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复制歌曲《布列瑟农》的链接,粘贴到微信,转发给阿丫。
它被誉为世上最伤感的歌曲。
好听。大约过了能听完这首歌的时间,阿丫回道。
我明白阿丫所说的“好听”。如果置身事外,听起来这首歌无疑是好的、美的,当然,置身事内,听起来会更美、更好,只是这两种美好的情感色彩不同。我不能置身事外,我说,这首歌唱出了我此刻的心声。阿丫没回。我知道阿丫为什么不回,即便她不回,我也能看见此时此刻她脸上的神情。这么多年了,阿丫在我灼灼目光的暴晒下,早已不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已经出落成一匹茁壮的小马驹。
2
我喜欢阿丫穿背带裤的样子。背带宽宽,裤腿松松,整个人站在里面,给人以无拘无束之感。那次,穿背带裤的阿丫在楼道里和同事说话,一手轻扶墙面,一手半握,拇指和食指密谋成一个空心的圆。她很少说话。她仰脸倾听,不时回头朝后看一眼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母亲。在我的老家,母亲带孩子出来玩就是这样,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密切关注孩子的行踪。
那晚我做梦了,梦见我变成孩子在阿丫身边玩耍。风把阿丫的身子吹得扁扁的,太阳把阿丫的影子摁得矮矮的,阿丫的两个裤管叠在一起,把两腿之间的缝隙严严挡住了。阿丫的背带裤引发了我的想象,我蹲下身,撩起她的裤管钻进去,阿丫被我挠得咯咯咯地笑。我突然惊喜地喊起来,妈妈,我看见你的红裤衩了!阿丫慌了神,弯腰将我从裤管里往外赶,一边嗔怒道,羞死了,快出来!我像一只小老鼠,被她揪住尾巴提溜出来,还吱吱吱不甘心地叫。
阿丫还呵斥我咸猪手,说要是坐公交车,非让人给剁了去,原因是我兴致勃勃地将手探进了她的裤腰里。梦里,阿丫老在训导我,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总之不是个好孩子,可为了阿丫我一直想做个好孩子,我委屈得醒了。醒来的我还带着孩子气,说,阿丫,不怪我,谁让你穿背带裤了。又说,阿丫,我喜欢看你穿背带裤!
阿丫真的做母亲了。明明阿丫就要做母亲了,我竟没有看出来,只是看着她一天比一天好看,现在想来,那时她做母亲的迹象真的不明显。我们一见面,都笑,或者说笑是我们交流的语言。如果她不笑,我立刻就会难受起来,而且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再次见到她的笑。当然,这样的情况有过一次就够我受的了,必要的话,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还是说说我们的笑吧。
我对我的笑了如指掌。比较好理解的是,见到阿丫我高兴,比较隐秘的是,笑的同时我努力向她表达了什么,说得随意一点,就是给她发了很多信号。我相信,我的高兴和信号阿丫都收到了。因为看起来她的笑也不简单,把我需要的都给了我。笑过之后,我总是用力闭一下眼睛,像是把阿丫的笑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再说说阿丫的好看吧。如果我说,不管相隔多远,只要阿丫进入我的视野,我就会立马看见她,你信吗?信就对了。如果不信,为你遗憾,没有像我一样有一个美好的阿丫。前面说过,阿丫一天比一天好看,接连几天不见阿丫,我开始感到不安了。阿丫在公司的维权部,我在公司的策划部,如果不是生拼硬凑,两个部门是很难联系在一起的。我没有乔装改扮就去侦查了,得到的结果是阿丫歇产假了。
