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玲(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小说《芦花》中,故事发生的背景是1877年日本的西南战争之后。作者通过明治年间的武士藤原信胜自尽前视角的不断闪回描述了其短暂的一生,藤原信胜与芦花共度的时光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
芦花出身农户,活泼开朗,有着自然般明媚的美,她身上承载了信胜一切美好的记忆。两人在长久的相处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朦胧的好感,但两人身份悬殊,有不可逾越的阶级差距,导致两人之间朴素的情感只在藤原信胜临行前含蓄地表达,令人唏嘘。
小说中,芦花不只是女主人公的名字,还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藤原信胜死前最后看见飘荡不定的芦花,既象征着武士藤原信胜死亡的命运和两个主人公之间无望的感情,也象征着女主人公自由的生命形态,更折射了旧时代的武士在新时代巨浪前的无可奈何。
在写作手法上,作者以花喻人,有意识地压抑了两位主人公的情感,试图营造出日本美学所特有的物哀之感,给读者呈现以一个美的世界。
1877年秋,随着“最后的武士”西乡隆盛生命的终结,西南战争也以政府军的胜利而告终。
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不堪忍受失败的武士们决心自我了断,以此证道。霎时间,场面惨烈,血流成河。而藤原信胜作为正统武士氏族的一员,也身处其中,决心用自己的生命祭奠已然逝去的武士时代。当他准备把手里的短刃刺入腹部时,忽而望见了河畔雪白的芦花。形如麦穗般的芦花,在清澈的小河和澄净的天空之间飘荡,花絮漫天飞舞。轻轻飘荡的芦花,如大雪般纷纷扰扰,藤原信胜看得入了迷,停下了手中的刀。
他暂时忘记了战败,忘记了一旁提着长刀的介错人,陷入了对往昔秋日的回忆之中。
“马庭芦花。”他想到了这个名字。
……
“小信,小信,又在发呆了哟!”“说了别那么叫我,还有,我没在发呆。”信胜无奈地收回看向窗外秋景的目光,转而看向正在擦拭地板的那个女人。藤原本家的道场位于乡下,信胜是在乡下长大的。虽然是武士的孩子,由于母亲的放纵,信胜从小就和农民的孩子一起玩耍。刚刚说话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她的名字叫作马庭芦花。“那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武士大人行吗,还是信胜大人,嗯哼?”“叫我信胜就可以了!”“哎哎,自然听武士大人的,”马庭芦花像是想起了什么来,有点忍俊不禁,“说起来能有今天的武士大人,还得算我一份功劳呢。”
听她这么一说,信胜也是一阵苦笑。小时候因为贪玩,在道场训练的时候,常常想的是找芦花姐一起去田野里玩耍,训练心不在焉的,每次都被严厉的父亲大人一顿痛打。母亲大人看他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就先瞒着父亲雇了芦花姐陪着信胜训练。信胜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芦花姐出现在道场旁边时自己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呀,芦花姐你怎么来了?”芦花姐只是笑笑,“没办法,谁叫小信不好好训练嘛。”后来父亲发现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规定马庭芦花不得进入道场,只能站在外边。每当自己挥舞着木刀汗如雨下,扭头看向道场的纸格门边,总能看到一个小女孩认真地看着自己,稍稍歪着点脑袋,一缕鬓发微微倾泻下来,平日狡黠的眼睛里折射出如秋日般平静的光。
小时候的事被扒,藤原信胜其实不太乐意,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双手环抱,无可奈何地坐在房间中间,瞪着她卖力地擦拭着藤原家的地板,擦过的地方反射出些许亮光。信胜又向外望去,秋日的天很高,还带着点碧绿,颜色却淡淡的;房间里并不明亮,光尽数散在纸格门那里,而马庭芦花正好在纸格门下面忙活。由于要打扫,她今天穿的布衣较为修身,靛青的颜色在雪白的背景下,将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得分毫毕现。淡淡的秋光照在她的身上,姑娘的轮廓就像雨后青空下远方群山的界线般清晰美妙。信胜渐渐看得有点入神了。庭院里树叶的影子,婆娑在了她身后雪白的纸格门上,也辉映在她那一身靛青色的布衣上,仿佛肩背和衣袖都反射出柔和的光辉,连一头秀发也乌黑发亮。姑娘一边打扫,位置一边慢慢地变化,逐渐又没入了暗处。当姑娘的侧脸完全隐入暗处时,那姣好脸庞的轮廓如同黑白版画一样隽永而明晰。
“你在看我擦地板吗?”姑娘突然回过头来,对着信胜笑着说,“光看着我干活不乏味吗?”
