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八)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5191
  琳达·侯根(美国)/周筱静 译

第十三章

我们头顶上方敞开了一大块天空,明亮而宽阔。经过旅途中所有的艰辛,终于登陆了,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大事。我们穿越时间和空间来到这里,失去了艾格尼丝和能依靠的其他人,我们看见世界秩序颠倒了。现在我们是没有人知道或关心的幸存者,在一个散发着雨水的气味,而没有雨的地方。这个地方的阳光和泥,创造的最初元素,似乎在与自己作对。我们为了什么而经历如此艰难的路程?为了让两个女人死去?为了找到在过去只会伤害我的母亲?为了布氏关于正义的观点,以及她对政府如何对待与大地相依为命的人的愤怒?现在艾格尼丝的空缺我们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在这里,只要走错一步,泥浆和淤泥就会像吞下驼鹿那样吞噬我们。

  我把朵拉茹日抱起来,走到草丛中一个柔软的地方,放到布氏铺好的毛皮上。我抱着她,闻着她年老皮肤的温柔气味,她的头发垂落在我的肩膀上,发丝比以前更白了,皮肤晒黑了,皱纹也更深了。

  双镇交易站离我们登陆的地方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是坐落在它两边城镇的聚集点。那里有唯一的公用电话,医生在临时医务室每周给病人做一次检查,学校老师会坐飞机来教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阅读和算术。邮件在那里收发,消息在那里交换。那里是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圣诞节的男孩和女孩们调情的地方,也是男人向围着冬季围巾的女人挤眉弄眼的地方,也是老年妇女谴责他们的地方,尽管她们记得自己的青年时代。那里挤满了聚集在一起闲聊的人。但这不是平常时期。镇上的人都聚集在别的地方谈论正在继续修建的大坝。交易站里有大量的干货和食品,但感觉还是空荡荡的,令人不愉快。很久以前,在一个痛苦而饥饿的冬天,那里的早期主人让一群人挨了饿,还把他们锁在外面。

  这座阴暗的建筑坐落在几棵看起来细瘦的针叶树旁。它一点也不像亚当肋骨的商店,也不像阴暗潮湿的北屋。双镇交易站建有厚厚的防弹墙。在这里可以买到活诱饵、布、猎枪和枪油、捕猎器和罐头金宝汤。交易站里有一杆坚固的秤,用来称五金,玻璃柜台放着各种刀具,用来剥皮、砍骨头,还有带开瓶器的瑞士军刀。现在双镇交易站的一部分是空的,闻起来有股霉味和烟味,各种各样的鼻烟、杜伦牛、香烟。扁平的棕色威士忌酒瓶,能放进男人的口袋里,上面落满了灰尘,摆在架子上。红色的弹药箱像放了好几年了。但这是假象,弹药和威士忌在这个地区的营业额很高。

  此刻,我们听到交易站后面传来了链锯的声音。我们顺着尖锐声,经过拴在链子上狂吠的狗。就像所有的在北方被拴着的狗,它试着挣脱链子。通过遗产继承了商店的主人,奥伦森先生,站在外面两个锯木架中间,他旁边是一堆锯断的木头,空中飘着锯末,像是秋天的暴雨。

  他从眼角瞥见了我们,慢慢地挺直身子。他个子高大,瘦削,有一双特别大的手,比汤米的还大。他用手帕擦去眼镜上的锯末,不慌不忙地掸了掸他红衬衫的肩膀处,然后朝布氏和我走过来。在他身后,链锯引擎还发动着。他没料到我们的干扰会持续很长时间。“我能帮你们什么忙?”他和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又掸了掸袖子上的黄锯末。

  布氏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如果是我,我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的。“我们从南方来,”她说,言语间有些支吾,“划独木舟来的。我们在路上失去了母亲。我们需要人去把她的尸体带来这里。”布氏犹豫了一下,“我们无法抬她。”他说:“等一等,”然后回去把链锯关掉了。这事需要一点时间。

  寂静令人感到不安。

  布氏和他说话时,我在交易站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剥皮刀,试图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我知道,我是这趟旅行的原因,我要寻找家,寻找罕娜。更糟糕的是,我辜负了艾格尼丝,在离开蓝色花朵的岛屿去寻找药草的路上睡着了,失去了时间。我泪流满眶。

  他对着电话说。“我是奥伦森。”然后盖住话筒对布氏说:“我们有一支志愿搜救队,可能会用到邮政飞机和独木舟。不过,得付费。”

  她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警笛声就响起了,接着是令人心碎的沉默,奥伦森清澈的蓝眼睛注视着我们,好像他知道我们与艾格尼丝的死有关,正审判我们。

  他对每个人都持怀疑态度,对我们更是如此。女人很少单独去找他;这使他更加肯定我们在撒谎。和其他非印第安人一样,他担心一场新的抗议活动即将开始。“你们从哪里来?”他想知道,双眼直视着我的眼睛。

  “亚当肋骨。”我说,好像那地方就在附近。

  布氏看了看空空的旧椅子和长凳。她对周围的寂静感到不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大声地问,人都到哪儿去了。

