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
1985年,我除了在上林村自己的小楼上,望着辽阔的乐清湾洋面,看褐色船帆缓慢地移动之外,就是骑一辆日渐破损的飞鸽牌自行车,反复地来去于雁荡山管理局与上林村,在上班与下班之间反复切换。这一年,我订阅了一份《诗歌报》。有一日,从邮递员手中接过《诗歌报》,打开看到对开两整版的篇幅刊登了金斯堡的代表作《嚎叫》。无数的长句,连续的长句,以及,超长句,诗歌的建筑形式最先震撼了我,进入阅读后,被词句以及灼热、混乱的表达强劲推动,读得热血沸腾,头昏脑涨。整首长诗巨大激情、巨量信息,肆无忌惮的言说力量,在好一段时间里都影响着我的情绪。在家人都外出的时候,我拿出这份报纸,对着墙壁,对着空房间,对着窗户,在有海腥味的空气包围中,大声地朗读《嚎叫》,有时几乎是喊出来。这样的一段时间,在激情逐渐消退之后的日子里,接着读聂鲁达《诗歌总集》:《大地上的灯》《马丘·毕丘之巅》《征服者》……
那段时间,我在上林村读诗,也写诗。
在浅绿色方格稿纸上写下一个标题:“大海,阶梯”。然后慢慢撕下,捏成团,扔掉。再写,再捏成团,扔掉。因天气干燥,撕纸团纸的声音,清脆,明晰。它促使思维的改变。这一天,我写下了这首《大海,阶梯》。几天后,又写下了《逼近群岛》《掌舵的少年》。
一天午后,看到父亲坐在另一座小楼的二楼阳台的竹椅上,面向海的方向,无言,沉默。他坚毅的脸庞轮廓分明,鼻梁坚挺,抿着双唇。他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又似无所思,退休后的生活,与这个村庄一样平静,沉闷,无波浪。他从一个高山林场,退休回到这个海边村庄,自己出钱出力,建了一座两开间的二层小楼。他就这样坐在这座自己亲手盖的小楼二楼阳台上,经常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地长时间坐着,凝望大海。一坐就是半天整,或一天整。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不要老是在这里,你要走出去,或出去多走走。
那段时间,邻居家的几只公鸡每天早早就开啼,此起彼伏,啼声嘹亮。
瑞安·安阳
从文成流下来的飞云江从这里入东海。江水与海潮混在一起。风大多从海上吹来,空气中浮荡着海的咸腥。这里是温州鼓词的发源地,海潮的起伏与鼓词的唱腔交织在一起。唱词语言语音来自原生的瑞安话。对这话,我能听懂,但是说不准确。在不是瑞安的其他县份,那些唱鼓词的词师,他们一边把牛筋琴敲起来一边用瑞安话唱出各式各样的故事。我对安阳的感觉是从十八家车站开始。直至听到满地的瑞安话时,却与鼓词里的语音不一样。安阳是一个用来说的瑞安而不是用来唱的瑞安。在其他县城即使方言完全不同,但我不会更多地去注意它的方言,而在安阳,我却会过多地注意它的方言语音。它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方言城镇的意义。同样是方言,但是与温州方言却有着很大的区别。这里靠海更加近,使得它的方言尾音有海苔的味道。而它的方言前面部分则几乎可以与进食腌鱼鲞等同——相近的余味。它的方言与海的关系比温州话更加浓烈。“吃”字加进了“七”的发音,“饭”字加进了“弗”与“汪”的发音。“吃饭”一词成了区别瑞安话与温州话的标志。由于我对安阳方言的注意和在乎,尽管别的地方照样处于同样的方言之中,我还是认为安阳是一个浸没在奇特瑞安方言中的城镇。在一本地方文献资料上,不断地出现“孙诒让”“琵琶记”“高则诚”“玉海楼”等字样。玉海楼是存放这些地方文献与名词的地方。文联的刊物也以玉海命名。这里的一些人正在做着以历史文人、旧有文化事物对一个地方的命名。但这种命名在安阳还游荡于官方与政府机构,还未到达安阳民间。
安阳人不断地把我指向飞云江边。安阳以它的全部对应着这条宽阔的江。它尽量以新盖楼盘、街面门店、街道小巷的各种命名来对应这条江。穿过许多条街道,在方言之中我一直穿行到江滨路,拐进一家小吃店,当我用并不标准的温州话点下了一盘瑞安炒面时,因我说话的语音而成为了这个小吃店里一个诡异的人。几个安阳当地人都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从我的正对面、后面,左边以及右边,分别地看过来。在我吃着炒面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们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店堂里播放着鼓词唱腔。二十多米外是飞云江滔滔的江水。我从他们压低了声音的说话中,几次听到“飞云江”这个名词。飞云江对安阳的命名直至对整个瑞安的命名,已经到达了民间的每一个角落。
太平
