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和Alice的初夜几乎让他白了头。
到底是他睡了Alice还是Alice睡了他?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搞不清楚。当时情况谁先突破界限实在不好说,但裤子肯定是自己脱的。
他的脑子本来就不擅长深度理性分析,反复回放昨夜深紫色灯光打在女人汗津津的大腿上、白腻的肌肤在昏暗中放肆地摆动的情景非但没能理出头绪,反而让他更迷糊。索性随他去。他的大脑放弃追寻真相,瞬间被几个小时前身体跟随本能试探着胶着纠缠较量高潮的过程再次覆盖,他的大脑里再次播放起往复冲撞、一下下送抵、一次次实践早已生疏的技巧和道听途说的经验的滋味,回放着胯下娇小的身躯时而扭动时而静止,忽高忽低的叫声听不出来是满意还是抱怨的镜头。即使在那样迷乱的时候,他也知道应该坚持久一点会让这个女人高兴。他再次懊恼在女人意犹未尽地扭过身体示意换个姿势的时候突然爆破,痉挛几下就结束了。他不敢继续缠绵,抽出身体想逃离,又觉得不太合适。女人伸手拽过被子盖住腰肢,头埋在枕头上不说话。他慌乱地在床尾捡起衣服遮蔽身体。
“我先下楼了,你好好休息。”Tom不想留在现场。
糊里糊涂从二楼回到地下室床上的Tom拼命回想这件事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她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天,半夜的时候她说胃痛得厉害,他好不容易说服Alice试试他用来对付头痛的止痛胶囊,吃完药她就哭了,好像刚才咽下去的不是止痛片而是害她命的鹤顶红。哭什么?不就是生吃海鲜闹肚子吗?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哭得鼻涕眼泪使劲往他身上蹭,哭得凄凄惨惨拼命往他怀里钻。
他独身十几年了,早就绝了男女之事的念头。刚离婚的那些年,四处打零工,朝不保夕,这些年在一个郊区餐馆里做后厨,从早站到晚挣的钱是从汗珠子里捞出来的,而女人还会嫌少。他接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来给富婆Alice当司机助理,哪怕莫名其妙又兼了保姆和园丁也还是比餐馆轻松。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抬头就是远处的大海、绿油油的山,出门是花园草地,怎么可能打老板的主意?
Tom很沮丧。
他来加拿大快三十年了,别说独立屋了,公寓都买不起。这些年住过各种地下室,从来没进过豪华装修、专业设计的房子,就连他一个人享用的所谓的地下室,其实一大半在地上,可以看得到山景,有独立洗手间,家庭影院、台球室、健身房、酒吧都在这一层,老板很少下楼用,地下室的起居室里三米多宽的壁炉前那张按摩椅他天天用。他只想在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永远做饭剪草。
他刚刚习惯睡在标准双人床上,刚刚学会把鼓捣院子当作运动休闲,他第一次知道在宽大的中式西式双厨房里用大马士革刀具准备精致餐点是一种无以名状的享受。
或许他要从天堂坠落了。古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是至理名言,哪怕是顺水推舟也不应该。大概是鬼迷心窍扶着Alice吃药、看她哭得厉害时下意识拍她后背让她误解了。
Tom愁闷得一夜没睡着。
天亮了,他才迷糊着,梦到待了七八年的餐馆后厨,闻到老板家地下室常年弥散的潮湿阴冷的气味。是的,阴冷是有味道的,像峭壁背阴处混杂了腐烂青苔与土壤岩石的那股腥气里的清冷凝滞。餐厅后院上空,那一小片总是浑浊阴沉的天空像是他人生的底色,在睡眠中卷土重来,企图把他拉回去。
Alice显然睡得很好。她说止痛片起作用后她就睡着了,日上三竿才醒。她在主层起居室的沙发上看连续剧,嗔怪道:“已经中午了,人都要饿死了,看看什么东西可以煮得快一点。”
Tom和Alice见面才十分钟就交代了他五十六年的简历和基本技能。Alice一开始带着客气的微笑,听到后面眉头紧皱,没掩饰她的失望。Tom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可能太幸运,没想到她重重扬一下眉说:“那先试一个月吧。最好搬过来住,跑来跑去怪麻烦的。地下室两间卧室你随便用,日常就是开车做饭搞一下院子,有时候帮我看看信件邮件打个电话什么的。”
介绍他过来的老何只说给老板开个车,出门办事当个翻译,办点大宅子的杂事而已,没说还要做饭剪草。Alice家的主层足有二千尺,从他坐的起居室往里看不到头似的,只觉得宽绰豪华精致得不真实。她不过一个人住,自己要搬过来住也要吃饭,给她做饭省了自己的买菜钱,说到剪草,他也不怪自己刚才说了曾经做过草地维护,要是会干的少点,老板凭什么雇他?钱不多,2800,和餐馆一样。
这么轻松的活儿,还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有啥可说的?他努力掩住欣喜,答应第二天就搬过来。
春天到秋天,庭院里花木葱茏,老板让他填补合适的品种他不懂,只好用心浇水、每天清理残枝败叶。他自学了十几道广西菜,学会了用中央吸尘器和蒸汽拖把保持地面如镜。可是他还是担心老板这几个月去读英文班不再需要他那蹩脚的英文当翻译。她还一次通过拿到了驾照,有时候愿意自己开车出去会朋友,等她看完红叶回国躲避完雨季,明年再过来的时候不一定还会雇佣他。
他不知道哪里的夕阳最美,老板瞪他:“你不会搜索一下吗?”