不辞而别,回来却成了小母亲。远远看见我,阿丫就低下头,离我越近,头埋得越低。阿丫的笑丢了,我不能不帮她找回来。我把自己推到光明里问,阿丫的笑呢?没有人回答我。我把自己关进黑暗里问,阿丫的笑呢?没有人回答我。我只有不停地找。终于,我发现阿丫的笑是被她脸上的小疙瘩遮住了,我暗地里念咒语,期盼可恶的小疙瘩快快掉下来,它们真的脱落了,我又看见了阿丫的笑。
战胜了脸上的小疙瘩的阿丫,焕发出更多的美和好的生机,像遭遇雨水打击的田地,泥泞和板结终究抵挡不住她孕育的美好的种子的力量,美好萌发了,美好破土了,美好用一发而不可收的郁郁葱葱彻底击溃了田地的灰暗和干硬。你见过这样的人吗,自己心爱的女人给别人的孩子做了小母亲,还为她的美好伸大拇指,为她点赞。我见过,我就是一个,如果只是唯一而不是其中的一个我也不会感到孤立。不对,这与胸怀和涵养无关,很简单,我就是乐见阿丫的美好。
见过面,我在微信里对阿丫说,很帅!阿丫回道,爱听!既然阿丫爱听,我就更加爱看了。我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我对阿丫说的,都是我真切感受到的。所以,我只有多看,才能反馈给阿丫更多的爱听。阿丫似乎揣摩出了我的心思,频频让我见到她,让我筛选,让我挖掘,为了让我的才识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还有意给了我许多慢镜头。那些天,阿丫让我饕餮盛宴了。
3
你见过阿丫吗?就是我们公司走廊里长发飘飘、目不斜视的那个!
在我们公司里,阿丫的目不斜视是出了名的。先是同事说公司来了一名漂亮的女员工。我没有在意,天下漂亮的女员工多了,与我有何关系。同事又说,那名漂亮的女员工挺有脾气,把办公室的邹甫善训了。这话勾起了我的兴致。邹甫善是生活科科长,公司里员工的生活他管着,总经理家的生活也是他管。两种管是截然不同的,员工生活上哪里遇到问题,找个三趟两趟他都是雷打不动的,嘴也懒得张,而总经理家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应声而去,小到灯泡坏了、马桶堵了、厨房里招蟑螂了,大到防盗门被撬了、自来水管裂了、太阳能热水器的热水管炸了,邹甫善都是亲力亲为。
我问那女员工怎么训邹甫善了。同事说,那漂亮女员工来三天了,还没给她办好餐卡,有点烦,她写了个纸条找到邹甫善,说邹科长,餐卡的事,若是你办不了,给我签个字,我去找总经理办。把邹甫善弄了个不知所措,表面上镇定,私底下却不敢再慢待,赶快办好了,赶在午饭前亲自给那漂亮女员工送了去。
时隔不久,又听见同事起劲地议论她的不是,她的“不是”和我听到后的感受写在下面我的这首诗里了。
垂帘听政
他们都说她很傲。
来单位这么长时间了
从不主动跟人搭话。
迎面碰上
也不看人一眼。
若是低着头,怯生生地
给人一个腼腆的印象也好。
问题是她总昂着头。
又不看天。
一个昂首看地的女人
有没有一点慈禧太后
垂帘听政的味道?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们以为他们的议论
引起了我的共鸣。
也跟着笑。打死
他们也不知道从那时起
我爱上了她的傲。
对,这就是我还没有见过的阿丫。没见面,我喜欢上她的性格,一见面,又喜欢上了她的人。喜欢,其实我是几经犹豫才写下这两个字的,写到这里,我最强烈的冲动是用一个字,担心你们不理解,有轻率、随意之嫌,为避免不希望的误会,我的心牵绊我的手,我的手抚慰我的心,终究低调让步了,而事实证明,我的冲动是对的、可靠的,完全配得上那一个字,第一次见面的瞬间,我爱上了阿丫,是那种一见钟情的爱。好了,还是说说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吧。
