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丝雨(广西财经学院)
我是广西财经学院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一名教师。关注《作品》杂志已久,知悉本刊的网生代@栏目正征集大学生优秀作品,遂推荐本校新闻专业优秀学子陈梓同学的作品《深溪白瓷》,愿得各位读者朋友们青眼。
三年前,我在讲授《基础写作》课程期间,偶然在作业中发现该同学文笔老到,已会熟练构织小说,文法纯熟度远高于其他同学,遂加以鼓励指导。几年来,陈梓同学已陆续在《作品》以及《贺州文学》《南宁晚报》《桂林日报》《红豆》《太湖》《鹿鸣》等刊物发表多篇小说。
此次发表的文章《深溪白瓷》,与作者2015年在《作品》杂志发表的旧文《故事》,形成了一个前后勾连的系列。讲述者均以医生身份介入故事,如同一把手术刀剖开历史时弊、直视病源。《故事》包括两个小节,第一小节中,安史之乱带来的兵祸创伤触目惊心,第二小节里曹操已是战场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患者,《深溪白瓷》聚焦的则是辛亥革命前后革命党人与封建旧制的博弈。
《深溪白瓷》故事构架更为成熟。表层结构中,作为医者的“我”需要去救助杨氏小姐的相思之病,而深层结构里,重要人物“深溪先生”针对杨氏父女的革命行为才是小说的实质核心。从治病、疗心到除恶、反叛,小说的前期布局滴水不漏,以极强的悬念感吸引读者逐渐入局,阅文至尾才发现,深渊之后另有深渊,惊觉作者用意。将精神分析手法融入角色塑造,是这一系列作品的又一特征。《深溪白瓷》中的“我”在剖解患者心结时也在审视自己,叙事角度由外聚焦到内,形成镜像关系,竟不知镜里镜外,谁是观众谁是主角。
从巨大的铁皮箱子中走出,脚尖碰到了坚硬的石砖,毫无亲切感,我闷得发慌,无论是在箱子中还是箱子外,密集的人流都使我喘不过气来。
时隔五年,我再次来到了这座名为“阳城”的城市,杨柄荣——杨大人从边陲小城找到了我,声称有要事相求。
“连小姐,往这边走。”杨府的总管是个姓金的胖男人,他笑盈盈地冲我说,“哎哟,您瞧我这记性,忘了和您说了,这是洋人玩意儿,唤作‘火车’,您说新奇不?”
“的确新奇,但景物如过眼云烟……”我感到一阵目眩,回想起这趟旅途,着实称不上愉快。
“出站口在那边,请随我来。”金总管也许是觉得我有些不解风情,只好赔着笑脸招呼道。
我跟着他肥胖的身子在人群中磕磕碰碰,攒动的人头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即便跟前有三个持枪的军警开路,我们仍像是逆流而上的小船般迟缓地前行。终于,视野在前方逐渐开阔,我隐约嗅到了秋的清香,于是我绕到金总管身前,本以为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然而迎接我的却是更加密集的人潮。
阳城——沿海的繁华城市,骑楼林立与天齐高。五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它还是一个破落的小村庄,自大兴洋务以来,由于与洋人接触频繁,原来的居民们纷纷弃农从商,大多发家致富,杨柄荣便是成功者中的一位。
接着,我们上了一辆涂着黑色油漆的“汽车”,我只在富裕的城镇里见过此物,今天初次乘坐,没想到车内竟如此狭窄闷热。车水马龙间,金总管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起了此行的目的地——杨氏府邸的历史:这所住宅原本属于一位在阳城颐养天年的八旗后人,后来,杨大人根据朝廷的条令“汉军有职无职人员愿在关厢居住者,听其居住;满洲、蒙古内年老有意休致官员,愿在关厢居住者,亦听其居住”,从这位后人的手中买下了这座宅邸,而原来的屋主——也许是因为太平天国运动,抑或是出于对洋人的惧怕,而逃离了阳城。
恍惚之间,车停了,杨柄荣先生已在门前等候,甫一下车,他便迎了上来:“连小姐,你总算来了!车马劳累,真是辛苦您了。”
我笑道:“让您久等,不必客气,此次前来是为了救人于水火,不如进入正题。”
我放下茶杯,陷入了沉思。
据杨先生所说,他有一位爱女,唤作杨汝芹,近日其茶饭不思、日夜憔悴,不论是谁和她说话,都不作应答,只是双目无神、唇齿紧闭,若有所思。
“曾找过本地大夫,大多说是无病无患,精心调养即可,也有些神婆道士,说是孤魂野鬼上身,让我去河神庙每日上香、求神拜佛,然而纵使百般尝试,小女依旧不见好转。”杨先生叹了口气,“有找过洋人‘医生’之流,开过几粒药丸,小女服用后虽然夜中能寐,第二日又目光呆滞,失神落魄,不见根治。”
“您曾说过,世间无鬼无神,只是人凭空臆想,可现在小女受此等苦难,又怎能让我不信那鬼神之说?”