我到太平镇与太平镇无关。从温岭法院旁下车,横穿过大街,再纵向穿过整条步行街来到钱塘茶馆。在我穿越两条街的过程中,看到太平镇与其他的县城没有区别。遍布的洗脚屋、药房、小宾馆、烟酒店。“太平人”这个称呼,是太平西边的乐清人对温岭人的总指称。如果以时间为序,往前推,在深处,以太平乡人为主的温岭人在农闲时节常到乐清一带做点小生意。“太平布”,蓝印花粗布,大荆一带人买来做衣裳与被单;“打拔糖”,挑着一大盘乳白色的糖,一分钱敲下薄薄的一小片,五分钱可以买到一小块;“打小铁”,修理家用金属制品。我用想象与记忆推动独自一人穿越太平镇大街的短暂时间。太平话说早晨为“天娘苦星”。太平居民如果在晚上说明天的事,“天娘苦星”这个时间用语的使用频率将会最高。“天娘苦星”是太平一天的起始时间。我将一个人在钱塘茶馆坐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上。
茶馆里,我在网上找到温岭戴复古的《醉太平》:“长亭短亭,春风酒醒。无端惹起离情,有黄鹂数声。芙蓉绣茵,江山画屏。梦中昨夜分明,悔先行一程。”说的正是“天娘苦星”的时间中的感觉,与方言中的“天娘苦星”词意有着很高的黏合。其中有种愁绪之“苦”,这是一种在早晨到来之时强说的“苦”,它与早晨的时间息息相关。黑暗。拂晓。鱼肚白。天亮。沉睡。苏醒。昨晚时间突然离去,迷茫光亮突然降临。这种对时间的感觉与我在下午茶馆里的时间感觉相去甚远,古人与今人的感觉相去甚远。
对太平镇的陌生使我能够在这里坐得很安心。太平离出海口台州湾边的石塘镇二十公里。104国道也不经过太平,只经过离它十公里的北边的泽国与大溪。戴复古的《舂陵道上》:“云际寻行路,时逢一两家。山川闲世界,耕钓小生涯。病竹长新笋,寒芒摇落花。溪翁解延客,连煮数杯茶。”这首诗不是写太平,但是下午在太平我会想起这首诗。它对应的是下午的时间。他所在的新桥距太平十公里,如果他从家里出发到达太平真的是已经下午了。太平镇于浪游江湖的他只是一生中一个小小的经过地。我能想象他更多的是往乐清、永嘉、黄岩、仙居、新昌、苏州、临安、长安等地漫游。而我仍然坐着。太平镇人对晚上或深夜的时间没有特别的指称,夜只是夜,深夜只是深夜,即使更深的夜,也只是用半夜三更这个大众化的词语。直至天将明时,才会用到“天娘苦星”这个方言词语。晚上七点多钟,大街上的各个洗脚屋活跃起来。但茶馆越是沉静,瓜子、果实一点未动。清茶把时间慢慢耗走。我感觉着太平镇,一座县城的陌生。
廊桥
溪东桥桥头是我读过书的第二中学。离开四十多年,再次回来,再次看见。仍然是这座桥与不息的桥下流水,仍然是视线越过舒展的桥背廊檐看到白云轻盈地飘过,仍然是一座古老的桥,它这样地沉默、安宁。桥上经过的人,闲散,自由。一个、两个、三个……
桥下流水喧哗,繁复。秋冬春季,是桥下流水最好看的时候,清薄,明丽,低落差跌水,把雪意与喧响传递到桥上与溪岸。
每逢夏季来临,总有一两次台风过境,当台风来时,暴雨如注,水面迅速抬高,水质变浑,水面杂物漂浮。所有离桥不远的住户或行人,还有十分熟悉廊桥的人,此刻都会惦念着廊桥,内心焦虑。
2016年夏,泰顺县溪东桥之外有三座廊桥被洪水冲毁:文兴桥、薛宅桥、文重桥。9月14、15日,“莫兰蒂”台风带来持续大暴雨。15日下午,薛宅桥垮塌半小时后,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洪水冲毁薛宅桥的全过程视频。这座全木结构的明代古廊桥,在十几秒钟内,倏忽坍塌,所有的木构件乘坐汹涌的流水而去。接着看到的是文兴桥的坍塌、消失。
与廊桥关系密切的人此时为消失的三座廊桥悲泣,泪流满面。
第二年——
文兴桥,重建。
薛宅桥,重建。
文重桥,重建。
2018年,我再次去溪东桥。坐在桥上,沉默,回忆,是最好的方式。与我一起的是二中同学林伟华,他家在泗溪镇白粉墙村,离溪东桥一公里。这天正是周六,学校无人,从铁栅门往里看,是一个空空的操场。林伟华指着朝向操场的第一幢教学楼,说,这一幢就是我们中学时读过的教室。我深刻记得,当时教室所有窗户都没有玻璃,先是旧报纸糊了,旧报纸破了就那样敞开着,读书声传到操场,传出很远。还有老师:数学老师国字脸,嗓门尖,声音响;语文老师,一到冬天总围一条灰褐色围巾,说话声音偏低,态度最好;教英语的是五十多岁自学而成的代课老师,常常夹着一本灵格风英语书进教室,大家都听不懂他的课,所以全班的英语成绩都很差;物理老师英俊,个性鲜明,教的力学部分,条理清晰,好懂,板书的每一个字都要把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在这个教室上了两年课,到了初中过渡班,已经换了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换上来的两位,都没有大特色,因此记忆也模糊了。
那时的溪东桥上曾经热闹,每逢课间或放学,学生成群结队从桥上过,来或去。有老师从桥上过,他身上有许多学生的影子。一个校长,姓周,平阳人,个子高高,一身呢子服,他从桥上走过,戴一副玳瑁眼镜,目不斜视,看他脸庞,眉宇间时刻有一个川字,是一个喜欢沉思的人,他的身上有许多个教学优秀的其他老师的影子。
有时,村民从桥上过,朴素,无我,一身劳作后的疲惫气息。在桥面留下少许双脚从土地里带来的泥土,这些泥土很快被风干,再被其他人踩成泥粉,然后被穿过廊桥的一阵清风吹走。
