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南京审计大学)
一个虚幻的地震测试故事,神秘而有条不紊的“先知之死”,与被一种玄冥力量控制反复进入睡眠状态的“我”,时而对立时而一致。这样的小说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走向了缥缈,但是,很多时候,文学有一种魅力,能够突然之间让形而上的情绪飞翔顺利地软着陆,比如,杜峤把着陆地点放在了对“机心”的一系列背反上,立刻使地震测试完成了现实化。
这样的机智之心,在杜峤的写作中已经呈现出常态。21岁的青年作者正是想象力创造力勃发的时段。这个故事的顺畅和承合,就摆脱了很多作者在面对现代主义意识时的叙述错位,显示了杜峤的语言精致。
这篇小说让人有一种错觉,就像小说题目一样,你仿佛进入了一个数学证明的逻辑世界里,你穷究智慧寻找答案,但是,你发现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于是你有了一种人生顿悟乃至宽容悲悯。
所以,这篇小说的成熟度,不仅体现在故事的丰富,“我”和女友,女友和地震,地震和“先知之死”,“先知之死”和“我”,以及证明一场地震的不存在。同时,更体现在叙述这个层次,作者展现了强大的语言能力和艺术技巧,并在二者间找到了平衡,在虚幻和真实之间,迷惑和坚定之间。
1
女友蹲坐在沙发上,回头望我,像某只猫。眼睛一蓝一琥珀(这种美瞳配色也像猫),蓝接近克莱因蓝,琥珀则偏浅,带着某种偏爱说,甚至就是黄色。它们射出迷幻、摇曳的目光,不易描述。一定要描述的话,我十一岁时,在澳门威尼斯人住过一宿。大部分记忆是在努力仰头寻找天空的弊窦,无意识地跟随贡多拉走到一端,再独自走回来。这时记忆里出现一个女孩,应该比我大一两岁,也可能是女孩子发育得早。是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女儿,她的母亲是法国人,或者奥地利人,颈子细白纤长,乳沟赫然,其间缀满星星,那时候法国和奥地利在我印象中都盛产水晶,于是趋同。她大概和同伴打了赌,从父执的酒桌上偷了瓶红酒,握着约三分之二满的高脚杯来,试图邀我喝下。我一直静静地望着她,其实只是不能完全听懂英语。她最初显得很有其母的雍容气度,保持雏稚调情意味又不显庸劣的谑调,后来逐渐失去耐心,语句破碎断续,丧失逻辑。最后她把高脚杯放在我脚下,奔向她从远处望过来、似乎因她无功而返而微哂的同伴们。我幡然醒悟,扬声呼叫她。她回过头,我捡起酒杯,向她们晃了晃,仰头饮尽。这是我第一次饮酒,酸涩难耐,后颈到颅顶有气蹿上。她望向我,随即又回望,似乎在某一刻踌躇于是奔向我致谢(或许会在我额头上印一个紫罗兰一样的少女的吻)还是奔向同伴们庆祝(无非是炫耀她们对一个朴素得近乎忧郁的异乡男孩的成功戏弄)。而这种片刻的犹豫使双方都对她其后的选择变得好奇与郑重起来。最后她如何做我已经忘却。但那个时刻我注意到那女孩的眼睛,在浑黄街灯与剽拟而成的晻暮天色下,在记忆中显出与女友此时一般无二的荡漾目光。