我们公司大楼是一座单体建筑,从单体建筑面积上讲,号称全省第二,全市第一,当然配套设施也是一流的档次。策划部在7楼,维权部在5楼,听起来没大有见面的机会,但餐厅在地下1层,也就是说从去吃饭到吃饭回来,我和阿丫有很大一部分公共区域和路段,而吃饭又是每个人每天最不能省略的环节。说到这里,你不禁要问,是不是命运中有一种叫作机缘的东西在悄悄守候我们。你说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从知道她在维权部开始,我的脑瓜里便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念头,7加5等于12,正好一年,这个圆满的数字,是否预示着我和她将会创造一种圆满。
更莫名其妙的还在后头。我比阿丫提前两年来公司。我和阿丫都不是公司直接招录,而是从别的公司挖来的,比较正式的说法是因工作需要调来的。我们公司为了提高用人的透明度,把这几年调来的人的情况张贴公示,阿丫的名字和我紧挨着,我俩的出生月日竟一模一样,都是10月13日。这样的巧合,即便你想忽略都不好忽略,想忘记都不能忘记。姓名的最后注明了目前所在部门。我知道了维权部有一个叫阿丫的和我同月同日生的训过邹甫善的漂亮女员工。想必阿丫也知道了策划部有一个和她同月同日生的我。我信马由缰,推算阿丫属龙,而我是属马的,龙马精神又是一个和谐的隐语,龙马不分家啊。12、10月13日、龙马精神,三个巧合不由得我不想见到阿丫了!
没想到我和阿丫的第一次见面如此简洁,像拿笔在纸上写字,写着写着突然力透纸背一样,薄纸上漏出一个小洞,对我来说却像打了一个电闪。吃过饭出了餐厅,穿过沉闷的地下廊道,等电梯的人很多,门一开里面立刻被挤满了,那一刻我联想到将瓢摁进水里的情形,只不过那是平着的,这是竖着的。上到5楼,有人突然指着一个正要出电梯的身影说,她是维权部的阿丫!走出电梯的身影回转身,我看见了一张端正的清秀的熠熠生辉的脸。我被惊着了,是被阿丫脱俗的美惊着了。我脱口而出,阿丫!想必阿丫也被惊着了,是被我眼里的电闪雷鸣惊着了。
接下来,差不多每天我都能见到阿丫,当然是在电梯里,或者地下一层的餐厅里,再就是餐厅通向电梯口的廊道上。那段时间,我们公司地下一层餐厅留给我的记忆太美好了,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有爱意蠢蠢欲动。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人,那么密集的攒动,那么丰富的声音,因为阿丫的存在,我从来没觉得乱,从来没感到嘈杂,画面都是温馨的,气氛都是融洽的,回忆中品味,我常常惊讶于我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能力,只要看到阿丫,别的一切都迅速略去了,包括任何吃食,在有阿丫的餐厅里,阿丫就是我的最好的餐,看着她我就饱了。排队买餐,有阿丫在,队伍多长我都觉得短。我喜欢阿丫排在我的前面,不回头就能看见她,还没有间断。若是我排在她前面,我会悄悄溜出来,拐弯抹角,自自然然地落到后面,其实丁点都不自然,不是装作忘记带餐卡就是装作找人。一次,之前紧排在我后边的人,回头看见我落到最后,一脸的诧异,我赶紧回头,再回过头来时,他还在看我,脸上的诧异丝毫不减,他一定觉得我这人有毛病,有毛病就有毛病吧,能够多看阿丫几眼就成。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我开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我一定要找到阿丫,找不到阿丫决不罢休,我的自信是不容置疑的,我的执着是坚不可摧的,事实上,每次我都找到了。如果是阿丫面对着我,不管隔着多远,我都要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来,如果是背对着我,不管看多长时间,我都要在她的背上看出花来。