另一座桥是北涧桥,离第二中学两百米。与溪东桥不一样,北涧桥头有着丰富的吃食可买。在我读书的那些年,下桥村民中最清闲的几个(二三人),常常在桥上的横凳上坐着,或无声,或无目的闲聊。
罗阳
一直对泰顺县城罗阳葆有幼年时的一个模糊记忆。县委招待所,复杂的房间,招待所前跨过溪流去一个食堂,对小石桥下的流水记忆如今仍然清晰。流水清澈晶亮。水底是褐色溪石。有指甲大的小鱼在其间游弋。这是一个永恒的记忆。高二上学期那年,同学吴跃进请我去他家玩,他是县城人。我俩搭上了一辆从泗溪去县城的手扶拖拉机。怒吼的拖拉机头使我兴奋,坐在车斗里,我们浑身都随着拖拉机的怒吼而抖动,其实整辆拖拉机都在飞轮与皮带的不精确的动力传动中剧烈抖动,在抖动中扬起一路尘土,向着县城方向费力驶去。行进中的排气管把劣质柴油不完全燃烧的废气吹向后方,刚好扑面吹在我脸上,浓重的柴油味,呛人的烟雾,时不时地覆盖了我的脸庞,刚开始时对这样气息与味道很兴奋,半小时后即产生了恐惧。随后的几小时都是在这种状况下煎熬。而盘山公路使得拖拉机行进缓慢,我们坐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到达县城。而我作为一个蛮爱讲话的少年,突然置身另一种方言的县城,语言的孤立,使我突然深深地自卑与惶惑。而吴跃进家父母的热情与晚餐的丰盛,勾起了我的巨大食欲,自卑与惶惑在巨大的食欲面前早已踪迹全无。那是我少年时代印象最深刻的一顿晚餐。接着是吴跃进的县城同学家请我们吃饭,一样的丰盛,诱惑我一样地饕餮,放开肚皮,胡吃海喝。因为食欲的空前满足,也因此让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一次的县城之行。
这次再来,相隔四十余年。县城面目依然清晰。其中有一座廊桥,木板几近风化、腐朽。桥下是宽阔的流水。清晨起来,徒步,沿知见路走。远远看见泰顺图书馆。图书馆藏有清朝同治年间林鹗修辑的《泰顺分疆录》。五百六十多年前从瑞安、平阳两县的南部山区划出泰顺疆域,建县于明景泰三年(1452)。《泰顺分疆录》记:“瑞、平之分为泰顺也,事在前明景泰三年。余寇悉平……孙公以二乡地广民稀,岭峻林密,虑终为盗区,乃于景泰三年奏准分疆设县,立治罗阳。至嘉靖始为之城,此泰顺有县之缘起也。”蓝黑软纸封面的《泰顺分疆录》,清瘦硬朗的刻本字体,嵌印在温润柔软的纸张之上。父子二十余年的编纂,制作,印刷。这是乡贤与故土,文字与历史,年代与地域。一部多卷本的《泰顺分疆录》,比几十任县令、县长,安宁而丰富,而久远。
大峃
城镇边的流水以及县城的倒影,要把人带到旧日的时间中去。迎面看到的阳光假日大酒店,以及旁边的农村合作银行、工商银行把大峃镇向着商业化推进。但是大峃地名这块有点沉手的石头正努力压住它的历史。老街两旁,酒与山货在集散交易中,把古旧的气息抹在外地来大峃的行人衣裳上。建设路上的县府大院,正举办着一个“春天送你一首诗”的文学活动。大礼堂里的朗诵,它的被扩音机扩大了七倍的音量,越过坐在前排的林莽、谢建平、见望等人向后排的听众传送着。这是这些天里大峃镇难得的一个大型文化事件。散场后的大礼堂的空白再次把县府与大峃镇摁回到旧时光中去。文成设县六十年来,这里早已经被明代神秘人物刘伯温的掌故所浸淫。直到近年生产了一种酒叫“帝师酒”。这是一种以出生于五十里外的南田刘伯温在宫廷里的角色所命名的酒。酒杯中橘红色的酒液,仿佛是它命名了整个大峃镇。关于刘伯温的传说、书刊、命名无处不在,谈论也无处不在。理着寸头的慕白用他粗犷的面孔与烈酒、野味招待我们的同时,也用刘伯温的掌故招待我们。从县府到文化馆,到文联,在对外来人的交谈中,不断地有命名式的句子吐出。大峃镇对我而言,有时,它是刘基的面孔,有时,它是朋友慕白的面孔。回到河岸边,流水的声音与欧元抬高着大峃镇的房价。许多人付出比房价高得多的出国价格由黄牛带到意大利、西班牙,成了那里的侨民之后再回到这里购置房产,他们留恋这里的流水与刘伯温的传说,他们与流水一起抬高房价。
流水旁的建筑有:文成中学、文成宾馆、电信营业厅、联通营业厅、邮政局、财税大楼、银都宾馆。从这里辐射出去的地方有:往西,南田、石垟林场、百丈漈、铜铃山、西坑;往东,高楼、马屿、飞云、瑞安。西边是森林、瀑布与深山小镇南田,以及刘基数百年的游魂。东边是稠密的城镇与江河,直至浩渺的丝绸一样起伏的大海。
在一个角落,有一个女子,在冥思。
龙泉
龙泉乡野的特色小吃把俗世情怀用食物的方式呈现给我。在龙泉,坐在狭小的餐馆包间里,它的数道狂野食物击中了我的俗人口舌。它们是:野猪肉,红糟肥肠,安仁鱼头,干腊肉。野猪肉从火热的铁锅里翻滚而出时,带着粗野与浓郁的香味,带着夜幕中的旷野意象,它厚厚的皮质,远比家猪坚韧与厚实,也更具野性。龙泉人把野猪肉杂在切成条状的白萝卜中,出锅后再用明火接着烧,一大锅夹杂着浓郁肉香味道的腾起的水汽远比其他火锅类菜肴来得浓烈与强烈。这道菜是狂野的,激烈的。同座的庞培与我一样喜欢野猪肉,两人一起,把自己蛰伏已久的食欲在野猪肉前重新唤醒,不顾别人的感受,只管自己吃野猪肉。桌子上只要有一锅野猪肉放着,它的霸道就横扫了桌上其他的菜肴。它厚厚的皮质,用与深夜的狂野相对应的香味,加大着这个有点乱的饕餮的夜晚。那一顿晚饭,我与庞培吃得最多的就是野猪肉。我不断地大口地咀嚼着野猪肉,被唤醒的不仅是食欲,同时唤醒的还有蛰伏在内心的情欲。我的感觉中,庞培也是一个旷达的,欲望旺盛的人,他虽然文字安静,但是内心激荡。在吃着野猪肉的同时,两人不断地喝着酒。在这个时候,酒与色是多么的重要!野猪肉确实是一道非常感性的食物,面对大锅的野猪肉,吃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可以霸道,放纵,高声谈论性与女人。在龙泉三天所吃过的菜肴里,我把它排在第一位。安仁
