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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审视的生活(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241
  彭家河

红星路二段

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太远,纽约第五大道不戴口罩又太危险,逛春熙路才好!同事说完,对着窗外那些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接连打了几个呵欠,仿佛擦玻璃前总要先哈几口气。新冠肺炎疫情两年多来,我一次都没去过那条街。五百米开外的春熙路向四面八方伸展,像棵根系发达、枝繁叶茂的树。熙熙攘攘的街区最红的却是只黑白分明的功夫熊猫,年复一年坚持在IFS七楼外翻墙越壁。我说,逛街到春熙路,转路还得红星路。同事问为啥?逛街帮助消化,转路增长文化,红星路把成都内敛含蓄而又处处暗示的个性表露得淋漓尽致。

  乘车从红星路由南往北,红星路四段的路牌在车窗外一闪,接下来就是红星路二段的路牌,如果从北向南,府青路一段的路牌过后还是红星路二段。之前路过成都时,常纳闷红星路一段和三段在哪?到成都后专门去找过这两块路牌,原来红星路三段街面下是下穿隧道,红星路一段街面上是高架天桥,车来车往,不见路标。红星路此起彼伏,隐头匿尾,就是为了强调和突显中间的红星路二段,这是一道长达三千米的伏笔。

  红星路二段不长,九百多米,是成都市主城区众多南北走向的街道之一,路边是高下不一、新旧交错的楼房,灰色双向八车道时常挤满大小车辆,与其他街道大同小异。2017年春节,赵雷忧郁的歌声一夜传遍全国,不少人都在有意无意邀约认识不认识的人到成都,“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似乎成都只有玉林路。其实,红星路二段远不是一首歌就能说完道尽。这九百多米的街道时常拥堵,虽然与红星路一段边的春熙路、太古里这两个网红步行街区有关,或许就是想在红星路二段多停留一会儿。大路中间的隔离带更换过多次,如今摆放的水泥花台有半人高,花台壁印有带风迹的五角星图案,看上去极富动感和生机,但也让之前那些时常想抄近道横穿马路的路人原路返回或在栏杆旁等待呼啸的车流经过,如同泅渡失败尴尬的偷渡者。在不久前,隔离带摆放的还是一株株清瘦的竹子,不久又搬走得差不多了,街边小院里的诗人龚学敏写的一首诗《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便将那些不知所终的竹子永远留在了这条街:

  不可居无竹。于是,竹子们被塑料

  花台圈养在马路边上,重车过一次

  抖擞一阵

  写字楼里打卡的人,便看一眼

  健康码上,戴口罩的熊猫

  我一直怀疑竹子们是市政部门的伪装

  像幼年战争片中的草帽

  不眨眼,时刻惦记着什么

  我在街边,都要把每天报纸上的词

  一个个掰开

  直到,找不到他们的目标

  才让自己下班

  但凡喜欢文字的人,只要听到成都红星路二段,都会想到这里或多或少大大小小的故事。琼瑶、刘心武在附近出生,沙汀、艾芜、流沙河等众多文化名人在这工作,周克芹、王火、阿来、柳建伟、麦家等五位茅盾文学奖得主或在此上班或经常出入……看过这些名人笔下文字的,估计没有人不会产生到名人故地寻访的冲动。

  那从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开始说吧。八十五号是个陈旧的小院,是早年熊克武公馆“息庐”旧址的一部分,楼顶和外墙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拆除后几年,外墙翻新,小院不再显得市侩破旧。近百年来,从这个门洞经过的全是些声名远播的文化人,写诗作赋、吹拉弹唱、书画摄影……应有尽有。在全国活跃的四川文艺名家,大多是这个小院的常客或就在小院的某间小屋子里抽烟喝茶看报。小院平时停满了车,那些大名鼎鼎的文艺家们不时在这个小院进进出出,不过也没见让这个小院蓬荜生辉。小院北角有棵水杉,碗口粗,不算老树,不时给车顶上撒些尖锐的细针样树枝,仿佛在提示些什么。我时常为这些树叶掉进汽车引擎盖堵塞雨水通道而烦恼。我所在的办公楼不高,八楼。一楼进门就是鲁迅先生的头像,雕像底座有一人多高,我们从先生身边来来往往,从来都接不上他目不斜视的深邃目光,时间久了,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如同院子里的名人名刊,时间一久,熟视无睹。当我发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疏忽之后,便时刻提醒自己,每天要把自己当作初到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带着好奇来打量这个神秘的世界。我坚持认真看这个院子里同事的书,看那些垂手可得的杂志。我也才发现,诗在远方其实是游玩的托词或懒惰者的借口。