女友刚学会这种目光时,我曾跟她提过此节,她转过脸去,声音听不出感情。我跟谁也不像,即使是目光,她说。我暗笑:这种飞醋你也要吃。但此后的时间里,即使已经娴习,她也几乎不再使用这种目光了。我也因此对她怀有敬意。事实上,我根本无法抵抗女人的荡漾目光,其中仿佛同时蕴藏了对我应允的期待、希望、欢悦与我拒绝后的绝望、哀愁、愤怒。它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游弋,呈现出暴风中心般瞬息万变的美。我已具阅历的生命里,数次被这种目光所困扰。我十一岁开始嗜酒,十七岁在酒吧遇到初恋女友,她比我大两岁,是驻唱,长得不算好看,但很会捯饬,擅长通过化妆和穿搭提升吸引力。她自诩为旋律天才,但受文化程度限制,写不出足以相配的歌词。在她谙习这种目光后,我硬着头皮进军文学,为她承担起写出伟大歌词的重任。我在因特网上搜索“当代最牛逼的文学巨匠是谁”,第一个答案是金庸,第二个是个外国人,叫罗贝托·波拉尼奥。上面说波拉尼奥很黄,金庸我熟悉一点,黄得有限。秉持在学习文学的同时稍事娱乐的心态选择研习波拉尼奥,随后一发不可收拾。歌写了三个半verse就分手了,反而写小说上瘾,贻害至今。此后近十年间,我谈了三四个女友,她们都未学会这种目光。人就是这样,对一无所知的人从不珍惜,反而对谙知自己但始终未曾下手的人生出感激与依恋,甚至对终将射来的一箭既感到忐忑、畏惧,又怀有某种隐秘的期待与久违的兴奋。
现在,这一箭来了。可她一开口,我就微感不惬。她不应该拿我的病情说事。她说,亲爱的,这不是病,这是你的天赋。我极憎厌这种话术,但还是勉强听下去。她问我,昨晚大概凌晨三点半,你有没有震感?我说,往前提两个半小时,还挺震。她轻捶我一下,说,地震的震。我不晓得,睡得极熟,还做了梦。她问什么梦。梦到和她又做了一次,最后她累了,瘫倒在我胸口。不好说,就糊弄她,说看到一座摩天大楼倒下来。她兴奋起来,说,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说明我们要转运了,这是吉兆。但从另一方面说,这无疑就是昨晚发生地震的铁证,这是震感在梦境里的映射。昨晚只是前震,主震会在明天傍晚来临。亲爱的,我就知道你和这件事有缘,你一定要帮我。
不知道是从几岁开始,我看见摇摆的东西就会感到昏昏欲睡。小时候有时随父亲应邀去庄园游观,父亲的朋友大多也是商人,即使要学风雅,也不敢忘本,常在静室几案之上、雅玩清供之间放置一尊纯金招财猫,微笑朝人挥爪。我见不得,掩目要去隔间睡觉。父亲笑道,犬子耽睡,X兄见笑。朋友也笑,令公子清雅得很,小宝玉一样,不喜阿堵物一类,我叫人移走便是。对幼童来说,时间是混乱且自主的,但病情的严重程度与岁俱增,当我进入学校,很快事情就不能用“耽睡”来搪塞了。某次演讲比赛,正至情不能已处,偶然望见台下首排左数第二位评委在有规律地上下抖动左腿,我难以抑止地阖上眼皮,直立着陷入沉睡。救护车将我送至医院,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开始父亲以为我是在以这种方式博取他的关注,表达对他缺席我首次登上演讲台的重要时刻甚至半个童年的追责,他愤怒中间杂自责,将我的零花钱翻了一倍,不过是丰赡了我的酒资而已。直到他打起折扇跟我做一场父与子之间的谈判——当他开出自认为我无法拒绝的价码并胜券在握地要求我戒酒时,却发现我早已酣睡——才真正相信我的病情。他请来的医生说,这和钟摆式催眠的原理一样,但您的儿子比普通人对此敏感数百倍。其实接受这个事实以后,很多事情反而简单明了起来。我开始规范自己的生活,深居简出(除了去酒吧喝酒外,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小说),不在雨天开车,因为不能开雨刮器(遇到女友后,被修正为不能开车,以防被交警的交通手势与个别摆臂夸张的行人催眠)。二十五岁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病贯通了某种联觉,在听Hiphop、Rock和Jazz时我会陷入不同程度的昏睡,读奏宜人的文本时也会如此,例如伍尔夫和麦克劳德。我甚至怀疑,自己无法抵抗荡漾目光的弱点,其实也是病情某种形而上的体现。