“啊,啊,这个。”信胜一时语塞,但旋即就说道:“我是怕你太辛苦,想喊你吃点心来着,是两口屋的大福呢。”边说着便赶忙从桌下抽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摆满了精致的大福。
“这我可受不起呢,武士大人。”姑娘头也不回地继续擦地板。
“哎呀好啦,别怄气了,芦花姐,你就吃几个吧!”信胜委实无计可施了。
听到信胜这么说,芦花忍俊不禁:“这才是我的小信嘛。”然后去庭院打水把手洗了,回来用手径直从木盒里捏起一个雪白的大福,品尝了起来。
信胜见芦花终于不捉弄他了,松了口气,也拿起了一个翠绿的大福放进嘴里。大福刚进嘴的时候就像秋天里光脚踏在木地板上一样,冰凉冰凉的。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吃着点心,看着窗外的景色。信胜觉得有些太安静了,于是就问芦花:“芦花姐,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嫁人啊?伯父,啊不,你家里人没提起这事吗?”
“当然提过,不过我拒绝了。”
“啊,为什么呢?”信胜热切地问道。
“关你什么事!”姑娘不免两颊绯红,但下一刻就杏眼怒睁,立马回击道:“小信你也就比我小一岁,也早就该娶妻生子了,现在还和我这种农村的粗野女人在这里闲聊,外面那么多漂亮的贵族小姐,你难道一个都娶不到手吗?难道是想藤原家绝后吗?”
信胜哭笑不得,无力反驳,只得假借推托之词:“唉唉,这不是那些小姐太讲究嘛。”他莫名想起了母亲告诉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父亲信长,在自己出生时高兴到落泪的往事。
芦花没理他,继续自顾自地讲:“小信的妻子,应该穿着精致的白无垢,梳着高高的发鬓,皮肤和雪一样白吧,就像那些贵族小姐一样,虽然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但肯定很好看吧。对,小信的妻子肯定会很漂亮的。只可惜到时候不能看到小信结婚了,信长大人肯定不会许的。而且,小信结了婚之后,我也不方便继续留在小信这了……”然后芦花就不说话了,地板也没擦完,起身拿起小木桶就离开了。信胜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留住芦花,就只能这么沉默地坐着,精致的点心徒然地摆在桌子上。
他觉得房间里未免太过于安静了。
转眼又到了收稻的时节。信胜贵为武士,自然不用参与农活,但他每年这个时候的闲暇时刻都到田野里来。偌大的天空下,田野间的小路如水一般四散开来,路上背着、扛着稻秸的农民川流不息,来去匆匆,但看到信胜,无论老少都会停下来,向信胜点头哈腰致意。田野里则是更多的人在忙碌,脸上满是严肃而坚定,居然和战斗中的武士有那么一些相似,信胜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小路错综复杂,信胜还是很快就找到了马庭家的田地,看到了田野的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此时马庭芦花正忙着收割稻子,没发现信胜的到来。只见姑娘弯着腰,绑了绑腿的小腿露出结实而健康的形状,手里的镰刀飞舞,直挺挺的稻穗径直倒下。信胜冲着田野那端大声喊了声:“嘿!”声音传出老远。田地那端的姑娘立马直起腰回过头来,看到是信胜,手里的镰刀还没来得及放下,就高兴地挥舞起双手。姑娘清澈的声音从空旷的那端传来:“小信,你来啦!”听到姑娘的呼喊,姑娘的母亲大声骂道:“蠢丫头,哪有这么称呼武士大人的!”信胜无奈,大声地回应道:“没事的!”
芦花快步穿过田野,向信胜走来。走到信胜跟前时,芦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看到小信你觉得高兴罢了。”
芦花今天还是靛青色的布衣,不过换了一身,头上包着一块白布,藏起了一头黑发。微黄的面庞上划过滴滴晶莹的汗珠,就像清晨时分田野里稻叶上的露水。芦花把镰刀放在一旁,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信胜碍于服饰,只能继续站着。两个人望着田野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景象,远处的青山以及空旷的天空。
“小信来这里干吗呀?”芦花坐在田埂上,像小孩子一样边荡着脚边问信胜。
“没事,就到处转转。”
“割稻子很辛苦吧?”