  小院有名人,名人办的刊物叫名刊。《四川文学》《星星》《当代文坛》《音乐世界》等,让多少人热爱和仰望。虽然诗歌的盛世已经过去,但每年通过网络、信函来拜访这个杂志的却数以万计,也有各地不少大小诗人和读者来到成都后要专程到这个小院看看。远去的名人们留下的手迹物什叫文物,在这里随处可见。时常听说那些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也无特别要求,就是想到这里的房间坐一会或拍张照,了却一桩心愿。如同人们到了庙宇,不管是不是信众,有事没事都要去磕几个响头。我也曾到过这些房间,狭小、陈旧,四下零乱成山的书散发着传说中的书香,其中不乏名著名刊。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时常在书上看到的名字或者照片,都在这里走下字纸成了鲜活普通的人,他们在你身边抽烟喝茶,说些日常中的鸡毛蒜皮,让人很难与诗文中的他们对等起来。

  八十五号院隔壁是八十七号院。我无意中进去过几次,一棵粗大榕树和它五大三粗的枝膊强势生长,几乎占据了小院的整个天空,还伸向红星路,在人行道上空搭起了一道绿色走廊,独木成林啊!墙角有株三角梅,也被榕树挤出了围墙,枝条在路人额边晃来晃去。每年夏天,三角梅把满树紫红繁花堆在墙头,还不停把花枝伸向路人,想把鲜花插在路人头上,不少女子在花下围观拍照,这是红星路二段最美的自然景观。沙汀、艾芜、周克芹等老先生都在这个小院住过,难怪地气如此旺盛,这场景如同早年他们被文学青年追捧一样。周克芹有一男三女,有同事在怀念他的文章中说,周克芹怕女儿带外孙女骑自行车来看他不安全,规定必须坐三轮车,车费他给。周克芹怕女儿省钱,在女儿背孩子下楼后,他就迅即到阳台上观看,直到女儿叫了三轮车离开后才放心。如今周克芹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他的女儿们还在楼下来来去去,只是六楼阳台已经空无一人。我时常到八十七号街对面的“到家张醪糟”小店吃红糖醪糟粉子,小店墙壁上糊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有天在候餐时,发现一张1982年12月7日《北京日报》,上面有则新华社通稿:《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六部优秀长篇小说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我一字一句看完这则新闻,感慨良多,人生的长度固然重要,但比起生命的创造来已无足轻重。世间多少事,皆如烟云,世间又有多少人,我们不会忘记。我之前看过周克芹当年领奖的黑白照片,他消瘦的脸上露出清澈的笑容,这个笑容越看越觉得明亮温暖,过目不忘,我想这或许就是文学的光芒。周克芹逝世后,成都已焕然一新,想不到,在周克芹故居的对面,还有这样一段文字记录着他那一刻的荣光,还用这种方式保存着那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估计也没有多少食客会把目光从手机转移到墙上,从密密麻麻的陈旧铅字中打捞这样的前尘往事,也没有多少人会想到,小店对面六楼阳台上曾经站着一位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从那以后,我经过八十七号院外的围墙,都会遥想当年墙内的人物,聆听墙内传来的世纪之声,仿佛又与古人欣然相逢。

  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的街斜对面是红星路二段七十号,这些门牌号估计没人感兴趣,但只要说到“原上草”“华西特稿”“川观”“封面”这些字眼,肯定又会有不少人会凝神注目,这是四川日报报业集团的门牌号。那些重要的声音、各种娱乐消息或爆炸新闻多是从这栋楼里发出的,或许大家平时都忙着手机刷屏,报纸只是扫两眼大黑标题,如果想想这些全从这栋玻璃包着的十八层大楼里发出来时,一定会觉得这里面肯定神秘莫测。传说楼上有位娱记,号召力无穷,无论何时何地给全国某位明星打电话,都是随打随接,甚至随传随到。与红星路二段七十号一样,在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同侧的一百五十九号也类似,是成都传媒集团,“红星新闻”估计不少人看过,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一个名字,字面上看只是引用了一个街名。当然,每一栋大楼里面,远远不止这几家媒体。他们集团旗下的报纸、杂志、网站、手机报、APP、微博……百般武艺样样齐全,全方位包围着我们的生活。

  红星路二段一百五十九号北边的一百一十九号,看上去也是两个朴素的小院,是四川省新闻出版广电局、广电传媒集团。那些金牌主播、网红、明星、名著等都会在这里汇聚,你说这是两个普通的小院还是万人瞩目的殿堂?不知道这两个门牌号有没有按序排列,想必这也经历过许多不为世人关注的重大变迁。