老板让他开一下保时捷跑车的天窗,他鼓捣好几下,差点出了车祸。回到家后,老板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来车子说明书扔给他。
一开始,老板对朋友说他是助理,后来说他是男保姆、园丁。有一次,她给朋友说:“温哥华只适合养老,雇不到合适的人。要不是我一个人住着害怕,我也不用请人。”
他平时总在厨房里烧饭洗碗,在洗衣房里忙碌。老板只在起居室、家庭室、书房之间走动。除了需要他开车出门,平日里,他只是远远看到顶多155厘米的她蜷缩在巨大的沙发靠垫上跷着莹白如玉的脚丫子。她脚趾上的几粒鲜红蔻丹一下一下在他心里蹦蹦跳跳,逃也逃不走。
1995年,他和老婆带着才满一岁的儿子登陆蒙特利尔,政府出钱供他们读法语,半年之后他宁可去洗碗也不想继续读,一开始出去打工,想着不过是暂时在超市搬货切肉,后来才发现就连最基础的工作也需要考下执照。他受不了东部漫长的冬季,听说中部草原省机会更多,等他折腾大半年再返回东部的时候,老婆说他如果不签字离婚,她就抱着儿子跳楼。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受得了这种话?当初,他只拎着一个箱子来西岸的温哥华,现在,他搬来这里还是那个箱子。
这些年也不是没遇到过女人,温哥华最不缺富豪和单身女人。
只是天下女人都想找富豪。偶尔有几个肯搭伙供楼的女人,别人不嫌他穷,他倒说人家丑。餐馆老板娘气得骂他:“挑三拣四的活该一辈子光棍。”
他以为自己旷得太久失去了某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早就熬干了那点激素,没想到那天做成了。沉睡的能力被他无数次地反刍激活了,偷偷昂扬,无声地锤炼、淬火、再冷却。
“Tom,一会儿能给我做一下足底按摩吗?我这两天睡得不好。”
他面试的时候说过他曾经在一家东北女人开的店里当过足疗师,被钓鱼执法的警察带去警局询问后,他再也没挣过提心吊胆的钱。Alice问他的经历问得很仔细,他不善说谎,没想到又给自己增添了工作内容。
心里这样嘀咕,他的身子骨却发了飘,朱红蔻丹的脚趾头像是已经揣进他的怀里,捏也不是,不捏也不是。
Alice的房间里点了熏香,他在这样的空气里骨头酥软,手指头没力气。更要命的是他憋了好多天之后的条件反射。
当Alice让他往上捏捏,不等他思考一下要不要拒绝她已经趴着躺下,头发盖住了整个脸,睡袍提得很高,看得到黑色蕾丝内裤里面的皮肤比大腿还白。他哪里懂按摩大腿该按哪里,他做了大半年都是捏各种脚丫子,都是男人的大臭脚。
“你轻点捏,往上点,再往上点。”
他一把揉捏住女人真空吊带里的胸,听到从乳房里发出的呻吟,他跨着跪在她身后双手动作,又俯下头去啃噬舔咬窄小柔腻的肩背,155厘米的小骨架在180厘米的怀里像是案板上的嫩鸭,只是这只好像刚从烤箱里出来,滚烫而鲜美。
他用心地卖力地开垦耕耘。
狂泻一次后,他颓然倒在她身边喘气。她背朝着他睡着,屁股朝他这里挪两次,贴上他的肚皮才浑身舒泰地睡。他很快就缓过来,一只手又伸到前面去揉捏,熟睡的面团让他有些不服气,另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揉捏,才几下子就占了上风,婉转娇喘着任由他放肆,平日里的颐指气使再也找不到半分,他喜欢这种颠倒,不由得越发得寸进尺。等这个玉娇龙柔软地睡着后,他舍不得浪费这样的良辰,摸索到她的小脚丫,想起好多次瞥到这几粒朱红时的澎湃,他趴过去含住最大的那颗朱砂红,贪婪地吸吮轻咬。
Alice招呼他:“过来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哦,行。”
Tom想不出好话题,只好问她:“油爆虾不好吃吗?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欢剥壳。”
“这个很容易剥。”
“哦。”
