亲——也就是马多的姥爷的。鸡被缚了两只爪子,但隔一会儿它就会扑腾几下,也不过是扑腾几下翅膀。马多觉得自己的手已经被母亲攥出汗来了。
实际上,马多的母亲从见到马多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流眼泪,因为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拉着马多,所以她不得不时不时把头低下来把泪水擦在那只鸡的身上,她每擦一次那只鸡就扑腾好一阵,它被她惊吓得不轻。
马多的父亲也紧赶几步从后面跟了上来,因为马多的母亲说晚上要在她的家里请大家吃一顿团圆饭,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腊肉腊鱼也都已经做好了,还有老酒,因为张神父也要留下来吃饭,所以她才特意准备了很好的老酒。听说有酒喝,马多的父亲马上就跟上来了,但他一直走在后边,和前边的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从始至终马多都听见自己的舅舅一口一个“姐夫”亲切地叫着自己的父亲,他还听见自己的舅舅小声对自己的父亲说晚上会陪他好好喝上几杯,马多听声音就觉得自己的父亲马上就兴高采烈起来。马多知道这些人要带他去下一个村子,下一个村子就是马多母亲的娘家,他们要去那个村子证实一下马多母亲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因为刚才马多的母亲对马多说卖他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姥爷。她这么一说,马多的舅舅马上就在一边大声呵斥她:
你怎么能够这么乱说话!
卖他的就是他姥爷!马多的母亲马上又说了一遍。
你还说?当姥爷的会把自己的外孙卖给别人吗?你乱说什么!马多的舅舅说。
我那时在广州打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猪儿就跟着他姥爷。马多的母亲说你那时还小。
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马多的舅舅一口否定。
你知道个屁,我不能不说了。马多的母亲说。
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马多的舅舅马上跟着又来一句。
是你姥爷。马多的母亲对马多说。
别听她的!马多的舅舅马上又跟着来一句。
为了这事,马多的母亲又和马多的舅舅争吵起来,但他们说的是家乡话,语速是又急又快,马多几乎连一句都听不懂。但他又似乎能猜得到他们在吵什么,就是说,马多的母亲一口咬定了是马多的姥爷把马多卖掉了,趁自己不在身边,趁自己远在广州,自己这么多年一直不把这话对别人讲就是因为那是自己的父亲。所以自己是替自己的父亲背了这么多年黑锅。问题是,马多的母亲看了一眼马多,声音更大了,抽泣得更厉害了。
妈妈原来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呜呜呜……
既然你现在回来了,呜呜呜……
那我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呜呜呜……
让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呜呜呜……
马多的母亲好像快要被抽泣搞得出不上气来了,她不得不仰起脸大口地呼吸。
你还在胡说。马多的舅舅更急了,说自己永远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马多的舅舅虽然气愤不已,但他还是一把搀住他的姐姐,怕她抽泣过去。
他把卖小猪儿的钱拿去做了什么?这时候跟在后边的马多的父亲突然插了一句话,他总不能一个人把那些钱花掉的吧?
你少给我掺和!马多的舅舅火了。
他肯定不是拿去喝酒了!马多的母亲马上停止了抽泣抢白了马多的父亲一句。
你什么意思?马多的父亲问马多的母亲。
你说什么意思?你那时天天都醉得像头猪!马多的母亲说,你一分钱都没给过我。
结果是,马多的母亲又跟马多的父亲激烈地吵了起来。
你现在也天天醉得像头猪!马多的母亲说。
因为争吵,马多的父亲紧走了几步,跟马多的母亲站在了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像两只斗鸡,把马多母亲怀里的那只鸡吓得不停地乱扑腾。
马多忽然很庆幸自己这次没有带女朋友来,女朋友原来说好了要来,结果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次他们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们索性就在水里快乐了那么一下子,问题是当时游泳池里还有别人正在游泳,怀孕其实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不跟你吵,我儿子在。