  在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南边的八十三号,是原志成法政专门学校的旧址,吴玉章曾在这里开办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1919年陈毅从这里前往法国追寻救国之路。我只要把头从电脑屏幕上微微一侧,窗框里全是春熙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眼下就是那所百年老校,校园外红星路二段上则是永不停歇的喧嚣车流和滚滚红尘。短短九百多米的一段街道,辐射远涉重洋,影响纵贯古今,历史和现实就如此隐现沉浮,哪一刻我们是走在当下,哪一刻我们又融入历史?如何回望这段路上的百年沧桑,如何把握此刻的现实生活,我的坐标点在哪里?大时代、大历史与日常生活如何对接?走在红星路,不得不想起这些话题。

  时常在街口或楼下的小食店遇着其貌不扬的人,总有人悄悄指点,那就是某某,原来在业界呼风唤雨的人就是这样。这样的场景在红星路二段时常出现。当然,还得有一个名字不能忽视——《青年作家》。这本刊物几易其主,营寨扎在红星路背后的一条小巷,但并不影响她一天天鹊起的声名,人们都期待着当年的“花旦”荣耀归来。看来,把红星路二段称为成都的文化路是再适当不过了。

  红星路二段的人事,远远不只如此简易。每一个巷子、每个门牌、每个房间都是一段幽深历史的线头,把线头一捋,隐藏在时间背后的巴蜀旧事便精彩纷呈。详细盘点一下红星路二段的那些院落:八十五号四川省文联、四川省作协,七十号四川日报报业集团,一百一十九号四川省新闻出版广电局、四川广电传媒集团,一百五十九号成都传媒集团,还有这些院落的金字招牌,《四川文学》《星星》《当代文坛》《青年作家》《草堂》《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天府早报》《四川农村日报》《成都商报》《成都日报》……如果文化也能发出看得见的光,红星路二段一定是人间一道璀璨的银河。与IFS叫金融中心相应,把红星路二段叫文化中心也相当匹配。红星路二段,是巴蜀历史文化最耀眼的珍珠项链,每一个人都在用生命打磨属于自己的那一粒珍珠。

  当然,最有味道的还是这段街道的庸常岁月,这也会成为明天的历史。每天早晚,每个门口进进出出的,不用怀疑,他们要么是大名鼎鼎的职场名记,要么是风云一时的文坛宿将,或者是人相追捧的当红主播……每个匆匆而过的路人,都身怀绝技,名声在外。

  街边有几家老店,铺盖面、怪味面、肥肠鸡、翘脚牛肉,看上去一家家都简陋低调,不露声色,但进出的多是周围高楼上的风云人物。如果在八十五号约位头发花白的诗人,再叫上七十号或者一百五十九号的名记,在路边的苍蝇馆子讲讲一百一十九号的故事,即便是一碗十块钱的炸酱面也能吃出文化大餐的派头和风味。在这些小饭店里,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风:七十号或一百五十九号的问八十五号的,你们院里那些名人又有什么动静呢?八十五号的也会问七十号或一百五十九号的,你摆一下你们那些动静背后的花絮呢?这几栋大楼之间的食物链就在这些有意无意的闲聊中完美成形。

  红星路二段有一百多个门牌,不少商铺。红星路二段九号是家银行。我每天早晚都要经过这家银行,从不关心里面存有多少现钞,倒是前两年时常看到九号楼墙外的花台里,一直有几件破衣服和一些编织袋之类。我想那些每天穿着黄褂的清洁工咋没捡走呢?我上班较早,有时下班也很晚,经常会看到一个独自微笑、脸上污秽的中年妇女在花台近一米高的植物里伸出头来或靠着光滑的墙壁自在地滑下去。原来这里是这个女人的家。每天早晚荷枪实弹押送保险箱的、打着领带从门口进进出出的、还有随时清扫街道的、包括在街边盯着手机等公交车的,都习惯了这名妇女,没有去打扰她的都市寄居。我明白,这是一个城市的宽容和恻隐。在九号楼门外的花台边,时常会看到一位七十左右的老人在卖煮花生。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热水,上面放着几包塑料袋装着的煮花生,还有煮玉米,不知他一天能卖多少袋。后来在一个女诗人的博客中看到,她是这位老人的固定顾客,我顿时对她充满敬意。在八十三号学校后面的小巷里,不时会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搭张小凳,上面放着三五根黄瓜零售,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以此为生。红星路二段的风土人情远不只如此简单,可又有多少人深究。