  那里的人在召开一个会议。这是商店没人的原因。有人担心这里会成为又一个伤膝事件的地方。已经有太多印第安人来这里闹事,白人认为他们很危险。虽没有詹姆斯湾那么多的印第安人,但他们有足够能力与政府、警察和建造大坝的公司对抗。一名法官做出了有利于原住民的裁决;另一个法官又推翻了这一决定,加剧了冲突。

  当我们回到朵拉茹日身边时,她正在哭。就像女王坐在熊皮和海狸皮的宝座上,她那样坐着是为了掩饰哭肿的脸和红眼睛。艾格尼丝逝世的伤心一直伴随着她。我们也如此。它以波浪的形式出现,就像水圈从掉落的石头开始扩散。她看着我们说:“这都是我的错。”

  布氏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想出了这个愚蠢的旅途。”

  “那我呢?你们是为了帮我找母亲。”

  朵拉茹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布氏,然后移开了视线,她说:“你们说的都对,但我是和水做了交易的人。”

  “水。”

  “什么交易?”我们都盯着她。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回答。相反,她改变了话题,告诉我们她不能再指望卢瑟了。他对她反应迟钝。她说,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无法忍受眼泪,他总是让自己远离冲突。他告诉我说:“你做了一个糟糕的交易,埃娜。”我不会再和他交流了,我与水的交易是他生气的原因。

  “什么交易?”布氏再次问道。

  下午晚些时候,一支由一架飞机和两艘独木舟组成的搜救队返回来了。那些人说,风已经把独木舟吹上了岸,尸体没有了踪影。他们在湖中打捞,但一无所获。

  船身有些地方被牙齿咬碎了,就连绳子也被嚼了,可能是熊或喜欢盐的豪猪干的,也可能是知道如何把撒满花瓣的船从水中拉上岸的狼獾。

  听到这些,我松了一口气。这正是艾格尼丝的愿望,让自己被狼和鸟吃掉,在春天她的头发将与树枝、鱼线、动物的胸毛一起织进鸟巢。从那后,因为她可能被狼吃掉了,我便把所看见的每一只狼都称为祖母。

  “会议在哪开?”布氏想知道。

  有着白眉毛、蓝眼睛的奥伦森说:“你为什么想知道?”他从架子上搬下一个箱子。

  在双镇交易站唯一的一扇阳光明媚的窗户那儿,一个架子上摆着有明显折叠线条的李维斯牛仔裤,被阳光照射的那面已褪色了。这是奥伦森商店的标志,表明了奥伦森做事的方式。他把牛仔裤放在那,他习惯了每样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包括人。窗户那儿一直是放牛仔裤的地方,在没有窗户前,牛仔裤也都放在那的。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双镇交易站。朵拉茹日说:“把我和这些东西都留在这儿吧。能不能给我找个轮椅。我需要一些尊严。”她的声音很疲倦,但仍在下令指挥人。她急于要我们离开。她说她需要安静,以便思考。“给哈斯克写封信。告诉他发生的事。”

  靠近交易站的一块公告板上有出租房间的告示和广告。布氏在给哈斯克写信和买我们需要的,我看了看广告,有些地方还提供食物,但大多数租房的人都是不喜欢做家务的男人。我记下了一些门牌号,都是在肥食人居住的地方和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镇,叫“圣线镇”。我看到“公共浴室”指示牌挂在墙上。“布氏,看。有淋浴。”

  “淋浴是免费的,”那个人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租几条毛巾给你。每条五十美分。”

  布氏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皱巴巴的钞票,给了他一美元。他递给她两条薄薄的白毛巾。“只有一个淋浴能用,”他指给我们看,“第二个被堵住了。”

  我扭开水龙头,站在流下来的水中,闭着眼睛。我看到了独木舟、纤细的蜘蛛网、睡莲的叶子,还有沼泽和沼泽地火。我看见了那只花船,系着缆绳,那美丽而痛苦的景象久久缠绕着我。

  热水似许多触摸我心灵的手。它穿过河流到达我们去过的地方。它像甘露似的洒了下来。

  “嘿,给我留点。”布氏敲了敲门,“热水罐没那么大。”

  我的头发湿漉漉的纠结在一起,从后屋飘来的汉堡味像磁铁把我吸引了过去。这是在天堂的安吉珥,我这样称呼着自己。

  我们干净清爽地离开了交易站,两个人喝着绿色冰镇瓶里的可口可乐,还为朵拉茹日带了一瓶。

  “我们应该找个房间?”我问布氏。“我写下了一些地址。”我急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睡在真正的床上。我害怕再露营。

  “不,我们得马上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我太累了。今晚在水边露营,明天找个房间住。”

  “朵拉茹日的轮椅呢?”

  “明天。”

  我奋力追上布氏。

  朵拉茹日坐着,靠在大衣上。“你们两个看起来好富有。”她挺起身子,“那可乐是给我的吗?你们带开瓶器了吗?”