说罢,杨大人便用袖子拂泪。
五年前,我曾遇上了因经商劳累而倒在半途中高烧不止的杨先生,他出现了幻觉、满口胡话的病状,声称看见了夺命的鬼魂,所幸我当时采药而归,便立即给他喂食了降火退烧的草药,随后带往村里医治,这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了。
“我会尽力,但不能担保。”我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回答道。
杨先生破涕为笑:“只要您答应,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端起茶杯,浅饮一口,说:“可否拜见令爱?我好对症下药。”
“我领您去。”金总管招呼一声,三个小厮连忙跟上前来。我放下茶杯起身同去,杨先生对我一笑,而我却心中忐忑。根据他的描述,我已经能大致判断出大小姐所患疾病,若我猜测正确,则杨汝芹无药可医,但愿不是如此。
“大小姐现在犹如惊弓之鸟,敲响房门反而会使她惊溃,直接进去即可。”金总管对我说。
“我自己进去吧。”我放下正要敲门的手,“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出来。”说完,向身后的众人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便轻轻推开了房门,踏过了门槛。
屋内很暗,阳光透过油纸散乱地落在各个角落,使地面反射出慵懒的光。
杨大小姐呆滞地坐在床上,瞳孔中毫无光彩,眼角有风干的泪痕。她衣衫不整,目光死死地盯着地板。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上散落着杯具碎片模样的物件。
我捡起几片杯具底座的碎片,能大约拼凑出康熙时官窑所具有的蓝印,字体工整。
“恐怕不能交流。”不知怎的,在我行医诊断时,耳畔就会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会给予我提示,甚至和我对话,甚是奇怪。曾经,我还对此感到十分惊恐,自从接触了西洋精神学中关于“潜意识”的理论,加上日积月累,便慢慢习惯了。
“叶枯果苦,必病其根。”男人的声音沉吟道。
环视四周,我发现了床头悬挂着的、一个用红绳捆成的蝴蝶形状的绳结。
这种绳结唤作红尘结,多是情侣间的情物,用来表达“红尘做伴,生死不渝”之意。
抬头看去,每间隔间上的油纸看起来泛黄,杨氏宅邸有一定年头了,结构、房式都很老旧,看来这宅邸并非八旗后人新建,而是有一定年头的房屋,这样一来,若非破损,很少会更换装潢。而我注意到,有一面向着后院的隔板上,铺着的油纸比其他隔板上的油纸更洁白,显然是更换过的。
一块屏风挡住了这面隔板,像是不想让人察觉秘密一般。
是谁捅破了窗户纸,从后院进入大小姐的房间呢?是贼吗?为何杨府的人要刻意隐瞒它?
我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如何?”杨大人迎了上来。
“可否带我去府上放置杯器的地方?”
“请问连小姐这是何故?”金总管问道。
“杨府的杯具器物皆是咸丰、道光年或是近年所置。”他补充道。
“暂且不谈这个,”我发问,“大小姐床前的杯具碎渣,和府上任何一套杯具不相符合,莫不是他人赠予大小姐的?”