  到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在玉林路吃把串串,喝杯小酒,只算是情调。去红星路二段,与古人对话,看天下万象,才为胸怀。当然,不要过红星路三段的下穿隧道,也不要过红星路一段的人行天桥,慢慢踩着一块块刻着“红星巷”“天灯巷”“塘坝街”的水泥方砖,沿着这些已经消失的街道走进历史,再穿过一两条小巷去尝一碗百年老店的华兴煎蛋面,成都的滋味就会开始洇漫开来。

爵版街

我“蓉漂”时已人近中年,是2014年年底。正应了“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古训。

  陆游当年到成都是骑的毛驴,他应该是史上最早的名副其实的“驴友”。杜甫在成都也有一套房,虽称草堂,现在可以叫庄园了,我过去时,已方圆三百亩,亭台楼阁、花木掩映,完全是富贵人家。杜家院子房前背后,是一片林木遮掩的别墅区,用“侯门一入深如海,纵是杜郎也路人”来形容是最适当的。杜家院子每天门庭若市,对面左邻右舍门可罗雀,但人们都相信那里戒备森严。世人都讲究择邻而居,当年杜甫时常流连于邻居黄四娘家的花园,如今高高的院墙让杜家与邻相隔,幸好草堂内也有四松、五桃、兰园、梅园,不然杜甫如何面对墙外春色。

  “天下诗人皆入蜀”。比起“初唐四杰”、杜甫、陆游等,我的行程就轻松快捷多了。一个冬日周末的午后,我辞别妻女,从嘉陵江边的小城出发去成都,抵达成都时正好赶上晚饭时间。此前曾流连于这个城市的酒肆客舍,体验着宾至如归,无忧食宿。但这次不是过客,也不是归人,而是一个计划扎根久居的拓荒者。匹马单枪上成都,腰无金银和诗书,咋办?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义无反顾向前走。早年“蓉漂”老友余雷帮我在网上找到一家短租房,单间,每天房价八十元。谈妥后几分钟,店主就开车到朋友家楼下接我,我心中暗喜,居然有这么好的服务!我原以为是旅社酒店什么的,到实地一看,结果只是一栋老楼里三居室的一间屋子,一床一柜,厕所客厅公用,俗称公寓式酒店。另外两个房间住着陌生人,客厅空荡杂乱,灯光昏黄。我初到大都市的热情骤减,但是深更半夜,寒气逼人,将就吧,当是体验生活。我躺在冷清的床头,透过临街的窗户打量着夜色下的锦官城,窗外大街火树银花车水马龙,后来才知道这是有名的红星路,拐弯处就是通向网红景点合江亭、兰桂坊的岔道,但是,当时我已全然理解李白当年的心情: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但是人生咋能轻言回头?

  我在这间房里住了一周,每天晚上过来睡觉,白天在新单位上班,一天三顿饭都在路边的苍蝇馆将就,中午在办公室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是什么城市生活?后来才知道,大都市都这样,离家远,起得早,回得晚,不少人一天两头看不到太阳,没有小县城方便。看到一个个厅处级官员中午也蜷伏在街边小店吃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如果在县上,肯定是要上电视的大好新闻。早上出门时我特意回望寄居之地,居然是一栋巍峨雄壮的大厦,名字还富丽堂皇:建银大厦。我不禁哑然失笑,八十元也能住进这么豪华的大厦,也终于明白张爱玲所言,这大楼也如人生这袭华丽的旗袍,里面爬满了虱子。虽然每晚房费微薄,但一月下来也不是小数,还得开源节流,于是寻找中介四下租房。在中介热情推荐下,看过不下十处出租屋,由于是按小县城的租金标准寻租,所以看的房源全是合租或者陈年老屋。在中介大姐带领下我穿街过巷,敲门走进一间间闲置不久的房间。由于临近春节,回家过年的较多,选择余地较大。但我看到的房间大都阴暗陈旧、狭小杂乱,楼道墙壁上贴满小广告,大多租房者都只是晚上过来睡觉的务工者,有的也晚上回来煮点简单的晚饭,一一看过都不甚满意。偶尔也会看到打扮时尚的年轻人经过乱七八糟的楼道,下楼穿过小巷,消失在繁华的大街。就这样,前所未见的都市底层生活圈子向我扑面而来,这是我从未想象和看到过的城市生活。如果是我一个人,我也肯定能融入其中,想到以后还要让女儿过来上学,于是断然放弃了这些房源,继续让中介在我给定的租房条件中筛选。想到中介都只是对附近街区熟悉,于是我又在单位附近咨询了几家,让他们共同撒下捕捉便宜、近便、整洁小套间的大网。