  我们面面相觑。“对不起。”我说。

  朵拉茹日看了看冰镇可乐。“我过去能用牙齿开瓶盖。”

  “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还会有新牙的原因吧。”布氏说。

  圣线镇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的建筑物沿路一边排列,就像串在一根线上的念珠。那里有个牧师曾希望并祈祷能使每家人和租房户都改变信仰。在某些情况下,他的愿望和祈祷奏效了,但有些人,仍然听从其他神的话。他们已进入白人世界,就像臀位出生的孩子,他们的脚先踏进那个世界,呆的时间长了,也开始像白人一样穿羊毛袜和系带的牛津鞋,他们腿上穿的是羊毛华达呢或牛仔裤,腰间系着腰带,上身穿着条纹衬衫,但灵魂和思维仍漂浮在出生的水域,仍能听到大地母亲的心跳,仍摄取着它古老的营养。牧师最终放弃了这些人。

  现在教会有其他事要考虑。圣线镇已经被来回经过的机器占领了。自卸卡车和装载机隆隆驶过,道路已延伸到受损的森林。树木,主要是针叶树,正在被砍伐。自从这个地方成为计划中要被水淹没的区域,人们就加紧了对土地资源的掠夺。钻井平台被允许通过,设置的路障是为了围困当地土著,也是为了阻止其他印第安人的进入。在这片小小的土地被水淹没前,人们正进行着钻探,看还能掠夺什么。到了晚上,工人们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妓女只须对他们勾个手指,或扬扬眉毛,男人们就会跟着去。对教会来说,这是一片新的领域,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地方。

  对我们来说,这里没什么远景。第二天早上,布氏和我再次离开了朵拉茹日,我们去看两个有房间出租的地方。现在的费用很少,选择很有限。第一个地方的房间室内很暗,房外是个废品堆。屋内散发着没洗过澡的人的气味。

  “我们不租给女人。”房主说,好像我们特别想住在那里。

  我们往肥食人那走去。到了我们名单上的另一处房子,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大的女人走到门口,她嘴唇涂着厚厚的口红,会在咖啡杯上留下印记,就像弗兰琪涂的。这地方不在圣线镇,那里太脏太吵了。

  “房间够三个人住吗?”当我环顾四周时,布氏问道。窗外有一个花盒,上面放着塑料天竺葵。

  “只有一间房,亲爱的。两张单人床。”她对布氏说,兰皮尔太太是她的名字,“但你可以在里面放张小床。”

  我就怕她会这么说。

  她带我们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支香烟,烟从她身后飘向了我们。客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枝形吊灯,它在这陈旧的、正方形的、几乎快要倒塌的房子里显得很不相称,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女人手上戴的钻石。

  房间的墙壁如兰皮尔太太的皮肤一样粉红,墙上挂着两幅镶了玻璃框的印刷肖像画——《粉色女郎》和《蓝色男孩》,屋里有个五斗柜。我们得和她共用厨房,她有一个小丙烷炉和一台发电机。“八点整停电,”她说,“你知道,发电机会用太多汽油。在这里,油很贵。”她对着我们微笑:“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我们的亲戚,”布氏说。

  她朝向我,“你的亲戚吗?嗯,这里的人不多,所以不难找到。”她由于吸烟,嗓音甜美但沙哑。她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布氏的脸,布氏看起来满脸皱纹,干巴巴的。“我去拿小床。”

  “好的。不急。”

  “谁是你的亲戚?”她把香烟扔到马桶里。这里有浴室,不像毛皮岛的“不之屋”,我看了看。

  布氏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问:“唉,你知道在哪儿能买到轮椅吗?”

  “你要轮椅干什么?”

  “我们的祖母不能走路。”

  “那么,前门有坡,推她是不是太困难了?”兰皮尔太太用她口袋里的银质打火机又点了一支烟。

  “不,她像羽毛一样轻。安吉珥可以把她抱起来。”

  “波特莱街有一家诊所。”她指了指路,“你要在阿楚克街左转才能到那里。”

  布氏给了她十二美元作为押金。她把钱放进了口袋里。

  当我们离开时,我说:“我想要睡一张床!”我强调,“不是折叠小床。”我们朝波特莱街走去。“我才十八岁,背疼得像个老头。”我每天早上浑身僵硬。

  “这只是暂时的。”

  这家快关闭了的诊所设在一座没有粉刷过的小房子里。已经一年多了,只有一个医生。除非走投无路,谁也不会来这看病,而且那个医生还常喝醉。那里的人要么去找原住民医药师,要么远程去城里。

  “我们的女房东,”我说,“她一定以为诊所还开门。”

  布氏和我不明白的是,这两个城镇的人们所需要的一切为什么都很难得到。

  “去找布莱神父吧,”过来探看我们的诊所的邻居说,“他通常会存一些轮椅。”

  神父的住所很容易找到,除了墙漆成白色和窗户带蓝色镶边外,几乎和诊所一样荒凉。门环的形状像一条鱼。布氏举起它,敲了敲门。没人回答。窗帘拉上了。教堂门也锁着。我们环顾四周。圣线镇像一条细长的线,只有一条路,而肥食人城镇的布局就像穿过两条路,中间的路更小、更窄。

