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的旧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但它如同一块深埋在淤泥里的鱼骨,不是烂掉和消失,而是不断生长、膨大、蔓延,继而从干裂的河床缝隙拱出地面,生长成了我们安村神秘的传说。远来的人啊,你坐下来,用手敲击这巨大的化石,听一听它清澈的回声吧。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出生。当然,你也可说我还只是时间轮回中尚未被命名的某个因子,浮游在既看不见又无所不在的空气里。很久以前我爷爷还正当年,在安村街头吆五喝六说一不二,我奶奶踮着小脚走在巷尾还摇曳生姿。很久以前我爹憨子已迈过十八岁的门槛,还从来没有下田提篮帮工挖土,而是囚在我家的院子里每天埋头在地上涂鸦,偶尔抬眼望向院门外大浦河闪着亮光的流水,孤独地等着我娘白芬在一个黄昏被领进家门,开始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很久以前,比春天先脚抵达安村的饥荒不是从天边,而是沿着大人孩娃儿的脸闯进了家家户户,等那里灼灼的红光一点点变成暗绿的青菜色,接下去,人就像玉米秆一样摇摇晃晃倒下去没了气息。安村仓库里的余粮吃光了,地窖里的红薯吃光了,各家窝棚里的鸡鸭吃光了,田间地头能找得到的全吃光了,村里村外的老榆皮也吃光了。如果不是耕田播种还指望牲口助力,恐怕仅剩的两头犍牛也要被吃掉了。人们瘦得一身骨头都要从皮子下逃散了,走路就像被操持的提线木偶,这一只脚站稳了,才敢迈开另一只脚,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教过我初中的梁老师后来对我说,知道啥叫“万物萧疏鬼唱歌”不?那个春天你们安村就是活生生的实证。
那个春天,梁老师还在安村小学带着一帮孩子早读晚诵。二十岁出头的愣头娃子,因为感情受挫,赌气倒插门来了梨花镇,又从梨花镇来了更偏远的安村。我爷爷说他是属老鸹的,待不了几天,就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梁老师说村长你放心好了,不把你孙子教出来,敲锣打鼓送我都不走。我爷爷笑起来,说我可不信你梁老弟的鬼吹灯,我咋看你都不像要把根扎在我们安村的人儿呢,但他眼见这么大学问的梁老师竟然真的留了下来。
梁老师说最惨的日子里,从我们村口到村小两百来步远的路上,地缝里都灌满了死尸的味道,他曾不止一次把倒在路上的死尸掀翻到路边壕沟里。早不见炊烟,暮不闻唤归,安村差不多也快死掉了——我们安村人把这个叫春荒,梁老师却不认同,说什么“春荒”?净瞎扯!那个春天的前一年可是个罕见的丰年——安村从来没有打下过那么多粮食,旮旯缝道里都见得到粮食白皙的身影。夏收和秋收时节放学后,梁老师去大浦河对岸我家小菜园里帮我爷爷浇水,顺便去看他喜欢的那几丛毛竹,完事后或留在我家吃完饭,或顺便带些还粘着泥浆的青菜回学校去自己煮饭,总撞见粮布袋堆得山高的牛车,每天沿着村后尘土飞扬的大路去往梨花镇方向,六月的毒太阳鞭子一样抽打着喘着粗气的老牛,缎子一样的牛背已经被汗水湿透。梁老师好奇地问我爷爷这些粮食运去哪里,都运走了入冬和开春后村里人喝西北风吗?我爷爷说年轻人莫乱讲,咱们只需把粮食尽数运送到镇上粮点去,至于下一步再转送去哪里,就不是我这样子的草毛之人晓得的了。我爷爷很快又把话题转回到了我家菜园里的毛竹上,提议梁老师挖几棵带回学校,种在学校的院子里。梁老师笑着问我爷爷,看来老叔是不想让我来家蹭饭了?两个人都笑起来,笑声惊动了落在水沟里觅食的麻雀,它们急忙跳起,扑棱棱飞去了随风摇曳的哗啦啦的竹叶上。
也许是为了让梁老师安心,我爷爷带他去了村上仓库。隔着沾满蜘蛛网的木格窗棂,我爷爷指给梁老师看仓库里一茓子一茓子高过房梁的余粮——它们无一例外地长着一副水桶腰,戴着尖顶斗笠样子的麦糠泥帽子。我爷爷说年轻人,看看吧,泥帽子下可都是牙咬一下就嘎嘣脆响的麦子呢,安村人加上你这个大秀才,吃三年都不用挪窝。梁老师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到了腔子里。他一个愣头娃子,哪晓得这根本就是我爷爷和村里另外几个主事的人玩的一个把戏——那些麦糠泥帽子下堆着的茓子里除了少许粮食,更多是麦糠麦秸罢了,一切都不过是买个烧饼揣怀里——哄自己开心呢。
我问梁老师上边知不知道这情况,梁老师瞪了我一眼道,说不知道你信吗?
那真是一个度日如年的春天,每个人都活得煎熬,掰着指头掐算,盼着日头早点下山晚点上场,田里麦子早点拔节秀穗灌浆上面。日头升上榆树梢儿,住在我家左手的花奶奶踩着小脚抹着老泪来了,对我爷爷说她家小儿子二甜死了,断气后还活着一样睁着眼,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正抱着头哭呢。日头转过正午,花奶奶又踩着小脚抹着老泪来了,对我爷爷说她家大儿子大甜也死了,死时总算是合了眼的,儿媳妇和两个孙女正抱着头哭呢。花奶奶声音平静如冬天结冰的大浦河,好像她只是一个与此无关的报丧人,死的也不是她儿子,而是别家阿猫阿狗一样。太阳落下去黄庄西边,我娘白芬从外边回来,压低了嗓子对我奶奶说,前院的毛俊姑奶吃了羊粪蛋呢。看到我爷爷疑惑的目光,继续说,干的羊粪蛋,还是她妹妹毛妮姑奶眼尖先看见的,以为是豆子,冲过去抢。毛妮姑奶到底比毛俊姑奶小两岁,力气吃亏,硬生生被毛俊姑奶抢走了。我娘白芬话里带着不忿,仿佛姐妹俩争抢的不是几个羊粪蛋,而是猪油炒黄豆似的。我奶奶嗯了一声,我爷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爹憨子坐在院子里,低头望一眼能看得清骨头的小腿,继续用树枝在身前地上涂画,听见我娘白芬说到“干的羊粪蛋”几个字,眼睛亮了一下。我娘白芬马上感觉到了,转脸看过去,见他新画的图案与先前画的并无二致。
作为一家之主和一村主事的我爷爷肯定比安村任何人都煎熬,撞了鬼似的一夜白了头。他有好几天没合眼了,脑壳都想裂了,也没有想出再从哪里弄些粮食来的法子,好让全村人捱过这个饥饿的春天,哪怕拖一天是一天也成啊。
又是一夜翻来覆去,天亮后我爷爷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屋檐下的我奶奶和我爹憨子。我爷爷一点也不记得我奶奶啥时离开床铺,悄没声息地坐去了屋檐下。猪脑子女人,现成的床铺不好躺,坐房檐下你就不饿了?我爷爷在心里骂了一句,望着我奶奶,她暗淡的眼珠已经深陷在眼窝里,嶙峋的骨架像要从干瘦皮囊下拱起来,却又没了力气,干脆停在了那里,风一吹就要灭了似的。还有你个王八犊子,一大早就鬼画符,画那破玩意儿能充饥还是能挡饿?一个一个都死命憋的。我爷爷张了张嘴,目光软绵绵地撞在了对面墙上挂着的渔网上。他觉得那张渔网像动弹了一下,揉揉眼睛再去看,似乎又纹丝不动了——他没有骂出声来。
天黑得比老屋墙上挂钟里锈蚀的钟针还慢,我长坐在门槛上,听见它咔咔的声响,像一缕魂魄在去远,又像将要入土的短命鬼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这也是我奶奶长坐的地方,她离开后很久才成了我的地方。我知道再过一会儿,我就将与院子内外稠密的树影一起被合围的暮色淹没,世界就这个样子的,再不会有啥意外发生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院门外的村路,几十年过去了,非但没有长大,还变得越来越窄了。这条贯通安村首尾的村路,旱天黄尘腾腾,雨天长泥泞,黏得拔不出脚板,晴雨交错的日子,满路都是牛车轱辘轧出的交错车辙,光脚从那些车辙间一口气跑去学校或者田里,不但脚板硌得生疼,还免不了把脚趾甲也磕掉了,流出淋漓的鲜血。村路这边是住了我家几代人的老院子,另一边就是流过我们村前的大浦河了。
如今的大浦河已徒有虚名,只剩了断续的鞋带宽的河坡,已经多年不见水流的痕迹。它仅是我漫长记忆中的一条河,一条流水四散惊马奔逃的河,一条死去经年不再复生的河。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子的——大浦河是一条很宽的河,浩荡的河水养育着生生不息的鱼虾,也少不了偶尔吞下几条倒霉鬼的小命。我一年级时的同桌就是在河边玩耍时滑到河里淹死的,害得我做了好几年噩梦。大浦河流到我家门前如同嘴唇撕裂向两边掰开,水面变得开阔,中央还浮出一座牙齿大的小岛,小岛渐渐长出了些芦苇,芦苇丛中偶尔还有野鸭现身,周围却是河水最深的地方。我小时候还曾水一脸泥一脸水扎猛子游过去,绕着小岛摸到过乌龟和鸭蛋。前推几十年,肆虐的黄水还曾差点灌进安村家家户户。我爷爷说黄河是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那是一条说不清有几十里地宽的河,从这岸走到那岸就一整天工夫也不够。凶猛的河水从炸开的堤口倾泻而出,那阵势就如同山崩地裂一样可怕,流到我们安村变成了一地黏稠的黄汤,拒绝再往前挪动哪怕半步——它已耗尽了力气,不得不困兽一样沉淀下来,这让周围村子的土地在黄水退去后都歪打正着地变成了肥沃的淤沙地,只有我们安村依旧还是三天不下雨旱得冒烟一场大雨落下来又河平坑满的胶泥地。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爷爷不服气地骂道。
我奶奶继续在屋檐下坐着,呆愣的目光望出去,看着大片耀眼的苍茫(也许是某种神谕的反光也说不定)忽然心动了一下,仿佛和我爷爷心灵感应似的突然说,憨子他爹,你说这大浦河里还有鱼不?鱼?!我爷爷恍然明白了我奶奶在指什么,接话说当然有啊。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发黄水那年我还在咱家麦地里抓到过很大的草鱼呢。我爷爷咧开憨厚的嘴唇笑过,脸上退去的浓云又升起来。不过老辈人讲大浦河里的鱼是救过咱安村人的命的,虽说如今已没人弄得清怎么救的,却由此发了毒誓的,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要打大浦河的主意,所以你看到这些年来我们都是去更远的练沟河里撒网嘛。我奶奶说,这会儿还有别的啥办法呢?我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木木地望着挂在北墙的渔网——那可是一件去过更浩瀚的练沟河里出生入死却从没有沾过大浦河水的物什。他叹口气,说,挖坑埋人的力气都没了,这会儿就是满河鱼,不想出个好法子来,也难有人愿意伸手呵。
我爷爷毕竟是安村喝过几滴墨水的人,他忽然又想,说不定这是老祖先留给安村人紧要关口的活路也未可知啊,只是他们守口如瓶不说破罢了。我爷爷总是比平常人想得更多,更远,这心思一动,大浦河熙熙攘攘的水底已经活色生香地展现在他眼前了,数不清的活蹦乱跳的鱼虾,只要把它们抓住了,还发愁捱不过这个残忍的春天吗?