“啊……您这样说,可有根据?”杨大人惊慌地说。
“对于各朝各代瓷器杯具,我有过一些研究。”我又发问,“为何不清理那些碎渣?”
“仆人们一靠近,大小姐便拳打脚踢……”金总管忙接话,却被杨大人打断了。
“连小姐,请别再说了……”杨柄荣的脸充斥着痛苦和绝望,“我跟您说实话吧,一切从那个叫顾国海的小卒说起……”
“本以为能得出另一种诊断结果,没想到依然如此。”杨大人失望地摇摇头。
“没错!就是你的错!”我的心里暗自大骂道——平生最厌恶向大夫隐瞒病情之人,身为达官贵人的杨柄荣不擅长撒谎,不然病情难料,人命关天,若有闲人统计天下因亲属谎报病情导致的死亡数量,想必能挤满一座城池吧。
“没错!就是你的错!”
我能感受到一个洪亮的男声扑面而来,就好似京剧中男武生出场前的大笑。
“第一错,是你私为女儿定婚姻,不曾让女儿见未婚夫一面!这叫‘乱人情源断人缘’!”
“第二错,是你知晓女儿情有所属,却利用权势拆散有情人,这就叫‘迫使牛郎离织女,狠心毁坏喜鹊桥’!”
“第三错,是你为了彻底了断,将女儿的情人调往混战之地,为的是让他丧生于此!这便是‘杀人断缘实造孽,终日寡欢属必然’!”
杨老爷含怒于口,正将要喷涌而出,只听那男人铿锵地接道:“不过,还能挽回!”
杨大人听罢,盛怒消退而余焰犹存:“好一个‘深溪先生’!依你之高见,该如何挽回?”
“杨汝芹之病,叫作‘相思’,世间万种疾病,唯独相思不能医治,何况情人死于他乡,死不见尸?”那男人大踏步地从幕后走到台前站定,模样倒是斯文,可气魄体态中尽是武生之风,奇怪!
“所谓相思,不过是一人对另一人的想念,通过想念,人的内心得到满足,对明日充满希冀,若相思成疾,成为一人终日的所思所想,被束缚得无法自拔,则遥遥无期,永不停止。大小姐的情人已经死于谭城,我有一计,能改变这个结局。”
“他是远近闻名的作家,自号‘深溪’,以前常来这儿与老爷和大小姐讲论文义。”金总管在我耳边说道,“关于大小姐一事,他也打听得不少。”
我轻声笑道:“文笔强劲倒是不出所料,这份骨气我服他几分。”
“我敬你三分,但若要你充当大夫,我看不妥,俗话说‘派定路数,各司其职’,这事儿可关乎我的心头肉,不放心!”
深溪先生看了看杨大人,又看了看我,笑道:“听闻大人您请了一位奇医来,鄙人请求与他共事,相为辅佐。”
“小女子怎敢自称奇医,实在过誉。”我站起身来,“想必先生您或许清楚,自古以来,相思之疾,能让人肝肠寸断、魂飞魄散,此病与患者的情丝如铁索连环一般钩连,若要医治,恐怕只有觅来解锁之人方可……”
“那我便是第一人。”深溪先生笑道,“四日之内,必定治好大小姐!”
听罢他如此夸下海口,我一时兴起,便答应道:“好,既然先生如此踌躇满志,我必将配合到底。”
杨大人眼中放出光彩。听完我们唱词一般的对话,他一时间接不上来,只是缓缓发问:“若是失败……”
“神仙难救。”深溪先生笑道。
第一日清晨,我与深溪先生相约茶馆。
此时,茶馆里坐着的大多是车夫、伙夫,他们趁太阳未醒,于开工前偷饮几杯,将一天中所有空闲提早喝去,然后便痛快地迈向辛勤。
店内忙作一团,我们俩显得非常清闲,安然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相思连着绳结的两端,”深溪先生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嘴边飘出一句话,“如果只扯其中的一段,只会越拖越远。”
“我认得一人,他是城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外号‘金麻子’,他有一些关于顾国海的信息,也就是……大小姐的情人。”
“杨柄荣大人可是城中权贵,他命人将顾国海派往谭城送死,若被曝出,恐怕会引起不满吧?”我想起了在车站时开路的三个军警。
“没事,他信任我——准确来说,是你,正因为你救了他的命,他十分信任你,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把你接来呢?”深溪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他知道得不少。
我笑而不语,深溪先生又问道:“姑娘没有饮茶的习惯?”