Tom在餐馆养成了五分钟吃完饭的习惯,三两口扒完饭用手抹抹嘴去后院假装散步的时候抽根烟。Alice一边挑拣不甚可口的菜式一边懊悔不应该让他同桌吃饭。但她的心情不错,有个活人在身边晃,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也不算坏。偌大的美轮美奂的屋子,传说中犹如人间天堂的城市,如果没有这点子人气,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谁都没提起过发生在黑夜里的纠缠,就像梦游症不记得睡梦中的一切。
Alice只在想按摩的时候才叫他上楼。
Tom做完后摸索着穿衣服,夸张地找来找去,一件一件慢慢套上,问她:“你要喝水吗?”
“不要。”
“那我下去睡了?”
“噢,晚安。”
Tom独自去加油买菜,过了午饭时间,他还坐在超市门前的咖啡店里一小口一小口啜饮早就凉透的摩卡。他就像是透明的,服务员视而不见,行人不看他,就连过来觅食的松鼠也不躲避他。以他在枫叶国居住多年的经验,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人和冬天一样清冷。
刚刚从国内来的Alice很快沾染了这个习俗,听到他进门,埋在手机上的头动都没动一下。他自己没沉不住气,巴巴地过去问:“饿了吧?我碰到个朋友多聊了几句。我这就做饭,买的半成品。”Alice指指她面前茶几上的蛋糕点心包装匣子继续玩手机,问都不问一下他遇到了什么朋友,男的女的。他心里有点生气,又怕她不高兴他擅自出门还这么晚回来,偷偷看她的脸色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只在心里偷偷叹口气。
第四次足底按摩后,Alice说她下周回国,回去的半年里能不能继续请他看家?按照这边的规矩付一半工资,要不要去打工随便他。他听了很高兴,说你放心吧。Alice微笑一下,转身说我要睡了,你也去休息吧。他又问一次:“我陪你睡吧?”“不用。”
Tom用手按住面前的租房合约和雇佣合约,抬起头问Alice:“你这是搞什么?”
“没什么,走一下程序。又不是真的要你交房租。要付你工资,不能让你白帮忙。”
“咱俩之间也需要这个?”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的。”
Alice临上飞机前把未来六个月工资的现金拿一个很大的信封包好给他,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坚决又豪爽地推开:“我自己有钱。我在这里看着家不花费什么。”Alice看他一眼,把信封留在餐桌上径直走去车库。
桌子上的信封显得很大,很厚,拿出来是一大叠亮晶晶的粉红色。比合约里写的数字多了两倍,Tom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他觉得房子太大了,大得瘆人,把信封藏在枕头下面,又放在床垫下,为了这沓钱心神不宁不敢出门,想起无数豪宅命案豪宅盗窃事件,再也忍不住,开着车子去银行存进户口里才放松地楼上楼下随便溜达。
温哥华的冬季总是没完没了的雨,下午四点就黑尽了。绵绵无绝期的雨水时而哗啦啦往下倒,时而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多少英雄好汉扛不住这种天气,抑郁了,消沉了,放弃了,离开了。
人间天堂只有半年美如仙境,Tom想有钱人就是会享受,只在最好的季节里住在这里。
Tom一个人在雨季里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想起这些年每天低头干活,从来不知道温哥华的夏天和冬天差别这么大,有事做的日子那么快,没事做的日子闷得人难受。他开着车子漫无目的地走,下意识中开到以前打工的餐馆附近,他突然很想见见熟悉的面孔。
芳姐看到他照例面无表情,放下他点的甜酸鸡块和鱼香茄子煲,撇嘴道:“比比谁做的好吃。”
Tom从来没觉得芳姐是个女人,尽管她胸大臀宽头发长,但她的面色五官让人看着看着就忘记她是一个女性。Tom习惯了细嫩柔滑巴掌大的精致脸蛋,对这张臭脸不再耐烦。他故意说:“给我开听可乐,要不然还真吃不下。”
老板从后厨跑出来,拉着他在停车场里说话,啐他:“你TMD走运了,都开上路虎了。我操,你TMD抽上中华了,你是不是发财了?”
