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本田家有一只狗,是黄狗。狗就是狗,狗不是人,程本田没有给他家的狗起名字,也从没有产生过给黄狗起一个名字的念头。每个人都有名字,狗不必有名字。人两条腿,狗四条腿;人直立行走,狗站不起来;人要上学,狗不用进学堂;人会迈四方步,狗一走动就颠颠的。人与狗有着本质性的区别,何必拿畜生当人,给狗起名字呢!
如果给狗起一个名字,也许叫起来方便些。眼看狗在野地里跑远了,人一叫狗的名字,狗就会折返回来,在人面前摇尾巴。程本田没有给他家的狗起名字,直接把黄狗叫狗。程本田全家人跟程本田的叫法一样,也都是直接把黄狗叫狗:狗,狗,你过来!狗,狗,你滚蛋!好在程家的人每次叫狗,黄狗都懂得是叫它,叫它过来就过来,叫它滚蛋就滚蛋,表现得很是听话。
吃过早饭,程本田的老婆杨三妮在灶屋门口喂猪。她喂猪的家伙是一个用生铁铸成的铁盆,这样的铁盆坚硬结实得很,不怕猪的长嘴拱,也不怕猪用白牙啃。她给猪喂的东西是一瓢刷锅水,还有两把碎红薯叶末子。这些东西连残渣剩饭都谈不上,没什么营养价值,可那头猪提前在铁盆那里转来转去,哼哼嚷嚷,似乎早已饿得迫不及待。杨三妮刚把刷锅水和红薯叶末子对进盆子里,拿起搅食棍还未及搅拌,紧嘴的猪已经把嘴伸进盆子里,吞吞地吃起来。别以为猪不会看日出日落,没有时间概念,猪的肚子就是时间,猪对吃食的记忆就是时间,一到吃食的时间,它就会提前来到食盆子旁边守候。如果不按时给它喂食,它就会用叫唤表示催促或抗议。季节到了春天,地上发潮,气候变暖。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杏树枝条上的花苞已鼓胀得像豌豆子儿那么大,似乎随时都会打开,一打开就笑得合不拢。等满树的杏花谢幕,枝叶间会结出一丸丸青杏。那些青杏丸丸又酸又涩,别说尝了,看一眼就差不多能把人的牙倒掉。过一段时间,随着麦子的成熟,杏子就会变黄。摘一枚麦黄杏来吃,那可是满口留香。杨三妮喂的猪是一头半大的猪,她把猪喂够一春一夏一秋又一冬,猪就会长大长肥,过年的时候就可以杀掉吃肉。
在猪吃食的时候,狗也凑了过去,看样子它也想趁机吃一口。狗看见了,猪食稀汤寡水,里面没什么像样的货色,吃到嘴里恐怕一点儿香味儿都不会有。可是呢,猪食再糟糕也是食,吃了哄不住嘴也能哄哄肚子,总比什么都不吃强一些。再说了,猪是程家的一个成员,它也是程家的成员之一,女主人只给猪喂食,不给它喂食,是明显的偏心行为,这让它心里很不平衡。想吃归想吃,有意见归有意见,它可不敢贸然行事,得先看一看女主人的眼色才行。它一看就看出来了,女主人杨三妮对它的态度很不友好,杨三妮举起搅食的棍子呵斥它说:狗,狗,你想干什么?你要是敢跟猪争食吃,看我不抽死你!把猪喂肥了可以杀掉吃肉,养你有啥用,我看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自尊的狗当然不会让杨三妮手中的棍子抽在它身上,杨三妮一骂它,它就有些抱歉似的低下了头,并塌下了眼皮,仿佛在说:对不起,我不是人,我肯吃嘴,我没脸没皮,行了吧!
