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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菲佣(非虚构)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159
  (新加坡)杨映川

  1

  我一共雇过三个菲佣,第三个现在还在用着。

  曾经在网上看到消息,中国内地有意引进菲律宾家政服务人员到几个大城市工作,并开出高达13000元的月工资。这个消息出来,香港当地反应挺大,在中国首先引进菲佣的地区就是香港。香港“第一代”菲律宾女佣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最早一批菲佣主要受聘于居港的英美人士家庭,随着香港经济起飞,20世纪80年代香港妇女纷纷走出家庭就业,不少香港家庭开始雇用菲佣当家佣,直至今天,越来越多的菲佣受雇于香港当地,高达几十万人。香港给菲佣开出的月工资是5000港币左右,内地如果开出高几倍的薪水,港人担心香港会沦落为二级菲佣的市场,揾食自然是钱多多益善,菲佣也有选择权的。有的港人则比较乐观,说菲佣喜欢同乡扎堆,喜欢上脸书喜欢去教堂做礼拜,内地如果不能满足她们的这些需求,她们不一定会选择。能说出这话的真是了解菲佣,菲佣性格大多温顺开朗,甘为人下,但她们对保障自己工作时间之外的权益却一点也不含糊,她们很懂得用假期来享受生活。

  我的第二个菲佣叫玛丽,她每个星期都要休息一天,绝不加班,周末她要出去和朋友们打球逛街做礼拜。新加坡政府规定菲佣每个星期有一天假,如果不休假雇主是要另外付菲佣加班费的。别看她们都是因为家境不好出国打工,可很少会为了加班费放弃自己的假日,到了周末绝对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化上妆,穿上时髦衣裙和同乡好友约上,去逛街逛风景区或是去教堂做礼拜,玩到天黑再归家。有一次孩子发烧,我希望玛丽放弃休假留在家中帮忙,她说已经跟同伴们约好打球,少一个人不好,最后她只留下来半天,下午还是出去了。这弄得我挺不高兴的,觉得少休一天假怎么了?太不给雇主面子了。

  后来玛丽离开我们家很突然,我刚刚为她重新申请了新的工作准证。新加坡政府规定每两年要换一次工作准证,她拿到新的准证没两天就告诉我她要回菲律宾,她丈夫不让她待在新加坡了。这搞得我很窝火,这花钱费时换准证不说,重新雇人又得到中介所排队挂号,中介费较高,相当于6000元人民币,等待新菲佣的到来至少要有两个月时间。不过也没有办法,我等于是让玛丽炒了。过了大半年我才知道玛丽匆匆离开新加坡的真相,她和一个菲籍同胞小伙谈恋爱,被恋爱冲昏头,勇敢地把自己和男朋友的事情与丈夫坦白,还把自己和男朋友相亲相爱的照片发回去。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她是想气她丈夫还是想让她丈夫知难而退?后果是她的丈夫十分生气,限令她在两个月内必须返回菲律宾,也不知怎的,她竟然一点不反抗,顺从地辞工回去了。真是奇怪了,发婚外情照片的勇气到哪里去了?难道就是为了让生活起波澜?

  玛丽在准备走的那段时间一直跟我说她会再回新加坡的,我心里想,回来我也不要你了,我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她回去后经常发信息过来问候我们家的两个小宝贝,当时我感觉她就是为再次回来铺路。渐渐地信息少了,一年半后她没有再发信息,我们的联系断了。再后来,我们小区原来和玛丽关系较好的一个菲佣把玛丽的近照拿给我看,玛丽回国的原因也是她告诉我的。玛丽又做母亲了,她原来有一个男孩子,现在又生了一个女孩。玛丽抱着婴儿坐在床上,头上裹着毛巾,人胖了些,应该是还在坐月子。屋里光线阴暗,地上斑驳的光影显示光是从窗户进来的。玛丽在菲佣里头算长得好看的,皮肤白皙,鼻子高挺,嘴巴小,眼睛透亮。她的眼睛虽说看的是镜头,但眼睛里倒映着一株株芭蕉树,芭蕉树上挂下来一大串未成熟的果实。玛丽跟我说过她家里种了二三十棵芭蕉树,还养了两头牛。我在玛丽的眼睛里看到黑色的土地,绿色的芭蕉丛掩映着一幢低矮的屋子,芭蕉树下堆着垃圾,几只鸡崽站在垃圾堆上,细腿不停地刨,它们找到食物,欢快地拍打翅膀啄食。

  就算是玛丽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也不会成为她永远留在菲律宾的理由,我相信她有重新出国打工的愿望。离开她的母国,她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而不仅仅是芭蕉林。

  在菲律宾没有人会看不起出国打工的劳工,相反,劳工有国民英雄的待遇。半个世纪前,鉴于经济不景气和政治上的种种原因,菲律宾开启国门鼓励本国人民赴海外打工,期许改善国内民生。自那时起,海外菲劳渐渐成了菲律宾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菲律宾政府非常重视海外劳工,据说每年圣诞节外劳集中归国探亲时,政府会在首都国际机场为他们铺红地毯,设立特殊快速通道。总统及海外劳工福利署等部门的官员还会专门搞一次接机欢迎式。除了女佣,菲律宾的海外劳工还包括男性技工、海员和建筑工人等。这些海外劳工的汇款是菲律宾重要而稳定的收入。

  菲佣成为一个优质品牌已经毋庸置疑。她们能说英文,职业操守强,让她们成为女佣市场上的首选。在新加坡的女佣市场上还有来自于印尼、缅甸和马来西亚的客工,不过菲佣占比是最大的。另外三个国家的女佣英文大体不好,印尼和马来西亚部分女佣会说中文,这成为一个优势,有的家庭就喜欢雇能说中文的女佣。

  虽说贫穷是菲律宾妇女出国当佣人的主要原因,但多数菲律宾人包括当女佣的人也一样认为,这个职业没什么不好,更不能说是见不得人的事。相反,很多选择出国当女佣的因为拥有比别人更高的学历反而被周围的人看作是素质较高的人。我们家的玛丽就有相当于国内大专的学历,还获得了教师资格证。她说她当菲佣的收入远远超过本国白领女性的收入,她是欢欢喜喜做女佣的。我想正是由于这样一个背景,菲佣有着非常好的心态,我看到的她们大部分都是敬业的阳光的。

  每年总有一些新闻出来,说某某女佣虐待老人或孩子之类的,有一个女佣将雇主小女儿的手放在开水里烫,有一个女佣把自己的粪便混同到食物里让主人吃,还有的女佣偷盗主人家的财物等等。与此相对应的,也有雇主一方的负面报道,某雇主虐待殴打女佣,还有一个雇主控告自家女佣偷盗,把女佣送上法庭,调查过后却有戏剧般的反转,那些财物有些是雇主家丢弃的,有的是他们送给女佣当礼物的,而他们竟然还欠了女佣一笔较大的薪水未付……

  随着我对菲佣这个群体的关注,我认为作为弱势群体的女佣更有可能遭遇不公正的对待,她们大部分选择了沉默和忍受。我的三个女佣在宗教信仰这栏都写上她们是天主教徒,据说大部分女佣都信仰天主教,我不知道是不是教义教化的结果,在我看到的那部分,我觉得是天性使然。我的头两个女佣都曾经遭遇过不同程度的虐待,头一个做了三个月被雇主遣退时只拿到了半个月的薪水,后一个竟然一天只能吃两顿饭,而且雇主只给她很少的食物。另外,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她的婆婆家也是雇有女佣的,她说她吃斋念佛的婆婆经常掌掴女佣,还把女佣关黑房子。各种处罚谩骂包括扇巴掌不敢说是普遍的现象,但不会被看作是件大事,似乎被默认是雇主可以对女佣做的。虽然政府一直有各种行文保护劳工的合法权益,但绝大部分女佣都选择息事宁人,她们在别人的国家没有控告雇主的底气,那些被报道出来的虐待女佣的案例也没听说是女佣自行告发的,不少是医生在给女佣做治疗时发现伤情报告的,有的是邻居检举的。我想象不出她们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要遭受这样的对待?这是一个文明的时代,解决问题应该有更文明的办法。有些人在欺凌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弱小人群中获得自我满足,为自己虚构了一个高尚地位,他们拥有一分生杀予夺的权力,在女佣等下层人身上得以实现。

  很多雇有菲佣的人在跟我谈到菲佣时几乎无人是一个正常的态度,他们嘴里的菲佣偷奸耍滑,粗鄙肮脏,有个女士说他们从来不吃菲佣做的饭,不放心,太脏了。我很吃惊,“那你们雇菲佣来干什么?”“我们家养了很多猫,就让她打扫卫生照顾猫啰。”他们还建议我在家里装摄像头,说这是必备的。他们还支招让我防菲佣装病。新加坡政府规定,雇主需要对菲佣的健康负责,如果菲佣生病,雇主要支付所有的医疗费,而雇主能为菲佣买的保险只有生命保险和失踪险,其他的医疗保险是不提供的,费用全部由雇主负责。所有的人都会生病,菲佣也会。有个相识的人跟我说她家的菲佣不想干活就装肚子痛,说痛得起不了床,还要求到医院做检查。他们认定是菲佣使坏,装病就算了,还想让主人家破费,于是,他们跟菲佣说检查可以,检查出来问题他们全部负责费用,但如果检查不出什么,菲佣就要自己付费。女佣一听说检查不出问题就要自己付费,马上不要求做检查了。他们赢了。他们再一次确认菲佣就是偷奸耍滑。