2
女友说,我要你帮我们证明一场地震。“我们”,指她参加的一个“地震预测群”的群成员,再具体一点,指她和群主“先知之死”。群成员大约有四五十人,一般在群里维持陌生而新鲜的线上交流,只有女友、“先知之死”和少数几位群友在这座城市,而同在鼓楼区的,就只有女友和“先知之死”。故此,每两周一次的线下聚会,群友流水般来去,而女友几乎从不缺席,久之就成了“先知之死”的左膀右臂。
我对“先知之死”的印象不算好。之前我步行去他们聚会的酒楼接女友时见过他一面,他和另一个女生一左一右搀扶着女友从旋转门走出来。女友明显醉了八分,瘫在他们两人的臂弯里。走近时,他不动声色将女友往那个女生怀里让了让,双手绅士地虚扶着。那时我就觉得此人虚伪至极。女友口齿不清地为我们做介绍,这是我男友,这X姐,这先知。我微笑打招呼,X姐好,先知兄好。被“先知之死”打断,他自我介绍说,鄙人网名叫“先知之死”,并非“先知”,虽差之二字,却谬之千里,望兄知悉。我一边在心里骂:装你妈装;一边又对其产生带有忌惮性质的敬意——这么说话的人大多是成功商人或退休干部,而他三十岁上下,身材高瘦,鼻骨突兀,须髯蓬乱,一脸穷相,但能经常出入高级酒楼,或许深藏不露也未可知。某次听完我的印象,女友说,平时没见你这么势利。我说,交朋友不以贵贱异,不交的另说。她说,你不会吃醋了吧?我自然不承认。但她好像并不在意我是否吃醋,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能无后顾之忧地专注于预测地震,应该不会缺钱。这么一想,反倒有点好奇。说完她支颐望向天空,如同漫画少女。危机感在我顶上高悬如剑。
我们步行到达那座鼓楼时,天色已经介于赭红与靛蓝之间。鼓楼公园居于北京东路、中山路、中山北路、中央路五道通衢的交会点偏西处,这个点外头鸣笛阵阵,公园内静阒无人,老人在家备晚餐,年轻人在回家途中。女友在走到停车点时兴奋地拍我的右肩,指给我看——那是先知哥的车,他已经来了,我们得加快步伐。我目不斜视,在经过时余光还是瞥见,那是辆红色的SUV,车标被后一辆车挡住,尾部线条肥美,像团被勒圆的橡皮泥。我想着,是不是宝马X4啊?女友几乎是挟着我向前小跑,我努力将步幅增大,从而保持步频,维持从容感。但最终当我们见到先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女友为我们的迟到向他致歉。他说,是鄙人来得早了,每天不吃晚饭就来。随即从长椅上起身,递给我烟。我先没接,问道,为何要找我?你们可以在鼓楼最高层的栏杆上放一杯即将满溢的水,一旦震动就会洒下来。或者也可以用一些更精确的仪器,如果资金不够,我可以资助你。他微微笑了一下,抬手做了个捋须的动作,好像在抚摸呼出来的烟,他说,一来,鄙人不用器械,它们太笨,什么也察觉不出;二来,不知道您女友是否跟您提过,鄙人预测的地震并不仅仅是世人所憎恶的地震。它们大多不是那些暴戾的、带来灾难的巨兽,而是偶尔顽皮、偶尔呼吸的小孩子。它们在和我游戏。您听过“鸥鸟相猜”的故事吗?载于《列子》,少年每个清晨来到海边,群鸥如落雪般从天风中降下,与少年嬉游,日久渐可通心。某日归家后父亲说,你不可再去海边消磨时光,除非明日捉几只鸥鸟回来。少年痛苦万分,第二天照常来到海边。但群鸥在他头顶盘旋回舞,无一下者。于是少年知道这是永诀,终其一生,他再未见到一只鸥鸟。