到安仁时已是中午,镇政府接风用的主菜是安仁鱼头。这些年来,鱼头吃得太多,经常吃的是川菜泡椒鱼头、剁椒鱼头。而这天中午吃的安仁鱼头则感觉到了不同。我们是在白天鹅山庄吃了野猪肉后再吃到安仁鱼头。盛放安仁鱼头的也是明火大锅。它与满锅的汤汁混合,葱,姜,蒜,与野猪肉相比,安仁鱼头则安静了许多,筷子夹鱼肉也得小心翼翼,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夹碎,就会掉到桌子上。尽管安仁鱼头是一道相对安静的菜肴,但是明火使它滚烫沸腾,因此安仁鱼头同样是一道相对感性的菜。中午喝的是白酒,酒的烈性,把我在安仁的感觉加热,在鱼肉中剔出鱼头骨,在鱼头骨中剔出鱼肉。饱满的食欲压着我,在鱼头馆的敞开的空间里,不断地吃着鱼头,同时又及时地不断地喝下鲜美的汤汁,控制着这道菜与自己身体欲望的混合。因此,我感觉安仁鱼头这道菜肴大气而克制,原因是在面对安仁鱼头时,它让坐在餐桌前的人的欲望,在敞开的同时又有所控制。而且游客到达安仁时,大多是中午时分,吃过安仁鱼头之后还要相对清醒地再去永和桥,因此这克制是身体视觉之外还有时间与地域的关系。与此同时,还有一盘红糟肥肠。这盘菜则是真正安静的,在安静的同时也是庸俗和粗野的。它放在大锅鱼头的旁边,几乎看不到。与其他菜肴相比,从色泽外形以及它的原初出处,红糟肥肠却是一盘俗不可耐的家常菜,但是它的柔软饱满口感让我的口舌满足了对大俗的需要。我是那么喜欢它安静背后的庸俗与粗野,我几乎要把它的位置放在安仁鱼头之上。我仍然是不断地喝着白酒,等第二锅安仁鱼头再上来时,我对在安仁鱼头馆的这顿午餐的感觉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我的食欲与内心的欲望也已经回复到了原先的平静。运河
住宿客栈位于大马路边,南临大运河。客栈仿若搁浅在运河岸上的船。窗外,运河流水。缓慢而有力量的拖轮,陈旧的外表,船首切开河面。清晨拖轮的轮机声,螺旋桨大容量搅动河水的声音,以及河面如纱的薄雾,这一切使人苏醒又迷糊。这条拖轮过后,河面恢复宁静,还原到清风,细浪。民宿客栈,这一天唯我一个人。夜暗得慢。
夜深人静,运河上船只的声音比白天扩大了一倍多。驶过的船只灯火明亮。河面泛起的波浪撕碎了灯光的倒影,碎得像是满河的碎银。
入夜,虚构一个女人。
她从运河的某一处上来,干干净净。取一个姓名给她,与运河,与岸柳,与河上的清风与船只有关。褪去薄雾的衣衫,花洒的水帘代替河水,仿佛明净的时间元素,从她的双乳、平坦小腹、耻骨上面倾泻流过。保持一个温暖肉体,如苏州。运河之女,适合于绘画,适合于诗歌,适合于文字的反复抒写。
黄昏的风与落日的余晖,加冕于运河之上。镀金的船只,岸柳,河水。女人在斜阳最后的照耀中,如一只母兽,温柔,母性,在界限边缘,与运河相对,任时间与季节在其上流过。运河之水一直流淌下去,因此文字也同样可以一直虚构下去,笔画,读音,象形,会意,分别用它们描述一个虚构的女性,可以在夜深时分去叙述,或清晨运河薄雾如纱之时,在数丛翠竹之间,说出。
博鳌
万泉河水,清澈,有细浪。有首歌,《我爱万泉河,我爱五指山》。李双江的男中音歌唱,与眼前这条河流的流速毫无二致,缓慢,舒展,丝绸的河面在清风中起皱,轻拍河岸。流经博鳌的万泉河宽阔,安静。自助餐厅对着河面。一众食客穿梭其间,挑选食物。餐桌是安静的,洁净的桌布与餐巾,使得晨餐轻盈、优雅。食物与河流是对等,分别喂养肉体与视觉。食欲与饥饿,性欲与文学,劳作与享乐,一个人一生都在这条河流之上。晨餐是安宁的,精致的食物,进入人体,是清风吹拂河面,对美的遐思多起于此刻。晚餐则迥然不同,酒与肉食,饕餮与贪婪,如果起于晨餐的美不够宽大,不够尖锐,到了晚餐时刻,则会被强大的欲念所俘获。潭门港
潭门港渔船密集。一条船。两条船。三条船。四条船。十条船。二十条船。一百条船。两百条船……潭门港足足有数百条船。在码头边缘处,我正对着一条五百吨的铁壳渔船。它几乎与两边的渔船紧靠在一起,两边的再与其他渔船紧靠在一起。船首,我正对着丫字形,它的锚链从一边的眼睛里延伸出来略呈弧度伸进海水里。铁锚在深处抓住海底。巨型轮机此时静止着,尾部四叶螺旋桨叶片同样在海水里静止着。潭门港向东不到一海里,即浩瀚的太平洋。潭门港大部分出港渔船驶向的是西沙与南沙,分别距离三百多海里与一千多海里。早年的潭门港渔船随船必带“更路簿”。方言,符车,记事。航海的枯燥,使得船上的人对“更路簿”的使用与对岛礁辨别格外认真。辽阔蔚蓝的大海上,几百艘渔船星散在洋面,单调,重复,茫然,起伏。渔民在渔船上,把自己抛进动荡不安的捕鱼作业。各种吨位的渔船,切开大海的皮肤。无限重复的劳作与疲倦抵消着大海蔚蓝的诗意。而当拉上满满的一网鱼时,此时的丰收犹如获取宝石,身心愉悦。