我父亲憨子的树枝继续在地上蛇一样吐着信子游走。他一边涂鸦,掀起更多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泥土的细浪,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吁——吁个不停。我奶奶说整个安村都没人能说出我爹憨子涂画的是啥嘴里吁吁个啥,反正他说啥就是个啥,好像一场大雨落下来,那些劳什子鬼画符就能生出翅膀,飞入大浦河水里去一样。
我爷爷捱门捱户造访,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人家描述着大浦河水下鱼虾丰美而无尽的图景,尝试说服他们的同时也说服自己——这是关口上拯救安村的不二法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唯一活路了。
在此之前,他也曾想用钟声把安村人召集起来的。他趿拉着露着脚趾的圆口布鞋,走到离我家不远的丁字路口,先敲了几下挂在那棵剥皮榆树上的红锈斑驳的铁钟。铁钟发出几声绵软的嗡响,松垮得他自己都听不见。他沮丧地松开绳子,叉起腰杆,吆喝起来:老少爷们儿,出来开会了。老少爷们儿,出来开会了。他的声音和铁钟的声音毫无二致,听着都像是从遥远坟墓里断续传来的。我爷爷喘着气,试图平息一下呼吸,过了老半天,我爹憨子的声音瓮声瓮气地飘到了他的耳朵里——我娘问你家里还有啥吃的,我饿呢。见我爷爷没有吱声,憨子又说,我和白芬已经两天没沾面星了。说完继续眼巴巴地瞅着他的爹爹,等着他给自己咕咕叫的肚皮带来一点希望。我爷爷还是说话了,他的回答显然让憨子失望了。我爷爷说,家里吃的都是你娘管着哩,去问你娘。我爷爷说完,头也不回地晃荡着身子向巷子深处走,照在他身上的阳光仿佛很重很重,把他的背影压得更弯了。憨子独自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吁——吁——吁……
我爷爷一路走着,很快有了自己的谋划。他先去了老扁爷家。老扁爷是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也是他的老搭档,打得一手好算盘,账算得清爽,遇事能跟他想一块儿。见到老扁爷,四目相对,咧了咧嘴,样子比哭还难受。我爷爷问老扁爷孩子们怎么样。老扁爷说还活着哩,又说,再这样捱下去,只能先把闺女舍了。老扁爷直接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他家娃多,不像我爷爷,只养了我爹憨子一个娃。我爷爷说咱们分头去各家走走,试试大浦河围捕吧,然后简要地向老扁爷描述了自己的想法。老扁爷听完了,摇了摇头,嘟囔道,早知有这一出儿,去年我们该把那些运走的公粮留下来些应急。我爷爷沉了脸,说谁也没前后长眼,再说,镇上要求得比铡砍得还厉害,纵是有先见,谁有那个肥胆?嘴上这样说,我爷爷心里其实是有愧于安村人的——如果当时多个心眼,总还是能找到办法的,都怪自己心眼太实了。
老扁爷不再争辩,两人去各家,先是一块儿走,问大人孩娃儿的续命情况,家还有几口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表达着作为队长和会计的安慰。我爷爷说,不止咱村这样子,去周边打听下,梨花镇哪个村子不和咱一样儿,苦水县哪个村子不和咱一样儿,赶回来把老陆和老扁爷的脑袋装裤裆里吊死,用铁锹砍死,我俩哼一声就不是人。镇里也向上边诉了,回话让等着。我们能等,可是嘴巴和肚皮等不起啊,还是得想法子自救,不能眼见活人被尿憋死了。对方很不屑,说就你老陆能,起先还不是你做主把粮食都交了的?这会儿知道巧舌头卖乖了,你倒说出一条自舅(救)自姥姥的啥门路来啊。我爷爷臊红了脸,老扁爷赶忙过来解围,说这样说话就是抬杠了,谁家胳膊拧得过大腿?上边催着呢,换你还不一样子嘛。
我爷爷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他盘算中的宏伟计划。我爷爷说,地上天上是没得吃了,我们还有大浦河呢,大浦河,你想过没有?村里人追问,大浦河?大浦河怎么吃?趴那个啃河泥去啊。大浦河当然不能吃,河泥也啃不了,我爷爷说,大浦河里还有鱼有虾呀,我们老少爷们儿齐动手把它们抓上来,不就解了这燃眉之急吗?我家憨子他娘也说大浦河里一定有鱼的,我的话你不信,我家憨子他娘的话你总该信吧。对方虽然仍然半信半疑,还是被我爷爷的描述吊起了胃口,但也只是刹那间,那些眼睛里亮起的星光又暗淡了下去。他们说,你把死蛤蟆说得尿淌,它到底还是一只死蛤蟆,算我信你,大浦河水下全是鱼,你撒泡尿照照咱们安村,也照照自己,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又哪来的力气把河水弄干了,把水底的鱼虾抓上来呢?
绕了一大圈儿,又绕回到了我爷爷最初的疑问上。
我爷爷明白再争辩下去没什么意义,就转了话题。我爷爷说,你听过望梅止渴的故事没有?对方摇摇头,不知道我爷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东汉的曹操总知道吧,就是我们村不远亳州城历史上的大人物曹孟德。村里人似懂非懂地点头。我爷爷说,东汉时候曹操带兵去攻打一个叫张绣的四川人,一路走得非常辛苦。当时正值大暑,太阳火辣地挂在空中,地上的石头都被烤焦了。曹操的军队走了很多天的路,人困马乏,沿途又是荒山秃岭,想尽了办法也没弄到一滴水喝,一个个被晒得头晕眼花,喉咙里喷火,嘴唇裂得流血,每走几步,就有人倒下去。曹操心里着急,他骑马奔上山冈,想找个有水的地方,可是天旱得冒白烟,除了人眼里的泪水,哪里还有一滴水呢,再看那些东倒西歪的中原兵马,真是难再走半步了。曹操心里盘算,必须想个办法来鼓舞士气,带大家尽快走出旱区。他就在山冈上指向前方大声喊,前面不远就有一大片梅林,结满了又酸又甜的梅子,大家再坚持一下,走到那里就能吃到梅子解渴了。士兵们听了曹操的喊话,想起梅子的酸味,就像真的吃到了梅子,喉咙里顿时生出了一些口水,立刻精神起来,加紧向前赶去,最后终于走到了有水的地方……我爷爷真是一个记忆力超强的人,时隔多年,他竟然把念私塾时的课本背了出来。我爷爷继续说,曹操是个古人,古人能做到的事儿我们今天也一定能做到。现在还是春旱,大浦河里的水不过腰,只要老少爷们儿发扬望梅止渴的精神大干一场,就一定能把水底所有的鱼鳖虾蟹全抓上来。眼下这也是老少爷们儿活下去的唯一门路了。我爷爷说着,竟然泪水哽咽了,仿佛他当年追随过曹操左右望梅止渴一样。
说服了这家人,我爷爷和老扁爷又提出请对方一起去说服下一家。这回三个人分头,一家一家走下去,饿了,就讨碗白水喝,赶到天擦黑,做通了最后一户人家的工作,我爷爷的舌头已经变得铁板一样僵直,脑袋昏沉沉的。走回家门的时候,伸手去抓门框却抓了个空,一头跌下去,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院子里。
我奶奶、我爹憨子和我娘白芬围成了一个圈,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见他可算醒来了,才泪眼婆娑地舒了一口长气。
我爷爷晓得自己还活着,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庆幸来。他知道阎王爷暂时还不让他这么便宜地死去,是因为还有这一家一村指靠他呢,他要是死了,不但这家人会跟着没了,指不定整个安村也会没了呢。
我爷爷挣扎着站起来,独自走去里屋,再出来院子时手里已经多了两根干胡萝卜,然后对我奶奶说,切碎了煮锅汤来吧。我爷爷说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闭了眼,大口喘着粗气。
反复权衡后,我爷爷和老扁爷又敲定了分段围堰解决问题的方案,是最笨的方案,也是最现实的方案。他们先去大浦河流出村子的地方把截留河水以备旱天浇灌田地的围堰加高了,去相邻的黄庄借来拦网。
又从岸上提来干土,装进盛粮食的布袋和麻袋,在离围堰一百多米的地方筑起一条新的围堰,拿来各家不穿的旧衣和麻袋片铺上进行加固,在老的围堰上扒开一个口子,用拦网拦严实了,接下来就剩下如何解决把围堰里的河水清理干净的难题了。
——这样看来,也许是我的记忆出了错,或永远停在了童年。真实的大浦河不过是平原上每个村子都有的无名小河罢了,雨季到来时,涓涓细流在孩子的眼中也是浩浩汤汤,而到了旱季,河水回落至及腰深浅,极端情况下还裸露出过龟背样干裂的河底,孩子们在河底奔跑如飞,比在田野上还自由和任性,我爷爷想象的满河鱼虾也不见一个影子,难不成它们都长翅膀飞走了不成?我不止一次问过我奶奶,我奶奶觉得有道理,因为她亲眼见过很多鱼从大浦河里飞起来,在眼前织出一道红色的闪电。只要在风口上,猪都会飞起来,更甭说鱼了,我奶奶口中念念有词道。而我的确在大浦河里游过水的,还扎猛子去河心岛。尽管安村人说我爷爷就是从那里被大鱼拖走的,我爹憨子也是从那里划着竹筏顺着大浦河一去不回的,但现在再想那河水,其实真就是安村人眼里的小把戏而已,平常日子他们总是结群去更远的练沟河里游泳,把一身腱子肉裸露在水面上,让现场的女人们看了又看,只有小屁孩儿才乐此不疲地在大浦河里扑腾。但在这个被饥饿扼紧了咽喉的春天,我爷爷和老扁爷他们再找不出别的办法抵抗不断袭来的死亡,还是开始了围堰抓鱼的冒险自救。