我回答:“在南方居住很久,当地人不在早晨饮茶,我也就习惯了,况且,小女子认为在早晨喝茶,嘴中的苦涩会在舌尖久久徘徊,以至整日不适。”
“原来如此。”深溪先生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姑娘从何时开始行医?”
“不记得了。”我回答,深溪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我补充道:“毫无印象。”
“啊……怎么会……”
我摇摇头,轻声说:“我的往事好像蒙上了一层迷雾,我的父母是谁、我的出身等等,都不记得了,好像一直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很麻木吧?”
没想到深溪先生竟然笑了,他说:“这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这样很是潇洒。”
“哼,也别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垂钓者首先要学会摆动自己的臂膀,先生你的身世如何?”我反问道。
“一介书生而已。”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回答道,“不过,这世间有很多种书生,诸如‘升官书生’‘执笔书生’‘维新书生’,而我想成为救人救国的书生。”
“救人救国,很伟大的理想。”我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他听罢便大笑了起来,恐怕是我这副样子惹人发笑。
“金麻子来了。”他指了指门口身着军官制服的男人。
“奇怪。”这男人样貌英俊,脸上并没有麻子。深溪先生好像看破了我的想法,补充道:“他儿时染过瘟,脸上长满了麻子,被孩子们耻笑,没想到越长大后麻子越少,最后成了这副模样,真是造化弄人。”
听起来,深溪先生和金麻子幼年交好,又或是他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我丝毫不敢断定。
金麻子远远望见我们,便来到我们面前坐定。他颇为神秘地递给深溪先生几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字。
“若不是杨大人批准,这些玩意儿恐怕早就烧掉了。”金麻子轻声说。
“杨大人乃是阳城首富,将一个无名小卒送往前线送死,”深溪先生意味深长地笑道,“只消轻弹指尖——嘿!人头落地!”
“你可甭乱开炮了,指不定这里有眼线。”金麻子一副警觉的样子,“你是怎么说服杨大人的?”
“骂了他一顿。”深溪先生炫耀似的说。
“哈哈哈!好一个‘深溪先生’!”说完,他的目光飘到了我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杨大人请来的‘奇医’吧,久仰久仰。”
“我对这个病例毫无手段,所以现在的我只是在帮助深溪先生罢了。”和金麻子握完手,我说道。
“不必谦虚,到最后还是得靠姑娘你。”深溪先生对店小二说,“给我上一杯上好的茶,我要好好款待款待金大长官!”