杨三妮仍对狗不依不饶,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狗已经多次听到杨三妮对它的不良评价,并多次听到杨三妮让它滚开,这使它在程家的地位显得十分尴尬。它也多次问过自己,生为一只狗,它在程家到底有什么用呢?问的结果,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用。一般的说法是,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一个壮男劳力一天挣的十个工分还不合两毛钱,所分到的口粮都少之又少,金贵得待好能穿到肋巴骨上,哪里用得着它看护呢!还有一条不得不说的是,它们狗身上也长肉,也有人吃狗肉,但由于由来已久的狗肉上不了席面的说法,人们很少把狗肉和肉联系起来,对狗肉一点儿都不稀罕。悲哀袭上心头,狗有一点儿想哭。但狗不敢哭,倘若杨三妮看见它掉眼泪,又不知道对它骂出多少难听话呢。它只好转过身子,悻悻地向院子外面走去。
那么,狗吃什么呢?它靠什么活命呢?反正程家的饭锅里从没有为狗多添过一口水,有它跟没它一样,它想喝风就喝风,想吃泥就吃泥,全靠自己养活自己。它成天处在饥饿状态,一出门就张着鼻子在地上闻,能逮住什么就吃什么。它从来没有什么讲卫生的观念,有些东西肮脏得见不得字面,它照样吃得呱叽呱叽的。赶巧了,它在荒草地里会捉到一只栗色的蟋蟀或一只绿色的蚰子,这等于它吃到了肉,改善了生活,顿时吃得津津有味,阿弥陀佛。
眼下还不到夏天,地里所有的昆虫都还没有生长出来。狗从村子里出来,从村西的麦子地里走到坟地里,它连一口吃的东西都没找到。地里的麦苗儿倒是长起来了,由燥绿变成葱绿,在春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狗听说过一句话,这句话牵扯到它,叫狗吃麦苗装羊(洋)。它对这句话有些不解,羊可以吃麦苗,它们当狗的对吃麦苗从来不感兴趣,何必把吃麦苗的事安在它们头上呢!狗之所以走到了坟地里,是它知道野兔子和田鼠都热衷于在坟地里打窝,倘若它守在某个窝的出口,刚好赶上兔子或田鼠从窝里出来,它一口把活物咬住,那它的收获就大了,就高兴到天上去了。然而,狗在它所认定的一个田鼠窝门口蹲守了好一会儿,又好一会儿,它连田鼠的一根汗毛都没看到。
太阳升到了当头,黄狗先是闻到了从村里冒出来的炊烟的气息,接着又闻到了一股股咸饭的味道,估计家里的人该吃午饭了。不到吃饭时间还好些,一到吃饭时间,它的肚子就饿得更厉害了。它感觉肚皮里面像是有一帮子饿鬼,越是吃不到东西,那帮饿鬼越是饿相毕露,折腾得越厉害,折腾得它的肚子里面像着了火一样,火辣辣地疼,于是它也回家去了。它也知道,家里开饭不开饭,跟它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不会因为它在开饭时间回家了,家里人看见它了,就给它一口饭吃。相反,它越是在开饭时间出现在家里人面前,家里人越是认为它是饿死鬼托生的,就越讨厌它,让它滚一边去。这样的话,它干脆赌一口气,吃饭的时间它就不回家了。可是不行啊,它要是在吃饭的时间不回家,家里人会说它傻,傻得不透气,连猪都不如。别管能不能吃到东西,它还是回家为好。
程家所住的院子是一个敞着口子的大杂院,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在吃饭的时候,各家的男人都不在自己家里吃,而是端着饭碗,到院子外面的饭场里去吃,一边吃一边说话。他们说话没有一定的话题,看见鸡说鸡,看见猪说猪;逮住地主说地主,逮住富农说富农。狗走到饭场边,看见它的男主人程本田正蹲在一处墙根吃午饭。程本田面前放着两只瓦碗,一只碗里盛的是蒸红薯,另一只碗里盛的是咸糊涂。红薯是他们这里一年到头的主要口粮,把鲜红薯放进地下的红薯窖里,从头年的秋天可以吃到第二年的春天。咸糊涂是用红薯片子磨成的面粉打成的,里面除了放盐,还会放一点儿芝麻叶、萝卜条和碎粉条。程本田吃几口红薯,喝两口咸糊涂,有甜又有咸,有干又有稀,吃得很自得的样子。狗在饭场外围站了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向程本田走去。走到程本田旁边,它屁股往下一蹲,在地上蹲下了。它蹲下去时,两条前腿在前面支着,像是清朝的官员在准备向皇上磕头。离程本田这么近,它想男主人一定会看它一眼,它有些害羞似的,提前就塌下了脸皮,仿佛在说:我不是跟你要吃的,你只管吃你的,我没事儿,你不用管我。这时它又听见那头猪在院子里叫唤,对猪的表现颇有些鄙薄,心说:猪真不要脸,而我们狗是要脸的,要脸和不要脸,这就是我们和猪的最大区别。
狗听见程本田在和别人说话,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它才悄悄掀起眼皮,看着它的男主人。男主人和一个老头儿说着话,一点儿都不耽误往嘴里放红薯。在吃东西方面,男主人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比如这会儿吃红薯,他连红薯皮都不剥,把红薯瓤和红薯皮一块儿吃到肚子里去了。狗真想劝劝它的男主人:别吃红薯皮了,你老婆洗红薯时洗得不干净,有的红薯皮上还沾着泥巴呢。吃了带泥巴的红薯皮,对你的身体不好。它还想对男主人说:你把红薯皮剥下来,我替你吃怎么样?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生病啊!你要是生了病,我今后可依靠谁呢!这样想着,它不由得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叉子。
