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者的皮在向我们移动。”朵拉茹日说。我在炉子里生火。我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着她,我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预言或幻象。布氏的红色小推车在路上嘎吱嘎吱地朝我们过来。
我走到窗口。在春天柔软的新绿衬托下,布氏显得矮小。她穿着钓鱼背心,头发披散着。她拉着身后的木推车。车上堆着很高的兽皮,看上去好像有只大动物在跟踪她,嗅着她的脚步声,向前爬行。泥燕从她路过的地面飞了起来。我从木推车移动的样子可以看出,车上堆着沉重的、浓密的金色狼皮和深色的海狸皮。我从窗口向布氏招手,她没有看到我。她正直视着前方。
头一天,男人们已经把路面弄平了,他们耙了石头,填了坑,但一场短暂的夜雨使路面变得凹凸不平。现在,那些顽固的水坑倒映着蓝天。布氏绕过了它们。有一两次,她不得不转过身去,用双手拖车。
她不情愿与这些兽皮分手。它们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它们是她与那些使用陷阱捕猎的猎人斗争的象征。它们是过去的遗留。草和驼鹿肉活在狼的皮毛中,水和树木活在海狸的皮毛中。她已不再为拉鲁干活。在她黑色的石头房子外面,拼好的海龟骨头和壳的碎片像从大海里扔出来的古物。为了给旅途买食物,布氏不得不卖掉这些毛皮。
出发的前一天,我们都在忙着准备。我回到火炉旁拿起火柴点火。这次点燃了,小火苗咆哮着,声音就像森林之火,吞噬途经的树木、洞穴和巢穴。
这一次,红色推车上装满了一袋袋燕麦、康乃馨牌奶粉、肉干、三双橄榄绿系带胶靴,以及剩下的海狸皮。布氏打算带到北部水道沿线的哨所和车站做交易。在北方,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这些是上等的毛皮,来自很久以前的猎物,又厚又密。
“要我说,真是太不方便了,”布氏一进门,艾格尼丝就嘟囔道。这几天,艾格尼丝一直在房子里来回走,紧张、心烦意乱,她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她忘了为什么来客厅。
布氏抱着一堆用品进门。“帮我一把,安吉珥。”她不理会艾格尼丝的抱怨。
我把毛皮搬到小床上。它们闻起来有雪松的味道,还有点灰尘味。
艾格尼丝对她母亲的选择感到愤怒。她只能跟随她走上这艰难的死亡之旅。她的愤怒,有悲伤的根源。她回到厨房旁边的小洗衣房。我和她聊天,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你认为天气会一直暖和下去吗?”
她瞪我一眼。
“如果在途中遇到麻烦怎么办?”
“你是干什么的?”她说,“联邦调查局?”
我后退出去,假装很忙,但留意着艾格尼丝。她愁眉苦脸地用绞衣机绞衣服。她拿着朵拉茹日的白衬衫,她很使劲,她在惩罚它,她眼睛湿了。
朵拉茹日跟女儿一样倔强。她的梦想就是回到肥食者的国土去安息,她不让任何人阻止她。“你不必去。”她对艾格尼丝说。
只有朵拉茹日完全相信我们能完成这趟旅程。布氏意识到责任重大。她表情严肃,嘴唇紧闭。所有的男人都认为我们疯了。贾斯汀·勒布朗对布氏说:“最强壮的男人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还有老朵拉,得抬她和所有的东西。”我们快速地收拾着行李。艾格尼丝在清理她的抽屉,她把大内裤塞进背包。我卷起牛仔裤,使体积更紧凑。
我捡起一只胶靴。“这是什么?”脚踝处有系带。
“我们旅程穿的。来,给我。”布氏坐在小床上。她脱下一只鞋,试了试靴子。“挺适合,我的旧靴子不够护脚。”她的旧靴子几乎全破了,她常穿过灌木丛,还把它们放在柴炉上加热。“这才是真正的靴子。”
“真好看。”我说。
靴子都是7号。我穿有点紧。他们只有这么大的,是打折的,标着红色的价格:4.98美元。
我刚到那里时,只关心我的长相。我的眼睛画着深蓝色眼圈,只露出没伤疤的半边脸。我没有想过我的内心怎样,我的感受怎样,什么是实际的。我穿着白色的塑料鞋,踏着雪去上学,涂着红色趾甲的脚紧紧地夹在鞋里。现在我要穿胶靴,高筒的。
我怀疑我们四个人是否能到达目的地。目的地。我喜欢这个词,它暗示命运。我相信命运,相信是一种迹象。啄木鸟轻轻敲死树是一种迹象。有人以某种方式对我微笑,我们会成为朋友,或者会以某种方式重叠。有一次,我梦见了德语单词。“立正。停止。”第二天,两个穿着脏牛仔裤,从慕尼黑来的男孩出现在A&W快餐馆,我和他们一起去了怀俄明州,夏延拓荒节。这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梦是个预兆。我在寻找迹象。我把那两个男孩叫作“停”和“看”。当我为我们的旅程打包时,我想知道这个特殊的命运是否是我们的。也许还有其他的我们将追随、探讨。我试图打消疑虑。安吉珥,你真傻,安吉珥,你就是这样,你就是那样。我在收拾刚晒干的衣服,恐惧和快乐,希望和徒劳,这些感受连接在一起,像命运纠缠,像根或藤蔓。去,还是不去。我们四个人朝着我们的命运前行。祖母们接受了我。布氏相信我的能力,我会划独木舟,能抬东西,还能打猎。我想找到母亲,我想知道关于她的真相。
我们忙了一整天,讨论该带什么,该留下什么,我们的用品和设备填满了小客厅。艾格尼丝坐立不安,她关注是否有足够的卫生纸,是否应该把推朵拉茹日的秘书椅的灰色轮子取掉。“万一需要怎么办?”朵拉茹日说:“亲爱的,不要为我担心。从这里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平坦的路程。”艾格尼丝开始担心别的事情。
我装好餐具、旧鹿皮鞋,用新闻纸包起狂欢节用的玻璃盘子,逐一贴上标签收入纸板箱内。我把一件没穿过的睡衣和一瓶1947年的葡萄酒放在盒子里给了弗兰琪,我忍不住在洗手间流泪。我将一些药草和种子,包括一些玉米粒,送给了百年路的老人。
在寂静占据了比言语更大的空间时,朵拉茹日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她用独木舟的桨推着她的椅子在房间里转,仿佛她已在水上漂流。她滑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树木翠绿的阳光照在她经常抱怨的、坏了的、生锈的旧车上。
朵拉茹日感到内疚。这是种内心的苦楚,古老的土地在召唤她,她对那片土地和自己的心灵有着坚定不移的忠诚,她必须服从。当我把镇纸放进一个棕色的袋子时,她说:“我不敢回来了。他们恨我不让他们送终,他们正承受着这样的痛楚。把镇纸给贾斯汀,好吗?”