胡里山炮台
厦门胡里山炮台,始建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三月初八,竣工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十一月初八,整个工期近三年。炮台总面积7万多平方米,城堡面积1.3万多平方米,分为战坪区、兵营区和后山区,半地堡式。走入暗道,依次是弹药库、兵房、官厅,再上山顶瞭望厅,能望得见大小金门岛。德国造的克虏伯大口径大炮,炮管向上倾斜,静止时仍然是巨大威力的象征。克虏伯结构霸道、沉着,铁件简练精密,发亮的黑褐铁锈均匀地包裹在整门克虏伯的外表。巨大铁件上的齿轮与更加巨大的座基正圆形内齿轮啮合在一起,它们所构成的水平圆周运动,加之炮管的上下可变角运动,精确的武器设计,远射程威胁力,赋予了克虏伯岸炮以傲慢、暴力及捍卫艺术。放第一炮有如举行一个隆重致敬仪式,从一箱沉重的排列整齐的黄铜弹壳炮弹中,吊起一发,填装,推进。再装进埋有发火拉线的火药筒。沉默。紧张。准确。炮弹与膛线、炮闩与筒尾的咬合前的行为,既有囫囵吞枣方式,又等待瞬间消化精良(引燃,发射)的那一刻。在那一瞬间,操纵克虏伯大炮的士兵灵魂会随之飞向远方,或魂飞魄散,惊魂未定,或绚烂绽放,自满骄傲。高强度轰击,炮击处烟雾炸开、升腾,或升起高高的浪柱,这始终是克虏伯暴力乐章的华彩时刻。
我作为一个参观者,来到胡里山时,克虏伯已经沉默半个多世纪。这半个多世纪里的克虏伯大炮,仍然以完美结构与恒久优良的材质震撼着我。如今的它是冷暴力叙事典范:钢铁,强大底座,巨型炮筒指向,无障碍的大海海面。
远处的大海上,风起云涌。
高粱酒
大金门。小金门。
横在视线里的两座岛屿。存在于海天之间。有时视线会有虚幻景象,岛屿似乎在浮动。
古宁头。退潮之时的海滩。一条条搁浅的帆船。惨烈的战役。堡垒。机枪。炮弹。以及众多的血肉之躯。
我们乘坐的游船在约三公里外经过了金门岛。
一切都已平息。大海风平浪静。
金门有高粱酒。
金门高粱酒,烈性,呛口。简朴的玻璃瓶装,亚光烫金字。有次郑愁予来瓯海,颜艾琳随身带了一大瓶装金门高粱酒,颜艾琳控制了这瓶高粱酒,没给郑愁予多喝,因为郑愁予晚上要在温州大学开讲座。晚餐上郑愁予也没多喝,悄悄拿椰子汁空罐装了高粱酒,七点讲座时,把这罐高粱酒带到了讲台上,边喝边讲,原定一个半小时的讲座,因主讲者郑愁予多喝了高粱酒而刹不住倾吐而出的话语,足足讲了两个半小时。孙良好拿过话筒结束了本次讲座。
后来,郑愁予摇了摇手中的椰子汁空罐,说,今晚这里装的是高粱酒。
郑愁予《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第二天,郑愁予乘航班回台湾。
北岙
洞头在海的中央。北岙镇在北岙岛,在洞头的中央。
北岙岛周围:大门岛。状元岙岛。霓屿岛。半屏岛。三盘乡岛。小瞿岛。中瞿岛。大瞿岛。花岗岛。大竹山岛。站在北岙岛的码头上,看另一个岛屿,再看另一个岛屿,不言语。有着更多的默想。海上起伏的波长很长的波浪把默想拉开,拉长。这些大小岛屿在默想的平面上闪烁起伏。
船只穿插着密集地停泊在北岙的港口。码头。码道。系缆桩。饱浸海水的缆绳。渔船。客轮。汽艇。渔政船。海浪。摇摆的船只。涌动的海潮。海水拍击着水泥码头的边缘。船只随着海潮起伏。从少量船只上射出的微弱灯光把海边的人照得恍惚不定。偶尔一句闽南话从船上传出来,隐约有点咸腥味。
狭窄的街道旁,倚门的小吃店老板高声招客。蟹。虾。深水鱼。贝类海生物。海鲜塞满了整条街道。外地人从街道上走过,不经意地拐进某一间小吃店,在店主生硬普通话中品尝腥味浓烈的生猛海鲜。
破旧的出租汽车载着旅客在狭窄的街道上飞快地穿越,卸下旅客后又飞快地开走。海滩上哨位的厚墙壁上墙皮剥落又重新粉刷上去。斑驳的望远镜。方口的机枪枪眼,从枪眼里望出去是广阔无边的洋面。远处泛着扎眼的大片大片白光。班用机枪。半自动步枪。红油漆的毛泽东语录。电影《海霞》。织网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海岛女民兵成为北岙镇成为洞头县的新传说。而新一轮的大开发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开发使得海岛女民兵的事迹迅速地陈旧下去,越来越逼近过去的海洋传说。一个正在兴建着的大型深水港码头,一条二十多公里长的连接大陆的长堤,五条各式各样的连接若干个海岛的公路大桥。它们都通向北岙这个小镇。
夜里。北岙狭窄街道上的小吃摊上着一盘又一盘的生猛海鲜。昏暗的灯光从店间里泄漏出来。海风从滨海大道吹过来,吹到北岙的各条长长短短的街道上。外面的海潮涨到了最高潮位。海平面在北岙码头外面的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光。
城关镇