马多的母亲突然不吵了,也停止了抽泣,她拉着马多快走几步,把马多的父亲一个人甩在身后。马多的手被母亲紧紧拉着,就好像他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远处的云彩压得很低,很黑,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下雨来。马多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很无聊,而这无聊是自己找的,马多现在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寻亲,也可能就是因为女朋友的肚子被自己不小心搞大了自己才会想起寻亲这档子滥事。关于女朋友肚子里的孩子,马多和女朋友都一时拿不定主意,女朋友对他说要不就生下来吧?生下来咱们就马上把他给人,这总要比把它流了好,因为马多的女朋友听人们说流产很残忍,是要把肚子里的小孩用一种机器绞碎了才能弄出来。她说她很害怕。
到时候会弄出一大堆黏糊糊的碎肉还有骨头渣子!她尖叫着说。
马多觉得自己要吐了,马上就要吐了,这太可怕了。
有一次马多和女朋友去吃火锅,不知怎么就把自己的手给弄出了血,马多脸色煞白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马多才知道这叫血晕,大夫说有这么一种人,看到自己的血就会马上失去知觉,这种人最好不要受伤,如果出血,有时候会把自己给吓死。
不要不要。马多也尖叫了起来。
马多和女朋友的关系是这样的,只要他一尖叫女朋友便会平静下来,他一平静,女朋友便会跟着尖叫。此刻女朋友平静了下来,她对马多说:
再说,这种事,咱们还能到手三万五万。
马多的女朋友已经打听过了,刚生下来的小孩儿都是这个价。
还是生下来的好。女朋友又对马多说,我要换苹果手机。
马多忽然觉得自己的女朋友真是可恶,他嫌恶地看着她,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并且把她的手越攥越紧,直到她疼得又再次尖叫起来。马多很想当下就抽她几个大耳光子,但结果与他的想法相反,他马上又跟她做起爱来,就在电脑桌旁边,上次他不小心把精液搞得满键盘都是。马多这次在她身上用了很大的力气,努力深入再深入,他一边做一边觉得自己的女朋友从来都没有这么让人讨厌过。他根本就不能接受卖小孩儿的这种想法。
你再说我抽你耳光子。马多对女朋友说。
所以,马多才突然动了寻亲的念头。
这时候走在前边的张神父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等马多。他等马多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对马多说,看见没,前边就是你姥爷的村子了?张神父像要对马多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想出要说什么。但什么也不说好像又有些说不过去。
主要我们热爱世上的每一个人。张神父对马多说。
马多看了一眼张神父,说:我就从来没爱过任何人。
那你起码也不会恨吧?张神父吃了一惊,看着马多。
不知怎么,马多闻到张神父的身上有一股盐的味道。
张神父又问了一句刚才的那句话。
那您是希望我恨还是不恨?马多对张神父说。
当然希望你不要恨。张神父说。
好吧。马多说。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恨你的姥爷。张神父又说,他年纪大了。
那好吧。马多又说。
他一个人其实很不容易。张神父又说。
嗯。马多说。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张神父又说。
天太热了。马多说。
马多已经知道了眼前的这个人是神父,这是妈妈刚才在走路的时候悄悄告诉他的,让他说话注意点,因为神父是应该受到尊敬的人。马多想好了,他想待会儿有机会问一下张神父自己能不能戴一个十字架,马多很喜欢那玩意儿。
到了马多姥爷家的时候,那些人让马多先在外边等一会儿,他们说等一会儿让他再进去,他们要先进去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在没弄清楚之前马多最好在外边等着。
你在外边稍等。张神父对马多说。
好,我就在外边等着。马多说。
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几句话。马多的舅舅也对马多说。
好,没问题。马多说。
那些人进屋里去了,把马多一个人留在院子里。