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对吧?地震与群鸥一样,一旦发现我大张旗鼓地去捕捉它的形迹,它就不会如约出现了。听完这番话,我一方面觉得他与第一印象中的虚伪冷漠、装腔作势迥异,似乎变得有趣起来;另一方面则更加警惕,我发现他与我在某些程度上同病相怜,故此我能十分顺理成章地理解并相信他的想法。我接过烟,让他帮我点上火,问他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选在鼓楼?据我所知,越高的物体,震动与摇摆在其上就体现得越明显。在这座城市,比鼓楼高的建筑比比皆是,例如附近的紫峰大厦。我们相对抽了几口烟后,酷热似乎也稍有减退,女友说,一个道理,钢铁与机械一样,都有“机心”。这鼓楼是木材与砖石建造,且较为古老,“机心”已被磨洗殆尽。女友俨然成了先知的代言人,我又重新沉下面色,把烟屁股甩在地上,重重碾灭。这时先知的第二根烟刚抽了三分之一,他也掐灭,拍拍我的肩膀,说,您应该已经了解大概情况了,最后一点,请您摒弃自己的“机心”。我皱起眉。他看了看表,说,我预测的主震发生时间是十八时五十八分五十二秒,离现在还有一小时二十五分三十二秒。在这段时间里,请您尽量忘记这件事,忘记您此行来鼓楼公园的目的。忘记我。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请您暂时忘记您的女友。总之,忘记一切可能会使您联想到这件事的人、物、事。如果无法完全做到,请您尽量忘记它(他)们与这件事相关的部分。十八时五十八分五十二秒时,我希望这座鼓楼是以地震以外的因缘,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您视线中。
从现在开始,您就是一个游人,您每天傍晚会早早地用过晚餐,然后来到这里散心,今天也不例外。您一般穿上轮滑鞋,绕着公园的边缘快速滑行三圈,这之后您往往已经背后冒汗,头顶热气蒸腾,作为热身恰得其宜。然后您脱下轮滑鞋,装在黑色健身包里,好似拎一袋钞票。您走到小卖部,买了包黑利群,把包搁在柜台前面,店老板跟您点一下头。店老板人不错,您并非每天都买烟,但他很乐意在坐店的同时帮你看包。随后您开始慢慢跑动。您慢跑时非常专注,严谨地按照每天的固定路线运动,这并非因为您是个康德一样过分古板的人,而是为了避开人群。不可否认,叽叽喳喳的人群会扰乱专注者的事业。大概四十分钟后,您开始慢慢减速,随即停下,您到小卖部拿回健身包,回到鼓楼的正对面,在长椅上坐下,用毛巾将悬在额头和眉毛上的汗滴揩掉。您看了看手表,刚过六点半,您微微仰起头,开始紧紧凝视着这座还算宏伟的鼓楼。您之所以如此期待,甚至微微激动,是因为您的一个年轻朋友告诉您今天在鼓楼顶层有一场快闪表演。在电话里他没说清楚具体内容,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嘱咐您晚上或第二天向他描述这场他因加班而遗憾缺席的表演。但您想,无非是灯光、特技或者电子乐队,“古老鼓楼与现代艺术的碰撞”,第二天大概会这么报道。之后的事情,您就不用操心了。
说完这些,先知把黑色健身包放在我脚下,和女友一起离开,说他们会在公园外等我,直到十八时五十八分五十二秒这场证明有了分晓之后。
3