灵江边这个城镇有着命名的缺席,被千篇一律地命名为城关镇。长长的紫阳街。这里有着些许伪古气息。干净。安静。老屋上颜色的油漆试图叙述一个小城的故事。而这油漆,与一家沽酒的老店铺有着多少的距离?店铺后门边摆放着的大缸,临海黄酒在里面发酵升温。这过程中,翻腾的酒糟和泡沫,把县城一角的气息闷在窄小的空间里混合加温。站在店铺前,我宁可相信这里面有个故事。这故事中有关男人与女人。包括店铺里的幽暗的空间,加过漆后的木板隔壁的那边,脸部起了无数皱纹的老妇人的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被人不断地虚构。高高的门槛把其中的一些拦在了店铺里面。这拦在外面的有春心、第三者、小媳妇的嫉妒,而到达里面的有春日午后的慵懒、小风、少量的烦心事、一顿煮煳的饭。以至很久以后,在老妇人风烛残年的时候,还有人要偶尔说起她年轻时的事。街道继续向前延伸,有的板壁上的清漆很新,木板也很新,伪古气息浓烈。只有到了一个拐角处,看到一些陈旧石构件,石板上雕出的一组戏曲人物浮雕。它们在这里突然地压低了城关镇的时间。
城关镇的另一个方向的另几处的街道很新,与这个城镇的现在的镇名很接近。可以感觉到城关镇这个镇名在数处的新街道上空跌跌撞撞地滑翔。
重新修缮的城墙,沿着灵江延伸。修缮完整的城墙使我看不到它的历史与它在时间深处的面貌。一块块新的城砖块石使城关镇的时间与面貌更加模糊不清。入口处的大树。树下的匆匆行人。地上卖杨梅的小贩。这些与城外巨大的造船业格格不入。沿江的船坞一个挨着一个。高高竖立的龙门吊、塔吊,一团团闪烁的电焊火花,把未完成的船坯推向完成阶段。它们诠释着“临海”这个地名的方位感,诠释着这个地名切入大海的距离。它们在大工业的进程之中有着一种强烈的涌动感。旁边是宽阔的滔滔的灵江流水。
当我们坐在小吃店里,几碟小菜几乎要终结紫阳街有关旧事的叙述和对这个县城城关镇的有关观感。
若干年前,它被命名为历史文化名城。
鹤城
鹤城像地方志,人口、房屋、方言、小巷,它用拥挤来布局自己的城镇,用拥挤与向内压缩来构成自己的城镇历史。到青田时正遇雨天,不大的县府大院里同样散发着濡湿的方言气息。县府前面的一小块空地,把一辆辆的车子堵在了很狭小的面积里。地方官员的方言就在雨中的车子与车子的窄缝间穿过。在县政府各个部门的各个办公室里,鹤城方言被加上许多政治名词,在这里的内部纠结并散发着。街道上的鹤城方言与拥挤的人口混杂,把鹤城人的喉结、舌头、牙齿、语音合成一个整体,把鹤城人头上戴着的斗笠与鹤城的男女老少合成在一起。入住的酒店高高地矗立在县府后面。四周山势包围着鹤城,从半山腰盘旋下来的街道,分布着数家理发店、两家药店、数家小吃店、一家眼镜店,然后是杂货铺、烟酒店、服装店,新华书店。瓯江从南面流过,清澈,安静。部分方言从上游而来,又把部分青田方言带到了下游多个乡镇。国道。高速公路。铁路。穿越整个鹤城的这三条交通要道,再把鹤城的人与物带向外省,带向国外。荷兰。法国。英国。意大利。西班牙。还没通铁路、高速公路的时候,早年的青田人就已经一批一批地从这里向着那些地方迁徙。我想象着,那些地方的第一代青田人,说的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会带有很浓的鹤城口音。说上半天再加上费劲的手势,别人才能够领悟他们所要表达的部分意义。中餐馆与石雕,在那些地方等量齐观。鹤城的拥塞,是他们带回的财富。在我所住的青田开元大酒店的十一层望出去,脚下是镇新大街,对面是低矮的县政府,再远处是鹤城四周的青山。鹤城的气息会在这时升向围绕着它的四周。
直到夜晚降临。瓯江两岸一处处灯火闪烁。自告奋勇做导游的县委书记王通林与宣传部长李飞林带着我们在雨中沉浸到夜晚的鹤城中去。另一个鹤城。夜晚中的鹤城。夜晚中的瓯江流水。鹤城方言此时染上了流水的品质。这时,他们讲方言时,会比白天的吐音发声要低,要轻些。闪烁的咖啡馆。酒吧。文联主席曾娓阳请大家喝茶之后,阿航再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酒吧。鹤城人的热情与坦荡,不断地加深着我对鹤城的感受。在包厢里的鹤城方言我已经听不到了。酒吧的语言已经显得比鹤城方言松散,许多外地的口音在这里混杂发酵。
夜幕中的瓯江在旁边流过。在这个高密度的小城地方志般的品质中,有着涌动的潜流,既向着过去,也向着未来。夜越深,鹤城的这种品质密度越高。
沱江,长江
泸州。沱江、长江。
馆驿嘴广场。青草一直铺向两江交汇点。两个垂钓者面对着辽阔的水面坐着。此时什么都不要思考,思考本身是狭隘的。青草,灌木,一块勒字的岩石。我完全接受了此处的暗示,什么都不想,坐着,看着,发呆。一切都无意义,无意义真好,人有时就做一个皮囊(有时,非时时),否定一下曾经的自己,否定一下自己及他人,否定一下眼前的世界。
坐在草地上,我写下《在两江汇流处》:
我好像不是来看两江汇流而只是仅仅来到两江汇流的地方。万事万物并不像以往所说的那么重要。
我的视野里避不开在此处汇流的两条江,它们分别是沱江与长江,在此处汇流后就只剩一条长江了。好在江水浩荡江面辽阔使我能够完全不想眼前的这条江而心安理得。
我与它们似乎没有什么相干,一是平时不喝长江水,二是我又没生活在长江流域与长江还远着呢。
