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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河流(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299
  葛芳

  深夜,千万朵花汇聚过来,在河流里形成一曲咏叹调。他听见旋律声,舒缓中带着奔涌而出的高亢。画笔落在一朵又一朵花上,月季花,都是月季花,最普通的月季花,深红、浅红、鹅黄、绛紫……饱蘸着生命的激情,在水中翻滚、漂流、推涌、绽放。花的各种态势让河流充满丰富的意蕴。他感受到激流处的跌宕,他力求让每一朵花都拥有新鲜的面孔。

  这一朵,那一朵,它们带着倔强清澈的笑容,在汪洋中抒情。

  他整整站立了六个小时,脊椎发出疼痛的信号,这才一屁股坐下来。

  《迷失的河流》,两米乘三米六的大型布面油画。每天晚上,他都在这里,和他的花儿们相遇,三年了,他是这些花儿的缔造者,也是守护神。有时,他也会恍惚:他仿佛一次又一次走进这迷离幽暗的河流中,碰到漩涡,遭遇冰冷,甚至河流将他冲击到暗礁上,奄奄一息。只要没死,他就还能强撑着恢复过来。

  离他的个人画展,还有三个月。他相信这一幅画在展厅最中心位置,会成为观者的聚焦点。想想都令人战栗,黑色布景,筒灯照射,千万朵月季花在河流中涌动……河流深处到底有什么在诱惑召唤她们?

  很可惜,这幅画十天前被一个买家收走了。她是雷洋带来的,站在他工作室,就在这画前,伫立良久。看得出,她被这幅画打动了,惊讶、喜爱、陷入沉思……谁都会被震撼,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的,用生命付出的作品,整整三年啊。

  她身材窈窕,站在画前倒是很匹配。她转过身,他这才发现,她不再年轻,但风韵很足。

  她问开价多少。他实际上并不想卖,随口报了个价钱想吓住她:“一百五十万。”

  想不到她没有丝毫犹豫,说:“可以。”

  快得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愣在那里,想反驳,但好像不在这个理,人家诚心诚意来看画、询价,作为卖家也出价了——他的手挥了下,尴尬无力,嘴唇翕动着,但究竟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经纪人雷洋欢天喜地地端凳子,喊着“韵姐,坐,坐!”

  一百五十万,好价钱啊,最起码他可以把五年的房租交了,画展的钱也有了着落,老婆也不会天天嚷着要生活费。他望着窗外的木芙蓉,咧了咧嘴,笑不出来,只让脸部僵硬的肌肉活动下。

  这个女人他好像并不陌生,她外表中某些东西对他有吸引力,他不是好色之徒,只纯粹从美学角度上来审视。她像蜀葵,一种很奇特的花卉,漂亮,茎秆有刺,节节高,边开花边结果。

  他将紧绷着的脸尽量放松,喉咙里卡出一句话:“你真的打算买?这么大尺幅也不太好安置。”

  她抱紧在胸前的双手摊开来,比画着,好像有足够大的空间来放这幅画,“放心,放在我们公司会馆的展厅,永久性的,占据重要位置。《迷失的河流》,多么有哲学思考的作品!”

  他听见水塔那边传来犬吠声,一层苍白的银辉洒在屋外高高低低的树枝上,他知道她是C市互联网公司的二把手,说得上话。他被她那句话打动,多么有哲学思考的作品,她看出了河流中的漩涡与激情,她也像其中一朵,怒放过,挣扎过,然后平静地顺着水流的方向飘零。她脸部侧面像他前不久临摹过的科尔内留·巴巴的作品《西班牙女郎》,有弧度,有感觉。月亮再次钻出云层,他怅然若失地点了下头。

  他在黑夜里坐了很久。在《迷失的河流》作品前,他经常一坐一个夜晚,等到拂晓太阳升起,他得回家给老婆孩子做早餐,自己睡三四个小时,又开着小破车到工作室画画。唯有在这里,他得到全然的宁静与激情,自由自在,狂放不羁。

  想到这幅画要归别人拥有,他有一种剜肉之痛。这本身充满矛盾,他一直宽慰老婆:“相信你老公,他是个顶尖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一定能卖出好价钱,坚持!坚持!”老婆和他吵过不知多少次,但一次次隐忍下来,万一她知道卖了这么个高价,恐怕梦里也会笑出声来。

  可他笑不出来。他脱掉上衣,到卫生间撒了泡尿。马桶上锈迹斑斑,他没钱也没时间拾掇,反正这儿就他一个人。尴尬的是刚才那买画的女人憋了半天问他有没有洗手间,他想了想还是摇头,说没有——

  管他呢!他看见镜子里苍白的脸,长期缺少睡眠显得孱弱。他抬起手臂,抬起,再抬起,好像上方是蓝天白云。这个姿势成为他的日常,在他上大学的时候,跟着导师去甘南西北黄土地写生,太阳炙热地晒着,他一个南方人,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力,男生们都脱掉了上衣,赤裸着上身,拥抱太阳与蓝天,他也这样干!阳光热度正好,黄土地绵延起伏,风声萦绕耳旁,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享受难得的粗犷豪放。他的导师捕捉住了这个镜头,咔嚓拍下来,回去完成了一幅人物肖像。画得太牛了!他青春时期对梦想的渴求,对大自然汹涌澎湃的感情都被导师形神兼备画出来了。这幅画也成了导师的代表作,每次重大展出都会出现。一晃十七年过去,他始终没有进体制,想以自由职业青年艺术家的身份来打拼。

  向上抬举的手臂有些发酸,他无奈笑了,久不锻炼,他的体质明显下降。《迷失的河流》已经画了三年,每个晚上,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将颜色往画布上反复涂抹堆砌。河流倒影中,他感觉有乾坤浮动,他像一只爬虫,十分艰苦地,一点点缓慢穿越花草丛林,他享受这样的玄机,这种“平方厘米”的作画进程,让他作品饱满厚重的色层结构,也让许多绘画者千方百计想向他讨教秘诀。

  世事纷纷扰扰,他不想多费口舌。他有些后悔一百五十万卖给韵姐,想明天是不是找机会说不卖了,但这样出尔反尔会影响后面的进程和他的声誉。哎,哎!韵姐是懂一些画的人,她会收藏好,善待它,他想它的时候,可以去会馆发个呆什么的。

  她看着怎么那么眼熟,眉眼之间——他想起来了,心脏“咚咚咚”急速跳跃,擂得发疼。她像他的大学女友,他和她谈了两年恋爱,可是她得了要命的红斑狼疮,为了给她治病,他瞒着她去了县城的美术高考班拼命上课赚钱,他把钱汇给她父母,知道这病医好的希望渺茫,但也要尽最大力量给她医治。他狠心断绝和她来往,扮演“负心汉”形象,一年以后,女友的病有所缓解,他也像被扒了层皮一样精疲力竭。一个来自加拿大的老外爱上他女友,要带她出国,当她父亲征求他意见时,他说挺好挺好。加拿大环境好,医疗技术也高。几年以后女友的病竟然被治好了,定居加拿大。