“那当然很辛苦了,小信是武士怎么会知道农民的辛苦呢?”
“但芦花姐身体可结实着呢,小时候比我厉害多了,还从父亲大人那偷学了一招半式。”
“呵呵,如果我是男儿身的话,其实说不定我比小信更适合当武士哟。”
事实上,芦花姐小时候确实比我厉害多了,信胜暗想。小时候的马庭芦花是孩子王,每天带着一帮野孩子在山里和田野里上蹿下跳的,信胜没农民的孩子那么熟悉田野和小山,但又喜欢跟着野,有时候就跟不上大家。马庭芦花这时候就常常照顾一下信胜,一来二去关系就越来越好了。信胜记忆犹新的一次,自己被只凶恶的大狗拦住了,害怕得不敢动弹。芦花姐拿着一根木棍用标准的剑术动作狠狠地敲在了大狗脑袋上,大狗惨叫了一声,落荒而逃,信胜当时简直给惊呆了。事后问起来,小芦花姐挺起了胸脯,很骄傲地说:“天天在旁边看着信长大人,总能学会个一招半式吧。”
正当信胜出神的时候,姑娘突然间跪到了地上:“我刚才说了很过分的话,实在是对不起,请武士大人原谅我。”信胜连忙去拉芦花,拉了好几下芦花才肯起来:“请别这样,没事的,我们两个人之间没事的。”姑娘又盯着信胜好一会儿,信胜被看得不太自在,于是问道:“这么盯着我干吗?”芦花这才说:“我在想,我刚刚确实太过分了,幸亏是小信,要是其他的武士大人,后果怕是很严重吧,”姑娘轻轻地笑了起来,“给小信唱首歌吧,就当是赔罪了,请别埋怨我唱得不好。”信胜抽出腰间的武士刀靠在肩上,也坐了下来,表示洗耳恭听。
于是芦花清了清嗓子,还“嗯哼”了一声,然后唱起了那首信胜耳熟能详的童谣:
晚霞中的红蜻蜓,
你在哪里啊?童年时代遇到你啊,
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
桑树绿如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
难道是梦影?
十五岁的小姐姐,
嫁到远方,别了故乡久久不能回,
音信也渺茫。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
你在哪里啊?停歇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红蜻蜓。
姑娘的歌声清澈得近乎悲凉,就像白露时节夜里山间的溪水淙淙。田野里轻轻地吹来了一阵风,风吹起了姑娘脸颊旁的两缕鬓发,缕缕青丝随风飘荡,遮住了姑娘的脸,只见得姑娘的脸上淡淡的神色。风和着歌声穿过了忙碌的人群,穿过了空旷的田野,仿佛回响在秋日的晴空下。远处的田地里,孩子们正在追逐嬉戏。金黄的稻穗微微摇晃,仿佛昔日里的红蜻蜓正立于其上,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准备飞往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突然间,信胜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来。
“啊,可恶啊,混账东西!”堂堂武士,居然听童谣听哭了,太丢人了,简直可以自裁了。信胜意识到后也顾不上和芦花道别了,立马拿起刀转身就跑。姑娘见状倒是笑得很开心,她挥着手大声地喊着:“小信,再见!”芦花一直用力地挥着手,直到信胜一直跑到遥远的天际那端,直至信胜的身影消失不见。
……
“快点,信胜!念完辞世诗就下定决心吧,莫要失了武士的尊严!”粗野的催促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信胜一下回过了神来。
啊,战争已经结束了,西乡隆盛先生也死了,自己已然失败了。该尽的道已经尽了,该行的路已经走了,如今还徒然地活着,有什么好说的呢?是时候赴死了,只是该像忠义男儿石田三成那样留下,“吾身就如筑摩江芦间点点灯火,随之消逝而去”的语句,还是像武田信赖那样“朦胧的月被云覆盖,浮云散去,终于月落西山?”感慨武士的时代已然没落?