老板娘和孩子在后院堆雪人,走过来问他的女老板多大岁数有多少钱,问为什么还是单身,是不是很丑,她不屑地说:“温哥华哪有几个男的嘛,到处都是单身的女人,她一个人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又没个男人,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Tom不同意:“人家有钱,有钱怎么会孤单?一大群富婆成天约着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她们整天高兴得很。没钱咋样都高兴不起来。”
老板娘看看他开的路虎,点头:“就是啊。你给她当助理都开着路虎,还有那么大一个豪宅,想买什么买什么,还有人伺候,要什么男人,钱比男人好。”
老板嘴角叼着香烟,下巴仰得高高的,他横了一眼老婆,又看看Tom,专心致志吸进烟雾,缓缓喷出去,尽量拉长这个享受。他吸完这根烟,甩掉烟头,再噗地吐了一大口浓痰到几米远的水泥地上,骂道:“这个TMD鬼地方,香烟贵得要死,老子就没抽痛快过,你再给我一根。”老板娘张了张口,正担心刚才关于钱的论调会让男人不高兴,投桃报李,就不阻止男人抽烟了。
Tom借着除夕的热闹给Alice发去了拜年的图。Alice很快回复:“过年好。”
他想了半天,回道:“谢谢。”
“我的机票改到了三月二十号。”Alice过了一会儿补了一句。
二十号晚上,Alice好像时差错乱,精神好得不得了,看到Tom招架不住的样子,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捏住他的鼻子让他吃了这粒蓝色药片,Tom不屑地说:“我用不着这个。”
“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你还说你历史清白呢,哼。”
Tom急了:“这五个月闲得要命,网上瞎看胡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看不到。我又不是傻子,现在的网上什么都有。别说,这个东西起作用了,你来试试。”
Alice咯咯笑:“你过来试试,我不过去,我累死了。你歇了几个月了你还偷懒。”
小蓝片也有不管用的时候。Tom比Alice沮丧,他一边安慰自己怎么说都是刚刚过完57岁生日的人了,一边心情复杂地做一些弥补工作。他的手掌可以感觉到摩挲时皮肤散发出惬意的柔腻,烟熏火燎变成了小火慢炖,小母鸡在汤煲里舒展肉体,随着热浪轻轻翻滚,又缓缓摊开。
Tom在这个贤者时刻里想起年轻时的生猛、粗糙,想起那个时候的女人不需要他小心翼翼,无需他观察琢磨,患得患失,却也少了这种用心呵护的欢喜。
其实他的身体已经不喜欢太多惊喜了。有时候他需要特别小心地掩饰他的力不从心,Alice不知道他越是虚弱的时候越耐心,对比其他人的简单粗暴和与生俱来的自信,Tom在这方面的体贴用心弥补了他出门办事时常不知所以然的缺憾。
他刚来的时候,Alice指挥他在花园四周挖几个深坑种玫瑰,他挖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Alice惊讶地问:“你行吗?”