当我确信他们已经离开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即是拎起黑色健身包,走到靠近公园外围的一处静僻池塘,将其沉入塘中。先知没法怪我,因为完成其所托之事的唯一方法便是将他本人遗留的所有痕迹消弭——无论是近乎蹩脚催眠暗示的嘱咐还是遗留的物品。我必须另辟蹊径。如何让自己暂时忘记来到公园的目的,而又能在那个时刻来临时恰能聚精会神地凝注鼓楼呢?我最开始想到一个便捷方法:先在手机上定好闹钟,端坐在正对鼓楼的长椅上,再将自己催眠(例如在自己眼前晃动手臂),闹钟响时,猛然惊醒,直视前方。但随即我就想到种种不可行处:首先,我无法将自己置于在公共场所酣睡且无人看护的危险境地,如果要这么做,必须打电话召女友折回来,在旁“护法”,而如此曲折又会加深这件事在我心中的印象,从而使“机心”更盛。其它,当人睡醒的一刹那,最具备初生婴儿的探索品质,试图不顾一切搞清楚自己的境况,一旦开始思考自己为何在此、从何而来,顺藤摸瓜之下,极易产生强烈“机心”,使地震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引而不发。接着我想到改进方法,或许可以找一部高质量的电影,设置时间自动停止播放,在最后一刻将一部分意识拔出,返回现实,而另一部分意识还滞留于未完的故事中。如此可以将“机心”减削至最少,但相应的弊端是无法保证自己在那一刻涣散的目光与神志能否及时且准确地捕捉到转瞬即逝的震意。在之后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我又思酌并排除了数十种方法。思绪纷腾时,蓦然醒悟这么长时间自己的所思所想并未消除半分“机心”,反而复刻、堆叠、丰赡,使其膨胀至前所未有的惊人程度。我立即抑制自己的思忖。
天全然黑沉下来的时候,我在鼓楼下围绕四面红墙散步。红墙是大红,端宁雅正,令人气静。每当我在写作中因为激情抑或颓意而心浮气躁、难以走笔时,便会推开椅子,转向书柜对面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幅名画复制品,亨利·马蒂斯的《红色的和谐》。我凝视它,就如凝视秋旻或洋流。我喜欢红色,宽泛一点说,也喜欢与其鼎峙相抗的蓝色与黄色。三原色都有某种纯粹、深隽、稳固的秉性,不会像橙绿紫一样让我感到气质混杂、荡佚轻薄。例如紫色,它在深红与湖蓝之间踯躅,居无定所,心无定处,如同喝廉价红酒、在背部文刻静美花蝴蝶的忧郁浪子。厌憎往往来源于恐惧,而恐惧往往来源于自身。如果以颜色作比的话,我大概也是三间色之俦。形而上一点说,我飘零在追求小说终极技艺与维持世俗幸福两座大城之间,而女友似乎是二者的维系,一方面,她是我所定义的“世俗幸福”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她似乎正是因为我异于常人才爱我(如果她确实还爱我的话)。这是古希腊命运悲剧式的诅咒——我虽然罹患目睹摇摆即会睡着的怪病,但自身却无可挽回地活成了一个摇摆之人。这样自我解剖,我对三原色的偏爱及对非三原色的厌憎毫无疑问源于我对稳定、恒久或明晰的向往,其根因又指向我的怪病,哦不,用女友的话说,是我的天赋。随即她那种饱含鼓励与期待的笑容出现在我脑中,今天早晨七点半她破天荒地做好早餐准备将我唤醒时,发现我正在晨勃,于是跨坐上来和我做了一次,就带着这种阳光得不合时宜的笑容。擦拭身子的时候我想,测地震这件事可能对她确实极为重要。我由衷想帮她,但她的反常表现让我觉得自己是只牲口,因为即将干一趟大活儿而被过度饲食。有一刹那我极度好奇若我将这件事搞砸了她会如何反应,怨怒还是冷战,抑或发觉自己早已不爱我,投来仿佛瞥视阳痿者的鄙夷中掺杂怜悯的目光,甚至考虑和我分手。如果她和我分手,我想先知一定是不可或缺的左右因素。他对我前倨后恭,只因发掘出我禀赋的可利用性。或许他心中(或许女友心中亦然,我不愿深想)早已坚信他们俩才是一路人。我和他都异于常人,甚至有相似之处。我想我们俩若站在一处,影子应当是相差无几甚至一模一样的。或许他只是我的某个投影,或我是他的某个投影。不同的是,女友对我的事业只能持崇敬、赞美、支持等疏离态度,先知所痴迷的事业却能让她真正参与、归附、尽心尽力扑上去。