程本田回过眼来把狗看了一下,大概明白了狗的意思。别看狗的舌头不会拐弯儿,狗的嘴巴不会说话,狗的两只眼睛可是表达能力很强,像是会说话一样。程本田看出来了,狗东西眼巴巴地看着他,是希望能吃到一点红薯皮。那么好吧,程本田剥下一点儿红薯皮,拿在手里一示一示地对狗示意。是的,程本田若是拿红薯皮喂猪,或是喂鸡,他把红薯皮扔在地上就行了,因为猪和鸡眼睛向下,只会在地上找吃的。而狗不一样,狗的眼界要开阔得多,狗除了看大地,有时还仰望一下天空。所以他在喂给狗吃红薯皮的同时,还要让狗表演一下节目。
心有灵犀似的,狗马上领会了男主人的意思,它精神抖擞,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主人手中的红薯皮。当男主人把红薯皮抛向空中时,它一跃而起,精准地把红薯皮叼进口中。在跃起的时候,它后腿弹直,身段优美,像电影里跳舞的芭蕾舞演员的姿态一样。也许狗的灵性和艺术性就在这里,人类之所以喜欢它们,它们所能体现的价值也在这里。在饭场吃饭的人都是观众,有人评价说:咦,这条狗还怪能哩,跳得还怪高哩。
狗听到了对它的赞扬,心说这不算什么,这样的表演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它继续盯着男主人手里剥下的红薯皮,仿佛在说:我的好主人,你扔红薯皮扔得很好,像玩杂技的人扔碟子一样,扔得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恰到好处,给我的表演创造了不错的条件。你再扔一次吧,再扔一次吧,请相信我,我的表演比刚才还要精彩。
程本田没让狗失望,他真的又向空中扔了一块红薯皮。狗再次高高跃起,把在空气中运行的红薯皮稳稳叼住,并很快咽进肚子里。狗的牙齿很好,吃肉啃骨头都没问题。在它吃红薯皮时,牙齿派不上什么用场,不用嚼就顺着喉咙下去了。这样有点儿甜味的红薯皮,它吃一碗两碗都没问题。可男主人说:好了,跳两下就行了,去一边玩儿吧。
狗很听话,乖乖地离开了饭场,回到院子里去了。
在此之前,黄狗在程家的处境基本上就是这样,虽说程家的人舍不得给它吃,舍不得给它喝,它成天过的都是忍饥挨饿的日子,但它和男女主人的关系还算和谐,日子还过得下去。它的命运发生转折,转到它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艰难到过不下去,甚至活不下去,是在生产队里召开的一次贫下中农社员大会之后。
不错,人是喜欢开会的动物,人类活动所发生的一些重大转折,差不多都跟会议有关系。程家的黄狗没有想到,它的命运所发生的转折,也和一场会议有关。当时生产队的大会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全体社员大会,另一种是贫下中农社员大会。凡是召开贫下中农社员大会,队里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等,都不许参加。贫下中农们比较愿意参加后一种会议,这种会议除了能显示出他们应有的待遇,在不必下地干活儿的情况下还能挣到工分。而那些被称为阶级敌人的五类分子就挣不到工分了。另外,在开会的时候,男人可以用烟袋锅子抽旱烟,女人可以纳鞋底子。会场是在村子中央一块比较空旷的地方。那里原来有一棵年龄上百年的大槐树,大槐树根深叶茂,树冠很大,夏天鸟儿可以在树上做窝,人可以在树下乘凉。“大跃进”大炼钢铁那一年,大槐树被伐倒,分段送到小高炉里烧掉了。从那以后,这里就没有了树木,不但没有大树,连一棵小树都没有,每次开会都是露天会议。贫下中农同志们开会坐什么呢?他们自带小板凳儿吗?别开玩笑了,他们什么都不带,只带着自己的屁股就完了,各人坐自己的屁股就完了。人长屁股是干什么的,屁股上多出那两坨肉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让坐的嘛!至于说地上有土,坐在地上会沾一屁股土,那有什么,临站起来时用手把屁股抹拉了一下不就完了。就算不愿意抹拉,把土带回家也不错,到家抹拉到自家敞着口子的粪窑子里,权当给粪窑子添一点儿佐料。别说那些与会的普通人了,连开会时讲话的公社驻队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都不坐凳子,都是站着讲话。
程本田和他老婆去参加会议,他们家的狗也跟着去凑热闹。程本田的家庭成分是贫农,他本人又是生产队的队长,开贫下中农会议当然少不了他。而程本田每次去开会,狗几乎都会不离左右地跟着他。程本田没有秘书,他家的狗像是他的跟班秘书;程本田没有保镖,狗像是他的贴身保镖。在程本田向会场走时,狗一会儿跑在程本田前头,一会儿跟在程本田后头,在前后左右对主子进行围绕。有时狗还故意用身子蹭一下程本田的裤腿,表示对程队长的献媚。在程队长开始讲话时,它就卧在程队长脚边,高昂着头,神情颇有些骄傲,仿佛在说:看看吧,我们家的主人是生产队长,你们都不是生产队长,你们都得听我们家主人的话。我是队长家的狗,队长对我好着呢。我对队长忠心耿耿,一辈子都紧跟着队长的脚步走。你们别的人家有狗吗?没有吧,只有我们家当队长的主人才有一只狗。
