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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233
  林莉 王冬 泥瓦夫人 施施然 阮雪芳 许玲琴 雷爱红

林莉的诗

◆石耳山

此山,可见人间绝色

  一树红豆杉慢吞吞吃掉了千年时间

  还可见一堵老墙上,存留一行斑驳的宣言

  那是一粒火种、一颗星宿的原型

  默读到它的人,时而沸腾时而泪涌

  峰峰相扣,林木苍翠

  古杉绿,云深,鸟声大,世事小

  择一日,入莲花峰,笔架峰

  寻志士、隐者、布衣以及

  滚滚白云

◆丘陵

叮叮当当走过去的铁匠

  骑着一支竹杖的风水师

  瘸腿山羊和青牛,瓢虫以及南瓜花

  挂在树枝上的果壳与蝉蜕

  流水带来了他们的影子和消息

  暮色又将其涂改

  在这无限次的出现和消逝中

  丘陵自有其放弃和所持

◆古驿道

青石板已磨损,苔藓和婆婆纳

  从石缝中蔓延而生

  几棵古樟,远远斜伸过来

  麻雀依然在这里跳跳停停

  但已没有了昔日的马匹、挑担的商贾

  也没有了迁徙和征程

  一条青石小路,留在山野

  在时间的更迭中

  回到了路的本身

  不再局限于任何历史、事件

  静静地,蜿蜒、向前,走得很远很远

  此刻

  路中间的一块陈旧青石上

  露出了几个模糊的字迹

  “往浙、皖——”

◆木雕图

一只山羊

  一匹马

  迁徙的鸟

  疾风中,古老的线条在说话

  时间久了,一只凿刻它的手

  会从云雾中慢慢现形粗

  而看到它的人

  会被还原为

  一只山羊、一匹马、一只鸟

  走回到木头里

◆老街

老街很老

  那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靠在木门边打盹

  而铁匠铺、竹篾铺、榨油坊里

  跑出一朵古色古香的云

  老街又很时尚

  千层饼铺子,书屋、咖啡店

  人来人往

  埠头的船半枕山水

  门口的青砖布满时间的记忆

  此刻,河深水碧

  石阶边,从老街离开的人

  又回来了

◆野禽

沿着河岸,逆流而上

  透过树林

  远远地,一只水鸟

  在河里自在嬉戏

  护林人说

  这是一只尚未成年的雄性

  中华秋沙鸭

  每一年,候鸟们在南北之间飞

  “但有些,并不能按时返回

  消失在迁徙的路途……”

  恰如你所见,此时此地

  阳光稠密,野禽平静地

  顺从一种

  神秘的秩序与意外

  没有风,也没有羽毛从天空跌落

王冬的诗

◆屋虹

像雾,屋虹是她的名字,她说话时

  我正在剥蚕豆,把绿色的皮剥掉

  把渐白色的壳也剥掉,只剩下

  最鲜嫩的两瓣果实。她是海洋蓝

  唤起我鱼的记忆,我们都

  在别人的家,找到家的空间。

  周围的年轻人孤独寡言,大人们

  精力充沛,像没受过苦难的样子

  她说:“白玉兰——很困的鸟,瞌睡

  就快掉下来了……”看她的提问箱

  最后还是要说:“祝你开心,此刻。”

