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书大师
古城有一条街叫坊街。坊街有一座古楼叫怀庆楼。这条街上的人们大都经营着琴棋书画、古玩玉器。李玉墨便是怀庆楼内“翰香斋”的主人。
李玉墨的店铺经营着文房四宝、书画珍品,凭的是祖上传下的“翰香斋”雅匾。怀庆楼的人都知道,这“翰香斋”三字是清朝时一位大官所题,大官是李玉墨祖上的同窗,老了荣归故里,终日里就和李玉墨的祖上一起探讨书法技艺。
李玉墨得祖上真传,最擅长的是榜书。时间长了,就被古城人称为“榜书大师”。
大师娘子心眼小,爱财,不允李玉墨收徒弟。前来“翰香斋”求大师墨宝的人,都得先过她这一关。每每见此,大师嘴上不说,心里是着实不痛快。
去大师家求字的人都知道,大师从不在人前写字。大师家有一间很大的客厅,典雅别致,古色古香,那是来客品茗之地。穿过客厅,才能进入大师的书房。大师的习惯,来客是不能进入书房半步的。每每家里来了客人,总是在客厅品尝了大师的好茶后,和大师娘子谈妥价钱,过几天才能拿到大师的墨宝。虽然如此,前来求字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古城里大部分店铺门面上的牌匾,基本上都用的是大师的字,仿佛大师的字就是招财的法宝,缺少不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师从不奢求钱财,只是碍于娘子的面子,才允许收取一点润笔费。
某年春天,大师应邀到一风景区参加笔会,偶遇一位秀丽女子夏梅香,长发飘逸,俊俏妩媚。夏姑娘拿着自己的作品请大师指点。大师一看,大吃一惊,其书作竟与自己的作品如出一辙,颇有以假乱真之气度。十多天的笔会结束,大师竟破例收夏姑娘为徒弟。此后,寒来暑往,大师暗地里精心教导,悉心指点,夏姑娘书艺日精,书艺之外,竟成了大师倾心倾情的红颜知己。
夏姑娘痴心于书,快三十岁了,从不言嫁。虽然书艺日精,仿大师笔迹以假乱真,但夏姑娘从不书写任何牌匾。夏姑娘坚守诺言,从不假冒大师名字,赚取利益。只是偶尔到“翰香斋”转转,看看大师,但从不说话。大师见此,更是倾力教导,慨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大师五十多岁时,娘子染病住院,一年后撒手西去。这么多年,大师和娘子膝下并无一儿半女,眼看祖宗传下的家业无人继承。娘子弥留之际,紧紧握着大师的手,眼泪汪汪,哽咽着对身边的大师说,让她来吧,“翰香斋”不能后继无人。李玉墨听了,大吃一惊,脸一红,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病中的娘子好像还想说什么,竟没有一丝力气再说。
红袖添香夜读书。有美人相伴,大师在“翰香斋”如鱼得水,将自己一生所学悉数传与梅香。又特意带梅香到自己当年学书的仙泉山,感受天地自然之灵气,品味书道翰墨之神韵。梅香天资聪慧,又得大师真传,书法技艺日臻完美,连大师都禁不住啧啧称道。从此,古城怀庆楼就又多了一段书坛佳话。
天佑大师,梅香怀孕了。为人处事低调的大师,只请了远在省城的好友、书法大师吴侃吃饭。酒过三巡,吴侃兴之所至,遂挥毫泼墨,写下了“玉墨梅香”四字相赠。不久,大师选了上等红木,亲自操刀,将吴侃书的“玉墨梅香”四字制成金匾,悬挂于“翰香斋”内。
“翰香斋”生意一如既往的兴盛。古城所有的牌匾依然是大师的墨宝。
过了不惑之年的夏梅香风韵犹存。她临摹大师的书法已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夏梅香从不书写牌匾,那是大师的专利。这是她多年来坚守的信条,也是她拜师时的承诺。
大师一天天老去的时候,“小玉墨”也一天天地长大,他们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对“小玉墨”的培育上。得父母书法基因遗传的“小玉墨”竟也天生热爱榜书,令大师和梅香叹为奇才。值得庆幸的是,在大师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时候,梅香就建议大师写完了《现代汉语词典》里所有的字,包括大师别具一格的横、竖题款,全部保存于一精致的红木箱子内。
大师弥留之际,躺在“翰香斋”内的一把红木躺椅上,双手紧握梅香的手,老泪纵横。今生有梅香,天助“翰香斋”。梅香说,大师的墨宝已留人间,我会让大师的字流芳百世。大师放心,我不会书写一个牌匾。日后,古城里依然是您的牌匾天下。
那年八月十五的夜,大师自感将要远去,从身下摸出一本自制的线装小书,双手颤颤地递给梅香,只有一点我没有教会你,我落款的“墨”字里面,仔细看会有一个“李”字,日后你自己临摹吧。
梅香大惊,忙找来大师落款细看。大师龙飞凤舞的落款“怀州翰香斋李玉墨”的“墨”字里面,竟真有个“李”字。
界河
五十岁的时候,夫妻俩都觉得很累。老李就对老婆白燕说,吵了三十年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能不吵就不吵吧。白燕同意老李的意见,不吵了,真不想再吵了。退休后,夫妻俩回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农村老家居住。老家的院子宽敞,坐北向南的堂屋是五间大瓦房,宽大的院子像个小花园。农村的房屋布局,当中三间是大客厅,两头是两间小卧室,东屋一间是小厨房。