屋内沉默笼罩,路程需要多少天,我假装问布氏。布氏顺着我问的问题,假装认真地回答。她闭上眼睛,试图用英寻来计算距离,仿佛从来没人问过,她说:“十三天。我敢肯定。”
“这估计相当乐观。”艾格尼丝说着便递给我一卷卫生纸,“放在袋子的顶部。”她已增加了润肤水,还有一把刀。“放进去。”她顺次递给我一筒莫顿牌食盐,“我们可能会脱水。”
“在湖里?”布氏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这种姿势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
在去参加弗兰琪告别派对的路上,艾格尼丝自言自语地哼着歌,像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她经常如此,试图盖过我们讨论水路计划的声音和关于朵拉茹日安息的谈话。我走在她身边,脑子里想着宿命和命运。布氏推着朵拉茹日,她被绑在秘书椅上,像个骨瘦如柴的人质。约翰·哈斯克走在前面。
“他是族群中的雄性头领,”朵拉茹日开玩笑说,“瞧!”他穿着一件刚熨过和浆过的白衬衫。我们上方,蝙蝠在夜空中飞来飞去。
不时,艾格尼丝停止哼唱,在我们该带的清单上又添上几样。“需要阿司匹林,”她说,“别忘了金缕梅收敛剂。”
弗兰琪吹了一些气球。它们被拴在门上,旁边是“一路平安”的祝福,气球像弗兰琪一样满脸皱纹,面色红润。
我们置身于香水味、鲜蓝色的花瓶和彩色的水中,电视机闪烁着噪音。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站向两边,欢迎朵拉茹日的到来。
弗兰琪还没有走出失去女儿的悲伤,不然她会称之为“节日”。由廷塞尔曼渡轮运来的红色康乃馨装饰着房间,宝宝牌空气清新剂游走在每个人的身边。我已经忘记了温室里栽培的花朵。在俄克拉荷马州和北方之间,我像花中的一朵,在非自然条件下强迫开放。
朵拉茹日惊得目瞪口呆。“我真高兴我还能看得见!”屋内挤满了人,光洁锃亮。连墙壁都擦洗过。弗兰琪光着脚,穿着有红色牡丹的礼拜日连衣裙。她紧紧地拥抱我们,一次一个。她俯身去拥抱朵拉茹日,下垂的乳房在低胸的花裙上微微隆起,皮肤散发着玫瑰水香味。
她笑了。她的脸显得丰满而明亮,这次没有使用假颜色。她开始演奏小提琴,贾斯汀·勒布朗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瓶软饮料。他微笑着,未擦亮的棕色皮鞋在地板上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他们像年轻情人一样。贾斯汀只能选择弗兰琪,他受够了他们关于捕鱼、扑克和诱饵的谈论。“弗兰琪是个漂亮的女人。在她这个年纪,她的腿还那么美。”
“什么时候发生的?”我问。
朵拉茹日说:“镜子打碎的那天晚上。”
两个小伙子拿着装着酒的纸袋,把自己关进了卧室。一个女人问弗兰琪是否应该把他们赶出去。“今晚不行。”弗兰琪说。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闻到了威士忌的味道。
几个城里来的孩子跑着穿过房间。弗兰琪看着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担心他们会打破雅芳牌酒瓶或玻璃小雕像。
桌子中央放着一大盘菰米饭和火腿汤。
我跟着弗兰琪进了厨房:“我能帮忙吗?”她从抽屉里拿出餐具:“哦,当然,亲爱的。把这些汤勺拿去放桌上,好吗?”
餐桌准备好了。人们已经在排队。一些布餐巾旁边放着几碗温水。“这是什么?汤?”贾斯汀问。他排在第一位。每个人都站在他身后。
弗兰琪从厨房向外张望:“什么?”