这天的贫下中农会议是下午召开的。天气有些阴沉,看样子要下一场雨。会议刚开始时,程本田并没有讲话,他是主管生产的队长,等到需要布置生产任务时,才轮到他讲话。这会儿他跟别的社员一样,在干硬的土地上坐着。狗在他身边卧着,他伸手摸了一下狗头。狗马上体会到,这是它的主子在对它表示亲近。你亲我一寸,我亲你一尺,狗立即做出反应,用嘴唇碰了碰主子的手。狗心里想,主子要是愿意坐在它身上,它为主子献身都在所不辞。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人还是人,狗还是狗;人有人的世界,狗有狗的世界;人会讲话,狗又不会讲话;人会批判别人,狗又不会批判别狗,开会会碍到狗什么事呢?怎么就说一场会议就改变了狗的命运,使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呢?这是因为,在这天的会议上有人提到了狗,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狗,并把人和狗的斗争提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批判狗的人是谁呢?是队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他的名字叫程本灵。程本灵念了一会儿关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报纸后,目光在全会场扫了一遍说:我们的政治学习,一定要做到理论联系实际,不仅联系社会上的实际,还要联系我们本队的实际,不仅联系人的实际,还要联系狗的实际,不然的话,我们的学习就没有实际意义,就收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联系狗的实际,这话新鲜,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吸烟的男人,从嘴里拿出了烟袋;纳鞋底子的女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会场里就有一只狗,他们从程本灵的嘴看到那只狗,看到程本灵和狗都很实际,就把二者联系了起来。
程本灵接着讲:我们天天讲阶级斗争,还要学会对阶级斗争进行深入分析。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看到人与人之间的斗争,还要看到人与狗之间的斗争。有人问了,人有家庭成分,难道狗也有家庭成分吗?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今天就着重分析一下狗的阶级属性。那么狗属于什么阶级呢?我认为,狗不是属于地主阶级,就是富农阶级。大家想一想,在万恶的旧社会,什么人家才养得起狗呢,只有地主富农家才养得起狗,哪个穷人都养不起狗。地主富农养狗干什么用呢,就是用来欺压我们贫下中农。我们去地主富农家要饭,他们就放狗咬我们,不是把我们咬伤,就是把我们咬死。我这样一讲大家就明白了,狗历来都是站在地主富农阶级的立场,历来就是阶级敌人的帮凶。帮凶这个说法以前大家可能没听说过,我给大家解释一下,帮凶就是帮助凶恶的敌人干坏事的家伙,用帮凶给狗定性再合适不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天我们一定要把狗的问题弄清楚,把狗作为敌人的反动本质充分揭露出来。我想大家都去公社的阶级教育展览馆看过了,展览馆里那些泥塑的穷人,除了胳膊上?着要饭的篮子,手里还拿着一根打狗棍。那根打狗棍,就是我们贫下中农和阶级敌人斗争的武器。以前我们和包括帮凶在内的阶级敌人作斗争,今后还要继续和阶级敌人作斗争。
天上的云彩压得越来越低,远处似乎还隐隐地传来了雷声。一时间,会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程本田家的那只狗身上,使卧在地上的狗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有的坐在会场边的人,像是要对狗重新认识,站起来伸着头看狗。还有的年轻人,干脆穿过会场走到狗旁边,按照程本灵对狗的命名,把狗叫成帮凶,帮凶。前面说过,程本田家的这只狗以前没有名字,这次会议之后,狗就有了名字,狗的名字叫帮凶。