  我可能比这些雇主都要幸运,我的女佣没有一个装过病,也没有谁手脚不干净,虐待更谈不上。她们身上确实都有一些小毛病,算不得上完美,但我发现她们比我更豁达,更坚强,更善良。如果有神的国度来挑选合适的人做神,她们应该比我更有机会。我经常也会想,她们来到我家,和我生活在一起,帮助我料理家务,我们必是有缘人,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度,在某一世产生了交集,在这一世我们仍然有机会相遇,走得这么近,就像一家人。

  2

  2012年末我到中介所咨询雇佣女佣的事宜,因为我的第二个孩子的预产期是2013年4月。在这之前我还是挺纠结的。因为雇了女佣,意味着家里要住进一个陌生人,这会侵犯到我诸多的自由,衣冠不整的自由,不打扮不梳洗的自由,不雅坐态躺姿的自由,等等。可那段时间我身体不太好,大儿子六岁不到,还没上小学,再来一个孩子没有帮手实在不行。

  那家中介所的名字叫诚意女佣,在新加坡有多家分店。中介所里坐满了穿着制服的女佣,就等待着雇主上门挑选。我跟中介方讲明我的家庭情况和诉求,女佣主要的工作是照顾和陪伴孩子。当时我的父母都在新加坡,但他们不是长期居住,他们在的时候可以帮助照顾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菲佣是挺喜欢这种有爷爷奶奶的家庭,因为老人们帮带孩子,她们可省了不少事。中介了解情况后,问我介不介意要“TRANSFER”的女佣。TRANSFER的意味着在我雇佣她们之前,她们在新加坡有过雇主,我不是她们的第一任雇主。她们变成TRANSFER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说前任雇主不满意退货,或者是到期了不再继续聘用。我完全可以不要这些“二手”女佣,想拿一手的在中介所先看女佣档案,选中的人中介会安排办手续从菲佣宾飞来新加坡,整个过程至少要等两个月。很多人就不选TRANSFER的,觉得她们多少有些问题,拿个新人回来更好调教。我倒是觉得这种状态中的女佣会更有紧迫感,就算是犯过错已经有教训,不会傻到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

  我说不介意。中介将三名女佣叫到我们面前。他说这三名女佣都生过孩子,有养育孩子的经验,并且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三个女佣在我们面前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站着。挑人首先看长相,其中有位长得比较清秀,身材苗条,皮肤白净,菲律宾人的特征不是太明显。我妈看我的眼睛落在好看的上头,在一旁提醒,“长得这么瘦,脸色发青,身体肯定不好。”比起另外两位这位好看的是瘦弱了点。中介听见我妈的话,当场用英文跟这位女佣说:“你看,你长得太瘦了,别人都不喜欢要太瘦的。”这个女佣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其他两位肤色偏黑,有着菲律宾人特有的大眼睛双眼皮,圆圆的鼻头和厚厚的嘴唇,说不上好看,但也不丑。要说我特别喜欢哪一位,我没有感觉。我问一同前来的大儿子更喜欢哪一位,把挑选的任务交给他。虽然我们是用中文交谈,但其中一位女佣能猜出内容,她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果乐呵呵地递给我儿子。我看得出她在讨好孩子,也看得出她是一个聪明人。另一位呆呆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儿子当然更喜欢主动向他示好的这一位,手指头指了指这位。我的心里也不愿意去拒绝一位已经主动示好希望能被雇走的人。我把她的资料拿过来看,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离异状态,清洁熨烫做饭这些基本功样样会。我问她为什么只在上一任雇主那儿做了三个月,她说是因为没能正常领到薪水,雇主不满意她的工作克扣她的工钱。中介在一旁做证她说的是事实,同时也告诫她如果到了新的家要更努力地工作,她立马回答“YES SIR”,严肃认真的语调让我想到香港警察。就是她了,我交完中介费回家,女佣还要有两个星期的培训然后才能到家里来。

  安迪在半个月后来到我家,满头大汗狼狈地拎着一个行李箱,身上挎着一只大背包。她把行李箱放下,行李箱往一边倒,我发现是箱子的一只轮子没了,失去了平衡。安迪的原名太长了,除了姓名还有一个MIDDLE NAME,以至于我从来没叫过她全名,就跟着孩子叫她安迪,安迪是阿姨的意思,是孩子对女佣的一个普遍称呼。

  我先带安迪熟悉家里的情况。她要和大宝住一间房,那间房新置了一张上下铺的架床,大宝睡下铺,她睡上铺。等二宝出生以后,她和二宝住另一间房,那间房现在是我父母住着。其他厨房卫生间的事全交给我妈带她熟悉,不管安迪之前的厨艺如何,最终我聪明能干的老妈都会将她培训成一个好厨师。我妈叭叭叭地跟安迪说中文,安迪很聪明,她虽然听不懂,但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来。后来她还买了一本词典,每天规定自己学几个中文词语,跟我熟悉以后她经常炫技飙上一两句中文,像模像样。

  刚进家门,安迪就把手机交给我。我当时还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这边的雇主很多是要收取女佣手机的,以防她们白日耽于与人聊天影响工作,只有到晚上9点钟以后才把手机交还她们。我没有收安迪的手机,觉得没有必要,也不觉得她会一天到晚用手机。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女佣们对手机的依赖比我们要大得多,因为这是她们与外界沟通的一个最重要的渠道。安迪有一天接一通电话,说话很大声,好像是跟人吵架,我在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后来还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我来到厨房,看到安迪脸红脖子粗地在打电话,锅里炸的豆腐早就焦黑,她完全熟视无睹,看到我后她才醒过来,紧张地往锅里加了一勺水,泛起好大的油烟。

  “这豆腐不能吃了吧?”安迪挥动铲子在锅里铲动,“有一些还能吃的。”“倒掉吧。”“对不起。”“永远不要在灶上还有火的时候分心去做别的事,太不安全了。”“YES,MOM。”

  安迪每天打扫卫生拖地板跟我妈学做菜,基本上挑不出错来,没料到她很快和大宝发生冲突。大宝原先一直是我陪着睡,前阵子买回架床后就开始培训他一个人睡,安迪来以后睡在他的上铺他表示不太喜欢。他经常爬到上铺去玩,顺便搞点破坏,喜欢拿一只喷水瓶去喷湿安迪的衣服。这其中有对陌生人的好奇,也有想引人注意的挑衅。一开始我没觉察,直到有一天,大宝抹着眼泪跟我告状说安迪打他。安迪跟在后头说她没有,她只是推了大宝一下。我问原因,安迪说大宝用喷水瓶喷她的衣服。我批评大宝,让他不要搞恶作剧。我也交代安迪,如果孩子做错什么,是不能动手的,要讲道理。她点头表示她知道。大宝挺不服气的,没过多久又用水笔在安迪的一件T恤衫上画了一幅小画。安迪发现后大概是冲着大宝嚷嚷了,我不在现场,我和父亲回国办事,我先生上班,只有我母亲在。母亲十分不高兴,觉得这个女佣太凶悍,怎么能对雇主家的孩子大嚷大叫呢?母亲狠狠训斥了安迪一顿,具体的情形我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迪是怎么理解我母亲的训斥的,安迪当场就表示不干了,我母亲也是狠角色,说不干就不干,马上收拾走人。安迪就拖着她的行李箱走了。

  按规定做不到三个月被辞退的女佣,中介得免费再给雇主家介绍一位。我当时听了我妈打来的国际长途心还挺急的,这两个月安迪基本上已经熟悉家里的情况了,再换一个多少是麻烦的。我先生与中介沟通时,中介说他们已经教育过安迪,安迪知错了,愿意回到我们家,问我们还愿不愿意接收。先生征求我的意见,我对安迪的印象还不错,也怕换人麻烦,就让先生把她接回来。她重新回来以后,主动跟我先生说,中介狠狠骂她了,说像她这样个性强脾气大的趁早回菲律宾去,不要出来做事了,不会有雇主用她的,她要回去也得先把中介费还清楚了才能走。我们也是在那之后才了解菲佣从自己的国家出来,她们先得给中介交一笔费用,但还欠着中介的培训费介绍费等等,这笔费用要从她们的工资里扣除,她们半年到十个月的工资直接由中介划走,到不了她们手上。现实摆在面前,她已经被解雇过一次,来新加坡半年中介费还没还清,她是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了。