  果然,网大到捕鱼,一家中介来电说爵版街十五号院有个套二。踏破铁鞋,想不到就在眼皮下。下班后过去看房,房子在一楼,房东在后院搭棚吊顶作厨房饭厅,与小客厅打通后让室内面积净增一倍,居家设备虽然陈旧但一应俱全。中介看我有所心动,于是不失时机地说这房已经有人看过,只是没交订金。我想这应该是中介惯用的手段,房子闲置一天,就会白白浪费一天房租,但我又不敢犹豫,于是当即租下,一月一千七百元。县城的房租都是按年交,大城市却按月租或日计算,交三个月房租还要交一个月押金。一刷卡,五位数直接变成四位数,心里顿时有些慌乱。默默一算,每天五十六元,比短租公寓少了不少。之前在县城时,从没计算过每天睡觉的成本,想不到,现在居然每天吃饭睡觉行走都要折算成钱。我又继续算,假如买套一百万元的房子,按居住二十年计算,每天要给一百三十六元的房费,还不包括物管、水电等,这个房价可以住进一个不算差的宾馆了,但我还没遇到租房一生的人,同时也还没有想过买房这天大的事情。成都给我上的第一课,居然是每天明码标价的睡觉,让我对从未在意的生存成本引起深切关注。

  爵版街不宽不长,是个清朝以来就有名的陈旧小巷,因一家印制爵版的林家铺子而得名。爵版又叫手本,上面印着头衔和姓名,是清代下级官员觐见上级递交的名片。当年林家铺子还挂有郑孝胥亲笔书写的门联“大爵乃尊,天版为业”,道出了爵版之尊贵。但是,老百姓弄不懂爵版的深意,便唤作“脚板街”。租定之后,我每天至少要在这巷里来回四次,既然叫“脚板街”,那就脚板走一走。爵版街南北一百七十步,宽不足八步,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和时常关闭的铁院门。看门牌,这里是四川日报社、成都三中的教师宿舍。北口过来临街的依次是红旗超市、菜铺、社区办事处和时常紧闭的两个宿舍区小院。十五号院进去有两个单元楼,长长花台里的银杏树都有碗口粗了,这是成都市中心不常看到的大树。我租的房子在最里面的单元,每天早晚回到住处,推开小院的沉重铁门,都会看到一个须发雪白的老大爷和一个胖胖的老妇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打盹。他俩每到吃饭时间,就在门口的炉子上炒菜,在旁边的桌子上吃饭,如果不是院门上有顶棚遮着,他俩就完全算是风餐露宿了。我们进进出出,他俩视若无睹,也很少听到他们说话。门口不时有几个老人打麻将,但也没有多少声响和笑声。从五十米开外喧嚣的红星路拐个弯进入小院,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每天走得早回得晚,除了门口的白发夫妻外,几乎碰不到人。回来途中,踩着树下厚厚的银杏叶,扫视陈旧的砖墙和防护栏,目光越过围墙被红星国际写字楼华丽的玻璃幕墙挡住,冬季日渐深入,我对都市生活的感受也日渐深入。大都市从光鲜的外表到一地鸡毛的庸常,也就是几步之遥,此前我看到的只是它微小的局部。

  春节很快就到了。初七上班,我就把女儿带过来,想让她见识和熟悉一下大城市的生活。我俩每天在单位食堂吃饭,上班前就把她送到附近的方所书店,下班就去接她吃饭,然后坐公交逛周围的公园。不少地方我也是第一次去,是带孩子玩,其实也是自己开眼界。每次游玩回来,我都要认真看小院的门牌号。女儿七岁,个头小,她不看门牌号就知道到了,我觉得很奇怪,原来她说十五号院大门口有一朵蘑菇,她只记这个。我平时没在意,她一说,我便仔细打量,原来院门口真有一个蘑菇形状的铁桩,抵门用的。我成天进进出出,咋没有发现这个细节呢?看来,同样的城市和院落,给每个人的印象和温度都不一样。

  我在爵版街时,晚上没事,就翻些杂七杂八的书。其中有一本是成都作家蒋蓝写清朝提督唐友耕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看过之后,知道了成都的一些旧事。熙熙攘攘的春熙路商业区和科甲巷经过好多次,也看到过那块汉白玉的石达开诗碑,却不知道石达开当年凌迟的细节,也不知道石达开五岁的儿子石定忠就在附近被害。想不到,眼前飞扬的一个个鲜活面容背后,是暗淡远去了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在一个地方居住,如果不知道些陈年旧事,那你永远都是异乡人,是蒋蓝带我慢慢走进了成都。