几乎是带着类似于少年时自渎后撞见父亲的愧怍与绝望,我下定决心要向他们奉献我凭借天赋所能做的一切。我的思路逐渐清晰,直到前一刻,我、女友及先知都将自己锁在铁屋中。他们并不能完全了解我的能力,无可指摘;而我自己还不能破壁,则着实显得愚钝。我对摇摆的感知,早就不只拘泥于视觉。我花五元买了票,进入鼓楼。楼道逼仄,白光悬灯刺眼,每隔十二阶显示出一块“小心台阶”的警示牌。一共就两层,登上后发现比从楼底仰视的视觉印象要低,甚至四周香樟树的枝冠都侵入顶台,像小孩把肥脸搁在课桌上。视线极差,之前略抱幻想的“一览众山小”的景状完全没有出现,四周都被丛木与高楼围堵,只能仰见冲天阳具般矗立的紫峰大厦,俯见公园外车水马龙、无数叛逆少年头发般令人目眩的街道。我在顶台上游荡,游客极少,毫无例外露出与我一般的失望神色。他们嘟囔了几句抱怨之后,开始尝试拍摄几张精致照片,未果后下楼。我一直留在楼上,倚靠在一处没有树冠覆盖的围栏上向下望。从出生起,我在鼓楼区待了二十多年,甚至读大学也没能逃离。但其命名的原始——鼓楼,到今天是第一次登上。这大概是本地人的顽固与骄傲之一:景点是给外地游客玩的。正如外地游客吃桂花鸭,本地人吃章云板鸭。从这一点来看,金玉(如果我的特异之处与鼓楼的声名能算上的话)其外而败絮其内,独一无二而百无一用,算是我与鼓楼同病相怜之处。我保持倚靠的动作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渐渐感到自己与这座鼓楼融为一体。某个时刻我几乎升起一种盲目自信,我站在这座鼓楼上,就如同安泰俄斯,它成为我肢体的延伸与拓展,只要地震降临在这块土地上,即使仅仅持续千分之一秒,我都能敏锐而笃定地捕捉到它的足印及身影。我可以向它致意,招手挽留它。如果它执意离开,我也可以追随它,背上旅行包,与它游历万乡。甚至我脑海中冒出恶毒的念头:如果先知要夺走我的爱情,那我为什么不能夺走他的地震呢?由于自身的灵觉,我会成为比先知更亲和、更知心的挚友。况且我也并非全无经验,女友之于我,正如地震之于先知,独一无二,不可捉摸,稍纵即逝。当然,这只是千万种未来设想中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已。它给我的启示是:我们还来得及成为任何样貌的人。与这些纷杂思绪同时升起的一缕“机心”,也迅速融进我脚下的这座古老建筑,如激流融入大洋,瞬间无影无踪。我知道我做好了所有准备。这件事结束后,我希望和女友开诚布公地谈一场,无论它最终将延缓什么、加剧什么或是割断什么。在此之前,我们还须和先知共度后半个晚上。我预备请他喝酒,就去补天巷口那家新疆餐厅,他们做的大盘鸡菜量极大,肉烂而鲜,以板栗代土豆,堪为绝配。我和女友两人吃会剩一半,所以不常去。今晚加上先知正好。如果他也喝酒的话,我们就对饮冰啤酒。来日方长,往后还会有一万次地震、一万次登鼓楼、一万次对饮。在我所阅历的生命里,没有什么欢欣与悲恸是不能在酒里恰得其宜的。
作品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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