  厨房的香气飘出来了,辣椒和花椒

  鲜美无比,湿湿的天气,就适合

  在她梦幻中的宜昌乐园,一位陌生的

  出租车司机,说出以“妹妹”开头的

  每一句,那种温柔让人

  瞬间流泪。几天后她写下“世界和平

  没有家暴”,悬挂,看到不受约束的

  可能性,并展开,那里就是乐园。

◆隐约的春

这含苞的,粉色樱桃花朵

  曾绽放在你的学生时代,掉落。

  在我到访时,结上细小的青涩果

  此刻,梅花已经凋谢,草坪变得

  宽阔。我在操场外骑单车,发呆

  享受神秘漫游。墙壁上水珠变小

  没防雨服,尽管它有深邃的蓝

  不带伞,会再次被淋湿、滑倒

  在转弯处。割草机声音消失了

  那不是童年时草折断的味道

  从前是牛,后来是机器,这个

  下午,使草溅出汁液的是我的手

  草散发气味,形成一个熟悉氛围

◆早课

唯一最早到教室的一次,我以为是

  最后一次,门未开,我为友人展示

  昨日杯中氧化的蓝菊,它在死后

  变成了忧郁。一开始唯我独坐

  陌生人的到来让我不安,默念

  “请不要靠近,”更多的人来,三个

  他们交谈,说起早餐,我落荒而逃

  跑到另一个木门遮掩的角落,那里

  无人,让我无比安心,等待铃声

  大家在安静的房间等,没有言语

  二十分钟后有人打破寂静,节后补课

  精神矍铄的老师记错了时间,于是

  还有一次。我感到惭愧,课上

  坐着倾听,感到饥饿疲倦。人前发言

  让我心率异常,我擅长对着空气说话

  在那里我拥有植物,也变成寂静的它。

  不完整的早晨,当我离开,不知为何沮丧

  只有飞行的白鸽,在晴朗而空旷的上空

  步行走回,挖掘机依然运作,在小湖边。

◆地铁上

嘉禾望岗,一个中转站

  有无数分岔口,女人们

  等待卫生间空位,有人呕吐

  我要忍住。从车站到机场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拥挤时我

  紧靠在你的胸口,感到你心脏的跳动。

  叫香雪的地名也难忘,在作家笔下

  它变成了一个女孩,也许是不相关的

  事物,只有我的幻想将之连接。

  空调冷风吹到我的遮阳帽上,

  你在高的视野里观察每一对情侣

  他们那漫长的无声争吵和安慰,

  而每一次碰触,悲伤总能缓解

  和所有劳动的人一样,你我

  站在夜间的地铁中央,只有

  铁杆可以握住。时间变得缓慢

  我们,如此疲倦,我轻,易举

  到住处时,一只小猫将我治愈。

◆桂林的夏

反复变幻的夏,我猜不透的桂林

  太阳照耀时,大家去阳台晾衣

  待我出门,楼下是前夜狂风下

  吹落的树叶,地面被不断冲刷。

  去最近的食堂,未到时又是暴雨

  艰难前行,自选套餐里的花菜

  我的最爱,依然无法冲淡这忧郁

  肩膀隐隐地疼,细小的枯叶碎片

  以何种方式飞跃到了我的白裤子上?

  那膝盖处的小绿兽,变成了深绿色

  短暂的相伴,怎么能说我不爱它

  可是我完全湿透了,路口的拐角

  是深深的积水,明亮又澄澈,流淌

  每一滴雨水落下,都形成一个圆圈

  像幼时我玩过的果核,我不记得名字。

  我在雨天做什么——翻开青年文学

  手机滑落,粉碎,渐渐习惯这种破损。

  在雨天一直躺着,次日,我突然发困

  短暂失忆般,不知怎么就摔到了地上

  新的玻璃水瓶,声音清脆,我叙述摔倒

  他追问什么摔倒,说:“人摔倒可以长好。”

◆出神

我在深夜的梦里发愁,流星飞过

  狭窄的红色楼梯,十层,不断碰头。

  黑长廊尽头,一个红色身影开口

  她要结束我半月来的犹疑,惊恐

  我逃避,快步走开,在漆黑校园

  行政南楼门前,栀子花开得稠密

  不摘下,也会凋谢,我将它

  带回,连同含苞的部分,挺立时刻

  只短暂一夜,如野花离开高山

  失去它的空气与土壤,渐渐低头。

  这致命的拥有,男孩们的爱意

  无一人为我分担,我出神时跌倒

  从前的言语,化为矛盾的行动

  听从内心,属于身体,而我

  丧失理性?他看不到我的诚意。

  我热爱的夏天来了,它带给我

  树荫般,凉爽的夜晚。将汗水洗掉

  用不断的水洗掉,洗我紧闭的身体。

泥瓦夫人的诗

◆人生尽海

她是否,带有昨天的歉意

  进入多梦的隧道,一个人

  进入危境,临爱而不得的

  重逢。

  一个人来到今天,有无

  必要在手机备忘录

  写上忏悔录,是否对婚姻

  有沉船的心境

  她,站在阳台

  看城市这片海,在人世牢笼

  狮子和大象都会恋爱

  一个声音,呐喊在

  灵魂的居所:

