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父母早逝,他跟着老木匠学习手艺,师傅是个木讷又严厉的人。对于乡下手艺人来说,一个木匠当然要会油漆的功夫,木匠就是漆匠。
那年六月,师傅接了个活,茨村这家的女儿要在腊月出嫁,请师傅打全套嫁妆。
听说待嫁的新娘温婉安静,勤快能干,正在镇上女师傅那里住家学裁缝。新郎是风水先生家的儿子。师傅和远志一门心思要把这些嫁妆打好,以便让自己扬名,以后再也不怕接不到活了。
远志跟着师傅去山里割漆制作油漆。
除了嫁妆,东家还要求再打一张双人床放在女儿闺房,小两口回娘家的时候就可以住。
碗柜、衣柜、椅子、饭甑、升、洗脚盆、脸盆架……全部被远志涂上了喜庆的颜色,画上了各种花纹和囍字。
忙完一天的活,远志总靠在主家门前大梨树下乘凉,抬头望着茂密的梨树出神。
床已经打好了,打的是新式靠背床,远志涂上了大红色,只要铺上木板子,铺上新的稻草,再加上当年新棉花弹成的棉被,就是一张漂亮别致的床。远志骄傲地看着这完美的作品。屋外的院子里还剩下一块木板,师傅说,别浪费,你用它制作点什么吧。
远志操起墨斗,觑着眼睛,左弹右弹,不一会儿根据木板的大小画了一只蝴蝶,栩栩如生。他用锯子把蝴蝶锯出来,用砂纸打磨了边,抹上灰,又用砂纸细腻打底,开始涂上五彩缤纷的油漆。他用毛笔给翅膀点上了波点纹路,然后用木片削了些木钉,将蝴蝶镶在床的背板上。
东家千恩万谢,木材不多不少,没有浪费也没有节余。
结婚的家具都是必须漆上大红大紫,并蒂莲、鸳鸯、福娃,五谷丰登,在水桶上画上福字,在碗柜上画上五谷丰登。涂金描红的技术,他当然都掌握了。
在师傅的严格要求下,远志的技术日益精湛,师徒二人也小有名气。
有一天,远志正在灶房给师傅煮饭,突然外面传来吵闹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带着几个壮汉,抬着一个漂亮的床进门,轰地一声扔在院中。
你安的什么心?因为你打的家具,我闺女离婚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大门口,卷起门口的飞尘。她拍着膝盖,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呼吸急促,差点晕过去。
这,这从何说起呀?师傅结结巴巴地说。
你给我妹打的什么床?你为什么只做一只蝴蝶?一个男人拿起院子里的斧头,开始劈这张床。
远志看着那张床,以前没有注意,现在他发现那只色彩富贵的蝴蝶,孤零零地挂在床头的板壁上,像一只宿命的图腾。
他们大闹了一场终于走了。围观的人散去。
深夜,师傅取出自己的墨斗、刨子和一套油刷毛笔工具,郑重递给远志说,师傅不配再打家具了,你去外地找份活养活自己吧。
远志挑了师傅的木匠担子,远离家乡。他来到佛城,零零散散打一些工。又过了几年,他在一家中式彩绘家具厂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家厂专门制作明清时的家具,鞋柜、碗柜、鼓凳、博古架等,在网上销售。
他的工作就是画一些花鸟虫鱼,他画的这些粗笨的画还挺受欢迎。
那些散发着樟木香气的小玄柜、小鼓凳,画得花花绿绿的。他喜欢用靛蓝打底,土地红,画下卷草纹、花鸟纹、人物纹、山水纹,加上并蒂莲,或者用大红底,画上巨大的黄白牡丹,绿色的叶子,全是喜气洋洋,或者画鱼戏莲叶间,或者画大脑袋的福娃。
但是不管画什么,远志都要画一对,从来不画一只……
下班了,他去厂旁边裁缝小店给自己的工作服改裤脚。小婉正在突突踩着缝纫机,黑亮的头发挽在脑后。旁边一块木板写着:改裤脚,绞边,换拉链,衣服定做。
远志看着她想:我就要娶这样的妻子啊。
……
几个月后,周末远志和小婉在出租屋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上个月有个人买了一个玄关柜,她特别要求画一幅《婴戏图》,我去书店找了很久没找到资料。”远志说。
“画好了吗?小婉在择菜。”
“画好了,柜子寄过去了。”
“婴戏图,蛮好的。”她想到自己以后的孩子,脸竟然红了。
年底,小婉带远志回家过年见爹妈。
长途跋涉回到家,他走下出租车,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他瞪大眼睛站在那里恍惚,怔忡地望着前面那几间熟悉笨拙的瓦房立在田野边,屋前,一棵熟悉的大梨树伸开茂密的树枝朝他招手。
作品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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