他指着碗。
“洗手用的。”她回到厨房,没有看到人们是怎样面面相觑。他们心里有看法,“手指碗。”他们后来说。
汤米和住在百年路的人一起来的。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和叉子碰在梅尔马克牌餐盘上的响声。我的脸颊发烫。我趁没人注意喝了一点酒。百年路的人带着庄重的表情走进来,提醒我们这次聚会和我们这次旅行的重要性和严肃性。我一看到就非常紧张,好像他们认为我们不自量力,或者我们四个人都要去送死。
威利又黑又矮小。他年轻的妻子奇基塔,二十四岁,站在他身边,头发向后梳着。威利穿一件薄棉布衬衫,里面有一件无袖T恤,裤子提得高高的。他站着,等房间里安静下来,然后他为朵拉茹日一路平安祈祷。屋里出现了新的严肃气氛,有几个人在祈祷的过程中始终微笑着,彼此对视着,尤其是弗兰琪和贾斯汀。我朝汤米笑了笑,希望这种不严肃的态度不会影响我们在旅行时,伟大的神灵给我们带来的好运。
百年路的人只打算呆一会儿,但不久他们也被欢乐所吸引。尽管即将失去朵拉茹日,但鲜花、小提琴和罕见的吵吵闹闹的孩子们,这种快乐感染了所有人。“这是我一直想要离开的方式。”朵拉茹日说。
威利笑着:“好吧,我不妨狂欢一晚。”他倒了一杯可乐,在满是香水、粉末、瓶子和罐头的屋子里,总算有一次,每个人都愉快,至少能够这样享受半个晚上。
奇基塔留着长发,试图表现得像个传统女孩,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奇基塔对弗兰琪桌上的香水很好奇。“你有雅芳!”她说。她打开一个红色的瓶子闻了闻,“我喜欢波斯木。”
“你拿去用吧,亲爱的。”弗兰琪用手反驳奇基塔可能提出的任何意见。
整晚,奇基塔都紧紧拿着那瓶香水,仿佛她放松警惕,瓶子就会从她的指端溜走。我心里记着,等我们从肥食者那儿回来时,我会给她一些女孩喜欢的。和威利住在一起,她被剥夺了她应该有的。
汤米把汤舀进一个花碗里,端给我。我们害怕我们之间的爱情,担心爱会促使我们说些不该说的,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将分离,现在我害怕离开。
在房间的另一头,约翰·哈斯克穿得整齐、干净。奇基塔凑近威利,把香水递到他鼻下。他皱起了眉。“他不喜欢这个。”她自言自语,开始对空气说话。
拉鲁在房间盯着布氏,像刚刚发现一只无助的羔羊的捕食者。他穿着当时的时尚尖头皮鞋和紧身裤,头发蓬松地垂在肩膀上,太阳镜从衬衫口袋里露了出来。我看了他一眼,他根本没注意到我。他只盯着布氏,布氏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正全神贯注地听伊利诺斯太太讲话,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明天将开始的旅程。汤米安静地拉着我的手,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身体的强烈温暖。
九点钟左右,人们的注意力又转向了我们。他们一边喝可乐和葡萄酒,一边对我们的旅途提出了许多建议。因为我们是女人,即将进入波涛汹涌的深渊;男人们认为我们中了邪,他们有责任纠正我们的错误。他们认为我们是被自信,而不是被酒冲昏了头。他们提醒我们途中会面临的危险。我们将前往一个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忍受的水乡。
“每年这个时候熊经常出没。”一个人告诫我。
“知道。”我说。听到自己傲慢的声音,我脸红了。这像是青春期的蔑视。我不耐烦的态度对他根本没起什么作用。
人们继续从屋内各个角落提出建议。“你必须做标记。”威利补充说:“折断树枝,以防你能找到回路。那里很容易迷路。”要不是伊利诺斯太太让他们安静下来,他们会继续一整夜。“嘘,”她安静地说,“你们在担心那个女孩。她们有朵拉茹日。她们会找到路的。”
大家谈论到我们的旅途,布氏就在灯光下摊开一张地图,向她认识的那些划独木舟到过遥远北方的人问了几个问题。她把盘子和杯子推到一边,大家都聚集在一盏粉红色的花罩灯下。她想知道哪些洋流对我们有用,哪些地方有瀑布和陡峭的陆地通道需要避开。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让我给你做个脸吧?”弗兰琪问奇基塔,她不理睬那些对我们历程关心的人,也不理睬那些弯着腰看桌子上地图的人。她有自己关心的事情。兴奋的奇基塔,闻着弗兰琪带香水味的手腕。
布氏的问题只得到几个人的回答,但听起来也不太确定。在一天前显得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在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不想去了。我清楚地知道这点,就像我知道自己手掌上的爱情线和生命线一样。我有个不祥的感觉。布氏是在冬天,在寒冷和黑暗的控制下制订的这个计划。我不愿意承认拉鲁可能是对的。我没有完全确定布氏的理智。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慌。我会去的。我非常清楚。即使他们说十三天的旅行几乎是不可能的。独木舟已经放进“乌鸦”的船舱,我们都收拾好了。我在弗兰琪的房子里突然感到寒冷。这感觉就像一个新娘,在婚礼前会紧张不安。是最后一刻的紧张。
伊利诺斯太太把椅子拉到朵拉茹日身边坐下。她用她原来的名字称呼她。“埃娜,”她说,“你还记得沉睡人岛上的药草吗?那些小植物长着圆形的叶子。你能给我带点回来吗?”她一开口,就想起朵拉茹日不会回来了。太迟了,她用手捂住了嘴。
“没关系。”朵拉茹日慈祥而有力地回答,“我让艾格尼丝带给你。”她想说点别的,墙上的钟已十点了,她松了一口气,说:“咱们看新闻吧。”
那是个令人不安的时期。越南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让所有人震惊和沮丧的是死亡仍然被看不见的波浪和空气微粒带过海洋和陆地。在更近的战线上,美国印第安人运动在城市中获得了势头。我们听到了一点关于伤膝的事情,我们渴望得到更多的消息。我们想从那些扎着辫子的年轻人那里了解更多的情况。在我们听来,他们像勇士一样坚强。房间里的许多人都很欣赏他们,甚至是年纪较大的人,有些人已经开始让头发长长,再一次把长发编成辫子。
如果美国印第安人运动在电视上很少受到关注,那么大坝和向北改道的河流就更别提了。这些是保守得很好的秘密,只能通过口头传播。如果不是那些划着独木舟到处告诉人们所发生的事情的年轻人,我们对这事一无所知。
这消息使贾斯汀不安。他再也无法忍受了,气得脸都红了。“这些年轻人的行为就像红色分子!”共产主义者,这就是他对美国印第安人运动成员的称呼。大家的眼睛都离开灰色的屏幕,转向他,盯着他看。他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眼睛注视着屏幕。弗兰琪也盯着他。“什么?”她说,“什么?”