狗是敏感的,不管它的嗅觉,还是听觉,都比人敏感得多。它感觉出来了,在突然之间,全会场的人都在看它。它又不是演员,又不会唱样板戏,大家看着它干什么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的变故不成?它觉得人们的目光像麦芒一样,扎得它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真想站起来抖一抖。它也听见了有人把它叫成帮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帮凶不帮凶,不如叫它狗好听。别人都看它,它保护自己的办法,是把自己的眼皮塌蒙下来,不看别人。它的眼皮塌蒙得不是很严实,还留了一点儿眼缝,为的是看自家主人程本田的脸色。它看见了,主人的脸色发青,眼珠子发硬,像是生气了。主人的生气肯定跟它有关系,因为程本灵在狗来狗去地拿它说事。这时候,如果主人稍微对它挑一下手指,它就会站起身来离开会场,走到村外的田野里去。主人没表示出任何让它离开的意思,它还要继续守在主人身边。
程本灵对帮凶的批判还在继续,说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在我们生产队,家里养有帮凶的只有一家,而且那只帮凶就明目张胆地在我们贫下中农开会的会场里卧着,这不能不让我们贫下中农感到气愤。我不管你养帮凶的人家是什么人,我只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反正在我看来,凡是养帮凶的人都是分不清阶级路线,都是阶级立场有问题。
风云突变,问题严重了,程本田再也坐不住了。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程本灵不但一点儿都不看他的面子,而且正是冲着他的面子来的。程本灵批判狗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在批判他,是把他往阶级敌人的堆里推。程本田心里明白,因为他在某件男女的事情上捉了程本灵的奸,耽误了程本灵的好事,程本灵就以政治学习辅导员的身份,把他养狗的事上纲上线,向他发难,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他进行报复。忍无可忍,程本田站起来了,程本田说:程本灵,你这样说我不同意。我赶集回来在路边捡到这只狗时,地主和富农阶级早就被打倒了,这只狗从来没在地主富农分子家里生活过,怎么能说它是阶级敌人的帮凶呢!
程本田比程本灵大得多,他们是本家,又都是本字辈,程本灵应该把程本田叫哥。在斗争的时候,就不管什么本家不本家、兄弟不兄弟了。程本灵同样叫着程本田的名字说:你这样说,正说明你的阶级觉悟不高,不会从阶级根源上分析问题。我们查一个人,至少要往上查他的祖宗三代。同样的道理,我们查一只狗,也要查它的祖宗三代,甚至祖宗八代。你把这只狗往上查一下试试,如果它爷爷还不是地主富农家帮凶的话,它的太爷爷一定是地主富农家的狗腿子。只要是狗,他们的阶级本质是一样的,一律是我们的敌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你的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我不跟你说那么多。我告诉你,在我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你还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呢。反正这只狗我是养了,你看着办吧。
不要以为你是管生产的队长,就可以搞特殊化,就可以当阶级敌人的保护伞。我建议你尽快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并把阶级敌人消灭掉。你自己要是不动手消灭的话,村里的基干民兵可以帮你消灭。
程本田的手在发抖,他攥紧了拳头:敢,我看谁敢动我的狗一指头!
狗大概感觉到了它被人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已处在危险的境地,寻求保护似的往主人的腿边靠。
这时,程本田的老婆杨三妮气哼哼地走了过来,杨三妮抬脚把狗踢了一下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人家批斗你吗,等着人家给你挂牌子游街吗,等着人家打死你吗?还不赶快给我滚开!
狗这才夹起自己的尾巴,灰溜溜地走开了。有人喊了它一声帮凶,命它站住。它不由得停了一下,还是溜走了。
狗离开会场后,并没有回家。平日里它回家得不到吃的,这次会议之后,它估计回家更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回家干什么呢!院子里的杏花儿倒是开了,一树春风千万朵,从粉红开成粉白,倒是挺好看的。可杏花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呀!至于走到哪里去,狗并没有准方向,或许往西走,走到麦田里去,或许往东走,走到河堤上,听听蛤蟆的叫声。
程本田两口子散会一回到家,老婆杨三妮就开始埋怨程本田,一埋怨程本田不该从半路上拣回这只狗,二埋怨程本田不该多管程本灵的闲事。杨三妮一埋怨起来就没完没了,把程本田埋怨得没鼻子没脸。
程本田气不打一处来,骂了杨三妮的妈,威胁杨三妮说:你有完没完,你敢再唠叨下去,我还让你怀孕!