  布氏看着我说:“去另一座教堂怎么样?朵拉茹日说过镇上有一座奇迹大教堂。”

  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

  从神父的住所走下来,布氏在街上拦住了一个人。他很年轻,胸部却已塌陷了。我们问他大教堂在哪里。

  “在消防站附近。”他指了指说,“我告诉你,没用。我去过那里,身体变得更糟了。”他咳嗽了一声,好像在强调奇迹的失败。布氏向他道了谢,我们便快步向消防站走去。

  那座小教堂——如果可以称其为教堂——是一栋棕色的小建筑,又一座临时的建筑。从外面看,它就像一座被遗弃的房子。很难相信那里曾经发生过奇迹,除了有三张轮椅、几根腿的支架、拐杖外,还有扔在旁边的锯开的石膏。进门的地方,地板上有个开口,添满了神圣的土,任何男女,无论是否信仰宗教,都可以触摸,他们的手指能穿过木板,回归地面,让土地去承受他们的病痛、忧虑和死亡。

  布氏弯下腰,摸了摸土,闭上眼睛,走到轮椅旁。她选择了柳条编的座椅,漆成白色,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一个名字,“约旦母亲,”用华丽的红色字体写在座椅背上。座位上还放有一个柔软的蓝色靠垫,边缘很脏,往下凹着,仿佛约旦母亲刚从坐垫站起来,走了出去。布氏把椅子转了过来,推向门口。

  “你要偷走?”我盯着她。

  “这不是偷窃。只是借用。”

  我看得出来和她争论没有任何意义。

  “再说,它在这儿有什么用?”

  布氏的举止像个陌生人,我希望这不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如果约旦母亲回来找她的轮椅怎么办?”我问。

  布氏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人们总是太关心死者。为了活着的人,安吉珥,有时你就不得不拿走轮椅。”

  我跟着她走出小教堂。我们唯一推着走的重量是我的内疚和担心被抓住的焦虑。我们朝水边走去。我不得不承认,那张白色的柳条椅子看上去很可爱。它像一张新椅子,比新的更好,可是它吱吱作响,很难推。当朵拉茹日坐上去时,她夸赞椅子最好的部分是它会吱吱嘎嘎作响。“人们会听见我的到来。”她笑了。这是弗兰琪会喜欢的椅子。

  我们把朵拉茹日推到了交易站。她想要根热狗,她说着,又看了眼烟草、刀具和满是灰尘的书。她还要了瓶可乐,墙上有个开瓶器。这是她第二次有笑容的一天。然后,我们爬上小山丘,沿崎岖不平的街道朝兰皮尔太太家走去。厚重的皮毛堆在朵拉茹日的怀里,蓝色的熊皮大衣搭在了雅致的椅背上。

  那天朵拉茹日第三次笑时,是我们三人站在兰皮尔太太粉红色房间的自粘镜子前,《粉色女郎》和《蓝色男孩》在我门背后的墙上,看上去像是贫血的守护天使。“我们是个奇观!”她说,“至少他们不会把我们错当成妓女。”她大笑着,露出了粉红色的婴儿般的牙龈。布氏说:“天哪,我们看起来真可怕。”我也跟着大笑起来,嘲笑生命是多么珍贵,多么危险,多么荒谬。

  兰皮尔太太推进来一张有黑白相间的条纹垫子小床,它像只被困住的动物折叠在金属框架里。她微笑着,仿佛猜到了我们的玩笑。

  她走后,我说:“我们该去拿背包。”把它放在水边是不明智的。

  “不,”布氏说,“我们一直带着。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背了。我去叫人拿。”

  不久,她从镇上找到两个男孩,告诉他们如果能把背包和独木舟搬到兰皮尔太太家,她就付钱给他们。但是,年幼的孩子们空手归来了。“被乔恩偷走了。”他们说。

  布氏仍然付给了他们钱。她大步走向水边,一边摆动着双臂,一边寻找叫乔恩的年轻人。我跟在她后面,我后面的男孩们觉得很有趣,也像布氏一样挥舞着手臂。

  我们到达水边时,独木舟不见了。食物包、帐篷和睡袋也没了。只剩下几件衣服。幸运的是,我们把皮毛放在了朵拉茹日的腿上。

  “我要找到那个孩子。”布氏双手叉腰,看着我们放东西的空地,仿佛独木舟、背包、帐篷还在,或者藏于不远处凸出地面的灰色岩石后面。

第十四章

这是一个荒芜而伤痕累累的地方,一个学会了在恶劣环境中幸存,甚至兴旺的地方。起初,我觉得这里是不毛之地,树木细长,土壤贫瘠,但很快我就对这个看似荒凉的边远村庄,这凌乱破旧的世界产生了同情。这里到处布满岩石和苔藓。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流过地面,通过小河、沼泽、池塘和小溪流向一条河流。在河里,水将咆哮着流向另一个美洲或泄入一个海湾。这水是源头,是所有土地的起源。我看到了这片土地的丰沛,看到了那些被风吹弯,在瘠薄的土地上显得矮小的树木的丰富。一切都因迫切的需要和饥饿,以及大片大片的流水,而变得坚韧。和我一样,这里幸存下来了。