我爷爷和老扁爷要求每家出动一个成年男劳力,没有男劳力的,女劳力随时做好准备,还约定抓上来的鱼按人头分给各家,小孩减半。大浦河本就是一条从没整修过的野河,一个雨季过后,河床上就沉下更多淤泥,也从来没人想起过清一清淤泥,以至到我赖在河里嬉戏的年龄,水下一多半是淤泥了。再到后来,大浦河渐渐就失去了自我造水的功能,只能靠天上来水维持着。我还记得曾有人不止一次提出在淤泥中种藕的主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不了了之。这样想来,拦了一百多米的来尝试一下,以挽救饥饿抵抗死亡,我爷爷和老扁爷的搞法还算是一个不太笨的决策。
我爷爷领着点到名字的人们,一大早就开始了把拦截在围堰内的水泼出去的河上作业,他们各自从家里拿来了瓷盆和铁桶,在靠近两条围堰的地方站成两排,撅着屁股,用最原始的方式把水舀起来,一桶一盆地倒向围堰外。随着他们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水位在一点点地下降,到中午,隐隐露出了河底淤泥的影子。我爷爷吆喝大家手脚再麻溜点儿。他一定也看到了那些因用力而扭曲变形的脸,所以也没忘提醒,谁要是头晕了千万别硬撑,赶紧上来,换其他人,大伙儿轮着来——他知道这个关口不能说谁累了就自己上来的话,那样大浦河里不会有一个人再留下来的。
河面上的阳光变得炫目,有水花不时跳起,荡起圈圈波纹,先是一个两个三个,渐渐地此起彼伏起来。忙着向外倒水的人们打起了精神,他们知道这是鱼儿在跳尾,那是全村老小活命的指望呢,手上不由得加快了节奏。岸上看热闹的孩子们眼睛里也放出了光,脸上绽出久违的笑意,仿佛他们围观的不是一场对死亡的笨拙挑战,而是节日般的快意恩仇。
在太阳落山之前,我爷爷他们用箩筐、笊篱、竹筛、扒网等作渔具,抓上来了截流河段水生的几乎全部活物,有草鱼、鲤鱼、泥鳅、黄鳝、鲶鱼、黄鸭叫、虾子,竟然还有几只小龟和几十只冬眠的蛤蟆、蟾蜍,当然,抓得最多的还是鲫鱼和白条,一条条细长得很,没有一条长到二三两重。它们不停地甩着尾巴,泥浆溅了抓鱼人满手满脸。岸上的孩子们不由得围上去,看见更多星星点点的虾子和拇指肚大小的鱼苗,带着水,吐着泡沫,装了满满当当两水桶,散发出馋人的鱼腥气。陷在淤泥的大人们放慢了节奏,表情木然地瞅着满河淤泥有些发愣,满脸没来得及洗去的泥浆也难掩心里的失落和沮丧。
我爷爷显然感受到了人们低落的情绪,他对有这样的收成也是既高兴又不安,心里咚咚敲着鼓点。他高兴的是每天都有人倒下去的安村终于有了眼见的吃食,不安的是桶里活物远比他想见到的少,分到百多户人家仍然是杯水车薪。闷在他心里的还有一个不解,竟然没抓到哪怕一条上斤重的鱼?以前河水丰茂的时节,好事的人还总能不时从水里钓上几条来的,也日怪了,难道它们都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和刘伯温,在人们扎下拦网之前都逃之夭夭了不成?
孩子们可不管这些,站在河边的队伍不断收拢,过节一样把我爷爷围拢了,身形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唯恐被抢了先,摆出一副接过去就直接填进肚子里的架势。
我爷爷搭配着大小,把抓上来的鱼分给大家,还不厌其烦地叮嘱,拿回去一定掺上家里能找到的可以填肚子的东西煮上一锅汤,不要一下吃完,能多吃一天就多吃一天。辛苦了一天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带上工具,没有埋怨,也没有不从,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往回走。
我奶奶曾一遍遍地向我描述着分鱼那天的情景,虽然每次都有所不同。她始终没有讲出那天我爷爷分了什么样的鱼以及她掺了啥东西煮的汤。她只是反复说,那个晚上整个安村都飘荡着经久不散的鱼汤的香气,你爹憨子也不再蹲在院子里鬼画符,而是坐到锅灶前眼巴巴地等着,我这辈子都再没喝过那么香的鱼汤了。
我奶奶的娘家从前是出了名的殷实户,他爹却是个赌徒,到我奶奶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过到了全家人住桥洞的穷途末路,能嫁给我爷爷这样识文断字的人,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但过门后好几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我爷爷脸上非常没有光彩。我爷爷的不高兴偶尔表露在脸上,但从没有嫌弃过我奶奶,只是床上的活儿更加勤奋和努力了。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爷爷带我奶奶不止一次去了苦县、亳州城的医院,看遍了方圆几十里内有点名气的中医,仍然不见我奶奶的肚皮有一点动静。有一次他们一起从亳州城看病回来,走过十八里店村后乱坟岗的时候,在西北风的呼啸里,我奶奶忽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奶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一瞬间之后,又听见了婴儿发出的第二声第三声哭叫。我奶奶和我爷爷都停住了脚,互相看了看,心有灵犀地循着婴儿的哭声找过去,果然看见了乱草丛中紧裹在襁褓里被冻得乌紫烂青的婴儿。我奶奶赶紧弯下腰,解开襁褓往下看了看,仰起脸对我爷爷说,你看,还是个中用的。我爷爷点点头,示意我奶奶仔细瞅有啥毛病没?我奶奶把婴儿从前到后再从头到脚仔细查过一遍,摇了摇头。再看看留有啥字据没?由于激动,我爷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我奶奶看完后又摇了摇头。
我爷爷给这个捡来的婴儿取名叫青云。青云就这样成了我爷爷老陆唯一的儿子。按我奶奶的说法,我爹从娘胎里出来应该就是一个憨子,要不谁家舍得把一个中用的扔了呢?我奶奶说,你爹长到三岁出头,满院子飞跑了,还不曾开口说半个字,把我和你爷爷都快急死了,疑心他是个哑巴。他们带他去黄庄见黄半仙。黄半仙把孩子拉到跟前,拿出几块糖果引他张嘴叫“啊”,费了老劲儿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只好起身去厨屋里拿了筷子过来,插到我爹嘴里,压着舌头,眯着眼看了半天,拔出来,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孩子啊,竟然是个短舌头,我就没办法了,你们哪来哪回吧。
我奶奶的心咣当一下掉进了冰窟窿,但还是留给了黄半仙一块钱。黄半仙犹豫了一下,又找了五毛给我奶奶。回家的路上我奶奶一直在抽噎。我爷爷不信邪,安慰我奶奶说甭听老王八蛋信口胡诌,小孩开口有早晚,咱孩儿这是话头子金贵呢,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才有大出息,你等好吧,我老陆半辈子积德行善,怎么可能捡个儿子是哑巴,顶多是个憨子罢了。但渐渐地,我爷爷和我奶奶都不再喊“青云”,而是和安村人一起“憨子憨子”地叫开来,而且比任何人都叫得顺口。到了来年入夏,我爷爷从田里干活回来,看到我奶奶还没做好饭,就扇着蒲扇走出院子,一个人坐在大浦河边纳凉。我奶奶做好了饭,站在院子里,一边揉眼睛擦汗,一边向着我爷爷喊:憨子他爹,回来吃饭了。正低头用树枝在地上涂鸦的憨子忽然抬起头来,也跟着喊道:回来吃饭了。我奶奶一下愣在了那里,赶紧转过脸来向着憨子问,你刚才说啥来着?回来吃饭了。我爹学着我奶奶的样子向我爷爷的方向重复了一遍。我奶奶蹲下身子,把憨子拉到怀里抱紧了,哇啦一声哭起来。看到我爷爷进来,我奶奶急忙抹一把泪站起来,把憨子拉到我爷爷跟前,嘴里喃喃地说,憨子会说话了憨子会说话了憨子一张嘴就会说一长串话了——我奶奶乐得犯傻了一样。
青云终究还是成了一个憨子,这在安村也是除了我娘白芬之外所有人的共识。为了证实自己不曾说谎,我奶奶给我举了诸多铁证,以表明我爹憨子最终和他爹一样被大浦河带走并非她的责任,而是源自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憨傻。
我奶奶说,你爹终于说话了,但有啥用呢,也就证明他不是一个哑巴而已。从小到大的大多时间里,他都是守在咱家这老院子里,拿着树枝不停地在地上画呀画,画满了就用手抹去,抹去了再画,画满了再抹去,嘴里还不住口地念念有词,你爹说吁——吁——吁……你爹说大闺女,小媳妇,来俺家里喝糊涂(面汤),喝了糊涂俺留住。谁的媳妇?老陆的媳妇……你爹他不住嘴地作践我和你爷爷,他不是憨子又是啥呢?等他长到八岁,你爷爷送他到村小去念书,他屁股下像生了蒺藜,大呼小叫地闹得老师上不成课,还把屎粑粑拉在座位上,你说他不是个憨子又是啥呢?