  女友至今还认为他是负心汉,他不想去解释。她健康地活着,他已经满足。他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她却以这样玄妙的方式来勾起他的回忆。他看着工作室满屋子即将凋零的花卉,转了个身。

  他经常会把早晨与黄昏搞混。

  房子的主人三年前把木绣球栽在后院中,长得很茂盛。这幢别墅被树木花草包围,一楼湿气很重。他后来才发现,真够倒霉,心疼好几幅油画泛潮,赶紧搬到楼上。工作室是两年前租下的,他就想安安静静画画,画出点名堂来,千万不要像一般人在名利场上追逐。主人去法国了,租给他十年。想想孤身一人十年鏖战也不错,他喜欢孤独,看着光影从树木缝隙里慢慢流转,他的内心充满着创作的激情。

  韵姐打款过来了,二十万定金,爽快人,直接转。

  她发了条微信,说有空一起喝茶。仿佛和自己弟弟说话。他没时间外出,时间对他来说争分夺秒,他也不习惯在精致的环境里轻声慢语。不少社交礼仪对于他来说,就是繁文缛节,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没接话,发了谢谢两个字。蜷缩在布艺沙发里打了盹,颜料味有些刺激,醒来喉咙干涩,将就着泡了碗方便面,窗外树影摇曳,一只鸟在枝头跳跃,蓝尾巴鸟,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韵姐在窗外敲玻璃。他手机扔在沙发里根本没听到响声。她挥手,皮鞋脚跟上沾了些泥巴。窗外是矮灌木丛,有时候刺猬会闪现,他喜欢这个郊区别墅,后面是起伏的山峦,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晨雾霭很重,他特地把工作室选在这偏僻处,不想让老婆或熟人常来走动。

  韵姐和他一样执拗,不请自来。他没空出去喝茶,要不就在他工作室喝一会儿。至于喝多了要上厕所,他就管不着了。

  韵姐看到桌角的方便面,皱眉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怎么随便吃些方便面?”他没有回答。他想定金打过来了,是不是要催促着他交画?这由不得她,最起码还要参加三个月后的画展,毕业以后他的第一次个展,关乎他的艺术定位。如果这个女人过于强势,他可以退钱,无所谓的,苦了这么多年,不在乎这些了。

  他请韵姐坐在一把紫色扶手椅里。一个女人的第二次造访,而且是他的买家,他不想把关系搞紧张。他泡了杯红茶,茶汤浓得正好。一口落地挂钟在沙发后作响,是房子的主人留下的,他没有刻意搬走,挺好的,夜深人静绘画时,只听见时间在走,咔嗒咔嗒,走在他画面上,咔嗒咔嗒,走在他心灵深处。有一次他画山茶花时,一道光照进屋内,空中飘浮的粉尘闪烁着,他突然有了把时间变慢的想法,于是他在画面上找了N个时间点进行重叠,一层又一层,在每轮的叠层下他又留出底下一层的缝隙——一种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快感,传递他周身,时间真的变慢了!他把这幅画取名《时间的沙砾》。

  韵姐充满弧度的脸转过来,他忍不住想起初恋女友,打住,不能分散精力。她只是韵姐。韵姐的睫毛很长,她目光柔和,举止优雅,她说:“不容易啊,你一个人在体制外摸爬滚打。”

  他困惑地抬起眼,好像她很了解他,应该是看了一些背景资料介绍。他拒绝进高校,怕的就是被束缚,时间和艺术的双重束缚。房间里有种古旧和浓密的东西,某种未经通风的东西发出的淡淡气味。他听见卫生间传来的漏水声,他挠了挠头,说:“习惯了,也不算苦。我喜欢这样。”

  韵姐露出一丝微笑,问他饿不饿,像问一个孩子,说要不要出去吃一点,他摇摇头。她说:“在国外我最喜欢去博物馆和美术馆,你的画很莫奈,很莫兰迪,很凡·高。你有自己的个性与节奏,近乎暴力的狂放又带有温柔的克制,辗转迂回。”

  她很懂行,不是懂一些些,几乎就是行家。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手保养得很好。他用余光瞥了下,压抑住内心的波澜。

  天开始下雨了。韵姐半小时前离开的,房间里还若有若无飘着她的香水味。他提醒她,要下雨了,一下雨郊区的路就会变得泥泞,会有诸多不便,最后一句说得很含糊。韵姐没有介意,恰巧公司电话过来,她抓起她的小包,临走到门口时她探过头,说:“你该出去走走,不要长期坐着,周末有空的话到我们马术俱乐部,跑两圈。”

  他笑了,算是谢了韵姐的好意,有钱人动不动就是打高尔夫球或者马术训练。他一点也不稀罕。他最需要一个钟点工,帮他打理家里乱糟糟的一切。老婆有怪癖,不希望外人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包括他的母亲——母亲想来照看孙子,老婆不需要,婆媳矛盾日益升级,算了,算了,夹在中间的他两头受气,只好自己辛苦多干些家务。

  嘿,哥们,想些兴奋的事!

  他的个人画展,雷洋和C市最上档次的私人美术馆老总聊过,免费给他提供,但所有策划、布展、宣传都得他自己出资。美术馆的墙体过于老套,他准备重新装修。他,一个游离于体制外的青年艺术家十年来第一次个展,渴望靠实力征服C城。

  《迷失的河流》给他提供了资金保障,他得抓紧时间确定策展人。久不出门,他有些迷糊,或许应该登门拜访请教下导师。风雨后叶子落了一地,五颜六色,湿漉漉地沾着。韵姐说她去过很多博物馆,她甚至又在建议“你应该到意大利的乌菲兹美术馆看看——”之类的话,话说了半截,停下来,看着眼前头发凌乱的年轻人,她转了个方向,“以后,以后你的机会会很多。”

  以后,他会走红的,他深信,他的画也会进各大博物馆。

  不管怎样,他跨出了第一步。

  作《迷失的河流》时,伴随耳畔的是来自图瓦国的女高音珊蔻发出的惊世骇俗的尖叫,一般人无法忍受的尖叫,他却翻来覆去聆听,尖叫让他亢奋,手拿着蘸有颜料的画笔愈加疯狂。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灵魂的呐喊,渴望自由的呼号——千万朵花在蜂拥向前,在漩涡中绽放。听着珊蔻诡异的歌声,他会泪流满面,他没有彻底忘记自己,他仿佛也是漩涡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他没有被湮灭,相反,在滚滚东逝的河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画室同时动笔的还有一幅名为《低八度》的画。这幅画更多是情绪的压抑,或者说克制,他向莫兰蒂致敬,把自己克制在低纬度,有多少人能了解他?无所谓,他嘲弄似的呼了口气,他明白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磨炼,画里远处的一抹蓝紫恰恰是他的本能,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韵姐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有些钦佩。他不需要女性太多的关爱,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干扰。他没有精力去分辨真伪。韵姐说她年轻时曾经在巴黎留学,最喜欢去奥赛博物馆看凡·高、塞尚、高更的一些印象派作品。她眯缝着眼睛说塞纳河畔上的雾气会让人忘记烦恼,她在巴黎酒吧打工,有些人晃着喝得龙虾般的红脸膛,醉醺醺地找她寻开心。