  再次归来的安迪,再没和大宝发生过任何冲突。我想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个性肯定是强的,她缺乏的是和一个家庭磨合的经验,一个在乡野长大的女子离国离乡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她肯定有害怕紧张的情绪,同时也会有把握不好分寸的迷茫,她需要时间,雇主需要耐心。可能很多雇主希望刚进家门的女佣样样出色,他们一定会失望,除非他们能雇到一个有好几年住家经验的女佣。大部分女佣在离开自己国门之前没有在别家工作的经验,她们拥有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工作技能,她们身上还带着浓郁个性化的东西,进入不同的家庭,有些东西她们是不得不做修正的,否则根本不可能融入。比如安迪,我相信她一直是个很有主见很刚烈的女子,这种性格往往是不被雇主喜欢的。但是,雇主的严厉和斥责往往让女佣们更加手足无措,延长她们进入工作状态的时间。相反,越信任她们,她们发挥得越好。

  安迪是一个能自由发挥的好女佣,不用我一二三全部教她怎么做,只要交代给她一,就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很多女佣去超市购物,雇母都要写好清单让她们去照单购物,这种权力我全部下放,安迪对家里的日常用品使用情况比我要熟悉,少什么缺什么她跟我请示后会自行去购买。她不但会挑物美价廉的物品,有些新鲜玩意她也敢做主买回来让我们尝鲜。我不吃海鲜,家里就没有买过海鲜,她买回一种肉很厚的小黄鱼,炸得香香的,我先生和孩子们都爱吃,她竟然能忽略我不吃,她看家里其他人吃很满足很开心,还跟我说鱼好吃,有营养,应该多吃。她还变着花样做菜,让孩子们吃上了从来没吃过的橘子汁鱼,糯米虾,等等。

  大宝和安迪越来越熟悉后,安迪没再睡到上铺,而是和大宝并排睡,大宝的床下边还可以拉出一张小床。他跟安迪说,两个人并排睡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害怕了。安迪把孩子们都照顾得很好。二宝生下来之后,我父母回国了,我也经常带二宝回国,大宝被留在新加坡,到放假的时候就由安迪带大宝回国。我估计很少有像我这么心大的人,让女佣一个人带着孩子做跨国旅行,并且女佣还语言不通,还要在广州转机。安迪安安全全给我把孩子带回南宁。她到过中国两趟,在南宁跟我们经历过一个冬天,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么寒冷的冬天。新加坡和菲律宾都在赤道附近,冬天常温都在26摄氏度以上,跟我们的夏天没两样。南宁的冬天又阴又湿,有几天温度还能降到四五摄氏度。安迪的手没两天就长出又红又肿的冻疮,她很难相信南宁竟然是中国的南方,感叹如果到了中国的北方她肯定会冻成冰块。

  安迪的几次出国经历让她信心增加,她计划在新加坡做满四年,下一站就去香港,香港她有一个表姐,表姐也是住家女佣,薪水比新加坡要高。她说她以前怕香港的气候,现在她心里有底了。

  安迪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她不但学习中文,还报了一个培训班,学习护工管理,她说如果她不去香港,她可以当护理照顾老人,这样也可以拿到更高的薪水。安迪是有计划和野心的,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等待,一直在努力。

  我问安迪有关她两个孩子的情况,她的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目前由她父母帮忙看着,离异的丈夫一点不管。我问她想不想孩子,她说当然想,不过她更想挣钱,她的目标是攒下一笔钱拿来做生意。我问她想做什么生意,她说她想卖衣服鞋子,或是开一家电器店。安迪每个月一拿到薪水,第二天就马上出去汇款,我猜想她给自己留下来百分之十,她要给手机充钱,给自己买衣服,她买了很多漂亮裙子,周末的时候花枝招展穿出去。

  安迪还会用中国的淘宝,当时淘宝还不能境外购物,但网站是能上去的。有一次我要回中国,她拿了一些商品的截屏来问能不能帮她在中国购买,她们菲佣群里都传说这个网站上的东西特别便宜,我一看那网址正是淘宝,看来这个菲佣群的信息交换很厉害。安迪要买两百多块钱的ipad、一百多块的手表,这两样东西是给她孩子买的,剩下的皮鞋皮包全是给自己买的,我成代购了。我每次回国她都能给我开出一张清单,她对中国的商品赞不绝口,说这些东西在新加坡贵上天,她根本买不起。

  3

  安迪刚到我们家时,我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菲佣,我对待她的思路和我对待国内的保姆思路是一样的。

  大宝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在国内和我爸妈生活,我们雇过两三位月嫂和保姆。我家大宝和我侄儿年龄相当,我嫂子生孩子时暂住我家,也雇了两三个月嫂,所以说,我对月嫂这个群体是有一定了解的。月嫂在国内很抢手,特别是那些五星级的月嫂,她们根本不怕找不到雇主,基本可以做到无缝对接,无空窗期。可以这么说,她们有一部分人就因为抢手心中有底气也有傲气,她们未必不称职,但心里对主人家的要求随着人们对她们的追捧提高了。我请过的一个月嫂在准备过节时都会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以前她做过的人家对她是如何如何好,送她衣服水果牛奶,过节还有红包,在这样的暗示之下,主人家一般不会小气,也给她封红包。还有,她看中家里什么东西,她提出来的,我们都大方地说你拿回去吧。在家长的心中,只要月嫂对孩子好,这些物质上的付出都不算什么,虽然难免对这些保姆的小心机有些膈应。

  国内保姆的心还变得越来越敏感,她们对平等这个概念特别看重,你吃什么她也要吃什么,她如果是来照顾孩子做月嫂的她就不会去碰扫把,她分得很清楚,绝不吃亏。我外甥女比我小两岁,是个富婆,坐月子时大吃大喝,燕窝鱼翅这些不在话下,可她突然被月嫂炒了,月嫂的理由是,我外甥女吃独食,吃这么好的东西就从来没分给她一份,月嫂受到了伤害。我外甥女绝对不是小气的人,家里物质极大丰富,保姆要吃什么没有?问题是,她没能吃到月子餐里的那些高级补品,女主人太抠门太瞧不起人了,这是月嫂的理解。我们无法理解,但也应该理解。

  我嫂子雇的月嫂开着浴霸洗小孩衣物,我妈觉得没这个必要,浴霸又不是暖气,是洗澡时才用的,有谁会洗衣服用?一向勤俭节约的老妈把浴霸关了。当天月嫂辞职,理由是她感冒了,她如果继续带孩子会传染给孩子。

  以上举的这些例子有一点偏见的嫌疑,难道保姆就不能要求得到尊重和平等的权利?我一贯认为得人尊重从来不是要求来的,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尊重,希望得到平等对待,但我们不能要求他人给予我们,有些人即便大权在握也未必能得到尊重,他若想以权压人得到尊重,往往听到的都是谎言。我们更多的是只能要求自己,提高自己去获得尊重,这是现实也是事实。说实话,我们对这些保姆多多少少带了一点讨好,我们雇她们到家里来,得时时留意有没有伤害到她们的自尊和面子,并不单单是怕她们甩手不干,还担心会激发出一些人性的恶,私下里使坏。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的,媒体上报道多了,这里不再重复,我感觉重复这些恶性的事件就像给它们重新抛光一样。人性的恶只配用火焚烧,用土掩埋。小恶则到处都有,比如到餐厅吃饭,不要充大爷,对服务员骂骂咧咧,没准人家能在给你送的菜里吐一口唾沫。再比如,你训斥过的学生会偷偷记录下你的一些言论,然后你成为被告。

  我就是带着对国内保姆的经验,来对待菲佣的。吃饭的时候,我让安迪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吃,她扭扭捏捏,磨磨叽叽,最后只愿意捧着碗站着吃,我妈一下把她摁到椅子上。安迪跟我们坐一块儿,低着头,认真扒饭,不夹菜。我妈不断给她夹菜,她飞快吃完,拿着空碗赶紧逃跑,那份不自在让人看着难受。我问了别家才知道。菲佣是不能跟主人家一块坐桌吃饭的,这不仅仅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菲佣遵从的一个规则。她们不会因为不上桌吃饭产生怨怼,更不会觉得受到轻视和伤害,相反,她们主动把自己降到一个卑贱的位置上,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并视之为理所当然。她们会等主人家吃完饭,她收拾洗涮完毕,再去吃剩饭剩菜,假如没有剩菜了,她们就吃白饭,就算连饭都不剩了,若没有征得主人同意她们也不会自己煮东西吃。安迪痛苦地和我们同桌吃饭一段时间后,跟我请示希望能在厨房用餐。我想与其让她连菜都不敢夹地陪同,不如放她自由,我同意了,她终于可以在我们所有人吃完之后,开开心心在厨房里吃她的饭了。