之后他们闲聊了起来,而我还沉浸在那句“最后还得靠你”中,深溪先生难道是有计划的吗?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而我却一无所知,更无法预测他的所思所想——正如“深溪”二字。
之后的一整天,我都随着他四处攀谈,上至掌柜店家,下至青楼车行,问题绕不开大小姐的种种秘闻情事。从人们的三言两语中,我们得知了大小姐和顾国海经常相会的地点以及各种细节,等等。阳城是个相当安全的城市——至少就目前而言,因此驻军疏于管理、纪律松散,士兵们甚至可以外出游玩,这也倒是合乎情理。
回到杨府的客房,我的耳边还残响着嘈杂,我的所思所想一片混乱,是因为深溪先生对于我过去的追问吗?从来没有人询问过我的往事,这让我头一遭怀疑起自己来。
顾国海,年纪与大小姐相仿,祖上官至五品,但也是康乾时期的事情了,后来家道中落,以至于乱世入伍,不过是讨口皇粮吃,可是这大清已经日薄西山,国内起义和国外入侵像几根木棍一样搅乱着大清这潭死水。
“红尘结下红颜悴,白瓷碎落白发生。”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或许他们的故事终究是悲剧收场。
自从来到阳城,我头一次感受到外头的风起云涌,在小镇上,一切似乎都定格在了某一刻,我满足于这悠然自得的环境,在那里,我的所思所想皆为空白,包括我的过去,我都未曾想过。
我想到深溪先生。
他扬言要解开我无力破解的难题——相思,也许我和眼神空洞、失去神志的大小姐没有区别,甚至比她更迷茫。这样想着,我脑子里住着的另一个人开始骚动,仿佛听见他在怂恿我去寻找什么,追随深溪先生的步伐,我一如既往地作为一个旁观者,这样或许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四天之内,必定治好大小姐!”
深溪先生脸上的自信一览无遗。而现在距离约期结束还有两天,深溪先生的脸上是否还泛着笑意呢?我不得而知。
城中飘起了细雨,街道上的人们像受惊的蚂蚁一般乱窜,不一会儿,花花绿绿的洋伞笼罩在街上,好似抹上了一层颜料,在雨中搅动着。我坐在装潢不中不洋的酒馆中,兴致盎然地观赏着这幅另类的水墨画。
“勿扰。”
深溪先生的房门前贴着一张写着字的纸,我缩回了想要敲打在门板上的手,转而寻找一个避雨之地。
打雷了,戏子们在天空中敲锣打鼓,造成雷声隆隆,好似一出戏。
“连小姐。”一个军官制服的男人坐在我面前,是“金麻子”,他问道:“喝酒吗?”说着,还将怀中的酒坛子展示给我。
“不了,我不喝酒。”我朝他微微点头。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深溪说要我来护着您,让您静候佳音,这不,还买了好酒让我伺候您嘞。”
给女子送酒,倒挺符合深溪先生的作风。
“深溪先生在家中酿造‘好酒’吗?”我试探道。显然,金麻子没听出我的双关,摆出一脸的茫然,我补充道:“闭门不出,恐怕是在策划着什么吧?”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金麻子明白我话中有话后,有些难为情,“这下雨天,也不能到处奔波不是……?”
我没理会他,思绪慢慢飘到九天之外。搭建在天空的戏台上,或许深溪先生正在表演!他的样貌倒是与《林冲夜奔》中的林冲颇为相像,想到他花白的脸,挺着一杆长枪,我不禁哑然失笑。回过神,才发现金麻子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倒酒,倒酒!”我涨红了脸说道。
最终,我还是来到了深溪先生门前,我无视门板上的字条,用力地敲了三下门,它开了。
深溪先生探出脑袋来,看样子很是疲惫:“怎么了?”他紧锁眉头,脸上尽是不悦。
“为何闭门不出?”我质问道。
“在为治病而努力。”他压抑着愤怒,好像是我坏了他的好事一般盯着我。
“你要明白,这次我们若是失信于杨老爷,对我的声誉会造成影响。”说出这话的我,其实完全不在乎声誉名誉,只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使我厌恶,如果将解开真相比作惊喜,那我宁可成为总揽全局的人。像我这样的女子少之又少,理解为不解风情也罢,我不适合接受礼物。
深溪先生看穿了我显而易见的谎言,回应道:“身为医生,若要治好病患,首先自己必然要呕心沥血,代入患者之身份,设身处地地想方设法,而我现在正体会着这种羁绊,想必连小姐再清楚不过了吧?”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的确,我感情用事了,医者,要始终保持理性。被深溪先生教训了一通,我有些清醒了。
“哦——原来如此。”深溪先生咧起嘴笑了,“金麻子呢?”