  他也渴望有一天去巴黎感受实景,有好几个体制内的画家公费去国外写生参展,画品远不如他,可人家比他机会多得多。导师五六年前找过他,说进编吧,C大的美术学院缺有实力的教师,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于家庭来说是多么有力的保障啊!他摇摇头,不想被圈子束缚,被不愿意干的事情束缚。他不想被叫唤去站队。他靠自己,父亲留给他的一套房子被他卖了,凑合着先过日子,幸亏父亲没有怨言,抽几口烟答应了。

  他实在没心思去琢磨韵姐的人生,韵姐闪烁其词有意在透露一些。女人,永远捉摸不透!之前有一个女士哭哭啼啼向他诉说,说得了癌症不久就要离开人世,问能否帮她画幅人体好留存人世。一刹那,他心软了,多可怜的人啊,还没开画,女人就被暴露了,身体压根儿没毛病,就是犯花痴,瞅上他了,幸亏这尴尬事扼死在摇篮中,没爆发。

  思绪像河流中的花朵,不着边际奔涌,他用力挠了挠头皮,继续作画。

  他和这个世界的通道似乎只有雷洋了,即便他明白雷洋并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刚出道,看准了他是潜力股,握在手中不肯轻易撒手。雷洋尖头皮鞋翘得老高,走路屁股夸张扭动,当《迷失的河流》报价一百五十万被买家成功收藏,他喜形于色。

  丹米是雷洋介绍过来的策展人。女孩袖子撸得很高,短发,耳环晃得别致。他们坐下来谈,不一会儿,丹米就被他的苦行僧精神打动了,故意让严寒、酷暑、疼痛来磨炼自己的意志,当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这不是疯子吗?不疯魔不成活!

  “西绪福斯!”丹米脱口而出,“对,你就是西绪福斯!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

  丹米是聪明人,很快悟到了他和其他画家的不同。她找到了切入点,和他滔滔不绝地聊,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雷洋窝在布艺沙发一角打盹。轻微的呼噜声像给他们的谈话增添背景音乐。

  他情绪高涨,丹米是他的知音!他的手挥舞起来,这个女孩思路很清晰,想法大胆有创意,四个楼层布置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已经有了内容。嗯,硬装上要动一番脑筋,衬托出他的花卉们,让绘画圈的人统统惊艳到!

  丹米手绘草图,笔尖的沙沙声突出了她的专业性,她盯着他苍白的脸庞说:“这是我接的最有意义的活儿,放心!为艺术一起打拼,我不收你一分策展费,但活儿会更漂亮!”

  他愣了下,丹米说话做事像她的人一样,干脆,利索。罕见的职场女性。他不想占人便宜,稍停顿下,他说:“这样吧,我送你一幅花卉,你挑,小尺幅的。”

  雷洋睁开了眼,瞅见两人眼睛里交织的目光,撇一下嘴笑了。

  丹米丝毫不客气,她噔噔噔上了二楼,俨然像个买家,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挑剔地看起画来。她看中了一幅《水岸暮色》,木芙蓉长在河边,后面是湖水,落日时波光粼粼。

  他内心升腾起了淡淡的惆怅,想起那幅画,是得知前女友在加拿大治好红斑狼疮消息后画的,前女友母亲微信给他发了张照片,女孩生活挺好,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女孩母亲说:“谢谢你,你是个大好人,我们一家都欠你的!”他叮嘱她千万不要再和女儿说清真相,就这样,他问心无愧,他苦过来了,不需要回报,安心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画挺好。

  他看着河岸边的木芙蓉,眼眶有些湿润,草木滋润,都得了天地灵气。

  现在,它要被另一个女孩挑走。他有一些隐痛,好像自己辛苦孕育的孩子被别人领走不再相见,好纠结!但不能总是将它们囤在身边,该放手的时候放手,画室里堆积的画太多,老婆偶尔来几次,就忍不住唠叨:“到底什么时候能变现钱啊?”

  “快了。”他嘟囔着。

  他回过神来,丹米在收拾东西了,还约了下一个客户,对她来说,生活是快节奏的。丹米转身就不见了,只见雷洋跷着二郎腿上下晃动。

  雷洋酸溜溜地笑他:“不错嘛,对女孩子这么大方,转身就送一幅。难得!”

  他手一挥,示意雷洋也该走了。他耗不起时间。很快,窗外鸟儿的叫声,混入黄昏的光线中,他静坐着,知道自己被推到越来越远的一个神秘的色彩世界,一切似乎都在消融,在溜走,他的生命,他的记忆,以及记忆所承载的一切。

  凌晨,他沉浸在奇妙的光晕之中,这是一片“花海”,汤伯利式的涂鸦圈圈自由充盈画面,花团跳跃着形成狂暴的张力,向四周甚至突破纸张二维平面不断突围、扩张、膨胀、爆发!

  他拍了张图,发给丹米。丹米是个夜猫子,很快被他的情绪感染,说:“太不可思议了,这是花神的狂喜,画面都在发光啊!”

  “嗯,感觉上天给我开天门了!”

  他孩子气地回应。一旦进入状态,他手舞足蹈,像个疯子在自己的世界里捣腾。

  丹米笔锋一转,问:“《迷失的河流》买家钱款全部到账了吗?”

  他没有紧接着回答,不想被物质的东西干扰创作状态。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气呵成,画了幅自画像,头上簇拥着各种颜色的圈圈,他仿佛还是稻田边奔跑的男孩,大口喘着气,母亲把刚做好的热腾腾的油煎糯米饼塞到他手里,好吃!老婆的妊娠纹一条一条,像山峦起伏,又像奇怪的鱼儿在穿梭。他的手摸着这些妊娠纹打转,一圈,两圈,三圈——自从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他头顶上圈圈更多了,买菜、做饭、换尿布,自画像中的他有世俗的喜悦,也有生活的焦虑。你瞧,下巴微微朝上,眼神向下,似乎又向着远方挣扎着抬起,令人捉摸不透,但是看得出孤独在延伸。

  天很黑,是天色泛白之前的宁静时刻,唯一的声音是落地挂钟的咔嗒声。他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凝视着天花板,画累了他就在沙发上靠一会。他不明白丹米问画款到账的目的,前期装修的钱他已经打过去了,他信任她,放心让她去打理。连他老婆也不清楚卖了个好价钱。谈钱真俗,让他骨子里看不起,但又没办法。

  韵姐又联系过他一回,打了三十万,画款的三分之一到位了。个展需要靠这些资金来周转,丹米说做画册、微视频,开幕式省美协的领导专家出场,等等,等等都要钱。“哦!”他说。

  “然后,你就等着卖画收钱!”丹米夸张地伸开双手,“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他望着墙上一块调色板陷入了回忆。这调色板,他上高中时开始用,极普通的三夹板,五色交辉。他用了整整十五年,颜料的油性彻底吸附进去,调色板亮晶晶的,包浆都出来了,用它时手感也日臻完美。

  如果没有它,如果这一生不画画,他会干什么?安分守己上班?还是像雷洋一样,哪里赚钱就往哪个角落钻?这小子之前是搞少儿美术培训的,经常和孩子妈妈打交道,一聊天,发现不少孩子家庭相当富裕,转眼动了画廊的念头。说实话,他讨厌雷洋不加掩饰的金钱欲望。

  他谁也不是,他就是他,这辈子死磕在艺术上了。“绘画安抚了我内心不安的灵魂,它将我人生中出现的魔鬼一一驯服”。他对丹米很真诚地说。

  丹米清楚是C市互联网公司的二把手韵姐买了《迷失的河流》。她的小道消息挺多,归纳如下:韵姐是C市富人圈里有名的藏家,关于她的绯闻也很多。韵姐白手起家,勤奋加姿色,有人说她和省长有染,也有人说她国外的男朋友好几个,谁清楚呢。韵姐气场十足,有她在的场合,其他女人立即黯然失色。年轻气盛的丹米说,每个强势的女人也有自己的软肋,走着瞧吧!