  家里经常有一些吃不完的剩菜,我让安迪不要留,扔掉,第二天我发现她在吃那些剩菜。我问她为什么没扔,她说她觉得还能吃,扔了可惜了。安迪很会为家里节省,她洗完衣服的水会留下来拖地板,冲厕所。她会用废报纸来叠垃圾袋,我要扔掉的旧衣物,她拿来裁成各种抹布。她并不因为不需要她掏腰包而去浪费任何东西,这种美好的品质在我家的几个菲佣身上都有。玛丽竟然还会偷水,她将水流开到极小的程度,一直让水流到桶里装着。有一阵子我老听到卫生间有水滴滴答答的声音,我让玛丽注意把水龙头关严实,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样用水不花钱。我愣了一下,看来偷水是个跨国界的行为啊。我认真地告诉她,这样省不了几个钱,而且是违法的,平时注意节省用水就好。她脸飞红,点头答应了。

  安迪第一次做饭就把家里的电饭锅弄坏了。电饭锅盖上有个内扣,盖上时内扣自己扣上,打开盖时,要按住把柄下边的一个小按钮才能把盖子弹开。安迪开盖没有按小按钮,她用蛮力使劲拉,内扣断了,盖子盖不严实了。她老老实实过来承认错误,说把电饭锅弄坏了。中介跟我说过,如果女佣弄坏家里的东西要让她赔偿以示惩戒。安迪一脸沮丧,这个电饭锅的价格要花掉她每月薪水的四分之一,我不忍心让她赔,只是告诉她以后碰到不会用的电器,问清楚了再用。她见我没提赔偿的事,脸上立时晴朗了。那以后她看各种电器的说明书可是认真得很的,像洗衣机的各种功能、烤箱的各种功能,她研究得比我还透。不过,她还是不断打坏东西,她好像有破坏王的体质。碗碟之类打碎过很多次,我们家最早买的那一整套日本进口的碗碟基本砸在她手里了。有一天我和母亲正在看电视,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我坐着没动,母亲跳起来说:“你不去看看?”“看有什么用,都打坏了,她又不是故意打坏的,如果我们天天做家务,就有打碎碗碟的机会。”我妈见我对女佣没有任何说辞,很不痛快,认为这样容易让女佣越来越不懂规矩,越来越骄纵。我说小时候我摔坏碗,你们要也能这样对我,我会感激的。我自己从小就是个破坏王。小时候帮妈妈洗碗,一摞碗送往碗橱的路上全部滑到地上,碎成渣渣,父母骂说不上,讽刺是有的,说什么再让我洗几次碗,家里就没碗用了,说我这样,早晚能把家败光。唉呀,我的记忆力真是好。

  安迪拖地时,拖把杆撞中我从国内带来的一个花瓶,花瓶摔碎了。安迪已经习惯我的忽视,快速地把花瓶的残片打扫干净。我走过去和她说话,“安迪,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容易打坏东西?”她有点慌张又有点疑惑地摇摇头。“比如说你的拖把杆能把花瓶打翻,是你在拖地的时候只顾前面,一点没考虑后面,也可以说是你没有完全用心,开小差了,洗碗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些看起来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好的家务,你不用心就会出事情。”我不知道安迪有没有听懂我这一番话,可能她内心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她认为自己是用心的。无论如何我从没有因为这些小过失斥责过安迪半句,原因就是我上面说的,没有人会故意为之。安迪用她的另一项技能弥补了她的这个不足。她的手工不错,我们买的衣裤长了宽了,扔给她,她能整整齐齐裁剪好缝好。厨房的下水道堵了,我打电话预约工人上门维修。安迪说她会修,她直接把我们家厨房那些管道拆下来,把里面的杂物全部掏出来清理得干干净净。我买回来的小家具或者孩子的玩具,全是扔给她,她照着说明书能一件件安装好。

  这么聪明的女佣不只有我看得见。安迪要做满两年的时候就有几家中介找她,因为满两年在我没有跟她续约前她可以选择别家雇主。那些中介给她开出更高的工资,还不要她的中介费,承诺可以为她找到能开出更高薪水的雇主。安迪也尝试着跟我协商让我给她涨工资,当时她希望能拿到每月560元新币。我最初雇她是每月480元新币,做满两年会给她涨到520元,这是按照中介给的建议比例涨的,没有多给,也没有少给。她提出想拿到560元,并说别家可以给她600元,中介打了保票的。说实话,我当时有点不太开心,我不喜欢她用这种带有筹码的方式来跟我谈价钱,我自愿付出高薪是我的事,但不接受别人的胁迫。如果我重新雇一个新人,只需要付480到500新币一个月,我似乎没有必要多付几十块钱,尽管安迪已经成为一个熟练工人。

  “如果有人给你更高的价,你可以去他们那儿,我也希望你能挣到更多的钱,我只能给你520元,只能涨40。”这是我当时的原话,我真的也希望她能赚到更多的钱,我已经做好她离开的准备,没想到安迪留下来不走了。这还真让我意外,我是知道她的,她有赚大钱的野心。她说她的朋友们都劝她留在我们家,我更奇怪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一直在朋友面前,也就是菲佣圈子里特别有面子,主要原因是她从来没有被主母骂过,一句都没有,这在圈子里是独一无二的。“她们都说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这份幸运是用钱买不来的。”这句话说得我的眼睛有点湿润。安迪脸上不无骄傲,她说她独自带大宝去过两次中国,所有的人都羡慕她,不仅仅是羡慕她去过中国,更羡慕她的主人对她能这么信任,能这么委以重任。安迪最后拿定主意,少拿几十块钱的工资也要这一份尊重和信赖,她的心是快乐的。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安迪,也是所有女佣的选择。她们这一方能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她们可以吃剩饭剩菜,可以忍耐主人家的打骂,这并不是她们不需要尊重和信任,相反,那些她们所获得的尊重,哪怕是一丁点,她们都会铭记于心。

  我对安迪的宽容和信任,让她在菲佣群里拥有不一般的话语权。安迪广交朋友,她周末出去玩之前,经常买回各种食材搞一次大烹饪,通常喜欢做通心粉和各种糖糕。做好后装在塑料盒里带出去,与几十个菲佣聚一起搞派对。因为她广结“天下各路英雄”,我们家大宝二宝也都被众女佣所熟识,偶尔我带孩子们出去转转,一路上与大宝二宝打招呼的菲佣不断,声音此起彼伏。大宝二宝挥手应答,一一叫出对方的名字问好,让我既吃惊又开心。

  安迪打听小道消息是一流的。我刚想给大宝报个美术班,学画画,她就提供信息,谁谁谁也学画画,在楼下的联合所上的,学费十节80元,我按照她提供的信息到联合所给大宝报了班。大宝每天上学要穿的衣服是不固定的,有时是制服,有时是上运动课穿的运动装,我只要一琢磨,她马上联系女佣群,找到和大宝同年级同学家的女佣,问出答案。不仅如此,逢年过节哪儿有花灯展,有演出,有美食节,她比我还清楚。可以说,她是包打听百事通。菲佣群是一个非常巨大的信息交接地。

  4

  我不相信还有比菲律宾人更爱吃甜食的人种。上海人被公认是爱吃甜的,煮菜什么的都要放糖,可上海人要和菲律宾人比起来,我感觉就像是吃糖和吃糖精的对比。

  我是从我们家三个菲佣的身上发现这一民族共性的,不知道菲律宾国人自己有没有做过研究,有没有自我发现是一个嗜糖度极高的民族。菲佣热爱一切甜蜜的食物。她们不仅仅停留在烹饪时往菜里加糖这个细节,更扩大到她们爱做甜品,那些甜品的甜度我的孩子们吃两口就发腻。她们早上铁定有一杯甜甜的饮料,咖啡、奶茶或是麦碌(类似于麦乳精的一种饮料),面包和孩子们一样喜欢在上头抹巧克力酱或是KAYA果酱等。她们的手边还随时备有糖果饼干。那些甜食若进我的嘴,一丁点都能我的嘴甜一天,不能多吃,她们却能全日享受,她们可以不吃其他味道的食品,一整天都在吃甜食。

  安迪炒红薯叶放糖把我震惊到了。那天我买来一把红薯叶,交代安迪加点蒜茸清炒,上桌后我吃出一股子甜味,我以为安迪错把糖当盐了,当我给她指出时,她很坦然地说她没放错,她就是放糖了。我莫名其妙,炒青菜为什么要放糖?她也一脸疑惑。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问题,以为是我和她的语言沟通不太顺畅,所以只是交代她以后炒青菜不要放糖。过得两天我吃水豆腐炒鸡蛋,豆腐怎么这么甜呢,再吃几口脑子腾的一下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安迪放糖了,叫她过来问,果然是。这次我算是看明白了,她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的态度就是:难道煮豆腐不应该放糖吗?她刷新了我对烹饪佐料搭配的认知,为了防止她滥用糖,我让她无论是炒什么菜都不能放糖。这并没有减少我们家白糖的用量,我肉眼可见她在含糖的咖啡里再加糖,闲着没事还能喝一杯糖水。