“醉倒了。”我说,“现在还在酒楼上躺着呢。”
“我送你回杨府吧,你喝醉了。”深溪先生的头缩了回去,我只不过喝了两碗!他一定是要打发我离开,我将轻掩的门推开,地板上,是数十张,不,是数百张写满了字的纸。
接着,我失去了知觉。
方才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喝醉了。
“纸,写满了字的纸。”
“红尘结下红颜悴,白瓷碎落白发生。”
“大小姐房间里的碎杯,与杨府间的任何一套皆不匹配。”
“被捅破的油纸…”
“顾国海,无名小卒……”
爱上了富商杨柄荣之女。
“这些是你在茶馆时向深溪先生提供的线索?”
“没错,垂钓者首先要学会摆动自己的臂膀……”
“富有戏剧性的故事。”
“什么?”
“故事,是一个要素。”我脑内的男声叹了口气,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吻说道,“看戏使人身临其境,人们总是乐于充当旁观者,就算未曾亲历,多少也能体会到剧中所要表达的内容,并且受到影响。”
“戏剧的关键是故事,它通过剧本表现出来。”
“这能解释我的过去吗?”我从未同他进行如此之长的对话,迫不及待地向他发问。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个答案若是现在公布还为时过早,不过,上述道理确实能给相思之人提供活下去的动机。”
我醒了。天空放亮,午时已过。
走出房门,金总管迎面而来。据他所说,深溪先生昨晚和今早都在各种场所出入,而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沉睡,杨柄荣大人看在眼里,明天就是约定的日期了,可深溪先生闭门不出。
言下之意就是对深溪先生的胆气提出质疑。
“放心吧。”我淡淡地说,“他在为治疗大小姐竭尽全力,务必让他保持清静的环境。”
“唉,话虽如此……”也许是不好向杨大人交代,金总管想讨一个具体的说法。
“事到如今,也无他法,只能相信他了。”我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嘴上虽恭敬地回答,但立场已经站向了深溪先生一边,这几日下来,杨家可没少向我们施压,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事作风使我反感,大小姐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不是您杨大人一手造成的吗?依赖他人来弥补自己的错误,倒是符合商人形象。
“您说得是。”金总管听罢,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起疑:为何杨家如此急切地想让杨汝芹恢复神志?就算是相思病,也无法立即置人于死地,我曾见过妻儿双亡但仍然安然活在世上的相思病患者,照样能长久地活着。回想起杨柄荣那双急迫的眼睛,以及被深溪先生呵责后转怒为喜的神色,此般种种都说明这其中恐怕还另有隐情。
怀着不安的心情,我来到了深溪先生的住所。
“完成了。”深溪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迎接我。看得出来,他几天没合过眼了。
“进来看看吧。”他领着我进入屋内。四面点着蜡烛,书桌上摆着一盏西式的电灯——我在小镇的私塾里见过,教书先生从远方带来了它,却因为小镇里没有电力而无法使用。桌面上是一本装编好的,足足有三大本的书,封面上写着——《红尘结》。
“既然戏中人沉浸在剧中,不如就这样写下去。”我喃喃自语,“语言的魅力。”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话,说:“你一定能推测出我的意图,我也就不必累述了,若是不放心,连小姐可以随意翻看检阅,不过,今晚它务必要送达杨大小姐手上。”
《红尘结》,我被书名吸引,不由自主地翻开了第一页。
……
合上第三本的最后一页时,我的双手失去了知觉,这才发现泪水如泉般涌出,我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一幅雨过天晴的风景,一切归于平静,这种感觉让人入迷,书中人物细节之详尽,情节伏笔与现实之吻合,着实让人感觉——自己就是那患上相思的大小姐。深溪先生的文笔高超、考究严密,令人叹服。
我回过头,深溪先生不知去向——最后还得靠我。我是这场戏剧的一部分,不是旁观者,我和深溪先生都是戏子,而大小姐才是观众。
明白了深溪先生用意的我赶忙推开门,将三本书装入一个大皮囊中,外头已经昏黑——今晚务必将它送至大小姐之手。
我朝杨府奔去,脑海中响起京剧《林冲夜奔》: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遥瞻残月,暗渡重关,
我急急走荒郊。
我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
我心忙,哎呀!有恐怕人惊觉!