  他和她避免谈论韵姐。没有必要,他不关心,女人之间的较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迷失的河流》,一定勾起了她不少往事。河流中掩盖着痛苦、挣扎,哪一个女人的成功史不是血泪史?”丹米莫名其妙又发来一条微信。他没回,将褐色茶壶里的茶叶倒进垃圾桶,洗干净茶杯,关门,发动汽车,马达震动,晨曦中他驾车回家,一路上有几只飞蛾闯入他的小空间,他任凭它们飞舞。

  D县的古村落,清晨被浓雾笼罩,他受美院邀请,外出带成人高研班写生。想想他的个人画展需要美院领导撑场面,他点头答应了教学任务。

  一群孩子在村前吵吵嚷嚷,一条狗在山坡后吠叫,深秋的寒风有些清冽,不过这个季节颜色最为缤纷。一条白沱河连贯了整个村庄,桥边、河畔、石阶上都是写生的人。他不喜欢一本正经示范,但学生围着他,总要讲解下构图、用色等等。他明白成人班的学员大都是业余爱好者,目的不够纯,花了钱来进修拿张证书的,想来广交人脉的,或者出来游山玩水散散心的,各种心思都有。

  他拖着画架,迎着日头上山,后面浩浩荡荡一支队伍,提颜料盒的,扛画板的,观摩学画的。他摆开架势,开始作画,脸庞泛着光泽。

  一时间,朋友圈炸开了他山头写生作画的照片和小视频。

  傍晚时分,他收工准备回去点评学生作品时,发现身后多了张熟悉的面孔。是韵姐。韵姐围着披肩,静静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他心头震了下,从C市到D县山村,要整整三个小时的车程,她怎么会找到这儿?

  他俩并排站着,她很自然地拍了拍他肩膀上的草屑子。他挠挠头,摊开沾满颜料的手,说:“不好意思啊,没法和你握手。奇怪怎么惊动到你了!”

  韵姐很亲昵地捶了他一下:“这么美的古村落,我怎么不能来感受?”

  他有些不太适应,但韵姐就像他长姐,一点也不见外,一回生二回熟,况且是第三次见面了,他不讨厌韵姐,韵姐有韵味,说话直接,视野开阔,有男性判断力,他知道她关心着他,可能就是人与人的缘分吧——

  晚饭点评完学生作品后,他们俩一起沿着白沱河散步,潺潺的水声,阒寂的山村,粉墙黛瓦下一盏盏橘色灯,真有世外桃源之境。他欣赏韵姐的心血来潮,性情洒脱,在朋友圈看见他山头作画的视频后,立马开动汽车。

  “随性些,也给自己放个假,好久没有和山水接触,耳边都是城市的喧嚣,这儿多好!”

  “心性自由。”他咕噜了一句。

  她听见了,“对啊,心性自由,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图个自由!”她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心性自由哦!”

  声音有些响亮,惊扰了巷子里的一条土狗,汪汪汪叫起来,吓得韵姐一个趔趄,他赶紧扶过来,整个人贴着他的胸,他都能感觉到她紧张的喘息声,河里的鱼跳起来,噼啪作响。大概十秒钟的相持后,两人哈哈不禁笑出声来,狗走远了,周围依旧安静如初。

  “美术馆,对,说说奥赛美术馆。”他喜欢听她讲述有关巴黎的往事,她讲述的神态好像在巴黎梦游,淡淡的雾气萦绕着塞纳河,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眺望着远方,汽笛响起,游轮驶过来,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孤独,浑圆,像一个深沉的哲学家。那时韵姐三十岁还不到,性格豪爽,法文讲得很溜。男人们喜欢围着这位东方女人打趣说笑。

  “那个神经质的艺术家,凡·高,每次我看到他的画作,好像我焦躁郁闷的心情找到了共鸣,在慢慢得到释放。《罗纳河上的星夜》色彩太迷人了,天空是蓝绿色的,水是宝蓝色的,大地是紫红色的,村镇是蓝色和紫罗兰色的,燃烧的煤气是黄色的,它们反射出来的光既有铁锈黄也有铜绿色。各种颜色交织、对比,哦,前景中还有一对恋人彩色的身影。”

  他点点头。他有一幅画菊花的,取名《极乐之夜》,很受凡·高的影响,绘画时纠缠着多重矛盾,热闹并孤独,喜悦并忧伤,幸福并悲惨。为了画好这幅画,当时他研究了木雕花板的菊花、金石玉器的盆景、刺绣、珠宝首饰,很多奇奇怪怪的传统手工艺,只要与菊花有关的他都去研究,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不真实但却更真实的菊花。

  白沱河流水浅浅,水草清晰可见,一抬头,星星!是啊,山村的夜空还有星星闪烁。韵姐像个女孩欣喜得蹦跳一下,“真是来对了,直觉中你写生的山村就该这么美!”

  她扬起下巴,弧度正好,他有些恍惚,好像前女友在他的身旁。他牵起她的手,似乎十年前,他正青春,可以没心没肺地挥霍时光。

  他睡得很沉,醒来时日头照耀。早饭是红薯南瓜粥,咸菜馒头,他吃得精光。昨日站在山头写生的这幅画,完成度很高,他挺满意,已经有学生暗示想要,他不会轻易给,或者说轻易卖。不知道韵姐回城了没有,他没发微信给她,顺其自然吧。回房间冲了个热水澡,他刮了下胡子,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自己,镜子中的他眼睛清亮,哼着歌,梳了梳头发。

  等会继续上山!昨天他已经看好地形了,在山头的另一个角度俯视,光影交错,颓圮坍塌的老房子自有它的叙说语言,一片橘园掩映在其中。多好的布局!

  他点了支烟,他已经忍了一天了。手机扔在桌上嗞嗞乱响。他基本不看,嫌烦,但手机一直在响,固执地提醒他,他低头看了看,丹米来电。

  丹米第一句话就怒气冲冲,质问他:“你到底打的什么烂牌啊?”

  他已经习惯了丹米的一惊一乍,并没有太过惊讶,面对她无厘头的话,他说:“又怎样啦?好好说话。”

  “你倒是清风明月自在得很哈,你和富婆亲密的小视频,传炸了朋友圈。你是不是故意给你的画展来个热身啊?专想引起关注!如果真是这样,好歹你也得和我这个策划通个气啊!”