  到时,这片土地会变为愤怒之地。它将试图中断修建大坝和淹没河流的计划。瑞尔河的冰塞会崩溃,汹涌澎湃地冲过岸,摧毁大坝和桥梁,所有的建筑都会被蓝色的、冰冷的、咆哮着的、没人能控制的冰破坏。接着会爆发突如其来的洪水,水位能升得与他们机器的方向盘一样高。印第安人会对这种破坏感到高兴,水可以随心所欲,以自己的方式发挥作用。水没有完成的,他们将完成。

第十五章

那里的人被称为“吃肥食的人”,他们最初的名字是“美丽的人”。现在他们在一座小山周围建立了定居点,教堂就坐落在小山上。他们大多数居住在这片土地的最边缘,因为他们的土地被水力发电工程夺走了,是被重新安置到那的。在欧洲时间发明出来前,他们就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十分沮丧,必须阻止他们自杀。他们是朵拉茹日的族人,也是我的。这里变了,与朵拉茹日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需要说什么。她脸上显露出绝望的神情。她不停地在寻找,那些已不存在的、她熟悉的事物。我望着她。她回家来安息,却已不是她希望或想象的地方。动物消失了,她的族人、部落、地标也不见了,被称为“巨人”的大鲟鱼也无影无踪了,它们游过的河流、湖泊也不复存在了。树都变成了成堆的木屑。

  朵拉茹日温柔地抚摸着残余的熟悉的东西:树木、石头、沼泽里的植物。无论这片土地变成了什么样子,来到祖先走过的地方,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被重新安置的人住在小而快速搭起来的棚屋里,棚屋之间有糖果和可口可乐售卖机,波纹镀锌钢半圆柱棚屋是军队走后留下的。军队曾把这片原住民的土地用作轰炸靶场。更好的地方居住着来寻找石油的人,以及一些伐木工人,他们要把最后剩下的也全部带走。

  印第安人处于痛苦中,即使朵拉茹日认识上一代或上两代的人,她也决认不出他们浮肿的脸、空洞的眼神和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样子。在这发生的一切是对灵魂的残杀。是没有凶手承担后果的杀害。如果还有后果,凶手得到的是奖励。朵拉茹日伤心极了。

  一天,坐在白色轮椅上的朵拉茹日问一位年轻女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女孩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老太太,迅速走开了。

  年轻孩子们喝酒,嗅胶水和油漆。他们走路摇摇晃晃,随意躺在街上。他们中有些人已有孩子,婴儿却没得到仍是孩子的父母的爱抚和照顾。婴儿哭时,父母会喂他们啤酒。酒是他们唯一治疗痛苦的药物。能治愈病痛的植物都被摧毁了。不喝酒的人情况更糟,他们的痛苦没有尽头,他们试图砍和烧自己的身体。老人们用绳子绑住自己的手,紧紧地绑住,以此让自己想死去的愿望消失。他们头上捂着令人窒息的毯子。大地遭受的破坏和毁灭笼罩着那里。大多数人处于崩溃状况而无法抵抗水坝的建造和泛滥的洪水。这可悲的境况一直持续着。朵拉茹日在思索被征服的人怎样才能找回自己?抗议修建大坝和河流改道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抗议的人仍相信他们这个民族能生存下去。

  目睹这一切,朵拉茹日感到关节的疼痛加剧了。她的脸色不好,有某种东西或某人把她引导到了这里。她说,我也被吸引了,因而与她一路同行。不然,她怎么可能认得如此曲折而古怪的路呢?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布氏去教堂参加了定居点会议。她不在时,我推着朵拉茹日到交易站去买了些我们都很想吃的“女主人”巧克力纸杯小蛋糕。一位老人坐在旁边看着朵拉茹日。他皱起眉头,端详着她的脸,一会朝别处看去,又回过头来。最后,他说:“哎,你就是那个保存玉米的女人吧?”他很瘦,旁边坐着一条毛茸茸的狗,带点黄色。他穿一件写着“埃迪·鲍尔”的毛衣。我以为是他的名字,但他介绍自己叫图里克。他曾是一名部落法官。

  “是的,就是我。”朵拉茹日冷淡地答道。她已经不是那个把人们种的玉米粒收藏起来的女人了,玉米粒来自与她有类似内心世界的人所居住的家园。如今“类似”有了受伤害的意思;没人希望有这样的亲缘关系。朵拉茹日想把轮椅转向他,但她残疾的小手毫无力气。我拿着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纸杯蛋糕,把椅子朝那个身材矮小、穿宽松裤子、留短发的男人推了过去。他的皮肤黝黑,面部骨骼细腻,有一双幸福的眼睛。