“他们是红色分子。”他以一种愤怒的声音重复了这句话,仍然看着屏幕,没有注意到周围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为什么,贾斯汀·勒布朗。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弗兰琪没有等他的回答。“他们是对的!你亲眼看到所发生的事情。”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开始颤抖。她笨拙地站了起来。“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想!”她快步走进在里面喝酒的那两个男人。她的高跟鞋在身后咔嗒作响。“出去,”她说。“马上给我滚出去!”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们站在我们面前,红着眼睛,胆怯地看着我们。
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我们看完了剩下的新闻,我们假装贾斯汀没有说什么话,很快,一些人回家了。走前,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朵拉茹日,哭了很久才离开。伊利诺斯太太拿着手帕,双手捧着脸啜泣。
过了一会儿,布氏给弗兰琪倒了一杯水。她回来时,我问:“她说什么了?”
“她在哭。”然后声音更低,不让别人听见,“她在喝他们的威士忌。”那两个人两手空空,不那么稳地站在那儿。
就在这时,弗兰琪像暴风雨一样冲出来。“滚出我的房子!”她对贾斯汀说。她的脸又红又肿。贾斯汀走过去,用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膀。他弯下身去,刚好能直视她的眼睛,仿佛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他说:“我错了,宝贝,这只是我的老美国军队在说话。自从服役以来,我一直听到中士的声音,他们通过我的嘴说话,就像你听到你妈妈的声音一样。问题是,这话是他们说的,不是我说的。”
哈斯克和拉鲁看着贾斯汀·勒布朗,好像他疯了一样。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拉鲁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他被她迷醉了,这老头子。”
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后悔,贾斯汀吃了一块他一直不喜欢的弗兰琪做的点心。她仍然满脸通红,在桌子的尽头坐下。
弗兰琪是对的,我们都同意。幸运的是,贾斯汀以军士为借口在大家眼里保住了他的面子。不但如此,他们更尊重他了,因为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因为他们也都生他的气,他们只是保持沉默。
当我们准备回家时,弗兰琪已经平静下来。我们刚走出房门,她就说:“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她走进屋,回来时,把两袋珍贵的菰米放在朵拉茹日的腿上,这是她特意准备的。米装在棉布花枕套里,用粉色丝带系着。
回家的路上,艾格尼丝走在我身边,带着温室培育的,有些枯萎的康乃馨。轻云飘过满月。她抬起头来。“你们觉得满月时离开是个好主意吗?”大家已经习惯她的焦虑,没有人回答她。
哈斯克推着坐在秘书椅里的朵拉茹日,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她腿上放着沉甸甸的菰米。尽管他一杯酒也没喝,弗兰琪从她女儿家让人用渡船带来的那把秘书椅子,时不时会以自己的意志加快速度。
“你在损伤我的肾脏,”朵拉茹日用颤抖的声音说,“慢点。”
哈斯克照着做了,不一会儿他又加快了脚步。
“我是当真的!慢点。”她的声音发颤。她伸出一只小脚,好像要让椅子停下来。一片较暗的云掠过月亮。
“我很抱歉。”哈斯克的白衬衫在黑暗中闪亮,被衬托的黑色裤子让他看起来像下半身没有腿。发光的衬衫和朵拉茹日柔软的白发在夜色中飘动。我们的衣服散发着弗兰琪的香水味。朵拉茹日颠颠簸簸地沿着狭窄的道路前进。房屋的灯光洒落在深深的春季杂草中,微风像波浪一样吹动着它们。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草弯着腰,艾格尼丝哼着歌,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这一次不是为了盖过其他人的声音,我们都很安静。歌曲如此强烈,不需要言语表达。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旅程的景象。黑暗中,两只独木舟像细细的光在水中移动。我漂浮着,不知道那是什么世界,无边无际地延伸到很远,悲哀笼罩在我的床头。我把床单拉到脖子上,好像能把悲哀隔开。旅程中我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我们跳入水中,我在与自己的皮肤脱离。我很害怕。我害怕夜晚和睡眠会吞噬我,黑暗中的河流、湖泊和锋利的牙齿淹没了我。
我掀开被子,光着脚去厨房找朵拉茹日的苦安眠药汤。有轻轻的敲门声。我踮起脚走了过去。“是谁?”我靠着门低声说。打开门,汤米站在门廊上。微风吹动着外面的树。“我想和你在一起。”他说。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默默地一起躺在小床上。我们贴身躺着,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我们互相抚摸着对方的头发。他温柔地触碰着我,轻轻吻过我的脸。他的胳膊又黑又结实。我们的身体达成了协议——有一天它们会成为恋人。很快,我就在拥挤的小床上睡着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胃里没有朵拉茹日的药汤。
当我睁开眼睛时,艾格尼丝微笑着说:“记得把米打包!”