  他愣住了,烟灰落在垃圾桶里,他和韵姐也没怎的,怎么还有好事者跟拍小视频,还在朋友圈扩散?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爱咋咋的!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也就一两分钟的干扰,他问:“还有事吗?就这个破事还劳驾你专程打电话,我得赶紧上山,趁着光线充足完成今天的画。”

  他掐断了电话,说实话,他心理素质不是特别强,容易受情绪干扰。但这种破事谁爱八卦就八卦吧,他没有时间来辩驳,只能丢在一边。丹米这么生气,没有理由啊!不管她。

  山路上一个男人对面走过来,鹰钩鼻朝向空中的太阳,咧嘴而笑,那口凹凹凸凸的粉红色牙龈,像片咬了一半的西瓜。

  他不认识他,男人却在冲他笑,称呼他老师。他说我来帮你扛颜料盒。他自我介绍在成人班里年纪算最大的,叫杨普,官场上也没什么好奔头了,马上退二线,还是来弄点兴趣爱好,进修进修,卖画时能把价格再拔上去些。

  “有人买你的画?”他很意外。

  “是啊,一幅风景油画也能卖个三四万。”杨普粉红色牙龈露得更明显了。他不好意思地悄悄又透露了些,他在某县林业局当局长,也是当地美协主席,一年卖个十几幅画也算是家常便饭呢。

  他昨天点评过学员的画,花花绿绿充满浮躁气息,并没有特别出众的习作留下深刻印象,竟然他们的市场很通畅,搞不懂,哈,他不禁笑出声来。

  很快,他前前后后又围聚了一大圈学生,比昨天还要热闹。有三四个女生浓妆艳抹,打扮得很刻意,凑过来近距离围拢。他示意她们让开一些,他需要相对独立的空间。他讲解了半个小时,口干舌燥,秋风吹来,渐渐有了寒意。他挥挥说:“你们各自去画吧,琢磨琢磨。”

  把学员驱散以后,他伸了伸腿。古村落在混沌光线下变得似真似幻,老房子在灰色中呻吟,而橘树上的亮色似乎抗争着什么。耳机里的音乐澎湃跌宕,他昂立在山头,仿佛身披铠甲的战士,一个人在天空下执拗地作战十分痛快。很快,三小时过去。

  韵姐可能已经回到C市,可能还在古村落转悠,说不定又会突如其来拍他的肩膀,让他有人生意外惊喜。他将蘸满颜料的画笔涂抹到画布上时,充满柔情,充满弧度的下巴,有一种纯粹的美,他感到十分舒服。

  乌七八糟的八卦信息,他忘得一干二净,谁爱聊就让谁嚼蛆去吧!

  韵姐没有再和他联系,十有八九回C城了。他看见花枝招展的女学员拎着丝巾,向他走过来。他别过脸去,抽烟。一群孩子在村落那头吵吵嚷嚷,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只有透过柏树才可看到落日的余晖。

  丹米的微信发过来,一条比一条愤怒,一条比一条不着边际。他搞不清小姑娘怎么如此激愤。

  他和韵姐的小视频,估计在他的成人学员圈也传了个遍。他们的头亲密地依偎着,是在寻找星星和月亮。他拉着她的手,夜风吹拂,水草摇曳。他并没有觉得不堪,内心不平的是——哪个好事者如此无聊!跟随他的行踪,偷窥他的隐私,而且随意滥发。这些成年人比本科生复杂阴暗多了,各种想法,各种与艺术无关的龌龊念头,让他感到疲惫。

  杨普蹲坐在树桩上,脸和泥土色接近,他好像在等他,讪讪地,还背着个包,包里鼓鼓囊囊。等其他学员散尽,彻底没了踪影,他才走上去递给他,原来是一条烟,软中华。

  “老师,你是实诚人,水平高,没有花花绿绿肠子,我看得出。这样的人,我最欣赏!”不愧是林业局局长,说话质朴。

  他被他的话逗笑了。他的肠子是怎样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因为饮食不正常,他常感到肠胃疼痛,捂着肚子站不起身。医生建议他一定要做个肠镜和胃镜,可他哪有时间啊!

  两人下山,一路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杨普说:“老师,你的绘画水平高,是真正的艺术家!对自己要好一些啊,你看你的车,后盖凹瘪了几处也不修,这车最起码开了十年吧!”

  “明眼人,没钱修。”他坦率说。

  杨普拍了拍脑袋,“这样的小事还难住你了?我意思是,你老早就该换辆车了!奔驰,宝马!配得上你的气场!”

  他尬笑了下,“老杨,说实话,我的日子没有你过得逍遥,但我愿意这样。”

  “嗯嗯,”杨普点头如捣蒜,“老师是真正的大家,您的作品日后要进博物馆的!”

  他笑了,看不出啊,外表憨厚的杨普,倒是能懂一些。有钱没钱说白了对他来说并不是苦恼事。他追求的是画品,是能打动自己的神作。他加快脚步,村落里的鸟叽叽咕咕絮叨着,吃完晚饭得抓紧时间给学员点评,尽管他已经领教了这些人的糟糕水平,还得耐着性子,一个一个轮着说一番。

  农家乐屋子里人乱哄哄的,四五桌人围聚着吃饭,美院学生到D县古村落写生是常规安排。学生们一见他进屋,喧哗声立即减弱了六七成,眼光奇奇怪怪瞟着,像水上一道道的迷彩光。不对劲。他没心思琢磨,扒了一碗饭,问班主任是否提前开始点评,他有些累,讲完了想早些休息。

  大多数写生作业一塌糊涂、矫揉造作。太伤眼睛了!他憋着一口气像机关枪一样射击完。他们的反应很迟钝,也不觉奇怪啊,有些话是对牛弹琴,他耸耸肩,转过身上楼。

  刚躺在床上,就被丹米发来的一条抖音震慑住了,抖音上打着一行粗俗不堪的文字:女富豪青睐艺术家小白脸。抖音视频也明显被技术处理过了,变得暧昧混沌,令人想入非非。他肺都要气炸了,莫名其妙,正想破口大骂时,丹米发来几个烟花爆竹的微信表情,然后紧跟一句:“你火了!流量刷爆!这对你的个人画展,是推动,有力推动啊!”

  “推动个屁!”他骂了句粗话,他不懂现在的游戏规则,更不想在这样的漩涡里打转。他发动他破旧的汽车,突突突扬尘而去,老子不管了,去他妈的写生高研班!