我爷爷只好灰头土脸地把憨子领回来,去田里干活时就带上他,把他搁在眼皮底下玩耍。憨子获得了自由,野马一样撒开四蹄,远远地离开人群,在野地里独自疯跑,喉咙里不时发出吁吁吁的叫声,还张开手臂,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仿佛他的脚下不是野地,而是波浪翻滚的大海,他也不是在疯跑,而是骑着波浪的雪青马,或者驾着颠簸的大船在乘风破浪。也有时候,忽然不见了他的影子,整个野地只剩下风吹的声音。我奶奶慌了神,丢下手上的农具,一边喊着“憨子”,一边撒开目光,四下里寻找。我奶奶总能在不同的玉米棉花高粱小麦地里找到憨子。我奶奶找到他的时候,见他不是在呼呼睡着,就是从那些被忽视的角落里猛然冲出来,嘴里还吁——吁个不停。回到家里,继续在地上涂画,或者坐在门槛上对着天空和大浦河发愣,嘴里念念有词,我爷爷认定他是中了邪,正颜厉色地问他吁什么。憨子回答说吁——吁——吁……
他不再看我爷爷,继续用树枝在地上涂画,即便后来把我娘娶进了家门也不见改观,直到我爷爷被大鱼带走。
我奶奶坐在大浦河边给我讲我爹憨子的故事,讲完了,沉默一会儿,就回了院子里,留下我和安村的人们在一起,我看到他们不停地摇头撇嘴,有几个人甚至悄悄地对我说,不要听你奶奶胡言乱语,每次讲都不一样,她是老糊涂了,在编派你爹呢。你爹憨子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长得和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然还有脸说是从亳州城回村的路上捡来的,真是不知道脸红。他们说我奶奶大着肚子的时候安村人是亲眼见过的,后来还过来吃过满月酒的,可惜当时没白纸黑字录下来。他们还说憨子打小就聪明着呢,不等开口说话就已经学会了见过和没有见过的各种虫子的叫声,就仿佛那些虫子一直活在他的喉咙里,他让哪个啥时候叫哪个就啥时候叫,他不让哪个叫哪个就候在那儿一样。他睡觉的屋子里也养了从野地里逮回来的蝈蝈和蛐蛐,寒冬腊月照样响起它们不同的叫声,和他喉咙里发出的叫声应和着。是后来某一天你爷爷去了亳州城办事,憨子无意间撞见了你奶奶和另一个男人的好事,喉咙里不停地发出神似你奶奶那会儿的叫声,你奶奶慌了神,不等裤带系紧,就拎起棍子,一路追赶着,把憨子撵出了村子。憨子不敢回家,独自在野地里游荡,饿了掰一穗带汁水的玉米充饥,渴了掬一把地沟里的清水喝下,困了随地躺在垄沟里睡一觉,过了好几天,有一次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座乱坟岗上,睁开眼睛,四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堆和杂草,满耳万籁虫鸣,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些虫子中最小的一只,要不是被你爷爷找到,他还不知道要在野地里游荡多久。你爷爷把憨子搂在怀里,发现他小小的身体却像炭火一样灼热烫人。回到家里,你爷爷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抓住你奶奶一顿胖揍,把她一张粉脸都打花了。憨子好歹总算活了过来,却从此变成了一个寡言的憨子,只知道用树枝在院子里的地上涂鸦,嘴里吁(鱼)吁(鱼)吁(鱼)地念个不停。
这样看来,我奶奶和安村的人们必有一方是说谎者,但世事白云苍狗,如今再去追究其中的真假还有什么意义呢?安村人明里暗里怜悯着我娘白芬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么细皮嫩肉的姑娘,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啥孽,竟然被狠心的爹娘送给了老陆做儿媳妇,真是活见鬼。甚至在我呱呱落地之前,村里有些女人一度还怀疑我爹憨子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他们偷偷向我娘求证,我娘脸涨得像一块红布,一口唾沫射出去,铁青着脸,扭头走开了。我娘白芬继续每天跟在我奶奶身后下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一朵鲜花在牛粪上灿烂着,安村的人们惋惜中带着几分失落和愤怒。
如果你去过安村,如果你碰巧在第一次大浦河围捕后去过安村,你碰到的安村人脸上碧绿的菜色和死相一定消退了不少,孩子们看到你,说不定还会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来。我爷爷说,这都是大浦河的恩典,大浦河就是安村人的再造爷娘。其实呢,两桶带水的鱼虾分到百来户人家,再分到每个人嘴里,不过一星半点而已,塞牙缝都够不到,却在生死关口救了安村的命,给人们带来了活路,这才是我爷爷在意和欣慰的。
我爷爷心里生出了更大胆的想法,但他使劲儿憋着。他要等村里人提出来,并且求他来主事才提出来,因为只有这样,他的话才有不容置疑的力量,才能让大家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
还真叫你猜对了,他已把目光投向了我家门口那片更广阔的水面。这时他已全忘了老辈人的警告,他笃信大浦河水下一定藏着更多鱼虾在等着他。是的,更多鱼虾必定活在水更深阔的地方。不要以为只有人聪明,鱼虾也不都是傻子,它们哪个家族不在水里活了千万年,要时时提防同族攻击,还要躲避岸上的人类侵袭,水更深阔的地方才是更安全的选择,它们都鬼精得很呢。我爷爷为自己看破了真相而暗自欣喜,又不动声色。
夜又黑下来,浓稠的墨汁向四方皴染,星星向人间睁开了它空洞的眼。喝下一碗反复添加过白水的热鱼汤,一家人关门闭户,百无聊赖地对坐在堂屋里。我爷爷扫了一眼自己老婆、儿子和媳妇,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没错,又一天总算捱过去了,尽管每个人的脸仍然是浮肿的,颧骨高耸,眼睛鼓凸,目光暗淡,但一家人总是全乎的,没有一个撒手死去,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爷爷说,都歇了吧。
但有谁能睡得着呢?一碗带着鱼腥味的清汤喝下去,不但没有减轻满肚子翻滚的饥饿,而且激起了更大的饥饿,仿佛有千万只手在摇晃着抬起,拼命蠕动着伸入喉咙,爬向口腔,沿着呼出的气体扩展出来,试图抓住空气里飘过的任何抵挡饥饿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带给他们的只有更加激烈的心慌肉颤。我爹憨子直愣愣地看着我奶奶,说饿呢。我奶奶仿佛没听见我爹的话。
我爷爷又重复了一句,都歇了吧。憨子固执地把嗓门提高了一些,继续说,白芬也饿呢。
我奶奶看见两行亮如白昼的泪水从媳妇的眼窝里打着旋儿涌出来,却仍然熟视无睹地重复了我爷爷落下的话音。都歇了吧,人是一盘磨,睡着就不饿了。我奶奶说。
我爹憨子和我娘白芬不情愿地回了自己住的西屋,我奶奶再也禁受不住,哇地呕出了一地绿水。我奶奶说,那年春天真是特别慢,每一个黑夜都比所有白天加起来都慢。
鱼汤喝尽几天后,安村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大人孩娃儿乌鸦似的坐在屋子里和屋檐下,静静地等待着死神从天而降,把自己和身边的人一个个带走。又开始有人一头倒下去不再起来,更多的人对死亡已经见惯不怪,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权利选择。如果活着的亲人还有些力气,就想办法把死人弄去坟地里,挖坑埋掉,实在不行了,咬咬牙,直接丢进路边壕沟里。没人因为这个受到指责或去指责别人,为了活下去,安村人已经习惯了体谅和宽容。
学校是早荒废了,梁老师从每天来安村,变成了隔三岔五来走个过场。这一次来,他竟然怀里揣了两个窝窝头专门送给我爹憨子。憨子伸手接过,急急拿到嘴边,咔嚓一口就咬去了半个,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剩下的半个塞给了我娘,另一个递到了我奶奶手上。梁老师提醒憨子慢点吃,当心噎着。憨子翻着白眼,咽出了两眼泪花。我奶奶顺手把窝头放到桌子上,心疼地望着我爹,向梁老师千恩万谢。梁老师摆摆手,说婶子你不要客气,过几天我来学校再拐家里来看你们,你们一家都是好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安村有声望的几个人又聚齐了来到我家,向我爷爷提出再去大浦河里围捕一次的动议。来的却没有老扁爷。老扁爷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我爷爷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和自家闺女在同一天走了。我奶奶叹了口气,说走了也好,早走早解脱,家里少了两张嘴,闺女在那边也免了孤单。我爷爷听了,气不忿,瞪一眼我奶奶,说闭了你的臭嘴,少说一句,哑巴不了你。
我爷爷花白的发茬更密了,才几天又老了几岁,他苦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说,这回可不比前些日子,要围就围一片大水面,水量也大很多,河底的泉眼也难保被淤泥堵上,恐怕要花更多力气要更多人到河上去,弄不好还要赔上人命。几个人说,这些个大伙儿都知道,虽然自己死了,但家人能活下来也是值得的。我爷爷说队上的水车是个好东西,用着省力气,但没办法支到河上去,还只能用老办法,拔杆可以拿去试一试。要是决定干了,就不能有人当缩头乌龟,现场死了人也不能停下来,免得半途而废了。几个人都说大伙儿都听您的。我爷爷这才重重地点头道:说死了,明天准备一下,我们后天就干。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围堰就得心应手了很多,只不过加入了更多的人,带来了更多的家伙什,包括上一次不曾下水的妇女,也脱了鞋子,裤腿挽到膝盖上边,露出两条泛出密集青筋的细腿,跟着男人身后跳下了水。一直守着安村学校的梁老师也被我爷爷请了来,和孩子们一起坐在河边看热闹。
我爷爷向我奶奶提出自己要带个头,让我爹憨子也下河去出把子力气,话一出口就被我奶奶给呛了回去。我奶奶说,安村的人家谁不知你娃是个憨子?要是憨子做出憨事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能赔你一个儿子吗?我爷爷只好悻悻地独自去了大浦河上。
已是入春,河水却凉得透骨,像密密麻麻的刀子往肉里扎,女人们几次反复后,才把颤抖的身子稳在水中,用和男人们一样的动作把身前的河水舀起来,吃力地向围堰外倒。满桶满盆太吃力,她们就把水桶灌到大半。两根拔杆也竖了起来,但只能支在岸边,用起来别扭得很,操持的人横竖都把不住摇晃的水桶,很快就沮丧地放弃了。大家轮番跳到大浦河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最快的速度把河水泼到围堰外。安村人知道这事关生死,没一个人偷懒,谁撑不住了就招呼岸上的人拉自己上去,马上又有人补上了空出的缝隙。这一会儿,我家门口的河段变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渔场。我爹憨子也从院子里走出来,木然地看着忙碌的人们和不断下降的河水,嘴里依旧吁吁不休。梁老师眼尖,隔着老远,就伸长了脖子使劲挥着手,示意憨子过去。河心中央靠近小岛的地方就在这时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接着翻起一道黑色泥浪来,忙碌的人们住了手,目光投过去。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那条跳起的大鱼。没错,真是一条大鱼!隔得老远,人们就看见了它一跃而起的青色脑袋和泥浆掩不住的白色鳞片的闪光。水位在迅速下降,大浦河已经藏不住大鱼健硕的身子,它像一道闪电乍现,又重重熄灭在大浦河的泥浆里。孩子们的嘴里发出了和憨子一样的声音,鱼!大鱼!真是大鱼!