我点了点头。
她在叫醒我们之前,一定看了我们一会儿。从厨房门的方形灯光下望着我们随意裸露的胳膊,手半张着,在白天失去的信任、安全感都回来了。
艾格尼丝转身去了厨房,留下我们在房间。
从窗户透进来一缕红色晨光。
汤米正穿着靴子。处处都洋溢着温暖的家庭生活的美妙。
熏猪肉闻起来很香。布氏坐在桌边。她最后一次仔细研究着地图,拼命地想了解那片区域。
“你永远不会确定,”朵拉茹日开玩笑说,“我们已经迷路了。”
在最后一刻,艾格尼丝把炉子擦得格外亮,枯萎的康乃馨重新被摆好,她又掸了掸常常忽略的架子上的灰尘。为了汤米,哈斯克在黑铁煎锅里煎了三个鸡蛋。它们在油里嘶嘶响。
汤米没说一句话。我稍微轻松了些。我感到紧张。那是多么不一样啊。与俄克拉荷马州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在这里,和男人上床不算冒犯。危害自然和生命才算真正的罪行。他们都希望我爱汤米,这样我就不会离开。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喜欢。
一个满是火烟的早晨,我们把供应物品装进了生锈的卡车。看着布氏,我们眼中都表露了共同的担忧。这次旅途的大部分工作都由我们来完成,如何让朵拉茹日穿过那些地段。天知道有多少水域之间的陆地。朵拉茹日认为不会有多少。路途中肯定会有路障,警察试图把除了当地印第安人以外的所有人赶出双镇地区。双镇地区就是地图上对肥食者领地的称呼。当我们到达肥食者居住的地方时,水路可能被封锁了。我们得往回走。更糟的是,他们可能会朝我们开枪。
朵拉茹日看着我说:“我们会找到路的。”她很镇静,显得比平时高大。
艾格尼丝最后一刻还在翻箱倒柜。她伸直了身子去够一个已经装进卡车车厢里的包裹。又笨拙地拉开口袋拉链,在里面翻找着,她总是担心忘了什么。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卡车全部装好后,她回到房子作了最后一次检查。离开时,她不忍关上身后的门。她让门开着。
布氏把艾格尼丝推上了卡车。汤米把朵拉茹日放在布氏的腿上。朵拉茹日瞪着哈斯克,还在生昨天晚上的气:“这次你最好善待我的肾脏。”
“我会慢慢地开。”他说。
布氏说空气闻起来不是很新鲜。
汤米和我爬上生锈的卡车后座,我们就出发了。我转过身看了看房子。几天前,艾格尼丝用蓝线缝了破屏风,缝出了最后一道锯齿状的缝痕。红椅子放在门边。门似一只睁着的眼睛,等待着我们回到简单的炉火和睡眠中。房子里有紧闭的橱柜,清理干净的抽屉,第一次空空的水壶和汤壶。
我们的车在路上嘎吱嘎吱地往前开,清晨在湖上铺开,第一道火红的阳光照在我们经过的建筑物窗户上。
有几车人等着为朵拉茹日送行。看到他们我很惊讶。弗兰琪站在那里,用一条黄丝绣带香味的手帕擦着眼睛,贾斯汀站在她身边。两个年轻人在湖边睡了一整夜,头发上沾着干草,他们惊讶于聚会的人还在。
我听到了水拍打着陆地的声音,渔夫们把捕鱼工具装上船的叮当声。汤米和我把一路带的卸下车,一点一点地搬到摇摇晃晃的船上。独木舟勉强能装下。一只潜鸟发出孤独的鸣叫。一切都准备好了,约翰·哈斯克启动了发动机,“乌鸦”在湖上开路,大家含泪告着别。艾格尼丝大喊着什么。布氏俯下身去听,但话一离开她的嘴就被一阵冷风吹走了。
“你带蚊帐了吗?”艾格尼丝问道。我点了点头。
我们的第一段陆地旅程,是漫长、陡峭和崎岖的。两位男人帮我们通过了第一段陆地。汤米帮我把食品包背到背上。这是个极其重的包,比我想象的重。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第一天我就超载了。不仅是食物,还有锅碗瓢盆,还有炉灶。他拍了拍包,好像这样能让它轻一点:“怎么样?”
“行。”我撒了一个谎。我踏上了这条崎岖的小路。我的脚踝在重压之下好像要断了,呼吸也很困难。我跌跌撞撞。布氏走过来,像一头驴子,我抱怨。“我的脚踝好痛。”但看着她,我忍不住想笑。她背着一大包衣服、帐篷和一块防水布,手里拿着船桨和坐垫。
“靴子,”她说,“你需要靴子。”她放下包,在里面翻找,直到找到靴子,把它们拿出来。“穿上。”她向后仰着身子,腿弯成几乎坐着的姿势,挣扎着重新背起背包。
我差点摔倒,在布氏的帮助下,我把背包放在地上,爬起来。脱下鞋子,穿上胶靴。靴子没让我好太多,但有系带支撑,保护脚踝。
布氏捡起坐垫和船桨。
“等一下。”我说。我不能自己把背包背起来。
她放下桨和垫子来帮我。
我把背包背起来,试着站稳。
“我们需要一个舞蹈编导。”布氏说。我没有笑,一丝微笑都没有。我累坏了,下次走陆地,还得拖那些沉重的毛皮,没有哈斯克和汤米帮助,还得抱朵拉茹日。第一天我就很沮丧,我跟着布氏爬上了山路,却从山坡的另一边滑了下去。这是个危险的地方,石头松动,道路泥泞,容易打滑。
艾格尼丝跟不上我们。布氏往回走,发现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对这次旅途不抱太大希望。派对上的人没猜错,两周内到不了目的地。
第一天,我的态度就不好。我走到布氏身边,大声自言自语:为什么找不到办法突破针对抗议者而封闭的所有高速公路、铁路和航空线路;为什么朵拉茹日不能再等一段时间去安息。如果留下来,朵拉茹日可能活得更长,这是留住她的方式。“我不想让她去逝。为什么不直接开车去呢?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难?”