  他身体前倾,仿佛逆风而行,快马加鞭回家。家里横七竖八,乱成一锅粥。孩子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挂着,一堆玩具散落在地板上。母子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老婆前一阵嚷着说要买一些玉镯翡翠,不知道受了谁的诱惑,每天唠叨,说她戴了这些东西本命年辟邪,而且等着这个市场热起来转手可以赚大笔钱。他竭力反对,手头钱紧巴巴的,还要扔在这方面,值吗?关键是她到底懂不懂翡翠,到时指不定被人坑了买一堆破石头回家。

  去D县写生前,他们吵了几句,就为这个。他提前回家,她也不知道。

  有时他只能自我宽慰,老婆也不容易,全职在家带孩子,活动范围小交际面狭窄,是要憋疯的,换位思考,老婆出去透透风也正常。

  收拾好坐定,他感觉到臀部、髋骨之间的酸疼。距离画展还有半个月,他一直在倒推日子。路上丹米又雄赳赳气昂昂电话追来说:“布展还缺钱,不够啊,媒体视频三分钟就要五六万,画册制作精装版的要七八万,都远远超过预算,这个活儿就像家里装修,越装越豪华,然后就超支了——当然越高端越牛,越配得上你的画品,绝对有范!绝对成功人士!”

  他把韵姐打过来的钱又支了一部分过去,瞒着老婆。老婆知道的话不晓得会怎样歇斯底里。等到他拿到另外一百万,就得和老婆好好计划,还贷,交房租、孩子上幼儿园的学费。买一两个翡翠也可以考虑。

  下午他得去画展现场看看究竟布置得怎么样了。

  老婆手机没通,一直忙音。奇怪,她要全身心看管孩子,怎么可能一直通话呢?孩子在哪儿?难道不在一起?

  很久才联系上。果然,老婆把孩子暂时托付给了小区里的凌阿姨,她自己和小姐妹在C市珠宝翡翠市场转悠,她选准了五样东西,戒指、一堆耳环、两个手镯,整个一套,三十万,已经付了,手机支付宝贷款。

  冲动消费,神经质消费,他倒吸一口冷气,差点骂出“傻——!”居然还有这样神操作!手机支付贷款,这不是坑人吗?专门骗大脑充血后女人的钱?

  老婆说:“不是有富婆看中你的画吗?多好的事情啊!我成天灰头土脸在家带孩子,现在也可以打扮得光鲜一些不好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婆晓得韵姐买他的画。这是早晚的事。就怕老婆误解他和韵姐,抖音上的小视频太歪曲事实,怕老婆看了扎心。幸亏老婆没提这档子。

  他去凌阿姨家接回孩子。孩子眼睛长得特像他,灵光得很,看见爸爸就扑过来。父子俩小区园子里走着,他发出口哨声,引来几只鸟忽上忽下翻飞,啁啾声不断。孩子仰起头一脸崇拜说:“爸爸你真厉害!”

  他直接把孩子带去了画室。三年前,他胸前揣绑着一个婴儿袋,婴儿袋里孩子伸出头看这个世界,他站立着,画门口的山茶花。山茶花红色浓艳,孩子刚出生,他得照顾老婆,去不了画室,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在家门口支个画架。孩子挥舞着手,咿咿呀呀叫两声,他一边画,一边和孩子说话。没想到,是很不错的亲子方式。

  遗传基因是强大的,孩子对色彩很敏感,一到他画室,就在他的特大画板上涂抹。红的,绿的,紫的,黄的……一大坨颜料搅拌着。他瘫坐在沙发上,任凭孩子泼洒。他想等老婆回来要好好聊一下,规划下,不能太任性,他的未来、孩子的培养、家庭的投资,他们一家人必须瞄准一个目标使劲。

  老婆回到家时,他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露出了微笑,老婆先是责备,说:“你什么都不关心,不关心我,不关心儿子。”他继续微笑,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老婆才顺势靠着坐下,“我知道,你的画马上都会被富豪们抢购,我只是提前消费了一点点,不碍事。”他给她泡了杯薄荷红茶,觉得她会感冒。她没有感冒,接过茶杯,声音平静地说:“谢谢。”

  她平静的语调让他吓了一跳。好像她掌握了他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他反而满脸通红,丝毫不会掩饰,嗫嚅着说:“谁和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布展现场出乎他意料。二楼展厅内装修的涂料活还没收工,脚手架、涂料桶乱摊放着,保安骂骂咧咧指责装修工人。美术馆的负责人跑过来,对他很不满意地评价道:“你那个策展人很不地道,自己不出现,今天来一个工人,明天来两个杂七杂八的人,还在那里指手画脚,随便乱骂人,把这儿弄得像个工地。”

  丹米呢?他很费解,她前后拿去了四十万,就整出这乱糟糟的场面?再过两天就要挂画,这种节奏怎么可能保证展出?他嗓子口噎住了,说不出话,眼前金星乱冒,不可能,丹米不可能是个不靠谱的人啊!

  他打电话给丹米,丹米比他还扯着嗓子跟他喊叫:“拜托!我是有时间规划的人,你瞎操心干什么?”

  “我辛苦十年的个人画展,我当然操心了!成败在此,万一搞砸怎么办?”他激愤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人呢?你不盯着这些工程进展吗?”

  “笑话,要我一个女人来看工地活?你付我人工费了吗?我是帮忙,义务给你这个大艺术家帮忙,拜托,别把事情主次弄颠倒!”

  他脑子里“嗡嗡嗡”乱响。丹米说话的逻辑他就搞不懂了,他没付她人工费策划费,是啊,她当初自己说不收一分钱策展费,但是他明明打了她四十万资金,让她打理画展细项。

  自己多么愚蠢!他感到被戏弄的悲哀,被一个九〇后小姑娘骗得团团转。不,不应该是这样!没有他想象的这么混乱,他可能误解了。他要打电话给雷洋,要问个清楚,是雷洋介绍的人,他应该对她知根知底,还有十天时间,他要力挽狂澜。豁出去了,拼了命也要把这次画展做好。

  雷洋的小西装亮晶晶,裹着腰,像跳着狐步舞的猫,他在画室沙发一屁股坐下,跷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你一开始就信任她,现在要继续信任她!这样才能把事情办好。”

  “问题是她的活儿干得太不地道了啊!迫在眉睫的事情,她居然反咬一口说我没给她策展费!”

  “对,这话我当时也听在耳朵里。合作协议呢?没有吧!所以人家就是帮忙!朋友之间的帮忙,你难道能强求她什么?”

  雷洋的话振振有词,他彻底晕懵了,明显两人是合穿一条裤子。是啊,怪自己,他整天在画室,哪有什么社会经验,不被人忽悠才怪呢!他闭上双眼,深呼吸——等待一个想象中盛大的画展,他不敢想象了,事情好像朝着反方向在运转,他毫无抵御之力,感觉自己是个布袋玩偶,可怜滑稽地被别人抛来抛去。

  疯了,疯了!他蹙着眉,跟自己生气,跟这个世界生气。院子里的花木笼罩在浓雾中,柏树影影绰绰。他站在门口,有一种冲动,想把门关上,从里面把门反锁,把雷洋暴打一通。可是,这样毫无用处,结果还得到拘留所呆着。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暴怒,眼睛紧盯着他的一幅油画。

  《光与影》,那是秋天画的,野花在拆掉的农村废墟里野蛮生长,他挑选了一些异类。野花纤细妖艳,阴影张牙舞爪。他选择了老的陶土花瓶和瓷质的小人小动物摆放在旁边。画面里花卉生长在它们的上方,就像繁华建立在被人遗忘的废墟上一般。