我爷爷当然也看到了那条大鱼,只不过更能沉得住气而已。他紧张地盯着河水中央,做着手势,示意大家加快舀水的速度。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大浦河底渐渐裸露出它的真面目,大鱼也在淤泥里越挣扎越深,摇头摆尾之间,溅起的泥浆如花飞溅。一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禁不住心中的兴奋,试图从尾部接近它,却被它突然从淤泥中甩出的尾巴重重地打在脸上,尖叫一声,仓皇而退。其他的人一阵惊叫,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怯意,一起转眼去看我爷爷。我爷爷的脸已经涨红了,淋淋沥沥的满脸汗水,一会儿又变得惨白,上下牙打着颤,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挥手向着大家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他自己则从人群中突出来,慢慢向着大鱼接近。人们紧张地跟着我爷爷在淤泥中缓慢前行,心照不宣地一点点缩小着包围圈,既不放过能找到的鱼虾泥鳅,又紧盯着眼前的目标,向着大鱼渐渐围拢过去。
越接近河心岛附近,淤泥越深,到后来差不多已经齐腰深,每向前一步,都要使出更大的力气,但人们已经无所畏惧,从他们眼睛深处射出的饥饿的火焰已经点燃了身体周围的淤泥。大鱼已经无路可逃。大鱼必须乖乖就范。
所有围捕者都在无限接近,但始终没有人能够到达大鱼。我爷爷停下来,转过脸招呼岸边的梁老师,要他带着我爹憨子一起去我家里把挂在北墙上的渔网拿过来。梁老师听清了,带着我爹憨子离开,很快就把渔网拎了出来,回到岸边,把渔网递出来,过手几个人后,终于递到了我爷爷手上。由于半个身子陷在了淤泥里,我爷爷张网的姿势非常别扭,张开的渔网被举到了额头的高度,完全遮住了我爷爷的视线,但他还是凭着经验,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力气,朝着大鱼撒出了他多年没有撒出过的一网。然后,我爷爷身体前倾,几乎要趴下去,几经努力,才有站直了。
大鱼已经完全陷入了渔网的覆盖,我爷爷没有马上去拉紧网绳,仿佛唯恐大鱼会撑破渔网逃之夭夭似的,他稍微把渔网收拢了一些,等被网住的大鱼反复几次跳起落下后陷入重新积聚力量的状态。他朝岸上的人们要过一把磨得锃亮的长把铁锨,沉着地走到离大鱼脑袋约几尺远,高高举起,猛地砸向了大鱼的脑袋。铁锨的闪电呼啸着落下去,准确地击中了目标。我爷爷没有住手,而是又一次扬起铁锨砸下去,大鱼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鸣,再次甩出饱蘸泥浆的尾巴后,渐渐地不再挣扎。人们蜂拥而上,扯开渔网,互相招呼着,把昏迷的大鱼拖向岸边。
村上专门给牲口饮水用的圆口铁皮水缸已经放在我家门外的河岸上,被拖上岸的大鱼在拖过来的过程中醒了过来,却闭了眼,很奇怪的没有再挣扎,坑坑洼洼的村路剐下了它身上大块的鳞片,阳光下闪着血腥的寒光。好几个人把着鱼头、鱼身和鱼尾,一起用力把大鱼掀翻了放进水缸里,再提来一桶桶清水倒进去,直到把大鱼的身子完全浸漫了。
安村终于有了过年一样的喜气,人们把工具收拾起来送回家,草草抹一把脸上的泥浆,来不及换上干净衣服,又从家里返回来,绕着铁皮水缸转圈,围观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大鱼,嘴里发出啧啧惊叹,一边又希望它能变回一个活物,带给人们更多的惊奇。
照例是我爷爷主导,把十几桶杂鱼按大小种类搭配着分给各家,还分了一份给梁老师。我爷爷说,虽然暂时没有学生可教,但小梁老师还是安村的一分子,等灾荒过去,孩子们还要跟着他识文断字呢。大家纷纷同意,梁老师带上分给他的一份,没有回学校,高兴地直接回去了自己村。我奶奶说我爷爷就是全安村最清醒的人,睡着了都是清醒的,就在那样的时刻,他还没忘了梁老师,也没有忘了逐家叮嘱把活的鱼虾留在后边吃,能多支撑一天,离新麦子落籽就近一天。人们点着头,表示记下了。我爷爷最后指着铁皮水缸里的大鱼说,这条最大的鱼呢,就让我也歇口气,喝口热汤,长点精神,明天再用斧子砍了分给大伙儿吧,肯定家家有份。对了,有不嫌天冷的,就过来和我一起守一夜好了。
我曾不止一次向经历过那个夜晚的安村人求证大鱼究竟有多大,又是如何从铁皮水缸里逃之夭夭的。他们有说大鱼站起来比人还高,另一个人马上争辩说不对,没有一丈也足有八尺,比人高了去,少说也有四百多斤,而且通常长鱼鳍的地方竟然长了两只大脚,肯定是大浦河里活了几百年的鱼精。我奶奶说一帮人满嘴扯舌头,真是越说越邪乎,他们还说鬼魂都能呼风唤雨呢,你信吗?我对我奶奶摇摇头,我只信他们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大个头的鱼是肯定的,要不怎么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许多年后还口口相传呢。而与大鱼相比,那天捕捞上来的满满当当十几桶鱼虾似乎已不值一提。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但晴天是确凿无疑的,夜空闪烁的星子比冬天还要稠密硕大,对此我奶奶已经见惯不怪。是啊,每个村都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的灵魂又回到夜空中对应的星子上,也难怪星子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那是他们死不瞑目呢。浓烈的鱼腥气混合着从大浦河里升起来的淤泥的腐臭经久不散,我奶奶只抬头瞄了一眼夜空,就端起收拾干净的半碗杂鱼进了厨屋。那个晚上的鱼汤还掺入了一些舂碎的老红薯根。不是红薯,也不是秧子,而是生红薯的老根,我奶奶又强调说,都是当柴烧的东西,你爷爷却捡来当宝贝似的藏起来的,舂碎了放汤里煮,吃草一样咽下去。这样吃根本就不消化,那些东西肠胃里走一趟,又原模原样屙了出来,还剐肠子,屙不下来时还要拿手指头去抠,真是活受罪。一家人喝得热汗蒸腾,我爹憨子也极其少见地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我奶奶打趣他,说真是个憨子,有吃就开心。我奶奶还想说什么,转脸看见了我爷爷的冷脸,才想起媳妇在场,赶紧闭了嘴巴。我娘白芬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低着头,响声很大地喝下最后一口,忽然说,他好着呢,一点儿也不憨。说完站起来,去收拾碗筷。好着呢就好啊,我爷爷说完,起身去堂屋里间,抱了被子出了门。一家人知道他这是要去守着大鱼睡了,也跟着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在那个晚上发生了。就在安村人枕着经久萦绕的浓烈鱼香酣然入梦后,天边卷起了墨似的浓云,云层越压越低,迅速变成了吊悬的巨大铅块,被从西北方向刮来的冷风摇撼着,相互碰撞,溅出刺目的闪电和沉闷的钝响——这是惊蛰后的第一道闪电和第一声春雷,但从夜空飘下的却是散发着鱼腥气息的一片片春雪,开始只是蒲公英一样翻飞起舞,风越刮越急,春雪也变成了黄豆粒大的雪粒夹着斜劈下来的雨道,在黏稠的夜色里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撞,接着又变成了潇潇不歇的雨线,扯天连地,弥漫了黑魆魆的世界。从酣睡中醒来的安村人掉个身子,把贴身的被子裹紧了,又沉沉睡去。
我奶奶说这个夜晚她也是被雷鸣电闪惊醒过的,也听见了炸豆般急促的雨声。我奶奶醒来后没有看见我爷爷睡回床上来,以为他是担心惊醒了自己,直接去厨屋柴草堆上躺下了——以前他一直是这么干的。他可不是个憨子,而是安村第一清醒的大活人,怎么可能淋着大雨睡死在大鱼旁边呢?我奶奶絮絮叨叨地说。
但是,第二天一早,等我奶奶穿衣下床,推开虚掩的厨屋门,既没有看到我爷爷,也没有看到我爷爷昨晚抱出去的被子。她有些慌神,缩回身子走向院门,打开大门后伸长了脖子看,仍然没看到我爷爷和他的被子。我奶奶迈开小脚身姿摇曳走去铁皮水缸边,看到铁皮水缸里竟然也没有了大鱼的影子,只有残留在村路上的几片鱼鳞,从水洼里杵出来,闪着瘆人的刀刃似的寒光。我奶奶此刻还不知道我爷爷将从这个晚上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她转身回到院子里,叫醒了沉睡中的儿子和媳妇,让他们分头去村里找一找,看他们的爹爹这会儿滞在哪一户人家了。我娘白芬顺从地出了门,我爹憨子噘着嘴,呶呶叽叽的一脸不情愿,看我奶奶要急眼,才挪出门来,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我娘白芬一家捱一家地问,被问到的人家也觉得稀罕,摇头摆手说没有来过,一边紧忙着从院子里走出来,陆续聚拢在了我家门前探问究竟,低声议论、揣测着我爷爷可能的去向。我奶奶菜色的面皮上显出明显的焦虑和不安,等到儿子和媳妇回来,确认安村没有一个人见到我爷爷的影子后,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各家女人和孩子也都神色惊惶地赶了过来,大声地对主事的男人说,不好了,快回家看看吧。昨天分到家去的活鱼一个影子也不见了!人群里随即发出了一阵阵嘈杂的追问和哭喊。
这世上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奇事儿,我爷爷老陆活生生从安村消失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水中,还顺便带走了全村人拼了性命从大浦河里捕捞上来的大鱼,以及活下来的全部鱼虾。