就在这时,汤米走过来了,我努力表现得轻而易举。他抱着朵拉茹日,好像她是一袋羽毛。她很兴奋。这是航海者的土地,她可以听到法国歌曲从地下传来。“你们听见了吗?”她问道。她说,更古老的印第安歌曲在法国歌曲后边。汤米抱着她从我们身边走过,他的靴子在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朵拉茹日回头看了看我们,做了个“很好”的手势,好像所有的活儿都是她干的,没什么大不了。就连朵拉茹日也没能让我心情好起来。这片美丽的绿色土地不能给我任何安慰。
这一切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不只是我的母亲,也不只是水坝或能治愈病痛的植物。对布氏来说,是水的召唤。对我来说,是还不能理解的驱使着我。
我们到达了陆地尽头,水路开始的地方,约翰·哈斯克扛着一些皮毛走在艾格尼丝身边。汤米凭借肌肉发达的双腿,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三趟运输。
我们到了水边,“你可能需要这个。”哈斯克说,递给布氏一把手枪。“子弹在防水盒里。”他指着放在食品包装上的红盒子。
布氏一言不发地接过枪。所有的东西都增加了我们所背负的重量——枪,沉重的希望——突然这时变得庄严。我们要离开了。哈斯克看起来很累。他吻了艾格尼丝。一个长吻,爱抚着她的后背。他把朵拉茹日抱在怀里好长时间。他把她称作“我的母亲”,他含着泪转过身去,他绊了一下。
朵拉茹日看着哈斯克和汤米,看着她将再也见不到的人、物和地方。这个美丽的地方,充满了生机。连空气里都是爱、花粉和星星;她总这么说,安坐在独木舟里,似乎她一直生活在那里。
划舟离开时,我和朵拉茹日不时回头看,向站在水边的两个人挥手。哈斯克和汤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们已经不在了。我还挥着手,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在我们上方,乌鸦嘎嘎叫着。
艾格尼丝和布氏在更大的独木舟里,两人都在划桨。朵拉茹日、皮毛还有我在另一个独木舟里。
不久,布氏划过来停在我们的伪装独木舟旁边。“水涨了。这是我们的优势。”她看到朵拉茹日蜷缩在独木舟里,身边是毛皮,看上去很平静,柔和地说,“你好吗,朵拉?”
“再好不过了,”她说,阳光在她的眼镜上反光,“你看看。”我们周围郁郁葱葱,春天的青翠新叶倒映在水中,绿意盎然,独木舟下是闪烁的天空。
我们划了很长时间,很辛苦。有时我与划桨的节奏融为一体。更多时候,我都躲在我的墨镜和被风吹的红头发后流泪。当我们登陆时,我仍然在哭,因为那些重量,因为我疼痛的脚踝,因为我相信这次旅行是个白日梦。当我抱起朵拉茹日时,当我静静地坐着时,我仍然在哭。我从没承认过自己孤独,看到哈斯克和汤米消失时我感受到了可怕的孤独,朵拉茹日很快也会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她注意到我哭了。
渐长的阴影一直延伸,我们划着舟,艾格尼丝突然意识到她忘记了什么。“哦,不!我的大衣!”她的手飞快地捂住喉咙,“我忘了带大衣!”
布氏和我看着她。艾格尼丝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还不算太远,”朵拉茹日说,“我们应该回去拿。”
我们停止划桨,两只独木舟并排着。夕阳倒映在水面,河水摇晃着我们,四周树木也在水中晃动。如果掉头,又得独自走过漫长的一段陆地,还得再跟哈斯克和汤米告别。除了睡觉,我什么也不想想。
艾格尼丝考虑了很长时间。“不,”她说,“至少需要一天才能回到湖上的亚当肋骨。看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帮我们搬运啊。”她似乎并不信服自己这么说。她希望我们不要理会她的话,坚持回去。但她说:“我得将就没有我的大衣。”
艾格尼丝说“不”时,毫不含糊,她挥手让我们继续走。
傍晚时分,我们停下来搭帐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杆子哗啦一声,帐篷便搭好了,布氏和我打开睡袋。六点左右,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玫瑰色的光,但我立刻就睡熟了。布氏和艾格尼丝忙着做饭、收拾,然后把食物包放在两棵树之间拴的一根绳子上,远离熊。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浑身酸痛,脚上起了水泡,这些水泡前一天没有注意到。我很饿,津津有味地吃着炸鸡,朵拉茹日盯着天空,天上飘来柔软的云朵。
一上路,我们的速度很快,在温暖的阳光下,我胳膊的疼痛消失了。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顺流、顺风。
周围都是我梦中广阔而闪亮的空间。我们似乎是第一次经过这里的人类。我们路过附近的一个小岛,我们划桨穿过蜘蛛丝,生命在创造中伸展开来,飘在我们身旁,粘在我们的衣服和船上。
第二天经过了两次陆地通道,都很短,都在布氏的地图上。其中一条沿路都是正在舒展开的蕨类植物,马尾草生长在深深的树荫里,大地可爱的阴凉。湖里的海龟爬上了岩石和木头,沐浴着阳光,它们的壳闪闪发光。天空下,水一片蔚蓝。
中午,我们在路途中的第一个岛上停下来休息和吃午饭。“维希土豆奶油汤被高估了。”朵拉茹日喝着粉末做的汤说道。
布氏在中午放了一条线,钓到了三条北梭子鱼。她不想马上生火,就用塑料把鱼包起来,放在水中。我们晚饭把鱼吃了,是遵照朵拉茹日的烹饪法和指示做的,把鱼放在常青树的树枝上,让油脂滴下来。
朵拉茹日想起了政府管理印第安人的代理人来抓她去上寄宿学校时的情景。
她十二岁,轻盈灵巧得像条蛇。
我是个野丫头,喜欢爬树。我能钓到很多底栖鱼。我的绰号是鳕鱼。“嘿,鳕鱼。”男孩们这样叫我。我很瘦小。
寄宿学校的管理员抓住了我,我像一条鱼那样,从他们的大手中逃脱,溜了出去。
他们把我吓坏了。他们的眼睛好蓝,我以为是恶魔。他们很高,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高。我逃跑了。灌木丛挂住了我的裙子。
我回头看时,摔在了一块岩石上。我的腿断了。很痛,我爬回家,一路哭个不停。回到家时,我的手掌和手肘的皮肤都破了。
埃柯,我的母亲,接好我的腿骨,还做了一块柳树皮夹板。
第二年,他们又来抓孩子们上学,我跑得慢。他们抓住了我。我紧紧地抱着我的小妹妹不松手。那些男人打我们,迫使我们分开。太让人伤心了。他们把我抬走时,我的小妹妹伸出胳膊,她的鼻子在流血,眼睛流着泪。“埃娜,”她说,“埃娜,别离开我。帮帮我们,求求你们了!”