他表现出很随意轻松的样子说:“没事,就是太热了,晒的。”
那天,他跳下坑用手刨几个石头的时候闪了腰,Alice让他去卧床休息,Tom怀疑Alice看他的眼神里都是对他的失望,他撑着大理石灶台说他休息几分钟就好了,不影响做晚饭。Alice说不用不用,正好可以约个朋友见面。她打扮好下楼,临走前问:“要不要给你打包回来?”Tom摆手:“不要不要,我煮速冻饺子吃。”
Tom回想她的眼神,怀疑她对他很失望。
人在某种压力下会迸发出无穷的潜力,Tom这些年清心寡欲独居的技艺生疏被炒鱿鱼的担忧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用不了几次就了解了这具娇小的身躯表达出来的意思,他感觉到对方允许他尝试,允许他摸索,也鼓励他探索。他怕回到从早站到晚的后厨和老板家地下室只有10平方米的卧室,他本能地知道要再努力一点。
Alice在美容院认识的新朋友要给她介绍个白人退休老头儿,说鬼佬会玩,绅士,家庭关系简单,那方面多老都行,Alice动心了,她说她就向往英范儿绅士,要不先见见。
绅士请她们俩在西温山下的一家日料店见面,Alice最后到,她在狭小拥挤的店堂显得不合时宜,打扮过于隆重了点,全套珍珠首饰套裙,手里拿着LV新款皮包坐在服务员侧着身体走才不会碰到顾客后背的桌子旁,连她自己都尴尬。她不喜欢这种逼仄的环境,连带着也不喜欢粗糙碟子里的食物。她搞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选择这样的地方。
在新移民的ESL班里才学到二级,她觉得简单交往可能没问题,男女之间少说话多凝视才对。老先生显然不这样想,他很慢很慢地讲话,重复好几遍,Alice都是微笑,她的朋友做翻译,后来,老先生也只是微笑,除了说great,good,不再讲什么了。Alice和她的新朋友Jane不好讲中文聊天,也想不起来几个单词,只好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咬寿司,咬两口就散了,正好用筷子夹米粒。
Alice抢着买了单,老先生震惊了一秒钟,满面笑容道谢,轻轻拥抱一下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对两位女士挥手告别,走到一辆古董老爷车面前弯腰打开车门坐进去再次挥挥手就绝尘而去了。Jane叹气:“肯定没戏了。”
老头儿比她想象的显老,近距离看到一寸长的汗毛一根一根支棱着,那颗开洋荤的心很快熄灭。Alice备受打击的是她的英文。学了三个多月了,每天听到洋人老太太拍手“right,great,good,excellent”轮换着用,她以为日常对话问题不大。没想到的是,真的和洋人交往,场景和教室完全不一样。她觉得羞惭,不应该这么早就打起洋人的主意,起码再学几年英文。
这个朋友是美容院里认识的,俩人彼此猜测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经济能力匹配,相视一笑,说咱们微信加了好友吧。叫Jane的这个女人特别热心,躺在美容床上敷着面膜的时候就给她说做生意的男人走了好几年了,留下几栋房子给她当包租婆,儿子结婚单过去了,她一个人寂寞也不想带孙子。她说年轻的时候吃亏,跟着老头儿创业,明明知道他在外头勾三搭四也只能装不知道。他带女朋友吃饭遭遇车祸,她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没想到自己找个男人谈恋爱就忘了那些苦日子。
谁知道还能活几天?你的钱不花,还等着别人替你花吗?老头儿万万想不到自己赚的钱给老婆养男朋友。想开了,人都年轻好多。
Alice的女儿在美国读书,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她只希望今年的男朋友还是去年那个人,其他的事情就更管不到了。
俩人说起来情况差不多,互相观察了一下,一个移民二十多年的住在华人区,她这个新移民反而住在白人区。Jane笑说西温被国内来的富人把房子炒起来了,十年前山上房子的价格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
Alice见到了Jane那个黑黢黢的老外男朋友。高鼻子深眼眶,皮肤快有印度人那么黑了,Jane说他是塞尔维亚人,正宗的欧洲人,喜欢户外运动。Alice没觉得Jane说的英文有多流利,看着两个人不需要聊什么,手拉着手不避人的样子很羡慕,说她也想有个老外男朋友。
她不希望Jane知道家里有个男保姆Tom,邀请Jane喝下午茶的那天提前打发Tom去机场附近给她买上次逛街时看中的风衣,叫他不用回来做饭,去华人区给她排队买网红蛋糕。
Jane和她的男朋友在她家里喝了下午茶,又提起红酒,Alice打开一瓶听她男朋友点评,Jane自来熟地去她冰箱里找小食,翻遍了才凑出来一个果盘。Jane给她开采购单,交代她应该买什么什么搭配红酒。
Alice在南宁算得上是上流阶层的成功女老板,国内的社交圈子比这边高级多了,她见过的世面是大农村温村地主婆Jane从未见过的。Jane离开国内的时候,同胞们喝红酒流行加雪碧,吃几口鸡爪鸡杂红烧肉再喝一口红酒,她来这边二十几年的氛围也是这样,直到认识了这个男朋友才懂得红酒搭配山羊奶酪,火腿片生着吃,可以配牛排,千万不能喝着红酒吃饺子。她以为Alice要出丑,忙不迭给她讲自己经历过的糗事,一样一样写下清单注上中文。Jane是真的热心,Alice是真的没朋友。