梁老师虽然年轻,却是安村公认学问最大的人,他们带着我父亲憨子和最后一线希望等到了梁老师回来,拖着哭腔向他述说了我爷爷凭空消失的经过,恳请他掐指算算我爷爷究竟去了哪里。梁老师一边听,局促地搓着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满脸无奈和啼笑皆非。等到村里人讲完,梁老师只回了一句话,我也正奇怪呢,老陆叔分我的那一兜鱼,我拿回家里第二天早上咋就一条也不见了,还以为被哪个鼻子尖的家伙偷去了呢,原来竟然出了这档子事。看到村里人的讲述过程中我爹憨子一句话也不说,梁老师转过脸,目光对着他,问他最后一次见我爷爷是啥时间。憨子想了想,说半夜呢,我看到我的爹爹骑着大鱼走了,你们是不见他的。人们来了兴趣,急切地接话,问憨子我爷爷去了哪里。憨子停了停,说不知道呢,我看见大鱼驮着我的爹爹走了,你们找不到他的……一把子胡言乱语嘛,真不知道这孩子脑袋里都装的啥东西。梁老师摸了摸我爹憨子的脑袋,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也许他已经想到,我爹憨子、我娘白芬和我奶奶此后将永远活在安村人猜疑和埋怨的巨大阴影里,片刻也不得安宁。是的,谁会相信一个堂堂五尺大汉会原地蒸发呢,要是憨子说的没一点影儿,老陆这是生了歹心,只想着自己活命,连老婆儿子也舍了,卷了大鱼躲去另一个秘密地方快活去了。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啊。你们说的都不对,我爹爹骑着大鱼走了,他没有卷走大鱼,也没藏起来。憨子提高了嗓门,和人们争辩。人们摇着头,有些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很快四下散了。
雨过天晴之后,大浦河又恢复了它泱泱的蓬勃和浩荡,在春日正午的和煦中闪着晃眼的光芒,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出生并渐渐懂事后,关于大鱼的旧事已衍生出好几个版本。在流传最广的版本里,我爷爷已经从处心积虑的阴谋家变成了令人唏嘘感叹的受害者,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他们传说老辈人讲大浦河里的鱼当年是救过安村人命的,至于说哪一年早已没有一个人确切知道,他们为此还发下了毒誓——凡打大浦河主意者必遭天谴。这是毒誓,更是魔咒。被我爷爷亲自抓上来的那条大鱼,真实的身份就是大浦河的鱼精,就像敖广守在东海里一样,它已在大浦河里守了数百年,护佑着鱼子鱼孙和我们安村的平安。那天遭难只是它一时疏忽,等它醒悟过来,已身陷淤泥如同虎落平阳,失去了播云布雨的神功,只能被我爷爷击中后束手就擒。在被拖向水缸的过程中之所以一动不动,那是它经历最初的惊魂不定后已经冷静下来,并生出了脱身之法——它了解我爷爷,算准了我爷爷不会立刻对它刀斧相向,它还有机会逃之夭夭。为了进一步麻痹安村人,大鱼使出了苦肉计,一路任由坚硬的泥块剐着鳞片,裸出模糊的血肉。终于等到安村人都睡去了,连看守它的我爷爷也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大鱼才长舒一口气,嘴里咕嘟嘟吐出一串水泡,用力折起青色的脑袋,翕张着嘴唇,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同时目光紧盯着我爷爷,指盼着他不要突然醒来。
也许是白天太过劳心劳力,我爷爷蒙头大睡后,雷鸣电闪和扯天连地的骤雨开始落在被子上都没有唤醒他。即便如此,我爷爷到底还是被大鱼弄出的巨大声响给惊醒了,那时刻大鱼正借着雨水从铁皮水缸中一跃而起,我爷爷睁开眼的瞬间就看见了突然亮起的一道红光和红光包裹着的亮白鱼身。他惊呼一声站起来,看见大鱼已经跃出水缸,顺着河坡,向闪亮的河水翻滚而去,动作迅捷而有力。我爷爷立刻睡意全消,不甘示弱地爬起来,紧赶几步,猛扑上去,死死抱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大鱼的尾巴,试图把大鱼拽回路上来,大鱼感受到了拖拽的强力,拼了命挣扎,我爷爷则咬紧牙关向后用力,整个脸都变了形。势均力敌的拉锯中,胜利的天平一点点向着大鱼倾斜。大鱼的身子越来越接近水面,最后终于带起我爷爷,一起滚落进了大浦河里。黑夜茫茫,疾风骤雨幕天席地,大浦河的水位在雨中不断升高,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黎明也在这时悄然降临,一切都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据村里人说,等回到水里的大鱼完全定下神来,想起白天被掠去的鱼子鱼孙还在死亡的煎熬和恐惧中等待命运的裁决,遂一不做,二不休,幻化成人的模样,迈开两只大脚,借着漆黑的夜色和疾风骤雨,走进各家各户,打开门,找到它的鱼子鱼孙,又尽数放回了涨水的大浦河。至于我爷爷,当然永远留在了大浦河里,成了鱼虾的大餐,或者鱼虾的同族,谁知道呢。
我父亲憨子一直不信我爷爷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反复向我奶奶和村子里所有人说,他的爹爹被大鱼拖入了大浦河,但不像他们所讲的那样被淹死了,而是骑在大鱼青色的脊背上,沿大浦河去了很远的远方。那天晚上,他半夜里出屋解手,听到大门外有很大的动静,走过去隔了门缝向外张望。那时已经雨过云散,漫天星斗重新露出峥嵘,夜晚变得比白昼更加明亮。他看见他的爹爹就坐在大浦河的水上,身下是他昨晚抱出门的被子,被子下是拱出水面的半截大鱼的脊梁,后边跟着万头攒动的鱼虾。他的爹爹却没有任何喜气,而是十分仓皇,拼命地向河岸上招手,希望有人能把他救下来。但河岸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月光照着临水的枯柳。大鱼加快了速度,驮着他的爹爹沿着大浦河顺流而下。但哪里有人相信一个憨子的鬼吹灯。我有网呢,我要把我的爹爹和大鱼一起带回来的。我爹憨子干脆把我爷爷留下的渔网拎出来,指着一遍遍地向所有人发着誓。他忘了大浦河将汇入练沟河,如同练沟河流入清水河,清水河再流入涡河,涡河被淮河接纳后继续滚滚向前,并终将成为不见尽头的汪洋大海。
饥荒如疾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靠着回拨的一丁点杂粮和天气转暖后破土的各种野菜,安村在荡漾的尸骨气息中渐渐安定下来,人们的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草汁,死亡却不再如尘埃随处飘飞。幸存者没有谁觉得自己是得到了先人的护佑和上苍的眷顾,也没有谁再无法忍受身边的亲人离去,一切都变得平淡。地里麦苗悄悄起身、分蘖,安村人开始掐着指头盘算麦子秀穗、灌浆和破壳落地的时日,他们知道,但凡一口气在嘴里进出,日子就得过下去,这就是宿命。麦子麦子快点儿熟吧,所有一切都会回归到从前安详和平静的样子。
对于安村来说,我爷爷的失踪端的是不可谅解,但有了果腹之物,还是渐渐不再是他们日常的谈资。时过境迁,只有我爹憨子恍如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每天闷头用树枝在地上鬼画符,而是独自背起我爷爷的渔网,决绝地去了安村广阔的麦地,如同鲸鱼游回了大海。
安村的麦地里平添了数不清的坟头,但几场豪雨过后,荒草蔓延开来,除却至亲,人们很快就再难分清旧墓和新坟。饥荒过后的初夏时日,暖风一吹落身上的棉衣,我爹憨子就和广阔麦地融为了一体,豆芽菜样的身躯也很快壮硕了不少,在麦地里舒展开来,时时都处于亢奋状态中。他学着我爷爷的样子把紧了手中的渔网,一网接一网地撒出去,再慢慢收拢,仿佛每一网都网住了数不清的鱼虾,都带着足够沉重的分量。那渔网曾是我爷爷的爱物,是从前他每年在水里逞强的应手工具,因为每年都用猪血浆洗一遍,网线已经变得粗细不匀,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我爷爷常说,丝网铅坠子神鬼难逃,但他活着的时候也只攒下了把网坠子换成了铅质的本钱。在憨子双手拎起撒出渔网前短暂的蓄势过程中,铅质的网坠子发出当的咆哮,渔网撒出犹如猛虎脱笼,在闪亮的血光中从天落下,他的口中随着发出一串吁——吁——的低吼。开始的时候,憨子撒出的网落地呈现标准的扁担形,覆盖的麦苗不过几垄,渔网收起来,麦苗迅速弹起,恢复了自由生长的模样,跟过去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一阵哄笑。憨子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继续撒开网,让它在闪亮的血光中一次次从天上落下。麦地当然不是大浦河,不可能有鱼群在麦苗的丛林里秘密生长或招摇过市,所以憨子收拢的网里尽是些土坷垃、牲口粪便和干枯的麦叶,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惶惑和失落,反而不时浮现出难掩的喜悦。等到憨子撒出的网不止一次地覆盖了麦地的每一个角落,安村人惊奇地发现,他撒出的网已经变得浑圆如落日高悬。也有停下来的时候,憨子不是鹞鹰一样安静地坐在某个坟头上,就是四仰八叉躺在垄沟里呼呼大睡。
在落日的余晖中,憨子收拢最后一网,抬头看见我娘白芬正羞怯地站在他不远处。回家吃饭了,白芬说。憨子住了手,舔舔干裂的嘴唇,顺从地跟着她回了安村。但第二天第三天和许多天里,人们走到村口,照例远远地看见憨子熟悉而孤单的影子,看见他不停撒出和收拢渔网的忙碌动作,看见渔网撒出的闪亮而浑圆的血光。安村的大人孩娃儿已没有一个跟在他的身后看稀奇,他们知道他在做的是一件等同于竹篮打水的无聊事情,他们觉得他的奇怪举止已经索然无趣。
这个憨子真的是彻底没治了,他们想起我奶奶和我娘白芬的来处,摇着头,对她们的怜悯和同情油然而生。