她穿着一件棕色的连衣裙,那是我的。她向我伸出双臂。回想起来,我还是很伤心。几年后,小妹妹被带到了另一所学校,她走进雪地,躺在地上,被冻死了。几个男生来学校告诉我。我听到后就马上回家了。有三十二英里远,是冬天。我穿着从老师那里偷来的防水靴子,还有偷来的墨镜,怕雪盲。那是一次可怕的步行。漫长的黑夜,我睡在洞穴的冰上。我知道冬天的精灵会捕食年轻女孩的灵魂,但我太累了,顾不得害怕。听说人被冻死时会先犯困,能见到最亲的人。我看见妈妈在搅拌汤壶。她看起来很漂亮。我们很快乐。我摇头不想睡去。父亲像往常一样,背着一只山猫,手里拿着冻肉。他走在暴风雪中。他像雪做的。我梦见了哥哥。他把我抱在怀中。“埃娜,”他说,“我希望你长得丑点,这样就没人会要你了,你就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回到家时,手指已经冻伤了。但与妹妹哭着喊我的名字,求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放我走的记忆相比,这只是一种轻微的痛苦。
朵拉茹日看着她的手,充满了回忆——妹妹温柔的抚摸;父亲教她沿着捕猎线路驱使一队雪橇狗,狗的脸上全盖着布和皮毛来取暖。透过她,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很久以前,有个女人看到第一批乘船来的白人。他们朝她漂过来。她没看清那被风鼓起了帆的死亡之船,她以为那是一座浮岛,载着奇异而美丽的生灵,而不是它真正运载的——一个受折磨的世界。没人想到它的出现会改变一切,直到她和她的民族,像朵拉茹日的小妹妹一样,想要躺在冰上被冻死。看到岛屿向她漂来的女人不知道心爱的孩子们将受残害,妇女的身体将被割开撕裂,强壮勇敢的男人将会死去,甚至他们的神也将会被屠杀。她不知道马群,那些脖子长长的生灵,在冬天会被冻僵,如雕像一样,到来年春天还立在那里,冷漠、威严、蓝色。
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看着水中月亮长长的脸。朵拉茹日躺在海狸毯子上,告诉我们第二天要经过的地方。她看着夜空中的星星,说,“相会处,或者神岛。”她说得没错,第二天我们就到了神岛。
根据布氏的地图,神岛现在被命名为史密斯岛。我们默默地,慢慢地向它划去。在岛的一端,有些爬满青苔的高大石墙半立着,像一座坍塌的堡垒。好像依然有人居住在这里,虽然没能看见。
朵拉茹日告诉我们,有个高个子男人去找铜矿。他是东方部落的一员,但是迷路了,他发现这个岛上住着瘦小的女人,只有几个矮个男人。他没有继续寻找,而是留下来了。他娶了几个妻子,孩子们都很高,有着漂亮的铜棕肤色。以后陌生人来,他们都认为这里的人是如此美丽和挺拔,看起来像神。
“神岛,”朵拉茹日说,“这是个合适的名称。那里的人们不害怕邪恶,也不需求什么,”她说:“看,这里还有以前长在岛上的树。”
在岛中心有一些古树,它们属于南方沼泽地。有点像柏树。
从远处看,这个岛给人一种亲密感。它是开放和诱人的。也许这是高个子男人留下的原因。或许是“神”这个词吸引了我。《圣经》里的上帝折磨过约伯,他让亚伯拉罕举起斧头砍自己的儿子,他儿子假扮成鲸鱼吞下了约拿。
我现在知道这个岛的名字不是指任何神,而是一种祈祷、召唤。用文字、唱歌、话语召唤。这座岛召唤了我们。我听到了这片强大土地的声音。这岛如此可爱,不管我是否有疑心,我都想在这里过夜。
“不,我们应该继续前进,”布氏说,尽管这个岛似乎在恳请我们留下,“所有的宿营地都被占了。”
我同意她的看法。岛上住着某种东西,某种我不理解的东西,当我感觉到它时,我把它叫作神,后来我才明白,神就是我脚下的一切,被水环绕的一切;神在空气中。
我们多么容易失去事物的线索。我们梳理,拆散时间。现在时间开始拆散我们,我们进入了一种永恒。星期三是昨天的名字。我们迷失在时间里,在迷失中,获得了新生。我睡了好几年,现在醒了。与我同路的人也有同感。我们被水和陆地,一点一点地吞进去。我们在地球上的生活和生存消失了,世界由它自己发明、创造的多种路径构成。我们是地球许多梦中的一个。我们只是一场小小的梦。
人内在的某一部分曾与大地对话,就像北方的人在生活中通过梦找到方向。他们梦见了通过陆地和水域的图案。他们梦见了捕猎为食的动物住在哪里。他们把这些梦叫作饥饿地图,他们遵循这些地图的指引找到了猎物。这是动物和人类的共同语言。人们以同样的方式找到了治愈疾病的方法。
“现在没人能理解。过去人们能梦见山猫和海狸,”艾格尼丝说,“过去,人们可以与天气达成协议。”
在这场梦中,我离开时间,当星期四和星期五溜走,植物开始跨越我不安的、丰盛的睡眠。一根卷须伸过黑暗,第一片尖尖的叶子从我沉睡的肥沃土地上冒了出来,从我身体知道绝对真理的地方向上展开。它是一颗野生的种子,一颗一直在那儿等待的种子。藤蔓向前爬行。花瓣张开了,每朵花的中心都有花粉,还有田野、森林、沼泽。它们在晚上呼吸,它们通过呼吸与我们连接在一起。这是最古老的生存纽带。我热爱树林,风从中走过,来到苔藓和地衣上。在过去,我失去了对这种开放的生命之光的认知,失去了领悟来自黑暗地下的矿物。现在我又找到了这些认知。睡眠改变了我。我想起了忘记的事情,一百年前,叶子迎向阳光,植物倾向水流。某种传说不断地推动我,它的叶子上有清晨的雨水。