Tom拎着菜,抱着厕纸进来的时候,Jane吓了一大跳,她没听到门铃声,Alice说她孤身一人在温哥华的,这个从车库门进来的男人又是谁?Alice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说Tom是她的司机,因为厨艺很好,又让他兼任了厨师,你们留下来尝尝他的手艺。
Jane和她男朋友吃过晚饭才离开,临走的时候她偷偷对Alice说:“有现成的先用用,再有合适的我会想着你。”
Alice在这里认识了几个木呆呆的家庭主妇,她们守着男人守着孩子,世界只有天井那么大,天井之外都是黑暗,是怪物和有问题的人类。
她们彼此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离异的女人一眼认得出离异妇女,找了洋人的女人一眼看得出谁的男人也是洋人。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的女人更不用说了,她们仅仅凭借气味就可以搜寻到方圆半里之内的正常的同胞。
西温这边的单身女人可能是整个温哥华最多的区域,街道上偶尔才有车子经过,路边的宅子寂静无声,有灯光无人声,所有的浪荡所有的寂寥都隐藏在高大的树篱后。
无论多少悲欢离合,不管多少爱恨情仇,花草树木都可以吞噬消化掉,悄无声息,无人觉察。
在国内的时候Alice很谨慎的。她有钱,有貌,还有几家酒楼,惦记她的男人可以排到漓江边上,他们的心思隐藏再深都没用,离婚后这些年她没机会空窗,她经历过各种样本,心气从高到低,磨得她越发心灰意冷。找个综合条件好一点的男人怎么就那么难?她不断归纳总结,提纲挈领,洞察人性百态,越是见得多,越见不到好的。
兴许都是钱闹的。
她要是没钱,没有金钱打磨出来的貌,她不会有机会被男人哄骗、算计、忽悠。那些年,男人从她手里骗走过房子、车子,她给人开过公司,怀过孕,打过胎,和七八个准婆婆打过交道,她见过的世界比Jane多多了,Jane凭什么以为搞到一个洋人男朋友就比她牛掰。
Tom敲门进卧室,给她端过来一杯牛奶,轻声问她:“一会儿要不要捏脚?”
“不要。我只想早点睡。”
“要不要泡个澡?我去给你放水。”
“不要。”
Alice有时候很心烦,本来以为移民到了人间天堂温哥华可以开始新的人生,这边据说云集了全国的精英,有机会抓住个优质男人一起养老,过来一年多了,手里只有一个男保姆。更可怕的是她依赖上这个男人的照顾、陪伴,无论床上还是床下。
这太危险了。
Alice见了几个婚恋网上推荐的男人,每次都约在购物中心的某个星巴克。这些男人的描述听起来都很像样,见了面才发现这些男人的照片兴许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模模糊糊的都还顺眼,不像真人的皮肤耷拉着,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本来浑浊无光,看到她就像看到煮熟的鸭子。有两个男人看到她开着保时捷跑车过来,咖啡都不给她买一杯就说咱们不合适,掉头就走。
有个男人不讨厌她的车子和包包,跑去给她买了杯南瓜卡布奇诺,又给她讲星巴克只有南瓜季才提供南瓜口味。这个男人说他才43岁,离婚没孩子,因为自己条件不错,有些挑剔,拖到现在还没女朋友。
Alice问他是什么样的条件影响了终身大事?他说我没小孩,前妻比他收入多好几倍,不需要他的赡养费,他有一套两房公寓,贷款不多。他说他没想到Alice这么漂亮显年轻,可以不介意比他大几岁,也愿意放弃生孩子,两个人情投意合才是最重要的。
他把脸贴得很近,声音小小的,暧昧的,很亲密的口气问她:“你说对吧?咱们俩合适就足够了,反正在加拿大生孩子是给政府生纳税人,自己图个华而不实的冠名权,花好多好多钱养大,18岁人家独立走掉了,还不是剩下咱俩过日子。”
小男人保养得挺不错,身材匀称挺拔,五官端正,除了眼神飘忽,Alice觉得这个人算是她在婚恋网站里扫描的华人里面最好的一个。
小男人的公寓年头不短,楼道里一股子常年不见阳光的气味,大楼的保养不错,只是他房间里一股子浓烈呛鼻的炒菜味儿让她呼吸困难。他的床单颜色可疑,皱得不像话。她不愿意计较这些了,起码这个人的肉身是整个屋子里最美好的一个物体。
年轻到底不一样,她表示吃不消的时候,小男人会坐在她肚皮上一边晃一边得意地让她确认:“我很厉害的对不对?你可以去打针,绝经也喜欢做爱的那种回春针,两个人没这点事就没意思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咱们早点去注册,我可以忍的,你想要的时候才给你。你放心,我只给你用。”
要不要带小男人去她家里让她纠结了很久,打发走Tom很容易,以后打发走这个小男人会很麻烦。做了这些年生意,看过些男人,这点眼光她还是有的。
小男人看到她的跑车眼睛亮晶晶的,拿过钥匙就去开她的车子,不由分说带着她去市中心找高级餐厅,吃完饭逛商场,专门找男装店逛。他的回报是鼓励Alice运动,捏着她的腰肢晃动时问了一次又一次:“我很厉害对吧?你受不了我了对吧?你要多少我都能给你,你幸福吧?你说你是不是很幸福?”