  此后,又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旧事。爵版街菜铺旁边那个叫泰丰佳寓的小院,之前叫霜柑园,是清末民初旧学大家林山腴的家。抗战时期,陈寅恪来成都,曾到爵版街登门拜谒。十五号院对面围墙里的成都十七中(之前叫成都三中),这里是早年的四川志成法政专门学校,旧文记载校舍很大,黑漆大门的左边挂着“志成法政专门学校”大木牌,右边挂着“四川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小木牌,陈毅当年就从这里出国留学。附近的岳府街也是因清代四川提督岳钟琪居此而得名。岳钟琪曾平息准噶尔叛乱、大小金川县叛乱,被乾隆赞为“三朝武臣巨擘”。光绪末年,岳宅卖给川汉铁路总公司作为办公地点,彪炳史册的保路运动就在这里点燃星火。至今仍旧是红门大宅,街边一块标志牌告诉人们这里也曾是风云际会之地。路人都匆匆而过,没有谁在意大街边这块落寞的标牌。我有次在这个院子外闲逛,发现墙壁上有一排浮雕,我拨开草丛过去,发现这些浮雕讲述了岳钟琪一生的伟业。谁知枯草衰杨,曾为白虎堂。后来,得知我上班的小院居然曾是熊克武的公馆,但遗迹早荡然无存,看到这些资料,我不禁长叹“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没想到春节过后,单位抽我下派,我便开始等候通知。也不知道通知几时来,一个人住一大套房子太浪费,而且房租要连交三个月,如果突然离开怕退房租麻烦,于是就搬到二楼黄姓人家的一个单间,一月四百元,只有一张床和紧靠床头的衣柜桌子,比当初建银大厦的单间好多了。黄家一家三口住在另一间,一进屋都各自关门,偶尔在客厅遇着也形回陌路。我反正只是晚上过来睡觉,门一关,就是两个遥远的世界。后来,有文学院的朋友知道我在四处打游击,便请我搬到他家闲置的一套小房子住。我想随时都有可能下乡,暂时住几天也无妨,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四个月。我离开爵版街时,黄老板真没有退押金,打过几次电话,他要么说在外地要么说再等几天,最终因为他欠我房租,让我对这个小巷还心存挂念。看来,“蓉漂”之“蓉”的确不是“容易”之“容”。现在,不时还要经过爵版街,铁门仍旧常长紧闭,不知门后的老人是否还在闭目养神。

  我回老家一年后回到成都,女儿也顺利转学,我便开始张罗租房买房,在成都慢慢落地生根,但我在爵版街十五号寄居的三个多月,是我与成都深交的开始。几年后,成都依然朱门酒肉臭,但我没有成为路边冻死骨,而且已买房安居。现在回头看来,当初以体验生活的态度所经历的城市生活的苦累艰辛,都会变得如此轻盈和文艺。凡过往,皆笑谈。此后,面对的所有辛苦和委屈,我都能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把自己摆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经历和感受生活,所有的悲欣都不再直接和尖锐。几年后,看到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度过的”这句话时,如遇知音,不胜唏嘘。

  估计爵版街的旧院过些年也会拆除,也会像早年的塘坝街、天灯巷、红星巷一样,那些鲜活的火生活、各具特色的时代遭遇都会被岁月大浪淘尽,唯一留下的,或许只是这些刻在人行道地砖上的街名。但是,一个丰厚的城市或者人生,就是由这些真实而琐碎的细节组成。我们曾经审视过的生活,终会彻底无迹可寻,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义无反顾地走向下一个平淡的日子。

莫比乌斯环

人一辈子就像一篇文章,有始终,有长短,有启承转合,有伏笔照应。只有照应现身,伏笔才会从前文露面,如果照应始终保持静默,伏笔就一直会潜伏在那不为人知之处。史上那些未解之谜,就是还隐藏着的伏笔。

  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放学回家做手工作业,要求把小纸条一端旋转一圈后,把纸条两端粘起,观察会有什么变化。小孩子不能更多发现些什么,我也是看答案才明白,这个简单的动作其实是重复了一个伟大的数学试验,制作了一个莫比乌斯环。一截小纸条,先暂不考虑纸条的厚度,就是一个平面,有两面四边,如果两端相对粘接成闭环,还有两面两边,但只轻易转一圈再粘,小纸条就失去了三个面三条边。如果顺着剩下的这个边和面去寻找刚刚还存在的边和面,只要向前不止,前方就有道路不断,而且永远都不会到达终点。起点终点如此明晰的一段路,经莫比乌斯环一点化,终点消失,前行者便在这段道路上陷入没有出路的死循环。这是一百多年前数学家莫比乌斯发现的一个现象。莫比乌斯环还有不少魔力,细究下去便成了一门高深的学科,叫拓扑学。有多少掌握拓扑原理并运用的人,就有多少让人叹为观止的故事。这些故事一百度就会跳出来,向我们展示这个神奇的世界。同样,一个与此相关的细节也从我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中跳出来,印证曾经埋下的莫比乌斯环的伏笔。