  有朋友从英国来,送一大罐巧克力粉,我怕胖不敢喝,孩子嫌弃巧克力粉里放了薄荷也不愿意喝,我就问安迪要不要,她高高兴兴拿去了,可是,她还能往巧克力粉里头加白糖。我为她的身体感到担忧,我问她知不知道有一种叫糖尿病的病,她发出愉悦的笑声,笃定地说:“我的身体不会有问题的。”

  玛丽较之安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好像给自己留下来的零花钱比较多,买回一罐罐的糖和饼,随时能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她自己吃了不算,还给二宝长期供货。我一贯是反对小孩子吃甜食的,非一些节日不会买巧克力之类的糖果。二宝吃甜了嘴,经常闹我买这样那样的糖果我才发现问题。我让玛丽不要再给二宝糖吃,这个指令不起作用,一是二宝闹玛丽要,闹她就给了,二是玛丽自己认为吃点糖无大碍,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二宝几颗大牙很快全蛀了,蛀得深的要补牙,二宝对补牙十分恐惧,在牙医诊所的躺椅上大哭大闹,各种赌咒说自己再也不吃糖了,希望逃脱补牙。我信他才怪呢,摁上去,让牙医把牙齿补了。四颗蛀牙补了两颗,还有两颗蛀得不深的未补,这成了悬挂在二宝头上的一把剑,他虽然还是忍不住吃甜食,但刷牙积极。

  玛丽因为二宝的蛀牙再不敢给二宝糖吃,自己吃的时候躲一边去不让二宝看到,二宝为此十分恼火。二宝对玛丽是真爱,他只要不听玛丽的话,我就说你不听玛丽的话,那我们就不要玛丽了,让她回菲律宾去,他肯定会嚷起来:“不,我要玛丽,我要玛丽。”玛丽不给他糖吃,他就觉得玛丽不爱他了。他拽着玛丽的衣服说:“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了,我不和你一块睡了。”玛丽听了乐不可支,带二宝去吃另一种食物,粿条。我不知道玛丽每月往家里寄多少钱,感觉她给自己留挺多的,给自己买回来各种零食、衣服,还买面膜一类的护肤品。她还喜欢在外头的食肆吃那种两块钱一盘的粿条。新加坡人很多祖上是福建的,当地的美食文化里就有相当一部分带有浓郁的福建传统。粿条类似我们南方人吃的宽条米粉,或是河粉。几乎所有的食肆都有这款食物售卖,放上酱油炒得颜色黑黑的,加入一些豆芽胡萝卜丝肉片,跟炒粉做法差不多,但看上去黑得可以,我是不太爱吃,从视觉上就排斥。

  玛丽带上二宝吃粿条,让二宝还喜欢上了粿条,直到现在每个星期家里都要买粿条回来炒。

  玛丽手巧,会做蛋糕,包子饺子示范过一次也会了,只要家里想吃,让她做她会自行配料,一个人和面蒸煮,我们能直接吃现成的。她还给我们做香蕉饼,拿香蕉磨成泥,加上白糖牛奶等物,再用平底锅煎至金黄。她还买回一些我从来没买过的粉料加工出来,做成类似于马蹄糕的食物,反正都是甜食。她细心地在每一层加入水果,可惜我不爱吃,孩子们也不买账,一大盘看起来十分漂亮的糕点大家几乎没有动。玛丽的积极性受到一定的打击,她把糕点放进冰箱,一天一块,自行消化。她跟我说:“好吃,很好吃,你真应该尝尝。”玛丽一直就是自信的。

  我的第三个保姆麦拉,身材胖乎乎的,腰围至少两尺八,臀部十分肥硕。她没有前两个女佣身体好,经常生一些莫名其妙又十分顽固的病症,我一概归于糖分摄取过量。

  麦拉到我们家没两个月就开始全身发痒,手上腿上长红疹子,一大片看上去挺吓人的。我们给她买了不少药膏,抹了没用,医生开的药吃了也没用,反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对中医懂得点皮毛,诊断她是痰湿过重,糖分可是加重痰湿的重要因素。我无法用英文跟麦拉讲清楚这里面的关联,只能反复提醒她吃甜食对身体不好,是引发她长疹子的原因。不知道她有没有完全听懂,或者就是不信服,我没见她减少糖分的摄取。后来我回国买了一些湿毒清胶囊,让麦拉吃上一阵子,病症总算是压下去了。

  有一阵子她又突然闹腹疼,痛点在阑尾一带,到诊所去检查,医生认为不是阑尾炎,怀疑她是肾炎,因为她的小便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就是开些消炎药吃。我却怀疑她就是阑尾炎,她本来就胖,加上喜欢吃甜食,肚子上的脂肪很厚,我猜想是脂肪太厚压迫到阑尾了。这个根据来源于我怀大宝时阑尾炎就发作了,医生说是因为肚子大造成阑尾一带被压迫,很容易引起炎症。麦拉的肚子看上去就跟怀孕四五个月似的,一样会对阑尾造成压迫。为此,我比较严肃地跟麦拉谈话,让她减少糖分的摄入,她跟我申辩说她已经很少吃甜食了,可我明明还见她往咖啡里加糖的,还有,她嫌我们的白面包没有甜味,自己去买那种又大又甜的面包,还有,厨房的白糖消耗得比盐巴要快多了。

  在有关甜食这一块,我对女佣们无可奈何。我怀疑她们的血都是甜的。

  小区楼下经常有孩子的生日趴。各家的孩子大部分是由菲佣带下楼去玩的,菲佣之间彼此熟悉,一些孩子过生日往往由自家的菲佣发出邀请,让别家的菲佣带着孩子来参加。孩子玩孩子的,菲佣聊菲佣的,孩子们喜欢吃烤鸡翅、香肠,菲佣们喜欢喝饮料吃各种糕点。都说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或许这是她们乐观向上的一个能量来源吧。

  5

  我有偏头痛的毛病,还因为长期伏案工作,颈肩腰都有劳损。家里买了许多保健器材,拍打按摩的工具至少在七八种。我没事会让玛丽给我拍打,她下多大的力,我的患处都能忍受,我拿出刮痧板问她会不会刮,她说会。她说她喜欢用勺子刮,这话打在我心坎上了。小时候我母亲就是用勺子来刮痧的,玛丽不提我都把这温馨的往事给遗忘了。一小盏按摩油放在手边,玛丽用勺子蘸一蘸往我颈肩处刮痧,刚下手动作是轻盈的,力度慢慢加大,沉得的肩膀在一次彻底的刮痧之后能松活好一阵。我的偏头痛发作,玛丽帮我按摩,从颈部一直往上,她能摸出我的痛点,力度和部位都掌握都很精准,完全可以媲美一些按摩师,所以,她跟我说她学过我相信了。

  玛丽说她以前想通过按摩来挣钱,所以特地去学了一阵,没想到在我家用上了。我家里有关经络穴位的书不少,我翻出来给玛丽看,中文字她虽然不认得,但穴位认得。我是自己给自己诊病,认为通过那些穴位的按压就能解决颈部和头部的问题,玛丽就按照那些路线给我操作。一段时间下来,我告诉她,她可以靠这门手艺赚钱了,如果将来回到菲律宾可以开个小店给人做治疗。她笑着说她更乐意在国外做女佣,一天到晚给人按摩会很累的。

  玛丽除了长得好看,脸上还总有一副云淡风轻的风情。她可是拿了教师资格证的,本来在菲律宾她能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我们所理解的体面。她说在菲律宾如果她当老师,挣的钱不到她现在的一半,她才不干呢。当时拿教师资格证就是为了出来做菲佣履历更漂亮。

  我第一次在中介所见到玛丽的时候,她是很苗条的,但她的资料照片却是个胖子,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我问她为什么和照片上看起来那么不一样,她说是原来的雇主一天只让她吃一两顿饭,早上她又要起来很早,晚上睡得很晚,所以瘦得厉害。她到我们家不久就开始发胖,重了二十来斤。她自己意识到了,每次带孩子下楼去玩,她都在一旁积极地跳绳,后来每个周末休假还出去打球,总算没有再胖下去。

  后来她的脸上又长了两块小斑,她不知道买了什么护肤品回来,晚上把整张脸涂得绿绿的。二宝在晚上就指着她的脸叫MONSTER。她下楼陪孩子玩耍开始打雨伞戴墨镜,这在菲佣里可是极少见的,别人即便有想法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铁定被主人家数落,孩子跑来跑去的,撑着一把伞算什么呀?我虽然发现她的臭美,但想着她本来长得美,维护心重可以理解,所以她的这些行为我一样都没有干涉,但那时如果我知道她在谈恋爱,我肯定会找她谈话,说不定还会棒打鸳鸯。