一听男人说这个,杨三妮立即噤声,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杨三妮怀孕怀怕了,生孩子生怕了,怀孕仿佛是她的一个死穴,男人一点到她的死穴,她就夹起屁股,赶紧走开了。如果像狗一样有尾巴,她也会夹尾巴,没有尾巴,她只好夹别的。
去年秋天的一天中午,天下着雨。程本田赶完集往家走,在收过秋的玉米地边看到了一只小狗儿,小狗儿浑身被秋雨淋得湿漉漉的,正冷得簌簌发抖。程本田猜想,可能是有人故意把小狗儿遗弃在这里,在等待好心的人把它拣走。小动物总是可爱,也可怜,程本田在泥泞中停下脚步,把小狗儿看了一会儿,叫着小狗儿,小狗儿,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你家的主人不要你了吧!小狗儿眼巴巴地看着他,蹒跚着向他跟前爬。程本田说:你不要找我,我可没什么东西喂你。我卖了半篮子红薯片子,只买了一斤盐,我总不能喂你咸盐吧。这样说着,他拿一根手指头在包着盐子儿的手巾包里蘸了蘸,蹲下身子,把手指头伸给小狗儿。小狗儿嗅了嗅他的手指头,像吃奶一样对他的指头吮吸起来。于是,他把小狗儿放进竹篮子里,带回家了。
杨三妮所说的程本灵的闲事,在程本田看来并不是闲事,而是花事,奸事,伤风败俗的事,他管了一点儿都不后悔。事情是这样的:程本灵初中毕业后,曾去北京的空军部队当过兵。当兵期间,因犯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部队就把他开除了。被打回老家的程本灵不思悔改,借在队里收尿水、记工分的机会,很快跟一个地主家的儿媳打到了一起。程本田发现程本灵对地主家的儿媳图谋不轨,以负责任的态度,悄悄盯着他们的梢。果然,在一个太阳刚落入地下的傍晚,程本田就把正作奸的男女二人在麦苗地里捉了个现行。既然双奸俱获,证据确凿,程本田向队里建议,要让程本灵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做出深刻检查。然而,由于程本灵的哥哥是队里的政治队长,他们兄弟在背后一捣咕,轻易就把案子翻了过来,变成地主家的儿媳在拉贫农子弟下水。这样一来,程本灵不但不用在会上做检查,好像还成了对地主阶级进行阶级斗争的急先锋。让程本灵生气的是,不管他在政治上把自己标榜得多么正确,事情败露之后,反正他不能再和地主家的儿媳好下去了,地主家的儿子不答应,地主家的儿媳也会拒绝他。一切都明摆着,程本灵之所以借他程本田养狗的是攻击他,报复他,都是因为他抓到了程本灵所干的坏事,并使他的坏事不能继续进行下去。当然了,在麦苗地里捉拿程本灵和地主家儿媳的那一刻,程本田所养的四条腿的狗冲到了最前面,并冲着正在癫狂的程本灵叫了两声。这难免让程本灵对狗怀恨在心,给狗扣上帮凶的帽子,必把狗置于死地而后快。
下一步,程本田所面临的是怎样对待和怎样处理狗的问题。会议之后,社员们对狗的负面定性舆论已经起来,狗的何去何从,对他来说不是选择题,而是必答题。在饭场上,人们七嘴八舌,为程本田出主意。有人建议,把狗勒死算了。勒狗的办法,是用一根绳子套住狗的脖子,把狗头朝上吊在树干上,然后往狗嘴里浇灌冷水。等冷水把狗的肺管子呛炸,狗就死了。有人说,把狗弄死有更简单的办法,给狗扔一块红薯,趁狗低头吃红薯的时候,照狗的脑门子上给狗一记闷棍,就把狗闷倒了。还有人出的主意缓和一些,说把狗领到集市上人多的地方,趁狗一转眼看不见你,你赶快溜走就完了。狗在集上流浪,是死是活跟你就没有关系了。
对于前两个主意,程本田觉得实施起来有些难度,他下不了那样的死手。第三个主意,程本田倒愿意试一试。这天上午,公社革命委员会所在的镇上不但逢集,还逢会,会是一年一度的春季骡马物资交流大会,要比单纯逢集热闹许多。一街两行摆满了桑叉、扫帚、扬场锨等白花花的收麦农具,街口儿还搭了戏台,公社宣传队在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整个会上人山人海,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程本田在领着狗往会上走时,狗不知道它的主人存心要抛弃它,它显得十分兴奋,不知怎样感谢主人才好。它一再对主人点头,仿佛在说:亲爱的主人啊,您对我真是太好了,比我的亲生父母对我还好啊,谢谢您,谢谢您!