阿丫被我的目光淹没了,阿丫在我的目光里挣扎,最后不得不期待我伸手拉她一把,阿丫得救了,为了向我表示谢意,开始用目光回应我。目光怯怯的阿丫,我说过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若是在餐厅外的廊道上碰见,阿丫会有意往草丛里躲,草丛就是她的女同事。一次,我绕过草丛追着去看她,她吓得埋头继续往草丛深处钻。她的女同事警觉了,拧了脖子朝我看,傻了眼的我,怪怪的不知所措,阿丫看尽了我的尴尬,以后不再躲藏了。我不喜欢迎面撞上阿丫和她的女同事,她的那些女同事太扎人了,总让我想起家乡挂着红果的酸枣棵,红果当然是阿丫,她的女同事是酸枣棵上的刺。通往餐厅的电梯有两个,我喜欢从一个出来看见阿丫和她的女同事走在前面,我不声不响尾随其后,像遛鸟人提着鸟笼子。她的女同事叽叽喳喳在笼子里叫,有时我特别想把她们一只一只拿出来,放飞掉,就剩下阿丫,然后,我把自己也放进去,真要能这样,笼子提在谁手里我也不管了。
和阿丫一起乘坐电梯的时间太短了,又有那么多的人,我总怀疑他们商量好了,有意挡住阿丫不让我看,还装得若无其事。一次,他们故意把阿丫推到我面前,个个背过身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我知道他们脊背上都长着眼睛,当然不敢轻举妄动。我把身体紧贴在电梯的内壁上,我的胳膊酸了,腿也酸了,逼着我的心长出胳膊腿,帮着把我往电梯的内壁上按。终于,电梯门开了,他们转过身,察觉我没有上他们的当,个个脸上显得很失望。阿丫离我那么近,我的脑瓜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些人的脊背上不长眼睛我会怎么样,答案是我还得使劲把身体往电梯的内壁上贴,那时的阿丫才由兔子变成小鸟,我怕我的鲁莽把她惊飞了。
4
我和阿丫之间发生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因为特别有意义,说出来之前我会慢吞吞地铺垫一下,不是我有意卖关子,而是这事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太大了,实在舍不得三下五除二一杆子戳到底。别说是讲给别人听,即便是我自己回味,也不肯狼吞虎咽地填进肚子里。就像小时候好不容易得到一块糖果,先要把糖纸一点点地舔得没甜味了,实在禁不住馋虫的叮咬才肯含进嘴里咂。好了,还是让我铺垫铺垫吧。
那天的太阳憨憨的,像个傻小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力气变成了光,变成了热,把天下照得亮堂堂,把大地烤得热烘烘。我们部在国际会展中心策划的活动大获成功,简要说,就是帮着一家大型花卉公司卖花卉,先是大力宣传免费送,感兴趣的人关注公众号领花卉时,被里面姹紫嫣红的各样花卉迷了眼,不甘心领走最差的一小盆了事,顺便自掏腰包再买几盆,结果花卉公司准备卖两天的货,一个上午就被抢了个底掉。我们部的几个同事乐坏了,回公司的路上,大呼小叫着在车上说笑。有人吆喝口渴,想吃西瓜,话音刚落路边就出现了一个卖西瓜的摊铺。旁边的人揭发,这家伙肯定是早看见了,要不怎么这么巧!其他人响应,肯定是看见了!停下车,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去吃西瓜。天燥,胃口的野心大,一阵狂吃肚子就被撑起来,都喊回去吃不下饭了。