安村人忆起我娘白芬,从她来到我们家嫁给我爹憨子到生下我到过大浦河落水死去的印象一直都非常模糊,仿佛她来到安村从没和任何人搭过腔,只是为了嫁给我爹憨子生下我丢给我奶奶又落叶一样飘然而去。
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后,安村人扳着指头算过,发现我们家真是一个传奇。不但我奶奶的家世和我父亲憨子来路不明,甚至我母亲白芬从哪里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奶奶说饥荒发生前那年冬天,我爷爷从梨花镇上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只余了树梢高,从梨花镇去县城的大路拐上回安村的田间路,忽然被一个从路边壕沟里走出的男人迎面拦住了。我爷爷以为遇上了劫匪,一时有点慌神,待看清了对方干巴瘦弱的身形,马上就稳住了。男人上来就说老陆大哥您行个好救救我们吧,他的声音虚弱喘气连连,不等再说下去就下跪。我爷爷急忙拉着他,一边说不要这样子,一边顺势蹲下身子,问他哪村的遇到了啥难事又怎么认识自己。男人说您就别问了反正早几年就认识您的,说着转脸对着路边壕沟里喊了声“白芬你过来”。话音落下,一个比男人更单薄的女孩子怯生生地走出来。男人对我爷爷说,这是我亲闺女白芬。不瞒您说我们是逃荒来这儿的,我是快不行了,老天爷开眼让我们在这儿遇到您,您就行个好把闺女带上给她碗饭吃吧……父女俩一起低声抽泣起来。我爷爷安慰他们不要哭有话好说,又不死心地问他到底从哪村来。男人撇开话题说陆大哥您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家已经没人了不会再找过来向您讨回去的,您救这孩子一条命吧……说着一头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我爷爷只好把他拖到路边的壕沟里,把他的开花被盖在身子。我爷爷继续问白芬哪村的,要送她回去,白芬咬着嘴唇一个劲儿摇头。我爷爷又问她多大了,半天白芬才用牙缝里挤出来的低低的声音说“十七了”。我爷爷就这样带着白芬摸黑回了安村。我奶奶见她模样还算清秀,拉到怀里抱了抱,算是接受了。两口子第二天一早再找去昨天的岔路口,发现男人和盖在他身上的开花被都已不见了踪影。虽然我娘白芬的到来在安村引起了不少人的指指点点,但碍于我爷爷的声威,几天过去就没了声息。到年底,一挂鞭炮响过,白芬成了憨子的媳妇,生下我又成了我娘。但在这个家里,我娘白芬始终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影子。或许这是老天报应呢,也有人想起我爷爷的无端消失,忽然又愤愤不平起来。
眼看着麦子拔节养花,新上任的村长终于一脸严肃地走到我们家,堂屋也不进,水碗也不接,站在院子里正告我奶奶:好好守好你家的憨子,再去麦田里胡作非为,小心村里看青小组的人把他腿打折了。我奶奶虽然不服气,心里却清楚得很,时过境迁,安村已不再是我爷爷说了算数,只好哭着骂了憨子几句,嘱咐我母亲白芬把我爹看紧了,不许再走出大门半步去。
憨子很快又恢复了原形,他木讷,呆滞、口中时不时发出吁吁声。我爷爷的渔网也重新回到了墙上,漠然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熬到第二年雨季来临,憨子拿起家里生锈的斧子去了大浦河对岸的时候,我也呱呱落地来到人间。
大浦河对岸原本是一片荒地,是我爷爷主事的时候以菜地名义分给各家做了菜园,每家巴掌大小,开始时还种菜,后来纷纷改栽了白杨或泡桐。几年下来,我爷爷原本插在地沟中间的几丛毛竹不但占满了我家菜地,还蛮横地向邻家蔓延,蹿起挺拔的新竹,掩映在白杨和泡桐里,青绿得惹眼。已经不止一次有邻居找上门来,抱怨说影响了他们家树木生长。我奶奶向来人赔笑脸,说过几天我让憨子砍了去,省得大家为这屁大的事生嫌隙。憨子听入了耳,不等我奶奶支使,就跑去木匠家借来斧子,在石头上磨出人影,赶过去,手起斧落,没用两天时间就把一地毛竹砍了个干净,还不让任何人搭手,斩去乱蓬蓬的叶子,吭哧吭哧地把溜光的竹竿拖回了我家门口河岸边。
那时候我还刚满月,细皮嫩肉的像个丫头,除了吃奶就是呼呼大睡。我娘白芬像一只抱窝的母鸡,一会儿也不离开坐下的大床。我奶奶说,你娘白芬生下你就等于你爹憨子有了下辈人,又是个中用的,按理应该和我一样天天做梦笑醒了才对,他可好,就像你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野种,不管不问,瞅都不瞅一眼,就自顾自地从木匠家借来锯子斧子刨子凿子,又去镇上供销社里买了铁货回来,闷头在河岸边捯饬来捯饬去,几天工夫过去,砍下来的那些毛竹生生地被他捯饬成了一条有模有样的竹筏。
在安村人怀疑的目光中,我爹憨子学着大鱼拖走我爷爷的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竹筏拖进了大浦河,又拿起一根细长的竹子刨光做了篙竿,篙竿抵着岸边,用力撑出去,竹筏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河岸。开始的时候,竹筏并不如他想的那么乖巧和顺手,而是笨拙地在大浦河里转着圆圈,仿佛一头不识号令的水牛。我爹憨子的两手攥紧了滴着水珠的篙竿,忽左忽右,扬起落下,时而荡起水花,时而搅起泥浆,他的身子也跟着左右摇晃,两条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好几次四仰八叉地落到了水里。好在他不气馁,从水里拱出脑袋,扬起胳膊在脸上撸一把,咬着牙又爬上竹筏,继续拿起篙竿在水里撑,引来阵阵哄笑。
安村不是水乡,大浦河也仅是一条小河,但河里泡大的男娃好歹还是识点水性的,就靠这点资本,憨子到底还是把这条竹筏玩顺溜了,安村人看见憨子一次次麻利地把他的竹筏从岸边推入水中,炫技似的等竹筏离开岸边差不多一丈远,才深呼吸一下,一口唾沫吐到掌心里,搓一搓,后退半步,用力撑起篙竿,身子弹起,像一只轻灵的燕子飞起来,仿佛突然消失了重量,轻飘飘落到了竹筏中间部位。行进中的竹筏,在他的两条腿下晃了几下,马上就纹丝不动了。我爹憨子撑起他的竹筏,像一片漂在水上的柳叶一样,无声地向河心小岛驶去。再到后来,安村人往返对岸菜园时,干脆都不再绕远去村头的小桥,而是直接乘坐我爹憨子的竹筏过河,他无意间成了安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摆渡人。
入暑之后,天气更加炎热,整个安村像罩在了蒸笼里,每个人的汗毛孔里都吱吱喷着热气,吃过午饭到下午出工前的空闲时间,人们摇着蒲扇,从各家院子里走出来,坐到大浦河边临水纳凉,一边拉呱。不知道谁忽然想起了凭空消失的我爷爷,突然道,你们说大鱼还在不在这大浦河里,老陆到底是被大鱼拖到河里淹死了呢,还是他保命偷了大鱼藏起来了呢?不咸不淡的几句后,听听没人接茬,很快换了别的话题。人们已经接受了憨子作为大浦河摆渡人的存在,却没有谁接受他坚持的他的爹爹是骑着大鱼顺流远走的胡言乱语。
饥荒渐远后,除却田地里荒芜的坟头,已很难举目寻见死者鲜活的踪迹,人们偶尔记起他们在世时的千般好处,感慨落泪后,总还要回到眼下的日子里来,盘算着怎样填饱肚子,怎样把今天过得比昨天更好些。日头像稠密的树叶落在人脸上,颜色和冷暖都和灾难来临前没有什么两样。三乡五里的人们遇见了,感叹竟然还能活着碰面,一边庆幸,一边也会打探对方村子的情况,回话者却多了个心眼儿,吞吞吐吐,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很快就扯起了别的话题。只有回到自家屋子里,回想亲人们死去时的惨状,才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们擦干眼泪,被催工的钟声吆喝着,聚到田里后,才发现下田劳作者已换了新的一拨。就以我家为例吧,我爷爷在的时候,我奶奶小脚扶摇的,走路都不稳当,断不会下到田垄里摸爬滚打的,一村子人都知道我爹打小就憨,我娘白芬还没有入门,家里只有我爷爷一个壮劳力村里田里晃动着高大的身影。饥荒过后就不行了,小脚女人不能犁耧锄,拾棉割草总会吧,憨子干不了别的,拿榔头砸坷垃总可以吧,田亩还是那么多,人少了过半,再守在家里闲着,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到第二年开春,连各家襁褓里的孩子都被女人抱去了田里,干活的时候,就放在地头,歇工的间隙,才纷纷转身回去,把孩子抱起来,解开怀喂奶。有时候,一地的孩子们叽哇乱叫,很让村长头痛,跟每一个妇女急,又想不出解难的招数,慢慢就干脆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爹憨子却精力旺得很,下田的时候扛着榔头,还不忘背上我爷爷留下的那渔网。他去从墙上够下来时,我娘白芬提醒他说很多网眼都破损了,再折腾会烂掉的。憨子嗯嗯地点头,问白芬能不能给补上。我还要用它呢,憨子嘟囔道。白芬只说以前在娘家看过别人织补但是自己没上手过,她让憨子去村里找梭子和麻线来,她愿意试一试。
我爹憨子找来梭子和麻线后,白芬摊开渔网比画了几下,竟然无师自通地把那些破损处很快给补上了。我爹憨子大拇指比画着,意思是夸她是个巧手女人。白芬红了脸,说能有啥难的,没吃过猪肉,猪叫唤总还是听到过的。我爹憨子又去梨花镇上买了一袋猪血回来,倒进铁桶里,把渔网整张放进去,重新浆洗过,搭在大浦河岸上的两棵洋槐树之间晾干了。
浆洗一新的渔网重新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息。田间歇工的间隙,女人奶孩子纳鞋底,男人则围拢了拉呱。我爹憨子不合群,他把渔网解散了,在翻耕过的田地里一网网地撒下去,不管人们叫好还是起哄,他都一脸庄严,仿佛在做的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似的。队长吆喝继续干工,他才不情愿地收起来,慢腾腾地加入大伙儿的行列。