  “我记得你,”他说,“你是埃柯的女儿。”她向他微笑,“是的,我就是。”

  “嗯,我是她的表弟。”他把椅子拉近,用古老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静静地坐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他们在用思想说话,在完全的沉默中交流,把我排除在外。这是目睹变化的沉默,用语言无法表达。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如我遇到的所有其他老人一样,他以前也得了雪盲。他打开棕色午餐纸袋,拿出一份午餐肉和白面包做的三明治,一言不发地把一半递给了朵拉茹日。她一言不发地拿了过来。她喜欢午餐肉,在那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那个地方正面临的不幸。

  我没有打扰他们。我踩着铺在沼泽地上的木板走了出去。我不确定在筑坝前那里是泥潭还是湖。我沿水的方向,向西走去。我在潮湿的木板上滑了一跤,掉进了泥里。黑暗的地面拖住我的脚,试图像吞下那只可怜的驼鹿那样吞噬我,我的脚被紧紧吸住了,鞋不见了,我知道找不到了,就光着脚继续走。

  我的一部分记得这个地方,就像朵拉茹日能记得一样。我们属于这片土地。但母亲和土地都被剥夺、撕裂了。

  我们从各种渠道听说了罕娜的事,谣言在小镇上传播得很快。在两个小镇,有供人们闲谈、放松、喝咖啡的地方。兰皮尔太太知道我来的原因后,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神却流露出了她的想法。其他人也一样,听说我是罕娜的女儿时,他们会用古老的语言交流,然后就沉默了。这使我想更加急于找到罕娜。

  我终于走到了湖边,湖水很安静,没有其他人,我躲到一块岩石后面,脱了衣服。我把自己浸在有强烈的欲望和寒冷的温度的,漆黑的湖里。我的皮肤收紧,冷得喘不过气来。它比我进入过的任何水都冷。在濒临死亡前,我不知能在水里呆多长时间。在这一带水域中危害生命的过低体温是常见的,但我抛开了理性,就像脱下我的毛衣、牛仔裤一样,仿佛水只不过是另一件衣服。在水里,我的脚有些疼。这水能净化所有的过去,消除悲伤。在水里,我一丝不挂,独自一人,屏住呼吸直至极限。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它是黑暗水里一簇坚定不移的火焰,一束温暖的火苗在寒冷中捧着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捧着光。我漂浮在渴望自由的地方,在白人想要改变的地方。

  我的胳膊,因为划独木舟而变得强壮;我的腿,赤裸而瘦削;我的脸和头发随着水流向后飘动着。我想起朵拉茹日曾给我讲过的爱荷,那个监护动物的老妇人。她在水中爱上了鲸鱼,不想再回到人类世界。她懂得,而且能指挥水。因为她,动物和其他生命得以幸免,但最后,爱荷既不能留在水里,也不能和她所爱的鲸鱼在一起,她回到陆地上后不久就死了。如今男人和女人都是动物的监护人,这是伟大的神灵所说的,朵拉茹日告诉我。

  当我从水里冒出来时,朵拉茹日和图里克沿着小斜坡走了过来。图里克走路姿势滑稽,那只狗跟在他身边,他推着坐在白色椅子里的朵拉茹日。还有一个红头发黑皮肤的女人,是我母亲。我马上就知道了。我迅速地跃出水面,没有擦干身子就穿上了衣服,我全身颤抖着,手指发青。

  “你在干什么!”朵拉茹日看见我时责备道。“太冷了,还下水。看,水是黑的。”她挥着她的细胳膊,对我晃拳头,“还炫耀你的光屁股呢!”

  那天是周日,有人给她往哈迪定居点捎了信,说她的曾祖母和她的女儿到了双镇交易站,想要见她。布氏当时在参加定居点会议是件好事,布氏仍很脆弱,仍夹在罕娜的正邪力量间。无论她为罕娜与何种力量搏斗过,那种力量仍在等着发起同样的斗争,打破平局,还清旧债。朵拉茹日和我一眼就看出了罕娜仍生活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或许有一个危险的世界活在她身上。

  “去我家吧,更好私下说话。”图里克说。我们一起向他的小屋走去。朵拉茹日继续责问我:“你的鞋子哪去了?”

  我假装不冷。“丢了。”我说。一边走着,我一边在罕娜化着浓妆的脸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她不喜欢别人看她。她不时地把眼睛转向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她没有用描着黑眼眶的眼睛看过我一眼。第一次见到母亲,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喜悦或愤怒,平静,也许我的生活将变得井然有序,也许她将让我更懂得自己。就像布氏向北旅行一样,我需要一张地图,一些固定的东西,一条引领的路。我想知道我和这个女人之间还存在有什么。我想象过很多次我们的会面,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样的,我们之间的任何通道都已封闭。正如布氏所说,她是一堵墙,建在一个没有根基的地方。