  理清头绪后他下定决心要介入,要开始一样一样盯着,布展、画册、视频、媒体、邀请函,他来把关。不懂他可以问,从头学起。

  他管不了老婆的情绪,发了条微信给她,说这十天他会忙得昏天黑地,家里事拜托她操持。还有,他爱着她,爱着孩子,爱着家庭,她神经质花点钱他也能容忍,没关系,都没关系。

  他打开电脑,要求丹米把资料一样一样发给他,屏幕上闪现着他一幅幅高像素的花卉油画,他挑灯夜战,排版,拟写题目,撰写文字,《皇后之夜》《流光》《摇摆》《逐光者》《四重鼓》《静止的凋零》《烈焰》《时间之外》……他像一个在时光中呐喊的人,喘息着,他甚至在每一幅画题目边上注明他创作时听的音乐。创作《蜀葵三部曲》时,他听着《菊次郎的夏天》主题曲,很疗伤很治愈。

  这十天,他高度兴奋,高度焦虑,战鼓不竭,战斗不止,每两天合睡一两个小时,饿了泡方便面,困了喝浓咖啡,一样一样盯着过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难以想象,十天之内他把参展的各个细节都快要落到实处了。

  韵姐来画室的时候,他胡子拉碴,须发凌乱,眼窝下乌青一团。

  “坐!”他扬了下手,眼睛还盯着屏幕。

  她看着桌上乱糟糟的方便面盒子和咖啡杯叹了口气。

  他没注意到韵姐的反应,皱着眉好不容易把图片敲定。“不好意思。”他站起身。韵姐也站着。俩人站得很近,他闻得到韵姐身上的香水味。熟悉的味道,她曾一个趔趄跌倒在他怀中的味道。长时间工作让他恍惚,他心口“咚咚咚”地擂了好几下,敲得发疼。

  韵姐反而张开了手臂,把他拥抱住。他猛地把脸埋进她长长的棕发里,嗅着她的体味、柠檬味洗发水和橘子香水味。他太疲惫了,这些糅杂着的味道让他放松,放松,仿佛在云雾里飘浮,虚白一片,恍恍惚惚,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拥抱了他很久,长姐一样地柔情抚摸他的后背,然后静静放开。他没有碰触她的嘴唇,想都没想。

  两人都没太尴尬,收拾好桌面,开始喝茶聊天。韵姐温和地说:“不要太拼命,命最重要。你看看自己的状态,紧绷的弦都快要断了——等会我走了你要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明白韵姐的拥抱不是出于欲望,更像是把他扶住,扶住快要跌倒了的他。他懒得和韵姐提丹米了,被一个九〇后的女生诓骗忽悠,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幸亏这十天他力挽狂澜,对了,他马上要梳洗下,带韵姐现场去看看,画一幅幅挂上去了,看着每一幅画在筒灯下静默着,他有流泪的感觉。

  韵姐摆摆手,说:“不急,等画展开幕式那天。你现在需要的是,安安稳稳睡上一觉,让元气补足。没有什么事情是十万火急的。”她细长的手指轻拍着他,示意他在长沙发中躺下。他很听话地把脚搁上去,“睡吧,什么也不用想,闭上眼睛,安静地睡吧。”

  他心里想着,先别走,别走!

  韵姐并没有马上走,仍轻柔拍打着他侧过来的左肩膀。

  好像巴黎的塞纳河畔中游轮在驶进,他的前女友站在船头挥舞着手帕;又好像D县白沱河的水草摇曳,将月亮的倒影揉散;他还是那个黄土高原上双手托住蓝天的青年,风的声音萦绕耳畔,风好大,像来自图瓦国的女高音珊蔻发出的惊叫,让他灵魂战栗,千万朵花拥挤过来,在河流中迷失……岁月在无情地流失,他光着脚手拿画板疯狂奔跑,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跑过一座山,又一座山。

  他眼皮重重耷拉下去,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他睡了整整八个小时,很久没有这样酣畅过。

  他又断断续续睡着了。午夜过后他口干舌燥,眼睛刺痛,韵姐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抽了一根烟,最近熬夜,烟抽得太厉害,手指指尖明显熏得蜡黄,他想,这也要改。韵姐说得对,命最重要。

  前两天得知一个朋友的信息,肝癌晚期。朋友是他研究生同学,喜欢画云,喜欢研究庄子,喜欢把东方哲学思想揉进西方油画中,平时笑嘻嘻的,宽以待人,怎么就得了这毛病呢?当时他接手机的胳膊晃得太不正常,他好害怕自己是中风了。

  人生太无常!他甚至也怀疑自己,他的脊椎,他的肝,他的肠,他的胃,时常有隐隐的疼痛,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光阴易逝,他好像一直在和时间赛跑,如今离他的个展,还有两天!

  老婆发来微信,老婆说,她受不了了,孩子发高烧,在儿童医院急诊室,她手机贷款目前四十万。必须打款过来,日子没法过了,她以为她能坚持,但熬得太痛苦——她没有再发其他文字,还是给他留了脸面。

  他忙三火四地开着小破车赶去。路上,他硬着头皮拨通了韵姐手机,问,能不能再打个三十万过来应急?韵姐没问原因,拖了下声调,说:“可以啊——本来都是要付款给你的。”

  不幸中的万幸,丹米总算没有卷款而逃,该做的事情也在做,只不过远没有一开始说得那么漂亮。很多细节不再纠结,明天就是开幕式,她策展人的名字亮堂堂闪现在宣传画布上。

  小区里满是山茶花和木绣球的味道,植物的芳香缓解人的压力,他打开窗户,深呼吸几次,他不知道明天现场会来多少人,美院的教授会有哪些人为他站台?他心里一点也没数。半夜他听见楼上有谁拿着利器在挠地板,他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仔细去听,在抓挠声中穿插着微弱的敲击和拍打声。他不知道楼上那家人到底在干什么。

  老婆还在医院陪着儿子,表情幽怨,她还没彻底发作,等画展以后。是的,他知道重要的事情都要等画展以后见分晓。

  楼上又响起了摔打声和尖叫声,是夫妻俩正式吵架了。他一点也想不起楼上住着的夫妻长什么样,从来没有在意过。他挺直腰身坐起来,夜色深沉,黑暗浓重而压抑,他没有开灯,听着楼上变化着的撞击声。他听见女人神经质的哭声,感觉是他的妻子在哭,抽抽噎噎,毛毛糙糙,而且哭声结尾处总带着一丝回钩,把他心脏也勾画了好几处痕迹。

  他睡不着了,干坐了一个小时。好像楼上的女人倦了累了,不折腾了,躺在床。他也才合眼迷迷糊糊度过了两个小时。

  开幕式是下午三点,中午的时候,展厅里已有不少人,黑压压一片。

  美院的很多本科生、研究生来了,乘着高铁、飞机从外地赶过来的青年艺术家也很多,还有不少从一线城市赶来的艺术品收藏家。

  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人紧追着他的脚步不放,看着有些面熟,但他实在想不起是谁。那人憨笑着,说:“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杨普啊,半个月前在D县跟您写生的学生啊!今天,我特地要过来给您助阵!”