  新加坡政府规定每半年菲佣要进行一次体检,像肝炎艾滋这些都是要查的。安迪刚到我们家时,我因为听说很多女佣喜欢在外头找男朋友,挺担心她与男的乱交染上病,我敲打安迪,让她不要随便和人谈恋爱,惹出事是要被遣送回国的。安迪带着一点傲气说:“我才不傻呢,谈恋爱又没什么好处,我要专心赚钱。”安迪也用她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根本没时间和心情与异性谈恋爱。到玛丽这儿我就疏忽大意了,问都没问过一句,她长得漂亮,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我以为她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偏偏就是她了。

  我事后回想玛丽有没有一些异常的地方,除了臭美一些,做美容弄防晒什么的,周末一定要休假,其他没有什么不对劲。她的脾气是极好的,每天脸上都挂着笑,陪淘气的二宝玩耍和学习,认真地做家务。她曾经经历的这一场爱情应该给她带来的是快乐的体验,至于后面为什么要与丈夫坦白,我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了。玛丽长得漂亮,心灵手巧,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我相信她在新加坡遇上的男朋友一定是很喜欢她的,她也一定是喜欢那个男士的。她屈从回菲律宾多半是由于她处于婚姻状态,还有一个儿子,以为回去后可以把这些事情解决了再出来,没想到回去后就身不由己了。

  玛丽在走之前买了两个巨型大纸箱,把她的所有行李装到纸箱里。纸箱占据了客厅的一个角落。我开玩笑跟她说想不到两年她就有这么多财产。她说大部分是最近采购的,要拿回去送给家人和亲戚。玛丽离开新加坡之前,我先行带着两个孩子回中国了。因为第三个女佣的到来要等待两个月,那阵子中介所不提供TRANSFER的女佣,全部要等雇主看资料签了合同以后,中介才会从菲律宾把人招过来。我想正好碰到大宝的寒假,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如逃回国内,爸妈还可以帮我带一带。

  我和玛丽的告别很简单,我带着孩子是一大早的飞机,凌晨早早起床,玛丽睡眼惺忪,帮忙两个孩子穿衣洗漱。她送我们到电梯口,挥手说告别。她还抱了抱二宝。可能是她的突然辞职引起了我的反感,她的离去并未让我心里生出太多的伤感。我跟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祝你好运”。告别总是一件令人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我是特别容易掉眼泪的那种人,日常生活中一旦预计可能失态的地方,我会提前避免面对那样的情景,我会因为我的表现感到害羞。等电梯门关上,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见到玛丽了,她又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在回国的飞机上,飞行时空的转换中让我有物是人非的梦幻感。我经常在新加坡与中国之间做旅行,时空总这样切换,许多人也都在切换着他们的位置和生命轨迹。

  玛丽的离去让我想起两年前安迪离开时的情形,当时安迪买了一个行李箱,我又送了她一个。她出门之前打开箱子让我检查,这和她当初进门把手机交给我是一样的,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离家前让主人检查行李,证明自己并没有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证清白。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个和我们生活了四年的人,如家人一般,难道彼此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吗?我不知道别的家庭是如何例行公事进行检查的,在我这里无论如何做不出来。我挥挥手让她把箱子关上。我和我的先生一起向她表示谢意,谢谢她四年来对我们家的帮助,也祝她以后事事顺利。

  安迪捂着眼睛哭了。我的鼻子也酸了,我们彼此知道此一别再难相见。无论她在哪个地方做女佣,在我们家的这一段经历她一定会忘不了,我甚至有点自大地想,在我们家的经历可能是她做女佣最高光的时刻,她在我们家获得了丰富的家政经验,她的主母非常信赖她尊重她,她的履历很漂亮,希望她将来的雇主善待她,也希望她以后受不公正对待的时候能坦然面对,因为人的一生当中总要遇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际遇,这就是人生。

  安迪在我们家做满四年,等于又满了第二个两年期,我可以为她再次更新工作准证,她仍然可以留在我们家做女佣。那时候已经有中介给她开出至少650元的月薪,留在我家,按上涨工资的涨幅,她能拿到560。这和别家能给她开出的钱有一定的距离,如果我也付出这样的工资,当然可以留下她。但我的真实想法是没有必要,她在我家做了四年,她如果有机会换一个雇主,对她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还能拿到更好的待遇,何不成全她?在我这,再找一个女佣很简单,虽说要付一笔中介费,但到我家来的新人我只须付一个月500新币的薪水,我不认为新人就会比安迪差得很多,我内心还隐约盼望着换个人,和一个新人产生不同的交集,有新的故事。在安迪那一方,内心又何尝没有这样想法呢?

  作为人,我们不都盼望着有未知的经验吗?哪怕最后的结局是失望和挫败。所以,我们在第二个两年约满,都没有讨论留或走的问题,安迪跟我说别的中介给她提供的承诺,我让她好好把握,一定要找到一家好的雇主,拿多一点薪水。

  安迪离开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但玛丽见过安迪。她说安迪在某个周末回到我们家的小区,和她过去的好友们一块聚餐,两个都在我家做女佣的人认识了。玛丽说,安迪对现在这家雇主不是很满意,希望能早些完成合约到香港去。安迪的香港梦一直在。梦想就是这样诱人,总以为下一个会更好,充满期待地向它走去,在下次失望到来之前,这一段路起码是美好的。人生路迢迢,很多时候不都是依仗着一个梦蹒跚前行吗?

  祝福安迪的梦永远饱满,祝福安迪。

  6

  我带着两个孩子在国内优哉游哉了将近两个月,返回新加坡在中介所领回了麦拉。

  麦拉矮矮胖胖,身高最多一米五,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透出的光特别纯真。看到她的眼睛,我就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儿子,这双生机勃勃又灿烂无比的眼睛长在一个男孩脸上会特别好看精神。果然,她是有一个儿子,儿子长得像她,她还有一个女儿,女儿长得像她丈夫。她和她丈夫离婚了,这和安迪的情形有点相似。后来,我问了一些菲佣,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女方在生过孩子之后与男的离婚,女方出来打工,钱寄回去养家养孩子,孩子的监护人是女方的爸爸妈妈,男方这边基本是不管事的。

  麦拉到我们家不到一个月,我就动了要辞退她的心。她基本不会做饭,每天都来问我做什么菜,怎么做。我雇她是看到她以前在马来西亚有两年的家佣经历,既然出过国做过女佣,怎么可能不会做饭?她说那家人很少做饭,都是吃外卖,她在家里只做卫生。这点我表示怀疑,认为她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要不就是她以前马来西亚的工作经历有假。没得选择,很久不进厨房的我,只能手把手教她做一些基本的中国菜。

  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发现麦拉的智商有问题。有一天我外出中午回不了家,回到家发现她没做饭给孩子吃,理由是家里的打火枪打不出火来了。我们家的煤气灶有点问题,点火需要打火枪,她竟然会因为这个原因没办法做饭,让孩子饿着,这让我很生气。首先我们家不止一把打火枪,其中一把就放在供台上,因为我天天上香,点香烛,所以案台上既有火柴也有打火枪,如果她稍稍转个脑筋都应该想得到,我烧香她是看得见的呀,就不会想一想我是怎么点火的?另外就算她想不到,她也可以给我打电话问一问。而且,家里还有方便面,再不济,她可以用电水壶烧水给孩子泡面。

  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更是一再刷新了我对她的认知。她煲汤的时候会把火开到最大,汤咕噜咕噜沸腾,锅盖敞开着,水干了再加水反复熬。我教她用小火,锅盖要盖上,过两天发现她又是大火敞开锅盖。还有,我一开始就交代她生熟要分开,我们家有切熟肉的砧板,也有切生肉的砧板,包括刀具也是分开的。可她总能拿剥土豆的刀来削水果,用切肉的砧板切西瓜。饭后碗筷收拾进厨房,她直接泡水池里,那里头可是成天洗生肉生菜的。我反复的叮嘱几乎不起效果,直到今天她还是直接将碗勺直接扔进池子里。她的顽固和无脑最后让步的是我,为了适应她这拎不清的愚固,我买回杀菌的洗涤液,用一次性的洗碗布,孩子吃的水果我自己来削皮。难怪修行大师一直教导,我们不要指望着改变别人,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麦拉做菜不好吃,炒个鸡蛋也能炒得又稀又煳,我只得一次次下厨示范。过去只要我下厨安迪都会认真地在一旁看我做菜的步骤,我亲自做哪道菜就证明她那道菜做得不好吃,所以我才要来自己做的,安迪就有这种意识,但麦拉没有。我做菜的时候麦拉从来不看,她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做得很专心,目不斜视,如果我不提醒她观摩,她绝不观摩,绝不学习。还有一点最难忍受的,你跟她交代什么,她都YES YES答应得很痛快,最后全做歪一边去。顺带让我发现她的英文有问题,她的英文比前两个女佣都要差。我的英文本来就是半桶水,应付日常生活勉强,她这个半桶水和我这个半桶水撞一块,就像子弹全打偏了一样。