大浦河的河水重新涨起来,风吹过时,荡漾着太阳细碎的反光。我爹憨子又开始闷头捯饬他那条已经闲了大半年的竹筏。大半年的风吹日晒,有的毛竹长出了裂纹,还有的地方泛出了霉斑,固定毛竹的钜子也出现了松动。他从梨花镇买来十几根粗壮的新竹,替换了破损和长出霉斑的旧竹,用新钜子钜牢了,清漆漆过几遍,晾干,又吭吭哧哧拖到了大浦河岸边。在安村人的指指点点里,我爹憨子背起我爷爷的渔网上了竹筏——这一次,他没有用篙竿把竹筏点离河岸,而是先踏上竹筏,才拿起篙竿,撑向河心。竹筏划到河心后,他把篙竿顺毛竹放下,掂起解散的渔网,把身子在竹筏的中间站定了,向着竹筏一侧闪亮的河水撒出了扁担样子的第一网,再蹲下身子,小心地把渔网收拢到竹筏上。有我爷爷的前科,人们并不在意憨子对大浦河的冒犯,不过是一着魔的憨子罢了,有力气就折腾去吧,田里折腾够了,又来河里折腾,看你折腾到啥时候是个尽头。他们知道,不管他怎么折腾,也甭想从大浦河里捞上半条鱼——大浦河里鱼子鱼孙早在前年都被大鱼带去了更大的河里。憨子也从不在意自己是否网住了鱼的影子,这原本就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一网接一网地撒下去,仿佛又回到了春天的麦田里——不,是回到了属于他的乘风破浪的大海里。我娘抱着我坐在岸边,一直注视着他从开始摇摇晃晃撒出渔网到钉子一样地纹丝不动,撒出的网也渐渐变成了和田地里一样带着血腥气息的落日的浑圆。我娘白芬心里有些发慌,仿佛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雨季已经回来我们安村,一夜暴雨过后,河水漫过了原本长在河半腰的枯柳的腰身,像黄土里拌过一样浑浊。麦子已经收完,田垄里的积水退去后,很快长出了黄豆和玉米的青绿幼苗,时序的更替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天一早饭毕,我爹憨子忽然跟我娘白芬和我奶奶说,他要划着他的竹筏去把我爷爷找回来。我奶奶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就不接他茬儿,扛起锄头要去下田。看我奶奶不发话,我爹憨子提高了嗓门,瓮声瓮气地继续说,我梦见我的爹爹跟我说话了,他说他住在很远的大水中的荒地上,那里除了蓝色的大水和荒草,没有一点人烟,说个话的鸟儿找不见,他要我尽快找过去把他接回来呢。我奶奶意识到我爹憨子并不是在胡说八道,而是在认真地和她说话,就十分干脆地回答说,不行!给我滚回屋里去。
我娘白芬的脑袋轰地响了一声,她知道这不是我奶奶说不行就不行的事,我爹憨子为了这一天已准备了两年,他自己觉得行就必须行,就是梁老师来了,也拦不下来他的。
我娘白芬想的完全没错。我奶奶让她从村小把梁老师找了来。梁老师安慰我奶奶放心去下田,只管把事情交给他好了。等我奶奶走远了,梁老师拉我爹坐到院子里,平心静气地问他怎么就确认他的爹爹住在很远的大水中的一片荒地上,还在等着去接他回来。我亲眼见他骑着大鱼顺着大浦河走远了的,每天都梦见他在那里等我去接他回来,他不在那里等在哪里呢?憨子争辩道。你这个说法不对头,如果老陆叔真像你说的骑着大鱼顺着大浦河走远了,怎么除了你村里没有一个人看见?梁老师说,还有做梦什么的,都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幻觉你懂吧,幻觉就是你沉在对你的爹爹的念想里一直没有拔出来。我还天天梦见老陆叔在天堂自在逍遥呢,你能去哪儿找他回来吗?你的爹爹他是在和大鱼的搏斗中被大鱼拖到大浦河里淹死了,连尸骨都被鱼子鱼孙吃掉了,这才是你必须相信的唯一事实!再说你走了,你娘你媳妇还有你娃儿谁来养活?他们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对得起你的爹爹当年的一片苦心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才是现实的,兄弟啊,咱不再胡闹腾了好不好?梁老师说着把我爹憨子抱在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爹憨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浑浊的大浦河和半截浸在水里的竹筏,口中喃喃地说,我听见他在喊我呢,我还是要去接我的爹爹回来的。
安村到底还是没能把我爹憨子野草般疯长的心留住。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在和我奶奶反复争夺之后,他奋力掰开我奶奶紧抓着篙竿的双手,猛地推出去。我奶奶一屁股跌坐在河岸边,双手拍打着小脚,寻死觅活地大哭起来。憨子不管不顾地跳上他的竹筏。受了惊的竹筏在岸边打个急转,很快又稳下来。我爹憨子手上的篙竿忽左忽右点出几朵水花后,竹筏径直向大浦河的河心驶去。我娘一直抱着我安静地坐在岸边,远远地望着我奶奶和我爹憨子来回争夺,仿佛双方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我爹憨子走的时候只带了我爷爷的渔网——他深信自己已练就了娴熟的撑船和撒网手艺,只要竹筏沿大浦河顺流而下驶入练沟河和接下来更大的河,凭着他撒网的手艺和我爷爷留下的渔网,无论多大的水,他都能驾轻就熟并且从水里撒上足够果腹的鱼虾来。他深信自己一定能从远方把他的爹爹带回到安村。我奶奶说,真不知道这个憨子给白芬吃了什么迷魂药,她竟然死心塌地地坚信,不但憨子很快会回来,他还能把他的爹爹一起从远方带回来。
我爹憨子就这样消失在了安村人的视野里,后来人们说到他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嘲笑的口吻说他去很远的水上去找他的爹爹去了云云。入秋之后,大浦河的河水落向低洼处,枯柳的树根重新从水下暴露出来,竟然生出了一圈气根,空气中飘荡着水底污泥的腐臭气息,我娘白芬仍然没有望见我爹的竹筏和人影归来。过了冬至,河面结了冰,从开始时候薄薄的一层,到后来彻底冻严实了。安村人全体出动,聚集到河面上,奔跑,追逐,打陀螺取暖。日头越升越高后,照亮冰面上的光折射到岸上,刺得人必须用手搭在额头,才能完全睁得开眼。他们偶尔望见我奶奶的留在院子里的身影变得更加矮小,摇晃得愈加厉害。除了队上的活计是不许缺席的,她回到家里后总是呆坐在屋檐下,望着我像我爹憨子一样神情专注地在空地上涂鸦。她的目光里越来越空洞。我娘白芬则像饱经日晒雨打的花儿一样,疾速枯萎下去。
安村最后的菜园子也被收回了村里,各家栽下的树尽数伐除,改种了时令的菜蔬,有白菜、萝卜、黄瓜、芹菜、南瓜、倭瓜,还有韭菜、大葱和洋姜,村里专人种收和管理,采摘后分给各家。没有了我爹憨子摆渡的竹筏,过去大浦河对面菜园里把自家的一份拿回来又要绕远到村头小桥,图省事的尝试挽起裤腿,摸索着直接蹚水过河。开始只有很少人,渐渐多起来,后来就剩下极少胆小者绕远了。人们经常蹚水的地方慢慢被垫高了,枯水季浮出几十处断续的突起,过河时就不需要再下到水里,只要像羊一样跳着脚就可以过去。等丰水季到来,那些个突起又被淹没在水里不见踪影。我娘白芬就是在一次从对岸跳回来时没有把握好平衡,摇摇晃晃地落到了土埂外的深水里。人们惊呼着跳下水去捞,捞上来后又把她整个俯身横放在牛背上让牛跑起来很长时间,只是我娘白芬到底也没有缓过气来。
我奶奶拒绝我娘白芬的尸体埋到祖坟里去,她的理由是我爷爷和我爹憨子都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妇女先埋去祖坟是主大凶的。我娘白芬就这样成了安村的孤魂野鬼。人们暗地里说我奶奶狠心无情,但也有人安慰说这样挺好,白芬的魂魄就可以自由地去远方找老陆和憨子了,他们才真正是一家人。
我是嚼着我奶奶的瞎乳长大的。我记得我奶奶的瞎乳干瘪得很,像两个破面袋耷拉在怀里,我都上了小学还离不开她的瞎乳,用力把她吸疼了也没有奶水流下来。我奶奶说疼就疼吧,谁叫你是我孙子呢,谁叫我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娘呢。
我吮着我奶奶的瞎乳,听她一遍遍讲述着我爷爷我爹憨子我娘白芬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她忽然住了口再没能醒来。我蹲或坐在安村人们的膝前,听他们一遍遍讲述着我爷爷老陆我爹憨子我娘白芬的故事。他们每次都有所不同甚至南辕北辙的讲述,渐渐地把他们还原成了三个有血有肉的人——三个与我血肉相连的我的亲人。
多年以后,我家的房子成了安村最老的房子,我家的院子也成了安村最破败的院子,墙壁已经剥蚀得不成样子。我坐在斑驳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从院门外流过的大浦河,我望见流水一年年渐渐退去,终于有一天它彻底干涸了,裸露出一块块干裂的瓦砾,又从瓦砾的缝隙里长出了蓊郁的荒草。
村里的小学在饥荒过后就被合并去了黄庄,梁老师也回去了城里,安村的人换过一茬又一茬,没有一个人再知道老陆是谁憨子是谁白芬是谁,甚至已经不再知道我是谁。只有我还一直留在老院子里,执拗地等着我爹憨子划着他的竹筏沿着涌动的大浦河水逆流而上,把我爷爷和我娘白芬的魂魄从很远的大水上带回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爹憨子还是那么年轻壮实,他轻点篙竿,胳膊上滚起亮闪闪的腱子肉。他的竹筏也是簇新的,筏头锋利地犁开涌动的粼粼波光急速向前,坐在他身后的是须发皆白的他的爹爹我的爷爷老陆——他慈眉善目表情轻松,轻轻地抚摸着手边收拢的渔网,活像天堂里的神仙一样。紧随在竹筏后的是那条黑色脊背的大鱼和它的乌泱乌泱的鱼子鱼孙。
我已经看了他们从远方归来的浩浩荡荡的长队。
作品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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