到了公司,回到各自的办公室,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刚有点困意,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赶忙起身去接。云副部长,你在办公室啊!一听就是办公室生活科科长邹甫善打来的,公司里也就他舍不得给我摘掉那个“副”字。我说是啊我在办公室,邹科长怎么不用座机打。怎么,给公司省几个钱不行啊!我还没领会邹甫善这阴阳怪气的话,他咳嗽一声用命令似的口气吩咐道,赶紧的,把你们策划部的毛巾和肥皂领回去!毛巾和肥皂是公司员工的福利,按常规每个季度发一次,连续两个季度没发了,有人问邹甫善,邹甫善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科长怎么会知道,你该去问问总经理啊!问的人被呛了个大红脸。
我说,邹科长,我下午去拿吧,忙活了一上午太累了,先歇息一会。邹甫善的声音猛然抬高了,云副部长,东西给你放门口了,别人拿走了我可不负责!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放下电话,穿好衣服往邹甫善那里赶,到了生活科门前,门却是锁着的,使劲推推,丁点反应都没有。我只好往回返,中途遇见昂首挺胸打着电话走过来的邹甫善,嘴里还是“东西给你放门口了,别人拿走了我可不负责”那句话,我气呼呼地扭转脸,学传闻中的阿丫目不斜视地回了办公室。让邹甫善这么一折腾,困意没了,饿意倒上来了,我知道肚子一饿,下午什么事都没心思干,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赶紧去餐厅吃饭。
下电梯,踏上通往餐厅的廊道,朝前走了一段,环顾前后都没有人,我忍不住看了看手机,确认还没过午餐时间,继续朝前走。从餐厅门口出来的竟是阿丫。我们像两个相向而行的球体,因为擦边各自被撞了个趔趄,彼此稍作调整后,阿丫继续往外走,我却没有继续往里,看见阿丫我就饱了,连个艮都没打,我向阿丫后面跟去。在与阿丫保持怎样的距离上,我的身心出现了分裂,心里想离她近,腿却不听话。
四周突然静下来,我听见阿丫的脚步声,阿丫的脚步声越来越真切,渐渐地,她的脚不像是踩在地面上,像是踩在我的耳朵上。我下意识地端正身姿,步子也尽力迈稳,以防她在我耳朵上踩偏跌倒了。在我清醒的意识中,起先阿丫还是实的:她踩我的头发,我能感到我的头发倒伏又弹起来,轻轻敲打在她的裤脚上;她踩我的额头,我的额头平整,每一次落脚她都站得稳稳的;她踩我的眼皮,我的两眼被挤压成两道缝,相连的两道缝细细地缠住她的腰身;她踩我的鼻梁,她的身子蜷缩着找平衡,像小心翼翼地走钢丝,我忍不住伸手去扶她,还忘不了挺直着腰身;她踩我的下巴,我的胡子扎进鞋跟,抬脚拔出后,鞋跟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孔;她踩我的脖子,短暂的窒息让我的面前眼花缭乱,是看见天女散花那样的眼花缭乱;她一纵身跳到我的胸脯上,我的胸脯广大而又坚实,上面覆着一层红地毯,我的感触豁然开朗,既不担心她跌倒,也不担心她碰壁,我的胸脯辽阔成开满鲜花的无边无际的草原。
后来阿丫开始变虚,却离我越来越近,像是从开满鲜花的辽阔草原归来了:她踩我的心跳,那么有节奏,让我的血如潮水一洋轰轰烈烈地涨落;她踩我的呼吸,那么轻盈,让我随着她从尘世上升起来;她踩我的目光,让我看得那么高,让我把高处看得那么近,蓝天白云仿佛都是我亲手放飞的;她踩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心甘情愿是她发出的,丝丝缕缕极力延伸进她的喉咙里;她踩我的思想,我的所思所想齐心协力将她领进我的脑瓜里,我的一切都被阿丫遮蔽了,是那种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遮蔽。