我的旁边有很多人举着手机横拍竖拍远拍自拍,其实他们与我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人与长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江水一如既往地流,此时的问题是:我既然与两条江完全无关那么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还要写下这些文字?唯一的原因是我此时不想写别的文字,而眼前有这现成的两条江以及两江汇流处的景观刺激着我。说穿了其他的事写不写都于我无所谓。但是,此时此刻我必须写下:两江汇流且意义越来越开阔并最终影响我的长江。
沱江从左边而来,长江自右边而下。就在一小时前,我从左边经过沱江大桥,从大桥上望向江面,清澈的江面上激流,漩涡。
从馆驿嘴往右边,沿长江而上,是更加缓慢而宁静的一江流水。宽阔如梦。想起深夜:上半夜是沱江,下半夜是长江。直至安宁的流速,放松的睡眠,以及第二天的早醒。
灵溪
2004年8月,正午的灵溪镇。我要经过这里的公园路穿过几条小街去横阳支江岸边。首先到达的是一个空旷的正午菜市场。菜贩们大多已回家吃午饭或午睡。这里上午的营业已经结束,下午的蔬菜及肉类鱼类还没到达,因此下午的营业还未开始。每个摊位都还空着。有两个卖猪肉的各自躺在铺了一张塑料布的两个宽大的肉案上睡沉。一个侧身,一个仰着。其中仰躺着的呼噜打得很响,他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菜市场回荡。还有一个胖妇人在另一边的竹椅上入睡。高速电扇风叶把菜市场里味道很重的热风吹向她的身体。还有一个人坐在摊位后面呆滞着面孔。整个菜市场就看到这么三个午睡的人与一个坐着茫然的人。透过这四个人,仍然可以肯定,下午三点以后,菜贩们将很快地在这个菜市场里的各个摊位后面陆续出现。这里离中心菜场还很远。我判断着,它掌握着这个县城边上城乡接合处居民的粗俗的口味。这源自农村的口味与县城中心居民的口味有别,而衍生出的性格也有区别,混合着耿直、粗暴和快乐。我将离开时,其中的一个睡午觉的人醒来了,他用闽南话与那个呆坐在摊位后面的人说话。听到他的口音时,我想,当下午三点过后,或是清晨菜市场开门时,混乱的菜市与闽南话的混合,会使得卖菜的速度加快许多,这速度远比县城的中心菜场快得多。菜场过去不远就是横阳支江。恍惚感觉着江岸在正午的阳光下塌陷着。江岸上堆积着石砾。它使我想到苍南的诗歌。江与岸。岸与石砾。它们互相纠结。这样纠结的还有苍南县的诗歌。全县一千多人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再到职员,这么多写诗的人。他们把苍南与诗纠结在一起。在奔流的横阳支江上,苍南有名的诗人都应该在这里有过照相留影。比如刘德吾、高崎、叶晔、友来、黄崇森、王小几,还有陈革新、叶宗武等人,都会在这里留下他们与横阳支江的合影。如果他们过去没有在这里留下与这条江的合影,今后也应会有留下。当这个正午这条江从灵溪南边穿越而过时,江岸上没有一个人出现,有点泛黄的江水从远处流来,再向远处流去。
灵溪镇的另一条老街从横阳支江岸边的一条小路上衔接过去。街上几个专为老人理发的剃头店。剃头店里空无一人,也看不到剃头师傅。几张发黑的剃头椅存在着。在一转弯处,有一家字画店。字画店前面放着一盒算命的纸牌。每一张牌藏着若干个灵溪人的命运箴语。他们从小孩到老人,常会被家人偷偷地在这里与盲人与神秘的字词和谶言作对应。这命运的谶言,总是有人会应验。越是这么的寂静之处,人们对它的应验程度越是有种期待。午后这一副被阳光晒烫的安静的纸牌,它所对应的是灵溪城乡接合处一些人对未知的时间与命运的期待。盛夏的热烫,使得正午时分的老街更加地寂静。
正午。空旷的菜市场。横阳支江流水。老街上的纸牌与谶言。这三处的事物,把县城灵溪的一角紧紧地纠结在了一起。
圆山饭店
台北中山北路四段一号,圆山饭店,所住的楼层能看到远处的淡江大桥与更远处的101大厦。圆山饭店金黄琉璃瓦屋顶,外立柱大红颜色。周正,四方,压抑。风格、色彩使人自然联想到幕府、官僚、谋划、政策。北投
温泉与图书馆。温泉水直达温泉旅馆的客房卫生间,蒸腾的水汽强迫住客跳进温泉浴缸中,不跳进也没事,但是看到蒸腾的水汽就会忍不住想跳进去。赤裸的身体与山外来的温泉水泡在一起,意念中比置身于普通热水中更加地敞开,这意念来源于北投温泉四个汉字。北投图书馆,全木质结构,四周草木树林,藏书适中。书籍,知识,读者,都仿佛温泉派生而出。温暖,氤氲,隐秘,安宁。盖因为先知北投温泉,后知北投图书馆。两者原本毫无关涉的事物,被意念强行地交织在了一起。一眼掠过,看到架上几本书:《岛屿奏鸣曲》(李敏勇),《2006台湾诗选》,《风柜上的演奏会》,《野菊之墓》(伊藤左千夫),《雪国再见》,《图画里的孩子》,《冰点》(五浦绫子),《下一站,要唱什么歌》(荣崎有香,廖海珠)。汉字如温泉,温度来自象形、笔画、读音。在台湾,国语的读音中,最显著的区别是平舌,且无鼻音,与标准普通话相比,带着显著地域特色的语言发音反而呈现出了汉语的体温,因为它允许语音容错。我从不喜欢标准发音,不喜欢极端规范的语音洁癖,它对所有地域的语音发音进行格式化改造,吹毛求疵,以极端标准,匹配文件式意义。这一方式,早年通过广播电台及收音机传播进行,如今则通过新闻联播、诗朗诵、普通话等级考试、高等级普通话测试员等方式进行。汽车旅馆