也吓、吓得我魄散魂消,
红尘中误了我五陵年少!
我在灯红酒绿间穿梭,前方近在咫尺处就是杨府,我加快了脚步。
……
“大小姐说话嘞!”
随着报喜似的喊声,杨府上下沸腾了。
“快上早饭!快去!找街角的老嬷来为大小姐梳妆打扮!快!”金总管展示出了卓越的手段,立即组织了一众小厮到处穿行,杨府上下好似将要摆一场满汉全席。
我没有看见杨汝芹的身影,知道小说内容的我大胆预测——她现在脸上洋溢着的一定是笑容。
趁没人注意,我走出了杨府,慢慢向深溪先生的住所走去。
通过虚拟的文章来弥补因相思而空虚的心,这个方法并非首创,但是其难度之大,对作者水平要求之高,且必须与患者经历牢牢契合,这些条件让众医者望而却步,千百年来成功者不过寥寥数人。
深溪先生的调查、收集,深入角色的私生活,这些工作恐怕并非在这四日里完成,这样创作出的作品,可谓是呕心沥血、精彩至极。然而,一些重要信息不能轻易获取,于是,我的出现使得他能够借着杨达人的信任而获取更深层次的信息,这对于《红尘结》的完成至关重要。
我暗暗发出叹服。不知不觉间,我到了深溪住所,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见里面空无一人。
桌子上放着几张纸,我拾了起来。
“袁程,杨汝芹未婚之夫。”
这几个字映入眼帘——
袁世凯某位表亲之子。
后几张纸上粘贴着各种报纸的剪贴,无不在说明袁程的身份。
杨柄荣不光想在这个小小的阳城里呼风唤雨,她美貌过人的女儿是一块踏脚石,以便让他达到更高的地位。曾在我面前奄奄一息的小商贩,曾在我眼前为女儿挥泪的男人,曾对我毕恭毕敬的东道主,经过我的推理,俨然成为奸诈城府之人。
我们给予大小姐帮助,企图将她拉出深渊,殊不知,深渊好似无尽的套娃,外面是更大的深渊。
我翻往最后一页。
“红尘结无法解开,外人干涉,只会让其打成死结,两人命运其实早就天注定,设下新的骗局只会让绳结愈来愈乱,最终患者还是逃不过郁郁而终。”
上面这样写着——的确,通过文字治疗相思病,是极具局限性的方式,深溪先生看来对此了然于胸。在最后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叶枯果苦,必病其根。”
深溪先生向这场悲剧的源头发起了无形的攻击,我的心怦怦直跳,感到一阵反胃。看着这几个端正的字,也许一开始深溪先生便计划得一清二楚,包括我,只是实现这场攻击的一颗棋子。
这场对病根的挑战结果如何?我决定返回杨府,面见大小姐,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答案。
……
“大小姐说她要回房间里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听完我的请求,金总管犹豫不决。
“有要事相见。”我没有理会他,径直推开了大小姐的房门。
“啊——!”看见眼前的景象,金总管、外头的小厮们,包括我,皆不觉惊呼。
大小姐狰狞的面容朝向房门,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的众人,像一句朽坏的木偶。
她的眼神空洞,如深深的溪水一般寒冷。
《林冲夜奔》——结局众人皆知,宋江接受了招安,林冲的结局令人扼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既没有拯救自己,也没能拯救梁山泊,只是一厢情愿地付出了所有。
现在,我正身在名为“火车”的巨兽腹中,眼前是过眼云烟的景色,它奔向我最初的原点——那个边陲小镇,没人给我送行,就好像我从未来过阳城,从未经历过这些种种。
大小姐的遗体被当地的道士拉走了,大家心照不宣地一致认定,她死于鬼怪附身。
她上吊用的绳,是由粗麻绳和红尘结缠绕而成的。她死前的表情极度痛苦,床头找到了两本书,可知是深溪先生写的,但是从内容来看,丝毫不能说明是它们导致大小姐的死亡,更重要的原因是——它们没有结局,真正的结局,在我身处第一现场时,偷偷带走了,谁也不会知晓。