阿丫突然不见了。我揉揉眼睛,还是没有。我忍不住一边揉眼睛一边小跑起来。临近电梯口的廊道边有两道门,女厕所门开着,阿丫站在门里朝外看,我知道阿丫是在等我,转身跑过去,把她的两手紧紧攥住了。阿丫没有动,端正、清秀的面孔对着我,我看见她的眼里有两只小虫飞着叮我咬我,一时间我既想吻她又想抱她,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地给了她一个毛毛躁躁的抱吻。
阿丫的身体暖意融融,阿丫的脸上灯火通明,我一腔心思不知道怎么表达给她,只管两手环抱了她的身体反复往自己的身体上按。阿丫像一团棉花,被我毫无秩序地续进我这台莽里莽撞的弹花机里。在我们老家,棉花被弹后变成绒子,里面的硬物被剔出来,里面的僵结被辗轧散开,里面的积尘被粉碎抖落,丝丝缕缕蓬蓬松松。阿丫被我弹成绒子了,我的胳膊变短,我的怀抱变小,我正担心蓬松成绒子的阿丫溢出我的怀抱瘫软到地上,门后突然当地一响,我和阿丫睁大棉花桃一样的眼睛,看见一只老鼠迅速倒腾着小脚没进墙根的裂缝里。瞬间功夫,阿丫从绒子退回到棉花棵,摇曳生姿,用枝条一样的胳膊把我拽出女厕所。我看见阿丫的脸上绽开了笑,我也笑了,以后我们一见面就相互笑。
5
我被阿丫的笑宠坏了。见了面,如果看不到阿丫的笑,我的心里就会暗下来,而且黑暗的程度,与之后看不到她的笑的时长成正比,时间越长,我的心里越黑。一次,7楼的热水器坏了,我提着暖瓶去6楼,途中灵机一动,何不去5楼,或许能见到阿丫呢,接着便付诸于行动。我真的见到阿丫了。5楼的热水器旁围着几个人,阿丫闪烁其中,我体内的灯泡倏地亮了,感觉的旮旮旯旯都被照得纤毫毕现。有人跟我打招呼,说云部长,怎么跑到我们5楼来了。我报之以友好的一笑,说7楼的热水器坏了。回这话的时候,我的脑瓜里一阵剧烈的忙碌,想好一个答案,如果有人接着问一句,怎么不去6楼,6楼离你们近啊,我就会说,哈,5楼的水好喝!一语双关,多好的回答,阿丫听了一定会抬头对着我笑,且比以前的笑更多出些光彩。可惜没人问。倒是有人欠了下身把我往前面让,我赶忙倒退,虽然在阿丫面前颠三倒四、杂乱无章,面对事理我还是挺明白的。别看几个人放松成各种姿态随随便便站在热水器前,在他们心里,谁先来的谁后到的,都明镜似的,若是有人胆敢钻空子,激起的愤怒比拧开阀门窜出的沸水差不到哪里去。我退后欣赏了一会阿丫的背影,又绕过几个人正对着阿丫,伺机偷看她。阿丫提着暖瓶走了,那么长时间,不但没对着我笑,看也没看我。我体内的灯泡灭了,不是拽了拉盒绳之后的黑暗,是钨丝烧断蓦地明亮了一下后的黑暗,我感觉的旮旮旯旯伸手不见五指。
灯丝烧断,在我们老家叫灯泡鼓了。鼓了的坏灯泡,从外观上看黑不溜秋,往内里看肝肠寸断。早晨为了去看阿丫的笑,兴冲冲地去5楼提水却遭到冷遇的我,整个上午就是一只黑不溜秋、肝肠寸断的坏灯泡,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哪里惹阿丫生了气。直到中午在餐厅里看见阿丫跟肖朵朵在一起,我郁闷的心里蓦地开了一道缝,问题会不会出在肖朵朵身上?肖朵朵所在的宣传部和我们策划部由同一个副总分管,有些工作,分管领导常常让我们合着干,说人多力量大,两部同心其利断金。为了便于联系,两个部的人相互添加QQ,那时还没有微信。我有一个QQ群,当初是为了添加阿丫让人把我拉进去的,怕别人说我不合群迟迟没有退出来。前几天,分管领导要我看一份资料,说资料在肖朵朵那里,让我跟她要,我懒得去宣传部,记得有阿丫的那个QQ群里也有肖朵朵,便主动加她,肖朵朵迟迟没通过,我还挺高兴,当时手头忙得根本没时间看资料,心想分管领导再问起来,我有话说了。见肖朵朵和阿丫在一起,我想起有关肖朵朵的一个传言,传言说公司某某领导给肖朵朵发短信,要她请他吃饭,而且只要两个人。肖朵朵不会和阿丫说我要加她的QQ图谋不轨吧?这样一想,我的头立刻大了,当即打开QQ,点阿丫的头像发给她:太委屈了,完全因为工作的事!我看见阿丫看手机,看过之后抬起头满餐厅里找,阿丫看见我了,我看见了阿丫的笑,我终于找回了阿丫的笑,我的头立刻变小了,不对,是立刻变得和原来一样大!