马多想不到乡下会这么热,会让人这么燥热难耐,马多已经被热出了一身大汗,后背那地方都粘住了,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马多不知道进到屋里的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但马多听到母亲在哭,在抽泣,是又一轮新的抽泣。抽泣比哭可怕,因为让人担心她会因为抽泣而突然闭过气去。马多的母亲一开始哭得十分厉害,十分尖锐,马多听到母亲一边哭一边在申诉什么。屋里的那些人当然包括了马多的母亲和舅舅还有马多的堂叔,还有张神父。张神父是这一带的权威人士,几乎是所有的事都婆婆妈妈的离不开他,只要他一出现再难办的事都会变得好办。马多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进去,其实马多倒是很想马上就进去看一下自己的姥爷,他好像对姥爷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印象。但马多对眼前的老房子却没一点记忆,房顶上此刻落了七八只白花花的母鸡,因为树的阴凉现在都转移到了房顶上,它们就都待在阴凉里,这说明它们一点都不傻。但它们也有可能已经被热昏了头,都呆头呆脑看着下边,半闭着眼睛,一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马多看着四周,想让自己努力想起点什么,比如关于姥爷,比如关于这座老房子,但马多确实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马多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待一待,太阳烤得脑门都发疼,但此刻阴凉都在房顶之上,马多又不能上到房顶上去。小时候,马多经常往房上边爬,那时候马多的母亲在广州打工,根本就没时间照顾他,马多的父亲是个酒鬼加浑蛋,除了喝酒几乎什么也不做,更没时间去管马多的事,人整天都在醉酒的状态之中。后来马多才知道母亲其实根本就没跟自己的父亲领过结婚证,不知怎么就有了他,其实乡村里许多人都跟马多的父母亲一样,都还来不及去领结婚证就把孩子生了下来。一部分人是这样,另一部分人是专门不去领结婚证,因为领结婚证是要花一笔钱的,虽然不多也没人愿意把自己的钱放到政府的口袋里去。去村公所领结婚证不但要交钱,而且还会被嘻嘻哈哈问许多让人感到害羞的问题,除此之外前去领证的人还要给那里的人准备不少喜糖,有时候还得多带几瓶喜酒才行。
你可以进来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从屋里探出头来。
进来进来,可以进来了。马多的舅舅从屋里出来了。
马多往过走的时候听见舅舅说,这下好了,弄明白了。
是我姥爷还是我母亲?到底是谁?马多看着舅舅。
你说呢?马多的舅舅说。
那就是我姥爷?马多说。
怎么会。舅舅马上不高兴了,不是你姥爷。
不是?马多说。
不是。马多的舅舅说。
我饶不了她!马多的怒气一下子就冲了上来,这也跟他刚才被太阳晒了好一会儿有关,他觉得这回真有可能要狠狠抽母亲几个大耳光子了。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么能够卖自己的孩子?自己刚才就不应该让她那样拉自己的手。马多刚才已经想过了,要是自己真是被姥爷卖掉的,自己也肯定是不能动手打自己的姥爷,那毕竟是自己的姥爷,马多已经想好了,虽然不能打,但他要用手指点着姥爷的额头质问他为什么卖自己。马多想象姥爷也许会因此而痛哭流涕老泪纵横,但无论他怎么哭,自己也要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
这回好。马多说,看她再怎么说。
马多的舅舅使劲握马多的手,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马多说。
你怎么不听我说完话你就急,你也不是被你妈卖的,你是被你大姨妈卖的,你大姨妈才真不是个东西。马多的舅舅说,你可能记不起她了,是你大姨妈。
这可真够呛,马多一下子就给弄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大姨妈这个人,但他一下子就像是又想起来了,好像有过,自己小时候总是跟着她叫她大姨妈。
我大姨妈?马多说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是你妈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
我不记得了。马多说。
马多的舅舅说自己也有八九年没见过她了。
她怎么会卖我?马多说。
她那时也在广州打工,你姥爷要她把你带到广州交给你妈妈,那时候你姥爷实在是照顾不了你了,你记住记不住他那年是让猪给咬了,差点把左腿咬断?他让你大姨妈把你带到广州交给你妈妈,想不到你大姨妈急着要钱就把你给卖了,你姥爷一直在追问她,她后来索性就不回来了,后来她又胡说你是一直跟着她。她一直这么胡说,说你现在还跟着她。
但你在这儿!你在这儿!马多的舅舅说。
是啊,我在这儿,我都记不起她来了。马多说。
想不到她这么坏。马多的舅舅说,想不到她会是个人贩子!