  麦拉没有任何发散性的逻辑思维,像安迪玛丽都是一说就通,还能触类旁通,就算我说的是中文,在一定的情景下,她们多半能猜出我的意思,在麦拉这里完全失效,你以为她懂了,她其实什么也没听懂。我买了一盒苏打,让她在洗青菜之前用来泡一泡。不知道她开了什么小差,第二天用苏打当盐用,炒出一桌又涩又苦的菜。我让她自己尝那些菜,她的表情非常迷惑,她表示她用的肯定是盐,不知道为什么能炒出这样的味道来。

  我对麦拉完全不抱任何希望,我不能完全把厨房交给她,凭她的这份智商,我更不敢把孩子交给她,我这么怕麻烦的人都动了重新换女佣的心,她实在是有被换的理由了。

  那阵子新加坡的女佣市场没有存货,也就是说没有TRANSFER的,全是在中介所看了资料,下定之后中介再把人从菲律宾带到新加坡。那时候若真有现成的女佣我可能真的会换掉麦拉了,就这个时间上的等待让我有些犹豫,现在看不到真人,等了两个月新雇来的又不满意怎么办?麦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纠结期间,我不停地跟先生抱怨。他从来不管家务事,哪里能给出什么好的建议,来来回回就一句话:“想换就换呗。”我在孩子跟前也忍不住抱怨了:“现在这个麦拉什么都做得不好,我们家要换掉她。”“不能换,我就要她!”这是二宝大声喊出来的,喊得很迫切。我有点想不明白,短短一两个月,小屁孩怎么就对麦拉有这么深的感情?我问二宝为什么喜欢麦拉。二宝说因为麦拉爱他,所以他也爱她。二宝还说麦拉很穷,以后他有钱会拿给麦拉用。二宝也没有食言,他拿到的压岁钱,我和他爸一人给他十块新币的红包,他全交给麦拉了。麦拉不要还给他,他坚持再塞到麦拉的手中,最后麦拉把红包还给了我。

  我问麦拉为什么二宝会认为她很穷,麦拉说是二宝让她买零食,她说自己很穷没有钱买。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以前玛丽经常带二宝出去吃小吃,花上两三块显得很有钱的样子,到了麦拉这儿,二宝糖没吃上,粿条没吃上,麦拉说自己穷,二宝就相信麦拉是很穷的人了。麦拉确实很穷,她每个月都把工资寄回家,没给自己留钱,以至于手机都没钱交费,平时出门根本不带手机。她到我家里一开始就没手机,我先生的一个旧手机拿给她用,在家里她用的是Wi-Fi,随便上网,手机带出门就得自己有流量了,她不舍得买流量,连号都没有买,自然手机就不带出门了。女佣经常带孩子出门,如果没有手机有事联系不上,这是不允许的,我让她一定要去买个号,她说没钱,要等发了工资才能买。要发工资得等到什么时候呀,她来我们家有半年的工资是要让中介方直接划走,根本不到她手。我没办法只能给她20元去办卡。她真是一分钱都不留在自己身上,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我不知道二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就这么喜欢麦拉了。他喜欢拉着麦拉又黑又亮的头发来玩耍,喜欢跟麦拉说话,麦拉英语不是太好,他竟然全能听懂,俩人有说不完的话。

  要解雇麦拉的事一直下不了决心就慢慢拖着,她性格上我至今仰望的内容渐渐浮上来,纯净、善良、乐观与她的愚钝笨拙一道呈现出来,前面那些品质极为可贵,她的毛病得到了原谅。我跟我先生说,我们家用了三个女佣,麦拉无疑是最愚笨的,但她的善良纯真和乐观却无人能比,我决定把她留下来。

  二宝之所以喜欢她,可能就是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孩子用自己的天真去识别天真,容易找到同类。

  麦拉在某个方向上似乎不把二宝当小孩,经常和孩子说她家里的事情。跟孩子说,跟我也说。她特别喜欢分享她家里的事情。以前的两位女佣,我只知道她们家里有几口人这些简单的情况,其他的没问,她们也没说。麦拉是主动说,爱说。我不上班,平时除了锻炼很少出门,麦拉看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她一边做卫生,一边就跟我聊起来。她女儿过两天要搞毕业典礼,专科毕业了,毕业后本来就可以找工作,但她女儿只有16岁还想继续读两年书,再读一个专科再出去工作,所以她要多挣钱寄回去。我看了麦拉女儿的好多照片,包括毕业典礼照,那个姑娘个头不高,很圆润漂亮,穿着礼物,化了浓妆,很时髦的样子。我也从麦拉的手机里看到了她儿子的照片,麦拉12岁的儿子长得很像她,那双麦拉一进门就让我印象深刻的眼睛,男孩也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有一个月麦拉寄回家的钱就是这个小男孩去领,钱揣在裤兜里,回到家钱不见了。小男孩沿原路返回去找了一遍又一遍,钱没有找回来。

  麦拉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还是很震惊的,因为我知道她每个月的薪水对她的家庭有多重要。这一大笔钱丢了可怎么办?我问她解决方案,她的解决方案就是再多找几遍。当我认为麦拉一定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在厨房唱起了欢快的歌,仿佛她的钱并没有丢。

  她太爱唱歌了,手机基本上是插着电源的,洗菜炒菜全是听着歌干的,我知道换别家这种行为一定会被制止,没有这么用手机的,主人会认为她分心,不认真干活。好多女佣用手机都用得偷偷摸摸,不愿让主人家看到,只有麦拉用得光明正大,听歌,跟着唱歌,从不遮掩。她在厨房里打电话,我在卧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因为她的这份光明正大,我不忍心去责备她。我想象得出禁止她听歌唱歌,她的生活乐趣得减少一半。她不像别的菲佣盼望着周末休假,她希望不休假可以拿到加班费,她跟我说一个月只需要一天出去寄钱回家,其他时间她愿意待在家里。一天二十多块新币的加班费,少吃一碗日本面就出来了,我哪里忍心拒绝她的这个想法。

  麦拉经常跟我借钱,等于是提前预支工资,理由有父亲生病了、女儿开学了、亲戚借钱等等,再加上她几乎不给自己留零花钱,给自己买的东西全是在廉价店买的。她有几件一模一样的T恤,看样子像棉布,其实可能不是棉布,每一次干完家务都有很浓重的汗味,这时候她会换上另外一件同款同色的T恤。我家二宝是个观察力强,嘴巴快的孩子。他说麦拉不讲究卫生,一天到晚都不换衣服。麦拉把二宝的话学给我听,自己笑得乐不可支,她从不因此感到困窘。她经常犯错,我们偶尔给她指出的时候,她满脸通红,脸上带着冏笑,她不生气,一点没有,然后,过不久她继续在同一个问题上犯错。

  有一次我让她把家里的枕头拿到对面车库楼顶找个太阳充足的地方晒一晒,我看她推着买菜的推车把那些抱枕运出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过了几个小时,我让她出去翻一翻枕头,她出去半天才进门,满脸通红地跑来跟我说推车和枕头全都不见了。在新加坡,治安是不错的,再说了,像这种不值钱的东西谁又会要呢。我跟麦拉下楼去寻,让我吃惊的是,麦拉指着楼下的一处草皮说,她先前就是把推车放在那个位置的。我问她为什么想到放在这个地方晒,不是说了要拿到车库顶上去晒吗。她说这地方阳光充足,如果下雨离家近马上可以下来收取。我在附近走了一两圈,推断推车和抱枕都被人当作二手旧货拿走了。

  离这块草皮不到五米的地方是垃圾收集处,整栋楼的垃圾都会从各楼层滑落到这个收集处。平时很多人家也把一些旧家具旧衣物堆放在附近,上面有时还会贴上检签说“还能工作”“很好用”之类的,如果有人觉得这些东西用得着就搬回自己家去,剩下的东西会有清洁工收走。麦拉把推车连同抱枕放在那一带,虽然有一点距离,但不妨碍别人产生二手旧货的想法。麦拉虽说脑子不太好使,却不影响她敢自由发挥,我喜欢安迪和玛丽的自由发挥,却对麦拉的自由发挥充满担忧,因为她的自由发挥经常会变成烂尾。我让她整理衣橱,她把所有抽屉都拆出来擦一遍,但只顾拆和擦了,拆的时候没看好怎么拆的,擦干净后再也放不回去,放不回去还强行放,让滑轮和轨道卡在一个死位上,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给麦拉布置任何工作,现在都会一二三四地讲好步骤,我不需要她发挥,能执行得不走样就好。

  7

  我家这几个菲佣没有谁的眼睛是好的,一律近视,这和她们花大量时间看手机有很大关系。

  晚上孩子洗完澡,她们基本就没有什么活干了,孩子上床睡觉后她们又不好开灯,都是在黑暗中刷手机,听歌看视频聊天都有。这是她们的自由,我没有干涉。麦拉的视力是越来越差,隔三岔五能在菜里吃出她的头发,有一次多达三根。我把麦拉叫到身边,让她看菜里有什么,她的眼睛快贴到菜上了,瞪得大大的。“有虫子?”“不。”“太咸了?”“不。”“我没放糖。”“你放头发了。”