Tom有时候吃小蓝片毫无反应,有时候不太好使,不过Alice决定不再挑剔。她很烦小男人的啰唆唠叨,还有那副软饭硬吃的理所当然。Tom这个人老实巴交的,笨笨的,生怕惹她不高兴,一个月给他涨到4000块还要说是因为不想查看超市小票,多给了买菜钱以后少一道手续,他听了这个才收下钱。
Alice不想承认她不是那么喜欢激烈的碰撞,Tom对她皮肤腿脚胳膊任何部位的皮肤索需无度,每一下摩挲里都听得出赞美赞叹。她很享受这样被珍重对待。她不想告诉他。这很危险。
Alice移民后第四年回国躲雨季,吃年夜饭的时候突然呕吐。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持续了好多天的胸闷气短恶心为什么突然不可抑制的时候,已经喷出了一大摊稠乎乎的黄色液体,酸酸的臭臭的,喷在她面前的一大桌菜上,喷溅到围坐的一大家子人身上。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胰腺癌。
Alice带着她嫂子不等春暖花开就回到了温哥华。她带着Tom去医院当翻译,发现他根本用不上,医生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好在医院立刻安排了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实习生陪同她做所有的检查。Tom问她怎么了,她只说胃不好。这是老毛病了,Tom安慰她,可能你回国吃东西不注意,养养就好了。
Alice的女儿从美国赶了过来,她开着跑车陪她妈去医院检查诊治,Tom除了买菜做饭,有点空就要带她大嫂出去拍照。
Alice吃不下饭,她女儿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大嫂的口味每天不一样。这些都没什么。给她女儿洗内裤这件事很有什么。
他打扫房间时假装没看到扔在洗手台上的内衣裤。这个叫美美的女孩子不怕丑,当着Alice的面问他为什么忘记洗内裤。
Tom找到机会进她房间里问她为什么瘦成这样,Alice不肯说,被问急了只是哭。就像他俩的初夜,她生病容易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他说又不是绝症,胃病靠养,一年半载的总能养好。Alice哭得更厉害了,Tom过去抱住她,像第一次那样轻拍她的背。
大嫂进来的时候他俩没听到声音,兴许大嫂没发出任何声音悄悄进来的。Tom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记得他特意关了房门的。
Alice只化疗了三次就瘦到了80斤,医生说只化疗六次,Tom安慰她,化疗结束后不用戒甜点了,增肥的食物随便吃。Alice没精神给他笑脸,脸朝里面假寐。
没有监督Tom收拾花园,园子却比用心打理的时候更争气,玫瑰开了一茬又一茬,中间一口气都没歇着。Tom经常剪了拿去她房间里插上,Alice不计较他胡乱搭配,长短不齐,看到娇艳新鲜的颜色心情总归好那么一点点。
枫树红了的时候,Alice把Tom叫上楼,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他:“谢谢你这几年照顾我。现在家里人多,过几天我妈也要过来,美美的男朋友下周来,我这里不用人了。这个你拿着。”
信封里是一张小小的窄窄的纸,是一张转账凭证,Tom睁着眼睛凑近看,数清楚2后面只有4个0,他心里有点失望,也有点难过,还有点如释重负。放下压在他心头的石头,他倒哭了起来。几十年没掉过眼泪,他觉得很丢脸,低着头不好意思抬起来。Alice有点意外,后背靠着床头,下巴往上翘着,问他:“你对我有没有过真心?”