抽了口烟,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老李对老婆白燕说,为避免吵架,咱各住各屋,各做各饭,各花各钱。他们还商量着在院中间挖了条小沟,找工匠用砖、水泥和瓷片砌好,做成一条长长的水池。
老李说,男左女右,东为上,我住东边卧室,你住西边卧室。
老婆白燕说,成。
从此,院中间那条长长的水泥池子就成了夫妻俩的“界河”。
植树节到了。夫妻俩又商量着在大门口正中间栽了一棵绿化树,约定好了,老李走东边,老婆白燕走西边。
小院里,“界河”边,放着两把一模一样的竹椅子。为消磨时光,老李买了张小桌子架在了“界河”上,上面摆着他们常下的那副“五子棋”。每天,夫妻俩就隔着“界河”说说话,下下棋,有时还争论点从朋友圈看到的稀罕事。遇到家里的大事小情必须决策,又争执不下时,就下“五子棋”,谁赢棋就按谁说的办。大多时候,赢家都是老李,白燕就嘟哝着说老李耍赖。小日子慢慢过,老夫妻糊涂活,一天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农家小院里,窗台上都会有青砖垒成的鸡窝。鸡要下蛋了,就会飞上去,呆卧在鸡窝里铺垫的麦秸上,肚下面压着主人预先放好的“引蛋”,愣怔半天后,咯咯嗒、咯咯嗒地叫起来。这是告诉主人,下了一个蛋。
那天,白燕喂养的一只黑花母鸡发癔症迷瞪了,飞过“界河”卧在老李的鸡窝里下了个蛋。在“界河”边竹椅上晒太阳的白燕,就去老李的鸡窝里收走了那枚热乎乎的鸡蛋。同样在“界河”边那把竹椅上晒太阳的老李,正好看见白燕去他的鸡窝里收鸡蛋。
这不太好吧。老李说,不是自己喂的鸡下的蛋,就不要去收。
白燕不服气,是我的黑花母鸡飞错了地方,把蛋下到你的鸡窝里了。
老李说,有证据吗?白燕就拿出手机,给老李看自己抓拍的照片。照片上,那只黑花母鸡刚下完蛋走出老李的鸡窝,正仰着脖子咯咯嗒、咯咯嗒地叫着。
老李无话可说。
趁着老李上洗手间,白燕顺手在老李的小菜园里薅了一把蒜苗。转过身,老李正站在她身后。
这季节蒜苗正贵,按市场价,再低一点,收两元钱。老李的竹椅上用小绳子拴着个微信二维码,就顺手递了过去。“嘀”一声,白燕扫码支付两元。
那天正值农历二十四节气的“惊蛰”,夫妻俩没事闲聊。老婆白燕就问,“惊蛰”是啥意思?老李说,“惊蛰”的意思是大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农谚说,“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白燕就问,真的假的啊?老李笑笑,很准。当天晚上,真的就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来。老李知道白燕害怕打雷,就端着茶壶来到老婆的卧室陪她坐着。看到老李进来,白燕眼角湿湿的。你还记得啊?给老李的茶壶加过开水,白燕又端过一盘老李喜欢吃的水果。《晚间新闻》播完了,雷停了,雨小了,老李从沙发上站起身,端起茶壶往外走。你睡吧。白燕的泪水就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结婚纪念日到了。白燕割了韭菜,包了饺子,坐在“界河”边吃,还剥了大蒜,倒了一小碟醋。正巧那天老李吃酸汤面叶,薄薄的白面片在碗里晃,上面撒着葱花、香菜末,漂着的小磨香油闪闪发光。
白燕知道老李喜欢吃水饺,就递过去几个。老李也用勺子盛了点酸汤递过去。白燕说,知道今天啥日子不?老李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高兴了,天天都是好日子。
吃过饭,两人就看“界河”里养的鱼。白燕养的鱼是红色的,老李养的鱼是黑色的。白燕就说,上次那鱼食钱,该算算了。老李就用手机扫码支付五元钱。白燕的手机设定了语音:微信收款,五元。老李笑笑,真像个卖鱼食的老太婆。
日子如春水般平静流过,“界河”两边的竹椅子上,老李和白燕就这样打发着漫长的光阴。“界河”两边的葡萄树也长得旺盛,粗壮的老藤蜿蜒曲折,爬满了“界河”上面用竹竿做成的葡萄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紫红紫红,很是喜人。
忽然有一天,他们接到闺女的电话。闺女要生孩子了,想让白燕去那座大城市里帮着照看孩子。
临走前那个晚上,白燕走到老李的卧室前,我明天就要走了。
半夜,老李走到老婆白燕的卧室前,我查了查,得坐两个小时高铁。
送走老婆白燕,老李坐在“界河”边,呆呆地看着对面那把空荡荡的竹椅子,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老李拿出“五子棋”摆在“界河”上面的小桌子上。擦擦眼角的泪水,老李对着那把空椅子说,老婆啊,咱下盘棋吧,我让你赢。
正流泪间,手机响了,是老婆白燕在高铁上和他视频。
老李就把手机镜头对准“界河”上的小桌子让白燕看,黑白相间的棋子摆满了棋盘,那局“五子棋”,“界河”对面的白燕赢了。
作品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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