  小时候我生活在农村,父母要供三姊妹上学,便开源增收,在灶屋里安了一台手工摇面机,在农活之余做挂面。手工摇面机像一个大大的胶片电影放映机,首尾两端各有一个类似片夹的铁轮子,白白宽宽的面皮就像胶片一样跟着铁轮子慢悠悠地转,旧时光也这样慢慢向前流淌。机器末端有两个紧贴的光滑铁辊,把加水加盐和好的面末从铁辊间压过,铁辊下就出现了筷子宽的面皮,把这些面皮用木质小面滚卷起来放在一边。再调铁辊的间距,把厚面皮再压两三次,直到面薄如纸后。把卷好的薄面皮放到前端架子上,从两个布满小凹槽的小铁辊间经过,这个部件叫面刀,有宽窄之分。经过面刀,面皮切分,数十条柔软的面条就从面刀间徐徐下降,把这些面条剪短,搭在黄荆棍上放到太阳下晾晒,微风一吹,这些白晃晃的面条柳枝般随风摇曳,麦香扑鼻。摇面机开始是人工的,用人力摇动铁辊外的铁轮子转,是成人才能干的重活。村里有个叫屁狗的秃子,单身有力,全队都会请他帮着摇面。后来机械化了,用柴油机带动摇面机两端的铁辊转。我小时候天天在灶屋里如同看电影,看齿轮周而复始一丝不苟地旋转,听粘稠漆黑的机油被齿轮挤压撕扯发出的尖叫,目睹面粉脱胎换骨的变形记,还在来来去去的村民中看到了丰富动人的乡村生活,最终成为我写作的源泉。

  柴油机的飞轮要通过宽宽窄窄的皮带带动摇面机两端的轮子转。这些皮带有好几种,有带动大轮子的宽皮带,也有带小轮子的窄皮带。这些皮带堆在地上,大多能摆成0字形的圆环,但有一种窄皮带始终都是呈8字形扭着,无论如何都捋不顺。把这个皮带套在两个轮子上,皮带在中途翻个面继续转,轮子照样转得飞快。这个形状奇怪的皮带一直在我心里打了一个结。皮带用久了会变硬失去摩擦力,从轮子上打滑掉落或带不动轮子转,我爹隔断时间就会拿块松香,靠近飞速转动的皮带挨几下,皮带粘上了一绺绺松香粉末,就会牢牢地套在飞轮间稳稳转动。0字形的皮带要用松香块靠内侧,8字形的皮带用松香块靠外侧。靠内侧时非常危险,一不小心,皮带挨着手,连皮带肉就擦走一块。8字形的皮带只靠外侧就安全多了。为什么这种皮带会是8字形,而且靠外侧就能让内侧的皮带面与飞轮之间有松香呢?我当时也没琢磨过,也没问过我爹。直至今天,我当了父亲,才在儿子的书中发现,这个8字形的皮带就是个莫比乌斯环,这样的皮带只有一个面,在外侧擦松香,也就是在内侧擦松香。

  我给儿子讲莫比乌斯环的特性,说假如有一只蚂蚁在这个纸条上往前跑,它永远都是在划8字,在一轮又一轮地重复,直到累死。我问七岁的儿子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相信他完全不会像我懂得这么多,懂得这么生动。我只是许诺他,等疫情清零后,带他到成都锦江上的五岔子大桥看看,那座桥是国内首座莫比乌斯环式异形拱桥,早已红遍网络。但五岔子大桥已不是个完整的莫比乌斯环了,那座桥上的人不会陷入桥面的死循环,都可以到达彼岸。

  几十年来,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黑白颠倒,每天在家与单位间奔波,只要在手机上一查出行轨迹,我就成了一只在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了,每天周而复始地划着8字。这此之前,我没有从这个角度跳出自己的生活来看自己的朝朝暮暮、忙忙碌碌,当我看到我每天行径在这个莫比乌斯环上的时候,我才对人生恍然大悟。如果这个莫比乌斯环是人生的试题,我现在算已经知道答案了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另一个答案。