一来到会上,程本田就故意往人堆里挤,把狗留在人堆的外围。人的身体像树干一样竖着,占空间较小,在人堆里挤起来容易些。而狗的身体像板凳一样横着,占空间较大,很难挤进人堆。程本田在人堆里被人流推动着往前挤了一会儿,就与他的狗拉开了距离。他踮起脚回头往后瞅,瞅到的都是人头,一个狗头都没有。他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跟狗好分好散,谁都不欠谁什么。
程本田在人堆里挤得头上出了汗,背上也汗渍渍的,才从人堆里出来,到街边一个卖草帽的摊位旁休息一会儿。卖草帽的妇女让他买顶草帽戴吧,他摆摆手。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把狗扔掉,什么东西都没打算买。他喘了一会儿气,准备回家时,觉得有一样东西来到了他面前,他低头一看,竟是他家的狗。狗看着他,显得很抱歉的样子,仿佛在说:对不起,我没跟上您的步伐,让您久等了。程本田觉得有些奇怪,他以为狗已经离他很远,远得隔着人山,又隔着人海,狗怎么又找到他了呢!他对狗没了好气,心里说:我不要你了,你还老跟着我干什么!他看见狗跟没看见一样,再次挤进人堆里去了。这次甩开狗后,程本田改变了策略,从人堆里出来,他不站在街边了,而是拐进了一家卖糖烟酒的商店里,并藏到了商店的门后。人的智慧总是大过狗,他想这一次狗再也不会找到他了。
然而令程本田哭笑不得的是,他在商店的门后站了不大一会儿,狗又来到了他身边,狗的表情有些笑眯眯的,似乎在对他说:您是在跟我玩藏猫猫吗?您藏得好,换个地方再藏一个吧。程本田心里说:你个狗东西,怎么这样缠人啊!他拔腿朝背街上的地方走去。背街上人少,他走得比较快,跟小跑差不多。可狗腿比人腿多一倍,狗总是比人跑得快。狗对程本田紧追不舍,几乎跑到了程本田前头。程本田突然刹住脚步,用手指往地上一指,命狗停,停,说我决定不要你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狗果然停下了,并屁股着地,蹲下后半身,蹲得像个听话的小人儿一样。程本田说对,就这样不许动,你敢再跟着我,我就抽死你!说着亮起巴掌,对狗的嘴巴示意了一下。狗眨了一下眼皮,一句话都不敢说。程本田往前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见狗果然还在原地蹲着,说这还差不多。可当他转过一个街角再往后看时,发现狗又悄悄地跟了上来。他威慑似的跺了一下脚,狗停了下来。他往前走,狗继续跟着他往前走。就这样,狗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停狗也停,他走狗也走,停停复停停,走走复走走,又走回了程本田所在的村庄。
程本田抛弃狗的行动失败后,他仍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把狗勒死,或把狗棒杀,而采取了一个新的办法,把狗关进屋里去了。他这样做,类似于把狗关进牢房。人若犯了事,惩罚的办法之一就是把人关进牢房。他家的狗,既然被人家说成是地主阶级的帮凶,被说成是阶级敌人,也把狗关进牢房里去算了。他家的堂屋虽说并不是牢房,但把狗往屋里一关,从外面把门一锁,跟关进牢房也差不多吧。广大社员群众看不见他家的狗,也许就不会说什么了。
上午,狗被锁进屋里后,不能再往外边跑了,只能趴在屋当门的地上,把自己的嘴埋在自己的前腿窝里睡觉。程本田家的堂屋是里外两间,后墙没开窗,里间屋的前墙虽然开了窗,但光线被灶屋的山墙挡住了,门一关上屋里显得很黑。狗在屋里睡了一会儿,听见猪哼哼地过来了,把两扇关着的门拱开了一道缝。狗站起来了,它的嘴也向门缝那里凑去,似乎要和猪接一个吻。猪大概也知道了狗成了不受欢迎的东西,所以才被主人关进屋里。猪像是在对狗说:收回你的臭嘴,谁跟你接吻,我不过来看看你的笑话而已!猪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又过来一只公鸡,公鸡头上举着红红的冠子,透过门缝对狗看来看去,神情颇有些趾高气扬,仿佛在对狗说:主人把你关起来,他是迫于舆论的压力,你要理解主人的难处。人各有命,你不要跟我比。我自己虽说不会下蛋,但我可以帮助母鸡下蛋。母鸡经过我的帮助,下出的蛋就可以孵小鸡呢。你有什么用呢,你虽说是一只牙狗,可方圆之里连一只母狗都没有,你有劲儿也没地方使呀!
