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鸟非鸟
五十年前,一只大鸟曾经降落在这所古旧宅院。它在重访故居时也并不是倏无声息的。它展开的翅膀下面的影子,好像刮风一样,从天而降。
门宝感受到了影子的压力,心情茫然。心脏像沉在水里一样,险些从身体上漏掉,幸好它又浮了上来。
但是门宝那时候四肢确实发冷,寒战不已。
这并没引得他抬起头来,看一看眼前出现了什么事情。他用左手上的两根手指夹住鼻子。他的这个样子,似乎能够让人相信,那只鸟飞来没有任何动静。
事实上,当大鸟双爪抠入院中那座高木架上的木头里时,整个木架像要散开一样,哗啷哗啷响了好大一阵。
也许人们说,这回门宝不能再那么像个石像一样平静了吧。——必须再强调一下这是事实,门宝的目光的确被那只鸟敛起翅膀落下的影子惊扰了一下。
他却并没有吓一跳,从他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椅子上挺立起来。他沉郁的心境竟然开朗了一些,他想,呵,这也算是鸟吗?
让门宝有这种想法的原因是,那只鸟在地上的影子像一块破布一样零散。
单从鸟的影子上,就可以想象出那鸟可能是从火中飞出来,羽毛不免有烧焦和折断的痕迹,不管实际上是否是这样。
门宝想,这只能算是一只似是而非的鸟。不对嘛,似鸟非鸟。
即使圣贤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何况门宝!
门宝预想不到在他的命运中也会出现鸟粪,正像五十年前那个住在这座宅院里,体态略胖,头顶秃了大半的男人一样。
他如果知道鸟粪将出现,或许可以想法避免,而不幸的人在不幸发生之前向来很少想到这个的。
五十年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门宝在这座宅院中从来没有发现前人留下的可使他戒备的东西。他也从来不知道当年的那个男人遭受了鸟粪的袭击之后失魂落魄,终于在那年的残冬搬出了这里,一去不返。
现在谁也不知道门宝的命运怎样,假如他也像那个倒霉的男人一样遭受鸟粪的袭击。
门宝以原来的姿态在那把破损的椅子上,静坐了两个多小时了。他甚至没有再想到那只鸟。
地上木架的影子微微摇晃了起来,木架倒在他头上将比他命运中出现鸟粪可怕多了。不过那只是鸟儿想飞离木架之前的征兆,人们可能在想,门宝不会遭到不幸了。大鸟就要飞走了。
大鸟就要飞了,它的翅膀的影子渐渐遮盖住了木架的影子。
这时候,木架没有哗啷哗啷响,四处没有动静。
鸟翅的影子还在扩大,像水一样在土地上渗化开。它扩大的速度很慢,让人觉察不出来,但是它的影子不再像起初那样像一块破布了。
影子很完美,在它的边缘还可以看得出那种长羽毛的漂亮的形状。
谁也想不出这个影子将会长出多大。
门宝却看不出地上的影子了。
地上均匀地洒满阳光,但他觉得刚才一点事也没有发生。
他从鼻子上放下手指,去观察木架。
木架上什么也没有。
他再去眺望天空。
天空使他模糊想起木架上曾经降下一只鸟。
而且……他想起来了!他心里这样说过:这只能算是一只似是而非的鸟。
对呀,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像他这样一连两三个小时,坐在破椅子上去想那种连自己也闹不清的什么问题,才是傻瓜做的事哪!
门宝的心中亮了起来,他笑逐颜开地站起身。
这说到底是因为他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就不能再像傻瓜一样坐着了。
——他离开椅子,扭转身,眼前就有两个女人走过来,其中一位是他的夫人。
“老天!”那个来访的女人大叫,“那是怎么回事?”
她害怕一样拉住门宝夫人。
两个女人惊愕了一阵之后,哈哈地大笑起来。
门宝伸手摸一摸脑门,不错,那是鸟粪。
这个体态略胖,头顶秃了大半的男人为之惊恐。他和所有的人都想不出他的命运在哪个短暂的瞬间跟五十年前的那个男人重合了。
2. 行走在火上的房子
夏宁是个贪睡的女孩子,每天下午四点钟醒来,就在墙壁上画血管。她用毛笔蘸上墨水在墙壁上画,但没有一点墨沾到她的衣服和手上。她的祖母为此感到很奇怪。夏宁很少跟祖母说话,而且她也很怕祖母在她画血管的时候闯进来。下午四点钟,她必须首先往窗外看一看祖母是否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祖母的形象在夏宁眼里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白蜡。的确在别人都已入眠的夜间,夏宁听见祖母在说梦话:
“有人把火放在我的头上。”
夏宁就开始打哆嗦,她看不到墙上的血管,但她好像听到那些血管在跳动,里面的蔚蓝色血液在啵啵地响。
黑暗中继续传来祖母的梦话:
“我烧起来了,我带着火走进女孩子的房子,她还在睡觉。”
这多么可怕!