  我是野兽

  另一个我也是野兽

  须觅食

  我们须各自觅食

◆几何无解

残荷还在等商隐

  一只灰蓝色的水鸟停在文学上

  一只灰蓝色的水鸟停在数学上

  一只在抽象

  一只在具象

  尚有第三者在水面上摇晃

  天空为之沉没

  当风把玩

  当弹弓指向,或者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

  时间。

  它们会一同离去

  仿佛聆听了会儿音乐

  仿佛一篇散文失去了所有标点

◆采集

清晨里荷影

  需要更加孤独么

  芦苇里水鸟一声叫

  不需要现身么

  青蛙爬上水边的台阶

  而我走向

  蝴蝶翩跹去的对岸

  我把目光从垂钓者收回

  我们坐下

  隔着水沉默,撩拨

  听失恋的翅者

  听鱼的行刑直往天堂

◆猎这白月光

太阳在垂钓

  太阳一直在垂钓

  月亮在垂钓

  和太阳像是钓友

  一场雨、几天雪

  一夜又一夜的白月光

  我走在黄金的阶梯

  谋生。

  我从白银的床上活来

  放下双腿

  我张开

  我的艺术之手

  让每一个日子悬浮

  自然命我数日子

  我命自然变化万千

  我命不由我

  我由我命多情、鸡血、理想

施施然的诗

◆访尧坝古镇

尽管川南的烟雨迷住了

  你一部分视线,湿漉漉的

  青石板路却倾倒出

  整个小镇热腾腾的日子

  当你穿行在清朝百姓们留下来的

  四合院、祠堂、武进士牌坊

  大鸿米店、银杏和古榕树之间

  糖腌蜜橘的甜牵引着你

  与豆花诱人的味道相比

  娴熟的配料动作和温婉笑容

  使年轻的老板娘更像是

  从封存的旧电影里走出来

  那金色的岁月里,母亲挽着

  小小女儿的手,改良旗袍上

  扎染的花色配合着竹菜篮的旧

  她们美丽地走过青瓦房

  走过天井。亲昵地讨论着

  厢房里家具的摆放位置

  桂花树下飘来法国胰子的体香

◆张家界大峡谷

山体在飞。我确信在梦中

  见过这断崖式

  雄心万丈的山水

  那被天斧奋力劈开的山谷

  摔碎的翡翠填满了每一条沟壑

  我看到黑鸟从山巅俯冲而过

  像惊叹脱身而出,铺满了天空

  当你追随珙桐树的阴影

  那浓郁的清凉接纳,指引你

  你吃惊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地陌生如同人类从未曾居住

  情绪升降机一样迅速攀升

  你感觉生命开始

  像一个真正的自由体

  脱离了生活的重力

  “我是误进了武侠的国度吗?”

  但天色还是暗下来了,锋利月光

  落入一面幽深的镜子

  神泉湖的美,给你当头一击

◆行走天门山

雨,刚刚止住

  韵脚还押在微颤的红豆杉上

  深涧里,碧涛起伏

  古藤火焰般向上攀升

  那遒劲的力量交替着

  无数的你,我

  老去又新生的模样

  而头顶上,巨石张开翅膀将

  鹰的利爪刺进倾斜峰顶

  羽翼下,漏出光——

  山峦屏住呼吸,邀我穿越

  这扇耀眼的天空之门

  多少流落人世的游子

  双手紧紧握住爱

  与恨。可当你,伸出手

  却十指苍茫。如今

  又一个我走在九百九十九级

  天门放下的悬梯上。走进空

  就是走进一种悟

  我有万千云朵,天空拥抱我

◆黄石寨砂岩峰林

砂岩峰挺立在他们的战场

  云雾从峭壁之间游走

  像仙女的薄纱,浮动在

  勇士们坚硬的铠甲上

  白昼,他们巨型的身影踏过

  翻山越岭的草木,红腹鸟在其中

  轻盈地飞起,又落下

  你需要把时间拉得很长才能看见

  他们不动声色地操练,排兵布阵

  为着心目中,未完成的梦想

  我甚至能够听见

  夜色将他们融汇在空中

  虎啸的喘息,和喘息中

  铁一般的秘密

  他们究竟在守卫着什么?