出于自尊,狗不想让鸡看见它,它抬起一只爪子,把猪嘴拱开的门缝儿关上了,使屋子重新陷入黑暗。它在黑暗中闭上弹弹跳动的眼皮,听见屋里起了动静,是老鼠们开始活动。它悄悄把眼皮掀开一角,见老鼠们在梁头上、箔篱子上、粮食茓子上等地方上蹿下跳,十分活跃。老鼠们不但互相追逐,还吱吱乱叫,像在春天里过狂欢节一样。老鼠们的表现让狗很不舒服,它觉出了鼠辈们对它的无视。没错,狗是听说过一句俗话,叫狗拿老鼠多管闲事。俗话的意思是说,拿老鼠是猫的事,不是狗的事,不管老鼠怎样折腾,狗都可以置之不理。大约就是因为主人家没养猫,老鼠们才如此猖獗。老鼠们哪里知道,狗平日里不拿老鼠,不等于不会拿老鼠,狗若拿起老鼠来,也是很厉害的。同时,狗拿到老鼠,也可以当肉食吃。想到这里,狗的饥肠又开始辘辘转动起来。天无绝狗之路,那么好吧,它今天就拿一只老鼠充充饥肠吧。狗站起来,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到箔篱子下方去了。它的计划是,等一只老鼠在爬到箔篱子上,它就猛地纵身跃起,像猫所做的那样,先用爪子把老鼠打翻在地,而后再一嘴把老鼠咬住。它的计划前半部分实现了,后半部分未能如愿。失败的原因,是它求成心切,用力过猛,一爪子把老鼠打落得有些远了,当它扑过去要咬住老鼠时,老鼠尖叫着,屁滚尿流地钻进墙角的老鼠洞子里去了。
这惊险的一幕可把那些老鼠们吓坏了,它们在高处从不同的角度看着狗,一时都有些目瞪口呆。不过它们的惊慌很快就过去了,在一只母老鼠头领的带领下,一起向狗发起了声讨和谩骂。它们骂狗是流氓,不要脸,是地主阶级的帮凶。那只站在梁头上的老鼠头领,还翘起尾巴,对狗进行挑衅和羞辱,仿佛在说:有本事你跳上来呀,看看老娘怎样尿你一嘴!狗心里说:你们这些跳梁小丑,老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中午,狗趁杨三妮放工回家开门的时候,一下子窜了出去。杨三妮说:你就跑吧,最好死在外边,永远都别再回来。
不知道狗到哪里跑了一下午,又跑了半夜,到第二天鸡叫时分,它才又回到了家里。这只狗要是一个人的话,人意识到自己处在活不下去的悲惨境地,也许自杀了,也许跑走不再回来。然而,狗毕竟不是人,却又离不开人,它傻里吧唧、自投罗网般又回到了程家。为了防止狗再跑出去,程本田还有更严酷的办法,他的办法是找来一段废弃的水车上用的铁链子,把狗拴了起来,一头拴住狗的脖子,一头拴在桌子腿上。狗似乎并不反对主人往它脖子里拴铁链子,它伸着脑袋配合主人的动作,一点儿都没有退缩。它不但没有退缩,当主人把铁链子拴在它脖子上时,它还把脖子抖擞了一下,抖得铁链子哗哗作响,像戴了一个项圈一样。
这样过了两三天,狗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日子有多么煎熬,多么难过。它彻头彻尾地失去了自由不说,家里的男女主人一口东西都不喂给它,看样子要活活把它饿死。每次看到男主人,它喉咙里都哼哼叽叽,发出的是哭音。它眼里也泪汪汪的,仿佛在说:主人啊,我这么老实,这么听话,什么错话都没说过,什么错事都没干过,您不能这样对我无情啊!程本田似乎明白黄狗的意思,他说:阶级斗争搞得这么紧,人家说你是地主阶级的帮凶,我也不敢包庇你呀!
一天又一天过去,被铁链子拴着的狗,狗腿越来越细,肚皮越来越薄,毛越来越长。程本田实在不忍心看着狗就这样饿死,趁老婆眼错不见,偷偷扔了一点儿红薯皮给狗吃。他没有像以前做的那样,把红薯皮抛向空中,而是扔到了地上。就算他把红薯皮抛到空中,因受铁链子的限制,狗想跳也跳不起来呀。
有道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尽管程本田把狗藏在家里,还是被有的人发现了,并报告给了队里的政治队长。有一回,政治队长召集队里的干部们开会,对程本田点到了那只狗说:既然我们贫下中农和狗的矛盾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你还是尽快把狗处理掉为好。政治队长给出的建议,是让程本田把狗交给邻村的老黄,让老黄把狗带走就完了。老黄以前是一个专门杀狗卖狗肉的屠夫,身上有一股子特殊的气味,狗只要一看见他,就浑身瘫软,失去了反抗能力。
程本田听从了政治队长的建议,果然把老黄领到他家里,让老黄把狗带走了。正如政治队长所说的那样,狗一看见老黄,就目光惊恐,浑身哆嗦起来。程本田把拴在狗脖子上的铁链子解开,狗的反应跟没解开一样,仍趴在地上哆嗦不止。老黄手持一种特制的器具,那器具像一把长柄的铁钳子,铁钳子前端的虎口那里有一个像镣铐一样的铁箍,老黄用铁箍卡住狗的脖子,就把狗拖走了。也许狗已经饿得站立不起,也许狗吓得瘫痪在地,也许狗舍不得离开程家,反正它是肚皮擦着地皮被拖走的。天下着小雨,地上被拖出长长的一道泥痕。
作品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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