梦的根在日常生活的土壤里,在心里,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地方,它们聚集在一起成长,它们就像氢和氧的种子,共同创造了海洋、湖泊和冰。植物和我彼此连接,它们的茎和藤缠住我,美丽的缠结。
“我们家族会有另一个能梦见植物的人。”朵拉茹日说。她的母亲埃柯是个草药女。我从血缘中得到的,我是合法得来的。
“你会画吗?”她问道。
我们在背包里找铅笔。我们忘了带铅笔,还有梳子、纸、钥匙。
布氏点燃了一根火柴,吹灭了,递给我:“试试这个。”
我笑了。如果世界末日到来,我想和布氏在一起,她什么都能凑合着用。“好主意。”我说。我佩服她。布氏可以在沙漠中找到水,在冰山上找到食物。她知道如何避开麻烦。只有这些水域把她弄糊涂了。
她撕开一个棕色的袋子,把它压平,带着虔诚的神情放在我面前,这是一张等待制作的地图。
我仔细地画,过了一会儿,污点消失在纸上,我开始记得自己内心的植物,我向朵拉茹日描述,“是鼠尾草的颜色,”我闭上眼睛,“它展开,像一个圆圈。它生长在岩石之间。”
“那是一株秋葵,”朵拉茹日说,“对头痛有好处。”
有几个早晨,当我们收拾行装,出发通过水域时,世界是铜色的,阳光从东方倾泻下来,一层浓雾从黑色的土地上升。另外一些早晨,我们在火上烧热水时,看到世界被雾覆盖,鸟儿的歌声听起来凄凉而遥远。有些天,我们一天能走多达三十英里。有时不超过十英里。有时我讨厌劳作,有时我努力干活,连艾格尼丝的消痛搽剂和阿司匹林都不能缓解我酸痛的肩膀,有时我渴望冰,哪怕是一小片,冰冷而闪亮。有时,当我在浅滩撑着桨,或滑过一个新的宽阔的湖泊时,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
我们在大自然的掌控之中。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与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不同。我默默地划桨,一条河从翻滚的雾中出现,倾入湖中。一只尾巴丰满的狐狸爬进了树荫里,接着走进一片云里。
一天晚上,我们停靠在一个小岛上,旁边是一艘腐烂的、长满苔藓的船。它的遗骸看起来像大型动物的肋骨。早晨,微弱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下来。花粉漂浮在黑暗的水面,呈黄色,充满生机,它沿着水陆交汇的地方聚集。
我们来到一个长长的沼泽地,布氏和朵拉茹日各自的地图上都没有。艾格尼丝双臂交叉在胸前看着我们。布氏皱起眉头,环顾四周,想通过树木的形状或鸟鸣来判断我们的位置。她拿出地图,观察地形,仔细辨认。朵拉茹日把她瘦骨嶙峋的背靠在卷起的铺盖上。“我们经过了神岛和那艘船,我们一定在……”就在此刻,布氏再次摊开地图,拿在手中看。地图折痕处裂开了,地图破了,有些碎片从她手中掉了下来。
朵拉茹日笑了:“扔掉。”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相信纸上,而不信任创造了地图的世界。每当我们前面沼泽里的青蛙开始唱歌,她就烦躁不安。“地图上没有沼泽。”当我们穿过一条小溪,她说:“这是不是柳树溪。”她随时都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从西边飘过来一团柔软的云。我们搭起帐篷。我把石头围成一圈,生了一堆火,然后穿过布满岩石的岛屿,潜入冰冷的水中。我在水上漂着,游着,看着我们宿营的那片土地。我们的营地冒着烟。这是个长满苔藓、地衣的地方。艾格尼丝一个人唱着歌,朝一片树林走去。
我游得比以前更棒了。水很冷,它尖锐地冲击着我的皮肤,好像它有刀片似的边缘。我继续游着。我的胳膊有了新的肌肉。我自如地在水中。我感到神清气爽,擦干身子,穿上牛仔裤和毛衣,开始收集木柴。我们已经制定好了日程。有各自的分工。搜集木柴是我的工作,还有烧火。布氏和我搭帐篷,打开睡袋。艾格尼丝做饭。
很快我们就有了热开水和黑咖啡,布氏向我们走来,手里提着两条大鱼。
我嘲笑她是一个能梦到鳕鱼的人。
艾格尼丝看了看布氏,又看了看那两条鱼,开玩笑地问道:“你和安吉珥吃的鱼在哪呢?”
天气凉爽,空气清新。远处的狼在唱歌,它们的声音笼罩大地,声音从地平线的一端传了过来。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听着,火光照在我们的脸上。
夜晚的黑暗时间在缩短,有星星和狼的短暂夜晚是多么不一样啊。
作品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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