6
阿丫的笑里有一些墙,一堵墙挡在我的左边,一堵墙挡在我的右边,一堵墙挡在我的后面,我哪里也去不了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一门心思奔向阿丫。阿丫的笑把我逼上绝路。没有阿丫的笑,我的路更绝。此刻,我来到了意大利,来到了意大利的南部蒂罗尔,来到了南部蒂罗尔的小镇布列瑟农。布列瑟农被一些小小的乡村包围着,山谷中回响着教堂的钟声,山羊在牧场漫步,远处是高耸的白色山头。我打开手机一遍遍听加拿大音乐家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他说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孩,也爱上了南部蒂罗尔山区。他们约会在布列瑟农,他们尽情地玩乐,探索周围小小的乡村的同时,也探索彼此的心。离别的日子到了,他陪着她去附近乡村的火车站,在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他缓缓入睡了,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这首歌。他把这首歌记下来,一遍一遍唱给人听,也是唱给自己听。他说,在他的心里,永远会留个地方,给那女孩,还有布列瑟农的那些小乡村和这首歌。
整整一个月,我不停地在布列瑟农的乡间走动。一个月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听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遇到教堂,我会情不自禁地祈祷,打心底里祝福阿丫快乐幸福。来到河边,对着水里孤单的影子,隐隐约约看见阿丫陪伴在我的左右。漫步的山羊让我想起穿着背带裤的阿丫,山羊的腿那么细,穿背带裤的阿丫的腿那么阔大,不知道我的脑瓜怎么会将山羊和阿丫联系在一起。远处白色的山头安慰我,阿丫正翻山越岭一步步朝我走来。夜里,躺在布列瑟农一家小旅馆的床上,听着《布列瑟农》进入梦乡,遇见阿丫以来的所有情形都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一个月前,在中国济南一座宏伟的单体建筑大楼的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我递交了调往我们公司意大利分公司的申请。几天后,在北京首都机场飞往罗马费尤米西诺国际机场的CA940航班上,我的脑海里一遍遍播放那次周末加班我和阿丫在电梯上不期而遇的情形:
踏进电梯门,我突然看见阿丫,因为突然,我竟忘记了对阿丫笑。阿丫也没笑。我们相互愣愣地看着,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电梯门关上,我们徐徐上升。电梯停下来,门徐徐打开,又徐徐关上。我们一直没有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都不说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阿丫抬起手,她按的是去电梯顶层的键。按过之后,她的身子动了动,靠在电梯拐角。电梯上升,上升。电梯停下来,门徐徐开启,又徐徐关闭。我伸出手,按了去电梯底层的键。阿丫靠在电梯的拐角,我站在她身旁,我们不说话,都盯着电梯的键盘看。电梯落下去,升起来,落下去,升起来。阿丫反复按去顶层的键,我反复按去底层的。突然,电梯震了一下停止不动了,怎么按键也没反应。我和阿丫都很平静,丁点慌乱的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阿丫把目光从键盘上移开,抬手看着迅速摊开的掌心说,告诉你吧,我快坚持不住了。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也看她的掌心。她说,可是我很喜欢我的孩子啊。我握紧她的手腕,凝神感受着她的手腕的细。她说,可是,家里人待我都很好啊。在她盈盈泪光的照耀下,我松开手,将手掌贴在她的手背上,慢慢用力,看着她圆润的手指一点点把掌心包起来,然后,我转身按响了求救的铃声。
作品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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