  我让麦拉少看手机,说这样下去眼睛就不要用了。她笑而不答。每天晚上,我会在孩子睡着后进房间查一两次房,在一个角落,麦拉的手机熠熠发光,有时候还伴随有她愉悦的轻笑声。我进来她是发现不了的,因为她戴着耳机。手机应该是她们通往快乐王国的通道,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麦拉很相信中药。她下腹痛的那段时间,我在小区附近的山边摘回一大把的车前草,让她煮水喝,她惊喜地说她认得的,在菲律宾,她们还会摘这个来当菜吃。我又去摘来雷公根、黑墨草等,教她做法,雷公根切得细细的,煮皮蛋或瘦肉汤,黑墨草磨成汁,用汁来冲蜂蜜水。麦拉知道这些做法以后,疯狂地喜欢上摘野菜,出门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袋子,回来时里头有一些我叫不上名的野菜。对于叫不上名的,我自然是不敢吃的。她高高兴兴地洗干净,做成沙拉自己吃掉。

  麦拉跟我讨论一种草药,她说她的朋友们说是产自中国,可以治疗老人肺结核,我听了半天听不明白。她说能开花,有绿叶子,能制成茶的。这样的草药太普遍了,我怀疑说的是金银花,从手机上调出来给她看,她说不是。她父亲目前住院,因为是慢性病需要调理,周围的人就给她推荐中国的草药。我让她想办法把草药的图片发给我。我也想见识一下在外国人口中的国产灵药。麦拉弄到图片拿来给我看,上面写的是某个牌子的清肺颗粒。这类药在新加坡不是没有卖,只是价格比国内经常要贵出一倍。我判断这类药对治肺病有一定的功效,但要说能彻底解决问题就很难说了。我不想她花了钱又看不到效果。我说如果她确信这个能治她父亲的病,我可以托人在中国买了寄过来,她思前想后在新加坡买了几盒寄回菲律宾,说如果她的父亲感觉有效果她再让我从中国大量买。

  隔不了几个月,麦拉突然跟我说她父亲去世了。我注意看她脸上的表情,担心她太过伤心。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痕迹,她有些慌乱,手里拿着手机在不停地翻看。我安慰她说她的父亲已经七十来岁,也算是长寿之人了,让她不要太难过。又问她要不要寄钱回家。她摇摇头说不用了,父亲住院花了不少钱,现在不用花钱了。那天我亲自带二宝下楼去玩,让麦拉留在家里,给她一个私人的空间去和父亲告别,去和家里人倾谈。

  第二天,我在房间写作,隔着两道窗,听见麦拉在厨房放歌,如往常一样一边放歌一边干活,她这样,我就放心了。像她们这样的,亲人生老病死无法守护在身边,长期下来,她们自己获得了一份淡然,不是无情,是无奈,是适应。

  世面上流传菲佣在外国喜欢找异性朋友,越年轻的越容易惹事。有案例是在别墅做女佣的,因为房子太大,主人家很少一层层地查房,有女佣就把恋爱对象带回家里来同居,住在顶楼,蛮长时间后才被发现。还有的女佣因此怀孕。女佣谈恋爱其实不关雇主的事,只要她不用工作时间来谈,但这好像又是不可能的事。她们可能在任何时间用手机进行情感交流,也难免因为情绪波动影响到正常的工作。

  一个年轻的女性长年驻家为佣,无论在心理还是在生理方面都不会是一种健康的状态。像菲律宾的劳工队伍里有女性也有男性,如果在国外能碰到一个本国人,男人女人之间发生点故事是很正常的。我没发现有任何文字去做这方面的调查,虽然这已经成为一种现象。

  安迪应该是没有在外头找男朋友,玛丽是找了事后我才知道。麦拉是离婚状态,我问她有没有找过男朋友,她在这件事上大大方方地跟我承认交过一个网友,一个在美国工作的菲籍劳工,这个男的还给她家寄过美元,每次虽然只有几十美元,但她觉得男的不错。她的脸上有一抹骄傲,“我一直跟他强调,我不年轻漂亮,也不性感,还有两个孩子,你可以去找别的姑娘,他就一直说希望我们有一天能在菲律宾见面。”我笑着说,“你们这份爱情挺伟大的,他又没有和你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面,还能给你家寄钱,这一定是真爱了。”麦拉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油光,但嘴上说的是丧气的话,“他说明年要回菲律宾,可我根本不可能回去,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面。”“会的,等待也是美好的。”

  麦拉的网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她在新加坡打工,男的在美国打工,说是天涯海角也不过分。也许那个男的和她一样,守着这样一份说不上真实的感情,却能用一些真实的行动去落实,他们在虚拟的情境中享受着爱情的甜蜜,这让我想到云空间这个词。

  事实已经反复证明,时间和空间都是爱情的敌人。

  女佣做满两年有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雇主要负责来回机票,还要给15天的带薪假。

  安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回家探亲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红光满面,还给我们带回不少菲律宾特产。玛丽因为刚做满两年就辞职了,没有探亲假。前年3月麦拉算好5月底回菲律宾,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她还跟我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又借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很多东西,堆得屋角小山一样。当时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在传播,只是新加坡相对来说不太严重,我在网上看好机票就准备下单预订了,这时我看到媒体上报道菲律宾出了好多起病例,我跟麦拉说新加坡的管理相对来说较好的,她回菲律宾就说不定了,但她还是坚持要回去,说女儿的毕业典礼很重要。以我对局势的判断,我没有马上给她提前订机票,虽然提前订会便宜很多,我说反正还有将近两个月,看情况再说。果然,到了5月初新加坡有了严格的出入境新规,菲律宾也开始实行半封城的政策,麦拉就是想回也回不了了。按规定,她放弃探亲假,我把机票钱拆成工资补贴她,她把钱寄回家去,弥补了她回不去的遗憾。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麦拉做完第二个两年也未必回得去菲律宾。受疫情的影响,新加坡的菲佣市场变得十分紧俏,很多菲佣被困在菲律宾出不来。入境新加坡的一些菲佣又检查出新冠肺炎病毒,有的隔离满14天进入雇主家还检查出阳性来,这不得不让雇佣的相关政策变得更为严格。现在很多新加坡家庭非常需要菲佣,但就因为局势很难雇到人。我跟麦拉开玩笑说:“你前次如果回家探亲,没准现在回不来了。”“是啊,好在没有提前走,回不来就太糟糕了。”我心里也是暗自庆幸,好在麦拉没有回去,家里如果没有她帮忙那真是太糟糕了。

  麦拉从来没有跟我谈她的未来,不像安迪一样,每走一步都这样那样的计划。麦拉只要把眼前的做好就松一口气了。

  有一天麦拉早上出去买菜,回来一脸的惊慌又带着八卦的神秘。她跟我说靠山边那栋楼有一个女佣跳楼,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把人运走了。我提出怀疑,不会是跳楼吧,说不定是擦窗户掉下来的。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在新加坡已经出过好十来起女佣坠楼的事故,女佣在擦窗或晒衣服的时候从窗户上掉下来。新加坡的祖屋是没有阳台的,晒衣服是用一种很土的办法,买回竹竿把衣服串起来再支出窗外去。因为竹竿很长,有的女佣在晒或收衣服的时候,身子探出窗户的比例过大,一下失控就坠楼,这真不是个体的事件,隔得年把总能听到因为这个原因坠楼的。前阵子又有一个坠楼的,是因为擦窗户人掉到外头,手还攀在窗沿上,女佣拼命呼救,家里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听得声音却一下赶不过来,等人靠到窗边时,女佣已经力竭坠楼了。

  我从不让家里的女佣擦窗户的外部,每年春节前我会亲自用那种有长柄的刷子刷一刷。我自己动手我比较放心,她们干起活来肯定没有我心里这根弦绷得紧,特别是麦拉,我可一点也不放心她。她晒衣服我隔得一段时间就嘱咐她不要把身体探出窗外。我不愿意她们出任何事情,生命大于一切,每个生命都值得珍重。

  我不知道麦拉会不会是我最后一任菲佣,或许我以后还会有新的女佣,再和那一个她有新的交集和故事。无论如何与她们相处,味道是甜的,如她们喜欢的甜食。

  菲佣这个群体帮助了很多家庭,她们不仅仅是一道风景线,更是一道生命线。离国离乡的她们,大部分来自农村,她们没有太多的见识,却能用她们的勤奋忍耐和善良为自己为她们身后的家人创造一条生存之道。假若有一天她们合法化批量进入中国内地的保姆市场,我相信她们的品质会得到更多人的认可,或许还能让我们国内的保姆有个参照,能作为提升同行的一个样本。

  生命无高低贵贱,愿菲佣们都能愉悦地工作和生活,愿她们的梦想都能实现。

  作品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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