信胜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尽是失败。
但冥冥之中,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信胜耳畔响起:“请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昨天,已经有人传来消息,因为那群学生的行动,西乡隆盛先生已经决定举兵起义。藤原信胜今天夜里就必须要离开,赶赴前线。信胜独自到了藤原家的道场,跪坐在道场家传的打刀前。这把刀又让信胜想起了父亲信长。在信胜的记忆里,除了母亲告诉他的事情外,父亲在他面前,只失态地流过一次眼泪。
那一天,天色并不好,道场里显得有些许昏暗。信胜走进去一看,只见父亲信长一身黑色的道服,静穆着跪坐在道场的牌盔甲前。信胜也不敢怠慢,轻轻地走了过去。听到信胜进来,信长起身,用双手捧起家传的打刀,转过身来,递给了信胜。信胜深深地弯腰双手接过,拔出来打量这把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刀,一道冷冽的光在昏暗的道场中闪过,微微弯曲的刀身仿佛天上的月亮。信胜把刀入鞘,将刀插入腰间。这时信长开口告诉信胜:“你是一位真正的武士了。”旋即转身拿起笔将藤原信胜这个名字写进武士的谱系。信胜就这么站着,但他突然发现,父亲写着写着,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信胜一下慌了神,连忙问:“父亲大人,怎么了?”父亲没有回答,信胜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平日里岩石一般坚硬的父亲居然在无声地哭泣,他想压抑住,山一般高大的身躯却止不住地颤抖。信胜悄悄地退了出来,抚摸着手里的长刀,心里感到莫大的震撼。
如今父亲已经病逝了,他是藤原家唯一的男人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是芦花姐吗?”“嗯,是我。”信胜知道芦花已经知晓他要出征了。“麻烦请帮我系下盔甲吧。”
昏暗的灯光下,姑娘一脸平静地帮信胜把盔甲的绳子一根根系好。信胜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手指灵巧地打着绳结,温暖的温度透过盔甲穿了过来。信胜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此番前去大概是要为国捐躯了。
系好了头盔的系绳,信胜将刀插入腰间。看着一身戎装的信胜,芦花突然说话了:“小信小的时候明明才一点点高,总感觉一瞬间就长成高大的武士了。”
信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安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西乡隆盛先生会带我们打赢的。”
姑娘低垂着眼睑回道:“嗯。”
“不要担心,我会回来的。”
“嗯。”
“到时候给你买江户,啊现在叫东京了,到时候给你带高木屋的点心回来。”“好啊。”
“那么,我走了。”信胜转身向外走去,又顿了顿,“想我的时候就唱那首《红蜻蜓》吧。”
信胜刚走了几步,芦花姐的声音就追了上来:“请等一下。”
信胜转过身来,见姑娘平静地慢慢走了过来,像猫一样警觉地打量了四周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才轻轻地抱住了信胜:“请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感受着怀中姑娘身体的柔软与温暖,信胜拍了拍她的背,回答说:“嗯,我会的,放心吧。”
两个人缓缓分开,姑娘目送着信胜往外走去。道场里安静极了,信胜的脚步声显得那么沉重。突然,“啪嗒”一声,一片寂静中,信胜听到了水滴滴落在木头上的脆响,在此刻的道场里,这声音是那么的清晰。“外面下雨了吧。”芦花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应该吧,我看看就知道了。”信胜没有回头,同样平静地回应道。
到了庭院,秋夜的凉风吹过庭院里的树,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明亮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把庭院里的沙地照得一片雪白,庭院里静极了。
“什么嘛,根本就没有下雨。”信胜想,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如同滂沱大雨。
信胜并不是没有想过,在接下来的新时代里,没有武士,也没有武士和农民身份限制的生活,想必芦花姐会生活得更幸福吧。但他是武士,追随那最后的武士至今。现在就连笨蛋也知道,属于武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夏虫不可语冰”,信胜自觉就是那愚蠢的夏虫。藤原信胜的性命,注定在此终结。
此刻芦花姐又在何地干着什么呢?她还会用清澈的声音唱那首《红蜻蜓》吗?
“我想好了。”藤原信胜对介错人说道。
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向河边的芦花。
“那河岸边轻轻飘摇的芦花,是多么的美丽呀。”信胜缓缓念出他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言语,随即双手一发力,短刃没入了腹部,再往腹部另一侧用力一划,鲜血喷涌而出。介错人疑惑地看着信胜,长刀呼啸着落下。
信胜记得父亲离世前告诉他,一位武士的一生,最后听到的应当是风吹过的声音。
风轻柔地吹拂着大地,河岸边的芦花微微摇晃,雪一般的花絮轻轻地四散开来,依旧自由地在广阔的天际中飘荡,不知要飘向何方。
作品 2022年10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