她老吗?马多说。
就那样吧,马多的舅舅说,还不算老吧,老了也许就不会坏了。
我真想不起她了。马多说。
我心里早就没她了。马多的舅舅说,心可真够狠的。
马多看着舅舅,发现他的头发也相当细软,马多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所以她才不敢回来也没脸回来。马多的舅舅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马多忍不住笑了一下,马多的舅舅用手摸了一下马多的头发。
好家伙,都是汗。马多的舅舅说。
马多一边和舅舅说话一边已经进到了屋里。光线一下子就黑下来,不是暗下来,是猛地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要好一会儿才会适应屋子里的光线。也就是说,屋子里的各种东西好一会才慢慢显出了它们各自的轮廓。屋子里是相当乱,地上床上几乎都放满了说不清都是些什么的乱东西。那个应该被马多叫姥爷的人就坐在这一堆垃圾一样的中间位置,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到那地方还有一把椅子,马多的姥爷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出乎马多意料的是,马多的姥爷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但姥爷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就好像马多和他昨天才分手,这样的见面可以说太平淡无奇了,而且马多也一下子就记起了姥爷过去的样子,这源于姥爷额头上那颗豆粒大的痣,这颗痣让马多一下子又记起了多年前的事。
你多大了?马多的姥爷说自己老了,记不清了。
马上十八岁了。马多的妈妈说爸你真是老了。
姥爷被那头猪咬了就没记性了。马多的姥爷又说。
马多马上就想起那头猪了。
紧接着,马多的姥爷开始大声地骂自己,大声地埋怨自己。这时候马多才发现姥爷身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张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一个女人正咧着嘴在笑。
这就是你大姨妈。马多的舅舅对马多说,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拨马多大姨妈的电话。那台电视机从他们一进屋就开着,但没人看里边有什么内容,电视里正在广播说过几天还会有大暴雨,有关部门已经发布了黄色警报,接着又播放不许收割机下地收割麦子的消息,据说这样会污染空气。许多人都弄不明白割麦子怎么会污染空气而且还要让他们到村公所去批条子才能下地收割,这真是很烦人。
马多的舅舅一闪身把电视关了。也就是在这时候从外头进来一个个子很矮的女人,她说她要进来看看,听说可怜的小猪儿回来了。她的两只眼闪闪发光,这么亮的眼睛在别处可并不多见。她一进来就盯着马多看,她问马多还记得她记不得她?她又说,我还抱过你呢,你小时候总想让我抱。马多注意到这个矮个子女人也穿了件蓝布围裙,脚下也穿着一双绿色解放鞋,鞋子上踩满了泥巴,可见她是刚刚从地里或别的什么地方赶过来的。她告诉马多她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说着她就激动地哭了起来。马多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这让马多不知所措。马多的妈妈很快就让她不再哭泣了,马多的母亲和她说起地里的麦子的事,说这场雨可真是下坏了,地里的麦子都倒了,这都怪村公所不让收割机进到地里,要在往年,收割机一来,地里的麦子早就收完了。矮个子女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走了,就像她来得突然一样,看得出她很忙,她对马多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啦,然后就出去了。马多把她送出了院子,看她走过了那棵大树。屋里,这时候电话打通了,马多的舅舅马上就和电话那头马多的大姨妈吵了起来。这地方的口音是又急又快,太像是林子里某种鸟的啾鸣,只能听到一片吵闹,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
马多的舅舅说,你死吧!爸还天天看着你的照片,照片再大也没用。
马多的大姨妈在电话里说,哪个缺德的说我把小猪儿卖了?小猪儿现在就跟我在一起,他在上清华大学,知道不知道,他在上清华大学,在上清华大学?
哈哈,你说小猪儿在上清华大学?马多的舅舅都不会笑了,笑不出来了。
他在清华大学上学,我辛辛苦苦在供他上大学。马多的大姨妈在电话里说我好辛苦。
哈哈,你居然还说小猪儿在上清华大学。马多的舅舅不知说什么好了,愤怒让他一时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到话,一时想把手机给摔了。
操你个妈的逼!马多的舅舅是气糊涂了。
我好辛苦——马多的大姨妈在电话里简直是一声长啸。
我操你妈个逼!马多的舅舅真是给气糊涂了。
我好辛苦——马多的大姨妈在电话里再次说。
让小猪儿跟你说话,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马多的舅舅简直是狂吼了起来。
你说什么?马多的大姨妈在电话里卡住了,没声音了。
让小猪儿跟你说话,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你这头母猪你给我等着!
马多的舅舅快给气疯了,声音大到估计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
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马多的舅舅再讲话,那边也没声音,手机已经关掉,再打,关机,再打,已经关机。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马多此刻尖叫了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把那把刚才用来切西瓜的刀拿在了手中,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张大姨妈的照片已经被划成了碎片。
马多在那一刹间又变成了小时候的小猪儿,他遏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他遏止不住地在地上乱跳。他的父亲从这边抱住了他,他的妈妈从那边抱住他,那把刀已经被舅舅夺了下来,在那一刻,马多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又是小猪儿了,是小猪儿,自己不叫马多,自己叫周小猪儿。
作品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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