  他拍了下脑袋,来不及多回应,就被丹米拉到台前。

  开幕式开始了,学术厅座无虚席、人头攒动。学术主持是美院油画学院教授,他的导师,导师发言权威专业、精准有力:

  “他是一位知行合一、细腻敏感的艺术家,他所有的美学观与艺术立场,都毫无保留、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对身边一切事物的态度之中。让我们为他的纯粹和执着还有更大的野心和抱负鼓掌!”

  他还在恍惚中,女人的哭声,一声长一声短,钩住了他的耳朵。四面掌声哗哗哗,潮水一样涌过来,秦老师一直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他由衷地感谢。学术厅已没有空隙,熟悉的人、陌生的人和他打招呼,一只只手挥舞着,他茫然应答着。

  走上台去发言的是美院另一位教授,他的声音浑厚并充满感情:

  “今天的他,画被同行称赞,有着众多的‘粉丝’,却是一个没有‘头衔’的自由职业者。他常常独自一人,在山岭间,在溪水畔,或夜以继日地浸泡在自己画室里,形单影只,这样的情景,让我想到凡·高在阿尔勒田间、塞尚在维克多山脚下孤寂的身影。”

  他抬起双眼,睫毛好像被一层露水笼罩,脸颊也似乎发烧了。他知道,《迷失的河流》在三楼独立展厅,黑色背景,筒灯照射,那些水啊,静默高贵地流淌着。

  画展第三天,韵姐独自又来了。

  她穿着长裙,站在展厅中央,长时间盯着《迷失的河流》。黑色布景营造了深邃的多维空间,延伸又交织着,仿佛抵达宇宙深处。她的样子,比第一次站在他画室里更有感觉。一束光,正好照着她弧度感十足的下巴。她的沉思与凝神,让他感受到人与自然的对话。他在楼梯口默默蹲着,看着她的姿态,一遍遍体味着画面所表现的内容:千万朵月季花被冲击到暗礁上,憔悴枯萎,但潮水一涌过来,它们立刻又恢复姿态,欢笑着歌唱着在漩涡中逆流而上。

  他对这幅画倾注了太多感情,这是他花卉作品中最复杂、最密集的一幅,他记得和韵姐说过:人类的艺术史就像一条河流,而他努力要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真理,永远隐藏在世俗交织的缝隙里。”致答谢词时他引用了一句诗。

  韵姐点头说:“我记着呢,那些坚持真理的人,往往也就是悬崖上徒手攀爬的人。常人是做不到的。”

  他们在春夏秋冬四个展厅边走边小声地聊着。路过《直立》时,他挺直腰杆大口深呼吸,只有他,才能意会那段时间的痛苦和压抑。寒冷的黑夜刮着风、下着雪,但蜡梅依然直立,孤独而热烈地绽放。那是两年前,他母亲生了重病,需要花大量的钱,他在人生最绝望的境地,他对自己说,不能倒下!不能放弃!要用坚强的意志战胜绝望!最终他以最密集的咬合方式完成了这幅画。

  韵姐说:“我们商会来了不少女企业家,女人天性就喜欢花,你的花卉作品有别于其他画家,意境好,艺术手法高明,独一无二,估计会有不少人来询价。”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开幕式当天,他只卖掉了十多幅纸本小品画,这些小品画标价并不高,才五千元。

  布面油画他舍不得卖,有不少标签贴上了小红点,提醒别人是非卖品。不卖。坚决不卖!有一幅画在另一展厅熠熠生辉,是他亲手用铂金做的画框,取名为《圣洁》,献给他的妻子、他的婚姻。是啊,在他意识里,婚姻就是神圣、纯净,并充满仪式感。画之前,他研究了中国道家壁画中的瓶花、庞贝壁画中的花卉、工笔花鸟的《花篮图》,然后才选择了最正常又最经典的对称构图。

  询价《圣洁》的真不少,他都婉言谢绝了。雷洋急得直拍大腿说:“哥,你这么辛苦地画,做这样一个盛大的展,出个价吧!总得要给人念想啊!”

  丹米穿梭在画展中,如同新闻发布人侃侃而谈。高跟鞋钉打在照得出光影的瓷砖上叮叮作响,她大踏步往前走十分英姿飒爽。

  看见他,她笑开了,耳环晃得星星一样亮眼,说:“哥,你太出色了!你晓得吧你这开幕式把C市所有重量级的画家都吸引过来了,其他画廊和美术馆一片惨淡!无人能敌啊!”

  “是吗?托你的福。”他淡淡回应了一句。他不想点穿她已经从装修、策展等环节中抽了百分之二十的提成。

  她头凑过来,更近地靠拢他,咬耳朵一样吐了句:“韵姐的确有魅力啊!”

  他笑了,懒得和她解释。画展以后,他不会再和这个九〇后小姑娘打什么交道。至于这次画展能卖多少幅画收成多少,他已经无所谓了。

  夜晚在他面前延伸,变得广袤、空旷。

  天空明亮,繁星闪烁,互相之间形同陌路。他盯着天空很久,想起小时候父母农忙抢收,而他躺倒在麦秸秆堆中仰望星空发呆。真美啊!浩瀚的星空之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疾驰而过,光凭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但整个夜色背景让他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祖母绿的色彩,从星空中送来神谕。”大学的时候,他还喜欢写诗,这一句被前女友表扬过。表扬以后,他又写下另一句诗歌:“在影子和影子之间,力量开始连缀,开始成倍递增。”

  记忆纷涌而来,此时的他,莫名兴奋起来,他狂奔着,像儿时那样张开双臂,侧着身体,手臂忽上忽下交替着,似乎在驾驶着飞机。他的脑海越来越清晰意识到——星际行旅!另一个创作题材打开了,转瞬即逝但又无比娇艳的画面让他心动,让他沉入对宇宙的思考。如何从沉重的肉身飞升出去,抵达星河的明晰璀璨?他想,他要让他画面上的每一颗粒在沉吟中爆发,让每一处边缘舞蹈颤动起来!

  他在夜色中奔跑了很久,累了,喘了,索性再次仰面躺下,没有麦秸秆堆,是一簇一簇的野草,沾着露水。有小雨滴落在他脸上,他不太能确定,也不在乎。树影交织纠缠着,但与天空相比,太微不足道了。他不去想韵姐,不去想丹米,不去想前女友,都远远抛开。开幕式现场,人潮人海中他发现了老婆的面孔。晃了一下,不见了。就是她!他回到家后,她还是戴着面具和他说话,口气冷冰冰的,他无所谓。他已经窥探了她的内心。孩子爬到他膝盖上,头发里有股潮湿的汗味。他陪他洗澡,哄他睡觉。门关了,一片黑暗,他摸到她的手。

  雨一滴一滴接连下来,他爬起来,但没有急于赶路。雨滴凉爽,让他发热的脑袋渐渐冷静。绕过灌木丛,他采了几朵白茶花,悄悄推开门。老婆穿着睡衣,搂着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地板上堆放着一摊玩具。他弯下腰,捡拾好玩具,抱起儿子进卧室。C市的雨真正下大了,整整下了一夜。

  作品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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