夏宁想起来在四点钟之前自己为什么在梦中总不能安稳。她做过许多噩梦,不是梦见有人扼她的喉咙,就是梦见长着角的老女人从后面推她。她知道在她睡觉时,祖母就会悄悄地来到她身边。祖母的白头发落下的阴影遮盖在她的脸上。夏宁也想得出祖母盯着墙上的血管,咧着嘴冷冷地笑。
可怕的老祖母!
夏宁身上发冷,她把衣服搭在身上,缩成一团,忽然睡了。人们在第二天早上全起来了,她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她的确梦到了明天,梦里有一只腿很长的白鸟在跳舞。
夏宁醒来后,听见街上的行人在大声招呼朋友。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墙壁,心想,我已经数不清多少血管了。她在下午四点钟之前还要睡上一次长觉。她画血管是在四点钟之后。
那一天,夏宁从窗子里寻找祖母的身影,但她没有看见祖母。她觉得床像被人掀起来了,她一下子跌在地上,而且像皮球一样,滚到房间门口。
夏宁忍痛用胳膊把身子支起来,然后用力推开了房门。她吃了一惊。她发现房子在火焰上行走,有两条腿长在房子下面。
她在这时发现她画的血管是红色的,她也明白她的祖母永远地失去了。
3. 青草
女人年轻时放羊,一直到她不再年轻,也还在放羊。她的丈夫,没能让她生出一个孩子,就死了。当时小镇连部电话机也没有。如有重大的事情,都是靠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赶来传达。女人看见小伙子背着一个包,从镇前的木桥上走过来,就站在一棵树下,跟她的羊一起望着他走到镇政府门前,大声吆喝。许多光脚丫的小孩子跟在他后面,抢他丢下来的彩色纸。而今小镇上不光有了电话,能想到的东西几乎都有了,可是女人已不再年轻。她的头发花白,走路都吃力,只有眼睛里偶尔隐约闪出一丝青春时期的光芒。
在她走过小镇的街道时,有人问她:
“生小羊了吧?”
她并不停下来,也不胆怯地说:“生过了。”
“生了?”那人并不信。
“小羊长成大羊了。”她说,内心充满着自豪。但她看见那人的鼻子上有一撮羊毛在飘,就觉得他是很讨厌的。那人仿佛曾经钻在羊肚子下面,吃过奶一样。
女人牵着羊走出小镇。羊的毛很长,女人似乎听见那人告诉她羊毛该剪了。她想在这样的一个冬天,剪了羊毛会把羊冻死的。
天气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下雪,就像她的丈夫,本来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说死就死了。
那年夏天,丈夫干活回来,喝了一瓢凉水,就躺在床上睡觉。她当时还在厨房做饭。
饭做好了,发现丈夫睡着时出了一身的汗。她去摇他,见他身体还很柔软,像婴儿一样。她以为他在跟她开玩笑,就用手捏他的脸。脸上肌肉打起褶子,就不再松开。她只好又把它抚平。
女人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丈夫死了。在她知道之前,她夜里抱着丈夫睡觉。
尸体发臭了,镇上的人都来看。人们发现她的羊就跳到床上,和她一起守着死去的丈夫。人们说,下来吧。
死者已没办法穿衣服。羊把嘴伸到死者身子底下,拔出一棵青草来嚼。女人的丈夫是和床一同埋葬的。
除了床之外,女人的财产就是羊。
现在,女人走进田野里。天气很好,从小镇的桥头上已望不见女人和羊。但是有人听见羊儿在吃草,那的确是从田野里传来的。
4. 八仙带着美丫儿飞
每到周末,美丫儿都会去一趟三仙山。美丫儿的耳朵,能听到天上的声音。美丫儿也能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爸爸妈妈去大城市打工,半年才回一次。
爸爸妈妈又走了,家里就只剩下美丫儿、哥哥和年迈的奶奶。
他们的家是在大山里的一块石崖上。
哥哥是好学生,要到镇上去读书,周末才能回来。哥哥去镇上读书的时候,奶奶就跟美丫儿一个人说话。
“丫儿,你听到了啥?”