  忠实地执行着谁的命令?当

  积雪重复消融,红枫染尽山林

  当日光,又一次揭开大地的帷幕

  他们伫立。就像石化的誓言

  在沉默中,冲天而出

◆绵山

与高悬寺庙相仿的

  是我此刻的心跳

  俯仰间,古柏在深涧随风摇动

  巨石擎上天空,呈呼啸之势

  越往上

  来自神灵的加持越重

  风过处,铜铃铛在石壁上发出脆响

  年轻的道士立在

  两个坚硬的外物之下

  抬手,指出一条隐蔽的路

  也罢。人生不过就是

  一场连绵不断的行走。继续沿着

  陡峭石阶向上

  晃动的人群中,介子推的脸

  清晰,陌生,一闪而过

  “在绵山,你所看到的

  金色琉璃瓦,都闪着鱼鳞的光

  经卷里,刻印着多少众生的

  累生累世

  在你到来之前,那些记忆的法术

  刚刚雾消雨散”

◆庚子年尾至武汉

时间滑行在无形的轨道

  我们绕过隐匿的新冠病毒

  乘坐诗歌高铁

  抵达十二月的江城

  穿过武汉客厅明亮的落地窗

  金银潭医院在对面不远处

  恢复砖与混凝土的普通建筑

  那里,曾掀起死亡飓风

  如今已经停息

  然而,当我走进方舱医院

  白色防护服的重量

  还是迎头压了下来

  在这曾与死神搏斗的战场

  我看到护士弱水吟

  立在一排牺牲同事的黑白照片前

  瘦弱的身体向前弯曲,默默说着什么

  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要再问我什么是英雄

  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将铭记:

  奉献过生命和热血的人

  以及这个城市黄金般的精神

  它滚烫,坚韧,闪着不灭的光芒

  而琥珀色落日下,水杉静立

  让位于从紧闭的房门重新

  涌上街道的人群。其中

  必有隐去了羽翼的天使

阮雪芳的诗

◆山间

石子是散落的器物

  装着旧事 流水

  澄清不必要的量子纠缠

  蝴蝶折叠一块光斑

  投入月亮的炉门

  一个登高的人漫无目的

  白雪陡增内心的深度

  再往林间

  二三梅花偶得的欢喜

  多久了

  我已不在意

  提取一个什么样的视角

  用来凝视这肉身的深渊

◆观石

从石头封闭的身体里

  透过黑暗的膜层观看

  ——世界的眼睛

  在观看中你知道一切

  寒冷交换全部的寂静

  温度计在空中爆裂

  体内血液捕获它的速度

  再近些

  孤立的漩涡在加速

◆等一场雨

谁够得着这个早晨

  浓雾裹住野鸟的鸣叫

  谁在闪电的寂静里

  站立

  想法如风过树林

  谁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白鹤湿地

  一场久久未落的细雨

  望着你

◆六只柿子

柿子陷入时间列序

  不动不静

  依然牧溪笔下

  圈定的生死明灭

  千年前摘下柿子的双手

  也将柿子放置在空白处

  一日吃掉一个

  牧溪转身变成万棵柿树

  在秦俑博物馆门口

  北风涂着薄霜

  卖小柿的姑娘

  一转眼就陷入暮色

◆十月

鸟声呼应幽谷

  明月呼应河流

  泉水呼应山羊清澈的眼眸

  不同时空

  北风呼应猎火者黝黑的背影

  枯灯下夜读的人

  双手像婴儿

  走过十个房间

  星光出现最后一扇门

◆每一滴雨都是救世主

这一天雨不停地下,从没下过那样

  从内里敲打

  每一滴雨都是救世主

  水中有自由敞开的海

  雨的音阶,风暴的源头

  从封冻的冰河突破

  一个透明灰色的世界

  仿佛获得恩赐

  涌流从体内立起来

  我坐着,等待思想的决堤

◆海洋公寓

大海用波浪试探

  潮湿的风潜入房间

  灯下,床暗示鱼的本性

  礁石的门撒开一张无字网

  月亮发光的身体

  越过潮汐界限

  再深一点

  鱼群控制不了自己的漩涡

  当我将双手浸入水中

  指纹公寓留给了一个落魄的丁克

  夜归人乘坐电梯

  花脚蚊或一只狗

  它们的咽喉发出

  鱼在水下的撕裂声

◆我的旅行无人

我的爱新鲜

  黎明为食

  尘埃里有河流

  穿过灵魂的渴望

  一朵凉又艳的忍冬

  显露另一个赏心悦目

  冰雪将化

  我的旅行无人

  只有一个巨大的黑夜

  在背后照耀

  野性的涌泉

  不再惧怕身体之斧

◆奔走在世

大雨倾泻,如入无人之境

  肮脏的水流混合一个城市的疲惫和炎热

  落叶滚动的车轮

  雨器割着身上厚厚的尘土

  我们奔走在世

  多少人,像一段下水道,遮护着

  卑微无名的沉重生活

  想法养在深水

  空灵狮子鱼,被最后的漩涡打捞

◆惊蛰

沉陷中我们永难抵达内心

  时间的升华

  不过一种色彩在慢慢溃散

  记忆又将如何

  层层剥落

  芭蕉叶上雨滴

  点燃了鸟鸣

  一种颤动心灵的东西在消逝

  天空底部,什么涌动

  又是谁低声细语

  苏轼登上超然台

  看见春天里的树和水

  炉火新茶煎煮桃花雨

  在时空的另一面

  有人发出核弹指令

许玲琴的诗

◆翻过荆江大堤

就是一片阔叶林

  集体举过江水的重量

  绵延的江滩

  之前种芦苇

  终日吟哦

  改种油菜

  与江水各安

  一只泵船被影子钉牢

  江心洲是插在江水肉身的一根刺

  无法拔掉

  江豚

  长江里的隐士

  寻隐者不遇

  鸥鸟的探访

  有一波没一波

  白云一筐一筐填入江水

◆老江河

三十岁的我无论如何回不去了

  如同这故道

  长江抛弃了它

  它留在这里,已没有波涛

  一张旧照片也是我的故道

  我根本不看江水

  站在轮渡上,风吹着齐耳短发

  长头发长成陈见

  依然是这个铁家伙渡我们

  长江改道,我亦改道,河水向皱纹里流去

  老江河渡口向前移

  每次来寻找

  两岸的亲人都不见了

  消失得没有留下故道

  光阴是一副手铐,如同老江河的水

  铐住两岸

  我被铐在回忆里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漂浮在老江河河水里,这古老的物种

  从来不是单个的

  我在渡船上看见过它们的舞蹈

  浩瀚的河面,黄色的火焰

  那是前年夏天

  今年十一月份,又一次看见

  河水退下去,它们留在了河滩

  喜悦的生活结束

  我看见仿佛死去了一般

  它们属于水,就像女子属于爱情