  图里克的房子叫“猞猁之家”,这名字从房子还没有编号的时代到现在都没改过。房子四周有道鲸鱼骨做的篱笆。我们一进门,被一个长着突出的牙齿,戴着眼镜的女人——“阿姨”是她的名字——和一个小男孩盯着,他们在观察到来的人是不是社交拜访,然后就出去了。图里克走到房间最远的角落,坐在一个旧的木制收音机旁,修补渔网。他假装没听我们说话。他住的地方又小又挤,根本没有隐私可言。

  罕娜一直沉默着,当我看着地板时,我意识到我以前很怕她,但她现在更怕我。

  最后,她说:“我从没打过你。”

  我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我不再因为冰水而感到麻木,但我仍感到冷。我见到她了。对她来说,我是原告,我是她罪行的标志。我脸上带着罕娜留下的伤口,它是所发生的事情的证据。

  尽管如此,她还是来看我了。

  “我从来没有碰过你,”她对我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只能看着她,我看到的比这片土地被摧毁更加严重。我对重逢所期待的消失了。

  朵拉茹日说:“我听见一个婴儿在哭。你听到了吗?”

  罕娜又朝我瞥了一眼,说,“你看起来很胖。”她的话让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因为我很瘦,体重减轻了很多,整天扛独木舟,背用品,抱朵拉茹日。我的脸瘦削而棱角分明,很有男子气概。

  “你没听见吗?”朵拉茹日又说。

  “也许是只猫。”图里克说。他也出去了。

  罕娜说她从没打过我,这几乎是真的。她没有用手碰过我。她曾经用武器——烧红的铁丝,她的牙齿——伤害我,有一次她甚至用火烧我。后来我对她的话逐渐感到了愤怒,那是种建立在悲伤和失落之上的愤怒。这不是有目标的怒火,不是净化心灵的烈火,不是尖锐的怨愤,甚至不是寻求公正的愤慨。这是种徒劳的愤怒,我别无选择,只能抑制住;它无处可发泄。

  其他人的目光都移开了,好像我的心会在他们的注视下破碎,但我感到了他们的怜悯。那时,我已知道我被她伤害得有多严重。我能看出她的内心没有爱。她手指不耐烦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会儿,似乎要说话,却站起来,走出了门。

  “等等。”我喊道。我试图跟上。我想要的不止这些。“等等。”我说,但她继续走了,我只好停了下来。

  当她离开时,邮政飞机正从我们上方飞过。图里克先生按照他每天的习惯,正迎接着飞机。罕娜见他跟在她后面,便加快了脚步,似乎他在追她。我看着她在消失中。她又回头看了看图里克,很快,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哭着走进了屋子。布氏回来时,走过来对我说:“很遗憾,安吉珥。我希望你相信我,这不是她的错。”

  “可我走了这么远来的。”

  “我知道。”布氏说。她把我抱在怀里,像母亲一样。

  我再次联系了罕娜,两周后,在她临死前,我才再次见到了她。那时,我们已经被迫离开了兰皮尔太太的租房。警察来了,他们把我们赶了出去。他们的命令书中写道,太多的人住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这是消防部门不允许的。但真正的原因是布氏一直在参加会议,对大坝提出了尖锐的意见,并公开发表了她的看法。

  我们试图找个新地方,一个我们能住得起的地方。但没人愿意租给我们。在我们无处可去的情况下,图里克坚持让我们搬进了他的房子,那个周围有鲸鱼骨栅栏的房子,那些鲸鱼肋骨看上去像牙齿。“埃娜,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家人。”他说。他用她的真名称呼她。

  图里克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他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帮忙收拾、打扫房间,不过没人能帮得上忙。他精力充沛,几乎不需要休息。即使生活在一个拥挤的小地方,他也打理得井然有序,比朵拉茹日想象的更整洁。他唯一允许把屋里弄脏的是狗,米卡,它身上掉落在屋里的毛。他最喜爱的米卡是雪橇狗的后代。

  屋里很暗。夏天,外面的光线从房子的墙壁缝隙射进来。冬天,房子里的光线会照射在外面的冰雪上,就像地球断裂线里的光和火在向外张开,即将扩展,像盘古大陆。

  房子有些木头已经开始腐烂。很久以前,它曾被粉刷为白色。

  有一扇窗台上放着一个地球仪。图里克每天看新闻的时候都会用到它,见有地震发生,他总是看世界的另一边,看哪里可能再发生。他说,一切总是平衡的。

  他是部落的法官,是长老之一。有一次他和他的狗队出去打猎,得了雪盲,他是个好猎手。似乎世界赋予了图里克某种不寻常。人们认识到这一点并敬重他。

  他和他的女儿——阿姨,住在一起。人们这样称呼她,并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姨,而是因为听起来给人一种安慰,就像母亲的话语。

  年轻人都叫图里克“爷爷”,我们所有住在他家的人都叫他的孙子“孙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教名是加尔文。