拴在院子里的羊,咩咩叫。
“天上神仙在说话。”美丫儿说。
她还能听到父母在远方商量着怎样挣钱,挣了足够的钱就修一修家里的房子,再添置一些东西,还要为美丫儿治眼睛。但美丫儿只说天上。
奶奶告诉美丫儿,天上有好多好多神仙,他们都在过着各自的好日子,轻易不到人间来,但另有八位神仙却常到人间走。
八位神仙住在海中的三座仙山上,只要其中有一位略施展法术,——比方说,那个叫何仙姑的吧,只须倾出荷花瓣里的一小滴清露,淋到美丫儿的眼睛上,美丫儿就什么都能看得见了。
奶奶说,等你看见了奶奶,可别嫌奶奶老。
奶奶顺便还讲八仙过海的故事。
蓬莱仙岛牡丹盛开,白云仙长邀请八仙五圣共襄盛举,八大仙人来至海岸,各施道法,乘风破浪而去。
奶奶很老了,不然也不会知道这些古老的故事。美丫儿摸一摸奶奶的手,像干枯的老树皮。美丫儿闻一闻奶奶的身体,像是万年土的老味道。
奶奶还说,等你眼睛看见了,你爹娘也就回来了。
美丫儿要到三仙山去!
那个周末,哥哥一到家就对美丫儿说自己见到三仙山了,当然是从别人的一本画册上。
哥哥说,奶奶从不会骗人。
哥哥说,去三仙山先要下得山来,辛苦走到镇上,然后乘坐汽车、火车,翻山越岭,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到达那好地方。
三仙山是什么样?奶奶说得没错,三座仙山是在蓬莱的大海里,山上有好看的亭子,高耸入云的阁楼,仙人骑的驴子,使的宝扇、宝葫芦,吹的长箫,当然少不了那八位神仙……
说着,哥哥情绪却由不得低落了,因为印在那本画册上的,只是神仙的雕像,可是,这已经让美丫儿很高兴了。只见她的面孔涨得红扑扑的,眼睛里也熠熠地放出光来,好像看到了世间的一切。
再没有比这双大大的眼睛更好使了,从山坳坳里,一眼就看到了波涛翻滚的海岸。
“说说三仙山吧。”以后每当哥哥回来,美丫儿都会这样要求哥哥。哥哥凭着记忆,向她描绘着三座仙山的美景。
“好看的亭子。”
“嗯。”
“高高的阁楼。”
“嗯。”
“一头驴。”
“嗯。”
“宝扇。”
“嗯。”
“宝葫芦。”
“嗯。”
还有那八位大神仙,汉钟离执宝扇,张果老倒骑驴,韩湘子一把紫金箫,铁拐李背携宝葫芦,吕洞宾仗剑走天涯,何仙姑碧荷不离手,蓝采和一手把篮挑,曹国舅随身云阳板。
美丫儿听了一遍又一遍,神情就像在与八仙一起飞。
哥哥讲一遍,美丫儿就是去过了一趟。
哥哥去上学了,才走一天,美丫儿就说:
“奶奶,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奶奶说:“丫儿,何仙姑的一滴露水就能让你看见。你能看见了,你爹娘该多高兴。”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
“一座桥。”
“嗯。”美丫儿说,“神仙会飞,为什么要有桥?”
美丫儿只是偶尔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桥是让人走的。”
“嗯。”
“亭子。”
“嗯。”美丫儿说,“楼高高的。”
“像山一样高!”哥哥说。
哥哥费力回想着,因为哥哥讲的三仙山只是画册上的一幅图画。
“山有多高?”
“像楼一样高!”