  由于疫情,我们更加重视体育锻炼,坚持每天晚饭后带孩子到院子里运动。在忙碌的间隙,我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没意识到的细节,乡下夜晚经常月光四溢,城里却一直很少见到月光。“月光如水”这个词不知道自己在口语和文字中引用过多少次,早就烂熟于心运用自如。院子里路灯恍惚,春意盎然,我们在树下散步。灰暗的地砖上,投映着一片片深灰的树影,长长短短,枝枝蔓蔓,铺在地面,落上廊椅,沉静朦胧……仿佛我们看到的水底世界。月光如水!我猛然一惊,此刻终于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天地之间月光充盈,如清澈的水浸没着整个世界,月光之水中是静默的植物、生物,淡淡的形影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水中花,月下人,如梦如幻,把生硬的自然软化羽化,让确切的生活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一日一月,把人间万象虚实切换,有多少人领悟过这份天意呢?春宵月色,唤醒千百年前的词语,秉烛夜游原来不只是多贪恋一份春色,而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路径。日月交替,岁月流转,如果把这个过程比作一个莫比乌斯环,那我们在这个莫比乌斯环上前行,或许应该秉持另一种态度。

  春节回老家,爹说起村里这两年去世的人,说:“彭家光字辈的已经死完了,在开始轮到宗字辈的了。”我听后大惊。乡下有一个方言叫辈轮。农村人取名都要按辈份,比如我们姓彭的这一支脉,辈份中有一段是“思志学成,永登光国,宗本志祥,文章传世……”我之前从没想到,在农村,当一个人出生后名字一取,许多规则就已确定了。姓氏是早就定下了的,辈份也是早就定下了的,每个人只有一个字辈属于自己。光字辈的我要叫祖祖,光耀、光普、光昭、光爵、光禄……国字辈的要叫爷爷,国政、国藩、国瑞……宗字辈的也要叫爷爷,宗德、宗达、宗儒……本字辈的要叫爸爸,本元、本天、本群、本仲、本华……登字辈的长辈我见过一个,光字辈的长辈我见过一些,我见到他们时他们都是满脸沧桑的老人了。几年没回村,宗字辈的已去世不少。农村人的死,如阎王摘南瓜,到了南瓜成熟的季节,一个挨一个,提着南瓜轻轻一扭,南瓜就从藤上折断,咯的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农村人都是这样一个一个被阎王把脖子掐住,把生命摘走的。还是青南瓜就摘下来的,是极少数。南瓜成熟后忘记按时摘的,也是极少数。青南瓜摘走了,种子都没有落下。老南瓜摘走时,小南瓜遍地都是,儿孙满堂。农村人都记得按节气耕种,按阴历过日子,字辈一定,在多少年后的那个时辰应该走,早就定了,所以农村人也明白什么时候要栽一棵树给女儿做陪嫁,什么时候栽一棵树给自己打棺材。在同辈的一个一个开始走的时候,身边那些同辈的就会盘算,辈轮辈轮,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这一辈。只是,按阳历过日子的年青人,往往会忘记这些事。

  老院子的邻居光普祖祖在民国时是个小学教员,后来莫须有地戴上了“黑五类”的高帽子,一有运动,就把他带到队上斗争。斗就斗吧,斗完回家该做啥就做啥,估计他这样粗心的人,会时常忘记阎王,于是阎王也就时常忘记了他。光字辈走得差不多时,他还驼着背在村里慢慢走。爹时常给我们讲,“光普爷时常说,你看嘛,那些整过我的人一个个的都没了。”光普祖祖活到90岁那年才走,他把整他的人的一辈子看完了,这或许是阎王给他的补偿。父母也时常说,做人要心好。那些整人的,阎王老爷晓得。看来,农村人的命在阎王老爷的生死薄上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做好事要加分,做坏事要折寿。不管一辈人结束得早还是结束得晚,辈份都要一代代往下传。我曾问过大人,辈份只有那些个字,如果取完了咋办?大人们说,轮完了就从头来。我就觉得奇怪,那这样,到辈轮轮到了头,老子还不把儿子叫先人啊!如果我们这个支脉世字辈是最后一辈,彭世某的儿子应该叫彭思某,那按辈份,就返祖了。不过,人一生最多四世同堂,极少有人五世同堂,我们这一辈是看不到返祖的那一辈了,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境况也猜测不出。更何况,现在人家生了孩子,早就不按字辈取名了,也就没有返祖的顾虑了。没有辈份这个莫比乌斯环,人生的难题如果不复存在了,那多好。

  从伏笔到着落的圆满照应,何尝不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生动再现?数学家在冥冥之中,用一个横着的8来表示无穷无尽,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生活就是一个铺在大地上的莫比乌斯环,我们正在上面一往无前奋力奔跑。生活或人生的真相,或许就是莫比乌斯环的答案,可是,我们还得按莫比乌斯环以外的方式去继续。

  作品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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