◆罗洲渡口

一只铁船,渡我,渡他

  来时这只船

  去时这只船

  抛却尘世的也是这只船

  家在碧波渺渺处

  影子沉璧,挖水三尺

  一箩筐白云挑到水底

  河滩铺满荇菜,夏天开黄花

  古老的爱情在这里生长

  落日是纤夫,江水是歌谣

◆蓼花寂然

我喜欢寂静的热闹

  如同一个人的丰富

  在芦苇林底部

  沟涧深处

  看到成片的蓼花盛开,没有声音

  它不及江水宽阔,芦苇林高

  自成国度

  生命的灿烂从泥土的袖管冒出

  一只鸟儿划拉过

  也不一定能够看到

  万物活在各自的生命里

  落日也行走在圆满自足中

  秋天因此无比丰富

◆夕光下的芦苇,那么安静

和长江一起

  形成巨大的沉寂

  一只倒扣在沙滩上的船,坟墓一样

  蓼花寂然灿烂

  在芦苇的根底铺开成粉毯

  顶着穗的芦苇,鞋帮绣花

  一只长尾雀飞过,默然欢喜

  江水从脚底流过发出的闷响

  像火车穿过隧道

  我侧耳倾听

  往事的声响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鸟窝、蒲公英、芦苇

  刚刚冒出泥土的柴笋

  农人忘了采摘的棉花

  鹅儿黄的柳叶

  这里的一切都是寂静的

  鸟鸣是寂静的

  沙洲是寂静的

  向远方流逝的江水是寂静的

  蓝天是寂静的

  云朵是寂静的

  裂缝的泥土是寂静的

  我想象我有一个寂静的爱人

  像大自然一样无语

  又春风拂面

◆渡口向左移

像船只荡漾开

  渡口重新搁浅于一片浅滩

  那条通向旧渡口的小径依旧在

  荒草还没有掩埋它

  依然有一些人家守在那里,傍水而居

  我寻找记忆中

  表姐家房子

  别人用手指——

  那里早被几棵白杨取代

  表姐夫过世

  肉身被什么取代了呢

  我们登上渡船

  已不是儿时的彼岸

  老江河水依旧

  它是长江的遗骸

  一根白骨闪烁

  我们转过背

  落日有着古老的坠落方式,江水沉埋着多少时间

雷爱红的诗

◆素描

桂花的香味窜进院落

  暗合体内的愿望,猛烈而优雅

  无花果低下头,托着紫黑的果实

  任一只金翅雀啄开她成熟的外皮

  甜蜜显露得像心事

  只一颗果实挂在枝头的石榴树,初探秋天

  仿佛在命运的路口拽回自己

  藤蔓用红绿黄紫来撞色

  生活的支架上,苦瓜再次开花

  佛手还未成形,下落不明的爱情

  悬在枝头,心有不甘

  蜘蛛虫饮下毒药,接受烈日直视

  野草卧倒在园中

  命定的轨道就藏身于自然

  森林只是个意向

  树叶从去年凋零的疤痕上再次凋零

  秋风已起,我将米色的小朵

  隐藏在群山中

  不让你见我的忧伤

  我也想从枝头上落下

  摆脱高处的抑郁

  希望,前面有一个新的自己去追

◆云屏鼻梁村

青峰的眉黛之下

  两面山坡阴阳毗邻

  小小村落,恰如美人痣一颗

  匍匐在鼻梁两翼

  一年又一年陡峭的人间

  落雪、封山又消融

  所有的嗅觉,来自于花香、清风、鸟鸣

  和山外传来的消息

  鼻梁村的女子,向上仰望

  清澈的眼,映照蓝天白云

  屋顶金色的炊烟

  袅袅升起人世的欢娱

  鼻梁村,多少新娘远嫁

  多少代祖辈,从尘世走向另一面

  大山低下令人眩晕的峭壁

  一座挺直的鼻梁

  究竟活了多少年

◆山头古寺

古寺伫立山头,以五彩的门廊迎世

  陡峭的山阶待人

  青砖铺地,古树参天

  一进连着一进的院落

  形似迷宫,植以修竹、紫薇

  草堂简朴,昔日的泉水仍在北流

  十一月寒风,绕道后山

  夕照余晖,一小段凝视

  唐槐汉柏,消解了一些旧日子

  那些数不尽的殿、楼、院、祠

  历朝历代,目送了多少人

  临行时,朔风微起

  一座古寺,扛着故事在山头行走

  仰视之人,望袅袅香火步梯登云

  多么渺小啊,有那么多的夙愿

  要焚香轻念,虔诚低首

  我自恨不能成为一棵古槐

  黛色参天,虬枝冲霄

  一经站立,便不再倾诉

◆一只下奶的羊

羊粪满身

  眼不见,就是干净

  是纯情的乳色

  挤出来的,力道

  浓稠汁液

  在木质的桶中凝聚而溢香

  晨光中,奶羊

  走出递送的期待

  按址选点的分配

  无一丝浪费

  我们在寻找

  传说中的叫声

  它是那么羞涩,围着主人

  在透明手套的拿捏下

  东方第一缕霞光泛起胭红

  后山上的第一株羊胡草

  怀上了无比期待的兴奋

  抬起头的奶羊

  正将体内涌出的热流

  无限回味

  作品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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