深溪先生不知所终,杨柄荣陷入了巨大的悲痛,由金总管操办的丧事在下周进行,我迫切地离开这座压抑的城市。
《红尘结》的结局被修改了。
这是我在认真翻阅后得出的结论——之前我看到的版本,结局不算悲情,顾国海在保卫阳城的战争中为大小姐而死,前半部分则把各种遗憾补全了,所以这个结局,既能让大小姐接受顾国海的死,又能增加她负担着的生命之重,更积极地面对未来。即使是小说,同样拥有替代人本身记忆的能力,又何况相思之人打心底里排斥原本的记忆呢?顺水推舟罢了。
然而改过的结局,清楚地交代了杨柄荣收买军官,将顾国海调往前线送死,企图利用女儿登上高位等事实像列罪状一般细致入微地写了下来。这是一封问罪书,其语言之激烈、措辞如猛虎,向读者发出诘问,结局是大小姐怀着对顾国海的愧疚自杀和现实中的发展如出一辙。
若让人增加一分生命之重,则会给予其活下去的动力;若给予一分他人的罪恶,则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文章的双刃剑、思想的矛盾性、对语言的利用,这些本来可以将人救出深渊的手,同样能将人推下万丈悬崖。这一切都为了达成深溪先生的某种目的。
“向病根开战。”
写下这句话时,他是清醒的吗?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癫狂阴暗的样子。金管家说,在我晚上到达杨府交给他皮囊后,深溪先生曾经来访,并且进入了大小姐的房间,说是要探寻她的健康情况,而当时的我因为劳累已经睡去,也许是因为前天的酒,让我这些日子来头脑昏昏沉沉。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这场戏剧深深地改变了我,它将我强制性地拉入了舞台,而我鬼迷心窍、心甘情愿。火车呼啸着前行,我心中还有太多疑问,但再强的好奇心终究敌不过蔓延的睡意,沉浸在疑问的海洋里,我睡着了。
湖边,秋风催促落叶松开紧抓着枝干的手,脆弱的树叶一片片地漂浮在水面上。水中泛起了波纹,远处传来卖报少年的呼声。
“革命啦!革命啦!”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之间。
“整天革命、维新,不怕被清兵抓去当苦力咯?”我笑道。
“小姐,这次可不同——不是一个地方,是很多地方!”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像自己就是个小革命党人。
我扔给他几枚小钱,报纸落在我身旁。
“革命啦!革命啦!”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远。
报纸的头版,是关于武昌城的一场兵变,我往后翻了翻,在一处小角落里看到了一篇关于阳城的报道。
阳城的革命党人,趁杨柄荣举行大型丧事、城中权贵皆来致哀之时发动兵变,但由于军中有杨柄荣的内应,最后被迅速镇压,兵变失败。
“革命志士沈奚、金顺时等一百七十余人壮烈牺牲。”
在溢美之词的底下,刊登着一张泛旧的黑白照片。
“四日之内,必定治好大小姐!”照片里的人曾这样说道。
向病根发出的革命,最终还是失败了吗?报纸上其他页码不断浮现着的兵变消息仿佛给了我一个否定的回答。
“我们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回到小镇后,我不断扪心自问。
报纸上,黑白照片中笑着的男人回答我:“当然是帮了她。”
湖面上泛起涟漪,我不禁喊道:“好一个‘深溪先生’!”这几个字痛快地从咽喉中涌出。
涟漪逐渐消失,吊线停止了摆动,鱼跑了。
“答案可不会自己上钩。”耳畔浮现男声。
我收起渔竿,站起身来。
“密投柴大官人庄上,蒙他修书一封荐往梁山,我白日不敢走路,只得黑夜而行……”
我自顾自地念白,朝着前路进发。
作品 2022年8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