  尽管图里克整洁有序,他的女儿——阿姨,却邋里邋遢。她与他平衡了,她说,然后她笑了。阿姨是肥食人领地为数不多的几个戴眼镜的人之一,她曾经是个有名的捕猎手。她大架骨,粗壮,经常放声大笑,讲下流的故事,唱歌。穿紧身牛仔裤,个子比大多数人都高。她总是把钥匙丢在车里,把眼镜丢在看不见的地方。我与她相识时,她正试图戒烟。当我们搬进她家时,她正在忙着缝一床深蓝色的被子,她想让自己的手闲不下来。她坐在一盏台灯旁,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移动在她眼镜的边缘。她穿着红色毛衣。

  布氏和阿姨一见如故。她们都有一腔澎湃的激情,并考虑改变,但对如何改变有着不同的看法,她们不停地争论,她们都是理想主义者,谁也不能容忍一丝的不公正。她们两个就像白天与黑夜、夏天与冬天,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部分。布氏很安静,阿姨很吵,她经常被误认为好斗。只要有冲突,她都能应付自如。她总随身带着她的药。她用柔软的、白色的鹿皮袋装她的药。无论她们如何努力掩饰,这两个女人身上都闪耀着温柔的光芒。她们再加入一大部分朵拉茹日,构成了我将来想成为的那个人,就像面粉或发酵剂,将她们组合。

  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偶尔也住在图里克家里。她叫露丝,身材矮小,来自南方的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她来这里是为了与她的家人在一起;他们在抗议河流的改道,这会影响他们在下游的水域。露丝为自己的智力和阅读能力感到骄傲,她用放大镜看周报。她每读到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时,就会说:“我们该阻止这事。”

  或者说:“这必须结束。”

  “我不再睡折叠床了。”当我们搬进图里克的房子时,我鼓足勇气,看着布氏的眼睛,说我的背疼。

  “好的。”图里克说。他微笑着,我把这种微笑称为“没问题的微笑”。我们铺好了卧铺板。那是个很宽的板子,大家庭和经常有客人光顾的人喜欢用。图里克家过去常给那些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钓鱼或打猎的人提供住处。不止一个家庭睡在一起,许多孩子翻来覆去,父母们会打呼噜。我很后悔我说的话。相比之下,一张小折叠床像希尔顿酒店的一个房间。但折叠床太小,不够孙子和时不时过来的表兄妹们睡。他们便蜷缩在我身边,偷我的毯子。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睡眠直线降低,我为自己的抱怨感到遗憾,只能保持着沉默。

  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只好盖着艾格尼丝的大衣睡觉。

  起初,我厌烦住在图里克家拥挤的空间里,没有一点隐私,但后来我认识到,隐私就像美的容貌,是肤浅的。我也在图里克家找到了一个白天属于我的空间,他房子侧面有间小屋,橱柜上的收音机不能开,因为没有电,我把我的琥珀放在了那里,在一个角落,我放了可以坐的枕头、梳发刷和铅笔。我盖着蓝色的毛皮大衣睡着了,做了许多梦。

  我渐渐习惯了我们的紧密,也习惯了我们的沉默。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侵犯别人的想法。各自都知道自己身体里的秘密,并让这些秘密待在那里。大家都懂得沉默的奥秘。我也喜欢上了图里克。当我在清晨密集的空间中醒来时,图里克已经起床了。黎明时,我听到他走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还有清晨的烟味。他出去后,我就起来了,穿上牛仔裤,到外面和他呆在一起,此时我的头发仍乱成一团。我们很安静,都在为新的一天做准备,他祈祷着,我沉默地望着东边的沼泽地。完事后,我回到屋里,稀里哗啦用清水洗脸,叫醒朵拉茹日,递给她一块暖和的毛巾。自从失去了艾格尼丝,她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每天,在我梳头发时,她似乎更虚弱。

  一天早晨,图里克站在外面对我说:“安吉珥,你知道吗,在这里,只有当一个人能感受到土地时,他才会变得坚强。否则,就不算是人类。”

  我看着他,不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个想法占据了我的思维,很快我就发现图里克是对的。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必须靠感觉生活,没有别的选择。做梦也被认为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最好的猎人仍通过梦找到鹿的黑眼睛。它蕴含着深厚的智慧,我也在体内感受到了土地的节奏。我的心连接着大地,我与这片土地在融为一体。

  图里克从邮政飞机带回来一封约翰·哈斯克的信。收信人是艾格尼丝。朵拉茹日让我打开,信写得很工整。信中说:

  亲爱的:

  拉鲁花了125美元买了乌鸦,我要用这笔钱来看你。我听说有一条路可以通到那里。我很挂念你们,好久都没有你们的消息了。你母亲好吗?安吉珥找到罕娜了吗?我们这下了一场奇怪的冰雹,是在离夏天很近的时候。鱼仍在死去。我很惦念你。我大概5号到你那里。

  永远爱你。

  所以,哈斯克还没收到艾格尼丝去世的信。现在告诉他已经太晚了。我们确信,我们的邮件被拦截了。我怀着愉快的心情期待着他的来访,我想念他,我也对他将知道失去了艾格尼丝而忧虑。

  “5号?”朵拉茹日说,“很快就到了。”

  (未完待续)

  作品 2022年8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