Tom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抬起头看着Alice枯瘦蜡黄的小脸,他的泪痕一下子被苍老干燥的皮肤吸收掉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他其实想说:“我有过真心。”可是他想Alice不会相信的,她的表情不是在询问,像是在质问。如果他有过真心,看到转账凭证的小纸条不应该嘴角上扬,也不应该仔细数后面几个0。
他一下子想起来很多很多。Alice每年要求他签雇佣合约附带一个象征性金额的正式的租房合约,他没多久就搞清楚她是担心事实婚姻关系超过4年之后就有资格平分财产这个法律条款。不知道初来乍到的新移民Alice是哪里知道这些的,怪不得这个女人能够成为大老板。他不管怎么讨好迎合,这个女人从来不让他在她的床上过夜,他后来想明白了,他就是一件床上用品,使一使就丢开了,哪能留下。每个月底,她给他一张支票,这是在银行留下记录,和雇佣合约呼应。他明白,他是Alice雇佣的男保姆兼男面首,不会变成她的男朋友或者男人。她在床上开心地呻吟喊叫,却从来都不说任何话。呻吟不会暴露心意,不能增进感情,也不会留下把柄,或者幻想。
她的家人早就想把他赶走了,他知道大嫂和美美看他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信息。
她也不需要他用肉体取悦她、讨好她、满足她了。他这个59岁的老男人,不过是一堆药渣。
2020年是魔幻的一年,实在太过诡异。这一年里,人心惶惶,恐惧担忧,不知道未来怎么样,除了活着,安全地活着,再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幻想。
Tom也不再抱怨后厨的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不再骂老板工资这么多年不涨,他和所有人一样,只想安全地平安地,活着。
餐馆撑到5月份才关门。
老板说,这一关门,什么时候能开门就不知道了。
他还住老板家地下室。
他怕外面疫情严重,食物匮乏,把冰箱里塞满了食物,买了一大堆可储存食品堆在客厅里,看着很安心。他睡得太多了,到了夏天已经睡烦了。吃饭也吃腻了,除了抱着手机刷新闻刷视频,他找不到任何事情做。
一直熬到8月份,外面逐渐恢复了正常,路上车子多了,行人多了。但是政府对餐馆的各种规定多得不得了,华人比什么人都怕死,老板一个人在店里,一天最多收几十块,菜钱都不够。他每个月可以领政府的2000块救济金,当然不肯去餐馆里累死累活只赚3000块。老板去开了几天门就不愿意干了,说保命要紧,乱七八糟的人那么多,他岳父母七十多岁的老人染上病毒在这里没医疗卡,万一被传染就得倾家荡产。
Tom在地下室里憋了几个月憋得难受,外面阳光灿烂,好多人在公园里日光浴,社交距离形同虚设,传说中杀人如麻的病毒他们谁都没见过,逐渐地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他把拉黑的Alice从黑名单里放出来,问她:“你最近好吗?”
他一连问了四五次,对方都没回答。没显示对方删除了他,Alice的朋友圈也依然可以看到,但是发出去的问候像被吸进了黑洞,无声无息。
他到底没忍住,回到那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宅前,花木如旧,草地如旧,门前的树木如旧,阳光铺满地,泥土香如故。他按门铃,听到里面咚咚的脚步声,不太像Alice走路的节奏,可能是她家人。
他摆出一脸的微笑。
开门的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他差点暴怒起来。不是说不用人了吗?还不是找了人。
“你找谁?”
“我来看望Alice。”
“谁?我们家没人叫Alice。”
“去年这个房子的主人还叫Alice的,她不在吗?”
“不知道去年这里是谁住。我们刚搬过来。”
Tom不知道该怎么办,踯躅到路边,看看天空,浩瀚无垠和他没关系,他只看得到粗大高耸的松树围起来的这一小片。明晃晃的日头下,绿草格外绿,红花分外红,温哥华的夏天就是天堂的模样。院子东南角的白色拱门被玫瑰柔软的枝条攀缘覆盖住了,柔嫩重叠如丝缎的层层花瓣垂下枝头,开得还是那么恣肆又矜持。
他记得前年春天,Alice不知道跟着朋友去哪里买回这两棵玫瑰,兴奋地在大门口拍着手叫他出来看只有几根矮壮枝条的老根,拉着他转遍温哥华买到这个白色拱门,又催着他连夜拼装起来,第二天,大日头底下非要亲眼看着他挖出来两个半米深的坑。
Alice要他把整条的三文鱼拿去埋在龙沙老根附近,他不乐意,她偏不许,到底是拗不过一个女人。当年夏天到秋天,两棵粉红龙沙几乎没休息过,开了一拨又一拨,一年就爬满了拱门。Alice每次路过都要说:“你看,三文鱼给你吃了什么都看不到,给花吃我能看半年。”
他活了五十几年,那么多花,只记住了龙沙宝石。
作品 2022年5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