美丫儿重重地点点头。其实美丫儿并不是要为难哥哥。
又过了一周。
“一座山叫蓬莱,一座山叫方壶,一座山叫瀛洲。”哥哥说。哥哥像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兴奋。
三仙山,三仙山,哥哥到现在才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而美丫儿只顾听神仙的故事,也忘了问了。这真有意思。美丫儿想想就笑。
哥哥说,三仙山有座宝殿叫和气大殿,还有珍宝馆,满是天上人间少有的珍宝,紫禁城里的珍宝也没有这里多……
哥哥像是亲身去过了一样。美丫儿是在跟八仙一起飞,也是在跟哥哥一起飞,当然,还有奶奶。那些巍峨的楼台,那些辉煌的宝殿,那些桥,那些绿树、红花,她都好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当然是在天上了。
院子里的羊又叫了。哥哥才喂了羊,它就叫,是也要来听哥哥的故事吧。
又过了一周。
“挨着三仙山的是八仙渡。”哥哥说,“八仙渡是神仙过海的地方。八仙渡也是有阁楼的。仙源楼啦,望瀛楼喽,都一样好看。还有仙人桥。”
“什么样的桥?”
“白玉做的吧。”
美丫儿睁大了眼睛。哥哥知道得真多!
美丫儿看到了那样一座白玉做成的桥,它长长地横跨在海面上,像一条出海的白龙。因为仙人曾从桥上走过,所以它就叫仙人桥。因为有了名字,她才看得更清楚。可是美丫儿还看到桥上走过了很多人。只要走过那座桥,人就得了幸福。
美丫儿不知不觉,也走过仙人桥了。就是说,美丫儿也得了大幸福。她觉得自己身上轻飘飘的,根本不用两条腿走路,就已经登上了哥哥说的仙源楼和望瀛楼。她飞到了楼顶,那楼多么高啊!
美丫儿极目四望,祥云缭绕,满世界温暖的光芒。
美丫儿才不管那是八仙渡,还是三仙山呢。哼,既然它们都一样好看,那就把它当成三仙山一样好了。美丫儿只要能跟着八位神仙一起飞就够了。
八位神仙一边飞一边交谈,不管他们交谈了什么,只要她能够听着也就够了,况且,还有仙风卷动衣带的声音呢,还有韩湘子美妙的箫声呢。
“八仙渡躺在大海里,像个大大的宝葫芦。”
“真的呢。”美丫儿说。她也像摸到了。她家里就有葫芦。
奶奶爱在院子角上埋下种子,一到秋天,就能结出很多很多的葫芦。她家的水瓢也是葫芦做的呢。
一想到葫芦躺在大海里,像她家的大水瓢,她就止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时候,有个老师模样的男人走进院子里,惊动了那只羊,但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人。他走到门口,听了一阵,就悄悄走开了。
美丫儿终于把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缓缓投到哥哥身上。
她也好像看到了哥哥……她亲爱的哥哥该不会是个小神仙吧。
一眨眼,他们去了多少趟三仙山啊!哥哥也不是去上学,而是住在了神奇的三仙山,这就怪不得哥哥知道得越来越多了。
不,他们此刻就在三仙山啊,一伸手,能摸到那些玉石栏杆。轻风拂面,不断送来人间罕有的异香。踮一下脚,那就是在那些亭台楼阁的高处了。仙乐缥缈,忽然就谛听到哪位神仙在轻轻说:
“好了。”
什么好了?当然是眼睛呀!
霎时间,美丫儿只觉眼皮上一阵清凉。她马上抬手揉了两下。
没有错,神仙就在她眼前,一个个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而且,她也随之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奶奶从来不骗人。奶奶说过,她的眼睛好了,日夜思念的爸爸妈妈也就要回来了。
“爸爸!妈妈!”她不禁叫出声来,猛地站直了小小的身子。
院子里的羊儿也在叫。
奶奶和哥哥一起惊异地看着她。
“回来了,”她反复地说着,“回来了。”
爸爸妈妈已经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山脚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久前刚从老师那里知道了哥哥常去网吧的事情。
哥哥一次次把自己从网站上看到的三仙山和那些神仙的故事,讲给美丫儿听。美丫儿听着听着,眼睛也就好了,而他们亲爱的爸爸妈妈也就回来了。
“谁回来了?”奶奶不相信呢。
“爸爸,妈妈。”
“可怜的美丫儿,”奶奶叹息着说,“你这是做梦了。”
哥哥也在默默地摇头。
“我没做梦。”美丫儿颤动着嘴角,眼里泪光闪闪,“真的,我看见了三仙山,也看见了你们,还有神仙。听!爸爸妈妈的脚步声近了。哥哥,奶奶,我在跟八仙一起飞。”
美丫儿像个小仙子。
“真的。”美丫儿又说,声音颤颤的,“哥哥,奶奶……”
作品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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