彰化县的鹿港一直存在在罗大佑的《鹿港小镇》里: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
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从鹿港妈祖庙出来,迷惘一直存在我心里。罗大佑的家乡并不是鹿港,他出生于台北,但是他对工业的叛逆及乡村情结令他写下《鹿港小镇》,把鹿港当故乡,原本应是“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而现在则不然,这是对工业化侵蚀乡村安宁的一种质疑。小吃店前仍然卖着蚵仔煎与蚵卷、虾卷等海货食物。街道霓虹闪烁,游客拥挤,购物,消费。更多的事物印证着罗大佑的没有霓虹灯的乡村必会有不可抗拒的工业化命运。
这一晚入住正知街与永和街之间的一家汽车旅馆。走入一条巷子,停在一排铁卷帘门前,当卷帘门升起,车库里空无一车,入住的人都是无车的大陆客。汽车旅馆,霓虹灯,自驾,情人,多种元素合一。现代人的生活方式,陌生地旅行,隐秘的情欲,汽车,摇滚,民谣,影像。被铁卷帘门封闭并阻隔开来的汽车旅馆,它的内部:宽敞情侣大床房,性爱椅,影像频道,情色读物,超薄杜蕾丝,灯光,投影,各式花洒。这一夜,是安宁的,一切情欲元素与物件,都仅仅是摆设。被浪费掉的一夜。
外面是彰化乡村小镇的夜。声音不多,不响。这个小镇藉藉无名,与鹿港小镇的热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鹿港小镇与海的距离近,或者那里的海更激荡、丰沛,现代化进程中的鹿港的夜也因此更具欲望性质,也正与罗大佑的歌唱相佐,正是罗大佑的歌唱红了鹿港,因此鹿港成为观光客必到之地。原本没有霓虹灯现在装上了,原本朴素的街巷现在在丰富的同时欲望也扩张着。鹿港的欲念已逐渐张扬,为世人所知晓。
而今晚汽车旅馆外的小镇,是安宁的,当汽车旅馆一个一个客房的灯光熄灭,一个一个旅客入睡。小镇的欲念是隐秘的,诗意的,如汉字隐藏于合拢的书里,明晰,却安宁。而远处的鹿港小镇,仍然霓虹闪烁,夜市热闹。
玉珠峰
格尔木向西,向可可西里。玉珠峰在途中。
白色峰脊,绵延东西。
夏日的白雪,比严冬更加傲慢。冰冷的河水,是它的注释。两个女子向河流弯下腰,垂下饱满的略带凉意的双乳,向河流致意,也接受河流的询问。背后的玉珠峰,天际线柔和,闪耀的白雪,横向起伏,女性品质,它所点燃的情欲,也是安静的。
我站在雪山脚下。不走动。远处有一匹白马低头吃草。
玉珠峰,它雪线之下的褐色部分,是视觉里的俗世欲念,庞大,坦然,足以托起上方的傲慢。
过德令哈哈尔盖
绿皮火车。格尔木至西宁。列车将近德令哈,云层低矮,翻滚,灰暗。车厢内的人随着乌云的加厚加黑,慢慢地开始情绪低落和焦虑。青海话在车厢里流动。青海话的变迁与高原牧羊与长时间的冬季居家以及人口稀少密度低有关,对话频率的降低与说话次数的减少,使得其发音越来越含混。即将到德令哈站下车的人已经有个别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这是一个最早取行李的人,是一个有焦虑强迫症的人。西宁方向的铁路线左边,连绵荒凉的高山,已被乌云覆盖到了山腰。有人喊,啊,德令哈,德令哈!喊的人是外地来青海的旅客,他也在德令哈下火车。扛着大包行李的是几个青海格尔木或德令哈本地人,他们真实,强悍,专注(可以几小时都盯着眼前的这个大包)。上车或将要下车时,先移动大包,人跟着大包移动。有时观看者若是位于大包前方,会只看见移动的大包而看不到移动大包的那个人。列车左侧对面的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厚。看过去,乌云与高山已经合二为一。此时的乌云如君王,强大,势不可挡,与高山合谋,酝酿就将到来的一场大暴雨,用它冲刷眼前的世界。列车车轮与钢轨的咬合,运动,恒定不变速度与节奏,调节着乘客的情绪。青海话,大麻包,行进中的列车,略为焦虑的即将下车的乘客,它们是四位一体的。越来越往下沉的乌云终于带来了大暴雨!暴雨下到了列车上,车窗很快布满了无限持续向下的水帘。透过水帘折射看车外景物,模糊,流动,折动,这是真实事物失真的一刻。包括德令哈巨大的野外高山,包括冷寂的站台,都被概括成了一张流动的毛玻璃,色彩饱和度被大幅度降低,事物突然失去了清晰面目。站台上的几个人,仿佛被油画刮刀刮掉了颜料,只剩几个看不清轮廓的略略在移动着的人形。暴雨持续,直至过哈尔盖。小站哈尔盖。倒L形铁塔,低矮的站房,走动的数个人,道旁的红绿灯。下车的,二三人。这一切,同样的车窗玻璃上的雨帘隔开,极度失真,一如几抹抽象笔触在雨中刷过画布。站房的灯光,仿佛若干个流动的过期散蛋黄,瞬间提高了饱和度,事物继续向虚幻方向滑去。
作品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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